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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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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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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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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1 00:05: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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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更接近了健康和春天!我現在已經聽完了我的鄰人的全部歷史,因為這位管家可以從比較重要的工作中騰出空閒常來坐坐。我要用她自己的話繼續講下去,只是壓縮一點。總的說,她是一個說故事的能手,我可不認為我能把她的風格改得更好。
  晚上,(她說):就是我去山莊的那天晚上,我知道希刺克厲夫先生又在附近,就像是我看到了他;我不出去,因為我還把他的信擱在口袋裏,而且不願再被嚇唬或被揶揄了。我決定現在不交這信,一直等到我主人到什麼地方去後再說,因為我拿不准凱瑟琳收到這信後會怎麼樣。結果是,這信過了三天才到她的手裏。第四天是星期日,等到全家都去教堂後,我就把信帶到她屋裏。還有一個男仆留下來同我看家。我們經常在做禮拜時把門鎖住,可是那天天氣是這麼溫暖宜人,我就把門都大開,而且,我既然知道誰會來,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就告訴我的同伴的說女主人非常想吃桔子,他得跑到村裏去買幾個,明天再付錢。他走了,我就上了樓。
  林惇夫人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衣服,和往常一樣,坐在一個敞開著窗子的凹處,肩上披著一條薄薄的肩巾。她那厚厚的長發在她初病時曾剪去一點,現在她簡單地梳梳,聽其自然地披在她的鬢角和頸子上。正如我告訴過希刺克厲夫的一樣,她的外表是改變了;但當她是寧靜的時候,在這種變化中仿佛具有非凡的美。她眼裏的亮光已經變成一種夢幻的、憂鬱的溫柔;她的眼睛不再給人這種印象:她是在望著她四周的東西;而是顯現出總是在凝視著遠方,遙遠的地方——你可以說是望著世外。還有她臉上的蒼白——她恢復之後,那種憔悴的面貌是消失了——還有從她心境中所產生的特別表情,雖然很淒慘地暗示了原因,卻使她格外令人愛憐;這些現象——對於我,我知道,對於別的看見她的人都必然認為——足以反駁那些說是正在康復的明證,卻標明她是註定要凋謝了。
  一本書擺在她面前的窗臺上,打開著,簡直令人感覺不到的風間或掀動著書頁。我相信是林惇放在那兒的:因為她從來不想讀書,或幹任何事,他得花上許多鐘頭來引她注意那些以前曾使她愉快的事物。她明白他的目的,在她心情較好時,就溫和地聽他擺布;只是時不時地壓下一聲疲倦的歎息,表示這些是沒有用的,到最後就用最悲慘的微笑和親吻來制止他。在其他時候,她就突然轉身,用手掩著臉,或者甚至憤怒地把他推開;然後他就小心翼翼地讓她自己待著,因為他確信自己是無能為力的了。
  吉默吞的鐘還在響著;山谷裏那漲滿了的水溪傳來的潺潺流水聲非常悅耳。這美妙的聲音代替了現在還沒有到來的夏日樹葉颯颯聲,等到樹上生了果子,這聲音就湮沒了田莊附近的那種音樂。在呼嘯山莊附近,在風雪或雨季之後的平靜日子裏,這小溪總是這樣響著的。在凱瑟琳傾聽時,那就是,如果她是在想著或傾聽著的話;她所想的就是呼嘯山莊!可是她有著我以前提到過的那種茫然的、捉摸不到的神氣,這表明她的耳朵或眼睛簡直不能辨識任何外界的東西。
  “有你一封信,林惇夫人,”我說,輕輕把信塞進她擺在膝上的一隻手裏。“你得馬上看它,因為等著回信呢。我把封漆打開好嗎?”“好吧,”她回答,沒改變她的目光的方向。我打開它——信很短。“現在,”我接著說,“看吧。”她縮回她的手,任這信掉到地上。我又把它放在她的懷裏,站著等她樂意朝下面看看的時候;可是她總是不動,終於我說——
  “要我唸嗎,太太?是從希刺克厲夫先生那兒來的。”
  她一驚,露出一種因回憶而苦惱的神色,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她拿起信,仿佛是在閱讀;當她看到簽名的地方,她歎息著;但我還是發現她並沒有領會到裏面的意思,因為我急著要聽她的回信,她卻只指著署名,帶著悲哀的、疑問的熱切神情盯著我。
  “唉,他想見見你,”我說,心想她需要一個人給她解釋,“這時候他在花園裏,急想知道我將給他帶去什麼樣的回信呢”。
  在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躺在下面向陽的草地上的一隻大狗豎起了耳朵,仿佛正要吠叫,然後耳朵又向後平下去。它搖搖尾巴算是宣佈有人來了,而且它不把這個人當作陌生人看待。林惇夫人向前探身,上氣不接下氣地傾聽著。過了一分鐘,有腳步聲穿過大廳;這開著門的房子對於希刺克厲夫是太誘惑了,他不能不走進來:大概他以為我有意不履行諾言,就決定隨心所欲地大膽行事了。凱瑟琳帶著緊張的熱切神情,盯著她臥房的門口。他並沒有馬上發現應該走進哪間屋子:她示意要我接他進來,可是我還沒走到門口,他已經找到了,而且大步走到她身邊,把她摟在自己懷裏了。
  有五分鐘左右,他沒說話,也沒放鬆他的擁抱,在這段時間我敢說他給予的吻比他有生以來所給的還多:但是先吻他的是我的女主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由於真正的悲痛,簡直不能直瞅她的臉!他一看見她,就跟我同樣地確信,她是沒有最後復原的希望了——她命中註定,一定要死了。
  “啊,凱蒂!啊,我的命!我怎麼受得了啊?”這是他說出的第一句話,那聲調並不想掩飾他的絕望。現在他這麼熱切地盯著她,他的凝視是這麼熱烈,我想他會流淚的。但是那對眼睛卻燃燒著極度的痛苦:並沒化作淚水。
  “現在還要怎麼樣呢?”凱瑟琳說,向後仰著,以突然陰沉下來的臉色回答他的凝視:她的性子不過是她那時常變動的精神狀態的風信標而已。“你和愛德格把我的心都弄碎了,希刺克厲夫!你們都為那件事來向我哀告,好像你們才是該被憐憫的人!我不會憐憫你的,我才不。你已經害了我——而且,我想,還因此心滿意足吧。你多強壯呀!我死後你還打算活多少年啊?“
  希刺克厲夫本來是用一條腿跪下來摟著她的。他想站起來,可是她抓著他的頭發,又把他按下去。
  “但願我能抓住你不放,”她辛酸地接著說,“一直到我們兩個都死掉!我不應該管你受什麼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你為什麼不該受苦呢?我可在受呀!你會忘掉我嗎?等我埋在上裏的時候,你會快樂嗎?二十年後你會不會說,‘那是凱瑟琳•恩蕭的墳。很久以前我愛過她,而且為了失去她而難過;可是這都過去了。那以後我又愛過好多人:我的孩子對于我可比她要親多了;而且,到了死的時候,我不會因為我要去她那兒就高興:我會很難過,因為我得離開他們了!’你會不會這麼說呢,希刺克厲夫?”
  “不要把我折磨得跟你自己一樣地發瘋吧,”他叫,扭開他的頭,咬著牙。
  在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看來,這兩個人形成了一幅奇異而可怕的圖畫。凱瑟琳很有理由認為天堂對於她就是流放之地,除非她的精神也隨同她的肉體一起拋開。在她現在的面容上,那白白的雙頰,沒有血色的唇,以及閃爍的眼睛都顯出一種狂野的要復仇的心情;在她的握緊的手指中間還留有她剛才抓住的一把頭發。至於她的同伴,他一隻手撐住自己,一隻手握著她的胳膊;他對她那種溫存,對於她當時的健康狀況是很不適合的。在他鬆手時,我看見在那沒有血色的皮膚上留下了四條清清楚楚的紫痕。
  “你是不是被鬼纏住了,”他兇暴地追問著,“在你要死的時候還這樣跟我說話?你想沒想到所有這些話都要烙在我的記憶裏,而且在你丟下我之後,將要永遠更深地嚙食著我?你明知道你說的我害死你的話是說謊;而且,凱瑟琳,你知道我只要活著就不會忘掉你!當你得到安息的時候,我卻要在地獄的折磨裏受煎熬,這還不夠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得到滿足嗎?”
  “我不會得到安息的,”凱瑟琳哀哭著,感到她身體的衰弱,因為在這場過度的激動下,她的心猛烈地、不規則地跳動著,甚至跳得能覺察出來。她說不出話來,直到這陣激動過去,才又接著說,稍微溫和一些了。
  “我並不願意你受的苦比我受的還大,希刺克厲夫。我只願我們永遠不分離:如果我有一句話使你今後難過,想想我在地下也感到一樣的難過,看在我自己的份上,饒恕我吧!過來,再跪下去!你一生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是啊,如果你生了氣,那今後你想起你的氣憤就要比想起我那些粗暴的話更難受!你不肯再過來嗎?來呀!”
  希刺克厲夫走到她椅子背後,向前探身,卻讓她看不見他那因激動而變得發青的臉。她回過頭望他;他不許她看;他突然轉身,走到爐邊,站在那兒,沈默著,背對著我們。林惇夫人的目光疑惑不解地跟著他:每一個動作在她心裏都喚起一種新的感情。在一陣沈默和長久的凝視之後,她又講話了;帶著憤慨的失望聲調對我說——
  “啊,你瞧,耐莉,他都不肯暫時發發慈悲好讓我躲開墳墓。我就是這樣被人愛啊!好吧,沒關系。那不是我的希刺克厲夫。我還是要愛我那個;我帶著他:他是在我靈魂裏。而且,”她沉思地又說,“使我最厭煩的到底還是這個破碎的牢獄,我不願意被關在這兒了。我多想躲避到那個愉快的世界裏,永遠在那兒:不是淚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境中渴望著它;可是真的跟它在一起,在它裏面。耐莉,你以為你比我好些,幸運些;完全健康有力:你為我難過——不久這就要改變了。我要為你們難過。我將要無可比擬地超越你們,在你們所有的人之上。我奇怪他不肯挨近我?”她自言自語地往下說,“我以為他是願意的。希刺克厲夫,親愛的!
  現在你不該沉著臉。到我這兒來呀,希刺克厲夫。”
  她異常激動地站起身來,身子靠著椅子的扶手。聽了那真摯的乞求,他轉身向她,神色是完全不顧一切了。他睜大著雙眼,含著淚水,終于猛地向她一閃,胸口激動地起伏著。他們各自站住一剎那,然後我簡直沒看清他們是怎麼合在一起的,只見凱瑟琳向前一躍,他就把她擒住了,他們擁抱得緊緊的,我想我的女主人絕不會被活著放開了:事實上,據我看,她仿佛立刻就不省人事了。他投身到最近處的椅子上,我趕忙走上前看看她是不是昏迷了,他就對我咬牙切齒,像個瘋狗似的吐著白沫,帶著貪婪的嫉妒神色把她抱緊。我簡直不覺得我是在陪著一個跟我同類的動物:看來即使我跟他說話,他也不會懂;因此我只好非常惶惑地站開,也不吭聲。
  凱瑟琳動彈了一下,這才使我立刻放了心:她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他抱住她,她把臉緊貼著他的臉;他回報給她無數瘋狂的愛撫,又狂亂地說——
  “你現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經多麼殘酷——殘酷又虛偽。你過去為什麼瞧不起我呢?你為什麼欺騙你自己的心呢,凱蒂?我沒有一句安慰的話。這是你應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親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淚:我的吻和眼淚要摧殘你——要詛咒你。你愛過我——那麼你有什麼權利離開我呢?有什麼權利——回答我——對林惇存那種可憐的幻想?因為悲慘、恥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1所能給的一切打擊和痛苦都不能把我們分開,而你,卻出於你自己的心意,這樣作了。我沒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時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因為我是強壯的,對於我就格外苦。我還要活嗎?那將是什麼樣的生活,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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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撒旦——魔鬼。
  啊,上帝!你願意帶著你的靈魂留在墳墓裏嗎?”
  “別管我吧,別管我吧,”凱瑟琳抽泣著。“如果我曾經作錯了,我就要為此而死去的。夠啦!你也丟棄過我的,可我並不要責備你!我饒恕你。饒恕我吧!”
  “看看這對眼睛,摸摸這雙消瘦的手,要饒恕是很難的,”他回答。“再親親我吧;別讓我看見你的眼睛!我饒恕你對我作過的事。我愛害了我的人——可是害了你的人呢?我又怎麼能夠饒恕他?”
  他們沈默著——臉緊貼著,用彼此的眼淚在沖洗著。至少,我猜是雙方都在哭泣;在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中,就連希刺克厲夫仿佛也能哭泣了。
  同時我越來越心焦;因為下午過去得很快,我支使出去的人已經完成使命回來了,而且我從照在山谷的夕陽也能分辨出吉默吞教堂門外已有一大堆人湧出了。
  “作完禮拜了,”我宣佈。“我的主人要在半個鐘頭內到家啦。”
  希刺克厲夫哼出一聲咒罵,把凱瑟琳抱得更緊,她一動也不動。
  不久我看見一群僕人走過大路,向廚房那邊走去。林惇先生在後面不遠;他自己開了大門,慢慢蹓躂過來,大概是要享受這風和日麗、宛如夏日的下午。
  “現在他到這兒來了,”我大叫。“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快下去吧!你在前面樓梯上不會遇到什麼人的。快點吧,在樹林裏待著,等他進來你再走。”
  “我一定得走了,凱蒂,”希刺克厲夫說,想從他的伴侶的胳臂中掙脫出來。“可是如果我還活著,在你睡覺以前,我還要來看你的。我不會離開你的窗戶五碼之外的。”
  “你決不能步!”她回答,盡她的全力緊緊地抓住他。“我告訴你,你不要走。”
  “只走開一個鐘頭,”他熱誠地懇求著。
  “一分鐘也不行,”她回答。
  “我非走不可——林惇馬上就要來了,”這受驚的闖入者堅持著。
  他想站起來,要松開她的手指——但她緊緊摟住,喘著氣:在她臉上現出瘋狂的決心。
  “不!”她尖叫。“啊,別,別走。這是最後一次了!愛德格不會傷害我們的。希刺克厲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該死的混蛋!他來了,”希刺克厲夫喊著,倒在他的椅子上。‘別吵,我親愛!別吵,別吵,凱瑟琳!我不走了。如果他就這麼拿槍崩了我,我也會在嘴唇上帶著祝福咽氣的。”
  他們又緊緊地摟在一起。我聽見我主人上樓了——我的腦門上直冒冷汗;我嚇壞了。
  “你就聽她的胡話嗎?”我激動地說。“她不知道她說什麼。就因為她神志喪失,不能自主,你要毀了她嗎?起來!你馬上就可以掙脫的。這是你所作過的最惡毒的事。我們——主人,女主人,僕人——可都給毀啦!”
  我絞著手,大叫;林惇先生一聽聲音,加快了腳步,在我的震動之中,我衷心喜歡地看見凱瑟琳的胳臂松落下來,她的頭也垂下來“她是昏迷了,或是死了,”我想,“這樣還好些。與其活著成為周圍人的負擔,成為不幸的製造者,那還不如讓她死了的好。”
  愛德格沖向這位不速之客,臉色因驚愕與憤怒而發白。他打算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可是,另一個人把那看來已沒有生命的東西往他懷裏一放,立刻停止了所有的示威行動。
  “瞧吧!”他說。“除非你是一個惡魔,不然就去救救她吧——然後你再跟我說話!”
  他走到客廳裏坐下來。林惇先生召喚我去,費了好大勁,用了好多方法,我們才使她醒過來;可是她完全精神錯亂了;她歎息,呻吟,誰也不認識。愛德格一心為她焦急,也忘了她那可恨的朋友。我可沒有忘。我找了個最早的機會勸他離開:肯定說凱瑟琳已經好些了,他明天早晨可以聽我告訴他她這一夜過得怎麼樣。
  “我不會拒絕出這個門,”他回答,“可是我要待在花園裏:耐莉,記著明天你要遵守諾言。我將在那些落葉松下面,記住!不然我還要來,不管林惇在不在家。”
  他急急地向臥房的半開的門裏投去一瞥,證實了我所說的是真實的,這不吉利的人才離開了這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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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發表於 2010-7-31 00:05: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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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裏十二點鐘左右,你在呼嘯山莊看見的那個凱瑟琳出生了:一個瘦小的才懷了七個月的嬰兒;過了兩個鐘頭,母親就死了,神志根本沒有完全恢復,不知道希刺克厲夫離去,也認不得愛德格。愛德格因他這個損失而引起的心煩意亂說起來可太痛苦了;從日後的影響看得出他這場悲痛有多麼深。據我看,還加上一件很大的煩惱,就是他沒有一個繼承人。在我瞅著這個孱弱的孤兒時,我哀歎著這件事;我心裏罵著老林惇,因為他(這也不過是由於天生的偏愛而已)把他的財產傳給他自己的女兒,而不給他兒子的女兒。那可真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嬰兒,可憐的東西!在她才生下來的頭幾個鐘頭裏,她都會哭死,也沒一個人稍微過問一下。後來我們補償了這個疏忽!但是她剛出世時所遭遇的無依無靠和她的最後結局說不定將是一樣的。
  第二天——外面晴朗而爽快——清晨悄悄地透過這寂靜的屋子的窗簾,一道悅目而柔和的光亮映照在臥榻和睡在上面的人的身上。愛德格•林惇的頭靠在枕上,他的眼睛閉著。他那年輕漂亮的面貌幾乎跟他旁邊的人的姿容一樣,如同死去一般,也差不多一樣地紋絲不動:可是他的臉是極端悲痛之後的安靜,而她的確是真正的寧靜。她的容貌是柔和的,眼瞼閉著,嘴唇帶著微笑的表情;天上的天使也不能比她看來更為美麗。我也被她安眠中的無限恬靜所感染:當我凝視著這神聖的安息者那無憂無慮的面貌時,我的心境從來沒有比這時更神聖。我不自覺地模仿她在幾小時前說出的話,“無可比擬地超越我們,而且在我們所有的人之上!無論她還在人間,或是現在已在天堂,她的靈魂如今是與上帝同在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特性,但是,當我守靈時,如果沒有發狂的或絕望的哀悼者跟我分擔守靈的義務,我是很少有不快樂的時候的。我看見一種無論人間或地獄都不能破壞的安息,我感到今後有一種無止境、無陰影的信心——他們所進入的永恆——在那兒,生命無限延續,愛情無限和諧,歡樂無限充溢。在那時候,我注意到當林惇先生如此痛惜凱瑟琳的美滿的超脫時,甚至在他那樣的一種愛情裏也存有多少自私成分!的確,有人可以懷疑,在她度過了任性的、急躁的一生後,到末了她配不配得到和平的安息之處。遇上冷靜回想的時候,人家是可以懷疑;可是,在她的靈前,卻不能。它保持著它自己的寧靜,仿佛對以前和它同住的人也給了同等寧靜的諾言。
  先生,你相信這樣的人在另一個世界裏是快樂的嗎?我多想知道。
  我拒絕回答丁太太的問題,這問題使我覺得有點邪道。她接下去說:
  追述凱瑟琳•林惇的一生歷程,恐怕我們都沒權利認為她是快樂的;但是我們就把她交給她的造物者吧。
  主人看來是睡著了。日出不久,我就大膽離開這屋子,偷偷出去吸一下清新的空氣。僕人們以為我是去擺脫我那因長久守夜而產生的困倦;其實,我主要的動機是想見到希刺克厲夫。如果他整夜都待在落葉松的樹林中,他就聽不到田莊裏的騷動;除非,也許他會聽到送信人到吉默吞去的馬蹄疾馳聲。如果他走近些,他大概會從燈火閃來閃去,以及外面那些門的開開關關,發覺裏面出事了。我想去找他,可是又怕去找他。我覺得一定得告訴他這個可怕的消息,我渴望快點熬過去,可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在那兒——在果樹園裏至少有幾碼遠,靠著一棵老楊樹,他沒戴帽子,他的頭發被那聚在含苞欲放的枝頭上的露水淋得濕漉漉的,而且還在他周圍淅瀝淅瀝地滴著。他就是照那個樣子站了很久,因為我看見有一對鶇離他還不到三尺,跳過來跳過去,忙著築它們的巢,把就在附近的他當作不過是塊木頭而已。我一走過去,它們飛開了,他抬起眼睛,說話了:
  “她死了!”他說,“我沒等你告訴就知道了。把手絹收起來——別在我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你們都該死!她才不要你們的眼淚哩!”
  我哭,是為她,也為他;我們有時候會憐憫那些對自己或對別人都沒有一點憐憫感覺的人。我乍一看到他的臉,就看出來他已經知道這場災禍了;我忽然愚蠢地想到他的心是鎮定下來了,而且他還在祈禱,因為他的嘴唇在顫動,他的目光凝視著地上。
  “是的,她死了!”我回答,壓抑住我的抽泣,擦幹我的臉。“我希望,是上天堂了;如果我們接受應得的警告,改邪歸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去那裏和她相遇。”
  “那麼她也接受了應得的警告嗎?”希刺克厲夫問,試圖譏笑一下。”她是像個聖徒似的死去嗎?來,告訴我這事的真實情況。到底——?”
  他努力想說出那個名字,可是說不出;他閉緊嘴,跟他內心的苦痛進行沈默的鬥爭,同時又以毫不畏縮的兇狠的目光蔑視我的同情。
  “她是怎麼死的?”終於,他又開口了——雖然他很堅強,卻也想在他背後找個靠一靠的地方;因為,在這場鬥爭之後,他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著,連他的手指尖也在抖。
  “可憐的人!”我想,“你也有跟別人一樣的心和神經呀!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些隱藏起來呢?你的驕傲蒙蔽不了上帝!你使得上帝來絞扭你的心和神經,一直到他迫使你發出屈服的呼喊為止。”
  “像羔羊一樣地安靜!”我高聲回答。“她歎口氣,欠伸一下,像一個孩子醒過來,隨後又沉入睡眠;五分鐘後我覺得她心裏微微跳動一下,就再也不跳了!”
  “還有——她就沒有提過我嗎?”他猶豫不決地問著,好像是唯恐對他這問題的答復將會引出一些他不忍聽的細節。
  “她的知覺根本沒有恢復過;從你離開她那時起,她就誰也不認得了!”我說。“她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躺著;她最後的思念回到愉快的兒時去了。她的生命是在一個溫柔的夢裏終止的——願她在另一個世界裏也平和地醒來!”
  “願她在苦痛中醒來!”他帶著可怕的激動喊著,跺著腳,由於一陣無法控制的激情發作而呻吟起來。“唉,她到死都是一個撒謊的人呀!她在哪兒?不在那裏——不在天堂——沒有毀滅——在哪兒?啊!你說過不管我的痛苦!我只要做一個禱告——我要重複地說,直到我的舌頭僵硬——凱瑟琳•恩蕭,只要在我還活著的時候;願你也不得安息!你說我害了你——那麼,纏著我吧!被害的人是纏著他的兇手的。我相信——我知道鬼魂是在人世間漫遊的。那就永遠跟著我——採取任何形式——把我逼瘋吧!只要別把我撇在這個深淵裏,這兒我找不到你!啊,上帝!真是沒法說呀!沒有我的生命,我不能活下去!沒有我的靈魂,我不能活下去啊!”
  他把頭朝著那多節疤的樹幹撞;抬起眼睛,吼叫著,不像一個人,卻像一頭野獸被刀和矛刺得快死了。我看見樹皮上有好幾塊血跡,他的手和前額都沾滿了血;大概我親眼所見的景象在夜裏已經重複做過幾次了。這很難引起我的同情——這使我膽戰心驚;但我還是不願就這麼離開他。然而,他剛剛清醒過來,發現我望著他,就吼叫著命令我走開,我服從了。我可沒有那個本事使他安靜下來,或者能給他慰藉!
  林惇夫人的安葬定於她死後那個星期五舉行;在出殯之前,她的靈柩還沒合上,撒著鮮花香葉,停放在大廳裏。林惇日日夜夜在那兒守著,成了一個不眠的保衛者;還有——這是除了我以外誰都不知道的一件事情——希刺克厲夫夜夜在外面度過,至少,也是個同樣不眠的客人。我沒有跟他聯系:可我曉得如果他能夠,他是想進來的;到了星期四,天黑後不久,當我的主人迫于極度的疲勞,去休息一兩個鐘頭的時候,我就打開一扇窗戶;我被他的堅韌不拔感動了,便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對他的偶像的褪色的面貌作一個最後的告別。他沒有錯過這個機會,謹慎而且迅速;謹慎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免得讓人知道他來了。的確,要不是死人臉上的蓋布有點亂,而且我看見地板上有一綹淡色的頭發,我都不會發現他來過了。那頭發是用一根銀線紮著的,仔細一看,我斷定是從凱瑟琳脖子上掛著的一隻小金盒裏拿出來的。希刺克厲夫把這小裝飾品打開了,把裏面的東西扔出來,裝進他自己的一綹黑發。我把這兩綹頭發擰成一股,一起都放進去了。
  恩蕭先生當然被邀請來參加他妹妹的遺體下葬儀式;他沒有任何推脫的話,可他始終沒來。因此,除了她丈夫之外,送殯的全是佃戶和僕人,伊莎貝拉沒有得到邀請。
  村裏人很奇怪,凱瑟琳的安葬地點不在禮拜堂裏林惇家族的已刻了字的石碑下面,也不在外面她自己家人的墳墓旁邊,卻是埋在墓園一角的青草坡上,在那兒,牆是這麼矮,以致那些帶花的長青灌木叢和覆盆子之類都從曠野那邊爬過來,泥煤土丘幾乎要把它埋沒了。如今她丈夫也葬在同一個地點,他們墳上各豎立一塊簡單的石碑,它們的腳下也各有一塊平平的灰石,作為墳墓的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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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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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星期五是一個月以來最后一個晴朗的日子。到了晚上,天气變了,南來的風變成了東北風,先是帶來了雨,跟著就是霜和雪。第二天早上,人都難以想象三個星期以來一直是夏天天气:櫻草和番紅花躲藏在積雪下面,百靈鳥沉默了,幼樹的嫩芽也被打得發黑。那個早晨就這么凄涼、寒冷、陰郁地慢慢捱過去!我的主人待在他屋子里不出來;我就占据了這個寂寞的客廳,把它改換成一間育儿室:我就在那儿坐著,把個哇哇哭的娃儿擱在我膝蓋上,搖來搖去,同時瞅著那仍然刮著的雪片在那沒下窗帘的窗戶外面堆積著,這時門開了,有人進來,又喘又笑!當時我的怒气遠胜過我的惊訝。我以為是個女仆,就喊:
  “好啦!你怎么敢在這儿調皮;林惇先生若是听見你鬧,他會說什么呀?”
  “原諒我!”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可我知道埃德加還沒起來,我又管不住自己。”說話的人說著就走向爐火跟前,喘息著,手按著腰部。
  “我從呼嘯山庄一路跑來的!”停了一會,她接著說,“有時簡直是死。我數不清跌了多少次。啊,我渾身都痛!別慌!等我能解釋的時候我會解釋的!先做做好事出去吩咐馬車把我送到吉默吞去,再叫佣人在我的衣櫥里找出几件衣服來吧。”
  闖入者是希刺克厲夫夫人。她那情形也實在叫人笑不出來:她的頭發披在肩上,給雪和雨淋得直滴水;她穿的是她平常作姑娘時穿的衣服,對她的年齡比對她的身分還适合些;短袖的露胸上衣,頭上和脖子上什么也沒戴。上衣是薄綢的,透濕地貼在她身上,保護她的腳的只是薄薄的拖鞋;此外,一只耳朵下面還有一道深的傷痕,只因為天冷,才止住了過多的流血,一張被抓過、打過的白白的臉,一個累得都難以支持的身軀,你可以想象,等我定下心來仔細看她時,并沒有減去多少我最初的惊恐。
  “我親愛的小姐,”我叫道,“我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听,除非你把衣服一件件都換下來,穿上干的;你今晚當然不能去吉默吞,所以也不需要吩咐馬車。”
  “我當然得去,”她說,“不論走路,還是坐車,可是我也不反對把自己穿得体面些——而且啊,現在瞧瞧血怎么順著我的脖子流吧!火一烤,可痛得火辣辣的了。”
  她堅持要我先完成她的指示,然后才許我碰她,直到我叫馬夫准備好了,又叫一個女仆把一些必需的衣服收拾停當之后,我才得到她的允許給她裹傷,幫她換衣服。
  “現在,艾倫,”她說,這時我的工作已完畢,她坐在爐邊一張安樂椅上,拿著一杯茶,“你坐在我對面,把可怜的凱瑟琳的小孩擱在一邊:我不喜歡看她!你可不要因為我進來時作出這樣蠢相,就以為我一點也不心痛凱瑟琳,我也哭過了,哭得很傷心——是的,比任何有理由哭的人都哭得厲害些。我們是沒有和解就分開了的,你記得吧,我不能饒恕我自己。可是,盡管這樣,我還是不打算同情他——那個畜生!啊,遞給我火鉗!這是我身邊最后一樣他的東西了!”她從中指上脫下那只金戒指,丟在地板上。“我要打碎它!”她接著說,帶著孩子气的泄憤敲著,“我還要燒掉它!”她拾起這個搞坏了的東西往煤里一扔。“哪!他要是叫我回去,他得再買一個。他可能來找我,好惹惹埃德加。我不敢待在這儿,免得他存坏心眼,況且,埃德加也不和气,不是嗎?我不要求他幫助,也不要給他帶來更多的煩惱。逼得我躲到這儿來;不過,要不是我听說他沒待在這儿,我還不得不待在廚房,洗洗臉,暖和暖和,叫你把我要的東西拿來,再离開,到任何一個我那可詛咒的惡魔化身所找不到的地方去!啊,他是這么光火!若是他捉到我呀!可惜恩蕭在力气上不是他的對手;如果辛德雷能夠做到,我不看到他全被搗爛,我才不會跑掉呢!”
  “好啦,別說得這么快吧,小姐!”我打斷她說,“你會把我給你扎臉的手絹弄松,那傷口又要流血了。喝點茶,緩口气.別笑啦:在這個房子里,在你這樣的情況,笑是很不合适的!”
  “這倒是不可否認的實話,”她回答。“听听那孩子吧!她一直沒完沒了地哭——把她抱開,讓我有一個鐘頭听不見她哭吧;我不會待多久的。”
  我拉拉鈴,把她交給一個仆人照應,然后我盤問她是什么事逼她在這么一种狼狽境況中逃出呼嘯山庄,而且,既然她拒絕留下來和我在一起,那她又打算到哪儿去。
  “我應該,我也愿意留下來,”她回答,“也好陪陪埃德加;照料一下孩子,一舉兩得,而且因為田庄才是我真正的家。可是我告訴你他不准我!你以為他就能眼看我發胖,快樂起來——能想到我們過得很平靜,而不打算來破坏我們的舒适嗎?現在,使我感到滿足的是,我确實知道他憎恨我,而且恨到了這种程度:一听到我,或者看見我,他就十分煩惱,我注意到,當我走到他跟前時,他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成憎恨的表情;這几分是由于他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憎恨他,几分是出于原來就有的反感。這就足以使我相信,假如我設法逃走,他也不會走遍全英格蘭來追我的;因此我一定得走開,我已經不再有我最初那种甘愿被他殺死的欲望了;我宁可他自殺!他很有效地熄滅了我的愛情,所以我很安心。我還記得我曾如何愛過他;也能模模糊糊地想象我還會愛他,如果——不,不,即使他寵愛過我,那魔鬼的天性總會暴露出來的。凱瑟琳完全了解他,卻又有一种怪癖,那么一往情深地重視他。怪物!但愿他從人間、從我的記憶里一筆勾銷!”
  “別說啦,別說啦!他還是個人啊,”我說。“要慈悲些;還有比他更糟的人哪!”
  “他不是人,”她反駁。“我沒有向他要求慈悲的權利。我把我的心交給他,他卻拿過去捏死了,又丟回給我。人們是用他們的心來感覺的,艾倫;既然是他毀了我的,我就無力同情他了;而且,雖然他從今以后會一直呻吟到他死的那天,為凱瑟琳哭出血來,我也不會同情他,不,真的,真的,我才不哩!”說到這儿,伊莎貝拉開始哭起來;可是,立刻抹掉她睫毛上的淚水,又開始說,“你問我,什么事把我逼得終于逃跑嗎?我是被迫作出這個打算的,因為我已經把他的憤怒煽得比他的惡毒還要高一點了。用燒紅的鉗子拔神經總比敲打腦袋需要更多的冷靜。他被我搞得已經丟開了他所自夸的那种惡魔般的謹慎,而要進行暴力殺害了。我一想到能夠激怒他,就体驗到一种快感;這快感喚醒了我保全自己的本能,所以我就公然逃跑了;如果我再落在他的手里,那他肯定會狠狠地報复我的。”
  “昨天,你知道,恩蕭先生本該來送殯的。他還特意讓自己保持清醒——相當清醒;不像往常那樣到六點鐘才瘋瘋癲癲地上床,十二點才醉醺醺地起來。后來,他起來了,不過情緒低沉得像要自殺似的,不适于到教堂,就跟不适于跳舞一樣;他哪儿也沒去,坐在火邊,把一大杯一大杯的燒酒或白蘭地直吞下去。
  “希刺克厲夫——我一提這個名字就哆嗦!他從上星期日到今天就像是這家里的一個陌生人。是天使養活他,還是地獄里他的同類養活他,我也說不上來;可是他有近一個星期沒跟我們一起吃飯了。天亮他才回家,就上樓到他的臥房里;把他自己鎖在里頭——倒像是會有人想要去陪他似的!他就在那儿待著,像個美以美會教徒似的祈禱著,不過他所祈求的神明只是無知覺的灰塵而已;而上帝,在他提及的時候,是很古怪地跟他自己的黑种父親混在一起!做完了這些珍貴的禱告——經常拖延到他的嗓子嘶啞,喉頭哽住才算完——他就又走掉了;總是徑直到田庄來!我奇怪埃德加不找個警察,把他關起來!至于我,雖然我為凱瑟琳難過,卻不能不把這一段從受侮辱的壓迫中解脫出來的時間當作一個假期哩。
  “我恢复了精力,可以去听約瑟夫的沒完沒了的說教而不哭泣了,而且也可以不像以前那樣跟惊恐的小偷似的躡手躡腳地在屋里走動。你可不要以為不管約瑟夫說什么,我都會哭;可是他和哈里頓真是极為討厭的同伴。我宁可跟辛德雷坐著,听他那可怕的言語,也比跟這個‘小主人’和他那可靠的助手,那個糟老頭子,在一起好!希刺克厲夫在家的時候,我往往不得不到廚房找伴,不然就要在那些潮濕而沒人住的臥房里挨餓;他不在家時,就像這個星期的情形,我就在大廳的爐火一角擺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也不管恩蕭先生在搞什么,他也不干涉我的安排。如果沒人惹他,他比往常可安靜多了;更陰沉些,沮喪些,火气少些。約瑟夫肯定說他相信他換了一個人:說是上帝触動他的心,他就得救了,‘像受過火的鍛煉一樣’。我也看出這种好轉的征象,很覺詫异;可那与我也無關。
  “昨天晚上,我坐在我的角落里讀些舊書,一直讀到十二點。外面大雪紛飛,我的思潮不斷地轉到墓園和那新修的墳上,那時上樓去好像很凄慘!我的眼睛剛剛敢從我面前的書頁上抬起來,用幅憂郁的景象立刻侵占了書本上的位置。辛德雷坐在對面,手托著頭;或者也在冥想著同一件事。他已經不再喝酒了,到了比失去理性還糟的地步,兩三個鐘頭他都不動,也不說話。屋里屋外什么聲音都沒有,只有嗚咽著的風時不時的搖撼著窗戶,煤塊的輕輕爆裂聲,以及間或剪著長長的燭心時的燭花剪刀聲;哈里頓和約瑟夫大概都上床睡著了,周圍是那么凄涼,太凄涼了!我一面看書,一面歎息著,因為看來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歡樂都消失了,永遠不會再恢复了。
  “終于這場陰慘慘的沉寂被廚房門閂的響聲打破了:希刺克厲夫守夜回來了,比平時早一點;我猜,是由于這場突來的風雪的緣故。那個門是閂住的,我們听見他繞到另一個門口要走進來。我站起來,自己也覺得嘴上帶著一种壓抑不住的表情,這引起了我那向門瞪視著的同伴轉過頭來望著我。
  “‘我要讓他在外面待五分鐘,’他叫著。‘你不會反對吧?’
  “‘不會,為了我你可以讓他整夜待在外面,’我回答。‘就這樣辦!把鑰匙插在鑰匙洞里,拉上門閂。’
  “恩蕭在他的客人還沒有走到門口以前就做完了這件事;然后他過來,把他的椅子搬到我桌子對面,靠在椅上,他眼里射出燃燒著的憤恨,也想從我眼里尋求同情。既然他看上去并且自己也感覺到像個刺客,他就不能肯定是否能從我的眼里找到同情;但是他發現這也足以是鼓勵他開腔了。
  “‘你和我,’他說,‘都有一大筆債要跟外面那個人算!如果我們都不是膽小鬼,我們可以聯合起來清算。你難道跟你哥哥一樣軟弱嗎?你是愿意忍受到底,一點也不想報仇嗎?’
  “‘我現在是忍不下去了,’我回答,‘我喜歡一种不會牽累到我自己的報复,但是陰謀和暴力是兩頭尖的矛,它們也能刺傷使用它們的人,比刺傷它們的敵人還會重些。’
  “‘以陰謀和暴力對付陰謀和暴力是公平的報答!’辛德雷叫道。‘希刺克厲夫夫人,我不請你作別的,就坐著別動別響。現在告訴我,你能不能?我擔保你親眼看這惡魔的生命結束,會得到和我所得到的同等的愉快;他會害死你的,除非你先下手;他也會毀了我。該死的惡棍!他敲門敲得好像他已經是這儿的主人了!答應我別吭聲,在鐘響之前——還差三分鐘到一點——你就是個自由的女人了!’
  “他從他胸前取出我在信里跟你描述過的武器,正想吹蜡燭。但是我把蜡燭奪過來,抓住他的胳臂。
  “‘我不能不吭气!’我說,‘你千万別碰他。就讓門關著,不出聲好了!’
  “‘不!我已經下了決心,而且對著上帝發誓,我非實行不可!’
  這個絕望的東西喊著。‘不管你自己怎么樣,我要給你作件好事,而且也為哈里頓主持公道!你用不著費心維護我,凱瑟琳已經死去了。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會惋惜我,或是為我羞愧,即使我這時割斷我的喉嚨——是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我還不如跟只熊搏斗,或是跟瘋子論理還好些。我唯一的方法就是跑到窗前,警告那個他所策划的犧牲者,當心等待著他的命運。
  “‘今天夜里你最好在別的地方安身吧!’我叫著,簡直是一种胜利的腔調。‘如果你堅持要進來,恩蕭先生打算拿槍崩你。’
  “‘你最好把門開開,你這——’他回答,用某种文雅的名字稱呼我,我不屑再重复了。
  ““我不管這閒事,’我反唇相譏。‘進來挨槍崩吧,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是已經盡到我的責任了。’
  “說完,我就關上窗戶,回到爐邊我的位置上;能供我使用的虛偽可太少了,沒法為那威脅著他的危險裝出焦急的樣子。恩蕭激怒地咒罵我,肯定說我還在愛那個流氓,因為我所表現出那种卑賤的態度,他就用各式各樣的稱呼咒罵我,而我,在我的心里(良心從來沒有責備過我)卻在想,如果希刺克厲夫使他脫离苦難,對于他那是何等福气啊!而如果他把希刺克厲夫送到他應去的地方,對于我又是何等福气啊!在我坐著這么思索時,希刺克厲夫一拳把我背后的一扇窗戶打下來了,他那黑黑的臉陰森森地向里面望著。窗子欄杆太密了,他的肩膀擠不進來。我微笑著,為自己想象出來的安全頗感得意。他的頭發和衣服都被雪下白了,他那鋒利的蠻族的牙齒,因為寒冷和憤怒而呲露著,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伊莎貝拉,讓我進來,不然我可要讓你后悔,’他就像約瑟夫所說的‘獰笑’著。
  “‘我不能作殺人的事,’我回答。‘辛德雷先生拿著一把刀和實彈手槍站在那儿守著呢。’
  “‘讓我從廚房門進來,’他說。
  “‘辛德雷會赶在我前面先到的,’我回答,‘你的愛情敢情這么可怜,竟受不了一場大雪!夏天月亮照著的時候,你還讓我們安安穩穩地睡覺,可是冬天的大風一刮回來,你就非要找安身的地方不可了!希刺克厲夫,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墳上,像條忠實的狗一樣地死去。現在當然不值得再在這個世界上過下去啦!是吧?你已經很清楚地給我這個印象,凱瑟琳是你生命里全部的歡樂:我不能想象你失去她之后怎么還想活下去。’
  “‘他在那儿,是吧?’我的同伴大叫,沖到窗前。‘如果我能伸得出我的胳臂,我就能揍他!’
  “我恐怕,艾倫,你會以為我真是很惡毒的;可是你不了解全部事實,所以不要下判斷。即或是謀害他的性命的企圖,我也無論怎樣不會去幫忙或教唆的。我但愿他死掉,我必須如此;因此當他扑到恩蕭的武器上,把它從他手里奪過去時,我非常非常失望!而且想到我那嘲弄的話所要引起的后果,都嚇癱了。
  “槍響了,那把刀彈回去,正切著槍主的手腕。希刺克厲夫使勁向回一拉,把肉割開一條長口子,又把那直滴血的武器塞到他的口袋里。然后他拾起一塊石頭,敲落兩扇窗戶之間的窗框,跳進來了。他的敵手已經由于過度的疼痛,又由于從一條動脈或是一條大血管里涌出了大量的鮮血,而倒下來失去知覺了。那個惡棍踢他,踩他,不斷地把他的頭往石板地上撞,同時一只手還抓住我,防止我去叫約瑟夫來。他使出超人的自制力克制自己,才沒有送他的命,可是他終于喘不過气來,罷手了,又把那顯然已無生气的身体拖到高背椅子旁邊。在那儿他們恩蕭的外衣袖子撕下來,用獸性的粗魯態度把傷處裹起來,在進行包扎時,他又唾又詛咒,就跟剛才踢他時那樣帶勁。我既得到了自由,就赶忙去找那些老仆人,他好容易一點點地領會了我那慌里慌張的敘述的意思,赶緊下樓,在他兩步并一步地下樓時,大口喘著。
  “‘現在,怎么辦呀?現在,怎么辦呀?’
  “‘有辦法,’希刺克厲夫吼著。‘你的主人瘋了;如果他再活一個月,我就要把他送到瘋人院去。你們到底干嗎把我關在外面,你這沒牙的狗?不要在那儿嘟嘟囔囔的,來,我可不要看護他。把那灘東西擦掉,小心你的蜡燭的火星——那比混合白蘭地還多!’
  “‘敢情你把他謀害啦?’約瑟夫大叫,嚇得手舉起來,眼睛往上翻。‘我可從來沒見過這种情景呀,愿主——’
  “希刺克厲夫推他一下,正好把他推得跪下來,跪在那灘血中間,又扔給他一條毛巾,可是他并不動手擦干,卻交叉雙手,開始祈禱了。他那古怪的措詞把我引得大笑起來了。我正處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境中;事實上,我就像有些犯人在絞架底下所表現得那樣不顧一切了。
  “‘啊,我忘記你了,’這個暴君說。‘你應該作這件事,跪下去。你和他串通一起反對我,是吧,毒蛇?那,那才是你該作的事儿呢!’
  “他搖撼我,直搖得我的牙齒卡嗒卡嗒地響,又把我猛推到約瑟夫身邊,約瑟夫鎮定地念他的祈禱詞,然后站起來,發誓說他要馬上動身到田庄去。林惇先生是個裁判官,就是他死了五十個妻子,他也得過問這件事。他的決心這么大,以致希刺克厲夫認為還是有必要逼我把所發生的事扼要地重述一遍;在我勉強地回答他的問題,說出這事的經過時,他逼近我,滿腔怒火。費了很大的勁,特別是我那些硬擠出來的回答,才滿足了這老頭子,使他知道希刺克厲夫不是首先發動進攻的人;無論如何,恩蕭先生不久就使他相信還是活著的;約瑟夫赶緊讓他喝一杯酒,酒一下肚,他的主人立刻能動彈而且恢复知覺了。希刺克厲夫明知道他的對手對于昏迷時所受的待遇全然不知,就說他發酒瘋;又說不要再看見他凶惡的舉動,只勸他上床睡去。他繪了這個得体的勸告之后,就离開我們,這使我很開心;而辛德雷直挺挺地躺在爐邊。我也走開回到自己屋里。想到我竟這么容易地逃掉,自己也感到惊奇。
  “今天早上,我下樓時,大概還有半個鐘點就到中午了。恩蕭先生坐在爐火旁,病得很重;那個惡魔的化身,差不多一樣地憔悴、慘白,身子倚著煙囪。兩個人看來都不想吃東西,一直等到桌上的東西都冷了,我才開始自己吃起來。沒有什么可以攔住我吃個痛快,時不時地朝我那兩個沉默的同伴溜一眼,覺得很舒服,因為我的良心很平靜,便体驗出某种滿足与优越感。等我吃完了,我就大膽擅自走近爐火旁,繞過恩蕭的椅子,跪在他旁邊的角落里烤火。
  “希刺克厲夫沒有向我這邊瞅一眼,我就抬頭盯著,而且几乎很沉著地研究著他的面貌,仿佛他的臉已經變成石頭了。他的前額,我曾認為很有丈夫气概,現在我感到它變得十分惡毒,籠罩著一層濃云;他那露出怪物的凶光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都快熄滅了,也許還由于哭泣,因為睫毛是濕的;他的嘴唇失去了那凶惡的譏嘲神情,卻被一种難以名狀的悲哀的表情封住了。如果這是別人,我看到這樣悲傷,都會掩面不忍一睹了。現在是他,我就很滿足;侮辱一個倒下的敵人固然看來有點卑鄙,可我不能失去這個猛刺一下的机會;他軟弱的時候正是我能嘗到冤冤相報的愉快滋味的唯一時机。”
  “呸,呸,小姐!”我打斷她說。“人家還會以為你一輩子沒打開過圣經呢。如果上帝使你的敵人苦惱,當然你就應該知足了。除了上帝施加于他的折磨,再加上你的,那就顯得卑劣和狂妄了。”
  “一般情況我可以這樣,艾倫。”她接著說,“可是除非我也下手,不然,不管希刺克厲夫遭到多大的不幸,我都不會滿足。如果我引起他痛苦,而且他也知道我是這痛苦的原因,我倒情原他少受點苦。啊,我對他的仇可太大了。只有一個情況,可以使我有希望饒恕他。那就是,要是我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每回他擰痛我,我也要扭傷他,讓他也受受我的罪。既然是他先傷害我的,就叫他先求饒;然后——到那時候呀,艾倫,我也許可以向你表現出一點寬宏大量來。但我是根本報不了仇的,因此我就不能饒恕他。辛德雷要點水喝,我遞給他一杯水,問他怎么樣了?
  “‘不像我所愿望的那么嚴重,’他回答。‘可是除了我的胳臂,我渾身上下都酸痛得好像我跟一大隊小鬼打過仗似的。’
  “‘是的,一點也不奇怪,’我接口說,‘凱瑟琳經常夸口說她護住你,使許的身体不受傷害:她的意思是說有些人因為怕惹她不高興,就不會來傷害你。幸虧死人不會真的從墳里站起來,不然,昨天夜里,她會親眼看見一种惹她討厭的情景呢!你的胸部和肩膀沒有被打坏割傷吧?’
  “‘我也說不出來,’他回答,‘可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呢?難道我倒下來時,他還敢打我嗎?’
  “‘他踩你,踢你,把你往地上撞,’我小聲說。‘他的嘴流著口水,想用牙咬碎你;因為他只有一半是人:怕還沒有一半呢。”
  “恩蕭先生和我一樣,也抬頭望望我們共同的敵人的臉,這個敵人正沉浸在他的悲痛里,對他四周的任何東西仿佛都毫無知覺:他越站得久,透過他臉上的那陰郁的思想也表露得更為明顯。
  “‘啊,只要上帝在我最后的苦痛時給我力量把他掐死,我就會歡歡喜喜地下地獄的。’這急躁的人呻吟著,扭動著想站起來,又絕望地倒回椅子上,明白自己是不宜再斗爭下去了。
  “‘不,他害死你們中的一個已經夠了,’我高聲說。‘在田庄,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因為希刺克厲夫先生,你妹妹如今還會活著的。到底,被他愛還不如被他恨。我一回憶我們過去曾經多快樂——在他來之前,凱瑟琳曾經多么快樂——我真要詛咒如今的日子。’
  “大概希刺克厲夫比較注意這話的真實性,而不大注意說話的人的口气。我看見他的注意力被喚醒了,因為他的眼淚順著睫毛直淌,在哽咽的歎息中抽泣著,我死盯著他,輕蔑地大笑,那陰云密布的地獄之窗(他的眼睛)沖我閃了一下;無論如何,那平時看上去像個惡魔的人竟如此慘淡消沉,所以我冒昧地又發出了一聲嘲笑。
  “‘起來,走開,別在我眼前,’這個悲哀的人說。
  “至少,我猜他說出了這几個字,雖然他的聲音是難以听清的。
  “‘我請你原諒,’我回答,‘可是我也愛凱瑟琳;而她哥哥需要人侍候,為了她的緣故我就得補這個缺。如今,她死了,我看見辛德雷就如同看見她一樣:辛德雷的眼睛要不是你曾想挖出來,搞成這樣又黑又紅,倒是跟她的一模一樣;而且她的——’
  “‘起來,可惡的呆子,別等我踩死你!’他叫著,移動了一下,使得我也移動了一下。
  “‘可是啊,’我繼續說,一面准備逃跑,‘如果可怜的凱瑟琳真的信任你,承受了希刺克厲夫夫人這個可笑的、卑賤的、墮落的頭銜,她不久也會落到這步田地!她才不會安靜地忍受你那可惡的作風;她一定會發泄她的厭惡和憎恨的。’
  “高背椅子的椅背和恩蕭本人把我和他隔開了;因此他也不想走到我面前:只從桌上抓把餐刀往我頭上猛擲過來。刀子正擲在我的耳朵下面,把我正在說的一句話打斷了;可是,我拔出了刀,竄到門口,又說了一句;這句話我希望比他的飛鏢還刺得深些。我最后一眼是看見他猛沖過來,被他的房主攔腰一抱,擋住了;兩個人緊抱著倒在爐邊。我跑過廚房時,叫約瑟夫赶快到他主人那儿去;我撞倒了哈里頓,他正在門口的一張椅背上吊起一窠小狗;我就像一個靈魂從滌罪所中逃出來似的,連跑帶跳,飛也似地順著陡路下來;然后避開彎路,直穿過曠野,滾下岸坡,涉過沼澤:事實上我是慌里慌張地向著田庄的燈台的光亮直奔。我宁可注定永久住在地獄里,也不肯再在呼嘯山庄的屋頂下住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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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莎貝拉停一下:喝了口茶。然后她站起來,叫我給她戴上帽子,披上我給她拿來的一條大披巾。我懇求她再停留一個鐘頭,可她根本不听,她蹬上一張椅子,親親埃德加和凱瑟琳的肖像,對我也施以類似的禮儀,就帶著凡尼上了馬車;這狗又找到了她的女主人,歡喜得直叫。她走了,從來也沒有再到這一帶來過,但是等到事情稍安定些以后,她和我的主人就建立了正常的通信聯系,我相信她的新居是在南方,靠近倫敦;她逃走后沒有几個月,就在那儿生了一個儿子,取名林惇,而且從一開始,她就報告說他是一個多病的任性的東西。
  有一天希刺克厲夫在村子里遇到我,就盤問我她住在哪里。我拒絕告訴他。他說那也沒什么關系,只要她當心不到她哥哥這儿來:既然他得養活她,她就不該跟埃德加在一起。雖然我沒說出來,他卻從別的仆人口中發現了她的住處以及那個孩子的存在。可他還是沒去妨害她;我猜想,為了這份寬宏大量,她也許要謝謝他的反感呢。當他看見我時,他常常打听這個嬰儿;一听說他的名字,他就苦笑著說:
  “他們愿意我也恨他,是吧?”
  “我認為他們不愿意你知道關于這孩子的任何事情。”我回答。
  “可我一定要得到他,”他說,“等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們等著瞧吧!”
  幸虧他的母親在那時候到來之前就死了;那是在凱瑟琳死后十三年左右,林惇是十二歲,也許還略略大一點。
  伊莎貝拉突然到來的那天,我沒有机會跟我主人說。他回避談天,而且他的心情不适于討論任何事情。當我好容易使他听我說話時,我看出他妹妹离開了她丈夫這回事使他很高興;他對她丈夫憎惡到极點,其深度是他那柔和的天性几乎不能容許的。他的反感是如此痛切而敏銳,以致任何他可能看到或听到希刺克厲夫的地方他決不涉足。悲痛,加上那种反感,把他化為一個道地的隱士,他辭去裁判官的職務,甚至教堂也不去,避免一切机會到村里去,在他的花園之內過著一种完全与世隔絕的生活;只是有時到曠野上獨自散散步,去他妻子墳前望望,改變一下生活方式,這還多半在晚間或清早沒有游人的時候。但是他太善良了,不會長久地完全不快樂的。他也不祈求凱瑟琳的魂牽夢縈。時間會使人听天由命的,而且帶來了一种比日常的歡樂還甜蜜的憂郁。他以熱烈、溫柔的愛情,以及她將到更好的世界的熱望,來回憶她;
  他毫不怀疑她是到那更好的世界去了。
  而且,在塵世間還有他能得到慰藉和施以情感之處。我說過,有几天他好像并不關心那死去的人留下的小后代,然而這种冷淡就如四月里的雪融化得那么快,在這小東西還不會說出一個字,或是歪歪倒倒走一步之前,她已經盤据了林惇的心。孩子名叫凱瑟琳;可他從來不叫她全名,正如他也從來不用簡名叫那頭一個凱瑟琳;這大概是因為希刺克厲夫有這樣叫她的習慣。這個小東西卻總是叫做凱蒂:對他說來這跟她母親既有區別又有聯系,而他對她的寵愛,一大半与其說是由于她是自己的骨肉,還不如說是由于她和凱瑟琳的關系的緣故。
  我總是拿他和辛德雷·恩蕭相比,我想來想去也難以滿意地解釋出為什么他們在相似的情況下,行為卻如此相反。他們都當過多情的丈夫,都疼自己的孩子;我不明白為什么好好坏坏,他們就沒走上一條路。但是,我心里想,辛德雷無疑是個比較有理智的人,卻表現得更糟更弱。當他的船触礁時,船長放棄了他的職守,而全体船員,不但不試著挽救這條船,卻張惶失措,亂作一團,使得他們這條不幸的船毫無獲救的希望,相反,林惇倒顯出一個忠誠而虔敬的靈魂所具有的真正的勇气,他信賴上帝,而上帝也安慰了他。這一個在希望中,而另一個在絕望中;各自選擇了自己的命運,并且自然各得其所。可是你是不會想听我的說教吧,洛克烏德先生,你會跟我一樣地判斷這一切的。至少,你會認為你自己可以下判斷的,那就行了。
  恩蕭的死是在預料之中的,這是緊跟在他妹妹的逝世后,這中間還不到六個月。我們住在田庄這邊,從來沒人過來告訴我們關于恩蕭臨死前的情況,哪怕是簡單的几句話。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去幫忙料理后事時才听說的。是肯尼茲過來向我的主人報告這件事的。
  “喂,耐莉,”他說,有一天早晨他騎馬走進院子,來得太早,不能不使我吃惊,心想一定是報告坏消息來的。“現在該輪到你我去奔喪了。你想想這回是誰不辭而別啦?”
  “誰?”我慌張地問。
  “怎么,猜呀!”他回嘴,下了馬,把他的馬韁吊在門邊的鉤上。“把你的圍裙角捏起來吧:我斷定你一定用得著。”
  “該不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吧?”我叫出來。
  “什么!你會為他掉眼淚嗎?”醫生說。“不,希刺克厲夫是個結實的年輕人:今天他气色好得很哪,我剛才還看見他來著。自從他失去他那位夫人后,他很快又發胖啦。”
  “那么,是誰呢,肯尼茲先生?”我焦急地又問。
  “辛德雷·恩蕭!你的老朋友辛德雷,”他回答,“也是說我坏話的朋友:不過他罵了我這么久,也未免太過分了。瞧,我說我們會有眼淚吧。可是高興點吧!他死得很有性格:酩酊大醉。可怜的孩子!我也很難過。一個人總不能不惋惜一個老伙伴呀,盡管他有著人們想象不出的坏行為,而且也對我使過一些流氓手段,好像他才二十七歲吧;也正是你的年齡;誰會想到你們是同年生的呢?”
  我承認這個打擊比林惇夫人之死所給的震動還大些;往日的聯想在我心里久久不能消逝;我坐在門廊里,哭得像在哭自己親人似的,要肯尼茲先生另找個仆人引他去見人。我自己禁不住在思忖著,“他可曾受到公平的待遇?”不論我在干什么事,這個疑問總使我煩惱。它是那樣執拗地糾纏著我,以致我決定請假到呼嘯山庄去,幫著料理后事。林惇先生很不愿意答應,可是我說起死者無親無故的情況而娓娓動听地請求著;我又提到我的舊主人又是我的共乳兄弟,有權要我去為他效勞,正如有權要他自己辦事一樣。此外,我又提醒林惇先生,那個孩子哈里頓是他的妻子的內侄,既是沒有更近的親人,他就該作他的保護人;他應該,而且必須去追詢遺產的下落,并且照料与他內兄有關的事情。他在當時是不便過問這類事的,但他吩咐我跟他的律師說去;終于他准許我去了。他的律師也曾是恩蕭的律師,我到村里去了,并且請他一起去。他搖搖頭,勸我別惹希刺克厲夫;可以肯定,一旦真相大白,那就會發現哈里頓同乞丐是差不了多少的。
  “他的父親是負債死去的,”他說,“全部財產都抵押了,現在這位合法繼承人的唯一机會,就是應該讓他在債權人心里引起一點好感,這樣他還可以對他客气些。”
  當我到達山庄時,我解釋說我來看看一切是不是都搞得還像樣;帶著极度悲哀的神情出現的約瑟夫對于我的到來表示滿意。希刺克厲夫先生說他看不出來這地方有什么事需要我,可是如果我愿意的話,也可以留下來,安排出殯的事。
  “正确地講,”他說,“那個傻瓜的尸首應該埋在十字路口,不用任何一种儀式。昨天下午我碰巧离開他十分鐘,就在那會儿,他關上大廳的兩扇門,不要我進去,他就整夜喝酒,故意大醉而死,我們今天早上是打開房門進去的,因為我們听見他哼得像匹馬似的;他就在那儿,躺在高背椅子上:即使咒罵他,剝掉他的頭皮,也弄不醒他。我派人去請肯尼茲,他來了,可是那時候這個畜生已經變成死尸了,他已經死了,冷了,而且僵硬了;因此你得承認再撥弄他也是沒用了。”
  老仆人證實了這段敘述,可是咕嚕著:
  “我倒巴不得他去請醫生哩!我侍候主人當然比他好點——我走時,他還沒死,一點死的樣子也沒有!”
  我堅持要把喪禮辦得体面點。希刺克厲夫先生說在這方面可以由我作主,只是,他要我記住辦這場喪事的錢是從他口袋里掏出來的。他保持一种嚴酷的、漠不關心的態度,既無歡樂的表示,也沒有悲哀的神色,如果有什么的話,那只有在順利完成一件艱難工作時,所具有的感到一种滿足的冷酷表情。的确,我有一次看見在他的神色里有著近乎狂喜的樣子:那正是在人們把靈柩抬出屋子的時候。他還有那份虛偽去裝個吊喪者:在跟著哈里頓出去之前,他把這不幸的孩子舉起來放在桌上,帶著特別的興趣咕嚕著,“現在,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了!我們要看看用同樣的風吹扭它,這棵樹會不會像另外一棵樹長得那樣彎曲!”那個天真無邪的東西挺喜歡這段話:他玩著希刺克厲夫的胡子,撫摩著他的臉,可是我猜出這話的意思,便尖刻地說,“那孩子一定得跟我回畫眉田庄去,先生。在這世界上,這孩子和你絲毫不相干。”
  “林惇是這么說的嗎?”他質問。
  “當然——他叫我來領他的。”我回答。
  “好吧,”這個惡棍說,“現在我們不要爭辯這件事吧,可是我很想自己帶個小孩子;所以通知你主人說,如果他打算帶走他,我就得要我自己的孩子補這個缺。我才不會一聲不吭地讓哈里頓走,可我是一定要那一個回來!記住告訴他吧。”
  這個暗示已夠使我束手無策了。我回去后,把這話的內容重說了一遍,埃德加·林惇本來就沒多大興趣,就從此不再提及要去干涉了”。就算他有意,我想他也不會成功。
  客人如今是呼嘯山庄的主人了,他掌握不可動搖的所有權,而且向律師證明——律師又轉過來向林惇先生證明——恩蕭已經抵押了他所有的每一碼土地,換成現款,滿足了他的賭博狂;而他,希刺克厲夫,是承受抵押的人。于是,哈里頓原該是附近一帶的第一流紳士,卻落到完全靠他父親的多年仇人來養活的地步。他在他自己的家里倒像個仆人一樣,還被剝奪了領取工錢的權利;他是翻不了身了,這是由于他的無親無故,而且自己還根本不知道他在受人欺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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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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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悲慘時期以后的十二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期,丁太太接著說下去。在那些年里我最大的煩惱也只是我們小姐生些無所謂的小毛病,這是她和所有的孩子,無論貧富,都得經歷的。其余的時候呢,她在落地六個月之后,就像一棵落葉松似的長大起來,而且在林惇夫人墓上的野草第二次開花以前,她就以她自己的方式走路和說話了。她是把陽光帶到一所凄涼的房子里的最討人喜歡的小東西——臉是真正的美,有著恩蕭家的漂亮的黑眼睛,卻又有林惇家的細白皮膚、秀气的相貌和黃色的鬈發。她的興致總是很高,可并不粗魯,配上一顆在感情上過度敏感和活躍的心。那种對人极親熱的態度使我想起了她的母親;可是她并不像她;因為她能像鴿子一樣的溫順馴良,而且她有柔和的聲音和深思的表情。她的憤怒從來不是狂暴的;她的愛也從來不是熾烈的,而是深沉、溫柔的。可是必須承認她也有缺點來襯托她的优點。莽撞的性子是一個;還有倔強的意志,這是被嬌慣的孩子們一定有的,不論他們脾气好坏。要是一個仆人碰巧惹她生气了,她總是說,“我要告訴爸爸!”要是他責備了她,就是瞅她一下吧,你會以為那是件令人的心碎的事哩:我不相信誰會對她粗聲粗气。他完全由自己來教育她,以此作為一种樂事。幸虧好奇心和聰慧使她成為一個好學生,她學得又快又熱心,這也給他的教學添了光彩。
  她長到十三歲,也沒有獨自出過庄園一次。林惇先生偶爾也會帶她到外面走一哩來路;可是他不把她交給別人。在她耳中吉默吞是一個虛幻的名字;除了她自己的家之外,禮拜堂是她走近或進去過的唯一建筑物。呼嘯山庄和希刺克厲夫先生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她是一個道地的隱居者;而且,她顯然也已很知足了。有時候從她的育儿室的窗子向外眺望鄉間時,的确,她也會注意的:
  “艾倫,我還要多久才能走到那些山頂上去呢?不知道山那邊是什么——是海嗎?”
  “不,凱蒂小姐,”我就回答說,“那還是山,就跟這些一樣。”
  “當你站在那些金色的石頭底下的時候,它們是什么樣的呢,”有一次她問。
  盤尼斯吞岩的陡坡特別引起了她的注意;尤其是當落日照在岩石上和最高峰,而其余的整個風景都藏在陰影中的時候。我就解釋說那些只是一大堆石頭,石頭縫里的土都不夠養活一棵矮樹的。
  “為什么在這儿黃昏過后很久,那些石頭還挺亮呢?”她追問著。
  “因為它們那里比我們這儿高多了,”我回答,“你不能往那儿爬上去,那儿太高太陡了。在冬天那儿總是比我們這里先下霜;盛夏時,在東北面那個黑洞里我還發現過雪哩!”
  “啊,你已經去過啦!”她高興得叫起來。“那么等我成了大人的時候我也可以去啦。艾倫,爸爸去過沒有?”
  “爸爸會告訴你,小姐,”我急忙回答,“說那地方是不值得跑去玩的。你和他溜達的那片曠野要比那儿好得多,而且畫眉園林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畫眉園林我知道,可那些地方我還不知道哩,”她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是從那個最高峰的邊上向四周望望,我一定會很高興的——我的小馬敏妮總會有一天帶我去的。”
  有個女仆提起了仙人洞,這大大地打動了她的心,就想實現這個打算,她硬要林惇先生答應這件事,他答應她稍微長大點時可以去一趟。而凱瑟琳小姐是用月份來計算她的年齡的,“現在,我去盤尼斯吞岩夠不夠大啦?”這是常挂在她嘴邊的問話。到那邊的路曲折蜿蜒,緊靠呼嘯山庄。埃德加不想經過那里,所以她常常得到的這個回答是,“還不行,寶貝儿,還不行。”
  我說過希刺克厲夫夫人在离開她的丈夫以后還活了十二年左右。她一家都是体質脆弱的人:她和埃德加都缺乏你在這一帶地方常可以見到的健康的血色。她最后得的是什么病,我不大清楚,我猜想他們是因同樣的病而死去的,即一种熱病,病起時發展緩慢,可是無法醫治,而在最后很快地耗盡了生命。她寫信告訴她哥哥說她病了四個月,會可能有什么樣的結果,并且懇求他如果可能的話,到她那儿去;因為她有許多事需要處理,而且她希望和他訣別,并把林惇安全地交到他手里。她的希望是把林惇交給他,就像他從前和她在一起一樣;她自己也情愿相信,這孩子的父親根本不想擔起撫養和教育他的義務。我的主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的請求。為了一般的事他是不情愿离家的,這次他卻飛快地去了;他把凱瑟琳交給我,要我特別照應,反复囑咐著,說他不在家,就是有我陪著,也不能讓她游蕩到園林外面去:至于她沒有人陪著就出門,那他連想都沒想過。
  他走了有三個星期。頭一兩天我所負責照顧的小家伙坐在書房的一個角落里,難過得既不讀書也不玩,在那樣安靜的情況中她并沒給我添什么麻煩。可是跟著就是一陣煩躁的厭倦;而且我忙了,也太老了,不能跑上跑下的逗著她玩,我就想出一個辦法讓她自己娛樂。我總是叫她出去走走——有時走路,有時騎匹小馬。等她回來的時候,我就作一個耐心的听眾,隨著她的性子敘述那一切真實的和想象的冒險。
  正是盛夏季節;她是那樣地喜歡自己游蕩,經常是在吃罷早飯到吃茶這段時間想法在外面留連;到晚上就講她的荒誕离奇的故事。我并不怕她越出界外,因為大門總是鎖住的,而且我以為就是門大開著的話,她也不敢一個人貿然而去。不幸,我把信任放錯了地方。有一天早晨八點鐘的時候,凱瑟琳找我來了,說這天她作為一個阿拉伯商人,要帶著她的旅隊過沙漠;我得給她充分的食糧,為她自己和牲口用:就是一匹馬和三只駱駝,那三只駱駝是以一只大獵狗和一對小獵狗來代表。我搞了一大堆好吃的,都扔到馬鞍邊上挂著的一只籃子里;她像個仙女似的快活得跳起來,她的寬邊帽子和面紗遮著七月的太陽,她嘲笑著我要她謹慎小心:不要騎得太快和還要早些回來的勸告,就歡快地大笑著騎了馬飛奔而去了。這頑皮的東西到吃茶時還沒露面。不過其中有一個旅行者,就是那只大獵狗,那只喜歡舒服的老狗,倒回來了;可是不論是凱瑟琳、小馬,或是那兩只小獵狗都沒有一點影子,我赶緊派人順著這條路尋,那條路找,最后我自己去找她。在庄園邊上有個工人在一塊林地四周筑篱笆。我問他瞧見我們小姐沒有?
  “我是在早上看見她的,”他回答著,“她要我給她砍一根榛木枝,后來她就騎著她的小馬跳過那邊矮篱,跑得沒影了。”
  你可以猜想到我听了這個消息時的感覺如何。我馬上想到她一定動身到盤尼斯吞岩去了。“她會遇上什么啊?”我突然喊叫起來,沖過那個人正在修補的一個裂口,直往大路跑去。我好像是去下賭注似的走著,走了一哩又一哩,后來轉一個彎,我望見了那山庄;可是不論遠近我都瞧不見凱瑟琳。山岩距离希刺克厲夫的住處一哩半,离田庄倒有四哩,所以我開始擔心我到那儿之前,夜晚就要降臨了。
  “要是她在那邊攀登岩石時滑了下來呢,”我想著,“要是跌死了,或者跌斷了骨頭呢?”我的懸念真是很痛苦的;當我慌慌忙忙地經過農舍時,看到那最凶猛的獵狗查理正在窗子下面臥著,它的頭腫了,耳朵流著血,我這才開始放心。我跑到房子門前,拚命敲門要進去。我所認識的從前住在吉默吞的一個女人來開門了:自從恩蕭死后她就是那儿的女仆。
  “啊,”她說,“你是來找你的小姐吧!別害怕。她在這儿很平安;我很高興原來不是主人回來。”
  “那么他不在家了,是不是?”我喘息著說,因為走得快,又太惊慌,使我上气不接下气。
  “不在家,不在家。”她回答,“他和約瑟夫都出去了。我想這一個多鐘頭還不會回來的。進來歇一會儿吧。”
  我進去了,看見我的迷途的羔羊坐在火爐邊,坐在她母親小時候的一把椅子上搖來搖去。她的帽子挂在牆上,她顯得十分自在,對哈里頓邊笑邊談,興致要多好有多好。哈里頓——現在已經是一個十八歲的強壯的大孩子——他帶著极大的好奇和惊愕的神情瞪著她看;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又說又問,他所能領會的卻是微乎其微。
  “好呀,小姐!”我叫著,裝出一副憤怒的面容來掩飾自己的興奮。“在爸爸回來之前,這可是你最后一次騎馬了。我再也不能相信你,放你跨出門口了,你這淘气的、淘气的姑娘!”
  “啊哈,艾倫!”她歡歡喜喜地叫著,跳起來跑到我身邊。
  “今天晚上我可有個好听的故事給你講哩——你到底找到我啦。你這輩子來過這里嗎?”
  “戴上帽子,馬上回家,”我說。“我為你非常非常難過,凱蒂小姐:你犯了极大的錯誤。撅嘴和哭都沒有用,那也補不上我吃的苦,就為找你,我跑遍了這鄉間。想想林惇先生怎么囑咐我把你關在家里來著,可你就這么溜啦!這表明你是一個狡猾的小狐狸,沒有人會再信任你啦!”
  “我作了什么啦?”她啜泣起來,又馬上忍住了。“爸爸并沒囑咐我什么——他不會罵我的,艾倫——他從來不像你這樣發脾气!”
  “得了,得了!”我又說。“我來系好帽帶。現在,我們都別鬧別扭啦。啊,多羞呀,你都十三歲啦,還這樣像個小毛孩似的!”
  這句話是因為她把帽子推開,退到煙囪那邊,使我抓不到她,這才叫出來的。
  “別,”那女仆說,“丁太太,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別這么凶吧。是我們叫她停下來的。她想騎馬向前去,又怕你不放心。可是哈里頓提議陪她去,我想他應該的。山上的路是很荒涼的。”
  在這段談話中間,哈里頓就這么雙手插在口袋里站著,窘得說不出話來;不過看樣子好像他并不愿意我闖進來似的。
  “我還得等多久呢?”我接著說,不顧那個女人的干涉。
  “十分鐘內就要天黑了。小馬呢,凱蒂小姐,‘鳳凰’呢?你再不快點,我都要丟下你啦。隨你的便吧。”
  “小馬在院子里,”她回答,“‘鳳凰’關在那邊。它被咬了——查理也是。我本來要告訴你這是怎么回事的;可是你發脾气,不配听。”
  我拿起她的帽子,走上前想再給她戴上;可是她看出來那房子里的人都站在她那邊,她開始在屋子里亂跑起來;我一追她,她就像個耗子似的在家具上面跳過,上上下下地跑著,弄得我這樣追逐她都顯得滑稽了。哈里頓和那個女人都大笑起來,她也跟他們笑,變得更無禮了;直到我极為惱怒地大叫:
  “好吧,凱蒂小姐,要是你知道這是誰的房子,你就會巴望著出去啦。”
  “那是你父親的,不是嗎?”她轉身向哈里頓說。
  “不是,”他回答,眼睛瞅著地,臉臊得通紅。
  他受不了她緊盯著他的目光,雖然那雙眼睛活像他的。
  “那么,誰的——你主人的嗎?”她問。
  他的臉更紅了,情緒全然不同了,低聲咒罵一句,便轉過身去。
  “他的主人是誰?”這煩人的姑娘又問我,“他說,‘我們的房子’和‘我們家人’,我還以為他是房主的儿子哩。而他又一直沒叫我小姐;他應該這樣作的,如果他是個仆人,他是不是應該?”
  哈里頓听了這一套孩子气的話,臉像陰云一般黑。我悄悄地搖搖我的質問者,總算使她准備走了。
  “現在,把我的馬牽來吧,”她對她的不認識的親戚說,像是她在田庄時對一個馬夫說話似的。“你可以跟我一道去。我想看看沼澤地里‘獵妖者’在那里出現,還要听听你說的‘小仙’。可要快點,怎么啦?我說,把我的馬牽來。”
  “在我還沒作你的仆人之前,我可要先看你下地獄!”那個男孩子吼起來。
  “你要看我什么?”凱瑟琳莫名其妙地問道。
  “下地獄——你這無禮的妖精!”他回答。
  “好啦,凱瑟琳小姐!你瞧你已經找到個好伴啦,”我插嘴說。“對一個小姐用這樣的好話!求你別跟他爭辯吧。來,讓我們自己找敏妮去,走吧。”
  “可是,艾倫,”她喊著,瞪著眼,惊愕不已,“他怎么敢這樣跟我說話呢!我叫他作事他不就得作嗎?你這坏東西,我要把你說的話都告訴爸爸——好啦!”
  看來哈里頓對于這威嚇并不感覺什么;于是她气得眼淚都涌到眼睛里來了。“你把馬牽來。”她又轉身對那女仆大叫,“馬上把我的狗也放出來!”
  “和气些,小姐,”那女仆回答,“你有禮貌些也沒有什么損失。雖然那位哈里頓先生不是主人的儿子,他可是你的表哥哩:而且我也不是雇來伺候你的。”
  “他,我的表哥!”凱瑟琳叫著,譏嘲地大笑一聲。
  “是的,的确是。”斥責她的人回答。
  “啊,艾倫!別讓他們說這些話,”她接著說,极為苦惱。
  “爸爸到倫敦接我表弟去了,我的表弟是一個上等人的儿子。那個我的——”她停住了,大聲哭起來;想到和這樣的一個粗人有親戚關系,大為沮喪。
  “別吭气啦,別吭气啦!”我低聲說,“人可以有好多表親,各种各樣的表親,凱瑟琳小姐,也不見得就怎么糟糕;要是他們不合适或者坏的話就不和他們在一起好了。”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表哥,艾倫!”她接著說,想了想,又添了新的悲哀,便投到我的怀里想逃避那個念頭。
  我听見她和那女仆互相泄露了消息,十分心煩;我毫不怀疑前者傳出的林惇即將到來的消息一定要報告到希刺克厲夫先生那里去的;我同樣相信凱瑟琳等她父親回來后第一個念頭,就是要他解釋那女仆所說的關于她和那個粗野的親戚的關系。哈里頓已經從他那被誤認為仆人的憎惡感覺中恢复過來,似乎已經被她的悲哀所動;他把小馬牽到門前后,為了向她表示和解,又把一只很好的彎腿小獵狗從窠里拿出來,放在她的手里,讓她安靜些,因為他并無惡意。她不再哀哭,用一种懼怕的眼光打量他,跟著又重新哭起來。
  看見她對這可怜的孩子那么不能相容,我簡直忍不住要笑;這孩子是一個身材勻稱的健壯青年,面貌也挺好看,魁偉而健康,只是穿的衣服是宜于在田里干活和在曠野里追逐兔子和打獵之類的普通衣服。然而我想仍然能夠在他的相貌中看出他有一顆比他父親所具有的品質好得多的心。好東西埋沒在一片荒草中,當然野草蔓生以后,就蓋過了它們的不被重視的成長;但是,盡管如此,既已證明是一塊肥沃的土地,在其他有利的情況下,它就會有丰富的收成。我相信希刺克厲夫先生在肉体上不曾虐待過他;多虧他有無所畏懼的天性,而那樣的天性是不會誘使人家對他施以壓迫的;根据希刺克厲夫判斷,他沒有那种引起虐待狂的怯懦的敏感。希刺克厲夫把他的惡意用到要把他培養成一個粗野的人,從來沒人教他念書或寫字;凡是不騷扰他主人的任何坏習慣就從來沒有被斥責過;從來沒有人領他向美德走一步,或者從來沒有一句斥責惡行的教誨。据我所听到的,他之所以變坏,約瑟夫出力不少,出于一种狹隘的偏愛,約瑟夫在他還是小孩的時候就捧他,嬌慣他,因為他是這古老家庭的主人。以前他就一向習慣于責罵小時候的凱瑟琳、恩蕭与希刺克厲夫,吵得老主人失去耐心,數說他所謂的他們的“可怕的行為”,逼得老主人借酒澆愁,現在他又把哈里頓的錯誤的責任完全放在奪取他的家產的人的肩上。若是這孩子罵粗話,他也不糾正他:無論他作出什么應該加以責備的事,他也不管。顯然,看著他坏到頂點,約瑟夫就感到挺滿足:他承認這孩子是毀了;他的靈魂必遭沉淪;但是他又想到這得由希刺克厲夫負責。哈里頓的冤仇必報;這么一想不禁感到极大的安慰。約瑟夫給他注入了一种對于姓氏門第的驕傲;如果他有膽量的話,他就要培養他和現在山庄的新主人之間的仇恨了;但是他對于新主人的害怕已近于迷信;他只好把對于新主人的感覺僅在低聲諷刺和偷偷詛咒中表現出來。我不能假裝很熟悉那些日子里呼嘯山庄中的日常生活方式:我只是听說:因為我見到的很少。村里人都斷言希刺克厲夫很“吝嗇”,而且對于他的佃戶,是一個殘酷無情的地主;但是房子里邊卻因女性的安排而恢复了從前的舒适。辛德雷時代常有的騷亂情形如今在屋內是不再扮演的了。主人過去是陰郁得無法和任何人來往的;不論是好人或坏人;他現在仍然如此。
  看我扯到哪儿去了。凱蒂小姐不要那獵狗,那作為求和的禮物,她要她自己的狗,“查理”和“鳳凰”。他們一跛一跛地垂著頭來了;我們就出發回家,一個個垂頭喪气。我不能從我小姐口中盤問出她是怎么消磨這一天的;我猜想,她這一番歷程的目標是盤尼斯吞岩;她一路平安地到達農舍的門前,哈里頓恰巧出來,后面跟著几只狗,它們就襲擊了她的行列,在它們的主人能把它們分開之前,一定是打了一場出色的仗,就這樣他們互相介紹,結識了。凱瑟琳告訴哈里頓她是誰,她要到哪儿去;并且請他指給她走哪條路:最后誘惑他陪她去。他把仙人洞的秘密以及二十個其他的怪誕地方全揭開了。但是,我已經失寵,沒法听她把她所看見的有趣的東西描述一番。無論如何,我可以猜測出來她的向導曾得過她的歡心,這一直維持到她把他叫做仆人,傷了他的感情;而希刺克厲夫的管家又說他是她的表兄,也傷了她的感情。然后他對她所使用的語言又刺痛了她的心;在田庄,每一個人總是叫她“愛”,“寶貝儿”,“皇后”,“天使”,現在她卻被一個陌生人如此駭人地侮辱了!她不能理解這個;我費了好大勁才使她答應她不告到她父親那儿去。我解釋他是多么討厭山庄那邊的全家!他要知道了她去過那里,他又將多么難過;可是我再三申說的一件事,就是如果她說出我忽視了他的命令,他也許會憤怒得非讓我走不可;凱蒂受不了那种設想:她誓守諾言,為了我的緣故而保守秘密。畢竟,她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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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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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封帶黑邊的信宣布了我的主人的歸期。伊莎貝拉死了,他寫信來叫我給他的女儿穿上喪服,并且為他年輕的外甥騰出一個房間以及做好其他准備。凱瑟琳一想到要歡迎她父親回來,就欣喜若狂;而且胡思亂想、极為樂觀地猜想她那“真正的”表弟的無數优點。預期他們到達的那個晚上來臨了。從一清早起,她就忙著吩咐她自己的瑣細事情;現在又穿上她新的黑衣服——可怜的東西!她姑姑的死并沒有使她感到明确的悲哀——她時不時地纏住我,硬要我陪她穿過庄園去接他們。
  “林惇比我才小六個月,”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這時候我們在樹蔭下悠閒地踱過那凹凸不平的草地。“有他作伴一起玩可叫人多高興啊!伊莎貝拉姑姑給過爸爸一綹他的美麗的頭發;比我的頭發顏色還淺——更淡黃些,而且也相當細。我已經把它小心地藏在一個小玻璃盒子里了;我常想:要是看見有那种頭發的人會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啊。啊,我真高興——爸爸,親愛的,親愛的爸爸!來呀,艾倫,我們跑吧!來呀,快跑!”
  她跑著,又轉回來,又跑起來,在我的穩重的腳步到達大門以前,她已經跑過好多次,然后她就坐在小徑旁邊的草地上,試著耐心地等著;但那是不可能的:她連一分鐘也不能安定下來。
  “他們要多久才來呀!”她叫著。“啊,我看見大路上有點塵土啦——他們來啦!不!他們什么時候到這儿呀?我們不能走一點路嗎——半英里,艾倫,就走半英里!說可以吧!就走到轉彎地方那叢樺樹那儿!”
  我堅決拒絕。最后她的懸念結束了;已經看得見長途馬車轆轆而來。凱瑟琳一看見她父親的臉從車窗中向外望,便尖叫一聲,伸出她的雙臂。他下了車,几乎和她一樣的熱切;一段相當長的時候,他們除了他們自己以外根本沒想到別人。在他們互相擁抱的時候,我偷看了林惇一下。他在車中一個角落睡著,用一件暖和的、鑲皮邊的外套裹著,好像是過冬似的。一個蒼白的、嬌滴滴的、柔弱的男孩子,簡直可以當我主人的小弟弟:兩個人是這么相像:可是在他的相貌上有一种病態的乖僻,那是埃德加·林惇從來沒有的。林惇先生瞧見我在望著;他握過手之后,就叫我把車門關上,不要惊扰他,因為這趟旅行已經使他很疲憊了。凱蒂想多看一眼,但是他父親喊她過來,我在前面忙著招呼仆人,他們就一塊走到花園里去了。
  “現在,乖,”林惇先生對他的女儿說,他們正停在門前台階前面,“你的表弟不像你這么健壯,也不像你這么開心,而且,記住,他才失去他的母親沒有多久;因此,別希望他馬上就會跟你又玩又跑的。而且也別老是說話惹他煩:至少今天晚上讓他安靜一下,可以嗎?”
  “可以,可以,爸爸,”凱瑟琳回答,“可是我真想看看他;
  他還沒有向外望一下子呢!”
  馬車停了下來,睡著的人被喚醒了,被他舅舅抱出車外。
  “這是你的表姐凱蒂·林惇,”他說,把他們的小手放在一起。“她已經很喜歡你了;你今天晚上可別哭得讓她難過。現在要极力高興起來;旅行已經結束了,你沒有什么事要做就歇著,愛怎么就怎么吧。”
  “那就讓我上床睡覺,”那個男孩子回答,避開凱瑟琳的招呼,退縮著;又用他的手指抹掉開始流出的眼淚。
  “得了,得了,是個好孩子嘛,”我低聲說著,把他帶進去了。“你把她也要惹哭啦——瞧瞧她為了你多么難過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為他難過,可是他的表姐跟他一樣地哭喪著臉,回到她父親身邊。三個人都進去,上樓到書房里,茶已經擺好在那里了。我就把林惇的帽子和斗篷都脫去,把他安置在桌旁一把椅子上,可是他剛坐定就又哭起來。我的主人問他怎么回事。
  “我不能坐在椅子上。”那孩子抽泣著。
  “那么,到沙發上去吧,艾倫會給你端茶去的,”他的舅舅耐心地回答。我相信,一路上,他已被他所照顧的、這個易怒的、麻煩人的孩子搞得夠受的了。林惇慢慢地拖著腳步走過去,躺下來。凱蒂搬來一個腳凳,拿著自己的茶杯,走到他身邊去。起初她沉默地坐在那里;可是沒有過很久,她已經決定把她的小表弟當作一個寵儿,她也滿心希望他是這樣一個寵儿;她就開始撫摸他的卷發,親他的臉,用她的小茶碟給他端茶,像對待一個嬰孩似的。這很討他喜歡,因為他本來不比嬰孩高明多少;他擦干了他的眼睛,現出淡淡的一笑。
  “啊,他會過得很好的,”主人注視他們一會之后對我說。
  “會過得很好的,只要我們能留住他,艾倫。有個跟他同年齡的孩子作伴,不久就會給他灌輸新的精神,而且他要是愿意有力气,也就會得到它的。”
  “唉,要是我們能留住他!”我暗自沉思著,一陣痛苦的疑懼涌進我心頭,那是很少有希望的。后來,我又想,那個虛弱的東西生活在呼嘯山庄,在他的父親和哈里頓中間,怎么過法呢?他們將是什么樣的游伴和教師呢!我們的疑慮馬上就成為事實——甚至比我所意料的還來得早些。喝完了茶后,我剛把孩子們帶上樓去,看著林惇睡著了——他不准我离開他,一直要等到他睡著——我下了樓,正站在大廳里的桌子旁邊,給埃德加先生點上一支到寢室去的蜡燭,這時一個女仆從廚房里走出來,告訴我希刺克厲夫的仆人約瑟夫在門口,要跟主人說話。
  “我先問問他要干嗎,”我惊慌失措地說。“這時來打扰人很不是時候,他們才經過長途旅行回到家來。我想主人不能見他。”
  我說這些話的當儿,約瑟夫已經走過廚房,在大廳里出現了。他穿著他過禮拜日的衣服,繃著他那張偽善透頂的、陰沉的臉,一只手拿著帽子,一只手拿著手杖,他開始在墊子上擦他的皮鞋。
  “晚上好,約瑟夫,”我冷冷地說,“你今天晚上來有什么事?”
  “我一定要跟林惇少爺說話。”他回答,輕蔑地揮一下手,叫我別管。
  “林惇先生要睡了,除非你有特別的事要說,不然我擔保他現在不會听的,”我接著說。“你最好先坐在那邊,把你的使命告訴我。”
  “哪一間是他的屋子?”那個家伙追問著,打量著那一排關著的房門。
  我明白他是根本不理睬我的想法,因此我很勉強地走到書房,給這個不合時宜的來訪者通報,勸主人讓他走,明天再說。林惇先生沒有來得及授与我這樣作的權利,因為約瑟夫緊跟著我來了,而且,沖進了這屋子,穩穩地站在桌子那邊,用兩只拳頭握住他的手杖頂,開始提高了嗓門講話,好像是預測到要遭駁斥似的。
  “希刺克厲夫叫我來要他的孩子,不帶他走,我就不回去。”
  埃德加·林惇沉默了一下;一种极度悲哀的表情籠罩了他的臉:為這孩子打算,他只會可怜他;可是,回想起伊莎貝拉的那些希望和恐懼,對于她儿子的熱望,以及托孤時的囑咐,再一想到竟要把他交出去,他難過极了,心中苦苦思索著怎么避免。無計可施:如果顯出留住他的愿望,那反而會使索取人要得更堅決。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放棄他。然而,他不打算把他從睡夢中喚醒。
  “告訴希刺克厲夫先生,”他平靜地回答,“他的儿子明天就去呼嘯山庄。現在他已經上床了,并且已累得不能再走這么遠的路。你也可以告訴他,林惇的母親希望他由我來照管;
  在目前,他的健康情況是很使人擔心的。”
  “不成!”約瑟夫說,用他的棍子在地板上砰地一戳,裝出一种威風凜凜的神气。“不成!沒用。希刺克厲夫根本不管那個母親,也不管你;可是他要他的孩子;我一定得帶他走——現在你明白了吧!”
  “你今晚不能帶走!”林惇堅決地回答。“馬上下樓去,把我說的話講給你主人听,艾倫,把他帶下樓去。去——”
  他把這憤怒的老頭子的膀子一提,就把他拉出門外去,隨手關上了門。
  “很好!”約瑟夫大叫,這時他慢慢地走出去。“明天他自己來,看你敢不敢把他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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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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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避免這威嚇實現的危險,林惇先生派我早早地送這孩子回家,讓他騎著凱瑟琳的小馬去。他說,——“既然我們現在不能對于他的命運有所影響,無論是好或坏,你就千万別對我女儿說他去哪里了,今后她不能同他有什么聯系,最好別讓她知道他就在鄰近;不然她就安不下心來,急著去呼嘯山庄。你就告訴她說他的父親忽然差人來接他,他就只好离開我們走了。”
  五點鐘時,好容易才把林惇從床上喚起來,一听說他還得准備再上路,大吃一惊;但是我告訴他得跟他的父親希刺克厲夫先生住些時候,并說他父親多么想看他,不愿再延遲這种見面的快樂,都等不及他恢复旅途的疲勞,這樣才把事情緩和下來。
  “我的父奈”他叫起來,莫名其妙地納悶著。“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說我有一個父親。他住在哪儿?我情愿跟舅舅住在一起。”
  “他住在离山庄不遠的地方,”我回答,“就在那些小山那邊,不算怎么遠,等你身体好些,你可以散步到這儿來。你應該歡歡喜喜地回家去見他。你一定得試著愛他,像對母親一樣,那么他也就會愛你了。”
  “可是為什么我以前沒听說過他呢?”林惇問道。“為什么媽媽不跟他住在一起,像別人家一樣?”
  “他有事情得留在北方。”我回答,“而你母親的健康情況需要她住在南方。”
  “可為什么媽媽沒跟我說起他來呢?”這孩子固執地問下去。“她常常談起舅舅,我老早就知道愛他了。我怎么去愛爸爸呢?我不認識他。”
  “啊,所有的孩子們都愛他們的父母。”我說,“也許你母親以為她要是常跟你提起他,你或者會想跟他住在一起哩。我們赶快去吧。在這樣美麗的早晨,早早騎馬出去比多睡一個鐘頭可好多了。”
  “昨天我看見的那個小姑娘是不是跟我們一同去?”他問。
  “現在不去。”我回答。
  “舅舅呢?”他又問。
  “不去,我要陪你去那儿的。”我說。
  林惇又倒在他的枕頭上,沉思起來。
  “沒有舅舅我就不去。”他終于叫喊起來了,“我鬧不清你到底打算把我帶到哪儿去。”
  我企圖說服他,說他如果表現出不愿意見他父親,那是沒規矩的行為;他仍然執拗地反抗我,不許我給他穿衣服,我只好叫主人來幫忙哄他起床。我許下了好多渺茫的保證,說他去不多久一定能回來的,說埃德加先生和凱蒂會去看他的,還有其他的諾言,毫無根据,都是我一時瞎編出來的,而且一路上我還時不時地重复著這些諾言。終于,這可怜的小東西出發了。過了一會,那純洁的、帶著青草香味的空气,那燦爛的陽光,以及敏妮的輕輕的緩步使他的沮喪神气緩和下來了。他開始帶著較大的興趣盤問他的新家的情形,家里住些什么人。
  “呼嘯山庄是不是一個跟畫眉田庄一樣好玩的地方?”他問,同時轉過頭向山谷中望了最后一眼,從那里有一片輕霧升起,在藍色天空的邊緣上形成了一朵白云。
  “它不是像這樣隱在樹蔭里。”我回答,“而且也沒這么大,但是你四面可以看得到美麗的鄉村景色;那空气對你的健康也比較适宜——比較新鮮干燥。也許你起初會覺得那所房子又舊又黑;雖然那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在這附近是數一數二的了。而且你還可以在曠野里好好地溜達溜達。哈里頓·恩蕭——就是,凱蒂小姐另一個表哥,也就是你的表哥,——他會帶你到一切最可愛的地點看看;好天气時,你還可以帶本書,把綠色的山谷當作你的書房,而且,有時候,你舅舅還可以和你一塊散步,他是常常出來在山中散步的。”
  “我父親什么樣?”他問。“他是不是跟舅舅一樣的年輕漂亮?”
  “他也是那么年輕,”我說,“可是他有黑頭發和黑眼睛,而且看上去比較嚴厲些,也高大一些。也許一開始你覺得他不怎么和气仁慈,因為這不是他的作風;可是,你得記住,還是要跟他坦白和親切;他就會很自然地比任何舅舅還要更喜歡你,因為你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黑頭發,黑眼睛”林惇沉思著。“我想象不出來。那么我長得不像他啦,是嗎?”
  “不太像,”我回答,同時心里想著:一點也不像,抱憾地望望我的同伴的白皙的容貌和纖瘦的骨骼,還有他那大而無神的眼睛——他母親的眼睛,只是,有一种病態的焦躁會偶然地點亮這對眼睛,它們一點也沒有她那种閃爍神采的痕跡。
  “他從來沒有去看過媽媽和我,這多奇怪!”他咕嚕著。
  “他看見過我沒有?要是他看見過,那一定還在我是嬰孩的時候。關于他,我一件事也記不得了!”
  “啊,林惇少爺。”我說,“三百英里是很長的距离;而十年對于一個成年人和對于你卻是不一樣長短的。沒准希刺克厲夫年年夏天打算去,可是從來沒有找到适當的机會;現在又太晚了。關于這件事不要老問他使他心煩吧:那會使他不安的,沒有一點好處。”
  這孩子后來一路上就只顧想他自己的心思,直到我停在住宅花園的大門前。我細看他臉上現出什么印象。他一本正經地仔細觀看著那刻花的正面房屋与矮檐的格子窗,那蔓生的醋栗叢和彎曲的樅樹,然后搖搖頭;他自己完全不喜歡他這新居的外表。但是他還懂得先不忙抱怨:也許里面好些,還可以彌補一下。在他下馬之前,我走去開門。那時正是六點半;全家剛用過早餐;仆人正在收拾和擦桌子。約瑟夫站在他主人的椅子旁邊,正在講著關于一匹跛馬的事;哈里頓正預備到干草地里去。
  “好啊,耐莉!”希刺克厲夫看到我時便說,“我還恐怕自己得下山取那屬于我的東西呢。你把他帶來啦,是吧?讓我們看看我們能把他造就成什么樣的人才。”
  他站起來,大步走到門口,哈里頓和約瑟夫跟著,好奇地張大著嘴。可怜的林惇害怕地對這三個人的臉溜了一眼。
  “一定的,”約瑟夫嚴肅地細看一番,說,“他跟你掉換啦,主人,這是他的女娃!”
  希刺克厲夫盯著他的儿子,盯得他儿子慌張打顫,他發出一聲嘲弄的笑聲。
  “上帝,一個多么漂亮的人儿!一個多么可愛的、嬌媚的東西!”他叫著。“他們不是用蝸牛和酸牛奶養活他的吧,耐莉?該死!可那是比我所期望的還要糟——鬼才曉得我自己過去有沒有血色呢!”
  我叫那顫抖著的、迷惑的孩子下馬進來。他還不能完全理解他父親的話里的意思,或者以為不是指他說的:實在,他還不大相信這個令人生畏的、譏笑著的陌生人就是他的父親。但是他越來越哆嗦著緊貼著我;而在希刺克厲夫坐下來,叫他“過來”時,他把臉伏在我的肩膀上哭起來。
  “得!”希刺克厲夫說,伸出一只手來,粗野地把他拉到他兩膝中間,然后扳起他的下巴使他的頭抬起來。“別胡鬧!我們并不要傷害您,林惇,這是不是您的名字?您可真是您母親的孩子,完全是!在您身体里我的成分可在哪儿啦,吱吱叫的小雞?”
  他把那孩子的小帽摘下來,把他的厚厚的淡黃的卷發向后推推,摸摸他的瘦胳臂和他的小手指頭;在他這樣檢查的時候,林惇停止了哭泣,抬起他的藍色的大眼睛也審視著這位檢查者。
  “你認識我嗎?”希刺克厲夫問道,他已經檢查過這孩子的四肢全是一樣的脆弱。
  “不!”林惇說,帶著一种茫然的恐懼注視著他。
  “我敢說你總听說過我吧?”
  “沒有。”他又回答。
  “沒有!這是你母親的恥辱,從來不引起你對我的孝心!那么,我告訴你吧,你是我的儿子;你母親是一個极坏的賤人,竟讓你不知道你有個什么樣的父親。現在,不要畏縮,不要臉紅!不過倒也可以看出你的血總算不是白色的。作個好孩子,我也要為你盡力。耐莉,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坐下來;如果不的話,就回家去。我猜你會把你听見的、看見的全報告給田庄那個廢物;而這個東西在你還留連不去時是不會安定下來的。”
  “好吧,”我回答,“我希望你會對這孩子慈愛,希刺克厲夫先生,不然你就留不住他,而他是你在這個廣闊的世界里所知道的唯一的親人了——記住吧。”
  “我會對他非常慈愛的,你用不著害怕,”他說,大笑著。
  “可就是用不著別人對他慈愛;我一心要獨占他的感情。而且,現在就開始我的慈愛,約瑟夫,給這孩子拿點早餐來。哈里頓,你這地獄里的呆子,干你的活去。是的,耐儿,”他等他們都走了又說,“我的儿子是你們這里未來的主人,而且在我能确定他可以作繼承人之前,我不應該愿意他死掉。此外,他是我的,我愿意胜利地看見我的后代很堂皇地作他們的產業的主人,我的孩子用工錢雇他們的孩子种他們父親的土地。就是這唯一的動机才使我能容忍這個小狗仔:對他本身,我可瞧不起他,而且為了他所引起的回憶而憎恨他!但是有那個動机就足夠了;他跟我在一起是同樣的安全,而且也會招呼得和你的主人招呼他自己的孩子一樣的仔細。我在樓上有間屋子,已經為他收拾得很漂亮;我還從二十英里路外,請了一位教師,一星期來三次,他想學什么就教他什么。我還命令哈里頓要服從他,事實上我安排了一切,想在他心上培養优越感与紳士气質,要他在那些和他在一起的人們之上。但我很遺憾:他不配人家這樣操心,如果我還希望在這世界上有什么幸福的話,那就是發現他是一個值得我驕傲的東西,但這白臉、嗚嗚哭著的東西卻使我十分失望!”
  他說話的時候約瑟夫端著一盆牛奶粥回來了,并且把它放在林惇面前:林惇帶著厭惡的神色攪著這盆不可口的粥,肯定說他吃不下去。我看見那個老仆人跟他主人一樣,也輕視這孩子;雖然他被迫把這种情緒留在心里,因為希刺克厲夫很明顯地要他的下人們尊敬他。
  “吃不下去?”他重复著說,瞅著林惇的臉,又壓低了聲音咕嚕著,怕人家听見。“可是哈里頓少爺在小時候從來不吃別的東西,我想他能吃的東西你也能吃吧!”
  “我不吃!”林惇執拗地回答著,“把它拿走。”
  約瑟夫憤怒地把食物急急搶去,把它送到我們跟前。
  “這吃的有什么不好?”他問,把盤子向希刺克厲夫鼻子底下一推。
  “有什么不好?”他說。
  “對啊!”約瑟夫回答,“你這講究的孩子說他吃不下去。可我看挺好,他母親就這樣——我們种糧食,給她作面包,她倒嫌我們髒哩。”
  “不要對我提起他母親,”主人生气地說,“就給他拿點他能吃的東西算了。耐莉,他平常吃什么?”
  我建議煮牛奶或茶,管家奉命去准備了。嗯,我想他父親的自私倒使他日子還好過些呢。他看到林惇嬌弱的体質,有必要對他寬厚些。我要報告埃德加先生,說希刺克厲夫的脾气有什么樣的轉變,借以安慰他。我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來,就溜出去了,這時候林惇正在怯懦地抗拒著一條看羊狗的友好表示。但是他十分警覺,騙不了他:我一關上門,就听見一聲叫喊,和一連串反复的狂喊:“別离開我,我不要在這儿!
  我不要在這儿!”
  跟著,門閂抬起來又落下了:他們不許他出來。我騎上敏妮,叫它快跑;于是我這短促的保護責任就此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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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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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我們對小凱蒂可煞費苦心。她興高采烈地起床,熱望著陪她的表弟,一听到他已离去的消息,緊跟著又是眼淚又是歎气,使埃德加先生不得不親自去安慰她,肯定他不久一定會回來;可是,他又加上一句,“如果我能把他弄回來的話。”而那是全無希望的。這個諾言很難使她平靜下來;但是時間卻更有力;雖然有時候她還問她父親說林惇什么時候回來,但在她真的再看見他之前,他的容貌已在她的記憶里變得很模糊,以致見面時也不認識了。
  當我有事到吉默吞去時,偶然遇到呼嘯山庄的管家,我總是要問問小少爺過得怎么樣;因為他和凱瑟琳本人一樣的与世隔絕,從來沒人看見。我從她那里得悉他身体還很衰弱,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她說希刺克厲夫先生好像越來越不喜歡他了,不過他還努力不流露這种感情。他一听見他的聲音就起反感,和他在一間屋子里多坐几分鐘就受不了。他們很少交談。林惇在一間他們所謂客廳的小屋子里念書,消磨他的晚上,要么就是一整天躺在床上;因為他經常地咳嗽,受涼,疼痛,害各种不舒服的病。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一個沒精神的人,”那女人又說,“也沒有見過一個這么保養自己的人。要是我在晚上把窗子稍微關遲了一點,他就一定要鬧個沒完。啊!吸一口夜晚的空气,就簡直是要害了他!他在仲夏時分也一定要生個火;約瑟夫的煙斗也是毒藥;而且他一定總要有糖果細點,總要有牛奶,永遠是牛奶——也從來不管別人在冬天多受苦;而他就坐在那儿,裹著他的皮大氅坐在火爐邊他的椅子上。爐台上擺著些面包、水,或別的能一點點吸著吃的飲料;如果哈里頓出于怜憫來陪他玩——哈里頓天性并不坏,雖然他是粗野的——結果准是這一個罵罵咧咧的,那一個嚎啕大哭而散伙。我相信如果他不是主人的儿子的話,主人將會看著恩蕭把他打扁還會高興;而且我相信如果主人知道他在怎樣看護自己,哪怕只知道一半,也會把他赶出門的。可是主人不會有干這种事的可能:他從來不到客廳,而且林惇在這房子內任何地方一碰見他,主人就馬上叫他上樓去。”
  從這一段敘述,我推想小希刺克厲夫已經完全沒人同情,變得自私而討人嫌了,如果他不是本來如此的話;我對他的興趣自然而然地也減退了,不過我為他的命運仍然感到悲哀,而且還存個愿望,他要是留下來跟我們住就好了。
  埃德加先生鼓勵我打听消息,我猜想他很想念他,并且愿意冒著風險去看看他。有一次還叫我問問管家林惇到不到村里來?她說他來過兩次,騎著馬,陪著他的父親;而這兩次之后總有三四天他都裝作相當疲倦的樣子。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個管家在他來到兩年之后就离去了;我不認識的另一個接替了她;她如今還在那里。
  和從前一樣,大家愉快地在田庄里度著光陰,直到凱蒂小姐長到十六歲。她生日的那天,我們從來不露出任何歡樂的表示,因為這天也是我那已故的女主人的逝世紀念日。她的父親在那天總是自己一個人整天待在圖書室里;而且在黃昏時還要溜達到吉默吞教堂墓地那邊去,逗留在那里常常到半夜以后。所以凱瑟琳總是想法自己玩。
  二月二十日是一個美麗的春日,當她父親休息時,我的小姐走下樓來,穿戴好打算出去,而且說她要和我在曠野邊上走走。林惇先生已經答應她了,只要我們不走得太遠,而且在一個鐘頭內回來。
  “那么赶快,艾倫!”她叫著。“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要到有一群松雞的地方去:看看它們搭好窩沒有。”
  “那可很遠哪,”我回答,“它們不在曠野邊上繁殖的。”
  “不,不會的,”她說。“我跟爸爸曾經去過,很近呢。”
  我戴上帽子出發,不再想這事了。她在我前面跳著,又回到我身旁,然后又跑掉了,活像個小獵狗;起初我覺得挺有意思,听著遠遠近近百靈鳥歌唱著,享受著那甜蜜的、溫暖的陽光,瞧著她,我的寶貝,我的歡樂,她那金黃色的卷發披散在后面,放光的臉儿像朵盛開的野玫瑰那樣溫柔和純洁,眼睛散發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的光輝。真是個幸福的小東西,在那些日子里,她也是個天使。可惜她是不會知足的。
  “好啦,”我說,“你的松雞呢,凱蒂小姐?我們應該看到了:田庄的篱笆現在离我們已經很遠啦。”
  “啊,再走上一點點——只走一點點,艾倫,”她不斷地回答。“爬上那座小山,過那個斜坡,你一到了那邊,我就可以叫鳥出現。”
  可是有這么多小山和斜坡要爬、要過,終于我開始感到累了,就告訴她我們必須打住往回走。我對她大聲喊著,因為她已經走在我前面很遠了。也許她沒听見,也許就是不理,因為她還是往前走,我無奈只得跟隨著她。最后,她鑽進了一個山谷;在我再看見她以前,她已經离呼嘯山庄比离她自己的家還要近二英里路哩;我瞅見兩個人把她抓住了,我深信有一個就是希刺克厲夫先生本人。
  凱蒂被抓是因為做了偷盜的事,或者至少是搜尋松雞的窩。山庄是希刺克厲夫的土地,他在斥責著這個偷獵者。
  “我沒拿什么,也沒找到什么,”她說,攤開她的雙手證明自己的話,那時我已經向他們走去。“我并不是想來拿什么的,可是爸爸告訴我這儿有很多,我只想看看那些蛋。”
  希刺克厲夫帶著惡意的微笑溜我一眼,表明他已經認識了對方,因此,也表明他起了歹心,便問:“你爸爸是誰?”
  “畫眉田庄的林惇先生,”她回答。“我想你不認識我,不然就不會對我那樣說話了。”
  “那么你以為你爸爸很被人看得起,很受尊敬的嗎?”他諷刺地說。
  “你是什么人?”凱瑟琳問道,好奇地盯著這說話的人。
  “那個人我是見過的。他是你的儿子嗎?”
  她指著哈里頓,這就是另一個人,他長了兩歲什么也沒改,就是粗壯些,更有力气些:他跟從前一樣拙笨和粗魯。
  “凱蒂小姐,”我插嘴說,“我們出來不止一個鐘頭啦,現在快到三個鐘頭了,我們真得回家了。”
  “不,那個人不是我的儿子,”希刺克厲夫回答,把我推開。“可是我有一個,你從前也看見過他,雖然你的保姆這么忙著走,我想你和她最好歇一會儿。你愿不愿意轉過這長著常青灌木的山頭,散步到我家里去呢?你休息一下,還可以早些回到家,而且你會受到款待。”
  我低聲對凱瑟琳說無論如何她決不能同意這個提議:那是完全不能考慮的。
  “為什么?”她大聲問著。“我已經跑累啦,地上又有露水;我不能坐在這儿呀。讓我們去吧,艾倫。而且,他還說我見過他的儿子哩。我想他搞錯了;可是我猜出他住在哪里;在我從盤尼斯吞岩來時去過的那個農舍。是不是?”
  “是的。來吧,耐莉,不要多說話——進來看看我們,對于她將是件喜事哩。哈里頓,陪這姑娘往前走吧。耐莉,你跟我一道走。”
  “不,她不能到這樣的地方去,”我叫著,想掙脫被他抓住的胳臂:可是她已經差不多走到門前的石階了,很快地跑著繞過屋檐。她那被指定陪她的伴侶并沒裝出護送她的樣子:
  他畏怯地走向路邊,溜掉了。
  “希刺克厲夫先生,那是很不對的,”我接著說,“你知道你是不怀好意的。她就要在那里看見林惇,等我們一回去,什么都要說出來,我會受到責備的。”
  “我要她看看林惇,”他回答,“這几天他看來還好一點;他并不是常常适宜于被人看見的。等會我們可以勸她把這次拜訪保密。這有什么害處呢?”
  “害處是,如果她父親發覺我竟允許她到你家來,就會恨我的;我相信你鼓勵她這樣作是有惡毒的打算的。”我回答。
  “我的打算是极老實的。我可以全都告訴你,”他說。“就是要這兩個表親相愛而結婚。我對你的主人是做得很慷慨的!他這年輕的小閨女并沒有什么指望,要是她能促成我的愿望,她就跟林惇一同作了繼承人,馬上就有了依靠。”
  “如果林惇死了呢,”我回答,“他的命是保不住的,那么凱瑟琳就會成為繼承人的。”
  “不,她不會,”他說。“在遺囑里并沒有如此保證的條文:他的財產就要歸我;但是為了避免爭執起見,我愿意他們結合,而且也下決心促成這個。”
  “我也下決心使她再也不會和我到你的住宅來。”我回嘴說,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大門口。凱蒂小姐在那儿等著我們過來。
  希刺克厲夫叫我別吭气,他走到我們前面,連忙去開門。我的小姐看了他好几眼,仿佛她在拿不定主意怎么對待他,可是現在當他的眼光与她相遇時,他微笑,并且柔聲對她說話;我居然糊涂到以為他對她母親的記憶也許會使他消除傷害她的愿望哩。林惇站在爐邊。他才出去到田野散步過,因為他的小帽還戴著,正在叫約瑟夫給他拿雙干淨鞋來。就他的年齡來說,他已經長高了,還差几個月要滿十六歲了。他的相貌挺好看,眼睛和气色也比我所記得的有精神些,雖然那僅僅是從有益健康的空气与和煦的陽光中借來的暫時的光輝。
  “看,那是誰?”希刺克厲夫轉身問凱蒂,“你說得出來嗎?”
  “你的儿子?”她疑惑地把他們兩個人輪流打量一番,然后說。
  “是啊,是啊,”他回答,“難道這是你第一次看見他嗎?想想吧!啊!你記性太坏。林惇,你不記得你的表姐啦,你總是跟我們鬧著要見她的啊?”
  “什么,林惇!”凱蒂叫起來,為意外地听見這名字而興高采烈起來。“那就是小林惇嗎?他比我還高啦!你是林惇嗎?”
  這年輕人走向前來,承認他就是。她狂熱地吻他,他們彼此凝視著,看到時光在彼此的外表上所造成的變化而惊奇。凱瑟琳已經長得夠高了;她的身材又丰滿又苗條,像鋼絲一樣地有彈性,整個容貌由于健康而精神煥發。林惇的神气和動作都很不活潑,他的外形也非常瘦弱;但是他的風度帶著一种文雅,緩和了這些缺點,使他還不討人厭。在和他互相交換多种形式的喜愛的表示之后,他的表姐走到希刺克厲夫先生跟前,他正留在門口,一面注意屋里的人,一面注意外面的事;這就是說,假裝看外面,實際上只是注意屋里。
  “那么,你是我的姑夫啦!”她叫著,走上前向他行禮。
  “我本來就覺著挺喜歡你,雖然開始你對我不友好。你干嗎不帶林惇到田庄來呢?這些年住這么近,從來不來看看我們,可真古怪;你干嗎這樣呢?”
  “在你出生以前,我去得太勤了;”他回答,“唉——倒霉!
  你要是還有多余的吻,就都送給林惇吧——給我可是白糟蹋。”
  “淘气的艾倫!”凱瑟琳叫著,然后又以她那過份熱情的擁抱突然向我進攻。“坏艾倫!想不讓我進來。可是將來我還要天天早上散步來這儿呢,可以嗎,姑夫?有時候還帶爸爸來。你喜歡不喜歡看見我們呢?”
  “當然,”姑夫回答,現出一副難以壓制的獰笑,這是由于他對這兩位要來的客人的惡感所引起的。“可是等等,”他轉身又對小姐說,“既然我想到了這點,還是告訴你為好。林惇先生對我有成見。我們吵過一次,吵得非常凶,你要是跟他說起你到過這儿,他就會根本禁止你來,因此你一定不要提這事,除非你今后并不在乎要看你表弟:要是你愿意,你可以來,可你決不能說出來。”
  “你們為什么吵的?”凱瑟琳問,垂頭喪气透了。
  “他認為我太窮,不配娶他的妹妹,”希刺克厲夫回答,“我終于得到了她,這使他感到很難過。他的自尊心受到損傷,他永遠也不能寬恕這件事。”
  “那是不對的!”小姐說,“我遲早總會就這樣對他說的。可是林惇和我并沒有參加你們的爭吵啊。那么我就不來了;他去田庄好啦。”
  “對我來說是太遠了,”他的表弟咕嚕著,“要走四英里路可要把我累死了。不,來吧,凱瑟琳小姐,隨時到這儿來吧——不要每天早晨來,一星期來一兩次好了。”
  父親朝他儿子輕蔑地溜了一眼。
  “耐莉,恐怕我要白費勁了,”他小聲對我說。“凱瑟琳小姐(這呆子是這樣稱呼她的),會發現他的价值,就把他丟開了。要是哈里頓的話——別看哈里頓已全被貶低,我一天倒有二十回羡慕他呢!這孩子如果是別人我都會愛他了。不過我想他是得不到她的愛情的。我要使哈里頓反對那個不中用的東西,除非他赶快發奮振作起來。算算他很難活到十八歲。啊,該死的窩囊廢!他在全神貫注地擦他的腳,連望都不望她一下。——林惇!”
  “啊,父親,”那孩子答應著。
  “附近沒有什么地方你可以領你表姐去看看嗎?甚至連個兔子或者鼬鼠的窠都不去瞧瞧嗎?在你換鞋之前先把她帶到花園里玩,還可以到馬廄去看看你的馬。”
  “你不是情愿坐在這儿嗎?”林惇用一种表示不想動的聲調問凱瑟琳。
  “我不知道,”她回答,渴望地向門口瞧了一眼,顯然盼望著活動活動。
  他還坐著,向火爐那邊更挨近些。希刺克厲夫站起來,走到廚房去,又從那儿走到院子叫哈里頓。哈里頓答應了,兩個人立刻又進來了。那個年輕人剛洗完了澡,這可以從他臉上的光彩和他的濕頭發看得出來。
  “啊,我要問你啦,姑夫,”凱瑟琳喊著,記起了那管家的話,“那不是我的表哥吧,他是嗎?”
  “是的,”他回答,“你母親的侄子。你不喜歡他嗎?”
  凱瑟琳神情很古怪。
  “他不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嗎?”他接著說。
  這個沒禮貌的小東西踮起了腳尖,對著希刺克厲夫的耳朵小聲說了一句話。他大笑起來,哈里頓的臉沉下來;我想他對猜疑到的輕蔑是很敏感的,而且顯然對他的卑微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但是他的主人或保護人卻把他的怒气赶掉了,叫著:
  “你要成為我們的寶貝啦,哈里頓!她說你是一個——是什么?好吧,反正是奉承人的話。喏,你陪她到田庄轉轉去。記住,舉止要像個紳士!不要用任何坏字眼;在這位小姐不望著你的時候,你別死盯著她,當她望你時,你就准備閃開你的臉;你說話的時候,要慢,而且要把你的手從口袋里掏出來。走吧,盡力好好地招待她吧。”
  他注視著這一對從窗前走過。恩蕭讓他的臉完全避開了他的同伴。他仿佛以一個陌生人而又是一個藝術家的興趣在那儿研究著那熟悉的風景,凱瑟琳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并沒有表現出一點愛慕的神情。然后就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一些可以取樂的事情上面去了,并且歡歡喜喜地輕步向前走去,唱著曲子以彌補沒話可談。
  “我把他的舌頭捆住了,”希刺克厲夫觀察著。“他會始終不敢說一個字!耐莉,你記得我在他那年紀的時候吧?——不,還比他小些。我也是這樣笨相么:像約瑟夫所謂的這樣‘莫名其妙’嗎?”
  “更糟,”我回答,“因為你比他更陰沉些。”
  “我對他有興趣,”他接著說,大聲地說出他的想法。“他滿足了我的心愿。如果他天生是個呆子,我就連一半樂趣也享受不到。可是他不是呆子;我能夠同情他所有的感受,因為我自己也感受過。比如說,我准确地知道他現在感受到什么痛苦;雖然那不過是他所要受的痛苦的開始。他永遠也不能從他那粗野無知中解脫出來。我把他抓得比他那無賴父親管我還緊些,而且貶得更低些;因為他以他的野蠻而自負。我教他嘲笑一切獸性以外的東西,認為這些是愚蠢和軟弱的。你不認為辛德雷要是能看見他的儿子的話,會感到驕傲嗎?差不多會像我為我自己的儿子感到驕傲一樣。可是有這個區別;一個是金子卻當舖地的石頭用了,另一個是錫擦亮了來仿制銀器。我的儿子沒有什么价值。可是我有本事使這類的草包盡量振作起來。他的儿子有頭等的天賦,卻荒廢了,變得比沒用還糟。我沒有什么可惋惜的;他可會有很多,但是,除了我,誰也不曾留意到。最妙的是,哈里頓非常喜歡我,你可以承認在這一點上我胜過了辛德雷。如果這個死去的流氓能從墳墓里站起來譴責我對他的子嗣的虐待,我倒會開心地看到這個所說的子嗣把他打回去,為了他竟敢辱罵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而大為憤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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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0-7-31 00:10:10 |只看該作者
  希刺克厲夫一想到這里就格格地發出一种魔鬼似的笑聲。我沒有理他,因為我看出來他也不期待我回答。同時,我們的年輕同伴,他坐得离我們太遠,听不見我們說什么,開始表示出不安的征象來了,大概是后悔不該為了怕受點累就拒絕和凱瑟琳一起玩。他的父親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眼光總往窗子那邊溜,手猶豫不決地向帽子那邊伸。
  “起來,你這懶孩子!”他叫著,現出假裝出來的熱心。
  “追他們去,他們正在那角上,在蜜蜂巢那邊。”
  林惇振作起精神,离開了爐火。窗子開著,當他走出去時,我听見凱蒂正問她那個不善交際的侍從,門上刻的是什么?哈里頓抬頭呆望著,抓抓他的頭活像個傻瓜。
  “是些鬼字,”他回答。“我認不出。”
  “認不出?”凱瑟琳叫起來,“我能念:那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干嗎刻在那儿。”
  林惇吃吃地笑了:他第一次顯出開心的神色。
  “他不認識字,”他對他的表姐說。“你能相信會有這樣的大笨蛋存在嗎?”
  “他一直就這樣嗎?”凱蒂小姐嚴肅地問道。“或者他頭腦簡單——不對嗎?我問過他兩次話了,而每一次他都作出這种傻相,我還以為他不懂得我的話呢。我擔保我也不大懂得他!”
  林惇又大笑起來,嘲弄地瞟著哈里頓;哈里頓在那會儿看來一定是還不大明白怎么回事。
  “沒有別的緣故,只是懶惰;是吧,恩蕭?”他說。“我的表姐猜想你是個白痴哩。這下可讓你嘗到你嘲笑的所謂‘啃書本’所得的后果了。凱瑟琳,你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約克郡的口音沒有?”
  “哼,那有什么鬼用處?”哈里頓咕嚕著,對他平時的同伴回嘴就方便多了。他還想再說下去,可是這兩個年輕人忽然一齊大笑起來:我的輕浮的小姐很高興地發現她可以把他的奇怪的話當作笑料了。
  “那句話加個‘鬼’字有什么用呢?”林惇嗤笑著。“爸爸叫你不要說任何坏字眼,而你不說一個坏字眼就開不了口。努力像個紳士吧,現在試試看!”
  “要不是因為您更像個女的,而不大像個男的的話,我馬上就想把您打倒啦,我會的;可怜的瘦板條!”這大怒的鄉下人回罵著,退卻了,當時他的臉由于憤怒和羞恥燒得通紅:因為他意識到被侮辱了,可又窘得不知道該怎么怨恨才是。
  希刺克厲夫和我一樣,也听見了這番話,他看見他走開就微笑了;可是馬上又用特別嫌惡的眼光向這輕薄的一對瞅了一眼,他們還呆在門口瞎扯著;這個男孩子一討論到哈里頓的錯誤和缺點,并且敘述他的怪舉動和趣聞時,他的精神可就來了;而這小姑娘也愛听他的無禮刻薄的話,并不想想這些話中所表現的惡意。我可是開始不喜歡林惇了,憎惡的程度比以前的怜憫程度還要重些,也開始多少原諒他父親這樣看不起他了。
  我們一直待到下午:我不能把凱瑟琳早點拉走;但是幸虧我的主人沒有离開過他的屋子,一直不知道我們久久不回。在我們走回來的時候,我真想談談我們剛离開的這些人的性格,以此來開導開導我所照顧的人;可是她已經有了成見,反倒說我對他們有偏見了。
  “啊哈,”她叫著,“你是站在爸爸這邊的,艾倫。我知道你是有偏心的,不然你就不會騙我這么多年,說林惇住得离這儿很遠。我真是非常生气,可我又是這么高興,就發不出脾气來!但是你不許再說我姑夫;他是我的姑夫。記住,而且我還要罵爸爸,因為跟他吵過架。”
  她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著,到后來我只好放棄了使她覺悟到她的錯誤的努力。那天晚上她沒有說起這次拜訪,因為她沒有看見林惇先生。第二天就都說出來了,使我懊惱之至;可我還不十分難過:我以為指導和警戒的擔子由他擔負比由我擔負會有效多了。可是他懦弱得竟說不出如他所愿的令人滿意的理由,好讓她和山庄那個家絕交,凱瑟琳對于每一件壓制她驕縱的意志的事卻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肯听從約束。
  “爸爸,”她叫著,在請過早安之后,“猜猜我昨天在曠野上散步時看見了誰。啊,爸爸,你吃惊啦!現在你可知道你作得不對啦,是吧?我看見——可是听著,你要听听我怎么識破了你;還有艾倫,她跟你聯盟,在我倒一直希望林惇回來,可又總是失望的時候還假裝出可怜我的樣子。”
  她把她的出游和結果如實地說了;我的主人,雖然不止一次地向我投來譴責的眼光,卻一語不發,直等她說完。然后他把她拉到跟前,問她知不知道他為什么把林惇住在鄰近的事瞞住她!難道她以為那只是不讓她去享受那毫無害處的快樂嗎?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希刺克厲夫先生,”她回答。
  “那么你相信我關心我自己胜過關心你啦,凱蒂?”他說。
  “不,那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希刺克厲夫先生,而是因為希刺克厲夫先生不喜歡我;他是一個最凶惡的人,喜歡陷害和毀掉他所恨的人,只要這些人給了他一點點机會。我知道你若跟你表弟來往,就不能不和他接触;我也知道他為了我的緣故就會痛恨你,所以就是為了你自己好,沒有別的,我才提防著讓你不再看見林惇。我原想等你長大點的時候再跟你解釋這件事的,我懊悔我把它拖延下來了。”
  “可是希刺克厲夫先生挺誠懇的,爸爸。”凱瑟琳說。一點也沒有被說服。“而且他并不反對我們見面;他說什么時候我高興,我就可以去他家,就是要我絕對不能告訴你,因為你跟他吵過,不能饒恕他娶了伊莎貝拉姑姑。你真的不肯。你才是該受責備的人哩;他是愿意讓我們作朋友的,至少是林惇和我;而你就不。”
  我的主人看出來她不相信他所說的關于她姑夫的狠毒的話,便把希刺克厲夫對伊莎貝拉的行為,以及呼嘯山庄如何變成他的產業,都草草地說了個梗概。他不能將這事說得太多;因為即使他說了一點點,卻仍然感到自林惇夫人死后所占据在他心上的那种對過去的仇人的恐怖与痛恨之感。‘要不是因為他,她也許還會活著!’這是他經常有的痛苦的念頭;在他眼中,希刺克厲夫就仿佛是一個殺人犯。凱蒂小姐——完全沒接触過任何罪惡的行徑,只有她自己因暴躁脾气或輕率而引起的不听話,誤解,或發發脾气而已。而總是當天犯了,當天就會改過——因此對于人的心靈深處能夠盤算和隱藏報复心達好多年,而且一心要實現他的計划卻毫無悔恨之念,這點使凱瑟琳大為惊奇。這种對人性的新看法,仿佛給她很深的印象,并且使她震動——直到現在為止,這看法一向是在她所有的學習与思考范圍之外的——因此埃德加先生認為沒有必要再談這題目了。他只是又說了一句:
  “今后你就會知道,親愛的,為什么我希望你躲開他的房子和他的家了;現在你去作你往常的事,照舊去玩吧,別再想這些了!”
  凱瑟琳親了親她父親,安靜地坐下來讀她的功課,跟平常一樣,讀了兩小時。然后她陪他到園林走走,一整天和平常一樣地過去了。但是到晚上,當她回到她的房間里去休息,我去幫她脫衣服時,我發現她跪在床邊哭著。
  “啊,羞呀,傻孩子!”我叫著。“要是你有過真正的悲哀,你就會覺得你為了這點小別扭掉眼淚是可恥的了。你從來沒有過一點真正的悲痛的影子,凱瑟琳小姐。假定說,主人和我一下子都死了,就剩你自己活在世上:那么你將感到怎么樣呢?把現在的情況和這么一种苦惱比較一下,你就該感謝你已經有了朋友,不要再貪多啦。”
  “我不是為自己哭,艾倫,”她回答,“是為他。他希望明天再看見我的。可他要失望啦:他要等著我,而我又不會去!”
  “無聊!”我說,“你以為他也在想你嗎?他不是有哈里頓作伴嗎?一百個人里也不會有一個為著失去一個才見過兩次——只是兩個下午的親戚而落淚的。林惇可會猜到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才不會再為你煩惱的。”
  “可是我可不可以寫個短信告訴他我為什么不能去了呢?”她問,站起來了。“就把我答應借給他的書送去?他的書沒我的好,在我告訴他我的書是多有趣的時候,他非常想看看這些呢。我不可以嗎,艾倫?”
  “不行,真的不行!”我決斷地回答。“這樣他又要寫信給你,那可就永遠沒完沒了啦。不,凱瑟琳小姐,必須完全斷絕來往:爸爸這么希望,我就得照這么辦。”
  “可一張小紙條怎么能——?”她又開口了,作出一臉的懇求相。
  “別胡扯啦!”我打斷她。“我們不要再談你的小紙條啦。
  上床去吧。”
  她對我作出非常淘气的表情,淘气得我起先都不想吻她和道晚安了,我极不高興地用被把她蓋好,把她的門關上;但是,半路又后悔了,我輕輕地走回頭,瞧!小姐站在桌邊,她面前是一張白紙,手里拿一支鉛筆,我一進去,她正偷偷地把它藏起來。
  “你找不到人給你送去,凱瑟琳,”我說,“就算你寫的話,現在我可要熄掉你的蜡燭了。”
  我把熄燭帽放在火苗上的時候,手上被打了一下,還听見一聲急躁的“別扭東西”!然后我又离開了她,她在一种最坏的、最乖張的心情中上了門閂。信還是寫了,而且由村里來的一個送牛奶的人送到目的地去;可是當時我不知道,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几個星期過去了,凱蒂的脾气也平复下來;不過她變得特別喜歡一個人躲在角落里;而且往往在她看書的時候,如果我忽然走近她,她就會一惊,伏在書本上,顯然想蓋住那書。我看出在書頁中有散張的紙邊露出來。她還有個詭計,就是一清早就下樓,在廚房里留連不去,好像她正在等著什么東西到來似的,在圖書室的一個書櫥中,她有一個小抽屜:她常翻騰好半天,走開的時候總特別小心地把抽屜的鑰匙帶著。
  一天,她正在翻這個抽屜時,我看見最近放在里面的玩具和零碎全變成一張張折好的紙張了。我的好奇心和疑惑被激起來了,我決定偷看她那神秘的寶藏。因此,到了夜晚,等她和我的主人都安穩地在樓上時,我就在我這串家用鑰匙里搜索著,找出一把可以開抽屜鎖的鑰匙。一打開抽屜,我就把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倒在我的圍裙里,再帶到我自己的屋子里從容地檢查著。雖然我早就疑心,可我仍然惊訝地發現原來是一大堆信件——一定是差不多每天一封——從林惇·希刺克厲夫來的:都是她寫去的信的回信。早期的信寫得拘謹而短;但是漸漸地,這些信發展成內容丰富的情書了,寫得很笨拙,這就作者的年齡來說是自然的;可是有不少句子据我想是從一個比較有經驗的人那里借來的。有些信使我感到簡直古怪,混雜著熱情和平淡;以強烈的情感開始,結尾卻是矯揉造作的、囉嗦的筆調,如一個中學生寫給他的一個幻想的、不真實的情人一樣。這些能否滿足凱蒂,我不知道;可是,在我看來是非常沒有价值的廢物。翻閱過我認為該翻的一些信件之后,我將這些用手絹包起來,放在一邊,重新鎖上這個空抽屜。
  我的小姐根据她的習慣,老早就下樓,到廚房里去了:我瞅見當某一個小男孩到來的時候,她走到門口,在擠奶的女工朝她的罐子里倒牛奶時,她就把什么東西塞進他的背心口袋里,又從里面扯出什么東西來。我繞到花園里,在那儿等著這送信的使者;他英勇地戰斗,以保護他的受委托之物,我們搶得把牛奶都潑翻了;但是我終于成功地抽出來那封信;還威嚇他說如果他不徑自回家去,即將有嚴重的后果,我就留在牆跟底下閱讀凱蒂小姐的愛情作品。這比她表弟的信簡洁流利多了:寫得很漂亮,也很傻气。我搖搖頭,沉思著走進屋里。這一天很潮濕,她不能到花園里溜達解悶;所以早讀結束后,她就向抽屜找安慰去了。她父親坐在桌子那邊看書;我呢,故意找點事作,去整理窗帘上几條扯不開的繐子,眼睛死盯著她的動靜。任何鳥儿飛回它那先前离開時還充滿著啾啾鳴叫的小雛,后來卻被搶劫一空的巢里時,所發出的悲鳴与騷動,都比不上那一聲簡單的“啊!”和她那快樂的臉色因突變而表現出那种完完全全的絕望的神態。林惇先生抬頭望望。
  “怎么啦,寶貝儿?碰痛你哪儿啦?”他說。
  他的聲調和表情使她确信他不是發現寶藏的人。
  “不是,爸爸!”她喘息著。“艾倫!艾倫!上樓吧——我病了!”
  我服從了她的召喚,陪她出去了。
  “啊,艾倫!你把那些拿去啦,”當我們走到屋里,沒有別人的時候,她馬上就開口了,還跪了下來!“啊,把那些給我吧,我再也不,再也不這樣作啦!別告訴爸爸。你沒有告訴爸爸吧,艾倫?說你沒有,我是太淘气啦,可是我以后再也不這樣啦!”
  我帶著极嚴肅的神情叫她站起來。
  “所以,”我慨歎著,“凱瑟琳小姐,看來你任性得太過分啦,你該為這些害羞!你真的在閒的時候讀這么一大堆廢物呀:咳,好得可以拿去出版啦,我要是把信擺在主人面前,你以為他有什么想法呢?我還沒有給他看,可你用不著幻想我會保守你這荒唐的秘密。羞!一定是你領頭寫這些愚蠢的東西!我肯定他是不會想到的。”
  “我沒有!我沒有!”凱蒂抽泣著,簡直傷心透了。“我一次也沒有想到過愛他,直到——”
  “愛!”我叫著,盡量用譏嘲的語气吐出這個字來。“愛!有什么人听到過這類事情么!那我也可以對一年來買一次我們谷子的那個磨坊主大談其愛啦。好一個愛,真是!而你這輩子才看見過林惇兩次,加起來還不到四個鐘頭!喏,這是小孩子的胡說八道。我要把信帶到書房里去;我們要看看你父親對于這种愛說什么。”
  她跳起來搶她的寶貝信,可是我把它們高舉在頭頂上;然后她發出許多狂熱的懇求,懇求我燒掉它們——隨便怎么處置也比公開它們好。我真是想笑又想罵——因為我估計這完全是女孩子的虛榮心——我終于有几分心軟了,便問道——
  “如果我同意燒掉它們,你能誠實地答應不再送出或收進一封信,或者一本書(因為我看見你給他送過書),或者一卷頭發,或者戒指,或者玩意儿?”
  “我們不送玩意儿,”凱瑟琳叫著,她的驕傲征服了她的羞恥。
  “那么,什么也不送,我的小姐?”我說。“除非你愿意這樣,要不然我就走啦。”
  “我答應,艾倫,”她叫著,拉住我的衣服。“啊,把它們丟在火里吧,丟吧,丟吧!”
  但是當我用火鉗撥開一塊地方時,這樣的犧牲可真是太痛苦了。她熱切地哀求我給她留下一兩封。
  “一兩封,艾倫,為了林惇的緣故留下來吧!”
  我解開手絹,開始把它們從手絹角里向外倒,火焰卷上了煙囪。
  “我要一封,你這殘忍的坏人!”她尖聲叫著,伸手到火里,抓出一些燒了一半的紙片,當然她的手指頭也因此吃了點虧。
  “很好——我也要留點拿給爸爸看看,”我回答著,把剩下的又抖回手絹去,重新轉身向門口走。
  她把她那些燒焦了的紙片又扔到火里去,向我做手勢要我完成這個祭祀。燒完了,我攪攪灰燼,用一鏟子煤把這些埋起來,她一聲也不吭,怀著十分委屈的心情,退到她自己的屋里,我下樓告訴我主人,小姐的急病差不多已經好了。可是我認為最好讓她躺一會。她不肯吃飯;可是在吃茶時她又出現了,面色蒼白,眼圈紅紅的,外表上克制得惊人。
  第二天早上我用一張紙條當作回信,上面寫著,“請希刺克厲夫少爺不要再寫信給林惇小姐,她是不會接受的。”自此以后那個小男孩來時,口袋便是空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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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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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結束了,已是早秋天气,已經過了秋節,但是那年收成晚,我們的田有些還沒有清除完畢。林惇先生和他的女儿常常走到收割者中間去,在搬運最后几捆時,他們都逗留到黃昏,正碰上夜晚的寒冷和潮濕,我的主人患了重感冒。這感冒頑強地滯留在他的肺部,使他整個一冬都待在家里,几乎沒有出過一次門。
  可怜的凱蒂,她那段小小的風流韻事使她受了惊,事過后,就變得相當悶悶不樂了,她的父親堅持要她少讀點書,多運動些。她再也沒法找他作伴了;我以為我有責任盡量彌補這個缺陷,然而我這個代替者也無濟于事。因為我只能從我無數的日常工作中擠出兩三個小時來跟著她,于是我這陪伴顯然沒有他那樣可人意了。
  十月的一個下午,或者是十一月初吧——一個清新欲雨的下午,落在草皮与小徑上的潮濕的枯葉簌簌地發出響聲,寒冷的藍天有一半被云遮住了——深灰色的流云從西邊迅速地升起,預報著大雨即將來臨——我請求我的小姐取消她的散步,因為我看准要下大雨。她不肯,我無可奈何只好穿上一件外套,并且拿了我的傘,陪她溜達到園林深處去:這是碰上她情緒低落時愛走的一條路——當埃德加先生比平時病得厲害些時她一定這樣,他自己從來沒承認過他的病勢加重,可凱蒂和我卻可以從他臉上比以前更沉默、憂郁的神色上猜出來。她郁郁不快地往前走著,現在也不跑不跳了,雖然這冷風滿可以引誘她跑跑,而且時不時地我可以從眼角里瞅見她把一只手抬起來,從她臉上揩掉什么。我向四下里呆望著,想辦法岔開她的思想。路的一旁是一條不平坦的高坡,榛樹和短小的橡樹半露著根,不穩地豎在那里;這土質對于橡樹來說是太松了,而強烈的風把有些樹都吹得几乎要和地面平行了。在夏天,凱瑟琳小姐喜歡爬上這些樹干,坐在离地兩丈高的樹枝上搖擺;我每一次看見她爬得那么高時,雖然很喜歡看她的活潑,也喜歡她那顆輕松的童心,然而我還是覺得該罵罵她,可是听著我這樣罵,她也知道并沒有下來的必要。從午飯后到吃茶時,她就躺在她那被微風搖動著的搖籃里,什么事也不作,只唱些古老的歌——我唱的催眠曲——給她自己听;或是看和她一同栖在枝頭上的那些鳥喂哺它們的小雛,引它們飛起來;或是閉著眼睛舒舒服服地靠著,一半在思索,一半在作夢,快樂得無法形容。
  “瞧,小姐!”我叫道,指著一棵扭曲的樹根下面的一個凹洞。“冬天還沒有來這里哩。那邊有一朵小花,七月里跟紫丁香一起布滿在那些草皮台階的藍鐘花就剩這一朵啦。你要不要爬上去,把它摘下來給爸爸看?”
  凱蒂向著這朵在土洞中顫抖著的孤寂的花呆望了很久,最后回答——“不,我不要碰它:它看著很憂郁呢,是不是,艾倫?”
  “是的,”我說,“就跟你一樣的又瘦又干。你的臉上都沒血色了。讓我們拉著手跑吧。你這樣無精打采,我敢說我要赶得上你了。”
  “不,”她又說,繼續向前閒蕩著,間或停下來,望著一點青苔,或一叢變白的草,或是在棕黃色的成堆的葉子中間散布著鮮艷的橘黃色的菌沉思著,時不時地,她的手總是抬起到她那扭轉過去的臉上去。
  “凱瑟琳,你干嗎哭呀,寶貝儿?”我問,走上前,摟著她的肩膀。“你千万不要因為爸爸受了涼就哭起來;放心吧,那不是什么重病。”
  她現在不再抑制她的眼淚,抽泣起來了。
  “啊,要變成重病的,”她說。“等到爸爸和你都离開了我,剩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那我怎么辦呢?我不能忘記你的話,艾倫;這些話總在我的耳朵里響著。等到爸爸和你都死了,生活將要有怎樣的改變,世界將變得多么凄涼啊。”
  “沒有人能說你會不會死在我們前頭,”我回答。“預測不祥是不對的。我們要希望在我們任何人死去之前還有好多好多年要過:主人還年輕,我也還強壯,還不到四十五歲。我母親活到八十,直到最后還是個活潑的女人。假定林惇先生能活到六十,小姐,那比你活過的年紀還多得多呢。把一個災難提前二十年來哀悼不是很愚蠢的嗎?”
  “可是伊莎貝拉姑姑比爸爸還年輕哩,”她說,抬頭凝視著,膽怯地盼望能得到更進一步的安慰。
  “伊莎貝拉姑姑沒有你和我來照應她,”我回答。“她沒有主人那樣幸福,她也不像他那樣生活得有意義。你所需要做的是好好侍候你父親,讓他看見你高興,盡量避免讓他著急,記住,凱蒂!如果你輕狂胡來,竟然對一個但愿他早進墳墓的人的儿子怀著愚蠢的空想的感情,如果他斷定你們應該分開,卻發現你還在為這事煩惱的話,那我可不騙你,你是會气死他的。”
  “在世上除了爸爸的病,什么事也不會使我煩惱,”我的同伴回答。“和爸爸比起來,別的什么事我都不關心。而且我永遠不——永遠不——啊,在我還有知覺時,我永遠不會作一件事或說一個字使他煩惱。我愛他胜過愛我自己,艾倫;這是我從下面這件事知道的:每天晚上我祈求上帝讓我比他晚死:因為我宁可自己不幸,也不愿意他不幸。這就證明我愛他胜過愛我自己。”
  “說得好,”我回答,“可是也必須用行為來證明。等他病好之后,記住,不要忘了你在擔憂受怕時所下的決心。”
  在我們談話時我們走近了一個通向大路的門;我的小姐因為又走到陽光里而輕松起來,爬上牆,坐在牆頭上,想摘點那隱蔽在大道邊的野薔薇樹頂上所結的一些猩紅的果實。長在樹下面一點的果子已經不見了,可是除了從凱蒂現在的位置以外,只有鳥儿才能摸得到那高處的果子。她伸手去扯這些果子時,帽子掉了。由于門是鎖住的,她就打算爬下去拾。我叫她小心點,不然她就要跌下去,她很靈敏地無影無蹤。然而回來可不是這么容易的事。石頭光滑,平整地涂了水泥,而那些薔薇叢和黑莓的蔓枝也經不起攀登。我像個傻子似的,直等到我听她笑著叫著才明白過來——“艾倫!你得拿鑰匙去啦,不然我非得繞道跑到守門人住的地方不可。我從這邊爬不上圍牆哩!”
  “你就在那儿待著,”我回答,“我口袋里帶著我那串鑰匙。
  也許我可以想法打開;要不然我就去拿。”
  我把所有的大鑰匙一個一個地試著的時候,凱瑟琳就在門外跳來跳去的自己玩。我試了最后一個,發現一個也不行,因此,我就又囑咐她待在那儿。我正想盡快赶回家,這時候有一個走近了的聲音把我留住了。那是馬蹄的疾走聲,凱蒂的蹦蹦跳跳也停了下來。
  “那是誰?”我低聲說。
  “艾倫,希望你能開這個門,”我的同伴焦急地小聲回話。
  “喂,林惇小姐!”一個深沉的嗓門(騎馬人的聲音)說,“我很高興遇見你。別忙進去,因為我要求你解釋一下。”
  “我不要跟你說話,希刺克厲夫先生,”凱瑟琳回答。“爸爸說你是一個惡毒的人,你恨他也恨我;艾倫也是這么說的。”
  “那跟這毫無關系,”希刺克厲夫(正是他)說,“我以為我并不恨我的儿子,我請求你注意的是關于他的事。是的,你有理由臉紅。兩三個月以前,你不是還有給林惇寫信的習慣嗎?玩弄愛情,呃?你們兩個都該挨頓鞭子抽!特別是你,年紀大些,結果還是你比他無情。我收著你的信,如果你對我有任何無禮的行為,我就把這些信寄給你父親。我猜你是鬧著玩的,玩膩了就丟開啦,是不是?好呀,你把林惇和這樣的消遣一起丟入了‘絕望的深淵’啦。而他卻是誠心誠意的愛上了,真的。就跟我現在活著一樣的真實,他為了你都快死啦,因為你的三心二意而心碎啦:我這不是在打比方,是實際上如此。盡管哈里頓已譏笑了他六個星期了,我又采用了更嚴重的措施,企圖把他的痴情嚇走,但他還是一天比一天糟;到不了夏天,他就要入土啦,除非你能挽救他!”
  “你怎么能對這可怜的孩子這么明目張膽地撒謊?”我從里面喊著。“請你騎馬走吧!你怎么能故意編造出這么卑鄙的謊話?凱蒂小姐,我要用石頭把這鎖敲下來啦:你可別听那下流的瞎話。你自己也會想到一個人為愛上一個陌生人而死去是不可能的。”
  “我還不知道有偷听的人哩,”這被發覺了的流氓咕嚕著。
  “尊貴的丁太太,我喜歡你,可是我不喜歡你的兩面三刀,”他又大聲說。“你怎么能這樣明目張膽地說謊,肯定我恨這個‘可怜的孩子’?而且造出离奇的故事嚇唬她不敢上我的門?凱瑟琳·林惇(就是這名字都使我感到溫暖),我的好姑娘,今后這一個禮拜我都不在家;去瞧瞧我是不是說實話吧:去吧,那才是乖寶貝儿!只要想象你父親處在我的地位,林惇處在你的地位;那么想想當你的父親他親自來請求你的愛人來的時候,而你的愛人竟不肯走一步來安慰你,那你將如何看待你這薄情的愛人呢。可不要出于純粹的愚蠢,陷入那樣的錯誤中去吧。我以救世主起誓,他要進墳墓了,除了你,沒有別人能救他!”
  鎖打開了,我沖出去。
  “我發誓林惇快死了,”希刺克厲夫重复著,無情地望著我。“悲哀和失望催他早死。耐莉,如果你不讓她去,你自己可以走去看看。而我要到下個禮拜這個時候才回來;我想你主人他自己也不見得會反對林惇小姐去看她的表弟吧。”
  “進來吧,”我說,拉著凱蒂的胳臂,一半強拉她進來;因為她還逗留著,以煩惱的目光望著這說話人的臉,那臉色太嚴肅,沒法顯示出他內在的陰險。
  他把他的馬拉近前來,彎下腰,又說——
  “凱瑟琳小姐,我要向你承認我對林惇簡直沒有什么耐心啦,哈里頓和約瑟夫的忍耐心比我還少。我承認他是和一群粗暴的人在一起。他渴望著和善,還有愛情;從你嘴里說出一句和气的話就會是他最好的良藥。別管丁太太那些殘酷的警告,寬宏大量些,想法去看看他吧。他日日夜夜地夢著你,而且沒法相信你并不恨他,因為你既不寫信,又不去看他。”
  我關上了門,推過一個石頭來把門頂住,因為鎖已被敲開。我撐開我的傘,把我保護的人拉在傘底下,雨開始穿過那悲歎著的樹枝間降了下來,警告我們不能再耽擱了。在我們往家跑時,急急匆匆地,也顧不上談論剛才遇見希刺克厲夫的事。可是我本能地看透了凱瑟琳的心如今已布滿了雙重的暗云。她的臉是這么悲哀,都不像她的臉了;她顯然以為她所听到的話,字字句句是千真万确的。
  在我們進來之前,主人已經休息去了。凱蒂悄悄地到他房里去看看他,他已經睡著了。她回來,要我陪她在書房里坐著。我們一塊吃茶;這以后她躺在地毯上,叫我不要說話,因為她累了,我拿了一本書,假裝在看。等到她以為我是專心看書時,她就開始了她那無聲的抽泣。當時,那仿佛是她最喜愛的解悶法。我讓她自我享受了一陣,然后就去規勸她了:對于希刺克厲夫所說的關于他儿子的一切我盡情地嘲笑了一番,好像我肯定她也會贊同的。唉!我卻沒有本事把他的話所產生的效果取消;而那正是他的打算。
  “你也許對,艾倫,”她回答,“可是在我知道真相以前我就永遠不會安心的。我必須告訴林惇,我不寫信不是我的錯,我要讓他知道我是不會變心的。”
  對于她那樣痴心的輕信,憤怒和抗議又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我們不歡而散;可第二天我又在執拗的年輕女主人的小馬旁邊朝著呼嘯山庄的路走著。我不忍看著她難受,不忍看著她那蒼白的哭泣的臉和憂郁的眼睛:我屈服了,怀著微弱的希望,只求林惇能夠以他對我們的接待來證明希刺克厲夫的故事是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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