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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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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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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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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1 00:11: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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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雨引來了一個霧气蒙蒙的早晨——下著霜,又飄著細雨——臨時的小溪橫穿過我們的小徑——從高地上潺潺而下。我的腳全濕了;我心境不好,無精打采,這种情緒恰好适于作這類最不愉快的事。我們從廚房過道進去,到達了農舍,先确定一下希刺克厲夫先生究竟是否真的不在家:因為我對于他自己肯定的話是不大相信的。
  約瑟夫仿佛是獨自坐在一种极樂世界里,在一爐熊熊燃燒的火邊;他旁邊的桌子上有一杯麥酒,里面豎著大塊的烤麥餅;他嘴里銜著他那黑而短的煙斗。凱瑟琳跑到爐邊取暖。我就問主人在不在家?我問的話很久沒有得到回答,我以為這老人已經有點聾了,就更大聲地又說一遍。
  “沒——有!”他咆哮著,這聲音還不如說是從他鼻子里叫出來的。“沒——有!你從哪儿來,就滾回哪儿去。”
  “約瑟夫!”從里屋傳來的一個抱怨的聲音跟我同時叫起來。“我要叫你几次呀?現在只剩一點紅灰燼啦。約瑟夫!馬上來。”
  他挺帶勁地噴煙,對著爐柵呆望著,表明他根本听不見這個請求。管家和哈里頓都看不見影儿;大概一個有事出去了,另一個忙他的事儿。我們听出是林惇的聲音,便進去了。
  “啊,我希望你死在閣樓上,活活餓死!”這孩子說,听見我們走進來,誤以為是他那怠慢的听差來了呢。
  他一看出他的錯誤就停住了,他的表姐向他奔去。
  “是你嗎,林惇小姐?”他說,從他靠著的大椅子扶手上抬起頭來。“別——別親我;弄得我喘不過气來了。天呀!爸爸說你會來的,”他繼續說,在凱瑟琳擁抱以后稍稍定下心來;這時她站在旁邊,顯出很后悔的樣子。“請你關上門,可以嗎?你們把門開著啦;那些——那些可惡的東西不肯給火添煤。這么冷!”
  我攪動一下那些余燼,自己去取了一煤斗的煤。病人抱怨著煤灰飄滿他一身;可是他咳嗽沒完,看來像是在發燒生病,所以我也沒有斥責他的脾气。
  “喂,林惇,”等他皺著的眉頭展開時,凱瑟琳喃喃地說,“你喜歡看見我嗎?我對你能做點什么呢?”
  “你為什么以前不來呢?”他問。“你應該來的,不必寫信。寫這些長信把我煩死啦。我宁可跟你談談。現在我可連談話也受不了,什么事都作不成。不知道齊拉上哪儿去了!你能不能(望著我)到廚房里去看一下?”
  我剛才為他忙這忙那的,卻并沒有听到他一聲謝;我也就不愿再在他的命令下跑來跑去,我回答說——
  “除了約瑟夫,沒有人在那儿。”
  “我要喝水,”他煩惱地叫著,轉過身去。“自從爸爸一走,齊拉就常常蕩到吉默吞去,真倒霉!我不得不下來到這儿呆著——他們總是故意听不見我在樓上叫。”
  “你父親照顧你周到嗎,希刺克厲夫少爺?”我問,看出凱瑟琳的友好的表示遭受了挫折。
  “照顧?至少他叫他們照顧得太過分了,”他叫喊。“那些坏蛋!你知道嗎,林惇小姐,那個野蠻的哈里頓還笑我哩!我恨他!實在的,我恨他們所有的人:盡是些討厭的家伙。”
  凱蒂開始找水;她在食櫥里發現一瓶水,就倒滿一大杯,端過來。他吩咐她從桌子上一個瓶子里倒出一匙酒來加上;喝下一點后,他顯得平靜些了,說她很和气。
  “你喜歡看見我嗎?”她重复她以前的問話,很高興地看出他臉上稍稍有一點微笑的神气了。
  “是的,我喜歡,听見像你講話的這种聲音是怪新鮮的事!”他回答。“可是我苦惱過,因為你不肯來。爸爸賭咒說是由于我的緣故,他罵我是一個可怜的、陰陽怪气的,不值一文的東西,又說你瞧不起我;還說如果他處在我的地位,這時他就會比你父親更像是田庄的主人了。可你不是瞧不起我吧,是嗎,小姐——?”
  “我愿意你叫我凱瑟琳,或是凱蒂,”我的小姐打斷他的話。“瞧不起你?不!除了爸爸和艾倫,我愛你超過愛任何活著的人。不過,我不愛希刺克厲夫先生;等他回來,我就不敢來了。他要走開好多天嗎?”
  “沒有好多天,”林惇回答,“可是自從獵季開始,他常常到曠野去;當他不在的時候你可以陪我一兩個鐘頭,答應我你一定要來。我想我一定不會跟你發脾气,你是不會惹我生气的,而且你總是想幫助我的,不是嗎?”
  “是的,”凱瑟琳說,撫著他的柔軟的長發。“只要我能得到爸爸的允許,我就把我一半的時間全用來陪你。漂亮的林惇!我但愿你是我的弟弟。”
  “那你就會喜歡我像喜歡你父親一樣了嗎?”他說,比剛才愉快些了。“可是爸爸說,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就會愛我胜過愛他、愛全世界,所以我宁愿你是我的妻子。”
  “不,我永遠不會愛任何人胜過愛爸爸,”她嚴肅地回嘴。
  “有時候人們恨他們的妻子,可是不恨他們的兄弟姊妹,如果你是弟弟,你就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爸爸就會跟喜歡我一樣的喜歡你。”
  林惇否認人們會恨他們的妻子;可是凱蒂肯定他們會這樣,并且,一時聰明,舉出他自己的父親對她姑姑的反感為例。我想止住她那毫不思索的饒舌,但止不住她,她把她所知道的全倒出來了。希刺克厲夫少爺大為惱火,硬說她的敘述全是假的。
  “爸爸告訴我的,爸爸不說假話。”她唐突地說。
  “我的爸爸看不起你爸爸,”林惇大叫。“他罵他是一個鬼鬼祟祟的呆子。”
  “你爸爸是一個惡毒的人,”凱瑟琳反罵起來,“你竟敢重复他所說的話,這是非常可惡的。他一定是很惡毒,才會使伊莎貝拉姑姑离開了他。”
  “她并不是离開他,”那男孩子說,“你不要反駁我。”
  “她是,”我的小姐嚷道。
  “好,我也告訴你點事吧!”林惇說。“你的母親恨你的父親,怎么樣吧。”
  “啊!”凱瑟琳大叫,憤怒得說不下去了。
  “而且她愛我的父親。”他又說。
  “你這說謊的小家伙!我現在恨你啦!”她喘息著,她的臉因為激動變得通紅。
  “她是的!她是的!”林惇叫著。陷到他的椅子里頭,他的頭往后抑靠著來欣賞站在他背后的那個辯論家的激動神气。
  “住嘴,希刺克厲夫少爺?”我說,“我猜那也是你父親編出來的故事。”
  “不是:你住嘴!”他回答。“她是的,她是的,凱瑟琳!
  她是的,她是的!”
  凱蒂管不住自己了,把林惇的椅子猛然一推,這一下使他倒在一只扶手上。他立刻來了一陣窒息的咳嗽,很快地結束了他的胜利。他咳得這么久,連我都嚇住了。至于他表姐呢,拚命大哭,為她所惹的禍嚇坏了;雖然她并沒說什么。我扶著他,直等到他咳嗽咳夠了。然后他把我推開,默默地垂下了頭。凱瑟琳也止住了她的悲泣,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庄嚴地望著火。
  “你現在覺得怎么樣,希刺克厲夫少爺?”等了十分鐘,我問道。
  “我但愿她也嘗嘗我所受的滋味,”他回答,“可惡的、殘忍的東西!哈里頓從來沒有碰過我;他從來沒有打過我。今天我才好一點,就——”他的聲音消失在嗚咽中了。
  “我并沒有打你呀!”凱蒂咕嚕著,咬住她的嘴唇,以防感情再一次爆發。
  他又歎息又哼哼,就像是一個在忍受著极大苦痛的人。他哼了有一刻鐘之久;顯然是故意讓他表姐難過,因為他每次一听到她發出哽咽的抽泣,他就在他的抑揚頓挫聲調中重新添點痛苦与悲哀。
  “我很抱歉我傷了你,林惇,”她終于說了,給折磨得受不住了。“可是那樣輕輕一推,我就不會受傷,我也沒想到你會。你傷得不厲害吧,是嗎,林惇?別讓我回家去還想著我傷害了你。理睬我吧!跟我說話呀。”
  “我不能跟你說話,”他咕嚕著,“你把我弄傷了,我會整夜醒著,咳得喘不過气來。要是你有這病,你就可以懂得這滋味啦;可是我在受罪的時候,你只顧舒舒服服地睡覺,沒有一個人在我身邊。我倒想要是你度過那些可怕的長夜,你會覺得怎么樣!”他因為怜憫自己,開始大哭起來。
  “既然你有度過可怕的長夜的習慣,”我說,“那就不是小姐破坏了你的安宁啦;她要是不來,你也還是這樣。無論如何,她不會再來打攪你啦;也許我們离開了你,你就會安靜些了。”
  “我一定得走嗎?”凱瑟琳憂愁地俯下身對著他問道。“你愿意我走嗎?林惇?”
  “你不能改變你所作的事,”他急躁地回答,躲著她,“除非你把事情改變得更糟,把我气得發燒。”
  “好吧,那么,我一定得走啦,”她又重复說。
  “至少,讓我一個人待在這儿,”他說,“跟你談話,我受不了。”
  她躊躇不去,我好說歹說地勸她走,她就是不听。可是既然他不抬頭,也不說話,她終于向門口走去,我也跟著。我們被一聲尖叫召回來了。林惇從他的椅子上滑到爐前石板上,躺在那里扭來扭去,就像一個任性的死纏人的孩子在撒賴,故意要盡可能地作出悲哀和受折磨的樣子。他的舉動使我看透他的性格,立刻看出要遷就他,那才傻哩。我的同伴可不這樣想:她恐怖地跑回去,跪下來,又叫,又安慰又哀求,直到他沒了勁,安靜了下來,決不是因為看她難過而懊悔的。
  “我來把他抱到高背長靠椅上,”我說,“他愛怎么滾就怎么滾。我們不能停下來守著他。我希望你滿意了,凱蒂小姐,因為你不是能對他有益的人;他的健康情況也不是由于對你的依戀而搞成這樣的。現在,好了,讓他在那儿吧!走吧,等到他一知道沒有人理睬他的胡鬧,他也就安安靜靜地躺著了。”
  她把一個靠墊枕在他的頭下,給他一點水喝。他拒絕喝水,又在靠墊上不舒服地翻來复去,好像那是塊石頭或是塊木頭似的。她試著把它放得更舒服些。
  “我可不要那個,”他說,“不夠高。”
  凱瑟琳又拿來一個靠墊加在上面。
  “太高啦,”這個惹人厭的東西咕嚕著。
  “那么我該怎么弄呢?”她絕望地問道。
  他靠在她身上,因為她半跪在長椅旁,他就把她的肩膀當作一种倚靠了。
  “不,那不成,”我說,“你枕著靠墊就可以知足了,希刺克厲夫少爺。小姐已經在你身上浪費太多的時間啦:我們連五分鐘也不能多待了。”
  “不,不,我們能!”凱蒂回答。“現在他好了,能忍著點啦。他在開始想到,如果我認為是我的來訪才使他病重的話,那我今晚肯定會比他過得還要難受。那么我也就不敢再來了。
  說實話吧,林惇;要是我弄痛了你,我就不能來啦。”
  “你一定要來,來醫治我,”他回答。“你應該來,因為你弄痛了我:你知道你把我弄痛得很厲害!你進來時我并沒有像現在這樣病得厲害——是吧?”
  “可是你又哭又鬧把你自己弄病了的——可不是我,”他的表姐說,“無論如何,現在我們要作朋友了。而且你需要我:
  你有時也愿意看見我,是真的么?”
  “我已經告訴了你我愿意,”他不耐煩地回答說。“坐在長椅子上,讓我靠著你的膝。媽媽總是那樣的,整個整個下午都那樣。靜靜地坐著,別說話:可要是你能唱歌也可以唱個歌;或者你可以說一首又長又好又有趣的歌謠——你答應過教我的;或者講個故事。不過,我情愿來首歌謠!開始吧。”
  凱瑟琳背誦她所能記住的最長的一首。這件事使他倆都很愉快。林惇又要再來一個,完了又再來一個,絲毫不顧我拚命反對;這樣他們一直搞到鐘打了十二點,我們听見哈里頓在院子里,他回來吃中飯了。
  “明天,凱瑟琳,明天你來嗎?”小希刺克厲夫問,在她勉強站起來時拉著她的衣服。
  “不,”我回答,“后天也不。”她可顯然給了一個不同的答复,因為在她俯身向他耳語時,他的前額就開朗了起來。
  “你明天不能來,記住,小姐!”當我們走出這所房子時,我就說。“你不是作夢吧,是不是?”
  她微笑。
  “啊,我要特別小心,”我繼續說,“我要把那把鎖修好,你就沒路溜走啦。”
  “我能爬牆,”她笑著說,“田庄不是監牢,艾倫,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說,我快十七歲啦,我是一個女人。我擔保如果林惇有我去照應他,他的身体會很快好起來。我比他大,你知道,也聰明點,孩子气少些,不是嗎?稍微來點甜言蜜語,他就會听我的了。當他好好的時候,他是個漂亮的小寶貝哩。如果他是我家里人,我要把他當個寶貝。我們永遠不吵架,等我們彼此熟悉了,我們還會吵嗎?你不喜歡他嗎,艾倫?”
  “喜歡他!”我大叫。“一個勉強掙扎到十几歲的,脾气坏透的小病人。幸虧,如希刺克厲夫所料,他是活不到二十歲的。真的,我怀疑他還能不能看見春天。無論什么時候他死了,對他的家庭都算不得是個損失。對我們來說,總算運气好,因為他父親把他帶走了:對待他越和气,他就越麻煩,越自私。我很高興你沒有要他作你丈夫的机會,凱瑟琳小姐。”
  我的同伴听著這段話時,變得很嚴肅。這樣不經意地談到他的死,傷了她的感情。
  “他比我小,”沉思半晌之后,她答道,“他應該活得很長,他要——他一定得活得跟我一樣長久。現在他和才到北方來時一樣強壯,這點我敢肯定。他只是受了一點涼,就跟爸爸一樣,你說爸爸會好起來的,那他為什么不能呢?”
  “好啦,好啦,”我叫著,“反正我們用不著給自己找麻煩;你听著,小姐——記住,我說話可是算數的——如果你打算再去呼嘯山庄,有我陪著也好,沒有我陪著也好,我就告訴林惇先生;除非他准許,不然你和你表弟的親密關系絕不能再恢复。”
  “已經恢复了,”凱蒂執拗地咕嚕著。
  “那么就一定不能繼續,”我說。
  “我們走著瞧吧,”這是她的回答,她就騎馬疾馳而去,丟下我在后面辛辛苦苦地赶著。
  我們都在午飯之前到了家;我的主人還以為我們是在花園里溜達哩,因此沒要我們解釋不在家的原因。我一進門,就赶忙換掉我那濕透了的鞋襪;可是在山庄坐了這么久可惹出了禍。第二天早上我起不來了,有三個星期之久,我不能執行我的職務:這個災難是那時期以前從未經歷過的,而且感謝上帝,自那以后也沒有過。
  我的小女主人表現得如天使一般,來侍候我,在我寂寞時來使我愉快。這种禁閉使我的情緒很低沉。對于一個忙碌好動的人,真感到無聊极了。可是和人家相比,我簡直沒什么理由可抱怨的。凱瑟琳一离開林惇先生的屋子,就出現在我的床邊。她一天的時間全分給我們兩個人了;沒有一分鐘是玩掉的:吃飯、讀書和游戲她都不放在心上,真是位難得的、討人喜的看護。在她這么愛她的父親時,還能這么關心我,她必然是有顆熱情的心。我說過她一天的時間全分給我們兩個人了;但是主人休息得很早,我通常在六點鐘以后也不需要什么,如此晚上就是她自己的了。可怜的東西!我從來沒想到在吃茶以后她去作什么了。雖然時不時地,當她進來望望我,跟我道聲晚安時,我看見她的臉上有一种鮮艷的色彩,她的纖細的手指也略微泛紅。但我沒想到這顏色是因為冒著嚴寒騎馬過曠野而來,卻以為是因為在書房烤火的緣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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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1 00:11: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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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三個禮拜的末尾,我已能夠走出我的屋子,在這所房子里隨便走動了。我第一次在晚間坐起來的時候,請凱瑟琳念書給我听,因為我的眼睛還不濟事。我們是在書房里,主人已經睡覺去了:她答應了,我猜想,她可不大愿意;我以為我看的這類書不對她的勁,我叫她隨便挑本她讀熟的書。她挑了一本她喜歡的,一口气念下去,念了一個鐘頭左右;然后就老問我:“艾倫,你不累嗎?現在你躺下來不是更好一些嗎?你要生病啦,這么晚還不睡,艾倫。”
  “不,不,親愛的,我不累,”我不停地回答著。
  當她明白勸不動我時,又試換一种方法,就是有意顯出她對正在干的事儿不感興趣,就變成打打哈欠,伸伸懶腰,以及——
  “艾倫,我累了。”
  “那么別念啦,談談話吧,”我回答。
  那更糟:她又是焦躁又是歎气,總看她的表,一直到八點鐘,終于回她的屋子去了,她那抱怨的、怏怏不樂的模樣,還不停地揉著眼睛,完全是瞌睡极了的樣子。第二天晚上她仿佛更不耐煩;第三天為了避免陪我,她抱怨著頭痛,就离開我了。我想她的行為很特別;我獨自待了很久,決定去看看她是不是好點了,想叫她來躺在沙發上,省得呆在黑洞洞的樓上。樓上哪有凱瑟琳的影儿,樓下也沒有。仆人們都肯定說他們沒看見她。我在埃德加先生的門前听听:那里面靜靜的。我回到她的屋里,吹熄了蜡燭,坐在窗前。
  月亮照得很亮;一層雪洒在地上,我想她可能是去花園散步,清醒一下頭腦去了。我的确發覺了一個人影順著花園里面的篱笆躡手躡腳地前進,但那不是我的小女主人。當那人影走進亮處時,我認出那是一個馬夫。他站了相當久,穿過園林望著那條馬路;然后敏捷地邁步走去,好像他偵察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又出現了,牽著小姐的馬;她就在那儿,才下馬,在馬旁邊走著。這人鬼鬼祟祟地牽著馬穿過草地向馬廄走去。凱蒂從客廳的窗戶那儿進來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就溜到我正等著她的地方。她也輕輕地關上門,脫下她那雙沾了雪的鞋子,解開她的帽子,并不曉得我在瞅著她,正要脫下她的斗篷,我忽然站起來,出現了。這個意外的事使她愣了一下:她發出一聲不清晰的叫聲,便站在那里不動了。
  “我親愛的凱瑟琳小姐,”我開始說,她最近的溫柔給了我太鮮明的印象,使我不忍破口罵她,“這個時候你騎馬到哪儿去啦?你為什么要扯謊騙我呢?你去哪儿啦?說呀!”
  “到花園那頭去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扯謊。”
  “沒去別處嗎?”我追問。
  “沒有,”她喃喃地回答。
  “啊,凱瑟琳!”我難過地叫道。“你知道你作錯了,不然你不會硬跟我說瞎話。這使我很難過。我宁可病三個月,也不愿听你編一套故意捏造的瞎話。”
  她向前一扑,忽然大哭,摟著我的脖子。
  “啊,艾倫,我多怕你生气呀,”她說。“答應我不生气,你就可以知道實在情況了:我也不愿意瞞著你呢。”
  我們坐在窗台上;我向她擔保無論她的秘密是什么,我也不會罵她,當然,我也猜到了;所以她就開始說——
  “我是去呼嘯山庄了,艾倫,自從你病倒了以后,我沒有一天不去的;只有在你能出房門以前有三次沒去,以后有兩次沒去。我給麥寇爾一些書和畫,叫他每天晚上把敏妮准備好,等用過后把它牽回馬廄里:記住,你也千万別罵他。我是六點半到山庄,通常待到八點半,然后再騎馬跑回家。我去并不是為了讓自己快樂,我常常感到心煩。有時候我也快樂,也許一個星期有一次吧。起初,我預料要說服你答應我對林惇守信用,那一定很費事;因為在我們离開他的時候,我約好了第二天再去看他的;可是第二天你卻在樓上躺下了,我就避開了那場麻煩。等到麥寇爾下午把花園門上的鎖重新扣上,我拿到了鑰匙,就告訴他我的表弟是如何盼望著我去看他,因為他病了,不能到田庄來;還有爸爸又如何反對我去:然后我就跟他商議關于小馬的事。他很喜歡看書,他又想到不久就要离開這里去結婚了,因此他就提議,如果我肯從書房里拿出書來借給他,他就听我的吩咐:但是我情愿把我自己的書送給他,這使他更滿意了。
  “我第二次去時,林惇看來精神挺好;齊拉(那是他們的管家)給我們預備出一間干淨的屋子,一爐好火,而且告訴我們,我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因為約瑟夫參加一個祈禱會去了,哈里頓帶著他的狗出去了——我后來听說是到我們林中偷雉雞的。她給我拿來一點溫熱的酒和姜餅,而且表現得非常和气;林惇坐在安樂椅上,我坐在壁爐邊的小搖椅上,我們談笑得這么快樂,發現有這么多話要說:我們計划夏天要到哪儿去,要作什么。這里我就不必多重复了,因為你會說這是愚蠢的。
  “可是有一次,我們几乎吵起來。他說消磨一個炎熱的七月天最令人愉快的辦法是從早到晚躺在曠野中間一片草地上,蜜蜂在花叢里夢幻似地嗡嗡叫,頭頂上百靈鳥高高地歌唱著,還有那蔚藍的天空和明亮的太陽,太陽沒有云彩遮擋,一個勁儿的照耀著。那就是他所謂的天堂之樂的最完美的想法。而我想坐在一棵簌簌作響的綠樹上搖蕩,西風吹動,晴朗的白云在頭頂上一掠而過;不止有百靈鳥,還有畫眉雀、山鳥、紅雀和杜鵑在各處婉轉啼鳴,遙望曠野裂成許多冷幽幽的峽溪;但近處有茂盛的、長長的青草迎著微風形成波浪的起伏;還有森林和潺潺的流水,而整個世界都已蘇醒過來,沉浸在瘋狂的歡樂之中。他要一切都處在一种恬靜的心醉神迷之中里;而我要一切在燦爛的歡欣中閃耀飛舞。我說他的天堂是半死不活的;他說我的天堂是發酒瘋;我說我在他的天堂里一定要睡著的;他說他在我的天堂里就要喘不過气來,于是他開始變得非常暴躁。最后我們同意一等到适宜的天气就都試一下;然后我們互相親吻,又成了朋友。
  “坐定了有一個鐘頭之后,我望著那間有著光滑的不舖地毯的地板的大屋子,我想要是我們把桌子挪開,那多好玩;我要林惇叫齊拉進來幫我們,我們可以玩捉迷藏,要她捉我們。你知道你常這樣玩的,艾倫。他不肯,說沒意思,可是他答應和我玩球。我們在一個碗櫥里找到了兩個球,那里面有一大堆舊玩具,陀螺、圈、打球板、羽毛球。有一個球寫著C.有一個是H.我想要那個C.因為那是代表凱瑟琳,H.可能是代表他的姓希刺克厲夫1;可是H.球里的糠都漏出來了,林惇不喜歡那個。我老是贏了他,他不高興了,又咳起來,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不過,那天晚上,他很容易地恢复了他的好脾气:他听了兩三只好听的歌——你的歌,艾倫——听得出神了;當我不得不走開時,他求我第二天晚上再去,我就答應了。敏妮和我飛奔回家,輕快得像陣風一樣;我夢見呼嘯山庄和我的可愛的寶貝表弟,這些夢一直做到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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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凱瑟琳,原文是Catherine,所以可以用C來代表。希刺克厲夫,原文是Heathcliff,可用H來代表。
  “早晨我很難過;是因為你還在生病,也因為我愿意我父親知道,而且贊成我的出游;但是喝完茶后,正是美麗的月夜;我騎馬往前走的時候,我的陰郁心境就消除了,心想:我又將過一個快樂的晚上了;更使我愉快的是那漂亮的林惇也將如此。我飛快地騎馬到他們的花園,正要轉到后面去,恩蕭那個家伙看見我了,拉著我的韁繩,叫我走前門。他拍著敏妮的脖子,說它是頭好牲口,看樣子好像他想要我跟他說話似的。我只跟他說不要碰我的馬,不然它可會踢他。他用土里土气口音說:‘就是踢了也不會受多大傷。’還看看它的腿,微微一笑。我倒想讓他試試了;但是他走開去開門了,當他拔起門閂時,抬頭望那門上刻著的字,帶著一种又窘又得意的傻相說——‘凱瑟琳小姐,現在我能念啦。’
  “‘妙呀,’我嚷道。‘讓我們听听你念吧——你是變能干啦!’
  “他念著這名字,逐字拖長聲音——‘哈里頓·恩蕭。’
  “‘還有數目字呢?’我鼓勵地大聲喊著,看出他頓住了。
  “‘我還念不起來,’他回答。
  “‘啊,你這呆瓜!’我說,看他念不成就開心地笑起來。
  “那個傻子瞪著眼發愣,嘴上挂著痴笑,眉頭蹙起,好像不知道他該不該跟我一塊笑似的,也不知我的笑是表示親熱,還是輕視——實際上也正是輕視。我解除了他的疑惑,因為我突然恢复了我的尊嚴,要他走開,我是來看林惇的,不是來看他的。他臉紅了——我借著月光看出來的——他的手從門上垂下來,躲躲閃閃地溜掉了,一种虛榮心被羞辱了的模樣。他想象他自己跟林惇一樣地有才能哩,我猜想,因為他能念他自己的名字了;可是他大為狼狽,因為我并不這樣想。”
  “別說啦,凱瑟琳小姐,親愛的!”我打斷她。“我不罵你,可是我不喜歡你那樣的作風。如果你還記得哈里頓是你的表哥,和希刺克厲夫少爺是一樣的,你就要覺得那樣作法是多么不恰當了。至少他渴望和林惇一樣地有成就,那是值得稱贊的抱負;大概他也不是單單為了炫耀才學習:你以前曾使他因為無知而感到羞恥,這點我不怀疑;他愿意補救,而討你歡心。嘲笑他那還沒完成的企圖是很不禮貌的。要是你在他的環境中長大,難道你就會比較不粗魯些?他原來是個和你一樣机靈聰明的孩子;我很傷心他現在要受人輕視,只因為那個卑鄙的希刺克厲夫這么不公平地對待他。”
  “啊,艾倫,你不會為這事哭起來吧,會嗎?”她叫起來,我的真摯使她奇怪。“可是等等,你就可以听見他背誦他的ABC是否為了討我歡喜,要是對這個粗人客气是否值得了。
  我進去了,林惇正躺在高背長椅上,欠起身來歡迎我。
  “‘今晚我病了,凱瑟琳,愛!’他說,‘只好讓你一個人說話,我听著。來,坐在我旁邊。我准知道你是不會失信的,在你走以前,我還要讓你遵守諾言。’
  “這時我知道我絕不能逗他,因為他病了,我輕輕地說話,也不發問,而且避免說任何激怒他的話。我給他帶來一些我最好的書;他要我拿一本讀一點點,我正要讀,不料這時恩蕭把門沖開,顯然是經過一番思索之后起了歹心。他徑直走到我們跟前,抓住林惇的胳臂,把他從椅子上拉下來。
  “‘到你自己屋里去!’他說,激動得聲音几乎听不清了;臉似乎腫脹著,憤恨已极。‘要是她是來看你的,就把她也帶去,你不能把我攆出去。你們兩個滾!’
  “他對我們咒罵著,不容林惇回答,几乎把他扔到廚房里;我也跟著去了,他握緊拳頭,好像也想把我打倒似的。當時我有點害怕,我掉了一本書;他把書向我踢過來,把我們關在外面了。我听見爐火旁邊一聲惡毒的怪笑,轉過身來,就瞅見那個可惡的約瑟夫站著,搓著他的瘦骨嶙峋的手,還顫抖著。
  “‘我就知道他要赶你們出來!他是好小子!他對勁啦!他知道——唉,他和我一樣知道,誰應該是這里的主人——呃、呃、呃!他干得對!呃、呃、呃!’
  “‘我們該到哪儿去?’我問表弟,不理會那個老東西的嘲笑。
  “林惇臉色蒼白,還在哆嗦。那時他可不漂亮啦,艾倫。啊,不,他望著很可怕,因為他的瘦臉和大眼睛都現出一种瘋狂無力的憤怒表情。他握住門柄,搖它;里面卻閂上了。
  “‘要是你不讓我進去,我要殺死你——要是你不讓我進去,我要殺死你!’他簡直是在尖叫,而不是在說話。‘惡魔!
  惡魔!——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
  “約瑟夫又發出那嘶啞的笑聲來。
  “‘喏,那是他父親!’他叫。‘那是他父親!我們兩邊都有點。不要理他,哈里頓,孩子——別害怕——他碰不到你!’
  “我抓住林惇的手,想拉開他;可是他叫得這么怕人使我又不敢拉。最后他的叫聲被一陣可怕的咳嗽嗆住了;血從他的口里涌出來,他就倒在地上了。我跑到院子里,嚇坏了;我盡力大聲叫齊拉。她很快听到了,她正在谷包后面的一個棚子里擠牛奶,赶忙丟下活儿跑來,問我叫她干嗎?我來不及解釋,便把她拉進去,又去找林惇。恩蕭已經出來查看他闖下的禍,他正把那可怜的東西抱上樓去。齊拉和我跟著他上了樓;可是他在樓梯上頭停下來,說我不能進去,我必須回家。我喊著他害了林惇,我非要進去不可。約瑟夫把門鎖上,宣稱我‘不必作這些蠢事’,又問我是不是‘跟他一樣生來就瘋瘋癲癲的’。我站在那儿哭,直到管家又出現。她肯定說他馬上就會好的,可是那樣大吵大鬧是不會使他好起來的;她拉著我,几乎是把我拖到屋子里來。
  “艾倫,我几乎想把我的頭發從頭上扯下來了!我哭得我的眼睛都要瞎了,你非常同情的那個惡棍就站在我對面:竟敢時不時地吩咐我‘別吵’,而且否認是他的錯;最后由于我斷言我要告訴爸爸,而且他一定要被關在牢獄里,還要被吊死。他怕了,自己也開始哭起來,又連忙跑出去掩蓋他那怯弱的感情。但是我仍然沒有擺脫他。等到最后他們強迫我走開時,我才走出屋子。當我走了還不過几百碼時,他忽然從路旁的陰影里出來,攔住敏妮,抓住了我。
  “‘凱瑟琳小姐,我非常難過,’他開始說,‘可那實在太糟——’
  “我給他一鞭子,我以為他也許要謀害我呢。他放我走了,吼出一句他那可怕的咒罵,我騎馬飛奔回家,嚇得魂都要掉啦。
  “那天晚上我沒跟你道晚安,第二天我也沒有去呼嘯山庄:我极想去;可是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動,有時候怕听說林惇死了;有時候一想到要遇見哈里頓就要發抖。第三天我鼓起勇气來,至少,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心神不定了,我又偷著出去。我是五點鐘去的,走去的,心想我可以想辦法爬到房子里去,徑自上樓到林惇的屋子里,不讓人瞅見。可是,那些狗宣告了我的光臨。齊拉讓我進去,說‘這孩子好多了’,便把我帶進一間干淨的舖著地毯的小房間,在那里,使我有說不出的快樂,因為我看見林惇躺在一張小沙發上讀著我的書。可是足足有一個鐘頭他不跟我說話,也不看我。艾倫,他有這么一种怪脾气。使我頗為狼狽的是,等他真的開口的時候,他竟胡說八道,說是我惹起了那場紛扰,不怪哈里頓!我不能回答,除非是發火,我站起來,走出這間屋子。
  他沒料想得到這樣的反應,于是在我后面送來一聲微弱的‘凱瑟琳!’可是我不轉回去,第二天,就是我又在家的第二天,几乎決定不再去看他了。可是就這么上床,起身,永遠听不到一點他的消息,多么難受,因此我的決心在還沒有正式形成以前已經化為烏有了。以前好像到那儿去是不對的;現在又像是不去才不對了。麥寇爾來問我要不要套上敏妮;我說,‘要。’當敏妮馱我過山時,我認為自己是在盡一种責任。我不得不經過前面窗子到院子里去,想隱藏我的光臨是沒有用的。
  “‘小少爺在屋子里,’齊拉看見我向客廳走去,她就說。我進去了;恩蕭也在那儿,可是他馬上离開了這房間。林惇坐在那張大扶手椅子上半醒半睡;我走到火爐跟前,用一种嚴肅的聲調,半認真地開腔:
  “‘你既然不喜歡我,林惇,既然你以為我來是故意傷害你,而且以為我每次都是這樣,這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讓我們告別吧;告訴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本不愿見我,他不必再編造關于這事情的任何瞎話了。’
  “‘坐下,把帽子摘下來,凱瑟琳,’他回答。‘你比我幸福多了,你應該比我好些。爸爸盡說我的缺點,已經夠輕視我的了,很自然地連我對自己都怀疑起來。我怀疑我是不是完全像他時時說我的那樣沒有出息;我覺得十分不高興、苦惱,恨每一個人!我是沒出息,脾气坏,精神坏,差不多總是這樣;你要愿意,你可以說聲再見,你就可以擺脫一個麻煩了。可是,凱瑟琳,對我公道一點:相信我要是能像你一樣討人喜、和气、善良,我是愿意的;甚至比和你同樣幸福健康還更愿意些。你要相信:你的善良使我更深深地愛你,比起你的愛(如果我配承受你的愛的話)還要深些,雖然我曾經不能,而且也沒法不向你暴露我的本性,我很抱歉,而且悔恨;我要抱恨到死!’
  “我覺得他說的是實話;我覺得我必須原諒他,而且,雖然過一會他又要吵,我還是一定又要原諒他。我們和解了;可是我們兩個人都哭了,把我在那儿的整個時間都哭掉了:不完全是為悲哀;但我的确很難過,因為林惇有那樣乖僻的天性。他永遠不會讓他的朋友們舒服,他自己也永遠不會舒服,自從那天夜晚,我總是去他的小客廳;因為他的父親第二天回來了。
  “大概有三次吧,我想,我們過得很快樂,很有希望,就和我們第一天晚上那樣;以后的拜訪都是凄慘又煩惱的:要么是因為他的自私和怨恨,要么是因為他的病痛;可是我已經學著以极小的反感來忍受他的自私和怨恨,就像我得忍受他的病痛一樣。希刺克厲夫故意避開我:我簡直難得見到他。上個禮拜天,的确,我去得比平常早些,我听見他殘酷地罵可怜的林惇,只為了頭天晚上他的行為。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除非他偷听。林惇的舉止當然是惹人生气的;可是,那不是別人的事,卻与我有關,我就進去打斷了希刺克厲夫先生的話,而且就這樣告訴他。他大笑起來,走開了,說他很喜歡我對這事采取那樣的看法,自從那時候起,我就告訴林惇他必須小聲訴說他的苦楚。現在,艾倫,你听見所有的事了。我不能不去呼嘯山庄,只不過是使兩個人受苦;可是,你只要不告訴爸爸,那我去,也礙不著任何人的平靜。你不會告訴吧,會嗎?要是你告訴他的話,那就太殘酷無情了。”
  “這一點我明天才決定,凱瑟琳小姐,”我回答。“這需要研究研究;所以我要你休息去,這事我要考慮一番。”
  我所謂的考慮,是到我主人面前說出來;從她屋子里出來徑直走到他屋子里,把這事和盤托出:只除了她跟她表弟的對話,以及任何提及哈里頓的內容。林惇很惊惶難過,比他愿對我承認的還要多些。早晨,凱瑟琳知道我辜負了她的信賴,也知道了她那秘密的拜訪是結束了。她又哭又鬧,反抗這道禁令,并且求她父親可怜可怜林惇,他答應會寫信通知林惇,允許他在高興來的時候可以到田庄來;這是凱瑟琳所得到的唯一的安慰了。不過信上還要說明他不必再希望會在呼嘯山庄看見凱瑟琳了。要是他知道他外甥的脾气和健康狀況,說不定他會認為就連這點微小的慰藉也不宜給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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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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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事是在去年冬天發生的,先生,”丁太太說,“也不過一年以前。去年冬天,我還沒有想到,過了十二個月以后,我會把這些事講給這家的一位生客解悶!可是,誰曉得你作客還要作多久呢?你太年輕了,不會總是心滿意足地待下去,孤零零一個人;我總是想不論什么人見了凱瑟琳·林惇都不會不愛她。你笑啦。可是我一談到她的時候,你干嗎顯得這樣快活而很感興趣呢?你干嗎要我把她的畫像挂在你的壁爐上面?干嗎——?”
  “別說啦,我的好朋友!”我叫道。“講到我愛上她,這倒也許是很可能的;可是她肯愛我么?我對于這點太怀疑了,因此我可不敢動心拿我的平靜來冒險,再說我的家也不是在這里。我是來自那個熙熙攘攘的世界,我得回到它的怀抱中去。
  接著往下說吧。凱瑟琳服從她父親的命令嗎?”
  “她服從了,”管家繼續說。“她對他的愛仍然主宰著她的感情;而且他講話也不帶火气:他是以一個當他所珍愛的人將陷入危境和敵人手中時,所怀有的那种深沉的柔情來跟她講話的,只要她記住他的贈言,那便是指引她的唯一幫助了。過了几天,他對我說:我愿我的外甥寫信來,或是來拜訪,艾倫。對我說實話,你認為他如何:他是不是變得好一點,或者在他長成人的時候,會不會有變好的希望?”
  “他很嬌,先生,”我回答,“而且不像可以長大成人:可是有一點我可以說,他不像他的父親;如果凱瑟琳小姐不幸嫁給他,他不會不听她的指揮的:除非她极端愚蠢地縱容他。可是,主人,你將有很多時間和他熟識起來,看看他配不配得上她:要四年多他才成年呢?”
  埃德加歎息著;走到窗前,向外望著吉默吞教堂。那是一個有霧的下午,但是二月的太陽還在淡淡地照著,我們還可以分辨出墓園里的兩棵樅樹,和那些零零落落的墓碑。
  “我常常祈求,”他一半是自言自語地說,“祈求要來的就快來吧;現在我開始畏縮了,而且害怕了。我曾經這樣想,与其回憶那時我走下山谷作新郎的情景,還不如預想要不了几個月,或者,很可能几個星期之后我被人抬起來,放進那荒涼的土坑,將更為甜蜜!艾倫,我和我的小凱蒂在一起曾經非常快樂,我們一起度過了多少個冬夜和夏日,她是我身邊的一個活生生的希望。可是我也曾同樣的快樂,在那些墓碑中間,在那古老的教堂下面,我自己冥想著:在那些漫長的六月的晚上,躺在她母親綠茵的青冢上,愿望著——渴求著那個時候我也能躺在下面。我能為凱蒂作什么呢?我必須怎樣才能對她盡了義務呢?我一點也不在乎林惇是希刺克厲夫的儿子;也不在乎他要把她從我身邊拿走,只要他能為她失去了我而能安慰她。我不在乎希刺克厲夫達到了他的目的,因奪去了我最后的幸福而洋洋得意!但是如果林惇沒出息——只是他父親的一個軟弱工具——我就不能把她丟在他手里,雖然扑滅她的熱情是殘忍的,可我卻一定不讓步,在我活著的時候就讓她難過,在我死后讓她孤獨好了。親愛的,我宁可在我死以前把她交給上帝,把她埋葬在土里。”
  “就像現在這樣,把她交給上帝好了,先生。”我回答,“如果這是天意我們不得不失去你——但愿上帝禁止這事——我要終生作她的朋友和顧問。凱瑟琳小姐是一個好姑娘:我并不擔心她會有意作錯事:凡是盡責任的人最后總是有好報的。”
  接近春天了;但是我的主人并沒有康复,雖然他又開始恢复同他女儿在田地里的散步。以她那沒有經驗的眼光來看,能出外散步就是痊愈的象征;而且他的面頰常常發紅,眼睛發亮;她完全相信他是复元了。
  在她十七歲生日那天,他沒有去墓園,那天下著雨,我就說:
  “今天晚上你一定不出去了吧,先生?”
  他回答:“不出去了,今年我要推遲一下了。”
  他又再次寫信給林惇,向他表示很愿意見他;如果那個病人能見人的話,我毫不怀疑他父親一定會允許他來的。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是不能來的,便遵囑回了一封信,暗示著希刺克厲夫先生不許他到田庄來;但他舅舅的親切的關怀使他愉快,他希望他有時在散步時會遇到他,以便當面請求他不要讓他的表姐和他如此長期地斷絕來往。
  他的信上這部分寫得很簡單,大概是他自己的話。希刺克厲夫知道,他為了要凱瑟琳作伴是能夠娓娓動听地央求的。
  “我不要求她來這里,”他說,“可是我就永遠不見她了么,只因為我父親不許我去她家,而您又不許她到我家來?請帶她偶爾騎馬到山崗這邊來吧;讓我們當著您面說几句話!我們并沒作什么事該受這种隔离;您也并沒有生我的气:您沒有理由不喜歡我,您自己也承認。親愛的舅舅!明天給我一封和气的信吧,叫我在您愿意的任何地點見見您們,除了在畫眉田庄。我相信見一次面會使您相信我父親的性格并不是我的性格:他肯定說我更像是您的外甥而不像是他的儿子;雖然我有些過失使我配不上凱瑟琳,可是她已經原諒了,為了她的緣故,您也該原諒吧。您問起我的健康——那是好些了。可是當我總是与一切希望割斷,注定了孤寂,或者同那些永不曾、也永不會喜歡我的人們在一起,我怎么能夠快活而健康起來呢?”
  埃德加雖然同情那孩子,卻不能答應他的請求;因為他不能陪凱瑟琳去。他說,到了夏天,也許他們可以相見;同時,他愿他有空來信,并且盡力在信上給他勸告和安慰;因為他很明白他在家中難處的地位。林惇順從了;如果他不受拘束,他大概會使他的信中充滿了抱怨和悲歎,結果就會把一切搞糟:但是他的父親監視他很嚴;當然我主人送去的信每一行都非給他看不可;所以他只好不寫他特有的個人痛苦和悲傷,而這是他的思想里最先想到的題目,他卻只表達了硬把他与他的朋友和愛人分离之苦;他還向林惇先生慢慢暗示必須早些允許見面,不然他會擔心林惇先生是故意用空話來搪塞他了。
  凱蒂在家里是個有力的同盟者;他們內外呼應終于說動了我主人的心,在我的保護之下,在靠近田庄的曠野上,同意他們每星期左右在一起騎馬或散步一次:因為到了六月他發現他還是在衰弱下去。雖然他每年撥出他的進項的一部分作為我小姐的財產,可是他自然也愿望她能夠保留她祖先的房屋——或至少短期內能回去住;而他想到唯一的指望就在于讓她和他的繼承人結合;他沒想到這個繼承人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樣迅速地衰弱下去;任何人也沒想到,我相信:沒有醫生去過山庄,也沒有人看見過希刺克厲夫少爺而到我們中間來報告他的情況。在我這方面,我開始猜想我的預測是錯了,當他提起到曠野騎馬和散步,而且仿佛如此真摯的要達到他的目的時,他一定是真的复元了。我不能想象做父親的對待快死的儿子會像我后來知道的希刺克厲夫那樣暴虐地、惡毒地對待他,他一想到他那貪婪無情的計划馬上就會受死亡的威脅而遭到失敗,他的努力就更加迫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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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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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埃德加勉強答應了他們的懇求時,盛夏差不多過了,凱瑟琳和我頭一回騎馬出發去見她的表弟。那是一個郁悶酷熱的日子,沒有陽光,天上卻陰霾不雨;我們相見的地點約定在十字路口的指路碑那儿。然而,我們到達那里時,一個奉命作帶信人的小牧童告訴我們說:“林惇少爺就在山庄這邊;
  要是你們肯再走一點路,他將很感激你們。”
  “那么林惇少爺已經忘了他舅舅的第一道禁令了。”我說,“他叫我們只能在田庄上,而我們馬上就要越界了。”
  “那么等我們到達他那儿時就掉轉馬頭吧,”我的同伴回答,“我們再往家里走。”
  可是當我們到達他那里時,已經离他家門口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了,我們發現他沒有帶馬;我們只好下馬,讓馬去吃草。他躺在草地上,等我們來,而且一直等到我們离他只有几碼遠時他才站起來,看到他走路這么沒勁,臉色又是這么蒼白,我立刻嚷起來,——“怎么,希刺克厲夫少爺,今天早上你不适宜出來散步哩。你的气色多不好呀!”
  凱瑟琳又難過又惊惶地打量著他:她那到了嘴邊的歡呼變成一聲惊叫;他們久別重逢的慶賀變成了一句焦急的問話:
  他是否比往常病得更重呢:
  “不——好一點——好一點!”他喘著,顫抖著,握住她的手,仿佛他需要它的扶持似的,當時他的大藍眼睛怯懦地向她望著;兩眼的下陷使那往日所具有的無精打采的樣子變成憔悴的狂野表情了。
  “可是你是病得重些了,”他的表姐堅持說,“比我上次看見你時重些;你瘦啦,而且——”
  “我累了,”他急忙打斷她。“走路太熱了,我們在這儿歇歇吧。早上,我常常不舒服——爸爸說我長得很快呢。”
  凱瑟琳很不滿意地坐下來,他在她身旁半躺著。
  “這有點像你的天堂了,”她說,盡力愉快起來。“你還記得我們同意按照每人認為最愉快的地點与方式來消磨兩天么?這可接近你的理想了,只是有云;可是這草是這樣的輕柔松軟:那比陽光還好哩。下星期,要是你能夠的話,我們就騎馬到田庄的園林里來試試我的方式。”
  看來林惇不記得她說過的事了;顯然,要他無論談什么話他都很費勁。他對于她所提起的一些話頭都不感興趣,想使她快樂他也同樣無能為力,這些都是如此明顯,她也不能掩蓋她的失望了。他整個的人和態度已經有了一种說不出的變化。原先那种暴性子,本來還可以被愛撫軟化成嬌气,現在卻變成冷淡無情了;小孩子為了要人安慰而麻煩人的那种任性少了一些,添上的卻是一個确實有病的人那种對自己坏脾气的專注,抗拒安慰,并且准備把別人真誠的歡樂當作一种侮辱。凱瑟琳看出來了,和我一樣地看出來了,他認為我們陪他,是一种懲罰,而不是一种喜悅;她立刻毫不猶豫地建議就此分手。出乎意料之外,那個建議卻把林惇從他的昏沉中喚醒,使他墮入一种激動的奇怪狀態。他害怕地向山庄溜了一眼,求她至少再逗留半個鐘頭。
  “可是我想,”凱蒂說,“你在家比坐在這里舒服多了;今天我也不能用我的故事、歌儿和聊天來給你解悶了:在這六個月里,你變得比我聰明多啦;現在你對于我的消遣已經覺得不大有趣了,要不,如果我能給你解悶,我是愿意留下來的。”
  “留下來,歇歇吧,”他回答。“凱瑟琳,別認為、也別說我很不舒服;是這悶熱的天气使我興味索然;而且在你來以前我走來走去,對我來說,是走得太多了。告訴舅舅我還健康,好嗎?”
  “我要告訴他是你這么說的,林惇。我不能肯定你是健康的,”我的小姐說,不懂他怎么那樣執拗地一味說些明明不符合事實的話。
  “而且下星期四再到這里來,”他接著說,避開她的困惑的凝視。“代我謝謝他允許你來——向他致謝——十分感謝,凱瑟琳。還有——還有,要是你真的遇見了我父親,他要向你問起我的話,別讓他猜想我是非常笨嘴拙舌的。別做出難過喪气的樣子,像你現在這樣——他會生气的。”
  “我才不在乎他生气哩,”凱蒂想到他會生她的气,就叫道。
  “可是我在乎,”她的表弟說,顫栗著。“別惹他責怪我,凱瑟琳,因為他是很嚴厲的。”
  “他待你很凶嗎,希刺克厲夫少爺?”我問。“他可是已經開始厭倦放任縱容,從消极的恨轉成積极的恨了嗎?”
  林惇望望我,卻沒有回答:她在他旁邊又坐了十分鐘,這十分鐘內他的頭昏昏欲睡地垂在胸前,什么也不說,只發出由于疲乏或痛苦所產生的壓抑的呻吟,凱瑟琳開始尋找覆盆子解悶了,把她所找到的分給我一點:她沒有給他,因為她看出再來注意他反而使他煩惱。
  “現在有半個鐘頭了吧,艾倫?”最后,她在我耳旁小聲說。“我不懂我們干嗎非待在這里不可。他睡著了,爸爸也該盼我們回去了。”
  “那么,我們絕不能丟下他睡著,”我回答,“等他醒過來吧,要忍耐。你本來非常熱心出來,可是你對可怜的林惇的思念很快地消散啦!”
  “他為什么愿意見我呢?”凱瑟琳回答。“像他從前那种別扭脾气,我放比較喜歡他些,總比他現在的古怪心情好。那正像是他被迫來完成一個任務似的——這次見面——唯恐他父親會罵他。可是我來,可不是為了給希刺克厲夫先生湊趣的;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命令林惇來受這個罪。雖然我很高興他的健康情況好些了,但他變得如此不愉快,而且對我也不親熱,使我很難過。”
  “那么你以為他的健康情況是好些嗎?”我說。
  “是的,”她回答,“你得知道他可是很會夸張他所受的苦痛的。他不像他叫我告訴爸爸的那樣好多了,可是他真是好些了。”
  “在這點上你和我看法不同,”我說,“我猜想他是糟多了。”
  這時林惇從迷糊中惊醒過來,問我們可有人喊過他的名字。
  “沒有,”凱瑟琳說,“除非你是在作夢。我不能想象你怎么早上在外面也要瞌睡。”
  “我覺得听見我父親的聲音了,”他喘息著,溜了一眼我們上面的森嚴的山頂。“你們准知道剛才沒人說話嗎?”
  “沒錯儿,”他表姐回答。“只有艾倫和我在爭論你的健康情況。林惇,你是真的比我們在冬天分手時強壯些嗎?如果是的話,我相信有一點卻沒有加強——你對于我的重視:說吧,——你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是強壯些!”在他回答的時候,眼淚涌出來了。他仍然被那想象的聲音所左右,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找著那發出聲音的人。凱蒂站起來。“今天我們該分手了,”她說。“我不瞞你,我對于我們的見面非常失望,不過除了對你,我不會跟別人說的:可也不是因為我怕希刺克厲夫先生。”
  “噓,”林惇喃喃地說,“看在上帝面上,別吭气!他來啦。”他抓住凱瑟琳的胳臂,想留住她;可是一听這個宣告,她連忙掙脫,向敏妮呼嘯一聲,它像條狗一樣的應聲來了。
  “下星期四我到這儿來,”她喊,跳上了馬鞍。“再見。艾倫!”
  于是我們就离開了他,他卻還不大清楚我們走開,因為他全神貫注在期待他父親的到來。
  我們沒到家之前,凱瑟琳的不快已經緩解成為一种怜憫与抱憾的迷惑的感情,大部分還摻合著對林惇身体与處境的真實情況所感到的隱隱約約的、不安的怀疑,我也有同感,雖然我勸她不要說得太過火,因為第二次的出游或者可以使我們更好地判斷一下。我主人要我們報告出去的情形,他外甥的致謝當然轉達了,凱蒂小姐把其余的事都輕描淡寫地帶過:對于他的追問,我也沒說什么,因為我簡直不知道該隱瞞什么和說出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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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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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天很快地過去了,埃德加·林惇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急劇發展。前几個月已經使他垮下來,如今更是一小時一小時地在惡化。我們還想瞞住凱瑟琳;但她的机靈可是騙不過她自己;她暗自揣度著,深思著那可怕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已漸漸地成熟為必然性了。當星期四又來了的時候,她沒有心情提起她騎馬的事,我向她提起,并且得到了允許陪她到戶外去:因為圖書室(她父親每天只能待一會,他只能坐极短的時間)和他的臥房,已經變成他的全部世界了。她愿意每時每刻都俯身在他枕旁,或是坐在他身旁。她的臉由于守護和悲哀變得蒼白了,我主人希望她走開,他以為這樣會使她快樂地改換一下環境和同伴,在他死后她就不至于孤苦伶仃了,他用這希望來安慰自己。
  他有一個執著的想法,這是我從他好几次談話中猜到的,就是,他的外甥既然長得像他,他的心地一定也像他,因為林惇的信很少或根本沒有表示過他的缺陷。而我,由于可以原諒的軟弱,克制著自己不去糾正這個錯誤,我自問: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對這种消息他既無力也無机會來扭轉,反而使他心煩意亂,那讓他知道又有什么好處呢。
  我們把我們的出游延遲到下午;八月里一個難得的美好的下午:山上吹來的每一股气息都是如此洋溢著生命,仿佛無論誰吸進了它,即使是气息奄奄的人,也會复活起來。凱瑟琳的臉恰像那風景一樣——陰影与陽光交替著飛掠而過;但陰影停留的時間長些,陽光則比較短暫,她那顆可怜的小小的心甚至為了偶然忘記憂慮還責備著自己呢。
  我們看見林惇還在他上次選擇的地方守著。我的小女主人下了馬,告訴我,她決定只待一會工夫,我最好就騎在馬上牽著她的小馬,但我不同意:我不能冒險有一分鐘看不見我的被監護者;所以我們一同爬下草地的斜坡。希刺克厲夫少爺這一次帶著較大的興奮接待我們:然而不是興高采烈的興奮,也不是歡樂的興奮;倒更像是害怕。
  “來晚了!”他說,說得短促吃力。“你父親不是病得很重吧?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為什么你不坦白直說呢?”凱瑟琳叫著,把她的問好吞下去沒說。“為什么你不能直截了當地說你不需要我呢?真特別,林惇,第二次你硬要我到這儿來,顯然只是讓我們彼此受罪,此外毫無理由!”
  林惇顫栗著,半是乞求,半是羞愧地瞅她一眼;但是他的表姐沒有這份耐心忍受這种曖昧的態度。
  “我父親是病得很重,”她說,“為什么要叫我离開他的床邊呢?你既然愿意我不守諾言,為什么不派人送信叫我免了算啦?來!我要一個解釋:我完全沒有游戲瞎聊的心思:現在我也不能再給你的裝腔作勢湊趣了!”
  “我的裝腔作勢!”他喃喃著,“那是什么呢?看在上帝面上,凱瑟琳,別這么生气!隨你怎么看不起我好了;我是個沒出息的怯弱的可怜虫:嘲笑我是嘲笑不夠的,但是我太不配讓你生气啦。恨我父親吧,就蔑視我吧。“
  “無聊!”凱瑟琳激動得大叫。“糊涂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碰他似的!你用不著要求蔑視,林惇:你隨時都可以叫任何人自然而然地瞧不起你。滾開!我要回家了:簡直是滑稽,把你從壁爐邊拖出來,裝作——我們要裝作什么呢?放掉我的衣服!如果我為了你的哭和你這非常害怕的神气來怜憫你,你也應該拒絕這怜憫。艾倫,告訴他這种行為多不体面。起來,可別把你自己貶成一個下賤的爬虫——可別!”
  林惇淚下如注,帶著一种痛苦的表情,將他那軟弱無力的身子扑在地上:他仿佛由于一种劇烈的恐怖而惊恐万狀。
  “啊,”他抽泣著,“我受不了啦!凱瑟琳,凱瑟琳,而且我還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我不敢告訴你!可你要是离開我,我就要給殺死啦!親愛的凱瑟琳,我的命在你手里:你說過你愛我的,你要是真愛,也不會對你不利的。那你不要走吧?仁慈的,甜蜜的好凱瑟琳!也許你會答應的——他要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啊!”
  我的小姐,眼看他苦痛很深,彎腰去扶他。舊有的寬容的溫情壓倒她的煩惱,她完全被感動而且嚇住了。
  “答應什么!”她問,“答應留下來嗎?告訴我你這一番奇怪的話的意思,我就留下來。你自相矛盾,而且把我也搞糊涂了!鎮靜下來坦率些,立刻說出來你心上所有的重擔。你不會傷害我的,林惇,你會嗎?要是你能制止的話,你不會讓任何敵人傷害我吧!我可以相信你自己是一個膽小的人,可總不會是一個怯懦地出賣你的最好的朋友的人吧。”
  “可是我的父親嚇唬我,”那孩子喘著气,握緊他的瘦手指頭,“我怕他——我怕他!我不敢說呀!”
  “啊!好吧!”凱瑟琳說,帶著譏諷的怜憫,“保守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懦夫。拯救你自己吧;我可不怕!”
  她的寬宏大量惹起他的眼淚;他發狂地哭著,吻她那扶著他的手,卻還不能鼓起勇气說出來。我正在思考這個秘密將是什么,我都決定了絕不讓凱瑟琳為了使他或任何別人受益而自己受罪,這是本著我的好心好意;這時我听見了在石楠林中一陣簌簌的響聲,我抬起頭來看,看見希刺克厲夫正在走下山庄,快要走近我們了。他瞅都不瞅我所陪著的這兩個人,雖然他們离得很近,近得足以使他听見林惇的哭泣;但是他裝出那种几乎是誠懇的聲音,不對別人,只對我招呼著,那种誠懇使我不能不怀疑,他說:
  “看到你們离我家這么近是一种安慰哩,耐莉。你們在田庄過得好嗎?說給我們听听。”他放低了聲音又說,“傳說埃德加·林惇垂危了,或者他們把他的病情夸大了吧?”
  “不,我的主人是快死了,”我回答,“是真的。這對于我們所有的人是件悲哀事情,對于他倒是福气哩!”
  “他還能拖多久,你以為?”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
  “因為,”他接著說,望著那兩個年輕人,他們在他的注意下都呆著了——林惇仿佛是不敢動彈,也不敢抬頭,凱瑟琳為了他的緣故,也不能動——“因為那邊那個孩子好像決定要使我為難;我巴不得他的舅舅快一點,在他之前死去!喂;這小畜生一直在玩把戲嗎?對于他的鼻涕眼淚的把戲,我是已經給過他一點教訓了。他跟林惇小姐在一起時,總還活潑吧?”
  “活潑?不——他表現出极大的痛苦哩,”我回答。“瞧著他,我得說,他不該陪他的心上人在山上閒逛,他應該在醫生照料下,躺在床上。”
  “一兩天,他就要躺下來啦,”希刺克厲夫咕嚕著。“可是先要——起來,林惇!起來!”他吆喝著。“不要在那邊地上趴著:起來,立刻起來!”
  林惇又在一陣無能為力的恐懼中伏在地上,我想這是由于他父親瞅了他一眼的緣故:沒有別的可以產生這种屈辱。他好几次努力想服從,可是他的僅有的可怜体力暫時是消失了,他呻吟了一聲又倒下去。希刺克厲夫走向前,把他提起來,靠在一個隆起的草堆上。
  “現在,”他帶著壓制住的凶狠說,“我要生气了;如果你不能振作你那點元气——你這該死的!馬上起來!”
  “我就起來,父親,”他喘息著。“只是,別管我,要不我要暈倒啦。我保證我已經照你的愿望作了。凱瑟琳會告訴你,我——我——本來很開心的。啊,在我這儿待著,凱瑟琳,把你的手給我。”
  “拉住我的手,”他父親說,“站起來。好了——她會把她的胳臂伸給你,那就對啦,望著她吧。林惇小姐,你會想象我就是激起這种恐怖的惡魔本身吧,做做好事,請陪他回家吧,可以嗎?我一碰他,他就發抖。”
  “林惇,親愛的!”凱瑟琳低聲說,“我不能去呼嘯山庄……爸爸禁止我去……他不會傷害你的。你干嗎這么害怕呢?”
  “我永遠不能再進那個房子啦,”他回答。“我不和你一塊進去,就不能再進去啦!”
  “住口!”他的父親喊。“凱瑟琳由于出于孝心而有所顧慮,這我們應當尊重。耐莉,把他帶進去吧,我要听從你的關于請醫生的勸告,決不耽擱了。”
  “那你可以帶他去啊,”我回答。“可是我必須跟我的小姐在一起;照料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事。”
  “你是很頑固的,”希刺克厲夫說:“我知道的:但這是你在逼我把這嬰儿掐痛,讓他尖聲大叫,不讓他打動了你的慈悲心。那么,來吧,我的英雄。你愿意回去嗎,由我來護送?”
  他再次走近,作出像要抓住那個脆弱的東西的樣子;但是林惇向后縮著,粘住他的表姐不放,現出一种瘋狂的死乞白賴的神气,簡直不容人拒絕。無論我怎樣不贊成,我卻不能阻止她:實在,她自己又怎么能拒絕他呢?是什么東西使他充滿了恐懼,我們沒法看出來,但是他就在那儿,無力地在他掌握中,仿佛再加上任何一點威嚇,就能把他嚇成白痴。我們到達了門口:凱瑟琳走進去,我站在那儿等著她把病人引到椅子上,希望她馬上就出來;這時希刺克厲夫先生,把我向前一推,叫道:“我的房子并沒有遭瘟疫,耐莉;今天我還想款待客人哩;坐下來,讓我去關門。”
  他關上門,又鎖上。我大吃一惊。
  “在你們回家以前可以喝點茶,”他又說。“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哈里頓到里斯河邊放牛去了,齊拉和約瑟夫出去玩了;雖然我習慣于一個人,我還情愿有几個有趣的同伴,要是我能得到的話。林惇小姐,坐在他旁邊吧。我把我所有的送給你:這份禮物簡直是不值得接受的;但是我沒有別的可以獻出來啦。我意思是指林惇。你瞪眼干嗎!真古怪,對于任何像是怕我的東西,我就會起一种多么野蠻的感覺!如果我生在法律不怎么嚴格,風尚比較不大文雅的地方,我一定要把這兩位來個慢慢的活体解剖,作為晚上的娛樂。”
  他倒吸一口气,捶著桌子,對著自己詛咒著:“我可以對著地獄起誓,我恨他們。”
  “我不怕你!”凱瑟琳大叫,她受不了他所說的后半段話。她走近他;她的黑眼睛閃爍著激情与決心。“把鑰匙給我:我要!”她說。“我就是餓死,我也不會在這里吃喝。”
  希刺克厲夫把擺在桌子上的鑰匙拿在手里。他抬頭看,她的勇敢反倒使他感到惊奇;或者,可能從她的聲音和眼光使他想起把這些繼承給她的那個人。她抓住鑰匙,几乎從他那松開的手指中奪出來了,但是她的動作使他回到了現實;他很快地恢复過來。
  “現在,凱瑟琳·林惇,”他說,“站開,不然我就把你打倒;那會使丁太太發瘋的。”
  不顧這個警告,她又抓住他那握緊的拳頭和拳頭里的東西。“我們一定要走!”她重复說,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想讓這鋼鐵般的肌肉松開;發現她的指甲沒有效果,她便用她的牙齒使勁咬。希刺克厲夫望了我一眼,這一眼使我一下子不能干預。凱瑟琳太注意他的手指以至于忽視了他的臉了。他忽然張開手指,拋棄這引起爭執的東西;但是,在她還沒有拿到以前,他用這松開的手抓住她,把她拉到他面前跪下來,用另一只手對著她的頭臉一陣暴雨似的狠打,要是她能夠倒下來的話,只消打一下就足夠達到他威脅的目的了。
  看到這窮凶极惡的狂暴,我憤怒地沖到他跟前。“你這坏蛋!”我開始大叫,“你這坏蛋!”他當胸一拳使我住嘴了:我很胖,一下子就喘不過气來:加上那一擊和憤怒,我昏沉沉地蹣跚倒退,覺得就要悶死,或者血管爆裂。
  這一場大鬧兩分鐘就完了;凱瑟琳被放開了,兩只手放在她的鬢骨上,神气正像是她還不能准确知道她的耳朵還在上面沒有。她像一根蘆葦似地哆嗦著,可怜的東西,完全惊慌失措地靠在桌邊。
  “你瞧,我知道怎么懲罰孩子們,”這個無賴漢凶惡地說,這時他彎腰去拾掉在地板上的鑰匙,“現在,按照我告訴過你的,到林惇那儿;哭個痛快吧!我將是你父親了,明天——一兩天之內你就將只有這一個父親了——你還有的是罪要受呢。你能受得住,你不是個草包,如果我再在你眼睛里瞅見這樣一种鬼神气,你就要每天嘗一次!”
  凱蒂沒有到林惇那邊去,卻跑到我跟前,跪下來,將她滾燙的臉靠著我的膝,大聲地哭起來。她的表弟縮到躺椅的一角,靜得像個耗子,我敢說他是在私下慶賀這場懲罰降在別人頭上而不是在他頭上。希刺克厲夫看我們都嚇呆了,就站起來,很利索地自己去沏茶。茶杯和碟子都擺好了。他倒了茶,給我一杯。
  “把你的脾气沖洗掉,”他說。“幫幫忙,給你自己的淘气寶貝和我自己的孩子,倒杯茶吧。雖然是我預備的,可沒有下毒。我要出去找你們的馬去。”
  他一走開,我們頭一個念頭就是在什么地方打出一條出路。我們試試廚房的門,但那是在外面閂起的:我們望望窗子——它們都太窄了,甚至凱蒂的小個儿也鑽不過。
  “林惇少爺,”我叫著,眼看我們是正式被監禁了,“你知道你的凶惡的父親想作什么,你要告訴我們,不然我就打你的耳光,就像他打你的表姐一樣。”
  “是的,林惇,你一定得告訴我們,”凱瑟琳說。“為了你的緣故,我才來;如果你不肯的話,那太忘恩負義了。”
  “給我點茶,我渴啦,然后我就告訴你,”他回答。“丁太太,走開,我不喜歡你站在我跟前。瞧,凱瑟琳,你把你的眼淚掉在我的茶杯里了,我不喝那杯,再給我倒一杯。”
  凱瑟琳把另一杯推給他,揩揩他的臉。我對于這個小可怜虫的坦然態度极感厭惡,他已不再為他自己恐怖了。他一走進呼嘯山庄,他在曠野上所表現的痛苦就全消失;所以我猜想他一定是受了一場暴怒的懲罰的威脅,要是他不能把我們誘到那里的話;那事既已成功,他眼下就沒有什么恐懼了。
  “爸爸要我們結婚,”他啜了一點茶后,接著說。“他知道你爸爸不會准我們現在結婚的;如果我們等著,他又怕我死掉,所以我們早上就結婚,你得在這儿住一夜,如果你照他所愿望的作了,第二天你就可以回家,還帶我跟你一起去。”
  “帶你跟她一起去,可怜的三心二意的人!”我叫起來。
  “你結婚?那么這個人是瘋了!要不就是他以為我們是傻子,大家都是。你以為那個美麗的小姐,那個健康熱誠的姑娘會把她自己拴在一個像你這樣快死的小猴子身邊嗎?就不說林惇小姐吧,你居然妄想任何人會要你作丈夫么?你用你那怯懦的哭哭啼啼的把戲騙我們到這儿來,你簡直該挨鞭子抽;而且——現在,別現出這樣呆相啦!我倒想狠狠地搖撼你,就因為你的可鄙的奸詐,和你那低能的奇想。”
  我真的輕輕搖撼了他一下,但是這就引起了咳嗽,他又來呻吟和哭泣那老一套,凱瑟琳責備了我。
  “住一夜?不!”她說,慢慢地望望四周。“艾倫,我要燒掉那個門,我反正要出去。”
  她馬上就要開始實行她的威脅,但是林惇又為了他所珍愛的自身而惊慌了。他用他的兩個瘦胳臂抱住她,抽泣著:
  “你不愿意要我,救我了嗎?不讓我去田庄了嗎?啊,親愛的凱瑟琳!你千万別走開,別甩下我。你一定要服從我父親,你一定要啊!”
  “我必須服從我自己的父親,”她回答,“要讓他擺脫這個殘酷的懸念。一整夜!他會怎么想呢?他已經要難受了。我一定要打一條路出去,或是繞一條路出去。別響!你沒有危險——可要是你妨礙我——林惇,我愛爸爸胜過愛你!”
  對希刺克厲夫先生的憤怒所感到的致命的恐怖使他又恢复了他那懦夫的辯才。凱瑟琳几乎是精神錯亂了:但她仍然堅持著一定要回家,而且這回輪到她來懇求了,勸他克制他那自私的苦惱。
  他們正在這樣糾纏不清,我們的獄卒又進來了。
  “你們的馬都走掉了,”他說,“而且——嘿,林惇!又哭哭啼啼啦?她對你怎么啦?來,來——算啦,上床去吧。一兩月之內,我的孩子,你就能夠用一只強有力的手來報复她現在的暴虐了。你是為純洁的愛情而憔悴的,不是嗎?不是為世上別的東西:她會要你的!那么,上床去吧!今晚齊拉不會在這儿;你得自己脫衣服。噓!別作聲啦!你一進你自己的屋子,我也不會走近你了,你也用不著害怕啦。湊巧,你這回總算辦得不錯。其余的事我來辦好了。”
  他說了這些話,就開開門讓他儿子走過去,后者出去的神气正像一只搖尾乞怜的小狗,唯恐那開門的人打算惡意擠他一下似的。門又鎖上了。希刺克厲夫走近火爐前,我的女主人和我都默默地站在那里。凱瑟琳抬頭望望,本能地將她的手舉起放到她臉上:有他在鄰近,疼痛的感覺又复蘇了。任何別人都不能夠以嚴厲來對待這孩子气的舉動,可是他對她皺眉而且咕嚕著:
  “啊!你不怕我?你的勇敢裝得不坏:不過你仿佛害怕得很呢!”
  “現在我是怕了,”她回答,“因為,要是我待在這里,爸爸會難過的:讓他難過我又怎么受得了呢——在他——在他——希刺克厲夫先生,讓我回家吧!我答應嫁給林惇:爸爸會愿意我嫁給他的,而且我愛他。你干嗎愿意強迫我作我自己本來愿意作的事呢?”
  “看他怎么敢強迫你!”我叫。“國有國法,感謝上帝!有法律;雖然我們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即使他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也要告他;這是即使是連牧師也不能寬赦的重罪!”
  “住口!”那惡徒說。“你嚷嚷個鬼!我不要你說話。林惇小姐,我想到你父親會難過,我非常開心;我將滿意得睡不著覺。你告訴我會出這樣的事,那正是再好沒有的理由讓你非在我家里呆二十四個鐘頭不可了。至于你答應嫁給林惇,我會叫你守信用的;因為你不照辦,就休想离開這儿。”
  “那么叫艾倫去讓爸爸知道我平安吧!”凱瑟琳叫著,苦苦地哀哭著。“或者現在就娶我。可怜的爸爸,艾倫,他會認為我們走失了。我們怎么辦呢?”
  “他才不會!他會以為你侍候他煩了,就跑開玩一下去啦,”希刺克厲夫回答。你不能否認你是違背了他的禁令,自動走進我的房子來的。在你這樣的年紀,你熱望一些娛樂也是相當自然的;自然,看護一個病人,而那個病人只不過是你父親,你也會厭倦的。凱瑟琳,當你的生命開始的時候,他的最快樂的日子就結束了。我敢說,他詛咒你,因為你走進這個世界(至少,我詛咒);如果在他走出世界時也詛咒你,那正好。我愿和他一起詛咒。我不愛你!我怎么能呢?哭去吧。据我所料,哭將成為你今后的主要消遣了:除非林惇彌補了其他的損失:你那有遠慮的家長仿佛幻想他可以彌補。他的勸告和安慰的信使我大大開心。在他最后一封上,他勸我的寶貝要關心他的寶貝;而且當他得到她時,要對她溫和。關心同溫和——那是父親的慈愛。但是林惇卻要把他整個的關心同溫和用在自己身上哩。林惇很能扮演小暴君。他會折磨死隨便多少貓,只要把它們的牙齒拔掉了,爪子削掉了。我向你擔保,等你再回家的時候,你就能夠編造一些關于他的溫和的种种美妙故事告訴他舅舅了。”
  “你說得對!”我說,“你儿子的性格你解釋得對。顯出了他和你本人的相像處,那么,我想,凱蒂小姐在她接受這毒蛇之前可要三思啦!”
  “現在我才不大在乎說說他那可愛的品質哩,”他回答,“因為要么她必得接受他,要么就做一個囚犯,而且還有你陪著,直到你的主人死去。我能把你們都留下來,相當嚴密的,就在此地。如果你怀疑,鼓勵她撤回她的話,你就可以有個判斷的机會了!”
  “我不要撤回我的話,”凱瑟琳說。“如果我結完婚可以去畫眉田庄,我要在這個鐘頭之內就跟他結婚,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是一個殘忍的人,可你不是一個惡魔;你不會僅僅出于惡意,就不可挽回地毀掉我所有的幸福吧。如果爸爸以為我是故意离開他的,如果在我回去之前他死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呢?我不再哭了:可我要跪在這儿,跪在你跟前;我不要起來,我的眼睛也要看著你的臉,直等到你也回頭看我一眼!不,別轉過去!看吧!你不會看見什么惹你生气的。我不恨你。你打我我也不气。姑父,你一生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嗎?從來沒有嗎?啊!你一定要看我一下。我是這么慘啊,你不能不難過,不能不怜憫我呀。”
  “拿開你那蜥蜴般的手指;走開,不然我要踢你了!”希刺克厲夫大叫,野蠻地推開她。“我宁可被一條蛇纏緊。你怎么能夢想來諂媚我?我恨极了你!”
  他聳聳肩:他自己真的哆嗦了一下,好像他憎惡得不寒而栗;并且把他的椅子向后推;這時我站起來,張開口,要來一頓大罵。但是我第一句才說了一半就被一條威嚇堵回去了。他說我再說一個字就把我一個人關到一間屋里去。天快黑了——我們听到花園門口有人聲。我們的主人立刻赶出去了:他還有他的机智,我們可沒有了。經過兩三分鐘的談話,他又一個人回來了。
  “我以為是你的表哥哈里頓,”我對凱瑟琳說。“我但愿他來!他也許站在我們這邊,誰知道呢?”
  “是從田庄派來的三個仆人找你們的,”希刺克厲夫說,听見了我的話。“你本來應該開扇窗子向外喊叫的:但是我可以發誓那個小丫頭心里挺高興你沒有叫,她高興被留下來,我肯定。”
  我們知道失掉了机會,就控制不住發泄我們的悲哀了;他就讓我們哭到九點鐘。然后他叫我們上樓,穿過廚房,到齊拉的臥房里去:我低聲叫我的同伴服從:或者我們可以設法從那邊窗子出去,或者到一間閣樓里,從天窗出去呢。但是,窗子像樓下一樣的窄,而閣樓也無從到達,因為我們和以前一樣被鎖在里面了。我們都沒有躺下來:凱瑟琳就在窗前呆著,焦急地守候著早晨到來;我不斷地勸她休息一下,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就是一聲深沉的歎息。我自己坐在一張搖椅上,搖來搖去,心里嚴厲地斥責我許多次的失職;我當時想到我的主人們的所有不幸都是由這些而來。我現在明白,實際上不是這回事;但是在那個凄慘的夜里,在我的想象中,确是如此;我還以為希刺克厲夫比我的罪過還輕些。
  七點鐘他來了,問林惇小姐起來沒有。她馬上跑到門口,回答著,“起來了。”“那么,到這儿來,”他說,開開門,把她拉出去。我站起來跟著,可是他又鎖上了。我要求放我。
  “忍耐吧,”他回答,“我一會就派人把你的早點送來。”
  我捶著門板,憤怒地搖著門閂;凱瑟琳問干么還要關我?他回說,我還得再忍一個鐘頭,他們走了。我忍了兩三個鐘頭;最后,我听見腳步聲:不是希刺克厲夫的。
  “我給你送吃的來了,”一個聲音說,“開門!”
  我熱心地服從,看見了哈里頓,帶著夠我吃一整天的食物。
  “拿去,”他又說,把盤子塞到我手里。
  “等一分鐘,”我開始說。
  “不,”他叫,退出去了,我為了要留住他而苦苦哀求他,他卻不理。
  我就在那里被關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又一天,又一夜。我一共待了五夜四天,看不見人,除了每天早上看見哈里頓一次;而他是一個獄卒的典型:乖戾,不吭一聲,對于打動他的正義感或同情心的各种企圖完全裝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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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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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天早晨,或者不如說是下午,听見了一個不同的腳步聲——比較輕而短促;這一次,這個人走進屋子里來了,那是齊拉,披著她的緋紅色的圍巾,頭上戴一頂黑絲帽,胳臂上挎個柳條籃子。
  “呃,啊呀!丁太太!”她叫。“好呀,在吉默吞有人談論著你們啦。我從來沒想到你會陷在黑馬沼里,還有小姐跟你在一起,后來主人告訴我已經找到你們了,他讓你們住在這儿了!怎么!你們一定是爬上一個島了吧?你們在山洞里多久?是主人救了你嗎,丁太太?可你不怎么瘦——你沒有怎么受罪吧,是嗎?”
  “你主人是個真正的無賴漢!”我回答。“可是他要負責任的。他用不著編瞎話:總要真相大白的!”
  “你是什么意思?”齊拉問。“那不是他編的話:村里人都那么說——都說你們在沼地里迷失了;當我進來時,我就問起恩蕭——‘呃,哈里頓先生,自從我走后有怪事發生啦。那個漂亮的小姑娘怪可惜的,還有丁耐莉也完了,’他瞪起眼來了。我以為他還沒有听到,所以我就把這流言告訴他。主人听著,他自己微笑著還說,‘即使她們先前掉在沼地里,她們現在可是出來啦,齊拉。丁耐莉這會儿就住在你房間里,你上樓時可以叫她快走吧;鑰匙在這里。泥水進了她的頭,她神經錯亂地要往家里跑;可是我留住了她,等她神志清醒過來。如果她能走,你叫她馬上去田庄吧,給我捎個信去,說她的小姐跟著就來,可以赶得上送殯。”
  “埃德加先生沒死吧?”我喘息著。“啊,齊拉,齊拉!”
  “沒有,沒有;你坐下吧,我的好太太,”她回答,“你還是病著呢。他沒死。肯尼茲醫生認為他還可以活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他時問過了的。”
  我沒有坐下來,我抓起我的帽子,赶忙下樓,因為路是自由開放了。一進大廳,我四下里望著想找個人告訴我關于凱瑟琳的消息。這地方充滿了陽光,門大開著;可是眼前就看不見一個人。我正猶豫著不知是馬上走好呢,還是回轉去找我的女主人,忽然一聲輕微的咳嗽把我的注意力引到爐邊。林惇躺在躺椅上,一個人待著,吮一根棒糖,以冷漠無情的眼光望著我的動作。“凱瑟琳小姐在哪儿?”我嚴厲地問他,以為我既然正好撞見他一個人待在那儿,就可以嚇唬他好給點情報。他卻像個呆子似的繼續吮糖。
  “她走了嗎?”我說。
  “沒有,”他回答,“她在樓上。她走不了;我們不讓她走。”
  “你們不讓她走,小白痴!”我叫,“馬上帶我到她屋里去,不然我要讓你叫出聲來。”
  “要是你打算到那里去,爸爸還要讓你叫出聲來呢,”他回答。“他說我不必溫和地對待凱瑟琳。她是我的妻子,她要离開我就是可恥的。他說她恨我并且愿意我死,她好得到我的錢;可是她拿不到:她回不了家!她永遠不會!——她可以哭呀,生病呀,隨她的便!”
  他又繼續吮著糖,閉著眼,好像他想瞌睡了。
  “希刺克厲夫少爺,”我又開始說,“你忘了去年冬天凱瑟琳對你的所有的恩情了嗎?那時候你肯定說你愛她,那時候她給你帶書來,給你唱歌,而且有多少次冒著風雪來看你?有一天晚上她不能來,她就哭,唯恐你會失望;那時候你覺得她比你好几百倍:現在你卻相信你父親告訴你的謊話了,雖然你明知他憎恨你們兩個人,你卻和他聯在一起反對她。可真是好樣儿的感恩報德,是不是?”
  林惇的嘴角撇下來,他把棒糖從嘴里抽出來。
  “她到呼嘯山庄來是因為她恨你嗎?”我接著說。“你自己想想吧;至于你的錢,她甚至還不知道你會有什么錢。而你說她病了;可你還丟下她一個人,在一個陌生人家的樓上!你也受過這樣被人忽視的滋味呀,你能怜憫你自己的痛苦;她也怜憫你的痛苦;可是你就不能怜憫她的痛苦!我都掉眼淚了,希刺克厲夫少爺,你瞧——我,一個年紀比較大點的女人,而且不過是個仆人——你呢,在假裝出那么多溫情,而且几乎有了愛她的理由之后,卻把每一滴眼淚存下來為你自己用,還挺安逸地躺在那里。啊,你是個沒良心的,自私的孩子!”
  “我不能跟她待在一起,”他煩躁地回答。“我又不愿意一個人守在那里。她哭得我受不了。雖然我說我要叫我父親啦,她也還是沒完沒了。我真叫過他一次,他嚇唬她,要是她還不安靜下來,他就要勒死她;可是他一离開那屋,她又哭開了,雖然我煩得大叫因為我睡不著,她還是整夜的哭哭啼啼。”
  “希刺克厲夫先生出去了嗎?”我看出來這個下賤的東西沒有力量來同情他表姐的心靈上所受到的折磨,便盤問著。
  “他在院子里,”他回答,“跟肯尼茲醫生說話哩;醫生說舅舅終于真的要死了。我很高興,因為我要繼承他,作田庄的主人了。凱瑟琳一說起那儿總把它當作是她的房子。那不是她的!那是我的。爸爸說她所有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我的。她所有的好書是我的,她說如果我肯拿給她我們房子的鑰匙,放她出去,她情愿把那些書給我,還有她那些漂亮的鳥,還有她的小馬敏妮;但是我告訴她,她并沒有東西可給,那些全是,全是我的。后來她就哭啦;又從她脖子上拿下一張小相片,說我可以拿那個;那是兩張放在一個金盒子里的相片,一面是她母親,另一面是她父親,都是在他們年輕的時候照的。那是昨天發生的事。我說那也是我的,想從她手里奪過來。那個可惡的東西不讓我拿:她把我推開,把我弄痛了。我就大叫——那使她害怕了——她听見爸爸來了,她拉斷鉸鏈,打開盒子,把她母親的相片給我;那一張她打算藏起來,可是爸爸問怎么回事,我就說出來了。他把我得到的相片拿去了,又叫她把她的給我;她拒絕了,他就——他就把她打倒在地,從項鏈上把那盒子扯下來,用他的腳踏爛。”
  “你喜歡看她挨打嗎?”我問,有意鼓勵他說話。
  “我閉上眼睛,”他回答,“我看見我父親打狗或打馬,我都閉上眼睛,他打得真狠。但是一開頭我是挺喜歡的——她既推我,就活該受罪。可是等到爸爸走了,她叫我到窗子前面,給我看她的口腔被牙齒撞破了,她滿口是血;然后她把相片的碎片都收集起來,走開了,臉對著牆坐著,從此她就再也沒跟我說過話:我有時候以為她是痛得不能說話。我不愿意這樣想!可是她不停地哭,真是個頑劣的家伙;而且她看來是這么蒼白,瘋瘋癲癲的樣子,我都怕她啦。”
  “要是你愿意的話,你能拿到鑰匙吧?”我說。
  “能,只要我在樓上,”他回答,“可是我現在不能走上樓。”
  “在哪間屋子?”我問。
  “啊,”他叫,“我才不會告訴你在哪儿。那是我們的秘密。沒有人知道,哈里頓或齊拉也不知道。啊呀!你把我搞累了——走開,走開!”他把臉轉過去,靠在他的胳臂上,又閉上了雙眼。
  我考慮最好不用看到希刺克厲夫先生就走,再從田庄帶人來救我的小姐。一到家,我的伙伴們看見我,都是惊喜非常的,他們一听到他們的小女主人平安,有兩三個人就要赶忙到埃德加先生的房門口前大聲呼喊這個消息;但我愿自己通報。才几天的工夫,我發現他變得多么厲害呀!他帶著悲哀的,听天由命的神气躺著等死。他看來很年輕:雖然他實際年齡是三十九歲。至少,人家會把他當作年輕十歲看。他想著凱瑟琳,因為他在喃喃地叫著她的名字。我摸著他的手說:
  “凱瑟琳就來了,親愛的主人!”我低聲說,“她活著,而且挺好;就要來了;我希望,今天晚上。”
  這消息引起的最初效果使我顫抖起來:他撐起半身,熱切地向這屋子四下望著,跟著就暈過去了。等他恢复過來,我就把我們的被迫進門,以及在山庄的被扣留都說了。我說希刺克厲夫強迫我進去;那是不大真實的。我盡可能少說反對林惇的話;我也沒把他父親的禽獸行為全描述出來——我的用意是,只要我能夠,就不想在他那已經溢滿的苦杯中再增添苦味了。
  他推測他的敵人目的之一就是取得他私人的財產以及田地,好給他的儿子;或者宁可說給他自己;但使我主人疑惑不解的是他為什么不能等自己死后再動手,而不知道他外甥將要差不多和他一同离開人世了。無論如何,他覺得他的遺囑最好改一下:不必把凱瑟琳的財產由她自己支配了,他決定把這財產交到委托人手里,供她生前使用,如果她有孩子,在她死后給她孩子用。依靠這方法,即使林惇死了,財產也不會落到希刺克厲夫先生手里了。
  我接受了他的吩咐后,就派一個人去請律師,又派了四個人,配備了可用的武器,去把我的小姐從她的獄卒那儿要回來。兩批人都耽擱得很晚才回來。單人出去的仆人先回來。他說當他到律師格林先生家的時候,格林先生不在家,他不得不等了兩個鐘頭,律師才回來。然后格林先生告訴他說他在村里有點小事要辦;但他在早晨以前一定可以赶到畫眉田庄。那四個人也沒陪著小姐回來。他們捎回口信說凱瑟琳病了——病得离不開她的屋子,希刺克厲夫不許他們去見她。我痛痛快快罵這些笨家伙一頓,因為他們听信了那套瞎話,我不把這話傳給主人,決定天亮帶一群人上山庄去,認真地大鬧一番,除非他們把被監禁的人穩穩地交到我們手里。他父親一定要見到她,我發誓,又發誓,如果那個魔鬼想阻止這個,即使讓他死在他自己的門階前也成!
  幸好,我省去了這趟出行和麻煩。我在三點鐘下樓去拿一罐水,正在提著水罐走過大廳時,這時前門一陣猛敲使我嚇一跳。“啊,那是格林,”我說,鎮定著自己——“就是格林,”我仍然向前走,打算叫別人來開門;可是門又敲起來:聲音不大,仍然很急促。我把水罐放在欄杆上,連忙自己開門讓他進來。中秋的滿月在外面照得很亮。那不是律師。我自己的可愛的小女主人跳過來摟著我的脖子哭泣著:“艾倫,艾倫!爸爸還活著吧?”
  “是的,”我叫著,“是的,我的天使,他還活著,謝謝上帝,你平平安安地又跟我們在一起啦!”
  她已經喘不過气來,卻想跑上樓到林惇先生的屋子里去;但是我強迫她坐在椅子上,叫她喝點水,又洗洗她那蒼白的臉,用我的圍裙把她的臉擦得微微泛紅。然后我說我必須先去說一聲她來了,又求她對林惇先生說,她和小希刺克厲夫在一起會很幸福的。她愣住了,可是馬上就明白我為什么勸她說假話,她向我保證她不會訴苦的。
  我不忍待在那儿看他們見面。我在臥房門外站了一刻鐘,簡直不敢走近床前。但是,一切都很安宁:凱瑟琳的絕望如同她父親的歡樂一樣不露聲色,表面上,她鎮靜地扶著他;他抬起他那像是因狂喜而張大的眼睛盯住她的臉。
  他死得有福气,洛克烏德先生,他是這樣死的:他親親她的臉,低聲說:“我去她那儿了;你,寶貝孩子,將來也要到我們那儿去的!”就再也沒動,也沒說話;但那狂喜的明亮的凝視一直延續著,直到他的脈搏不知不覺地停止,他的靈魂离開了。沒有人能注意到他去世的准确時刻,那是完全沒有一點掙扎就死去了。
  也許凱瑟琳把她的眼淚耗盡了,也許悲哀太沉重,以致哭不出來,她就這么眼中無淚地坐在那里直到日出:她坐到中午,還要待在那儿對著靈床呆想,但是我堅持要她走開,休息一下。好的是我把她勸開了,因為午飯時律師來了,他已經到過呼嘯山庄,取得了如何處理的指示。他把自己賣給希刺克厲夫先生了:這就是他在我主人召喚以后遲遲不來的緣故,幸虧,在他女儿來到之后,他就根本沒有想到過那些塵世間的种种事務。
  格林先生自行負起責任安排一切事情以及安排這地方的每一個人。他把所有的仆人,除了我,都辭退了。他還要執行他的委托權,堅持埃德加·林惇不能葬在他妻子旁邊,卻要葬在教堂里,跟他的家族在一起。無論如何,遺囑阻止那樣行事,我也高聲抗議,反對任何違反遺囑指示的行為。喪事匆匆地辦完了。凱瑟琳,如今的林惇·希刺克厲夫夫人,被准許住在田庄,直到她父親起靈為止。
  她告訴我說她的痛苦終于刺激了林惇,他冒險放走了她。她听見我派去的人在門口爭論,她听出了希刺克厲夫的回答中的意思。那使她不顧死活了。林惇在我走后就被搬到樓上小客廳里去,他被嚇得趁他父親還沒有再上樓,就拿到了鑰匙。他很机靈地把門開開鎖又重新上了鎖,可沒把它關嚴;當他該上床時,他要求跟哈里頓睡,他的請求這一回算是被批准了。凱瑟琳在天亮前偷偷出去。她不敢開門,生怕那些狗要引起騷扰;她到那些空的房間,檢查那里的窗子;很幸運,她走到她母親的房間,她從那里的窗台上很容易出來了,利用靠近的樅樹,溜到地上。她的同謀者,盡管想出了他那怯懦的策略,為了這件逃脫的事還是吃了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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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1 00:14: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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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喪事辦完后的那天晚上,我的小姐和我坐在書房里;一會儿哀傷地思索著我們的損失——我們中間有一個是絕望地思索著,一會儿又對那黯淡的未來加以推測。
  我們剛剛一致認為對凱瑟琳說來,最好的命運就是答應她繼續在田庄住下去;至少是在林惇活著的時候;也准許他來和她在一起,而我還是作管家。那仿佛是簡直不敢希望的太有利的安排了;可我還是希望著,而且一想到可以保留我的家,我的職務,還有,最重要的是,我可愛的年輕的女主人,我就開始高興起來;不料,這時候一個仆人——被遣散卻還未离去的一個——急急忙忙地沖進來說“那個魔鬼希刺克厲夫”正在穿過院子走來;他要不要當他面就把門閂上?
  即使我們真气得吩咐他閂門,也來不及了。他不顧禮貌,沒有敲門,或通報他的姓名:他是主人,利用了作主人的特權,徑直走進來,沒說一個字。向我們報告的人的聲音把他引到書房來;他進來了,作個手勢,叫他出去,關上了門。
  這間屋子就是十八年前他作為客人被引進來的那間:同樣的月亮從窗外照進來;外面是同樣的一片秋景。我們還沒有點蜡燭,但是整個房間看得清清楚楚,甚至牆上的肖像:林惇夫人漂亮的頭像,和她丈夫文雅的頭像。希刺克厲夫走到爐邊。時間也沒有把他這個人改變多少。還是這個人:他那發黑的臉稍稍發黃些,也宁靜些,他的身軀,或者重一兩石1,并沒有其他的不同。凱瑟琳一看見他就站起來想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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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石——重量名,常用來表示体重,等于十四磅,在實用上因物而异。
  “站住!”他說,抓住她的胳臂。“不要再跑掉啦!你要去哪儿?我是來把你帶回家去的;我希望你作個孝順的儿媳婦,不要再鼓勵我的儿子不听話了。當我發現他參与了這件事時,我不知道該怎么罰他才好,他是這么一個蜘蛛网,一抓就要使他滅亡;可是等你瞧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已經得到他應得的報應了!有天晚上,就是前天,我把他帶下樓來,就把他放在椅子上,這以后再也沒碰過他。我叫哈里頓出去,屋里就是我們倆。過兩個鐘頭,我叫約瑟夫再把他帶上樓去;自此以后我一在他跟前就像一個擺脫不了的鬼似的纏住他的神經;即使我不在他旁邊,我猜想他也常常看得見我。哈里頓說他在夜里常一連几個鐘頭的醒著,大叫,叫你去保護他,免得受我的害;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那寶貝的伴侶,你一定得去:現在他歸你管了;我把對他的一切興趣全讓給你。”
  “為什么不讓凱瑟琳留在這儿,”我懇求著,“也叫林惇少爺到她這儿來吧,既是你恨他們倆,他們不在,你也不會想念的;他們只能使你的硬心腸每天煩惱罷了。”
  “我要為田庄找一個房客,”他回答,“而且我當然要我的孩子們在我身邊。此外,那個丫頭既有面包吃,就得作事。我不打算在林惇去世后使她養尊處优、無所事事。現在,赶快預備好吧,不要逼我來強迫你。”
  “我要去的,”凱瑟琳說。“林惇是我在這世界上所能愛的一切了。雖然你已經努力使他讓我厭惡,也使我讓他厭惡,可是你不能使我們互相仇恨。當我在旁邊的時候,我不怕你傷害他,我也不怕你嚇唬我!”
  “你是一個夸口的勇士,”希刺克厲夫回答,“可是我還不至于因為喜歡你而去傷害他;你要受盡折磨,能有多久就受多久。不是我使他讓你厭惡——是他自己的好性子使你厭惡。他對于你的遺棄和這后果是怨恨透啦;對于你這种高尚的愛情不要期待感謝吧。我听見他很生動地對齊拉描繪著他要是跟我一樣強壯,他就要如何如何了;他已經有了這种心思,他的軟弱正促使他的机靈更敏銳地去尋找一种代替力气的東西。”
  “我知道他的天性坏,”凱瑟琳說,“他是你的儿子。可是我高興我天性比較好,可以原諒他;我知道他愛我,因此我也愛他。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沒有一個人愛你;你無論把我們搞得多慘,我們一想到你的殘忍是從你更大的悲哀中產生出來的,我們還是等于報了仇了。你是悲慘的,你不是么?寂寞,像魔鬼似的,而且也像魔鬼似的嫉妒心重吧?沒有人愛你——你死了,沒有人哭你!我可不愿意作為你!”
  凱瑟琳帶著一种凄涼的胜利口气說著話。她仿佛決心進入她的未來家庭的精神中去,從她敵人的悲哀中汲取愉快。
  “要是你站在那儿再多一分鐘的話,你馬上就要因為你這樣神气而難過啦。”她的公公說,“滾,妖精,收拾你的東西去!”
  她輕蔑地退開了。等她走掉,我就開始要求齊拉在山庄的位置,請求把我的讓給她;但是他根本不答應。他叫我別說話;然后,他頭一回讓自己瞅瞅這房間,而且望了望那些肖像。仔細看了林惇夫人的肖像之后,他說:“我要把它帶回家去。不是因為我需要它,可——”他猛然轉身向著壁爐,帶著一种,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來說,只好說這算是一种微笑吧,他接著說:“我要告訴你我昨天作什么來著!我找到了給林惇掘墳的教堂司事,就叫他把她的棺蓋上的土撥開,我打開了那棺木。我當時一度想我將來也要埋在那儿;我又看見了她的臉——還是她的模樣!——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赶開我;可是他說如果吹了風那就會起變化,所以我就把棺木的一邊敲松,又蓋上了土;不是靠林惇那邊,滾他的!我愿把他用鉛焊住。我賄賂了那掘墳的人等我埋在那儿時,把它抽掉,把我的尸首也扒出來;我要這樣搞法:等到林惇到我們這儿來,他就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了!”
  “你是非常惡毒的,希刺克厲夫先生!”我叫起來,“你扰及死者就不害臊嗎?”
  “我沒有扰及任何人,耐莉,”他回答,“我給我自己一點安宁而已。如今我將要舒服多了;等我到那儿的時候你也能使我在地下躺得住了。扰及了她嗎?不!她扰了我日日夜夜,十八年以來——不斷地——毫無怜憫的——一直到昨夜;昨夜我平靜了,我夢見我靠著那長眠者睡我最后的一覺,我的心停止了跳動,我的臉冰冷地偎著她的臉。”
  “要是她已經化入泥土,或是更糟;那你還會夢見什么呢?”我說。
  “夢見和她一同化掉,而且還會更快樂些!”他回答。“你以為我害怕那樣的變化嗎?我掀起棺蓋時,我原等待著會有這么一個變化:但是我很高興它還沒有開始,那要等到我和它一同變化。而且,除非我腦子里清清楚楚地印下了她那冷若冰霜的面貌的印象,否則那种奇异的感覺是很難消除的。開始得很古怪。你知道她在死后我發狂了;每天每天我永遠在祈求她的靈魂回到我這儿來!我很相信鬼魂,我相信它們能夠,而且的确是生存在我們中間!她下葬的那天,下了雪。晚上我到墓園那儿去。風刮得陰冷如冬——四周是一片凄涼。我不怕她那個混蛋丈夫這么晚會蕩到這幽谷中來;也沒有別人會有事到那邊去。我是單獨一個人,而且我知道就這兩碼厚的松土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障礙,我對我自己說——‘我要把她再抱在我的怀里!如果她是冰冷的,我就認為是北風吹得我冷;如果她不動,那她是睡覺。’我從工具房拿到一把鏟子,開始用我的全力去掘——挖到棺木了;我用我的手來搞;釘子四周的木頭開始咯吱地響著;我馬上就要得到我的目的物了,那時我仿佛听到上面有人歎气,就在墳邊,而且俯身向下。‘如果我能掀開這個’我咕嚕著,‘我愿他們用土把我們倆都埋起來!’我就更拚命地掀。在我耳邊,又有一聲歎息。我好像覺得那歎息的暖气代替了那夾著雨雪的風。我知道身邊并沒有血肉之軀的活物;但是,正如人們感到在黑暗中有什么活人走近來,可又并不能辨別是什么一樣,我也那么确切地感到凱蒂在那儿:不是在我腳下,而是在地上。一种突然的輕松愉快的感覺從我心里涌出來,流過四肢。我放棄了我那悲痛的工作,馬上獲得了慰藉:說不出來的慰藉。她和我同在,在我又填平墓穴時,她逗留著,并且又領我回家。你要想笑,你盡管笑;可是我确信我在那儿看見了她。我确信她跟我在一起,我不能不跟她說話。到了山庄,我急切地沖到門前。門鎖了;我記得,那個可詛咒的恩蕭和我的妻子不讓我進去。我記得我停下來,把他踢得喘不過气來,然后就赶忙上樓,到我的屋子和她的屋子里。我急躁地向四周望——我覺得她在我身邊——我几乎看得見她,可是我看不見!我當時急得要冒出血來,出于苦苦的渴望——出于狂熱的祈求只要看她一眼!我一眼也看不到。正如她生前一樣像魔鬼似的捉弄我!而且,自此以后,或多或少,我就總是被那种不可容忍的折磨所捉弄!地獄呀!我的神經總是這么緊張;要是我的神經不像羊腸線的話,那早就松弛到林惇那樣衰弱的地步了。當我同哈里頓坐在屋里的時候,仿佛我一走出去就會遇見她;當我在曠野散步的時候,仿佛我一回去就會遇見她。當我從家里出來時,我忙著回去;我肯定!她一定是在山庄的什么地方,而當我在她的屋子里睡覺時——我又非出來不可。我躺不住;因為我剛閉上眼,她要么就是在窗外,要么就溜進窗格,要么走進屋里來,要么甚至將她可愛的頭靠在我的枕上,像她小時候那樣。而我必須睜開眼睛看看。因此我在一夜間睜眼閉眼一百次——永遠是失望!它折磨我!我常常大聲呻吟,以至于那個老流氓約瑟夫一定以為是我的良心在我身体里面搗鬼。現在,既然我看見了她,我平靜了——稍微平靜了一點。那是一种奇怪的殺人方法:不是一寸寸的,而是像頭發絲那樣的一絲絲地割,十八年來就用幽靈樣的希望來引誘我!”
  希刺克厲夫停下來,擦擦他的額頭;他的頭發粘在上面,全被汗浸濕了。他的眼睛盯住壁爐的紅紅的余燼,眉毛并沒皺起,卻揚得高高地挨近鬢骨,減少了他臉上的陰沉神色,但有一种特別的煩惱樣子,還有對待一件全神貫注的事情時那种內心緊張的痛苦表情。他只是一半對著我說話,我一直不開腔。我不喜歡听他說話!過了一刻,他又恢复了對那肖像的冥想,他把它取下來,把它靠在沙發上,以便更好地注視,正在這么專心看著的時候,凱瑟琳進來了,宣布她准備好了,就等她的小馬裝鞍了。
  “明天送過來吧,”希刺克厲夫對我說;然后轉身向她,他又說:“你可以不用你的小馬:今晚天气不坏,而且你在呼嘯山庄也用不著小馬;不論你作什么樣的旅行,你自己的腳可以侍候你。來吧。”
  “再見,艾倫!”我親愛的小女主人低聲說。當她親我時,她的嘴唇像冰似的。“來看我,艾倫,別忘了。”
  “當心你不要作這种事,丁太太!”她的新父親說,“我要跟你說話時,我一定會到這儿來。我可不要你偷偷到我家去!”
  他作個手勢叫她走在他前面;她回頭望了一眼,使我心如刀割,她服從了。我在窗前望著他們順著花園走去。希刺克厲夫把凱瑟琳的胳臂夾在他的胳臂里;雖然她起初顯然是反對這樣作;他跨開大步把她帶到小路上,那邊的樹木把他們遮住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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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1 00:14: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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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去過山庄一次,但是自從她离去以后我就沒有看到過她;當我去問候她時,約瑟夫用手把著門,不許我進去。他說林惇夫人“完蛋啦”,主人不在家。齊拉告訴過我他們過日子的一些情況,不然我簡直不知道誰死了,誰活著。她認為凱瑟琳太傲慢,她也不喜歡她,我從她的話里猜得出來。我的小姐初去時曾要她幫點忙;可是希刺克厲夫叫她只管自己的事,讓他儿媳婦自己照料自己;齊拉本是一個心窄的、自私自利的女人,就挺愿意地服從了。凱瑟琳對于這种怠慢表示出了孩子气的惱怒;用輕蔑來相報,如此就把我這個通風報信的人也列入她的敵人之列,記下了仇,好像她做了天大的對不起她的事似的。大約六星期以前,就在你來之前不久,我曾和齊拉長談,那天我們在曠野上遇見了;以下就是她告訴我的。
  “林惇夫人所作的第一件事,”她說,“在她一到山庄時,就是跑上樓,連對我和約瑟夫都沒打個招呼,說聲晚上好;她把自己關在林惇的屋子里,一直待到早上。后來,在主人和恩蕭早餐時,她到大廳里來,全身哆嗦地問道可不可以請個醫生來?她的表弟病得很重。
  “‘我們知道!’希刺克厲夫回答,‘可是他的生命一文不值,我也不要在他身上再花一個銅子儿啦!’
  “‘可我不知道怎么辦,’她說,‘要是沒人幫幫我,他就要死了!’
  “‘走出這間屋子,’主人叫道,‘永遠別讓我再听見關于他的一個字。這儿沒有人關心他怎么樣。你要是關心,就去作看護吧。要是你不,就把他鎖在里面,离開他。’
  “然后她開始來纏我,我說我對這煩人的東西已經夠累了;我們個個都有自己的事,她的事就是侍候林惇:是希刺克厲夫叫我把那份工作交給她的。
  “他們怎么過的,我也說不出來,我猜想他總是發脾气,而且日夜地哭嚎,她難得有點休息;從她那發白的臉和迷迷瞪瞪的眼睛可以猜得出,她有時到廚房里來,樣子很狼狽,好像是想求人幫忙,但是我可不打算違背主人:我從來不敢違背他,丁太太,雖然我也覺得不請肯尼茲大夫來不對,可那跟我沒關系,也不必由我來勸或者抱怨;我一向不愿多管閒事。有一兩回,我們都上床睡了,我偶爾又開開我的屋門,就看見她坐在樓梯頂上哭;我就馬上關上門,生怕我被感動得去干預。那時我的确可怜她;可你知道,我還是不愿意丟掉我的飯碗呀。
  “最后,一天夜里她鼓足勇气來到我的屋子,她說的話把我都嚇糊涂了。‘告訴希刺克厲夫先生他的儿子要死了——這次我确定他是要死了。馬上起來,告訴他。’
  “說完這話,她又不見了。我又躺了一刻鐘,一邊靜听,一邊發抖。沒有動靜——這所房子沒聲音。
  “‘她搞錯了,’我自言自語。‘他病好啦。我用不著打扰他們。’我就瞌睡起來。可是我的睡眠第二次被尖銳的鈴聲打斷了——這是我們唯一的鈴,特意給林惇裝置的;主人叫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叫我通知他們他不要再听見那個聲音。
  “我傳達了凱瑟琳的話。他自言自語地咒罵著,几分鐘后他拿著一根點著的蜡燭出來,向他們的屋子走去。我也跟著。希刺克厲夫夫人坐在床邊,手抱著膝。她公公走上前,用燭光照照林惇的臉,望望他,又摸摸他;然后他轉身向她。
  “‘現在——凱瑟琳,’他說,‘你覺得怎么樣?’
  “她不吭聲。
  “‘你覺得怎么樣,凱瑟琳?’他又說。
  “‘他是平安了,我是自由了,’她回答,‘我應該覺得好過——可是,’她接著說,帶著一种她無法隱藏的悲苦,‘你們丟下我一個人跟死亡掙扎這么久,我感到的和看見的只有死亡!我覺得就像死了一樣!’
  “她看上去也像是死了似的!我給她一點酒。哈里頓和約瑟夫被鈴聲和腳步聲吵醒了,在外面听見我們說話,現在進來了。我相信約瑟夫挺高興這個孩子去世;哈里頓仿佛有點不安:不過他盯住凱瑟琳比想念林惇的時間還多些。但是主人叫他再睡去:我們不要他幫忙。然后他叫約瑟夫把遺体搬到他房間去,也叫我回屋,留下希刺克厲夫夫人一個人。
  “早上,他叫我去對她說務必要下樓吃早餐:她已經脫了衣服,好像要睡覺了,說她不舒服;對于這個我簡直不奇怪。我告訴了希刺克厲夫先生,他答道:‘好吧,由她去,到出殯后再說;常常去看看她需要什么給她拿去;等她見好些就告訴我。’”
  据齊拉說,凱蒂在樓上待了兩個星期;齊拉一天去看她兩次,本想對她好些,可是盡管齊拉打算對她友好一些,卻被她傲慢而且干脆地拒絕了。
  希刺克厲夫上樓去過一次,給她看林惇的遺囑。他把他所有的以及曾經是她的動產全遺贈給他父親:這可怜的東西是在他舅舅去世,凱瑟琳离開一個星期的那段時期受到威脅,或是誘騙,寫成那份遺囑的。至于田地,由于他未成年,他不過問。無論如何,希刺克厲夫先生也根据他妻子的權利,以及他的權利把它拿過來了;我想是合法的;畢竟,凱瑟琳無錢無勢,是不能干預他的產權的。
  “始終沒有人走近她的房門,”齊拉說,“除了那一次。只有我,也沒有人問過她。她第一次下樓到大廳里來是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在我給她送飯的時候,她喊叫說她再待在這冷地方可受不了啦;我告訴她說主人要去畫眉田庄了,恩蕭和我用不著攔住她下樓;她一听見希刺克厲夫的馬奔馳而去,她就出現了,穿著黑衣服,她的黃卷發梳在耳后,朴素得像個教友派教徒:她沒法把它梳通。
  “約瑟夫和我經常在星期日到禮拜堂去。”(你知道,現在教堂沒有牧師了,丁太太解釋著;他們把吉默吞的美以美會或是浸禮會的地方,我說不出是哪一個,叫作禮拜堂。)“約瑟夫已經走了,”她接著說,“但是我想我還是留在家里合适些。年輕人有個年紀大的守著總要好多了;哈里頓,雖然非常羞怯,卻不是品行端正的榜樣。我讓他知道他表妹大概要和我們一道坐著,她總是守安息日的;所以當她待在那儿的時候,他最好別搞他的槍,也別做屋里的零碎事。他听到這消息就臉紅了,還看看他的手和衣服。一下工夫鯨油和槍彈藥全收起來了。我看他有意要陪她;我根据他的作法猜想,他想使自己体面些;所以,我笑起來,主人在旁我是不敢笑的,我說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幫他忙,而且嘲笑他的慌張。他又不高興了,開始咒罵起來。
  “現在,丁太太,”齊拉接著說,看出我對她的態度不以為然,“你也許以為你的小姐太好,哈里頓先生配不上;也許你是對的:可是我承認我很想把她的傲气壓一下。現在她所有的學問和她的文雅對她又有什么用呢?她和你或我一樣的貧窮:更窮,我敢說,你是在攢錢,我也在那條路上盡我的小小努力。”
  哈里頓允許齊拉幫他忙,她把他奉承得性子變溫和了,所以,當凱瑟琳進來時,据那管家說,他把她以前的侮蔑也忘了一半,努力使自己彬彬有禮。
  “夫人走進來了,”她說,“跟個冰柱似的,冷冰冰的,又像個公主似的高不可攀。我起身把我坐的扶手椅讓給她。不,她翹起鼻子對待我的殷勤。恩蕭也站起來了,請她坐在高背椅上,坐在爐火旁邊:他說她一定是餓了。
  “‘我餓了一個多月了,’她回答。盡力輕蔑地念那個‘餓’字。
  “她自己搬了張椅子,擺在离我們兩個都相當遠的地方。等到她坐暖和了,她開始向四周望著,發現柜子上有些書;她馬上站起來,想夠到它,可是它太高了。她的表哥望著她試了一會,最后鼓起勇气去幫她;她兜起她的衣服,他一本一本拿下來裝滿了一兜。
  “這對于那個男孩子已是一大進步了。她沒有謝他;可是他覺得很感激,因為她接受了他的幫助,在她翻看這些書時,他還大膽地站在后面,甚至還彎身指點引起他的興趣的書中某些古老的插面;他也沒有因她把書頁從他手指中猛地一扯的那种無禮態度而受到挫折:他挺樂意地走開些;望著她,而不去看書。她繼續看書,或者找些什么可看的。他的注意力漸漸集中在研究她那又厚又亮的卷發上:他看不見她的臉,她也看不見他。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作了什么,只是像個孩子被一根蜡燭所吸引一樣,終于他從死盯著,后來卻開始碰它了,他伸出他的手摸摸一綹卷發,輕輕的,仿佛那是一只鳥儿。就像他在她的脖子上捅進一把小刀似的,她猛然轉過身來。
  ‘馬上滾開!你怎么敢碰我?你呆在這儿干嗎?’她以一种厭惡的聲調大叫,‘我受不了你!要是你走近我,我又要上樓了。’
  “哈里頓先生向后退,顯得要多蠢就有多蠢;他很安靜地坐在長椅上,她繼續翻她的書,又過了半個鐘頭;最后,恩蕭走過來,跟我小聲說:
  “‘你能請她念給我們听嗎,齊拉?我都閒膩了:我真喜歡——我會喜歡听她念的!別說我要求她,就說你自己請她念。’
  “‘哈里頓先生想讓你給我們念一下,太太,’我馬上說。‘他會很高興——他會非常感激的。’
  “她皺起眉頭,抬起頭來,回答說:
  “‘哈里頓先生,還有你們這一幫人,請放明白點:我拒絕你們所表示的一切假仁假義!我看不起你們,對你們任何一個人我都沒話可說!當我宁愿舍了命想听到一個溫和的字眼,甚至想看看你們中間一個人的臉的時候,你們都躲開了。可是我并不要對你們訴苦!我是被寒冷赶到這儿來的;不是來給你們開心或是跟你們作伴的。’
  “‘我作了什么錯事啦?’恩蕭開口了。‘干嗎怪我呢?’
  “‘啊!你是個例外,’希刺克厲夫夫人回答,‘我從來也不在乎你關不關心我。’
  “‘但是我不止一次提過,也請求過,’他說,被她的無禮激怒了,‘我求過希刺克厲夫先生讓我代你守夜——’
  “‘住口吧!我宁可走出門外,或者去任何地方,也比听你那討厭的聲音在我耳邊響好!’我的夫人說。
  “哈里頓咕嚕著說,在他看來,她還是下地獄去的好!他拿下他的槍,不再約束自己不干他的禮拜天的事了。現在他說話了,挺隨便;她立刻看出還是回去守著她的孤寂合适些:但已開始下霜了,她雖然驕傲,也被迫漸漸地和我們接近了。無論如何,我也當心不愿再讓她譏諷我對她的好意。打那以后,我和她一樣板著臉,在我們中間沒有愛她的或喜歡她的人,她也不配有;因為,誰對她說一個字,她就縮起來,對任何人都不尊敬。甚至她對主人也會開火,并且也不怕他打她;她越挨打,她就變得越狠毒。”
  起初,听了齊拉這一段話,我就決定离開我的住所,找間茅舍,叫凱瑟琳跟我一塊住:可是要希刺克厲夫先生答應,就像要他給哈里頓一所單獨住的房子一樣;在目前我看不出補救方法來,除非她再嫁,而籌划這件事我又無能為力。
  丁太太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盡管有醫生的預言,我還是很快地恢复了体力;雖然這不過是元月的第二個星期,可是我打算一兩天內騎馬到呼嘯山庄,去通知我的房東我將在倫敦住上半年,而且,若是他愿意的話,他可以在十月后另找房客來住。我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要再在這里過一個冬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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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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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晴朗,恬靜而寒冷。我照我原來的打算到山庄去了:我的管家求我代她捎個短信給她的小姐,我沒有拒絕,因為這個可尊敬的女人并不覺得她的請求有什么奇怪。前門開著,可是像我上次拜訪一樣,那專為提防外人的柵門是拴住的:我敲了門,把恩蕭從花圃中引出來了;他解開了門鏈,我走進去。這個家伙作為一個鄉下人是夠漂亮的。這次我特別注意他,可是顯然他卻一點也不會利用他的优點。
  我問希刺克厲夫先生是否在家?他回答說,不在;但他在吃飯時會在家的。那時是十一點鐘了,我就宣稱我打算進去等他;他听了就立刻丟下他的工具,陪我進去,并不是代表主人,而是執行看家狗的職務而已。
  我們一同進去;凱瑟琳在那儿,正在預備蔬菜為午飯時吃,這樣她也算是在出力了;她比我第一次見她時顯得更陰郁些也更沒精神。她簡直沒抬眼睛看我,像以前一樣的不顧一般形式的禮貌,始終沒稍微點下頭來回答我的鞠躬和問候早安。
  “她看來并不怎么討人喜歡。”我想,“不像丁太太想使我相信的那樣。她是個美人,的确,但不是個天使。”
  恩蕭執拗地叫她將蔬菜搬到廚房去。“你自己搬吧。”她說,她一弄完就把那些一推;而且在窗前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在那儿她用她怀中的蘿卜皮開始刻些鳥獸形。我走近她,假裝想看看花園景致,而且,依我看來,很靈巧地把丁太太的短箋丟在她的膝蓋上了,并沒讓哈里頓注意到——可是她大聲問:“那是什么?”而冷笑著把它丟開了。
  “你的老朋友,田庄管家,寫來的信。”我回答,對于她揭穿我的好心的行為頗感煩惱,深怕她把這當作是我自己的信了。她听了這話本可以高興地拾起它來,可是哈里頓胜過了她。他抓到手,塞在他的背心口袋里,說希刺克厲夫先生得先看看。于是,凱瑟琳默默地轉過臉去,而且偷偷地掏出她的手絹,擦著她的眼睛;她的表哥,在為壓下他的軟心腸掙扎了一番之后,又把信抽出來,十分不客气地丟在她旁邊的地板上。凱瑟琳拿到了,熱切地讀著;然后,她時而清楚時而糊涂地問我几句關于她從前的家的情況;并且呆望著那些小山,喃喃自語著:
  “我多想騎著敏妮到那儿去!我多想爬上去!啊!我厭倦了——我給關起來啦,哈里頓!”她將她那漂亮的頭仰靠在窗台上,一半是打哈欠,一半是歎息,沉入一种茫然的悲哀狀態;不管,也不知道我們是否注意她。
  “希刺克厲夫夫人,”我默坐了一會之后說,“你還不知道我是你的一個熟人吧?我對你很感親切,我認為你不肯過來跟我說話是奇怪的。我的管家從不嫌煩的說起你,還稱贊你;如果我回去沒有帶回一點關于你或是你給她的消息,只說你收到了她的信,而且沒說什么,她將要非常失望的!”
  她看來好像對這段話很惊訝,就問:
  “艾倫喜歡你嗎?”
  “是的,很喜歡。”我毫不躊躇地回答。
  “你一定要告訴她。”她接著說,“我想回她信,可是我沒有寫字用的東西:連一本可以撕下一張紙的書都沒有。”
  “沒有書!”我叫著。“假如我有發問自由的話,你在這儿沒有書怎么還過得下去的?雖然我有個很大的書房,我在田庄還往往很悶;要把我的書拿走,我就要拚命啦!”
  “當我有書的時候,我總是看書,”凱瑟琳說,“而希刺克厲夫從來不看書;所以他就起了念頭把我的書毀掉。好几個星期我沒有看到一本書了。只有一次,我翻翻約瑟夫藏的宗教書,把他惹得大怒;還有一次,哈里頓,我在你屋里看到一堆秘密藏起來的書——有些拉丁文和希腊文,還有些故事和詩歌:全是老朋友。詩歌是我帶來的——你把它們收起來,像喜鵲收集鑰匙似的,只是愛偷而已——它們對你并沒用;不然就是你惡意把它們藏起來,既然你不能享受,就叫別人也休想。或者是你出于嫉妒,給希刺克厲夫先生出主意把我的珍藏搶去吧?但是大多數的書寫在我的腦子里,而且刻在我的心里,你就沒法把那些從我這儿奪走!”
  當他的表妹宣布了他私下收集文學書時,恩蕭的臉通紅,結結巴巴地,惱怒地否認對他的指控。
  “哈里頓先生熱望著增長他的知識。”我說,為他解圍。
  “他不是嫉妒你的學識,而是想与你的學識競爭。1几年內他會成為一個有才智的學者的。”
  --------
  1原文是故意用這兩個字,因為“嫉妒”是用“envious”,“競爭”是用“emu-lous”(見賢思齊之意),這里用來求其音近。
  “同時他卻要我變成一個呆瓜。”凱瑟琳回答。“是的,我听他自己試著拼音朗讀,他搞出多少錯來呀!但愿你再念一遍獵歌,像昨天念的那樣:那是太可笑了。我听見你念的,我听見你翻字典查生字,然后咒罵著,因為你讀不懂那些解釋!”
  這個年輕人顯然覺得太糟了,他先是因為愚昧無知而被人人嘲笑,而后為了努力改掉它卻又被人嘲笑。我也有類似的看法;我記起丁太太所說的關于他最初曾打算沖破他從小養成的蒙昧的軼事,我就說:
  “可是,希刺克厲夫夫人,我們每人都有個開始,每個人都在門檻上跌跌爬爬。要是我們的老師只會嘲弄而不幫助我們,我們還要跌跌爬爬哩。”
  “啊。”她回答,“我并不愿意限制他的成就:可是,他沒有權利來把我的東西占為己有,而且用他那些討厭的錯誤和不正确的讀音使我覺得可笑!這些書,包括散文和詩,都由于一些別的聯想,因此對于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极不愿意這些書在他的口里被敗坏褻瀆!況且,他恰恰從所有的書中,選些我最愛背誦的几篇,好像是故意搗亂似的。”
  哈里頓的胸膛默默地起伏了一下:他是在一种嚴重的屈辱与憤怒的感覺下苦斗,要壓制下去是不容易的事。我站起來,出于一种想解除他的困窘的高尚念頭,便站在門口,瀏覽外面的風景。他隨著我的榜樣,也离開了這間屋子;但是馬上又出現了,手中捧著半打的書,他將它們扔到凱瑟琳的怀里,叫著:“拿去!我永遠再不要听,不要念,也再不要想到它們啦!”
  “我現在也不要了,”她回答。“我看見這些書就會聯想到你,我就恨它們。”
  她打開一本顯然常常被翻閱的書,用一個初學者的拖長的聲調念了一段,然后大笑,把書丟開。“听著。”她挑釁地說,開始用同樣的腔調念一節古歌謠。
  但是他的自愛使他不會再忍受更多的折磨了。我听見了,而且也不是完全不贊成,一种用手來制止她那傲慢的舌頭的方法。這個小坏蛋盡力去傷害她表哥的感情,這感情雖然未經陶冶,卻很敏感,体罰是他唯一向加害者清算和報复的方法。哈里頓隨后就把這些書收集起來全扔到火里。我從他臉上看出來是怎樣的痛苦心情,才能使他在憤怒中獻上這個祭品。我猜想,在這些書焚化時,他回味著它們所給過他的歡樂,以及他從這些書中預感到一种得胜的和無止盡的歡樂的感覺。我想我也猜到了是什么在鼓勵他秘密研讀。他原是滿足于日常勞作与粗野的牲口一樣的享受的,直到凱瑟琳來到他的生活道路上才改變。因她的輕蔑而感到的羞恥,又希望得到她的贊許,這就是他力求上進的最初動机了,而他那上進的努力,既不能保護他避開輕蔑,也不能使他得到贊許,卻產生了恰恰相反的結果。
  “是的,那就是像你這樣的一個畜生,從那些書里所能得到的一切益處!”凱瑟琳叫著,吮著她那受傷的嘴唇,用憤怒的眼睛瞅著這場火災。
  “現在你最好住嘴吧!”他凶猛地回答。
  他的激動使他說不下去了。他急忙走到大門口,我讓開路讓他走過去。但是在他邁過門階之前,希刺克厲夫先生走上砌道正碰見他,便抓著他的肩膀問:“這會儿干嗎去,我的孩子?”
  “沒什么,沒什么,”他說,便掙脫身子,獨自去咀嚼他的悲哀和憤怒了。
  希刺克厲夫在他背后凝視著他,歎了口气。
  “要是我妨礙了我自己,那才古怪哩,”他咕嚕著,不知道我在他背后,“但是當我在他的臉上尋找他父親時,卻一天天找到了她!見鬼!哈里頓怎么這樣像她?我簡直不能看他。”
  他眼睛看著地面,郁郁不歡地走進去。他臉上有一种不安的、焦慮的表情,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他本人也望著消瘦些。他的儿媳婦,從窗里一看見他,馬上就逃到廚房去了,所以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很高興看見你又出門了,洛克烏德先生,”他說,回答我的招呼。“一部分是出于自私的動机:我不以為我能彌補你在這荒涼地方的損失。我不止一次地納悶奇怪,是什么緣故讓你到這儿來的。”
  “恐怕是一种無聊的奇想,先生,”這是我的回答,“不然就是一种無聊的奇想又要誘使我走開。下星期我要到倫敦去,我必須預先通知你,我在我約定的租期十二個月以后,無意再保留畫眉田庄了。我相信我不會再在那儿住下去了。”
  “啊,真的;你已經不樂意流放在塵世之外了,是吧?”他說。“可是如果你來是請求停付你所不再住的地方的租金的話,你這趟旅行是自費的:我在催討任何人該付給我的費用的時候是從來不講情面的。”
  “我來不是請求停付什么的,”我叫起來,大為惱火了。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現在就跟你算,”我從口袋中取出記事簿。
  “不,不,”他冷淡地回答,“如果你回不來,你要留下足夠的錢來補償你欠下的債。我不忙。坐下來,跟我們一塊吃午飯吧;一個保險不再來訪的客人經常是被歡迎的。凱瑟琳!開飯來,你在哪儿?”
  凱琴琳又出現了,端著一盤刀叉。
  你可以跟約瑟夫一塊吃飯,”希刺克厲夫暗地小聲說,“在廚房待著,等他走了再出來。”
  她很敏捷地服從他的指示:也許她沒有想違法犯規的心思。生活在蠢人和厭世者中間,她即使遇見較好的一類人,大概也不能欣賞了。
  在我的一邊坐的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冷酷而陰沉,另一邊是哈里頓,一聲也不吭,我吃了一頓多少有點不愉快的飯,就早早的辭去了。我本想從后門走,以便最后看凱瑟琳一眼,還可以惹惹那老約瑟夫;可是哈里頓奉命牽了我的馬來,而我的主人自己陪我到門口,因此我未能如愿。
  “這家人的生活多悶人哪!”我騎著馬在大路上走的時候想著。“如果林惇·希刺克厲夫夫人和我戀愛起來,正如她的好保姆所期望的,而且一塊搬到城里的熱鬧環境中去,那對于她將是實現了一种比神話還更浪漫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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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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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年。——這年九月我被北方一個朋友邀請去遨游他的原野,在我去他住處的旅途中,不料想來到了离吉默吞不到十五英里的地方。路旁一家客棧的馬夫正提著一桶水來飲我的馬,這時有一車才收割的极綠的燕麥經過,他就說:
  “你們從吉默吞來的吧,哪!他們總是在別人收獲了三個星期以后才收割。”“吉默吞?”我再三念著——我在那地方的居留已經變得模糊,像夢一樣了。“啊!我知道了。那里离這儿有多遠?”
  “過了山大概有十四英里吧,路不好走。”他回答。
  一种突如其來的沖動使我忽然想去畫眉田庄,那時還不到中午,我想我不妨在自己的屋子里過夜,反正和在旅店里過夜是一樣的。此外,我可以很方便地騰出一天工夫同我的房東處理事務,這樣就省得我自己再來一趟了。休息了一會,我叫我的仆人去打听到林里的路,于是,旅途的跋涉使我們的牲口勞累不堪,我們在三個鐘頭左右就到了。
  我把仆人留在那儿,獨自沿著山谷走去。那灰色的教堂顯得更灰色,那孤寂的墓園也更孤寂。我看出來有一只澤地羊在嚙著墳上的矮草。那是甜蜜的,溫暖的天气——對于旅行是太暖些;但是這种熱并不阻礙我享受這上上下下的悅人美景:如果我在快到八月時看見這樣的美景,我擔保它會引誘我在這寂靜環境中消磨一個月。那些被眾山環繞的溪谷,以及草原上那些峻峭光禿的坡坡坎坎——冬天沒有什么比它們更為荒涼,夏天卻沒有什么比它們更為神奇美妙。
  我在日落之前到達了田庄,就敲門等候准許進去;但是我可以從廚房煙囪里彎彎曲曲冒出的一圈細細的藍色煙,判斷出來家里人已經搬到后屋了,而且他們沒听見我。我騎馬到院子里。在走廊下面,一個九歲或十歲的女孩子坐著編織東西,一個老婦人靠在台階上,悠悠地抽著煙斗。
  “丁太太在里面嗎?”我問那婦人。
  “丁太太?沒有!”她回答,“她不住在這儿;她上山庄去啦。”
  “那么,你是管家吧?”我又說。
  “是啊,我管這個家,”她回答。
  “好,我是主人洛克烏德先生。我不知道有沒有房間讓我住進去?我想住一夜。”
  “主人!”她惊叫。“喂,誰知道你要來呀?你應該捎個話來。這儿沒有塊地方干干淨淨,現在可沒有!”
  她丟下煙斗匆忙忙地進去了;女孩子跟著,我也進去了。立刻就看出她的報告是真實的,此外,我這不受歡迎的來臨几乎把她搞昏了,我吩咐她鎮靜些。我愿出去溜達一下;同時她得把起坐間清理出一個角落讓我吃飯。清理出一個臥房可以睡覺。不用掃地撣灰,只需要一爐好火和干被單。她仿佛很愿意盡力,盡管她把爐帚當作火鉗給戳進爐柵里去了,而且錯用了她的好几個其他用具,但是我走開了,相信她會盡力預備好一個憩息地方等我回來。呼嘯山庄是我計划出游的目的地。我剛离開了院子,但又一個想法又使我回頭了。
  “山庄上的人都好吧?”我問那婦人。
  “凡我知道的都好!”她回答,端著一盆熱炭渣离去。
  我原想問問丁太太為什么丟棄了田庄,但是在這樣一個緊要關頭來耽擱她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轉身走了,悠閒地散步去了,后面是落日殘黑,前面是正在升起的月亮的淡淡的光輝——一個漸漸消退,另一個漸漸亮起來——這時我离開了園林,攀登上通往希刺克厲夫住所的石砌的支路。在我望得見那里之前,西邊只剩下白天的一點失去光彩的琥珀色的光輝了;但是我還可以借著那明媚的月亮看到小路上每一顆石子与每一片草葉。我沒有從大門外爬上去,也沒有敲門,門順手而開。我認為這是一种改善。我的鼻孔又幫助我發現了另一件事,從那些親切的果樹林中飄散在空气里有一种紫羅蘭和香羅蘭的香味。
  門窗都敞開著;但是,正如在產煤地區的通常情況,一爐燒得紅紅的好火把壁爐照得亮亮的:由這一眼望去所得的舒适之感也使那過多的熱气成為能夠忍受的了。但是呼嘯山庄的房子是這么大,以致屋里的人有的是空地方來躲開那熱力;因此屋子里的人都在一個窗口不遠的地方。在我進來之前,我可以看見他們,也可以听見他們說話,我便望著听著。這是被一种好奇心与嫉妒的混合感覺所驅使,當我在那儿留連的時候,那种混合感覺還滋長著。
  “相——反的!”一個如銀鈴般的甜甜的聲音說。“這是第三次了,你這傻瓜!我不再告訴你了。記住,不然我就要扯你的頭發!”
  “好,相反的,”另一個回答,是深沉而柔和的聲調。“現在,親親我,因為我記得這么好。”
  “不,先把它正确地念過一遍,不要有一個錯。”
  那說話的勇人開始讀了。他是一個年輕人,穿得很体面,坐在一張桌子旁,在他面前有一本書。他的漂亮的面貌因愉快而煥發光彩,他的眼睛總是不安定地從書頁上溜到他肩頭上的一只白白的小手上,但是一旦被那人發現他這种不專心的樣子,就讓這只手在他臉上很靈敏地拍一下。有這小手的人站在后面;在她俯身指導他讀書時,她的輕柔發光的卷發有時和他的棕色頭發混在一起了;而她的臉——幸虧他看不見她的臉,不然他決不會這么安穩。我看得見;我怨恨地咬著我的嘴唇,因為我已經丟掉了大有可為的机會,現在卻只好傻瞪著那迷人的美人了。
  課上完了——學生可沒再犯大錯,可是學生要求獎勵,得了至少五個吻,他又慷慨地回敬一番。然后他們走到門口,從他們的談話里我斷定他們大概要出去,在曠野上散步。我猜想如果我這不幸的人在他的附近出現,哈里頓·恩蕭就是口里不說,心里也詛咒我到第十八層地獄里去。我覺得我自己非常自卑而且不祥,便偷偷地想轉到廚房去躲著。那邊也是進出無阻,我的老朋友丁耐莉坐在門口,一邊做針線,一邊唱歌。她的歌聲常常被里面的譏笑和放肆的粗野的話所干扰,那聲音是很不合音樂節拍的。
  “老天在上,我宁可我耳朵里從早到晚听咒罵,也不要听你瞎叫喚!”廚房里的人說,這是回答耐莉的一句我听不清的話。“真是盡人皆知的丟臉呀,弄得我不能打開圣書,可你把榮耀歸于撒旦,和這世上所產生的一切罪惡!啊,現在你是個沒出息的,她又是一個,可怜的孩子要給你們倆鬧迷糊啦。可怜的孩子!”他又說,加上一聲呻吟,“他中魔啦,我拿得准他是。啊,主啊,審判他們,因為我們這些統治者既沒有王法,也沒有公道!”
  “不!我想,不然我們還得坐著受火刑,”唱歌的人反唇相譏,“可別吵了,老頭,像個基督徒似的念你的圣經吧,決不要管我。這是,安妮仙子的婚禮,——一個快樂的調子——
  跳舞時可用。”
  丁太太剛要再開口唱,我走了上前;她立刻就認出我來,她跳起來,叫著——“好啊,天保佑你,洛克烏德先生!你怎么會想起這樣就回來了?畫眉田庄的所有東西都收拾起來了。你應該先給我們通知的!”
  “我在那邊安排好了,為了我暫時住一下,”我回答。“明天我又要走了。你怎么搬到這儿來了,丁太太?告訴我吧。”
  “在你去倫敦不久,齊拉辭去了,希刺克厲夫先生要我來這儿住下,一直等到你回來。可是,請進來啊!今天晚上你從吉默吞走來的嗎?”
  “從田庄來,”我回答,“乘這時候她們給我收拾住處,我要跟你的主人把我的事結束,因為我認為不會再有另一個忙中偷閒的机會了。”
  “什么事,先生?”耐莉說,把我領進大廳。“他這時出去了。一時不會回來。”
  “關于房租的事。”我回答。
  “啊,那么你一定得跟希刺克厲夫夫人接洽了,”她說,“或者還不如跟我說。她還沒有學會管理她的事情呢,我替她辦,沒有別人啦。”
  我現出惊訝的神色。
  “啊,我看你還沒有听說希刺克厲夫去世吧。”她接著說。
  “希刺克厲夫死啦!”我叫道,大吃一惊。“多久了?”
  “三個月了,可是坐下吧,帽子給我,我要告訴你這一切。
  等一下,你還沒有吃過什么吧,吃過了嗎?”
  “我什么都不要;我已吩咐家里預備晚飯了。你也坐下來吧。我絕沒想到他的去世!讓我听听怎么回事。你說他們一時還不會回來——是指那兩個年輕人嗎?”
  “不會回來的——我每天晚上不得不責備他們深更半夜還散步。可是他們不在乎。至少你得喝杯我們的陳年老酒吧;
  這會對你好的;你看來是疲倦了。”
  我還沒來得及拒絕,她赶忙去取了。我听見約瑟夫在問:
  “在她這樣年紀的人,還有人追求不是件了不得的丑事嗎?而且,還從主人的地窖里拿酒出來!他還瞅著,呆著不動,可真該害臊。”
  她沒有停下來回嘴,一下子又進來了,帶著一個大銀杯,我以相當的熱忱稱贊了那酒。這以后她就提供給我關于希刺克厲夫的歷史的續篇。如她所解釋的,他有一個“古怪”的結局。
  你离開我們還不到兩個星期,我就被召到呼嘯山庄來了,她說,為了凱瑟琳的緣故,我歡歡喜喜地服從了。第一眼見到她使我難過又震惊。自從我們分別以后,她變得這么厲害。
  希刺克厲夫先生并沒有解釋他為什么又改變主意要我來這儿;他只告訴我說他要我來,他不愿再看見凱瑟琳了:我必須把小客廳作為我的起坐間,而且讓她跟我在一起。如果他每天不得不看見她一兩次,那就已經夠了。她仿佛對這樣安排很高興;我一步步地偷偷搬運來一大堆書,以及她在田庄喜歡玩的其他東西;我自己也妄自以為我們可以相當舒服地過下去了。這种妄想并沒有維持很久。凱瑟琳,起初滿足了,不久就變得暴躁不安。一件事是她是被禁止走出花園之外的,春天來了,卻把她關閉在狹小的范圍內,這是使她十分冒火的;另外就是我由于管理家務,也不得不常常离開她,而她就抱怨寂寞,她宁可跟約瑟夫在廚房里拌嘴,也不愿意獨自一人安安靜靜地坐著。我并不在乎他們的爭吵:可是,當主人要一個人在大廳的時候,哈里頓也往往不得不到廚房去!雖然開始時要么就是他一來她就离開,要么就是她安靜地幫我作事,決不跟他說話或打招呼——雖然他也總是盡可能沉默寡言——可是沒多久,她就改變她的作風了,變得不能讓他清靜了;議論他;批評他的笨相和懶散:對他怎么能忍受他所過的生活表示她的惊奇——他怎么能整整一晚上坐著死盯著爐火,打著瞌睡。
  “他就像條狗,不是嗎?艾倫?”她有一次說,“或者是一匹套車的馬吧!他干他的活,吃他的飯,還有睡覺,永遠如此!他的思想一定是多么空虛乏味!你從來沒有作過夢么,哈里頓?你要是作過,是夢見什么呢?可是你不會跟我說話。”
  然后她望望他,但他既不開口,也不再望她。
  “也許現在他在作夢,”她繼續說。“他扭動他的肩膀,像約諾女神1在扭動她的肩膀似的。問問他,艾倫。”
  --------
  1約諾——Juno,羅馬神話中之天后,主婦女婚姻及生產的女神。
  “要是你不規矩點,哈里頓先生要請主人叫你上樓了!”我說。他不止是扭動他的肩膀,還握緊他的拳頭,大有動武之勢。
  “我知道當我在廚房的時候,哈里頓干嗎永遠不說話。”又一次,她叫著。“他怕我會笑他。艾倫,你認為是不是?有一回他開始自學讀書,我笑了,他就燒了書,走開了。他不是個傻子嗎?”
  “那你是不是淘气呢?”我說,“你回答我這話。”
  “也許我是吧,”她接著說,“可是我沒料想到他這么呆气。哈里頓,如果我給你一本書,你現在肯要嗎?我來試試!”
  她把她正在閱讀的一本書放在他的手上。他甩開了,咕嚕著,要是她糾纏不休,他就要扭斷她的脖子。
  “好吧,我就放在這儿,”她說,“放在抽屜里,我要上床睡覺去了。”
  然后她小聲叫我看著他動不動它,就走開了。可是他不肯走近來;所以我在第二天告訴了她,這使她大失所望。我看出她對他那執拗的抑郁和怠情感到難受;她的良心責備她不該把他嚇得放棄改變自己:這件事她做得生效了。
  但是她的机靈已在設法治療這個傷痕,在我慰衣服,或干其它的不便在小客廳里作的那類固定的工作時,她就帶來一些挺有意思的書,大聲念給我听。當哈里頓在那儿時,她經常念到一個有趣的部分就停住,卻敞開書走了:她反复這樣作;可是他固執得像頭騾子;而且,他并不上她的鉤,而在陰雨時他就和約瑟夫一道抽煙;他們像自動玩具一樣的坐著,在火爐旁一人坐一邊,幸好年紀大的耳聾,听不懂她那套他所謂的胡說八道,年輕的則表示他不听。天气好的晚上,后者就出去打獵,凱瑟琳又打呵欠又歎气,逗我跟她說話,我一開始說,她又跑到庭院或花園里去了;而且,作為一個最后的消遣手法,就哭開了,說她活膩了——她的生命是白費了的。
  希刺克厲夫先生,變得越來越不喜歡跟人來往,已經差不多把恩蕭從他的房間里赶出來了。由于三月初出了個事故,恩蕭有几天不得不待在廚房里。當他獨自在山上的時候,他的槍走火了;碎片傷了他的胳膊,在他能夠到家之前已經流了好多血。結果是,他被迫在爐火邊靜養,一直到恢复為止。有他在,凱瑟琳倒覺得挺合适:無論如何,那使她更恨她樓上的房間了,她逼著我在樓下找事作,好和我作伴。
  在复活節之后的星期一,約瑟夫赶著几頭牛羊到吉默吞市場去了。下午我在廚房忙著整理被單。恩蕭坐在爐邊角落里,和往常一樣的陰沉,我的小女主人在玻璃窗上畫圖來消遣時光,有時哼兩句歌,有時低聲喊叫,或者向她那個一個勁地抽煙,呆望著爐柵的表哥投送煩惱和不耐煩的眼光。當我對她說不要再檔我的亮時,她就挪到爐邊上去了。我也沒大注意她在干什么,可是,不一會,我就听她開始說話了:
  “我發現,要是你對我不這么煩躁,不這么粗野的話,哈里頓,我要——我很喜歡——我現在愿意你作我的表哥。”
  哈里頓沒理她。
  “哈里頓,哈里頓,哈里頓!你听見了嗎?”她繼續說。
  “去你的!”他帶著不妥協的粗暴吼著。
  “讓我拿開那煙斗,”她說,小心地伸出她的手,把它從他的口中抽出來。
  在他想奪回來以前,煙斗已經折斷,扔在火里了。他對她咒罵著,又抓起另一只。
  “停停,”她叫,“你非先听我說不可;在那些煙沖我臉上飄的時候,我沒法說話。”
  “見你的鬼!”他凶狠地大叫,“別跟我搗亂!”
  “不,”她堅持著,“我偏不:我不知道怎么樣才能使你跟我說話,而你又下決心不肯理解我的意思。我說你笨的時候,我并沒有什么用意,并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來吧,你要理我呀,哈里頓,你是我的表哥,你要承認我呀。”
  “我對你和你那臭架子,還有你那套戲弄人的鬼把戲都沒什么關系!”他回答。“我宁可連身体帶靈魂都下地獄,也不再看你一眼。滾出門去,現在,馬上就滾!”
  凱瑟琳皺眉了,退到窗前的座位上,咬著她的嘴唇,試著哼起怪調儿來掩蓋越來越想哭的趨勢。
  “你該跟你表妹和好,哈里頓先生,”我插嘴說,“既然她已后悔她的無禮了。那會對你有很多好處的,有她作伴,會使你變成另一個人的。”
  “作伴?”他叫著,“在她恨我,認為我還不配給她擦皮鞋的時候和她作伴!不,就是讓我當皇帝我也不要再為求她的好意而受嘲笑了。”
  “不是我恨你,是你恨我呀!”凱蒂哭著,不能再掩蓋她的煩惱了。“你就像希刺克厲夫先生那樣恨我,而且恨得還厲害些。”
  “你是一個該死的撒謊的人,”恩蕭開始說,“那么,為什么有一百次都是因為我向著你,才惹他生气呢?而且,在你嘲笑我,看不起我的時候,——繼續欺侮我吧,我就要到那邊去,說你把我從廚房里赶出來的”
  “我不知道你向著我呀,”她回答,擦干她的眼睛,“那時候我難過,對每一個人都有气;可現在我謝謝你,求你饒恕我:此外我還能怎么樣呢?”
  她又回到爐邊,坦率地伸出她的手。他的臉陰沉發怒像雷電交加的烏云,堅決地握緊拳頭,眼盯著地面。
  凱瑟琳本能地,一定是料想到那是頑固的倔強,而不是由于討厭才促成這种執拗的舉止;猶豫了一陣之后,她俯身在他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這個小淘气以為我沒看見她,又退回去,坐在窗前老位子上,假裝极端庄的。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于是她臉紅了,小聲說——
  “那么!我該怎么辦呢,艾倫?他不肯握手,他也不肯瞧我:我必須用個法子向他表示我喜歡他——我愿意和他作朋友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吻打動了哈里頓,有几分鐘,他很當心不讓他的臉被人看見,等到他抬起臉時,他卻迷瞪地不知朝哪邊望才好。
  凱瑟琳忙著用白紙把一本漂亮的書整整齊齊地包起來,用一條緞帶扎起來,寫著送交“哈里頓·恩蕭先生”,她要我作她的特使,把這禮物交給指定的接受者。
  “告訴他,要是他接受,我就來教他念得正确,”她說,“要是他拒絕它,我就上樓去,而且絕不會再惹他了。”
  我拿去了,我的主人熱切地監視著我。我把話又說了一遍,哈里頓不肯把手指松開,因此我就把書放在他的膝蓋上。他也不把它打掉。我又回去干我的事。凱瑟琳用胳膊抱著她的頭伏在桌上,直等到她听到撕包書紙的沙沙聲音;然后她偷偷地走過去,靜靜地坐在她表哥身邊。他直抖,臉發紅;他所有的莽撞無禮和他所有的執拗的粗暴全离棄了他。起初他都不能鼓起勇气來吐出一個字回答她那詢問的表情,和她那喃喃的懇求。
  “說你饒恕我,哈里頓,說吧。你只要說出那一個字來就會使我快樂的。”
  他喃喃地,听不清他說什么。
  “那你愿意作我的朋友了嗎?”凱瑟琳又問。
  “不,你以后天天都會因我而覺得羞恥的,”他回答,“你越了解我,你就越覺得可羞;我可受不了。”
  “那么,你不肯作我的朋友嗎?”她說,微笑得像蜜那么甜,又湊近些。
  再往下談了些什么,我就听不到了,但是,再抬頭望時,我卻看見兩張如此容光煥發的臉俯在那已被接受的書本上,我深信和約已經雙方同意;敵人從今以后成了盟友了。
  他們研究的那本書盡是珍貴的插圖,那些圖畫和他們所在的位置魔力都不小,使他們直到約瑟夫回家時還坐著不動。他,這可怜的人,一看見凱瑟琳和哈里頓坐在一條凳上,把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完全給嚇呆了。對于他所寵愛的哈里頓能容忍她來接近,他簡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這對他刺激太深了,使他那天夜晚對這事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他嚴肅地把圣經在桌上打開,從他口袋里掏出了一天的交易所得的髒鈔票攤在圣經上,他深深地歎几口气,這才泄露了他的情感。最后他把哈里頓從他的椅子上叫過來。
  “把這給主人送去,孩子,”他說,“就呆在那儿。我要到我自己屋里去。這屋子對我們不大合适;我們可以溜出去另找個地方。”
  “來,凱瑟琳,”我說,“我們也得‘溜出去’了。我熨完衣服了,你准備走嗎?”
  “還不到八點鐘呢!”她回答,不情愿地站起來。“哈里頓,我把這本書放在爐架上,我明天再拿點來。”
  “不管你留下什么書,我都要拿到大廳去,”約瑟夫說,“你要是再找到,那才是怪事哩;所以,隨你的便!”
  凱蒂威嚇他說要拿他的藏書來賠她的書;她在走過哈里頓身邊時,微笑著,唱著,上了樓。我敢說,自從她來到這所房子以后,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或者除她最初來拜訪林惇的那几趟。
  親密的關系就是這樣開始很快地發展著;雖然也遇到過暫時中斷。恩蕭不是靠一個愿望就能文質彬彬起來的,我的小姐也不是一個哲人,不是一個忍耐的模范;可他們的心都向著同一個目的——一個是愛著,而且想著尊重對方,另一個是愛著而且想著被尊重,——他們都极力要最后達到這一點。
  你瞧,洛克烏德先生,要贏得希刺克厲夫夫人的心是挺容易的。可是現在,我高興你沒有作過嘗試。我所有的愿望中最高的就是這兩個人的結合。在他們結婚那天,我將不羡慕任何人了;在英國將沒有一個比我更快樂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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