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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sampson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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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萍蹤俠影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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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51:03 |只看該作者
  這時雲蕾的母親已在酋長家中做飼馬的僕婦,雲澄又費了許多心力,托人將自己回來的消息傳給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雲澄的妻子辭了飼馬之職,回到老家,與他同住,她視力消失,已經不能替人放羊。幸喜雲澄武功雖失,到底是練過武的人,氣力尚在,還可以替人做工,就這樣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縫衣服,勉強支撐,度過艱苦的日子,但這樣已比流浪之時好得多了。雲澄白天幹活,晚上重練武功,心如槁木,過一天算一天,起初還想念兒女,還存著希望,漸漸連希望之火亦已熄滅,自忖此生終歸要無聲無息地死在異鄉了。
  哪知還有這一天,還有重見女兒之日。
  雲澄的突然出現,雲蕾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怔怔地望著父親,望著面容醜陋、跛足蒼老的父親,「呀,還未到五十就頭髮斑白了!」從父親憔悴的顏容 ,斑白的頭髮,跛了的足傷了的面,雲蕾不消他說一句話,已看出了他十年來辛酸痛楚的經歷,所受的種種難以想像的折磨。雲蕾叫了一聲,撲到她父親的身上,女兒的眼淚滴在父親的心上,父親的眼淚也濕透了女兒的衣裳,父女的眼淚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張丹楓如何灑脫,也不禁觸目淒愴,想好的萬語千言,都說不出口。他知道雲蕾這時十分難過,要人安慰,但卻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難過,比雲蕾更勝萬分,而且天地之間,更無一人能給他安慰。
  兩父女抱頭痛哭,良久良久,眼淚漸收,雲澄這才發覺旁邊還站著一個少年,這少年是和自己的女兒同來的。雲澄望了張丹楓一眼,只見這少年一身華服,英俊之中透著儒雅之氣,但卻兩眼無神,呆若木雞,不禁問道:「阿蕾,他是何人?」
  雲蕾聽這一問,恍如在惡夢中初醒過來,卻又突聞驚雷疾響。她父親雖是低聲說話,但每一個字都如一個焦雷,霹在她的心上。許久以來 ,她就想好一番話要向母親解釋,可是如今見了母親,又意外地見了父親,想好的話語,也像張丹楓一樣說不出來。
  雲蕾的母親用力睜開眼睛,眼前依稀看見一個白衣人影,她含淚微笑道:「阿蕾,那小伙子是和你同來的嗎?告訴媽媽知道,他是誰?」話語說得十分溫柔,可以想見她母親正是期待「雙喜臨門」,以歡迎女兒的心,歡迎女兒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這溫柔的話語卻變成一根根利針,刺在女兒心上,雲蕾忽而離開了父親的懷抱,又手掩面,低聲地說道:「他、他姓張!」
  「什麼,他姓張?」雲澄不自覺地喊了出來,這十年來,他對張宗周恨之入骨,只聽到一個「張」字 ,已是難以自制,感到無限憎惡。雲蕾喊了一聲,又撲到父親身上,只見父親好像石像一樣的立著,面上毫無表情,身子微微向後退縮,手指也不碰她。
  張丹楓再也忍受不住,低聲說道:「不錯,我姓張,我是張宗周的兒子,如今向老伯請罪來了!」這霎那間,只見雲澄面上肌肉抽縮,牽動面上的傷痕,神氣更是難看,默不作聲,忽然像火山爆發一樣,咬著牙根,舉起拳頭,一手推開雲蕾,就要跑上前去。
  雲蕾又不由自己地嚷了一聲,手臂一抬托住了父親的手。雲澄只覺虎口發疼,不能往前移動半步,這一瞬間,他什麼也明白了,這小伙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兒子,也是女兒心中最歡喜的人。
  雲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用力用得太過了,急急鬆開雙手,輕輕地拉她父親的衣袖。只見父親又是用力一摔 ,那破爛的衣袖登時扯斷了一截,父親盯了女兒一眼,忽地把破爛的外衣一把撕開,向著雲蕾兜頭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說道:「你走吧,我這裡破戶窮家,不敢招待你們少爺小姐!」
  這一瞬間,雲蕾有如觸電一般,全身震抖,愛恨恩仇,羞慚自疚,百般情緒,倏然之間,都湧上心頭。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張丹楓,腦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經全都麻木知覺也消失了。張丹楓面色慘白,凝望著她,只見她慢慢地伸出手來,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羅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張丹楓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件紫色的羅衣,正是雲蕾露了女兒本相之後,第一晚所換的衣裳,記得那時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燭光掩映之下,他還嘖嘖稱讚過她的美麗。這件紫羅衣在他們兩人的心頭,都曾經佔過一個位置,有一段美好的回憶。然而這件紫羅衣如今已被雲蕾親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憶,也好像這件羅衣一樣,被撕碎了,隨風而逝,永不復回!
  張丹楓叫了一聲,只見雲蕾頭也不抬,左手拖著父親,右手拖著母親,走進柴門,接著是「砰」的一聲柴門也關上了,兩扇破門,將兩人分開,門裡門外,已隔絕成兩個世界。張丹楓絕望之極,雲蕾走進門內,將他關在門外之時,竟然沒有回頭望他一眼!
  雲蕾走進屋內,氣力全都消失,從門外踏進門內,只不過是僅僅的一步距離,然而跨過這一步 ,卻比走過萬水千山還要困難,雲蕾幾乎是竭盡平生的氣力,才跨過了這一步。踏進門內,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頹然倒在地上。只聽得門外馬嘶,悲涼之極,這是雲蕾那匹寶馬的叫聲,聽這叫聲,似乎它也正在戀戀不捨地離開它的好友,從中原走到蒙邊,萬里同行,這兩匹馬也好像結成不可分開的好友了。雲蕾的馬在悲鳴,遠處張丹楓的那匹寶馬在悲鳴,「馬鳴風蕭蕭」,風聲傳送馬鳴之聲,更好像兩個好朋友在生離死別之時,悲歌酬答。馬猶如此人何以堪?雲蕾在門內慘叫一聲,暈倒地上,耳邊隱約聽得母親叫道:「呀,好可憐的孩子!」
  但還有人比雲蕾更要可憐,那是張丹楓。雲蕾此際,尚有父母在身旁撫慰著她,可是張丹楓的滿懷淒楚,卻連找一個人訴說也不能夠。他絕望到了極點。如癡如狂,天地茫茫,孤身只影,竟不知該走到何處?
  他信馬所之,只見唐古拉山高聳雲霄,他依稀記得,自己的師父曾約過他在北高峰相會,好像是要去拜會什麼魔頭。張丹楓本來是聰明絕頂,記性過人,然而心靈上的重創,竟使他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除了雲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記得一鱗半爪,連那老魔頭是誰,師父為何要去拜會他他都記不起來了。還幸他尚記得有一個師父,他心頭的鬱積,正要找一個人傾吐,於是他沿著唐古拉山策觀而行,走了兩天把馬放在山下,讓它自行覓食,自己單獨登山。
  山高入雲,杳不見人,張丹楓越走越覺得孤寂,越走越懷念和雲蕾並馬同行的情景。他和雲蕾曾在春暖花開之日,踏遍山溫水暖的江南 ,也曾在朔風怒號的日子,穿過風沙漠漠的北方原野,然而不論是山溫水暖的江南或是風沙漠漠的塞北,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美到極點,甜到極點。他好幾次在沉思之際還以為雲蕾尚在身邊,高聲地叫:「小兄弟,小兄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回聲,「小兄弟」再也不見了。
  張丹楓就這樣如癡如狂地獨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還有點清醒,記得自己此來是要找師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單獨在這荒山之中。見著山花枯樹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雲蕾的形象,聽到流泉山澗的聲音,也好像雲蕾在呼喚他,然而這「呼喚」之聲倏忽又變成了那「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張丹楓永遠忘不掉這個聲音。這聲音在追逐著他,他不敢下山,茫無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那個聲音,避開那個令人厭煩的山下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頂,停下足來,忽覺腹中飢渴,這才記得自己隨身攜帶的乾糧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經吃完,這一天竟然沒有吃過半點東西,飢餓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該去找點吃的東西,抬頭一看,只見山上一間石屋隱隱冒出炊煙。
  張丹楓哪裡知道這正是自己師門的大對頭,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這時他只知道要找吃的東西,他跑去推門,那兩扇石門關得緊緊的推它不動,這兩扇石門在他眼中倏又幻成雲蕾家的那兩扇破門 ,「嗯,我要走進門內!」門內好像便有雲蕾,他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猛地運用金剛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門上重重地擊了兩掌,那石門竟然給他的金剛掌力震開了。
  忽聽得門內一聲怪笑:「什麼人這樣大膽,敢毀壞我的門戶!」隔著石門,那笑聲卻像利刃一般刺進他的耳鼓,張丹楓凜然一驚,這可怖的笑聲和雲蕾的笑聲簡直有如夜鶯之於梟鳥「這裡面沒有雲蕾,呀,我來到這裡是做什麼呢?」這霎時間張丹楓的神志又轉模糊,飢餓亦已忘卻。倏忽之間,忽見幾條黑影向自己奔來,張丹楓本能地運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中施用上乘的點穴功夫,只聽得「咕咚咕咚」幾聲疾響,那幾條黑影都撲倒地上。就在此,只見裡面的一間密室石門一開,一條黑影現出身來,人還未到,勁風先到,張丹楓忽感地轉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這幾個被他點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這時正從密室之中走了出來。
  上官天野武功蓋世,且有「魔頭」之號,幾十年來,隱居此山,武林高手 ,不敢從他居處的附近經過,卻不料被張丹楓震塌了他的石門。上官天野初時還以為是玄機逸士,但轉念一想,以玄機逸士的身份,絕不會這樣無禮,心中極是奇怪,到他遙用「一指禪」的功夫,點倒了張丹楓之後,便急急點燃燈火,要看這個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究是何人?
  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驚詫,只見倒在地上的竟是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上官天野所學甚廣,醫卜星相,無所不能,一見情狀,便知其中定有蹊蹺,試替張丹楓把脈,一把之下,具有絕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禪功,已練至出神入化之境,所點者又是張丹楓脅下的軟麻穴,按理來說,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滯,脈搏必然遲緩。但張丹楓的脈象卻是如常,只是微現出虛弱的跡象,深通醫理者一探便知這乃是因飢餓所致,而並非是受了點穴的影響。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絕頂的高手,像玄機逸士這樣的人,還可以用閉穴法來防禦我的一指禪功,但若用閉穴法雖被點中,亦不至於暈厥 ,而且在脈象中亦沒有閉穴的跡象。此人既被點倒,卻又並無傷損,不知是何緣故?難道世上還有另一種我所不知曉的神奇的內功麼?」
  上官天野當真沒有料到,世上果然還有一種他所不知曉的神奇內功,那就是彭和尚所著的《玄功要訣》裡所載的功夫。上官天野所習的內功,走的乃是怪異的一路,厲害是厲害到了極點,但卻遠遠不及彭和尚的「玄功」來得純正。故此張丹楓功力雖尚遠遠不及上官天野,但被他的一指禪功遙遙點中穴道之時,卻自然能運功與之相抗,所以雖然暈厥,卻無傷損。
  上官天野又想道:「這少年年紀青青,又在飢餓之中,居然能在舉手投足之間,便將我的四個侍者一齊制服,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絕難做到,難道他是在娘胎裡便練武功的麼?」猛地心中一驚:莫非他是大對頭玄機逸士的弟子?但轉念一想,即算是玄機逸士的弟子,年紀青青,亦不應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應付「一指禪」的功夫,也不像玄機逸士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雖有「魔頭」之號,卻亦有那「憐才」之念,當下將張丹楓點醒。張丹楓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睜開 ,竟不知自己曾做過何事,一有知覺,便嚷道:「小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一碗茶放在他的口邊,只聽得張丹楓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歡喜馬奶酒,我也不喝這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這人神思紛亂,怪不得在脈象之中,有心火鬱結之象。」道:「好,你不要馬奶酒,用酸葡萄酒來送乳酪吧。」另外取過一奶酪,仍將那碗香茶移開了又再拿回給他。張丹楓迷迷糊糊,將奶酪和香茶都一齊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踏進門來,你不再趕我了?哈哈,你不再趕我了!」驀地向長椅一倒,呼呼熟睡,他季實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覺這少年與自己甚是投緣,想道:「我這碗香茶內有此山特產的雪參,可以養氣活血,加上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東西也是無妨。」當下將張丹楓抱回自己的書房,便讓他在自己平時睡午覺的溫玉榻上安歇。
  張丹楓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覺隱隱幽香,沁人心脾,睜眼一看 ,只見陽光透過窗戶,窗口供著一盆芝蘭,窗戶兩邊掛著一副對聯,聯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房中佈置精雅,壁上還有一幅書圖,畫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個紫衣少女,長眉入鬢,似喜似嗔。張丹楓心中一怔:畫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連畫中的少女,那身材體態,也像和自己有一面之緣。張丹楓重讀聯語:「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如醉如癡,只覺雲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雲蕾,好像要從畫圖中跳出來,轉眼之間又消失了。張丹楓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間哪還有人比得上我的小兄弟,畫中少女雖美也難及她萬一。」不知不覺拿起書案的紙筆,畫了一張又一畫,畫的都是雲蕾的肖像,有含羞的雲蕾,有帶笑的雲蕾,有薄怒的雲蕾,有佯嗔的雲蕾,有惹憐的雲蕾,種種神情,種種體態,一一描繪在紙上,興猶未已,又畫了一幅她和自己並馬奔馳的圖畫,題上一首小詞道:「掠水驚鴻,尋巢乳燕,雲山記得曾相見,可憐踏盡去來枝,寒林漠漠無由面。人隔天河,聲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轉,水流花謝不關情,清溪空蘊詞人怨。」畫完擲筆長笑忽地又嗚嗚痛哭起來。
  忽覺有人在自己肩上輕輕一拍,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頭髮斑白的老人,相貌雖然兇惡,眼光中卻似乎對自己透露著無限的同情與關切,只聽他微微笑道:「你是誰?你哭什麼?」張丹楓道:「你是誰?你又笑什麼?」那老頭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間,竟然還有你我兩個癡人!」兩人相對,哭了一陣,又笑了一陣,那老頭道:「你昨晚叫了一晚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裡?」張丹楓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畫的十幾張雲蕾的圖像,逐一細看,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那老頭道:「哈,這就是你的小兄弟嗎?」張丹楓嚷道:「你怎敢瞪著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這個沒禮貌的糟老頭子。」一掌掃去,那老頭豎起一指,輕輕一點,張丹楓的金剛掌力,被他指頭輕輕一觸,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對著一張雲蕾的圖像哭道:「呀,呀,我不許別人瞪著眼睛看你,為什麼你卻又瞪著眼睛看我?」那一張正是雲蕾發怒的圖像。
  那老頭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幾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蘭一眼,我也會打他。」這一瞬間,只覺眼前這個少年 ,就是自己當年的形象,不覺問道:「你的小兄弟為什麼離開你呢?」張丹楓瞪了那老頭一眼,道:「你都知道了,還問我作什麼?」老頭詫道:「怎麼?」張丹楓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這不是你寫的麼?你若不知道我和雲蕾的事情,又怎麼寫得出這副聯語?」
  那老頭聽他這話,也不覺癡了,心道:「原來恩怨難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忽地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後是你,彼此彼此,且讓天下情癡同聲一哭!」笑聲未停,就與張丹楓抱頭痛哭,這一哭聲傳林野,驚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覷,個個奇怪,他們都以為上官天野會殺了那個少年的,哪料到他們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見面就哭呀笑呀地鬧個不休。那幾個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雖然都知道他喜怒無常,但卻從無今日之怪絕!
  兩人大哭一聲,那老頭大叫道:「今日這一哭真是痛快極了,哈哈,三十年來鬱積,今日得遇同病相憐之人!」哭聲轉為笑聲,張丹楓也不知不覺地跟他笑了起來,但覺這一哭之後心中舒服許多,腦筋漸漸清醒,不覺問道:「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那老頭笑道:「是呀,我也正要問你,你怎麼會來到這兒的?」張丹楓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兒,只記得自己和雲蕾之間的事情 ,記得雲蕾的家,就在這山的南面峽谷,好像是自己被她關在門外之後,就跑到這兒,為的就是要找這個老頭來一訴衷曲似的。張丹楓自自然然地覺得,這個老頭是願聽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願意將心事告訴他的人。
  於是張丹楓絮絮叨叨,把自己和雲蕾之間的恩怨情孽,東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訴了那個老頭,敘述的次序有時顛倒,有時又漏了一段,說了一大片之後,然後再補述,東鱗西爪,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情節都幾乎連串不起來。那老頭聽了,問道:「你和她的武功是何人所授?」張丹楓道:「我和她是同門,她和我是同門,我的師父是誰?她的師父是誰?」苦苦思索,一下子卻記不起來。那老頭道:「你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麼?」
  張丹楓猛地一折腦袋,叫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我的師祖叫做玄機逸士,玄機逸士就是我的師祖。玄機逸士傳下兩套劍法,分開傳授,所學之人,只准知道自己這套劍法,不許知道另外那一套劍法,偷學半招,就要被罰面壁十五年。我是在瓦刺京城學技的,呀,我是跟誰學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兩套劍法彼此不准偷學,呀,然後忽然相遇,雙劍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巔,天下無敵,哈哈,天下無敵!」
  那老頭始而色變,繼而大笑,心道:「這少年真是瘋得厲害,靜養了一天一夜,神智還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機逸士的徒孫又焉能在瓦刺京城習技?他的愛侶比他還小 ,怎地又忽然會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學成武藝又面壁十二年方才與他相遇,豈不是半老徐娘了麼?天地之間,又怎會連對方的一招劍法都未見過,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巔的?還說天下無敵,那豈不是在說夢話麼?再說以他的功力,若說是玄機逸士的徒弟,我還有點相信,玄機逸士的徒孫,豈能擋得我的一指?大約他的師父是一個不露名姓的武林異人,大約他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糊里糊塗就把他說成自己的師祖。」上官天野哪裡料想得到,張丹楓說的竟是實情,只是他記憶不清,說話不明,他本來記得是雲蕾的師父被罰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的話說得不清楚,卻令上官天野誤會他是說雲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顯露的內功,並非玄機逸士一派,故引上官天野越發不信。
  張丹楓說完之後,道:「你又是誰?你為何住在這裡?難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拋棄了你麼?」上官天野道:「不錯,我的小兄弟寧願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願到這雪山來見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個綠林大盜和一個武林劍客,兩人都自誇是天下無敵,不,不是自誇,你所說的雙劍合璧天下無敵,那是假的,他們兩人的天下無敵那是真的。」張丹楓道:「那究竟誰方是天下無敵?」上官天野道:「現在也還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這裡多住幾天。話說這兩人都自負是天下無敵,卻偏偏都一同愛上了另一位也自負是天下無敵的女子,這女子和那綠林大盜吵架的時候多,談笑時候少,大約是他那大盜名聲不好,所以她雖和那劍客性情不投,卻常常卻找他。呀那劍客真壞,他因為和那大盜作對,就故意折磨那個女子,好叫那大盜傷心。那大盜一生氣,就與他在峨嵋之巔,比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那大盜金盆洗手,遁跡蒙邊,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將他所心愛的人,讓與那位劍客,哼,哼,誰知那劍客卻是壞到透頂。」
  張丹楓道:「怎麼壞法?」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後,那劍客就拋棄了那個女子,怎樣說也不理她,讓她獨自到紫竹林中痛哭。」張丹楓道:「呀,這劍客真要不得 ,怎麼可以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他可不知道那老頭所說的劍客便是他的師祖玄機逸士,大盜是上官天野自己,那女子則是前時在紫竹森中所見的那個老婆婆,姓蕭名喚韻蘭,上官天野書房中所供的那盆芝蘭,就是紀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說的也有不盡不實之處,上官天野愛蕭韻蘭,玄機逸士可沒有愛她,他兩人性情不投也是事實,原因卻不是由於愛情上的糾紛。蕭韻蘭少時武功極高,人又美貌,因此她有一種奇怪的慾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並不歡喜上官天野,但卻因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滿足。玄機逸士就因為不歡喜她這種品性而疏遠她,她卻偏偏要去招惹玄機逸士。她這種需要「自我滿足」的慾望越來越強烈,竟希望兩名自負是「天下無敵」的人都為她而死,最少也要為她而作生死的決鬥,因此她有意無意地製造糾紛,促成兩人為她而決鬥。上官天野一意愛她,自然中計,玄機逸士本想避開,但被上官天野所迫,他又不願在上官天野面前,說蕭韻蘭的壞話,即揭破她的用心,因此變成了有苦難言,避無可避,這才有峨嵋山巔那三日三夜的比武。比武之後,玄機逸士只覺天下女人都是禍水,性情大變,對蕭韻蘭更不假辭色,乾脆就拒絕她再上門求見,避之有如蛇蠍。蕭韻蘭為了滿足她那一點虛榮之心反而理到兩個武林奇士都離她而去,自尊心更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因此也就絕跡江湖。
  張丹楓不知內裡情由,只是覺得一個人不應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就像雲蕾不應拋棄他一樣,故此順著上官天野的口氣,大罵那個劍客,兩人說話甚是投機,上官天野就留他在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內功自療,希望他經過幾日的靜養之後可以慢慢恢復記憶。
  上官天野去後,張丹楓突然想起峨嵋比武的故事,好像自己以前曾聽人說過,但一再思索,卻又想不起來 ,只是隱隱覺得,在比武的兩人之中,有一個和自己大有關係。
  上官天野所學甚廣,詩詞歌賦,亦曾涉獵,每日他都進書房與張丹楓傾談一番,兩人都自認「情癡」,說到傷心之處就抱頭大哭,說到快意之處又大笑一場,如此這般地鬧了幾日,張丹楓心頭的鬱結,有一個人可以訴說,漸漸渲洩,神智比初上山時清楚許多。這一日在書房中獨自思索,忽然記起是自己的師父約自己上山來拜會一個「魔頭」的,這「魔頭」是誰,名字一時還想不起來,正想去找上官天野,問他這山上可有什麼武功極厲害的「魔頭」,忽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高聲說話,似乎正在對什麼大發脾氣。
  張丹楓在書房中只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罵道:「烏蒙夫,你還有膽來見我嗎?」一個中年漢子的聲音說道:「自離師門無日或忘,師父所授的一指禪功夫,我日日練習,也沒有間斷過,求師父許我重列門牆。」上官天野道:「練這種最上乘的功夫,終生不許結婚,你卻有情慾之念,犯了你進門之時所發的大誓,我豈能再收留你。你學不到上乘功夫,比不上玄機逸士的弟子,我的面皮豈非也要給你丟盡?」那漢子道:「今後我發誓不再動情,並願將功贖罪。」上官天野道:「你有什麼功?」那漢子道:「我已探得玄機逸士武功的奧秘。」上官天野道:「什麼奧秘,你說說看。」聲音雖很平淡,內心卻是激動。那漢子道:「我和玄機逸士的門下在雁門關外已先見過一陣,他們也不見得比弟子強到哪裡,只是他們有一套極厲害的武功……」上官天野急道:「什麼武功,比得上我的一指禪功麼?」那漢子道:「這武功和一指禪不是同一路數,他們有一套兩人合便的劍法,雙劍合璧,厲害無比!」上官天野「噫」了一聲,道:「什麼,雙劍合璧?真的有雙劍合璧,我就不相信它天下無敵!」聲音中顯出詫異的心情。張丹楓聽了,亦覺奇怪,突然間好像被撥去一層迷霧,心道:「我的師祖就是玄機逸士,這雙劍合璧就是我和雲蕾所得的絕技。呀,原來這老頭就是我師父所要拜會的那老『魔頭』!」
  張丹楓想起這幾日的情形,心道:「原來我和這老魔頭同住了幾天,但這老魔頭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可怕呀!」又想道:「師祖不知是為什麼和他結怨的?呀,莫非他所說的那個故事那兩個自負天下無敵的武林奇士,就是他和師祖?」張丹楓本來心性靈敏 ,而今神志漸漸恢復,所料果然不差。正在跟著這條線索,苦苦追思自己平生的經歷,忽聽得外面上官天野又罵道:「是誰引你上山的,是不是仙韻這個丫頭?」那漢子道:「不錯是師妹。師父放心,我絕不會和師妹再談婚嫁之事。」上官天野厲聲叱道:「你在見我之前先約見師妹,這已經犯了戒條,你知過麼?現在罰你在靜室之中思過,非得我的吩咐,不准擅自離開。」罵得雖然厲害,其實已是准他重列門牆,烏蒙夫大喜,叩頭謝恩。張丹楓卻在書房中想道:「這老魔頭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癡』,卻不許他門下弟子談婚論嫁。」
  上官天野將烏蒙夫關在靜室之後,吩咐侍者道:「現在我也要進靜室練功,除非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到來,否則不許進來打擾。」說完這後不久,外間一片寂靜。
  張丹楓越想越替那漢子不值,他生就一副打抱不平的脾氣竟然走出書房,拉著一個侍者,就問他適才那漢子關在哪裡。侍者知道他是上官天野近年來最相談得來的人,雖不知他的來歷,但不敢不告訴他。
  侍者將張丹楓帶到靜室,叩門說:「師父的一位朋友前來見你,這是你的機緣,你有什麼為難之事,可以請這位客人替你向師父求情。」烏蒙夫在裡面聽得侍者如此說話 ,心中驚詫之極,想道:「師父輩份之高,除了玄機逸士之外,當世無與倫比,有誰配稱得上是他的朋友?而且聽侍者的口氣,好像還是師父所尊敬的朋友。」房門打開,張丹楓一腳跨進,順手掩上房門,烏蒙夫抬頭一看,不禁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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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聽得烏蒙夫顫聲問道:「你、你、你不是謝天華的徒弟張丹楓麼?」張丹楓猛地一折腦袋,哈哈笑道:「不錯,我的師父叫謝天華,謝天華是我的師父!」烏蒙夫見他神態大異常人,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忽然有人提起,顯出又驚又喜,有如大夢初醒的神氣,不禁又問道:「你我師門結有大仇,你是我的對頭,你知道麼?」張丹楓道:「不錯,你們是我們的對頭,哈,我記起來了,你和我交過兩次手,一次是在山寨,一次是在雁門關外。」記雖記了起來,但心中還隱隱覺得,他和烏蒙夫交手,又不似僅是因為師門仇怨這樣簡單。烏蒙夫道:「那你為何來到這兒?」張丹楓道:「是呀,我為何來到這兒呢?」忽然昂首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喂,你不是是情癡?」烏蒙夫道:「你說什麼?」張丹楓大聲道:「我說你不是情癡,你為何要拋棄你的師妹?」張丹楓似瘋非瘋,話語卻觸動了烏蒙夫的心事,不禁大聲說道:「誰說我拋棄了她?」張丹楓道:「那你為何不敢與她談婚論嫁?」烏蒙夫道:「你知道什麼?我們這一派的上乘功夫,須要保持童子之身,一結了婚功夫就學不成了。」張丹楓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除非你學的不是正宗的玄門內功。哪,我且讓你開開眼界。」從懷中取出那本《玄功要訣》,道:「我把這書借與你,你用這種玄功做基礎,再練你的一指禪去。上官老魔若還禁你談婚論嫁,你就將這本書拿給他看,若還不准,我就替你打他一頓,還要將他親手所寫的聯語一把撕掉。」
  烏蒙夫久已想得這本《玄功要訣》,見了大喜,又見張丹楓狀類瘋癡,生怕他就會反悔,忙道:「好好,我多謝你啦。你快回去吧,免得師父知道了責怪。」
  張丹楓哈哈大笑,走回書房,得意之極。他思索往事,甚是傷神,不覺納頭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 ,外面忽然傳來了兵器交擊的聲音,張丹楓一下跳起,跑到外面,一個侍者都不見了,打開靜室,烏蒙夫也不見了。張丹楓走出石室,只見外面山頭,大樹之下,有一男一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男的是他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他也記了起來,乃是雲蕾的師父飛天龍女葉盈盈。烏蒙夫和幾個侍者站在旁邊。謝天華與飛天龍女見張丹楓突然從石室中跳出來,都不禁大為奇怪。



第28回 萬里遠來異鄉尋老母 卅年重會逸士斗魔頭



    張丹楓走出石室,見大樹之下,一男一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張丹楓神志漸漸清醒,覺得這對男女的面貌好熟,猛然想起:男的乃是自己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乃是雲蕾的師父葉盈盈。心中暗驚,自言自語道:「嗯,他果真是我們的大對頭!」一陣迷惘,呆立觀戰。
  只見謝天華與葉盈盈一左一右,雙劍聯攻,劍勢快捷無倫有如長江浪湧,大漠沙揚,而且招裡有招,式中套式,變化奇幻,卻又配合得妙到毫巔。張丹楓識得箇中奧妙,尚自目眩神迷,旁觀的烏蒙夫等人,更是矯舌難下。但那上官天野,武功之高,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竟然以一雙肉掌,抵擋雙劍合璧的攻勢,每一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攻敵之所必救,所以在表面看來,他雖似在雙劍威力籠罩之下,有如一葉孤舟,在銀光波濤之中掙扎,但張丹楓卻已看出,雙劍合璧的神奇招數,都被他輕描淡寫地一一化開,比起那紫竹林中的老婆婆,又不知高強幾倍!心中暗暗替師父擔憂。
  上官天野也是吃驚非小,才相信張丹楓所說的不是虛言,世間果真有這樣一套神奇的劍法,若不是自己功力深厚,難保不會落敗,心中想道:「弟子如此,師父可知。」對玄機逸士不由得暗暗佩服。正在吃緊之際,謝天華與葉盈盈見張丹楓突然從大對頭的石室中走出,怔了一怔,他們本已處在下風,這微一分神,更給上官天野連連反擊,上官天野連劈三掌,將二人逼退幾步,忽地叫道:「張丹楓,原來你也是玄機逸士門下的,好吧,你也一併來吧!」
  張丹楓這時已記得清清楚楚,師父約自己與雲蕾到此山中合力鬥這個老魔頭來的。但他雖然神志漸復,心中仍是一片茫然。只覺上官天野與自己氣味相投,並不似一個「老魔頭」,心中只是想道:「他說的那個故事 ,那負心的劍客是誰呢?是他還是師祖?」
  聽得上官天野這麼一叫,張丹楓手撫劍柄,躊躇未決,瞠目不知所對。烏蒙夫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上前一拍他的肩頭道:「咱們來比一場吧。嗯,多謝你借那本玄功要訣與我。」在烏蒙夫心中,實是怕張丹楓功力尚淺擋不了他師父的拳腳,故此想假意與張丹楓比鬥上場,讓他交代過去。
  張丹楓道:「好端端的我和你打做什麼?喂,你師父的出身是劍客還是強盜?」烏蒙夫見他說話瘋瘋癲癲,不禁一愕。張丹楓正想再問,忽聽得山後又是一陣兵器交擊的聲音,兩男一女邊打邊走,漸漸逼近。那兩個男子,光頭的是潮音和尚,面如鍋底、一頭亂髮的是震三界畢道凡,他們被一個左手持金鉤,右手持銀劍的女子一路追擊,正殺得難分難解氣喘吁吁。
  原來那日在雁門關外,潮音和尚懷疑謝天華變節投敵,追之不上,在草原上徘徊之際,卻遇見了震三界畢道凡 ,兩人到也先的太師府又鬧了一場,後來被董岳找到,向他們細細解釋說明謝天華的用心,潮音和尚才知是一場誤會,好生後悔。董岳約他們依期到念青唐古拉山,他們比謝、葉二人落後一步,上山這時,卻遇見了回山拜見師父的金鉤仙子林仙韻,一言不合,便生惡鬥。上官天野門下,以金鉤仙子的武功最為精妙,足可與謝天華、葉盈盈旗鼓相當,比潮音和尚卻高出許多,左鉤右劍,奇招迭出,潮音和尚雖然有震三界相助,以二敵一,仍是稍處下風。
  上官天野叫道:「你們都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嗎?好,一併上來,你們合力與我相鬥,只要能打成平手,我就讓玄機這老頭兒做武林盟主了。」林仙韻一口氣連進三鉤,連追二劍,將畢道凡與潮音和尚殺得只能招架,忽然雙鉤一鬆,兩人收勢不及,氣喘噓噓,險險跌倒。林仙韻笑說道:「這兩個不須師父打發了,讓他們再歇息一會,然後招呼他吧。」潮音和尚與畢道凡都是火爆的性子,勃然大怒,一齊躍起,忽見張丹楓走到面前,定著眼神注意他們,面色非常古怪,自言自語道:「這是二師伯,這是,這是……」畢道凡叫道:「張丹楓,你幹什麼?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張丹楓一拍腦袋突然大呼道:「不錯,你是震三界畢道凡!」潮音和尚道:「我已明白你師父的用心了,你以前犯上之事,我亦不追究你了,你怎麼還不上去助你師父?」張丹楓這時正在用心思索,想道:「我師父有什麼用心?」隱隱記得師父是在瓦刺京城一間大屋裡居住,那人家有一個大花園,師父就是在花園中傳授自己的劍術的。這時他依稀記起了自己的身世,記起了明朝與瓦刺兩國交兵之事,正在跟著這條線索追憶,忽聽得叮叮噹噹一片響聲,斜眼一瞥,只見上官天野長袖揮舞,把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兩柄長劍拂得彼此相撞,雙劍合璧的奇妙招數,登時被他打亂。潮音和尚不禁驚叫一聲,說道:「丹楓,你還不快去!」他自己也舉起禪杖,正擬一躍而起,卻被金鉤仙子左手一鉤右手一劍,輕輕攔著。
  張丹楓突然問道:「二師伯,我們的師祖是強盜還是劍客呢?」潮音和尚氣得暴跳如雷,喝道:「你瘋了嗎?」張丹楓手持劍柄,心意未決,忽見山坡曲徑,又轉出兩個人來,這一看頓時令他心弦顫抖,血脈沸騰。原來是一個少女扶著一個跛足老人,走到山上,正是雲蕾父女!張丹楓幾乎疑心自己是在惡夢之中,不由自己的大叫「小兄弟,小兄弟!」只見雲蕾花容變色,眼角著淚珠,眼光似是向自己望來,似緊閉朱唇,不發言語。
  雲蕾的父親持著枴杖,一蹺一拐,在女兒扶掖之下,走上山來,目光如剪向張丹楓一掃 ,眼光中充滿鄙夷憎恨的神情。張丹楓只覺一股寒意直透心頭,忽聽得潮音和尚大叫道:「喂你、你是誰?呀,你不是雲澄師弟嗎?你沒有死!」一躍而起抱著雲澄,兩師兄弟相對流淚,雲蕾站在旁邊,也禁不住以袖試淚,張丹楓目光一到,她又急忙扭頭避開。
  潮音和尚性情暴躁,卻是一副熱腸,抱著雲澄歎道:「十年不見,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潮音和尚本來比雲澄年紀還大幾歲,而今雲澄頭髮斑白,形容憔悴,看起來卻比潮音和尚蒼老許多!
  潮音和尚絮絮不休地問長問短,原來雲澄從女兒口中得知同門兄弟相約在此山相會,他雖知張丹楓也定然會到,但為了一見同門,所以不辭艱苦,叫女兒扶上山來。這十多天來,他父女倆都極力避免談及張家,雲澄從那天的情景,也知道了女兒對張丹楓的情意,雖然當日發作,過後便絕口不提,也不對雲蕾責備。但雲蕾從他的神色,已知道此生再也無望與張丹楓重聚。此際她心如刀絞,一半是為了父親的遭遇而傷心,一半卻也因為自己的境遇而落淚。
  正是各自傷心,各有懷抱,忽聽得當□□一片兵刃交擊之聲,只見上官天野長袖揮舞,又把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兩柄長劍拂得互相碰擊 ,雙劍合璧的威力,全在它配合的妙到毫巔,一招半式,都不能有絲毫錯亂。而今被上官天野強以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利用了兩條長袖,就如多了一雙手一般,竟在雙劍籠罩之下,強將劍勢打亂,登時險象環生,越來越見吃緊。
  雲蕾耳聽潮音和尚驚呼之聲,眼見師父倉皇之色,忽地一躍而起,拔出青冥寶劍就衝入陣中。葉盈盈驚呼:「快退!」上官天野一袖拂來,道:「小妞兒,你也要來趁熱鬧嗎?」這一拂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量,葉盈盈的長劍被他一拂拂開餘勢未盡,捲到雲蕾劍上,雲蕾只覺虎口麻痛,長劍幾欲脫手飛去。就在此際,忽見白光一閃,張丹楓衝了入來。上官天野笑道:「你也來了嗎?」謝天華長劍平削,上官天野左袖飛揚右袖未撤,忽聽得嗤的一聲,上官天野的一隻衣袖,竟被張丹楓的寶劍削了一截。
  按說張丹楓的武功尚不如他的師父,比起上官天野差得更遠,怎能削斷他的衣袖?一者是因為上官天野適才那一拂用意不過想奪雲蕾的寶劍,僅用了三分力量;二者是受了謝、葉二人的牽制;三是張丹楓的寶劍削鐵如泥,吹毛立斷,衣袖雖不受力,但他卻藉著上官天野將撤未撤之際的那一拂之勢,借力打呼,一削奏功。
  上官天野也不禁吃了一驚,用足勁力,雙袖一揮,將四柄長劍拂得叮叮噹噹作響讚道:「好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呀!」張、雲雙劍突地由合而分,雲蕾使出一招「流星趕月」 ,張丹楓使出一招「白虹貫日」,一點面門,一刺胸膛,青光白光,上下晃動,交叉穿插。上官天野進退三步,長袖一伸一縮,忽地輕飄飄地拍出三掌,招數刁鑽古怪之極,張丹楓不敢接連進攻,斜身一讓,上官天野已在一轉身之間,又將謝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合璧的招數化解開了。
  這一戰激烈之極,謝、葉、張、雲四口劍分成兩對,前後左右,織成一片光網,使到疾處,四口劍就像化成千百口劍,把上官天野圍在當中,風雨不透。上官天野沉著應戰,或揮袖或出掌,所使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竟在劍光籠罩之下,連連反擊,戰得個難解難分。
  潮音和尚忘了說話,扶著雲澄全神觀戰,烏蒙夫與林仙韻二人,也看得張目結舌,不知不覺地偎倚在一起。正在全神貫注,看得緊張之際,忽似聽得人聲,烏蒙夫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年約五旬,狀如鄉下老頭的漢子,雙手捧著一件東西,疾奔而上。烏蒙夫大吃一驚,認得這老漢乃是玄機逸士的首徒,金剛手董岳,玄機逸士門下,若論功力,數他最高。烏蒙夫還未看清楚他捧的是什麼東西,只道他也是上前助戰,心念一動,想道:「師父力戰四人,堪堪打個平手,若再加上董岳,只恐難逃一敗,折了盛名。」董岳從他身邊掠過,烏蒙夫不假累索反手就是一掌,其中雜以一指禪的功夫,董岳喝道:「休得無禮!」這一瞬間忽覺得林仙韻也扯了他一下,烏蒙夫心中一震未及縮手,雙掌已交,他一指禪的功力未透指尖,被金剛手一震,登時跌出一丈開外。
  只見董岳疾奔而上,忽地屈了半膝,朗聲說道:「家師差遣弟子向前輩請安。」原來他手中捧的乃是玄機逸士的拜匣。照江湖規矩,替像玄機逸士這樣一位武林大宗師捧拜匣前來拜山的人,烏蒙夫絕不應阻擋 ,而上官天野也必須親接拜匣。只是上官天野正在四口劍包圍之下,如何能騰出手來?
  忽聽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不必多禮!」只見他雙袖飛揚,驀地雙手從袖中伸出,晃眼之間,就向謝、葉、張、雲四人指了四指,這正是他最厲害的一指禪功,四人都不由自己地退了一步。上官天野飛身一起,長袖下垂,恍若長蛟吸水,眨眼之間,就把拜匣從董岳手中捲去,董岳不禁駭然。這手功夫乾淨之極,從絕不可能的情況下取到拜匣,真是難以思議。董岳施了一禮,剛剛站過一邊,忽聽得烏蒙夫、林仙韻同聲尖叫,張丹楓的寶劍已插到了上官天野的肩頭。
  原來張丹楓熟習《玄功要訣》,《玄功要訣》講的是武術的原理,一理通,百理通,所以熟習《玄功要訣》之後,學什麼功夫都可以無師自通,事半功倍。張丹楓適才旁觀,看上官天野運用各種上乘功夫力壓謝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合璧的威力,對他的武功門路,已略知梗概,到自己親自接招之後,更進一步,摸到了攻守應對之道,只因功力差太遠,要不然早就可以反攻。如今上官天野逞強好勝,在四劍圍攻之下硬接拜匣,瞬息之間,硬用一指禪功,連連逼退四人,精妙是精妙極了,可是左肩卻露出一絲破綻,張丹楓覷個正著,乘虛即入,劍尖一動,點到了上官天野左邊的肩井穴。雙劍合璧,配合得不差毫釐,張丹楓的劍招方出,雲蕾的青冥劍也自然跟著刺出,刷的一聲,劍尖觸到了上官天野右邊的肩井穴。
  「肩進穴」乃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與琵琶骨相連,被人點中,只須以指頭之力,重則殘廢 ,輕亦癱瘓。謝天華大喜與葉盈盈雙劍急時,便要迫上官天野作城下之盟。哪知上官天野的功夫確已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張丹楓劍尖觸及他的肩頭,正想道聲:「得罪」,忽覺他的肩頭下沉,一股力量往下牽引,白雲寶劍竟被黏著,抽不出來,只得用勁下刺,可是劍尖所觸,軟綿綿的,竟刺不破他的衣裳。看雲蕾時亦是如此,那口青冥寶劍釘實上官天野右邊的肩頭,也似牢牢附著一般。
  謝天華與葉盈盈尚未知道其中已生變化,見徒兒得手,心中大喜,雙劍急進,他們二人雙劍合璧的功夫又比張丹楓與雲蕾強了幾倍,但見劍光霍霍,劍氣如虹,倏地合成一個光環,攔腰便斬。上官天野叫聲「來得好!」雙袖一抖,謝、葉二人的雙劍,被他的長袖包著,長袖揮動,竟發出一股勁力,隨著劍勢,左右移動,將之化解。
  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局,上官天野用雙肩承接張、雲二人的駿不,用雙袖抵擋謝、葉二人雙劍,即是以一人的內勁來抵禦四個人的兩對雙劍合璧的威力,上官天野的武功雖已練到了通玄的境界,也感吃力非常。但謝、葉、張、雲四人也被他的內勁牽引,四口長劍都擺脫不開。
  這形勢險惡之極,端的是勢成騎虎,誰有半點不慎,都有性命之危,兩家弟子都驚心駭目 ,看得冷汗直流,可是誰也沒有那樣高的功夫,敢上前化解。
  正在極端緊張之際,忽見上官天野退了一步,右肩一沉,雲蕾身軀顫抖,劍尖在他肩上跳動,但謝天華與葉盈盈卻跟著迫前一步,面色凝重,顯得甚是用力。雲澄擔心愛女,不由自己地叫出聲來,聲猶未歇,忽聽得哈哈的大笑之聲,山鳴谷應場中突然多了一個老頭。
  這老頭相貌清矍,鬚眉皆白,但面色紅潤,形如滿月,卻似嬰兒,端的是音顏鶴發,道骨仙風,在場諸人,個個都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卻不知他是怎麼來的。
  這老頭正是玄機逸士。潮音和尚與雲澄喜不自勝,剛叫得一聲師父,只見玄機逸士已飄然進入鬥場,哈哈笑道:「老朋友,為小輩動了真氣有什麼意思?」他手擔拂塵 ,驀然出手,在四口長劍上各拂一下,只聽得錚錚幾聲,四口劍登時都反彈起來,玄機逸士喝道:「你們對長輩休得無禮,都退下聽我吩咐!」
  五人都如釋重負。原來剛才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雲蕾的功夫最弱,被上官天野右肩的牽引之力所吸,幾乎就要抵擋不住,但謝、葉二人乘機進逼,卻佔了上風。若然玄機逸士不來很可能兩敗俱傷!
  上官天野歎了口氣,道:「三十年重會,你果然練到了通玄妙境,有徒如此,為師可知,這武林盟主的寶座,我也不再與你爭了!」玄機逸士笑道:「老兄何必太謙,說來我該我甘拜下風。」玄機逸士窮一生心力,創了雙劍合璧的劍法,自以為天下無敵,哪知謝、葉二人雙劍合璧,竟被上官天野克住,再加上了張、雲二人,才能和他打成平手,故此玄機逸士對他也是真心佩服,並非客套。
  兩人正在惺惺相惜,互道佩服之際,忽聽得一聲清嘯,隱若龍吟,霎忽之間 ,場中又多了一個人,張丹楓一看,正是紫竹林中的那個老婆婆。這霎那間,只見上官天野面色倏變,低聲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張丹楓脫口問道:「你們誰是劍客,誰是強盜?」謝天華大吃一驚心道:「張丹楓聰明絕頂,何以在兩位老前輩面前出此無禮之言?」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莫名其妙,甚是惶恐。
  只聽上官天野大笑道:「莊主曉夢迷蝴蝶,短夢由來最易醒。何必再問誰是劍客,誰是強盜?今日強盜劍客不打不成相識,我在這廂賠禮啦!」驀然攏掌一揮,十指暗暗運功勁,使出最厲害的一指禪功。
  原來上官天野雖然漸悟,但心中還有一點好勝之念,他本來已願甘拜下風,忽見三十年前的意中人突然來到似笑非笑,目光好像看著他的對頭,不由得心中一酸,爭勝之心忽起,竟然還要再試一試玄機逸士。
  玄機逸士微微一笑,合掌一揖,只見上官天野的衣袖好像一湖春水被風吹刮,蕩起微波,飄飄欲起。玄機逸士突然晃了兩晃 ,拱手說道:「老兄的武功天下第一,我甘拜下風啦!」一轉身便要下山。
  旁人看不清楚,那老婆婆和上官天野自己卻是心中明白:那是玄機逸士故意讓回一招。上官天野出指在先,卻被玄機逸士的掌力完全化解,餘勢未盡,掌力震盪,故此能將上官天野的衣袖掀起。而後來玄機逸士的身形晃動,狀似不勝指力,那卻是故意裝出來的。
  玄機逸士讓回一招,轉身欲走,那老婆婆忽然一躍而前,竹杖一勾,勾住了玄機逸士的衣襟。玄機逸士苦笑道:「我已經服輸啦,你還纏我作什麼?」上官天野叫道:「玄機老兒,我不領你這個人情,該走的是我,你留在這裡,但願你好好看待她吧!」
  那老婆婆伸手一招,上官天野欲走又停,只聽得那老婆婆笑道:「你們兩人都是不必走,論起武功,你們兩人都是天下第一 ,不必再爭也不必再讓啦。」這老婆婆所說的倒非偏袒,須知上官天野惡鬥了半日有多,內勁自是有所損耗,要不然以他苦心所練的一指禪功對抗玄機逸士的金剛掌力,實是尚未可知。
  玄機逸士眉頭一皺,心中暗道:「要不是你立心要看我們相鬥,誰願意若這麻煩。」只聽得那老婆婆忽而歎口氣說道:「晃眼之間便過了三十年,咱們三個人都老啦。年輕時候的胡鬧,現在想來,實是甚是好笑。人壽幾何?再胡鬧下去,徒為後世所笑。少年時解不開的結,老年時總可解開。玄機哥哥,上官弟弟,咱們三人從今之後不再分開,共研最上乘的武功,留一點心得給後輩,豈不是甚好?」玄機逸士聽她說得極為誠奶,禁不住心中一動,三十年來討厭她的心情,竟被這一場話完全清解。上官天野更是心情激盪,聽她「哥哥、弟弟」叫得甚是親暱,彷彿還是當年的小妮子蕭韻蘭,忍不住心中想道:「她說的果然比我要悟得徹底,少年時解不開的結,這個時候根本就不成問題啦。」他明白蕭韻蘭所說的「結」,那自然是指他們三人之間的愛恨糾纏,而今大家都已到了古稀之年,絕不會再談婚論嫁,那麼三個人若都成為知己同參武學,不分彼此,這種感情的境界,豈是當年所能企及?
  你道蕭韻蘭何以能突然說出此種「悟道」之言,原來她在紫竹林中三十年,經歷盡各種心情的波動,始而對玄機逸士憤恨,對上官天野失望,終而也漸漸想到這種種糾紛,都是因自己虛榮一念而起。到了三十年的期限將到,悔恨之念更濃,想起不應因為自己致令兩個武林異人終生結怨,故此急急趕來,卻又目擊他們互相謙讓的一幕,因而立心替他們化解。
  上官天野正在心思如潮,忽見徒弟林仙韻上前稟道:「師尊請你看看蒙夫師兄。」上官天野斜眼一瞥,只見烏蒙夫盤膝坐在地下,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
  上官天野吃了一驚,迅即又現出詫異的神色,道:「原來他是中了金剛掌了。」董岳甚為惶恐,半屈著膝,稟告玄機逸士道:「是弟子呈遞拜匣,一時不慎,打傷了他,弟子願以本身功力,助他復原。」玄機逸士搖了搖頭,忽而說道:「上官老兄,這回俺是真的服了。想不到你的徒弟也有這樣精妙的內功,這才是真正上乘的功夫,比將起來,我以前所學的只能算是野狐禪了。」
  此言一出,兩派門下弟子無不駭異,不知玄機逸士說的究是什麼功夫?上官天野苦笑道:「若然你的是野狐禪,我的就連旁門左道也談不上。」緩緩走到烏蒙夫面前,伸手探脈,臉上神色越發驚奇。須知金剛掌力,非同小可,烏蒙夫硬接了一掌,以他的功力,最少要七日方能復原,而現在上官天野探他的脈息,發覺他氣血運行,自然舒暢,竟是即將復原。細察之下,烏蒙夫所運的氣功竟然不是自己所傳的心法,他功力並沒有突然加深,只因運氣得法,而就自然而然能把金剛掌力震盪的五臟調整復原,這真真是不可思議!
  上官天野苦笑一聲,猛地伸掌在烏蒙夫背心拍了一下,喝聲「起!」烏蒙夫果然應聲而起,行動如常。上官天野用本身的功力,助他即刻復原之後,立即問道:「是哪位高人指點你的?你可以另投明師,不必再在我的門下了!」烏蒙夫惶恐之極,道:「弟、弟子運用外派功夫,求師尊恕罪。弟子並無別人指點。」上官天野冷笑道:「沒人指點,你無師自通嗎?」張丹楓閃身越眾而出,先向師祖叩請安。玄機逸士問道:「這是誰收的弟子?」謝天華道:「這是我收的弟子張丹楓。」玄機逸士笑道:「你收的弟子比我收的弟子強得多了。將來他的成就,不但在你們之上,連我也不如他。」謝天華又驚又喜,道:「師父太誇獎他了。」張丹楓向師祖叩了個頭,又向上官天野施禮說道:「我知道是誰指點他的。」上官天野道:「是誰?」張丹楓道:「那是百年前的古人。」上官天野道:「胡說。」向玄機逸士道:「你的徒孫在我的石室七日,我給他看了脈象,似是患有心病,神志未清,你得好好給他治一治。」張丹楓忽而哈哈笑道:「誰說我神志未清?我知道你是情癡,三十年前是個強盜。但你只顧自己癡情,卻不理你的門徒的死活,硬生生要拆散他們,我心有不服,所以請那位古人指點他了。」此言一出,眾人又是大驚失色,想不到張丹楓對上官天野如此無禮,玄機逸士卻不說話,似是正在用心猜度,不把張丹楓的話當作戲言。上官天野心中一動,忽道:「烏蒙夫,他說的話是真的嗎?」烏蒙夫道:「一點不錯。」在懷中取出一本書來。
  上官天野接過那本小書一看,只見上面題著《玄功要訣》四字,下面的署名是:「彭瑩玉著」。張丹楓哈哈笑道:「我騙了你沒有?此人豈不是百餘年前做過兩位皇帝師父的人?你自己揭開看看吧,看你還會不會堅持必須以童子之身才能學你那勞什子的一指禪功夫?」上官天野驚呼道:「原來彭和尚的遺著在你的手上,是你借給他的?」張丹楓微笑不語,忽而朗聲吟道:「願求一滴楊枝露,灑作人間並蒂蓮。凡是天下有情人,本來都該成眷屬。」上官天野心情激盪,須知這本《玄功要訣》乃是武林中的無價之寶,張丹楓為了要玉成烏蒙夫與林仙韻的一段姻緣,竟肯借給他看,實屬難得。這一瞬間,恩怨情孽都已在上官天野心頭化解,忽而哈哈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你才是天下第一情癡。」攬著張丹楓大笑。玄機逸士笑道:「上官兄,你真是未脫赤子之心,與三十年前一模一樣啊。」
  上官天野放開了張丹楓,面色一端對烏蒙夫、林仙韻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弟子,我誤了你們十多年啦。現在我將不許婚嫁的戒律取消,這間石室也留給你們了。」烏蒙夫與林仙韻大喜過望,雙雙跪在地上,謝師尊恩典。上官天野笑道:「你該謝他才是。」烏蒙夫狂喜之中,更無暇顧到輩分,果然向張丹楓施了一禮,並將《玄功要訣》送還給他。他資質雖不如張丹楓之聰慧,但這幾日之中,已將《玄功要訣》中練氣之法熟記於心,不必再看了。
  上官天野仰天大笑道:「我平生大戰小戰不下千數百場,以今日這一戰最為痛快了!天下第一的名頭雖爭不到,恩怨罪孽都已全消。玄機老兄,是咱們該走的時候了!」忽而向山下一瞥向烏蒙夫道:「你的大師兄也來了,他來的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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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台滅明走上山來,見師父跟玄機逸士並肩而立,甚為驚異,他本來是受張宗周之托,怕上官天野誤傷了張丹楓,請他來關照的。而今見此情形,想是兩家已言歸於好,心中放下一塊石頭,轉眼一看,只見被逐出師門的烏蒙夫與師妹林仙韻相依相偎,站在師父身旁,狀極親熱,澹台滅明更是奇異萬分。
  澹台滅明是張丹楓自幼即和他在一起的人,張丹楓神志本來就恢復了六七分,一見了澹台滅明,幼年情事,一一在心頭湧起,也記起了自己的身世與國恨家仇,跑上前去拉著澹台滅明道:「澹台將軍,我的父親沒事麼?」澹台滅明道:「他正盼望你回去。」上官天野道:「你們早就認識的?」澹台滅明道:「稟告師父,他是我的小主人。」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玄機老兄,看咱們門下早就是一家人,咱們還爭鬥什麼?」
  上官天野將澹台滅明招到跟前道:「我已決意離開此地,仙韻跟了我這麼多年,這間石室,我就留給她作嫁妝,讓她與烏蒙夫在這裡靜修。從今日起,由你做我派的掌門弟子,你要好好督促師弟、師妹們勤練武功。」林仙韻眼圈一紅道:「師父在這裡住得好好的,何必要走?讓我們多服侍你幾年,以報師恩吧。」上官天野一笑說道:「三十年前,我因為打不贏玄機老頭,逃到此地,現在恩怨全消,我還不回到中原去做什麼麼?你有了伴兒,我也要找個老伴啊!」澹台滅明跪下領命。林仙韻給他說得臉泛紅潮,忸怩笑道:「只要師父晚年快樂,我也就放心啦。」與烏蒙夫一同跪下謝恩。
  玄機逸士道:「看來我也要交代一些事情了。」將門下弟子都招到跟前,說道:「董岳老成持重,跟我最久,此後本門一切事情,都由他執掌。天華與盈盈,資質最佳,各得我的半套劍法,從今以後准許你們互相傳授,劍可合璧,人亦可以合璧,就由你們的大師兄主婚好了。」謝天華與葉盈盈十幾年的心願得償,自是歡喜無限,但在小輩面前,卻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只是淡淡地相視一笑。董岳上前向師弟、師妹道賀,心中極是高興,卻也微感到一點辛酸。原來他對師妹也早有心意,只因知道師妹心向天華,所以二十年來,從無表露。今日見師弟、師妹雙劍合璧,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這一點點辛酸也就昇華,好像淡淡的輕煙,在陽光之下消失了。
  玄機逸士又言道:「雲澄在我門下日子最短,武功亦未練成,本身又歷盡劫難,若說我心中還有未了之事,那就是記掛他了。我走了之後,你們都要好好地照顧他。董岳,你可以將本門的內功心法,代我傳授給他。只要勤奮苦練,將來還可有成。」雲澄不禁嚎啕痛哭,張丹楓難過非常,竟不敢向雲蕾再瞧一眼。
  董岳道:「師弟死裡逃生,而今父女重會,又蒙師恩,苦盡甘來,不必太傷心了。」玄機逸士輕撫雲蕾的頭髮道:「你有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孝順女兒,比我強得多了。人生一世,只求問心無愧,便來得安樂,去得安樂,你是忠臣孝子集於一身,又有佳兒佳女,雖然際遇坎坷,細想起來,亦無缺陷,不必再哭了。」
  雲澄收了眼淚,雖感師門溫暖,心中的悲憤仍未稍減。想起自己仇人的兒子又正是自己的師侄而且是師父最讚許的人,這仇恨不但不能報,而且不便在師兄們的面前說出來,心中抑鬱更甚。只聽得玄機逸士又笑道:「最令我歡喜的是咱們一代強過一代,天華的弟子張丹楓將來定能光大我門,只要慎戒誤用聰明,成就不可限量,你們要好好看待他。」
  日影西斜,天漸黃昏,那老婆婆手持竹杖,輕輕揮了半個圓圈,道:「推開塵世事,跳出五行中。偏你們有這麼多交待不清的事!」上官天野拍手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從今野鶴閒雲伴,不悔情癡不悔真。玄機老兄,正是咱們該走的時候了!」玄機逸士向眾弟子揮手一笑,也朗聲吟道:「參透華嚴真妙諦,菩提非樹鏡非台!」三人一同拍掌大笑,健步如飛,在黃昏殘照之中,飄然而去。兩派弟子都跪下送行,只見這三個老人羽衣飄飄,倏忽之間,沒了蹤跡。
  董岳心中暗暗歎息,澹台滅明也有許多感觸:想不到這兩個大對頭竟是如此這般的言歸於好,比將起來,世上有多少事情都只是雞蟲螻蟻之爭。猛一抬頭,忽見張丹楓跪在後邊,兀未起身,目光呆滯,凝視前山,眼淚似欲奪眶而出卻又哭不出來,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如癡如呆。澹台滅明吃了一驚,走過去將張丹楓輕輕扶起,問道:「你怎麼啦!」
  張丹楓此時正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他眼見烏蒙夫與林仙韻、自己的師父與雲蕾的師父都已了卻心願,只是自己與意中人卻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這其間就像隔著一道無形的門戶,門外的人走不進去,門內的人沒勇氣走出來。澹台滅明連問兩聲,張丹楓忽然仰頭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枉你是老魔頭的弟子,這兩句詩都不懂得,問我作什麼?哈哈,你是誰?我是誰?她又是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能禁。我欲問天天不應,你來問我我何知?」張丹楓被觸起了心事,忽覺一片迷惘,神志又漸失常態。
  這霎那間,雲蕾也是傷心無限,只見張丹楓的眼光慢慢地移動,凝視她的面龐,這目光中含有多少幽怨,多少愛憐!回頭一瞥,只見父親的眼光也在盯著自己,這目光中又是含有多少憤恨,多少傷心!父親憔悴的顏容漸漸在面前擴大,遮過了張丹楓的影子,雲蕾在張丹楓的目光與她接觸的那一剎那,幾乎要叫出聲來,然而迅即又壓了下去。她迴避了張丹楓的目光又迴避了父親的目光,這兩人都是她最最心愛的人,她不忍令這兩人傷心,然而她又不能不令他們傷心。她嚥下了自己的眼淚,她不敢看這兩個世上最愛惜自己的人,她不敢想像這兩人的心中感觸如何,她自己的心卻先自碎了。
  此情此景不說自明。董岳、謝天華和葉盈盈都低下了頭。這種難以分解的恩怨,即算師徒之親,也不知如何排解。山風吹來,每人都覺得一股冷氣直透心頭。



第29回 觸景傷情窮村嘶駿馬 神機妙算泥沼陷追兵



    寒風颯颯,張丹楓與雲蕾相對而立,各自無語各自淒涼。澹台滅明搖了搖頭,輕輕歎息,忽在張丹楓的耳邊低聲說道:「你拋得下大明九萬里錦繡河山,難道就拋不開一個女子?」張丹楓心頭一震,道:「什麼?」澹台滅明道:「你的父親指你重光大周,你為了不讓中華萬里的錦繡河山淪於夷狄,冒了多少艱危,獻寶獻圖,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業尚自可棄還有什麼恩怨不能拋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我視帝王如糞土……」澹台滅明緊接著道:「祖國河山待你回。」張丹楓面色倏而一變,由白轉紅,澹台滅明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在他的心上響起了一個焦雷,這霎時間,他想起了自己從漠北趕往江南,又從江南重回漠北,歷盡萬水千山,經過無窮劫難所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自己一番壯志,為了保全中華的錦繡河山,為了要使中國和瓦刺永息干戈,四鄰和睦。這番理想而今即將實現,自己卻這樣頹唐!張丹楓本是聰明絕頂,極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頓覺胸中熱血沸騰,不能自己,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說道:「澹台將軍,多謝你來接我,咱們走吧。」向師父、師叔伯們行了一禮,眼光從雲蕾面上一掠而過,急急轉身便走。背後傳來了謝天華與葉盈盈的歎息之聲。雲蕾頹然坐在地上,眼淚流不出來。好在張丹楓不敢回頭,若然回頭,只要望她一眼,兩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擁,誰也不忍走開。
  張丹楓與澹台滅明走到山下,日頭已落,星星正在天邊眨眼,兩人就在山腳的獵戶人家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張丹楓在山腳尋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獅子馬,那匹馬真是寶馬,張丹楓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覓水草,竟然一直等著主人,沒有離開,一見主人,便嘶叫跳躍,歡欣之極。張丹楓攬著馬頸,想起了與雲蕾並馬馳驅的情景,又不禁淒然淚下。
  澹台滅明道:「有此寶馬,咱們不須十日,便可趕回都城啦。」張丹楓道:「瓦刺京城近事如何?」澹台滅明道:「外表雖然平靜,其實卻是山雨欲來。」張丹楓道:「怎麼?」澹台滅明道:「阿刺知院聯絡各部,欲起義兵。也先急欲與中國講和,我離開都城之日,聽說大明朝廷已派出講和的使者了。但願這使者能在他們兩方交兵之前來到,否則仍恐有變。」張丹楓道:「我父親呢?」澹台滅明道:「他已辭了宰相職位,現在專候大明的使者到來。」張丹楓道:「他還沒有決心回國嗎?」澹台滅明搖了搖頭道:「現在誰也不敢勸他。他留在瓦刺都城,雖說已無職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間,只恐必有危險,看來只有你動勸他了。」
  張丹楓聽了,想起自己這幾日失魂落魄,必乎誤了大事,心中暗呼慚愧。跨上寶馬,立即趕路。
  一路之上,澹台滅明都不敢和他提起雲蕾,馬行迅速,中午時分,經過唐古拉山南面峽谷愕羅族的聚居之地,十多天前張丹楓曾與雲蕾拜會過該族的酋長,草原上有些牧人還認識他遠遠跟他招呼,張丹楓急忙快馬加鞭,疾馳而過,累得澹台滅明趕了好一會子才趕得上。
  澹台滅明不知就裡,笑道:「丹楓,你人緣倒很好啊!」張丹楓在黯然不語。忽聽得馬嘶之聲,那匹「照夜獅子馬」突然放慢腳步,嘶嗚相應。張丹楓舉頭一看,只見道旁一間破破爛爛的泥屋,屋子外邊的枯樹上,正繫著雲蕾那匹紅馬,原來正經過雲蕾的家,雲蕾因要扶持老父上山,乘馬不便,所以將它留在家裡。兩匹馬相對嘶鳴,四蹄跳躍,澹台滅明好生奇怪笑道:「這是誰人所居?瞧不出這間破屋的主人倒養有一匹千里良駒。丹楓,怎麼,怎麼你的馬兒……」正想說「怎麼你的馬兒倒好像與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見張丹楓面如灰土,眼中含淚欲滴,澹台滅明大為驚駭,急忙停口不語。只聽得張丹楓長長歎了口氣,仰天吟道:「那堪重過傷心地,黃葉西風總斷腸。呀呀,馬猶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內忽然傳出人聲似是屋內的主人正要趕出來,張丹楓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馬背上,這匹馬相隨張丹楓多年,未嘗受過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開四蹄疾跑,勢如奔雷逐電,把澹台滅明遠遠甩在後面。澹台滅明搖了搖頭,叫道:「丹楓,你心裡不痛快,何苦作賤畜生?」張丹楓痛哭失聲,輕扶馬背,這馬一放開了腳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間,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台滅明趕上來時,只見張丹楓已收了眼淚,停在一間道旁的酒肆門前。澹台滅明雖然見張丹楓的狂態,也為他今日的大失常態而擔心,停馬問道:「丹楓,你怎麼啦?」
  張丹楓大聲道:「來來,咱們且在這裡痛飲一場。」澹台滅明道:「咱們還要趕路。」張丹楓笑道:「有酒便當一醉,醉了正好趕路。澹台將軍,你今日怎的這麼不爽快?」不由分說,將澹台滅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馬奶酒麼?」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賤價酒,酒肆主人翻起了一雙白眼,道:「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請先付錢。」張丹楓大聲叫道:「打六七斤來。」啪的將一錠大銀丟到酒櫃上,道:「這是酒錢,都把給你,休得囉唆,俺不喜歡你白眼看人,你知道麼?」酒肆主人嚇了一跳,趕忙換了一副笑臉,心中卻道:「這小伙子原來是先在別處喝醉了。」
  這間小酒肆的馬奶酒釀得又酸又澀,澹台滅明喝了兩口就皺起眉頭,只見張丹楓如長鯨吸川,一連盡了六七大碗,連連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離中雲蕾的影子不住晃。
  張丹楓記起初與雲蕾締交之時的情景,那時自己亦曾飲了一大葫蘆的馬奶酒,狂歌痛哭,披心相見。而今回首前塵,伊人已杳,禁不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澹台滅明只喝了幾口,眼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張丹楓一人喝完。澹台滅明連連催道:「好啦,應該走啦。」張丹楓苦笑一聲放下酒盅,忽聽得外面又有馬嘶之聲,有人叫道:「翠鳳,你瞧,真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只見一男一女飛步入來,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後面的是石翠鳳。周山民道:「丹楓我找得你好苦,卻想不到在這裡相見。」石翠鳳卻「咦」了一聲,驚詫說道:「丹楓,雲蕾姐姐呢?她怎麼不和你一道?」
  張丹楓搖搖晃晃吟道:「人有悲歡離合,有月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你留不住她,我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石翠鳳只道張丹楓拿她的舊事來開玩笑,取笑她以前誤將雲蕾當作男子,癡纏雲蕾之事,雙頰通紅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經事找你,你卻胡說八道!」
  張丹楓霍然一驚,酒意醒了幾分,問道:「你們怎麼到此地找我?」石翠鳳笑道:「我們到了雲蕾姐姐家中,見到雲伯母了。你和雲蕾姐姐是不是鬧了彆扭?伯母說你本來是和雲蕾一同來找她的,後來卻獨自走了。她又說蕾姐姐前幾天剛和她父親出門,我還以為他們是找你呢。」張丹楓道:「怪不得我適才路過之時,好像聽得裡面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你們。」石翠鳳道:「我們剛剛尋到,才坐得一會兒,就聽得你那匹寶貝馬兒的叫聲,我們趕出來,你已經去得遠了。我們急急追趕,趕到現在才追上你們。咦,說來我倒要問你了,你就算和雲蕾姐姐鬧了彆扭,也不該如此無禮,怎麼過其門而不入呢?雲伯母多可憐,你也該去看看她。」
  張丹楓倏然變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鳳好生奇怪道:「雲蕾姐姐性情最為和順,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才不理你。什麼事兒,說給我聽聽,我替你向她賠罪。」格格地笑個不休。澹台滅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說正經事吧,你還沒有告訴我們,是誰告訴你雲蕾的住址?」石翠鳳笑個不休道:「這不是正經事嗎?」猶待取笑,忽見張丹楓面色慘白,久久不語,怔了一怔,急忙收口。
  周山民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將到瓦刺來談和了。」澹台滅明道:「這個我早已知道。」周山民道:「你猜使臣是誰?」張丹楓定了定神,忍不住問道:「是誰?」周山民道:「就是雲蕾的哥哥!」張丹楓呆了一呆,想起雲重素來對自己含有敵意,如今一來,自己和雲蕾的事情更絕望了。石翠鳳問道:「怎麼,你不高興嗎?」張丹楓道:「高興還來不及呢!雲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過了!」
  張丹楓所說的倒非虛偽之語,而是出自肺腑。須知雲重的爺爺當年出使瓦刺,牧馬胡邊受盡折磨。而今中國由弱轉強,由他的孫兒再來出使,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況雲重一心為國剛強能幹,比他的爺爺猶勝幾分,由他出使,可見于謙知人之明。張丹楓雖覺雲重對自己的誤會之深,甚是遺憾,但那是私事,故此聽得雲重出使,雖禁不住呆了一呆,卻為國家深慶得人。
  周山民道:「雲重經過雁門關之時,曾與我們相見,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親報信,請她老人家到瓦刺京城相會的。想不到他的父親還活著。伯母說,她等到雲蕾回來時,再和他們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張丹楓聽到「雲蕾」二字,身軀微微顫抖,周山民瞧了他一眼,又道:「雲重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做隨從,另外還有幾位女子隨行。」澹以滅明奇道:「什麼,還有娘兒們隨行?」周山民笑道:「澹台將軍,聽說隨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澹台鏡明的。」澹台滅明喜道:「哈她也來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親洞庭莊主叫她來接我的。」周山民道:「一點不錯,恭喜你們,你們都可以回國了。」歇了一歇,又道:「那幾個女子都是你們澹台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們同來作伴的。」澹台滅明心道:「鏡明這小妞兒倒想得周到,想是不願孤身與雲重一起,以免貽人口實。呀,丹楓如此鬱悶,若然將鏡明許配與他,倒是兩全其美。」正自遐思只聽得周山民又道:「他們是天朝的使節,一路有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許還要十多才能到瓦刺京城呢。我倒是為他們擔心。」張丹楓道:「怎麼?」周山民道:「兩國在戰亂之後,到處都有黑道的人物崛起。雲重雖然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也得提防發生意外。在雁門關內,有我們傳下了綠林箭可保無事。到了雁門關外,那就非我們之力所及了。」澹台滅明道:「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談和,明朝的使臣若在瓦刺境內出事,他也難以下台。」周山民道:「話雖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皆知,心腹難測。何況瓦刺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聽也先號令。瓦刺的綠林大盜那更不用說了。還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們商量,要不要派幾個得力的人去接他們呢?」
  張丹楓一直默默不語,聽說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賢妹,我敬你們一碗酒!」端起大碗,一飲而盡。周山民、石翠鳳愕然看他,只見張丹楓喝完之後,將碗一摔哈哈笑道:「周大哥,我的小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擔保雲大哥平安到達瓦刺京城!」飛身上馬,那馬一聲長嘶,放開四蹄,立刻絕塵而去。澹台滅明的坐騎是蒙古最佳的馬種,猶自趕它不上,周山民與石翠鳳的馬那就更不用說了。
  三日之後,張丹楓回到瓦刺京城,但見街道上行人熙來攘往,紛紛擾擾,爭購糧食。原來是他們聞得風聲,生怕也先太師與阿刺知院開戰,故此先把日常所需要的物品囤積起來。張丹楓心中歎道:「若然天下昇平,永無戰事,那可多好!」又想道:「戰氛瀰漫,戰機緊迫,也先更要急於與中國謀和了。看來雲重的運氣要比他的爺爺好得多,這次他定可不辱使命,順利締和,並將他們的皇帝老兒接回去了。」回到家中,只見家人稟道:「少爺,你現在才回來,老爺日日都在盼望你呢。老爺這幾日都躺在床上,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來沒有呢。」
  張丹楓吃了一驚,急忙趕往書房,只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書桌旁邊寫字,聽到人聲,問道:「是誰?」張丹楓鬆了口氣,應道:「是我。爹,你沒事麼?」張宗周回過頭來,道:「澹台將軍呢?」張丹楓道:「他的馬慢,大約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家。聽家人說,你老人家點不舒服,是什麼病?請的是哪位大夫?」張宗周道:「難得你這樣掛念我。也沒有什麼,是老毛病,這半月來天氣不好,落了十幾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蓋關節又作痛了。」張丹楓道:「為何不請大夫?」張宗周笑道:「我正要說給你聽,你在石室中帶回那幾本彭和尚的札記真是有用。原來其中還有醫治關節疼痛的療法,據書上說,就算手足跛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針灸治療,將它醫好呢。」彭和尚當年每到一處地方都寫下隨筆,其中有風土人情,有就著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有各地的見聞和收集的各種民間驗方,林林總總,所記甚雜。留在石洞之中的本來是斷簡零篇,張丹楓拿了回來之後加以整理,輯成專書,留在家中,給父親閱覽。如今聽父親說起,這才記得其中果然有這一條,心中一動,問道:「爹爹,你試過沒有?」張宗周站起來走了幾步,又伸腳踢了幾下,道:「我是昨天才試用他的療法的,叫人在腳板的穴道上刺了幾針,果然今日便能走動了。」張丹楓道:「這樣靈驗,可真是了不得。這本書我可得再仔細地讀一讀。」張宗周道:「彭和尚是我們大周的國師,做過兩個天子的師父,學究天下,當然是非同小可,你是應該仔細地讀讀。」在書案上抽出那本書,交與了張丹楓,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喝了口茶,笑道:「聽說明朝的使者就要來,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來的是誰?若然能像當年的雲靖,那就好了。」說著,說著,聲調忽轉蒼涼,張丹楓知他是想起當年之事,心中內疚。這霎那間,雲澄憔悴的顏容,雲重倔強的形貌,雲蕾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一在心頭泛起,想道:「我爹爹雖然欲解前仇,但這冤仇卻如何解得?」
  張宗周道:「丹楓,你想什麼?」張丹楓勉強一笑,道:「沒什麼,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誰呢。」他起初本想把雲重出使之事告知父親,但轉念一想,雲澄父子對自己一家的怨憤如此之深,只怕將來難以相諒,若然如實告知父親,他定更為傷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兩父子沉默一陣,張丹楓道:「爹,你的心意還沒改?」張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來後,你就跟他回國。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張丹楓道:「爹爹你呢?」張宗周道:「我此生只有夢中回到江南了。唐詞人韋莊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我是老亦不還鄉,皆因怕斷腸。丹楓你休得再提!」張丹楓打了一個寒噤,感覺到父親心如槁木,縱是春順大地,東風吹拂,也難以發芽,一低頭,只見書桌上的一張詞箋墨跡未乾,那是陸游《沁園春》詞的前幾句:「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纍纍枯塚,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想是因為自己進來打斷,所以沒有寫完。父親心情如此衰颯,張丹楓不禁在心中歎了口氣,欲說還休。
  這一晚張宗周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個夢,夢中遊遍江南……天亮醒來,鄉思更濃,悲思更甚。忽聽得家人敲門報道:「澹台將軍和少爺向大人請安。」張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進書房,見澹台滅明已在那裡相候,張丹楓立在一邊。張宗周道:「澹台將軍,你回來了?丹楓真不懂事,就是他急著要回來見我,也不遲在這一日半日,他恃著馬快,把你撇在後面,實是不應該。」張丹楓心內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來就是為了要再匆匆離去。」
  澹台滅明道:「啟稟主公,公子想與我趕到南邊,馬上就走,特來向主公告辭。」張宗周吃了一驚,道:「什麼?才回來了又要走?」澹台滅明道:「聽說明朝的使臣已進入瓦刺,我們意欲前去接他。」張宗周道:「你認得明朝的使臣嗎?」澹台滅明早得了張丹楓的囑咐,搖了搖頭道:「雖不認得,但上次公子回國,我隨阿刺出使,都曾得到明朝於閣老于謙的招待,聽說這位使臣是于謙親自挑選的人,禮尚往來,我們似該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發生危險。」說話之時,只見張丹楓眼中隱有淚珠,澹台滅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為了小主人,這才第一次向主公說謊。澹台滅明看了張丹楓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難過。
  張宗周緩緩站起,手捋斑白的鬍鬚,歎了口氣道:「我已老了,不能再為中國盡力,你們年輕,自有抱負,好吧,你們走吧!」張丹楓淚珠滾下,平時雖覺父親與自己有所距離,但這一霎那,兩父子卻是心意相通。張丹楓抱了父親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轉身便走出書房。
  背後隱約聽父親吟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張丹楓不敢回頭,與澹台滅明急急走出大門,跨上馬背便走。
  他們心急如焚,要趕往南邊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雲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趕到瓦刺京城會見他們。
  雲重他們是新年的第二天離開北京,這時走了一個多月,已深入瓦刺國境。冬去春來,積雪初融,山野間已有了一點綠意,這日他們走過山嶺綿亙的荒原,數十里不見人家,山頭上只偶然見有幾隻兀鷹低飛覓食,山坡一片黃土,只偶而見有幾枝稀稀疏疏的榆樹,抽出新芽。澹台鏡明歎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涼如此,不說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開了。」有一個到過蒙古的隨從笑道:「這地方還未算荒涼,到了北邊,雪地冰天,那才荒涼呢。蘇武牧羊的北海邊,別說人煙,連鳥兒也見不著,渴了只喝雪水,餓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吃。」雲重聽他提起「蘇武牧羊」,不禁想起爺爺,心中悲憤黯然不語。澹台鏡明溫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這裡還有一些野草和山洞,馬兒可以歇息,我看咱們今夜只能在此地紮營了。」雲重忙道:「對啦,反正今日不能走過這個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習慣了。早點休息。」澹台鏡明道:「也沒什麼,就是手腳長了凍瘡,有點麻煩,慢慢也習慣了。」其實她對蒙古的氣候還未習慣,對雲重的脾氣卻已慢慢習慣了。雲重是個硬直的漢子,雖然沒有張丹楓那一份風流瀟灑,但對她卻是體貼入微,關心之處,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
  雲重選了一處背風的山坳地方安下帳幕,與隨從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來,吃過晚餐之後,雲重走進澹台鏡明的帳幕陪她談話解悶。澹台鏡明忽道:「張丹楓與你的妹妹若然是知道了咱們到來,不知多歡喜呢!山民哥哥前去報信,想來已見著他們了。咱們到了瓦刺,總有幾天耽擱,才遞國書,你看要不要先到張家去找他們?」雲重「哼」了一聲,道:「你到張家找誰?張丹楓或者會在家中等你,雲蕾若住在張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澹台鏡明噗嗤一笑,小指頭戳了他一下笑道:「你這個牛脾氣幾時才改?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於心呢?這次若不是虧了張丹楓,於閣老也不會知道瓦刺的內情,兩國之間,也不會這樣快便同意談和,全虧了他,才有你這個議和的使者呢!」雲重給她說得低下了頭,想起張丹楓果然是一片丹心,為了中國,默然不語。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張家。澹台鏡明又道:「這次到了瓦刺,你實在應該先見見丹楓,謝一謝他。」雲重道:「於閣老有書信與他,我當然與他相見。只是我兩家仇深如海,看在他這次為了大明江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可以不計前仇,但要我與他化敵為友,那可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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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台鏡明微微一笑,豎起小指頭又在他的額角戳了一下,道:「虧你是大丈夫,氣量如此狹小,還不及我等女流之輩,我們與你的朱家天子也是世仇,我們守了幾代的珍寶,結果還不是都拿了出來獻給朝廷。張丹楓若是記仇,他也不會設謀劃策,要於閣老去接皇帝老兒回來了。」澹台鏡明心直口快,侃侃而談。雲重心頭一震,思潮動盪,心道:「難道我就不如張丹楓?」這霎那間,羊皮血書的陰影又遮上來,雲重心緒紊亂苦惱非常,低下頭只顧把烤熟的羊腿撕開來吃。
  澹台鏡明正欲再說,忽見雲重伏在地下,面色大異,澹台鏡明奇道:「你做什麼?」雲重一躍而起,道:「有大隊的軍馬向這邊來!」話猶未了,只聽得嗚嗚的號角之聲,接著是尖銳的羽箭破空之聲,掠過帳篷。侍衛進來報道:「前哨發現有一隊人馬,向咱們這裡散開,四面包圍,黑夜之中,不知人數多少,也不見旗幟番號。請雲大人下令如何對付!」雲重道:「荒山野谷,來的定然是劫營的強盜,你們十八人離開帳幕,兩個一組,各自掩蔽,一見人影,立刻用弓箭射他。」侍衛應命出去。澹台鏡明道:「你呢?」雲重道:「你們都到我的帳幕中。」澹台鏡明道:「你不出去嗎?」雲重道:「我手持使節,身懷國書,帳幕中有致送瓦刺國君的禮物,如何能擅離此地。你所帶的幾位女兵,在黑夜之中也不便外出禦敵,不如與我一同鎮守帳中,諒這些山野草賊,也沒有什麼能耐。」澹台鏡明聽了,心中暗暗感激,雲重說的要保護帳中的朝廷禮物固是實情,但還有一個原因他未明言,而澹台鏡明自己知道的卻正是為了她們。一者怕澹台鏡明的女兵在外面走散,被賊人掠去玷辱;二者是澹台鏡明這幾日凍瘡發作得很厲害,手腳關節也隱隱作痛,行動不很利落,故此雲重要她留在帳中,禍福與共。
  佈置方竣,賊人已大舉襲來,只聽得外面流矢嗤嗤之聲,不絕於耳,接著是一片衝殺聲音,四處響起了金鐵交鳴之聲,接著是呼號奔跑之聲。雲重笑道:「這些賊人嘗到厲害了。」雲重伏地聽聲的本領甚是高明,聽外面的聲音,已知是賊人受了挫折。
  雲重正在與女兵說笑,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篷藍火,在帳幕外面燒燃起來。雲重叫道:「不好!」急忙出去撲火,帳幕一揭,外面驟的一股勁風刮進,四五個蒙面人一同闖了進來。這幾個人借蛇焰箭的響聲作為掩護,居然教雲重不能事前發覺,輕身的功夫,確是不同凡俗。
  這幾個蒙面人身手矯捷,一衝進來立刻向雲重施展殺手,雲重大喝一聲,反手一掌,將一個蒙面人打得飛出帳外。
  雲重的大力金剛掌左右開弓,左掌一發,右掌繼出,忽然一掌打空,正面的那個蒙面人十指一屈,摟頭便抓,竟是大力鷹爪的功夫。雲重吞胸吸腹,左掌一收往裡一切,那人「噫」了一聲,沉掌一截,在帳幕的牛油燭光之下,只見這人的手掌幻成暗紫的顏色,雲重吃了一驚,一個飛身旋步,騰的一腳將側面一個蒙面人踢了一個觔斗,避開了那一抓之勢,這時澹台鏡明也已拔出佩劍,與另外那幾個蒙面人混戰。
  雲重叫道:「提防他們的爪子,狗爪子有毒!」正面的那個蒙面人似乎是個老者,嘿嘿冷笑,與另一個使鋸齒刀的傢伙夾攻雲重。雲重邊打邊瞧,只見澹台鏡明與那兩個蒙面人也鬥得正烈,其中一個身材好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一般,甚為了得,所用的也是赤砂掌夾以鷹爪功,但掌法怪異,似乎比面前這個老者還勝幾分。澹台鏡明使開家傳的南嶽劍法,輕靈沉穩,兼而有之,也盡抵擋得住,只是她行動不大方便,跳躍之際,微顯呆滯。那兩個蒙面人迅即看出了她弱點所在,雙掌一刀,專攻下盤,戰到分際那個蒙面人突然使了一記怪招,掌系面門,澹台鏡明橫劍一封,他突然向地下一倒,雙掌一伸,就拿澹台鏡明的纖足。澹台鏡明飛腳便踢,被他抓著左足足跟,猛地一送,澹台鏡明凌空飛起,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同伴手舞單刀摸出飛索,向前一抖,立刻上前,意欲生擒。
  雲重這一驚非同小可,奮起神力,大喝一聲,呼的一掌掃去,不惜與那蒙面老者的毒掌硬碰。這一掌有開山劈石之勢,若然硬碰,雲重最多中毒,那老者的手臂非折斷不可,那老者不敢硬接,退後一閃,另一個蒙面人的鋸齒刀剛到,被雲重左手抓著刀柄,硬拖過來,右掌一劈,立刻將他劈得頭顱破裂。
  兩邊動作都是快如閃電,雲重擺脫了那兩個蒙面人,正欲奔前,忽聽得慘叫一聲。原來澹台鏡明雖因凍瘡發作,關節作痛,輕功受了影響,但根底還在,她被那個蒙面人抓著足根一送,就借這一送之勢,一觸帳頂,立刻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凌空下刺。這一劍有如鷹隼俯啄,又狠又準,使單刀的蒙面人竟被她一劍刺穿了咽喉。飛索拋出,也剛好彈在她的身上。
  施暗算的那個蒙面人剛剛站起,雲重的掌勢已如排山倒海般地攻來,那蒙面人哪裡敢接,嚇得面無人色,連連後退。那蒙面老者急忙在後夾攻,掌挾腥風,硬抓雲重的肩頭,雲重呼的一掌,正要得手,忽覺肩頭微痛,迫得縮肩沉肘,掌鋒一偏雖是仍然打中那個蒙面人,但掌力已卸了一半。但饒是如此,那蒙面人也幾乎爬不起來。
  雲重躍出兩步,無暇追擊那個被自己打傷的蒙面人,先來察看澹台鏡明。那蒙面老者「哼」了一聲,抓起那個受傷的同伴,立刻衝出帳幕。
  澹台鏡明已自行解了繩索,笑盈盈站了起來笑言道:「好險!」雲重道:「沒什麼嗎?」澹台鏡明道:「沒什麼。」雲重眉頭一皺,道:「你把靴子脫了,嗯,將襪子也脫了,讓我看看你的腳板。」澹台鏡明面上一紅,道:「幹什麼?」雲重道:「前次我在太湖山莊,受了紅髮妖龍的毒掌所傷,是你服侍我,現在該輪到我來服侍你了。」澹台鏡明道:「我隔著靴襪,被他抓了一下,就受傷了麼?」意頗不信,脫開靴襪一看只見腳板上果然有金錢般大小的紅印。雲重道:「好厲害。幸好有靴襪隔著。」拿起澹台鏡明的佩劍,在紅印周圍劃了一個圓圈,將毒血擠出,敷上了行軍所用的消毒散,道:「你且歇歇,明兒看傷勢如何,再替你治。」雲重說得甚似輕描淡寫,其實心中卻是焦急非常。他用的不是對症的解藥,雖然毒血已經擠出,這藥也有消毒之功,但到底放心不下,生怕殘留的毒氣,會在裡面作怪,雖不致死,也可能令她足跛殘廢。
  澹台鏡明卻似毫不在乎,眉眼盈盈,芳心正自無限欣慰。雲重的小心服侍,關切之情,溢於辭表。澹台鏡明大為感動,禁不住心中想道:「比起張丹楓來,他雖然稍為粗魯,但對我的一片真誠,卻也不在張丹楓對雲蕾之下。」笑對雲重說道:「你不要只顧我,你也被那蒙面老賊抓了下呢。」雲重答道:「我穿有護身的鎖子黃金甲,不妨事的。」將戰袍脫下了一看只見護身甲也被抓裂了一處,幸而未傷皮肉。澹台鏡明咋道:「這蒙面人好厲害,功力比暗算我的那個高得多。」
  談話之間,女兵已把被蛇焰箭引起的小火頭撲滅,過了片刻,只聽得□殺之聲漸漸靜止,只有在空中呼嘯的羽箭之聲,還在此起彼落。衛士進來報道:「托雲大人的洪福,賊人已經退了。」雲重道:「都退了嗎?」衛士道:「他們似乎是扼守著四面的高地只向我們放箭,卻不衝過來了。」雲重道:「他們強攻不成,想是要困斃我們,你們仍要小心,不可鬆懈。有人受傷沒有?」衛士道:「只有兩人受了箭傷,一人受了刀傷都不嚴重。」雲重道:「將他們扶進帳來,叫女兵替他們包裹傷口。」雲重所帶的十八個侍從,都是御前的一二等侍衛,個個武功高強,一可當百,所以比對之下,損失甚微。
  女兵們手忙腳亂,剛剛替三個受傷的戰士紮好傷口,只聽得衛士又進來報道:「賊兵在山頭上燒起火堆,黑煙沖天,不知何故?」話猶未了,又聽得外面尖銳的號角之聲響了起來。
  號角急響,但卻並無賊人衝來。雲重道:「不好,他們點燃烽火,吹起號角,定是招集援兵,只怕拂曉之前,還有一場惡鬥。」叫隨從們仍按以前的戰鬥部署,兩人一組,散在帳幕四邊。
  賊兵的號角響了一陣又停下了,只有火煙隨風飄來,外邊一片寂靜。雲重上前仔細察視澹台鏡明問道:「好一點麼?」澹台鏡明道:「舒服多了。」秀眉一豎,忽道:「我看這些賊兵,不是普通的強盜。」雲重:「怎麼?」澹台鏡明道:「若然是志在偷營劫物的普通強盜,他們也不必蒙著面孔了。」雲重道:「你以為是蒙古兵麼?休說也先不敢如此膽大妄為,那三個被我們打死的蒙面人,我已叫人檢查過了,都是漢人。」澹台鏡明道:「那他們為何要蒙著面孔?蒙古境內,又怎會有這許多漢人強盜?」雲重眉間一皺,忽地說道:「他們是怕被我們認得,用毒手傷你的那個蒙面人身形好熟,我似乎是在哪裡見過似的。」澹台鏡明道:「你再想一想。」雲重道:「哦我記起了,那是我在校場比武,奪武狀元之時,所見過的。只是那時來比武的舉子甚多,我又沒有和他交手,卻想不起他到底是誰。」
  歇了一歇,雲重歎息道:「可惜剛才沒有將他擒著。」剛剛說到此處,帳篷忽然如受重物所壓,凹隱下來,雲重大驚躍起。只見帳篷陡地裂開一個大洞,一個人丟了下來,正是那個傷了澹台鏡明的蒙面傢伙。雲重叫道:「是哪位高人在與我相戲?」忽見從裂口處又躍進一人,哈哈笑道:「我替你將惡賊擒來怎說相戲?」澹台鏡明喜極而呼,原來來的竟是張丹楓。
  雲重睜大了眼,做聲不得,心道:「張丹楓端的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張丹楓道:「你將他的面具拉下一看。」那蒙面人似乎是被張丹楓點了穴道,摔倒地上,動彈不得。雲重拉下他的面具,原來卻是沙無忌。雲重記得他在校場比武之時被鐵臂金猿的師倒陸展鵬打下擂台的,當時只以為他是一個普通的舉子,卻料不到他是縱橫兩國邊境的大賊。
  雲重怒氣沖沖,道:「張兄,你把他穴道解開,待我審問他。」張丹楓一笑,道:「他們已來了援兵,還有高手相助,就要再來進攻,哪有時間容你細細審問?」澹台鏡明知道張丹楓智計多端,沙無忌又是他所擒來必知底細,立刻說道:「張大哥,咱們人少,只恐不耐久。還要請你設法。」張丹楓道:「雲兄,那就請恕我毛遂自薦,借箸代籌了。」雲重此時對張丹楓亦是甚為佩服,道:「請你施令便是。」
  張丹楓道:「立刻撤走!」雲重道:「黑夜之中,不知敵人虛實,又有婦女,撤走豈不更為危險?」澹台鏡明微笑道:「張大哥必有高見。」雲重默不作聲。張丹楓道:「你將要交與瓦刺的禮物,都放在一匹馬上。叫其他的人都棄了馬匹,隨我衝出,保你毫無傷損,而且可立大功。」
  雲重半信半疑,瞧了澹台鏡明一眼,澹台鏡明道:「你不必為我擔心,我能走路。」一躍而起。張丹楓道:「原來是澹台妹子受了傷麼?既能走動,便走無防,過一個時辰,我替你治。」叫女兵選了一匹好馬,將厚絨包著馬蹄,把要帶的東西都放在馬背上。雲重也叫侍衛出去傳令,一個傳遞,不一會,十八名隨從都集中起來,捲起帳篷,背起傷者,悄悄地隨著張丹楓撤走。臨走之時,張丹楓叫他們在每匹馬的屁股上都插上一刀,那些馬負痛狂嘶齊向敵人的陣地衝去,威勢極是嚇人,黑夜之中,敵人只以為他們反攻偷襲,慌忙迎戰。張丹楓趁著敵人混亂之時,已帶著眾人躡手躡腳地排成一條散兵線從西邊的一條小路衝出。
  每個人都有輕功的底子,馬蹄包上厚絨,走路也無聲音,又是在混亂之中,敵人竟沒發覺。走了一陣,雲重奇道:「這條路怎麼沒有敵人把守?」張丹楓笑道:「這條路沒有出口,是個絕地,有十來個哨兵給我結果了。小心,下面一段路越來越險了。」兩旁山石嶙峋,荊棘遮道,張丹楓手持寶劍,牽著馬匹,領先開道,眾侍從都是一身武功,披荊斬棘,不一刻就到了外面。月黑風高,只有幾點疏星,黑黝黝的看不清外面的地形,但覺得外面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地,似乎是兩山之間的峽谷。
  雲重噓了口氣,道:「沖是衝出去了,但縱馬之計,只能騙過一時,前面有大山擋路,黑夜之中如何越過?終須給他們發覺。」張丹楓笑道:「我正要引他們到此地來。」指揮眾人搶上高地埋伏。過了一刻,只見火光蜿蜓,有如長龍,果然是賊兵發現,追蹤前來。張丹楓待敵人踏入草地忽地哈哈大笑,笑聲一發,四面山鳴谷應,黑夜之中,敵人不知道他們躲在何方,四處亂撲,驟然間,忽聽得呼號救命之聲四起。張丹楓喝道:「將石頭滾下,打這些王八羔子!」山上多的是磨盤大的岩石,尋常人數人推之不動,雲重的侍從卻個個都有數百斤氣力,一聲令下,大石紛紛向山下滾去。火把光中,只見賊兵在草地上掙扎亂滾,十之八九都好像矮了一截似的,站不起來。亂石一滾,壓在身上,更是慘不忍睹。
  雲重仔細看時,只見草地上泥漿有如沸了的水一般,層層湧起。原來下面竟是一個大沼澤,上面覆著綠萍,黑夜望去就像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地。賊人陷在沼澤之中,已是難於掙扎出來,給石頭滾中的更是斷手折足,立遭沒頂。雲重大吃一驚,原來他們剛才竟是從沼澤邊緣通過,要不是張丹楓熟識地形,黑夜之中,定然失足。
  澹台鏡明道:「饒了他們吧。」張丹楓下令停止滾石,卻對雲重笑道:「嘍兵呵恕,首惡難饒。我和你去捉他們一兩個人。澹台妹子,你在這裡稍待片刻。」
  張丹楓帶雲重從山坡繞出,這時從沼澤中掙扎得脫的賊兵已是潰不成軍,紛紛逃走,張、雲二人悄悄掩出,只見適才那蒙面老漢和另一個蒙面人殿後,一路吆喝,要亂軍聚合。張丹楓與雲重陡地跳出,張丹楓向那蒙面老者一劍刺去疾若飄風,那老者向旁一閃,呼的一掌橫掃,豈知張丹楓身法比他更快,似是早已料定他的退路,劍鋒一偏,恰恰刺中他的肩頭,那老者一掌劈空,早已失了重心,又中了一劍,立刻一個倒栽蔥跌在地上,張丹楓一把抓著他的衣領,像麻鷹捉兔一樣將他提起來。雲重撲向那蒙面人,反手一掌也正打著,卻聽得聲如敗革那人晃了一下,竟未跌倒,原來他裡面穿有護身的犀牛皮套。雲重一掌將他的皮套震裂,左右開弓,第二掌跟著連環疾掃,那人哼了一聲,駢指向雲重腰間一戳,迅即反身一腳,腳尖上挑雲重的手腕。這兩招用得狠疾非常,竟是西藏天龍派的上乘武功,那一戳一踢本不稀奇,但連接兩招卻教人非閃避不可,雲重只得撤掌護身,那人溜滑之極,立刻逃跑。
  張丹楓擒了那個蒙面老者,轉過身來對個正著,那人猛發一拳,張丹楓將蒙面老者往前一擋,一個閃身,左手一揚,只聽得那蒙面老者殺獵般地喊將起來,中間雜有尖銳的叫聲,卻是那逃走的蒙面人所發。張丹楓哈哈大笑,看那蒙面老者,卻已經被同伴的拳頭打得暈死去了。
  雲重指著那逃人的背影道:「這人的武功最強,只稍遜於我輩,在今晚來暗襲的敵人中,以他最為高明了。張兄何故放他逃走?」張丹楓笑道:「當捉便捉,當放便放,這個人嘛,還是放他逃走的好。」雲重覺他故弄玄虛,頗為不悅,但又怕他另有神機妙算,只有不再詰問。
  兩人回轉原來的地方,還未到一頓飯的時刻。澹台鏡明讚道:「好極!關公杯酒斬華雄亦不過如斯!」張丹楓道:「好啦,今夜沒事了,他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睡一覺啦。至於你我,可還有些未了之事,雲兄,現在是該你升堂審問了。」叫眾人搭起帳篷,各自歇息,他和雲重、澹台鏡明三人卻用冷水噴醒那個蒙面老漢,扛進帳幕。
  張丹楓早料到是誰,拉下面具一看,果然是沙無忌的父親沙濤。張丹楓冷笑道:「你叛友求榮,通番賣國,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今夜之事,幸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則兩國之間,豈不是又給你攪起一場戰事?」雲重也喝道:「大明的使者與你何冤何仇,你何故要將我們殺害?快快從實招來,否則有你苦吃。」沙濤叫道:「我完全無意將你們殺害,更非想挑起兩國干戈。」雲重道:「那你為何帶領嘍兵前來偷襲?」沙濤道:「這、這……」訥訥不敢出口。張丹楓冷笑一聲,道:「你說不說?」駢起雙指,向沙濤脅下一戳,沙濤頓感有如千百銀針刺體,痛苦難當,道:「你饒了我吧,我說,我說。」張丹楓向他的相應穴道一拍,解了這獨門點穴的功夫,道:「若有半字虛言,再叫你挨我一指。」沙濤道:「是也先指使我的。」雲重吃了一驚,道:「胡說。」沙濤道:「也先本意叫我們將你擄去,然後再由他派兵救回。偽作是官軍打賊,這樣你便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由你不對他感恩戴德。」雲重一時之間尚想不通,張丹楓笑道:「這計策好毒,真是一石三鳥之計。第一是先折你天朝使者的威風,叫你掃盡顏面。」澹台鏡明道:「他將你救回,你落在他的手中,等於是俘虜的身份,說話也不響啦。」張丹楓道:「這樣,在締和之時,他便也佔盡便宜提出屈辱的條件,你在他的掌握之中,硬也硬不起來啦。當然這都是他的一廂情願。」雲重仔細一想,自歎腦筋遲鈍,不及張丹楓和澹台鏡明的心思靈敏。
  張丹楓道:「也先派來的官兵,和你們在什麼地方相約碰頭?」沙濤道:「就在前山山口。」張丹楓道:「果然你並無虛言,好,饒你不死。」在他身上拍了兩下,將他的琵琶骨震碎,把他的氣力全都破去,叫他終身殘廢,縱有毒掌,也不能運用傷人。又將沙無忌提來,也依法炮製,將他們二人推出帳外,叫他們自己覓路逃生。
  雲重道:「明兒如何應付瓦刺的官兵?」張丹楓道:「你先好好地睡一覺,養足精神,自能應付。總之你絕不會丟臉便是。」澹台鏡明道:「張大哥神機妙算,真是人所不及,怎麼事事都像在你的意料之中?你難道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雲重也有許多疑惑,想請張丹楓解釋,張丹楓一笑擺手道:「天機不可洩漏,明兒一早,你們全都知道,何必著急。雲兄,你們都該睡啦。」
  雲重滿肚皮納悶,正想去睡,張丹楓忽道:「我幾乎忘了一事,你且等一會兒。澹台妹子,你的腳感覺如何?」澹台鏡明試走兩步,道:「好像有點不能用勁。」捲起褲腳一看,雲重驚呼道:「腿肚子都紅腫啦,丹楓,你不是說有辦法包她治好?」張丹楓道:「不錯,但要你給她來治。」取出一枚銀針道:「你在她腳跟湧泉穴刺兩針,再在尾閭的鳳尾穴刺兩針,明兒一早,紅腫便消,好,你不必著忙,我再詳細教你針灸之法。」指手畫腳地說了一遍,又道:「瓦刺氣候不好,許多人都會得關節疼痛之症,我這針灸之法,不但能治筋骨麻痺,連腳跛了都能治好,雲兄,你不可不學。」雲重心道:「她又不是腳跛,要你這樣囉唆?」對張丹楓的絮絮不休,甚感心煩,道:「改日再學也不遲。」張丹楓道:「非學不可!你怕麻煩是不是?好,我將這秘本都交給你啦。澹台妹子,你非督著他學不可。」摸出一本書,將其中之一章撕下,硬塞到雲重的手中。雲重大為奇怪。



第30回 力抗金牌捨生救良友 身填炮口拚死護檀郎



    澹台鏡明心思靈敏,見張丹楓一定要將那幾頁醫書塞到雲重手中,料知其中必有緣故,笑道:「既然是張大哥一番好意你就接下吧。」雲重最聽她話,見她這麼一說也就拿了過來,心中卻是暗暗奇怪。
  張丹楓道:「好啦,你快替澹台妹子治傷,我不打攪你們啦。」一笑掀簾而出。
  第二日一早,張丹楓便把雲重喚醒,問道:「澹台妹子的傷勢如何?」雲重笑道:「你所傳的那針灸之術,真是神奇極了,下針之後,不過半個時辰,她已能行走如常了。」張丹楓道:「那麼咱們現在便拔隊出發,還有一場好戲在後頭呢。」雲重滿肚皮納悶,不知張丹楓何以會知道他們昨夜遇難,更料不到他還有什麼神機妙算,只好任從他來擺佈。
  十八名跟隨雲重出使的衛士,在昨晚那場激烈的戰鬥中,只是輕傷了三人,都能騎馬。沙濤的賊兵,一半陷在沼澤之中早已慘遭沒頂 ,丟下的馬匹,遍地都是,雲重叫隨從選了二十多騎好馬,列隊走出谷。
  剛出前山便聽得遠處有馬隊奔馳,還隱隱雜有呼叫之聲。雲重奇道:「好像是一隊潰兵。」張丹楓笑道:「好戲就要登場,你等著瞧便是。」轉過一個山坳,忽見前面塵頭大起,一隊蒙古兵迎面而來,只有二三十騎的樣子,衣甲不全,馬嘶人喘,軍容凌亂,顯然是曾打了一場敗仗。
  雲重驚疑不定,只見前面的一名蒙古軍官,依著中國武士的禮節,在馬背上抱拳說道:「雲使臣駕臨敝國,我們有失迎接,請使臣恕罪。」雲重道:「你們是什麼人?」那軍官道:「我們是奉太師之命,接使臣到敝國京城的。呀,張公子也在這裡?那好極了。」這軍官正是也先帳下的第一武士額吉多,他見著了張丹楓,不由自己地顯出尷尬的神色,雖然寒冷,額上卻沁出汗珠。
  張丹楓微微一笑,道:「你們的太師照料得真是周到。」策馬上前,驀然伸手一抓,將額吉多旁邊的一名軍官硬生生地從馬背上倒拽過來。那軍官也好一了得,被張丹楓出其不意地從馬背上抓起 ,身子騰空,還居然踢出兩腳,但迅即被張丹楓點了麻穴,不能動彈。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外,額吉多喝道:「張公子,你豈可如此無禮!」張丹楓雙手一撕,將那軍官的軍衣撕下,又剝開了他裡面所穿的護身皮套,將他一旋,露出背脊,只見背脊上刺著一個草書的「賊」字。張丹楓大笑道:「是誰無禮?你也曾讀過中國之書,這個賊字你認得嗎?幸虧我早做下記號。」將那軍官一扔,雲重身邊的衛士急忙接過。張丹楓道:「雲使臣這□就是昨晚脫逃的那個蒙面賊人,名叫麻翼贊,又是瓦刺太師帳下的武士,你帶著他,送回給也先吧!」
  額吉多大吼一聲,拔刀便斫,張丹楓舉劍相迎,擋了幾招忽而縱聲大笑道:「你昨晚受的苦頭還不夠嗎?你願落在我的手中還是願落在你太師仇家的手裡?」額吉多怔了一怔罵道:「昨晚的事情原來都是你小子從中搗鬼!」一招「力劈華山」刀鋒直落,一副拚命的神氣,張丹楓暗運內勁,借力反削,舉起白雲寶劍向上一撩,只聽得叮噹一聲,刀劍相交,額吉多的厚背斫山刀的刀頭竟然斷了!額吉多撥刀便走。張丹楓笑道:「你走也走不掉啊,你瞧是誰來了。」
  只聽得一聲馬嘶,馬蹄急響,遠遠望去,只見一團白影,轉眼之間 ,便到了面前,端的是聲如奔雷,勢如閃電,澹台鏡明一聲歡呼,大叫「哥哥」,原來來的乃是澹台滅明,他的坐騎正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額吉多嚇得魂飛魄散,剛叫得一聲:「澹台將軍……」澹台滅明大笑道:「賊□烏,今日叫你識得俺澹台滅明!」劈面一拳,將額吉多擊倒。澹台滅明在也先下令圍困張宗周的府邸之時,曾受夠了額吉多的氣,而他辭了官職,無所顧忌,這才洩了心頭之憤。
  額吉多的殘兵雖然還有二三十騎,但誰不知道澹台滅明乃是瓦刺國中的第一員虎將,被他一喝,膽子小的有幾個竟然倒撞馬下,其他全都逃了。澹台滅明將額吉多綁個結實,澹台鏡明正待和他敘話,忽見前面又是塵頭大起。雲重驚道:「也先居然敢如此妄作胡為,派了大軍來嗎?」澹台滅明笑道:「這不是也先的兵。」片刻之後,那隊人馬來到,經過澹台滅明引見,原來是瓦刺一個部落的酋長,這個部落的老酋長被也先所殺,強迫現在的酋長歸附,至最近也先與阿刺互相爭權,這個部落自然而然地投了阿刺。額吉多本來帶有五百名精銳騎兵,昨晚被這個部落偷襲,幾乎全軍覆沒。剛才逃走的二三十騎,也都給他們活捉了。
  兩下一說,雲重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來張丹楓與澹台滅明南下迎接雲重,在半路上見著額吉多這支軍隊移動,張丹楓夜探營帳,恰巧碰著額吉多與沙濤商量計謀 ,傳達也先的密令,叫沙濤劫持中國的使臣,再由額吉多出頭相救。張丹楓正愁人少,難以一面抵擋額吉多的五百精兵,一面抵擋沙濤的賊眾,與澹台滅明一說,知道附近的部落就是也先的仇家,於是定下妙計,由張丹楓去引沙濤的賊兵陷入沼澤,由澹台滅明乘他的寶馬去說服那個部落的酋長出兵。兩下湊合,果然一舉奏功。
  至於那個武士麻翼贊本和額吉多一夥同來,他是在沙濤初次偷襲雲重的帳幕失利之後,看到信號煙火,前來相助的。不料卻被雲重一掌震裂他的護身皮套,張丹楓乘機用飛針從裂口打進,在他身上刺了大大的一個「賊」字。而今被當場拆穿,將他捉獲,自是無話可說。
  那部落的酋長和雲重相見,互獻「哈達」(一種絲絹手帕表示對客人的尊重)。雙方協定,除了額吉多和麻翼贊由雲重帶走之外,其他擄獲的人馬武器,都歸那個酋長。雲重隨從的馬匹,這時也都已截獲,所有物資無一遺失。那酋長得澹台滅明之助,打了一個大大的勝仗,又獲得數百匹馬與許多武器,非常滿意,一再道謝,並自動護送了雲重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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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52:09 |只看該作者
  送出山口,那酋長領兵回去,雲重一行,繼續趕路。這時已是中午時分,陽光普照 ,寒氣頓消,雲重攬轡揚鞭,意興甚豪,對張丹楓道:「昨晚全虧了你,也先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豈知反給咱們拿著了他的把柄。」張丹楓微微一笑。澹台鏡明道:「雲大哥,昨晚你指揮若定,咱們得免災難,你的功勞也不小呀。」策馬傍著雲重,並轡而行。澹台滅明看在眼裡,心中笑道:「原來這小妮子早選中了心上之人了。」看他們二人親密的樣子,想起張丹楓失意的遭遇,不禁暗暗為少主傷心。
  張丹楓也自有點黯然神傷。雲重正在興頭忽然問道:「蕾妹呢?她怎麼不和你同來,獨自一人留在瓦刺京城嗎?」這話他早已想問,只因昨晚一夜紛擾,直至如今,才有時間閒話家常。
  張丹楓呆了一呆,強自抑著心頭的激動,淡淡說道:「嗯她沒有同來,她回家探望母親去了。」雲重大喜道:「不知我的母親可還在世嗎?」澹台滅明道:「聽說令尊也早已回家去呢。雲大人,這次你們閤家團圓,真是喜上加喜呀!」雲重喜極若狂叫道:「真的?」澹台滅明道:「這還能有假?只是--」忽見張丹楓向他瞟了一個眼色,下面的話立刻嚥住。雲重道:「只是什麼?」澹台滅明道:「只是路途遙遠,他們不知能否趕來和你相見。」雲重笑道:「我就是在瓦刺京城多留幾天,也要等候他們。」見張丹楓神情冷漠,頗為不悅,心中想道:「是了,我們雲家與他們張家本來就是世仇,他聽說我父親還在人世,自然不高興了。呀,這人胸襟氣度,本來豪邁,但在這關節上頭,也未免顯出氣量狹窄了。也好,這樣我就可少擔一重心事,他和阿蕾不分開也得分開了。」
  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後,雲重對張丹楓的憎恨又減輕了幾分,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根本不將張丹楓當作仇人看待了。只是對兩家的仇恨,還有點看不開 ,不願雲蕾和他結合。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後,一路上也就平安無事,不必細表。走了十多天,到了瓦刺京城,雲重停下馬來,遙望瓦刺京城,心中無限感慨,想起自己幼年,曾在瓦刺度過最辛酸的歲月,而今貴為使臣,衣錦重來,在揚眉吐氣之際,想起自己三代在瓦刺的遭遇,不自覺地落下淚來,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傷。
  只聽得三聲炮響,城門大開,瓦刺國王早就接到了中國使臣到來的消息,派出專使歡迎。也先也派出人來迎接,他們不見額吉多的那隊騎兵護送,大為奇怪。他們做夢也料想不到,額吉多和麻翼贊早變成了俘虜,現在正被囚在密不通風的騾車之中。至於張丹楓和澹台滅明,一聽到迎賓禮炮,早就飛馬跑開,避開正門,從第二個城門進城,回家去了。
  也先等候明朝使臣的消息,正是坐臥不安,聽得回來的人報道,明朝的使臣帶了十八名隨從,還有幾名女眷,個個人強馬壯,袍甲鮮明,全不似預料中的受到襲擊,衣甲不全,馬疲人倦的樣子。至於額吉多連同的五百騎兵,更是連一個影子也見不到。也先吃了一驚,大感莫名其妙,心道:「額吉多與麻翼贊武功高強,人又精明,還有五百騎兵與沙濤的嘍兵相助,絕無失手之理。縱算失手,也總該有人逃回報信,怎的卻一個也不見!難道這明朝的使者是天神不成?」百思不解,整晚無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到客棧請使臣到太師府中相會。
  也先是瓦刺的太師,又自己委任自己做這次議和的全權大臣,依照禮節,雲重也當去拜訪他。於是帶了四名隨從,還帶了一輛騾車 ,前往拜會。
  也先一早起來相候,好不容易等到將近中午時分,才得到衛士的報告,說是明朝的使臣已經來到,還跟有一輛騾車。也先心中暗暗納悶,想道:「難道他們帶了一騾車的禮物來,這些禮物一定是笨重的東西了。」立刻打開中堂,將侍從留在階下,請使臣登堂相見。
  雲重相貌軒昂,意態凝重,在兩行衛士的刀槍劍戟叢中穿過,傲然不懼,一步一步,踏入中堂,也先一見,不覺呆了。這人的相貌,好似在哪兒見過一般!這一剎那間,另一個明朝使臣的影子突然從心頭掠過,那是三十年前的雲靖,在瓦刺牧馬二十年的明朝使臣,那不屈不撓、傲然挺立的影子,和眼前這個少年簡直一模一樣。
  雲重上前相見,送上中國皇帝的禮物,無非是玉如意漢白玉之類,那是兩國往來的禮節,作為對別國大臣的一種敬意 ,雖然也是貴重之物,但卻並非特別的珍寶。雲重向也先轉達皇上的問候,不亢不卑,完全適合大國使臣的身份。也先請都姓名,聽說也是姓「雲」,心裡先吃了一驚,強笑說道:「真巧極了,三十年前來的那位使臣,也是姓雲。」雲重笑道:「還有更巧的呢!三十年前是爺爺出使,三十年後是他孫兒出使,請教太師,這也算得是個佳話吧。」也先面色倏變,急忙乾笑幾聲,道:「佳話,佳話!」驚惶失色,手足無措的神情,都表露了出來。雲重得意之極,哈哈一笑,逼緊一句道:「我這次出使,事先也學會了養馬的本事,必要之時,也準備在貴國久留呢!」
  也先尷尬之極,連連乾笑道:「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哈哈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咳了一聲,撚鬚說道:「雲大人此次出使,敝國有失遠迎,老夫在此告罪了。雲大人遠涉關山,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也先說此番話,一來是想扭轉話題,二來是想側面試探他路上有否出事。雲重冷冷一笑,道:「也沒什麼,只是踏入貴國國境之後,偶而遇過幾個小賊。」也先嚇了一跳,隨即想道:「若是幾個小賊,那就不會是額吉多他們了。」連忙說道:「在什麼地方遇的賊人?雲大人記得麼?那些地方官有虧職守,待我立刻將他們撤職查辦。」雲重笑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沒有絲毫損失,我私人還有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要孝敬太師。」也先眉開眼笑,道:「雲大人何用這樣客氣。」雲重道:「請太師准我的隨從將車上的禮物拿上廳來吧。」也先心道:「我所料不差,車上裝的果然是禮物。這些粗重的禮物,諒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這到底是中國使臣的禮物,自己正愁此人倔強,難以對付,難得他竟先對自己表示敬意,那自然是大增光彩。因此也先對禮物的貴重與否,倒在其次,滿懷高興地一面謙讓,一面叫人閃開一條道路,讓雲重的侍從將禮物扛上廳來。
  雲重微微一笑,也先放眼看時,只見雲重的四個隨從,扛著兩個麻袋,走上廳來。也先還以為裡面裝的是中國的土產,暗笑雲重出手寒酸,麻袋在地上重重一頓,忽聽得「哎呀」一聲,在裡面傳了出來,袋口一開,兩個被捆縛得像傻子一樣的人滾在地上,其中一個還袒胸露背,背脊上露出了一個草書的「賊」字。雲重笑道:「就是這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請太師笑納!」
  這兩個人不問可知,自是被俘虜的額吉多與麻翼贊,他們被囚在麻袋之中多日,頭昏腦脹,忽被解開穴道 ,驟見光亮,急忙跳起,第一眼就瞧見也先,還以為是自己人解救的,不禁狂喜叫道:「太師--」
  也先驟吃一驚,但他乃一代奸雄,瞬即之間,便猜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情,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你們這兩個小賊居然敢冒犯天朝使者,來人呀,先拉下去打三百大板,再打進天牢,讓我裁處。」額吉多、麻翼贊嚇得魂飛魄散,只聽得同伴衛士轟然大喝,將他們的聲音掩蓋過去,連拖帶拽地把他們拉進後堂。
  雲重又是微微一笑,道:「太師日理萬機,值不得為兩個小賊費神,所以我敢於越俎代□,將他們擒獻。」也先面色漲得通紅,道:「這兩個小賊,真是丟了我的面子。咳咳,一定要重重處罰,重重處罰!」雲重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讓他自說自話。也先越說越慌,須知這二人是他帳下數一數二的武士,還帶有五百鐵騎,尚有沙濤協助,竟然給雲重輕描淡寫地全都解決,還活捉了來,也先怎得不驚?更兼雲重看著他的那副神氣,就像審問一般,也先自說自話,說到後來,面色由紅轉白,簡直不知所云。
  雲重見也先窘態畢露,心中暗笑道:「今日已弄得他夠受的了,且罷,不必再逼他了,也免得他老羞成怒 ,反而橫生枝節,誤了和談。」於是微微一笑,道:「一國之內良莠不齊,有幾個小賊,亦是尋常之事,太師不必介懷,咱們還是商談和約吧。」也先鬆了口氣,道:「雲大人說的是。」雲重取出一本小折,遞過去道:「這是我們的和約草案,請太師過目。」那是于謙擬定的和約,主要內容很簡單,無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雙方永不再動干戈之類。附款是留在瓦刺的中國「太上皇」(即被俘的明英宗祈鎮),必須立即送回。也先略略一看沉吟不語。他本來另訂有一份草案,仿以前宋朝和遼金兩國所訂的和約前例,要明朝國君自居於小輩,與瓦刺締為「叔侄之國」,並要每年繳納三百萬兩銀子,五萬匹綢緞,總之想占中中的便宜。卻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費盡機謀,原欲把明朝的使臣玩弄於股掌之上,卻反而被明朝的使臣拿著了他的把柄。這時被雲重的威儀鎮懾,也先有如被沖敗了的公雞一樣,自己所擬訂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來。雲重正容說道:「中國是禮儀之邦,而今意欲與貴國締為兄弟之國,以往之事,一概不咎,這和約兩不吃虧。若太師堂有三心兩意,以為中國可欺,那麼我們邊關亦有十萬雄兵,也可以和太師周旋一下。」雲重的話說的有柔有剛,極為得體。也先上次侵入中國,雖然在土木堡大獲全勝,俘虜了明朝皇帝,但接著就在北京吃了一個大敗仗,被趕出雁門關,說起來這場戰事,互有勝敗,誰都不能以戰勝國自居。明朝提出的和約實是公允之極。也先盛氣已折,心中想道:「這使臣難以對付得極,簡直比當年他的爺爺還要厲害,再拖延也討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顧慮到阿刺的內憂,於是只好接過雲重的草案,約好待瓦刺國王過目之後,再定期商談。
  和議談得甚為順利,不過十天,雙方都已同意簽字,就以中國所提出的和約為依據,只不過改了些個別的字句。雙方談妥:在和約簽訂之後的第二日,就由明朝使臣迎接他們的「太上皇」回國,這時被俘的皇帝祈鎮亦已遷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刺皇宮之中,待以國君之禮了。在和議商談的期間中,張丹楓曾派人送信給雲重,邀雲重到他家中一敘。雲重記著世仇,雖然對張丹楓已無恨意,但亦不願前往。張丹楓也沒有來看他。
  轉瞬便到了明朝使臣離開瓦刺的前夕。這一晚雲重興奮非常,在客棧中踱來踱去,睡不著覺。在另一處地方,也有兩個人興奮非常,睡不著覺。這兩個人便是張丹楓和他的父親,不過他們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張宗周是在興奮之中又帶有極深沉的悲涼,這時,正在花園裡倚著欄杆和張丹楓說話。
  這幾日來,張宗周似枯槁的樹木一樣,春風雖已吹拂大地但枯樹上卻沒有一枝新芽,一片綠葉。他把自己關閉在書心之內,連兒子也很少說話 ,對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他也絕口不提,這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為他擔心,張丹楓本來想去拜會雲重,也為了父親,不敢離開家門半步。
  這一晚,張宗周突然將兒子喚來,父子倆在花園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語,看看月亮已升至中天,張宗周歎了口氣吟道:「今夜園中月,明年只獨看。」斜倚欄杆,遙望雲海,似首想透過雲海,看到他夢中遊遍的江南。張丹楓淚咽心酸,叫道:「爹爹。」張宗周淒然一笑,忽然問道:「聽說和約已簽,明朝的使者明天便要回國了,是麼?」這還是第一次問及明朝的使者。張丹楓道:「是的。」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也是姓雲的,是麼?」張丹楓道:「是的。」他心中已想過千遍萬遍,雲重既不願見他父親,他也不敢將雲重的身份告訴老父。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當年的雲靖還強!」他還未知道這位使臣就是雲靖的孫子。張丹楓含笑點了點頭,張宗周忽道:「楓兒,那麼你明天也該走了!」
  張丹楓心中一震,這願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從他的父親口中說出來,他的心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親永無再見之期了。生離死別,昔人所悲,何況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張丹楓抑住了心頭的顫動,明知父親不會答應,仍然問道:「爹,那你呢?」張宗周成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東西我都已替你收拾好了,這是最後一次照料你了。」張丹楓心情激動,衝口說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這兒伴你。」張宗周柔聲說道:「不你要走!你年紀還輕吶。澹台將軍和你一同走,我已經告訴他了。」
  張丹楓道:「澹台將軍也走?……」下面的一名「那麼你豈不是更孤單了?」說不出來,張宗周微笑道:「是的,澹台將軍--」忽見面前人影一閃,澹台滅明奔到面前。張宗周笑容未斂,正想說道:「話說曹操 ,曹操就到。」只聽得澹台滅明氣吁吁,顫聲說道:「主公,不好了!」張宗周從來未見過澹台滅明這樣慌張,問道:「什麼事情?」澹台滅明道:「咱們的府邸已被人包圍了!」張丹楓凝神一聽,果然聽出了外面的人聲。張宗周還是神色如常道:「那麼咱們就出去瞧瞧。」
  張丹楓與澹台滅明跳上牆頭,只見府邸四周圍了幾層,對著正門還有一尊紅衣大炮!蒙古人最先把火藥運用到戰爭上,當年橫掃歐洲,就仗著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來對付張家。在紅衣大炮的後面,一排並列著三騎健馬,那是額吉多麻翼贊和青谷法師的師兄白山法師。
  蒙古兵點著松枝火把,一見張丹楓站了出來,轟天價的大聲吆喝,張丹楓力持鎮定向下面發話道:「你們來做什麼?」他運氣傳聲,有如龍吟虎嘯,將蒙古兵嘈嘈雜雜的聲音都壓了下去。額吉多拍馬上前,對著牆頭,大聲笑道:「張丹楓,今日看你還有什麼手段?你要死還是要生?」張丹楓道:「怎麼樣?」額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動手,把家中的人全都縛了。只留下你的父親可以不縛,然後打開大門,讓我們將你們父子帶去交給太師,由太師發落。」張丹楓「哼」了一聲道:「若然不呢?」額吉多道:「我留點時間,讓你們想個清楚。這尊大炮,你該看見了吧。你任武功再強十倍也難抵擋。限你們五更答覆,若然敢道半個不字,還想抵抗的話,那麼對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們開炮!」
  張宗周道:「楓兒,下來。」張丹楓和澹台滅明走到張宗周面前,張宗周道:「看來也先這□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們走吧!你和澹台將軍一身武功,相機可以逃走!」張丹楓道:「不能!我們絕不能讓你受也先之辱!」張宗周想了一想 ,忽而朗聲笑道:「好志氣,好志氣!咱們兩三代來,在瓦刺屈辱求生,氣也受夠了。而今中國已強,是不能再受他的侮辱。好吧,那就讓我和家人死在這兒,你們從後門殺出!」張丹楓斬釘截鐵地道:「不能!」澹台滅明也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處。」張宗周含淚笑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兒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們了。」張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親兩代,為了一念之差,想借瓦刺的兵力與明朝再爭奪江山,不惜在瓦刺為官,替瓦刺整軍經武,費了多少心力,把瓦刺變成強國,不料到頭來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國家幾乎被瓦刺所滅,而今連自己一家,也要毀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傳來了額吉多的叫聲:「想好沒有?最遲天亮我們就開炮了!」張丹楓枉有一肚皮智計這時也想不出辦法對付,看著父親那悲憤的神情,心中無限焦急!
  這個時候,在另一處地方,也有一個焦急非常,這個人卻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
  脫不花自然知道和約已經簽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離開,也料到張丹楓必然會跟隨明朝的使臣回國,心中悲苦,愁眉不展 ,她父親也看了出來。這日晚間,也先喝了幾杯酒,意興甚濃,對女兒笑道:「你不必傷心,我看張丹楓明天未必會走,我有法子將他弄回來。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給你拿下來。花兒,你瞧爹多疼你!」脫不花又驚又喜,再問父親之時,也先卻只顧喝酒不再說了。
  這晚,脫不花滿懷心事,不知父親弄的是甚玄虛,午夜時分,忽聽得外面客廳有人說話,脫不花忍不住悄悄起來,躲在屏風後面偷聽。
  客廳內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也先,另一個則是他們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脫不花屏息呼吸,凝神靜聽。只聽得父親問道:「明朝的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們的禮物齊備麼?」窩扎合道:「都齊備了。」也先道:「姓雲那小子真不好對付啊,謝天謝地,他去了我可安樂了。」窩扎合道:「太師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說我有病吧。反正有國王送他們出城,也夠隆重的了。」
  脫不花見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關於明日送行的事,不感興趣,正想回去睡覺,忽聽得父親問道:「那尊紅衣大炮 ,威力極大,你看炮聲會不會傳出城外?」窩扎合道:「張宗周的府邸離城門十里有零,這炮聲可傳十里,天亮之時,他們已經出城,又隔著一堵厚厚的城牆,就是聽見,也不過像爆竹一樣的聲音,不會起疑的。」脫不花吃了一驚,只聽得窩扎合又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們在炮口之下,還不乖乖地自己綁來聽太師發落麼?」也先道:「張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張丹楓,更是吃軟不吃硬,我瞧他們是寧死不屈。」停了一停歎口氣道:「張丹楓文武雙全,倒真是個人才,可惜他不肯為我所用,還處處和我搗亂。這樣的人若放他回國,終是瓦刺心腹之患呀,但願他如你所言,降順於我。要不然也只有不顧脫不花的傷心,將他除了。」原來也先在那日事後,盤問額吉多與麻翼贊,知道計救雲重,活捉沙濤,消滅也先派去的五百鐵騎等等事情,都是張丹楓幹出來的。也先又驚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轟之策。但在明朝的使臣未離開之前,卻不能行。所以一定要等到天亮之時,明朝的使臣離城之後。
  脫不花聽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極。聽得外面敲了三更,父親吩咐窩扎合一些事情之後,才回去安歇。也先的房間正在脫不花的房間對面,脫不花躲在床上,只見父親房中燈火未滅人影在窗簾上移來移去,想是他心情緊張,故此深夜不眠。脫不花比她父親還要緊張百倍,苦苦思索,盤算救張丹楓之計,但父親未睡,她怎敢走出房間。
  好不容易等到父親房中燈火熄滅,脫不花噓了口氣,一躍而起。忽地醒起外面還有人守衛,自己出去,他們固然不敢攔阻,但必然驚動父親。脫不花想了一想悄悄地將睡在裡房的侍女喚醒,叫她燙了兩壺熱酒,送給在花園值夜的兩個衛士喝,就假說是因為天寒地凍,太師特別賞賜的。酒中暗下了麻藥。
  脫不花心中七上八落,生怕那兩個衛士不上圈套,聽外面銅壺滴漏之聲,恨不得有什麼辦法把時間留住。好不容易盼得那侍女回來報道:兩個衛士不疑有假,果然醉了。脫不花早已換了夜行衣服 ,急忙悄悄溜出奔入花園,從牆頭上一躍跳出。這時太師府中已敲了四更了。
  這時雲重在賓館之中,也是興奮非常,睡不著覺。瓦刺國王已與他約好,明日一早,就以送天朝國君之禮,將明朝被俘的皇帝祈鎮,送到城門,與雲重會齊,一同歸國。這是最尊敬的禮節,不必雲重到瓦刺朝上去辭行。
  外面星月交輝,天空一片明淨。雲重倚欄遙望心道:「看這光景,明日該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冬去春來,重歸故國,皇上不知該多麼高興呢!」想起自己此行,幸而不辱使命,不但締了和約,還將羈留異國的皇帝接回,這樣的事情,幾千年來,史冊所無,雲重為被俘的皇帝而歡欣,也為自己的幸運而慶幸。
  但在高興之中,卻也有哀愁。在即將離開瓦刺的前夕,雲重自然而然地更加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難道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來到這的消息?周山民不是已經見了他們麼?為何還不到京城來和自己相會?種種疑惑,都在心頭湧起。雲重本意要多留幾日 ,等待家人團聚的,可是想不到和約締結得那麼順利,而祈鎮又迫不及待地日日派人催雲重起行,這個被俘的皇帝心中所想的無非是早日趕回,重登大寶,他哪裡會知道雲重的心事。
  在離開的前夕,雲重也自然地想到了張丹楓,這次出使的成功,大半是靠了張丹楓之力,可是為了兩家的世仇,他不願到張家拜會自己祖父的仇人,而張丹楓也不來看他。雲重不知怎的,一想起來,就覺心中悵惘,這期間澹台鏡明也曾勸過他不下數十次,勸他和張家釋嫌修好,可是羊皮血書的陰影還重重地壓在心頭,他怎肯踏入仇人的家門?但雖然如此,他對這不久之前還視為仇人的張丹楓,卻有了一種捨不得分開的感情了。
  「張丹楓明早會不會趕來和我同行呢?」雲重想起了這個問題,心情矛盾之極。他心底裡似乎是盼望他能趕來,但又似乎不想他趕來,若然他真的趕來,和自己重歸故國,那麼將來自己的父親怎樣看法,他對雲蕾的糾纏,又肯不肯就此割開?自己的父親會不會罵自己和妹妹是一對不肖的兒女?
  歡欣、憂慮、恩怨、愁煩,種種情緒,打成了一個個結,結在心中,剪不斷 ,理還亂,雲重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這種心情。他獨倚欄杆,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地已聽得外面打了四更了。
  雲重正想回房稍睡片刻,忽聽得下面人聲嘈雜,隨從上來報道,客棧裡跳進了一個蒙面的夜行人,口口聲聲說要立即謁見使臣,不知是否刺客,請雲重處置。雲重大為奇怪,想了一想道:「好,讓他進來。」過了一陣,衛士將一黑衣少年推了上來,是蒙古武士的裝束,但身材苗條,卻與一般蒙古武干的粗豪,大不相類。
  雲重好生奇怪,道:「你深夜求見,是何事情?是誰人遣你來的?」那青年武士面上蒙著一塊黑巾,露出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只見他眼波一轉,低聲說道:「請大人摒退左右。」雲重的侍從懷疑他是刺客,一人上前稟道:「請大人小心。」另一人便待上前搜他的身子,那武士陡地閃開兩步,眼光中露出又羞又惱的神情。雲重心中一動,揮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吧,咱們天朝使者,以誠待人,何須戒懼。」待隨從走開,雲重隨手關上房門,笑道:「現在可以見告了吧?」
  只見那年青武士將面巾撕下,脫了斗篷,卻原來是個俏生生的蒙古少女。她第一句話便是:「我是也先的女兒!」雲重嚇了一跳,那武士女扮男裝,早已被他看出 ,不足驚異,但她竟是也先的女兒,此事卻是雲重萬萬料想不到!雲重不知也先耍什麼花招,急忙起立讓座,道:「尊大人有何見教?為何要你前來?」
  脫不花搖了搖頭,表示並非父親遣來。雲重更是奇怪,只見脫不花神色倉皇,衝口說道:「雲大人,你和張丹楓是不是好友?」雲重道:「怎麼?」脫不花道:「如今已敲了四更,只要天色一亮,張丹楓全家老幼,都要化為飛灰!他的性命如今懸在你的手中,你救他還是不救?」雲重驚駭之極,急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脫不花道:「我父親恨他助你,更怕他回到中華,將來永為瓦刺之患,所以已派兵圍了他的府邸,只待天色一亮,就要用炮來轟!」雲重道:「我如何可以救他呢?」脫不花道:「立刻到張家去!」
  雲重亦是聰明之人,驚惶稍定,心中一想,便知其理,自己是中國的使臣,若然趕到張家,也先正急於與中國媾和,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炮。他要等待天亮動手,那自然也是避免給自己知道。
  這一瞬間,雲重心頭有如平靜的海洋突然被風暴激起千重波浪,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的家門,而且誤了行程,而這日期又是瓦刺的國王和明朝的「太上皇」與他早約定的了!
  脫不花雙睛注定雲重,幾乎急得要流下淚來,忽地顫聲叫道:「你到底救他還是不救?」雲重心中煩亂之極,腦海中陡地閃過張丹楓那丰神瀟灑的影子,閃過在自己遇難之時,張丹楓揭開帳幕,笑吟吟地突如而來的神情。這樣的人,誰能忍心讓他死去?
  不待脫不花再問,雲重已驀然跳起,打開房門高聲叫道:「派兩個人立刻飛趕去瓦刺皇宮,通知黃門官,叫他立即轉達瓦刺國王,說我明天不走!」隨從們一擁而進紛紛問道:「怎麼?」雲重道:「你們立刻整裝,隨我出發,我要去拜會張宗周!」這時他把誓死不入仇人之門的誓言早已拋之腦後了。
  剛才那一陣騷動,澹台鏡明亦已驚起,這時正站在雲重的臥室門前,瞥見一個蒙古少女,臉上帶著笑容,眼角卻持著淚珠,而且還緊緊地握著雲重的手,心中正在莫名其妙,忽聞得雲重說出要去拜會張宗周的話,更是驚詫。雲重道:「好呀,澹台妹子,你也去!」澹台鏡明心中歡喜無限,無暇再問情由含淚笑道:「是呀,咱們早就該去了!」這時她才和脫不花互相請問姓名。
  客棧離皇宮不遠,離張家卻有六七里路,雲重一行乘著快馬,在深更夜靜衝出街頭,自然引起騷動,但他們打著明朝使者的大紅燈籠,卻也無人敢予攔阻。雲重為了避免經過皇宮,抄過僻靜的街巷,繞道而行,剛剛轉出葡萄大街,這是瓦刺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盡頭,再轉過西邊,就可望見張宗周的丞相府。橫街裡突然奔出一騎健馬攔在前面,雲重喝道:「我是大明使者,誰敢攔阻?」馬上人身手矯捷,給雲重的馬頭一衝一個觔斗翻在地上,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一面金牌,朗聲說道:「明朝天子御旨,請雲大人接詔。」
  雲重吃了一驚,隨從上前,把燈籠一照,雲重定晴一看,認出是在土木堡明兵大敗之時被瓦刺軍俘去的大內侍衛之一。那次皇帝身邊的侍衛,除了戰死與自殺之外,還有四五個人,同皇帝一齊被瓦刺所俘,初時本是分開囚禁,至雲重到來談和之後,瓦刺國王將祈鎮接到皇宮,待以君主之禮,撥了一座宮殿給他居住,這幾個衛士也就被釋放出來,仍然讓他們侍候他們的故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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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52:31 |只看該作者
  用金牌命令大將,乃是中國皇朝的慣例(宋代的岳飛就是被皇帝一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回)。祈鎮在目前嚴格來說,實在還是俘虜的身份,他卻仍不忘「祖制」,這金牌自然是借來的了。祈鎮似乎怕雲重還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詔書,詔上寫著一行草字:「宣使臣雲重進宮朝見。」金牌加上招書,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極緊急的大事,所以才如此鄭重。
  雲重把詔書接過一看,那上面還蓋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跡也確是祈鎮手書,那自然是不會假的。雲重吃了一驚,不知所措。現在距離天亮只有一個時辰,若然去朝見皇上,只恐時辰一到,張丹楓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飛灰!但若不去這不接聖旨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雲重拿著詔書,躊躇難決,澹台鏡明叫道:「到了張家之後再入宮朝見。」雲重道:「好就是這樣。」那捧金牌的衛士仍然跪在馬前,不敢起身,雲重道:「你回去稟告皇上吧,明早暫不動身,最遲午間,我一定進宮朝見。」那衛士仍然直挺挺的跪著,不肯拿回金牌。忽聽得後面馬鈴之聲急促地響,又是一騎駿馬奔了上來,馬上人一躍而下,又跪在雲重的前面。
  這人也是伺候祈鎮的衛士,像先前那個衛士一樣,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掏出詔書,詔書上寫道:「宣使臣雲重立即進宮朝見。」字句與上一詔書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字,雲重捧著詔書,手指顫抖,沒有主意。脫不花叫道:「管它什麼詔書,咱們還是照剛才的說法。」話聲未了,又是一騎快馬追來,大聲叫道:「雲大人接詔!」這是雲重舊日的同僚,皇帝貼身的侍衛,樊忠之弟樊俊。只見他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遞過詔書,詔書的字句與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兩字旁邊,又打了兩個圈圈,表示十萬火急之意。雲重問道:「樊侍衛,究竟是什麼事情?」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親口吩咐,一定要雲大人立刻進宮朝見不得稽延。」
  雲重歎了口氣,須知這金牌召喚,實是最嚴重的聖旨,昔日宋朝的名將岳飛,尚自不敢違抗,何況雲重?而且他也怕宮中有變,攻敗垂成,兩相權衡,自是皇帝更為重要。雲重接了三面金牌,只得撥轉馬頭對澹台鏡明道:「好,你們先去。」立刻策馬飛奔,與祈鎮的三個衛士同進皇宮。
  澹台鏡明已從脫不花口中知道張家之事,焦急非常,心中恨道:「張丹楓挽救了明朝的江山,這倒霉的明朝天子卻要累張丹楓送了性命!」但雲重決意要去,她自是難以阻攔,只好率領雲重的十八名隨從,快馬疾奔。
  哪知在大街的西邊,瓦刺的京師太尉(武官名,相當於明朝的九門提督)早已嚴陣相待。雲重的衛隊長上前叫道:「咱們奉雲大人之命,前往拜訪你們的右丞相。」那蒙古太尉道:「那你們的雲使臣呢?」隨從道:「雲大人剛剛奉詔進宮,就要趕來。」蒙古太尉道:「既然如此,那就等雲使臣來了再說吧。我們奉命保護明朝使節,你們的使臣不在,這擔子我們可挑不起。」
  脫不花悄悄說道:「咱們衝過去。」只是那邊蒙古太尉早已下了命令,鐵騎橫列,弓箭手、絆馬索都已準備停當,嚴陣相待。澹台鏡明與雲重的隨從識得大體,知道若然硬衝,事情就不可收拾,兩國幫交,也許因此破裂。何況敵眾我寡,亦未必衝得過去,急忙止著脫不花,仍然和他們說理。可是蒙古太尉下了命令,便退入陣中,任雲重的侍從叫嚷他竟毫不答理。
  兩邊僵持不下,澹台鏡明和那十八名隨從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空自心焦,毫無辦法,看來只得等候雲重趕回了。可是他們可等,張丹楓卻不能等。只聽得城樓上敲起五更,再過些時,天色就要亮了!脫不花忽然大叫一聲,馳馬向前衝去!澹台鏡明想拉也拉不住!
  蒙古兵忽見一個本族的少女衝來,怔了一怔,弓箭手拉著弓弦,不敢放箭,撓鉤手的絆馬索也不敢拋出去。黑夜之中,初時本看不清楚,但到了陣前,在松枝火把照耀之下,卻有過半數的官官認得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蒙古的男女之防本不如中原嚴謹,脫不花又好騎馬射箭,與許多軍官都很熟識。
  那蒙古太尉急忙上前說道:「我們奉了太師之命,不許閒人通過。」脫不花柳眉倒豎,斥道:「我是閒人麼?我也是奉了我爹爹之命,一定要過!」拍馬直衝。蒙古太尉見脫不花從明朝使者那邊衝過來,雖覺極為奇怪,但誰都知道她是太師的愛女,見她發起潑來,橫衝直闖,無人敢加攔阻,只好兩邊閃開。脫不花衝過了重圍,抬頭一看,只見東邊天際,已露出一線曙光!
  此時張家被圍,閤家上下,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有張宗周神色自如,似乎對生死都已不放在心上。張丹楓亦是甚為鎮定,但想起臨終之前,不能見著雲蕾一面,心中卻是無限悲痛。
  這家人團坐在圍牆之下,圍牆外面時不時傳來了蒙古兵叫囂的聲音,那是死亡的威脅。圍牆內一片靜寂,只聽得敲了三更,不久又敲了四更,北國的冬夜甚長,但在這群在死神陰影下的人們,卻感覺到「寒宵苦短」!
  時間慢慢過去,死亡的陰影越來越重,圍牆外面叫囂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好像四更剛敲了不久,城樓上又傳來了五更的的聲音。張丹楓歎了口氣,跪在父親面前,道:「爹爹還有什麼吩咐嗎?」張宗周輕輕撫摸兒子的發頭,含笑說道:「若是一年之前死了,我將死不瞑目。如今呢,你總算為中國做了一些事情,我呢,也出過一點點力,雖然還未能贖罪,心中卻也無憾了。」笑得甚是淒涼。張丹楓見他父親面色奇異之極,禁不住心頭一動,但此時此際,還有什麼可問?張丹楓只是覺得在臨死之前,他父親的心意和自己特別相通,他感到有生以來從來未曾與父親有過像此刻的接近!
  澹台滅明也笑一笑,道:「主公,咱們今日互相告辭!」向張宗周拜了三拜。他心意已決,要在敵人的炮彈來到之前就橫鉤自刎。這時已敲了五更,再過片刻天色就要亮了!
  忽聽得外面一陣叫聲,澹台滅明道:「天還未亮他們就要炮轟了?」雙鉤一橫,張丹楓道:「呀,不像!」澹台滅明停下雙鉤,道:「什麼不像?」張丹楓道:「好像是有什麼人來了。咦,來人正在和他們□殺!」跳上牆頭一望,只見半里之外,有三匹健馬衝入後陣,圍在前面的蒙古兵也禁不住騷動起來,只是那尊紅衣大炮還對準自己的家門。
  額吉多帶來的武士都是百里選一的精銳,個個能拉五百強弓,一聲令下,千箭如蝗,紛紛向那三騎健馬射去。只聽得呼喝聲中,戰馬狂嘶,遠遠望去,只見那三匹馬跳起一丈來高,馬腹馬背都被利箭洞穿,馬身全被鮮血染紅,狂嘶跳躍,忽然四蹄一屈,跳翻地下。那三個騎士騎術精絕,只見他們一個觔斗,在馬背上凌空飛起,倏忽之間,飛起一片綠光,跟著一團白光,一道青光也交叉飛起,利箭一近,便紛紛墮地,張丹楓這時才看得清楚,來的三人正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黑摩訶揮動綠玉杖,白摩訶揮動白玉杖,石英揮動青鋼劍,舞到急時,便只見綠光、白光、青光三個光球,直衝敵陣。
  蒙古武士紛紛堵截,黑白摩訶一聲怒吼,揮杖亂打,打得人仰馬翻,有些輕功較好的,跌翻之後,仍然衝上,卻又被石英劍戳掌劈,簡直近不了身。這三人橫衝直撞,銳不可擋,眼看就衝到中央。白山法師大怒,搶上前去兜攔,第一個碰著石英,白山法師一招「獨劈華山」碗口般粗大的禪杖當頭掃下。這白山法師乃是青谷法師的師兄,武功在額吉多之上,這一杖之力,足有千斤,劍杖相交,噹的一聲,飛起一篷火星,白山法師大喝一聲「倒下!」禪杖力壓,石英身軀微微一晃,忽地笑道:「不見得!」手腕一翻,青鋼劍突然脫了出來,揚空一閃,轉鋒便戳白山法師的肩背。白山法師自恃氣力過人,卻不料適才那一杖並未將敵人打翻,劍杖相交,自己的虎口也隱隱發疼,正在吃驚,突然間只見劍光,不見人影,敵人意已轉到了自己的背後發招。石英以飛蝗石、驚雷掌、躡雲劍三絕馳名武林,尤其是躡劍法,飄忽異常,最為難敵。白山法師閃開兩劍,正在倒轉杖頭,想擋開他的第三劍,只聽得石英大喝一聲「著!」青鋼劍在禪杖上一碰,驟地反彈起來,反手一劍,在白山法師的肩頭劃了一道傷口。白山法師練有一身「鐵布衫」的功夫,中了一劍居然不倒,禪杖在地上一點躍出一丈開外,掄杖翻身,尚欲□殺,石英早已衝入陣中去了。
  白山法師怒吼如雷,忽聽得一聲喝道:「賊□烏鬼叫得討厭,吃我一杖!」白山法師正自發火,見黑摩訶疾奔而來,大吼一聲,禪杖攔腰便掃。哪知腳步剛起,黑摩訶已到了跟前,綠玉杖一挑,有如鐵棒擊沖,嗡的一聲巨響,白山法師的禪杖脫手飛到半空,嚇得魂魄齊飛。他自己以為氣力驚人,哪知黑摩訶比他還要厲害,眼見黑摩訶第二杖已打下,白山法師哪裡敢接,急忙斜躍數步,恰撞到白摩訶面前。白摩訶罵道:「賊□烏,陽關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撞進來,你既撞到我的跟前,且吃我一杖!」呼的一聲,順手一杖,將白山法師打翻,兩條腿都齊根斷了。
  石英衝入陣中,大聲叫道:「黑石莊世襲龍騎都尉石英求見主公!」原來石英的先祖是張士誠的親信衛士,被封為「龍騎都尉」之職,而今石英來到,仍然接照以前皇室的主僕之禮通名稟報,求見張宗周。張宗周熱淚盈眶,扶著兒子的肩,走上圍牆,說道:「楓兒,你叫他快走吧!」黑白摩訶也叫道:「張丹楓,為什麼不衝出來?老朋友來了你也不出來接麼?」
  張丹楓一聲苦笑,正欲說話,陡然間,忽見包圍他家的武士分開兩邊,現出一條通道,那尊紅衣大炮適才被人牆擋住,而今也顯露了出來。石英見了大吃一驚,只聽得額吉多大叫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就開炮!」額吉多聽他們的稱呼,知道他們與張丹楓父子的關係,料他們不敢讓張家毀炮火,故此立施恫嚇。
  其實那紅衣大炮,轉移不便,絕不能打到黑白摩訶他們;而其時剛打過五更不久,天尚未亮,額吉多亦不敢向張家開炮,只要黑白摩訶與石英衝上,張家之圍立解。可是張丹楓與石英等人都不知其中的微妙關係,尤其是石英,見那尊大炮對準張家,更是不敢動手。
  黑白摩訶氣得哇哇大叫,用印度方言嘰哩咕嚕的亂罵,可亦不敢向前移動半步。額吉多哈哈大笑,馬刀一指,喝道:「都給我退到百步之外,否則開炮!」石英與黑白摩訶無可奈何,只好依言退出百步之外,額吉多立刻命人在空地上撒下尖角毒蒺藜,留下一百名弓箭手搭好弓弦,對準他們,石英等三人本事再好,也不能同時上擋弓箭,下掃蒺藜,眼睜睜地看著敵人佈置,心中七上八落。
  皓月西沉,疏星漸隱,東方天際,先是露出一線曙光,不久就從黑沉沉的雲幕中透出光亮,浮雲四展,從黑色變為灰白,不久又從灰白色的雲朵中透出一片橙色的光芒,黑夜已逝,朝陽初升,天色已經大亮了。
  額吉多昂頭睜目,對著牆頭,大聲喝道:「如何?」張丹楓神色自如,冷冷一笑,道:「有甚如何?我雖死猶生,你生不如死!」額吉多道:「張丹楓,你執迷不悟,我只有開炮了!」張丹楓道:「儘管開炮,不必多言!」額吉多道:「我現在從一數至十,到數至十時,立即開炮。螻蟻尚且貪生,你仔細想想。」張丹楓鄙夷一笑,跳下牆頭,根本不予理會。
  霎時間牆外牆內一片靜寂,額吉多高聲數道:「一、二、三、四——」張丹楓緊緊握著父親的手,澹台滅明倒轉吳鉤,尖刃對準胸口,沉重凝冷的空氣中繼續傳來數目字的呼聲:「五、六、七、八——九——」澹台滅明吳鉤一拉,他以大將的身份,只能自殺,不能被殺,鉤尖嵌入肉內,只要再用力一拉,立刻便要膛開腹裂。「九」字之後,久久無聲,忽聽外面一聲尖叫「不准開炮!」
  澹台滅明道:「咦,是一個女子!」與張丹楓跳上牆頭,只見在紅衣大炮的旁邊,一個蒙古少女正用刀指著炮手,張丹楓低低叫了一聲:「是脫不花!」脫不花抬起頭,嫣然一笑,只見她花容不整,雲鬢蓬亂,頭上的玉釵搖搖欲墜,顯見是倉皇趕到。
  額吉多圓睜雙目,道:「不准放炮,是誰說的?」脫不花道:「你耳朵聾嗎?聽不清楚?是我說的!」額吉多是也先的家將,平時對脫不花奉承得唯恐不周,脫不花自以為可將他鎮住,哪料額吉多早得了也先的吩咐,誰也不許阻攔,只見他恭恭敬敬地對脫不花施了一禮,道:「聽清楚了,請郡主閃開!」陡地大聲喝道:「開炮!」
  脫不花氣得柳眉倒豎,喝道:「誰放炮我就把誰斫了!額吉多你敢不聽我的話?」那炮手一陣遲疑,拿著火繩的手顫顫抖抖,不敢燃點。額吉多淡淡一笑,說道:「我要聽太師的話!」脫不花道:「我父親叫我趕來,就是要吩咐你們這一句話,不准開炮!」這句話若然是脫不花一來到便如此說,也許能將額吉多騙過,此際額吉多聽了她顫抖的語調,看了她惶急的神情,卻絕不相信,只見他又對脫不花施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道:「那麼太師的手諭呢?」脫不花斥道:「我是他的女兒,要什麼手諭?」額吉多彎腰鞠了個躬,道:「不見手諭,恕我不敢接旨,請郡主閃開。」大聲喝道:「放炮!再不放我就先把你斫了!」
  那炮手手顫腳震,擦燃火石,向火繩一點,忽見一條黑影,突然撲至,喝道:「你道我不敢斫你!」手起刀落,那炮手還未叫得出聲,竟被脫不花一刀斫了。脫不花隨手捻熄火繩,將身子堵著炮口,氣呼呼的叫道:「誰敢上來,我就把誰斫了!」
  額吉多萬萬料想不到脫不花竟然如此撒潑,當真做了出來,一時間倒沒了主意。他武功雖比脫不花高得不知多少,但脫不花究竟是金枝玉葉,他怎敢去碰她一下!
  正在僵持,忽見一騎馬如飛奔至,馬上人一跳下來,就大聲喝道:「為何還不放炮!」這人正是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額吉多道:「郡主不許!」窩扎合滿面殺氣,大聲說道:「太師親口吩咐,不論是誰,若敢阻攔,都可以把他殺掉!這是手令!」手令上寫得分明,即使把他的女兒殺了,也是有功無罪。
  額吉多膽氣頓壯,道:「麻翼贊,你上去把郡主請開!」脫不花狂叫道:「誰敢上來?」披頭散髮,玉釵橫墜,如瘋如狂。窩扎合邁前一步,冷冷說道:「郡主你聽清楚了,趕快離開,不可固執,太師叫你與我回家。」
  脫不花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傷心已極,不單是為了張丹楓,而是第一次知道父親是怎樣對她。她是也先的獨生女兒,也先平素對她千依百順,幾乎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答應為她拿下,哪知到了這個關頭,她父親竟然吩咐家將,還當眾宣佈,說是可以將她殺掉。她萬萬料不到父親這樣狠心,原來父親的愛也竟然是假的!天地間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令兒女傷心?尤其是象脫不花這樣嬌縱慣了的女兒。
  窩扎合道:「你哭也沒有用,你再不離開,我們就不客氣了,快隨我回家吧。」脫不花傷心到了極點,反而哭不出來,舉袖抹了淚痕,身子仍然堵著炮口,神色十分可怕,額吉多道:「麻翼贊,你把她拉開。」麻翼贊因被張丹楓在身上刺了一個「賊」字,恨不得把張家全都毀滅,這時得太師的手諭,大了膽子,走過去便拉脫不花的衣袖。
  脫不花舉袖一拂,「呸」的一聲,唾涎吐到麻翼贊身上。麻翼贊怔了一怔,反手擒拿,把脫不花雙手扭在背後,麻翼贊武功比她高強數倍,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脫不花動彈不得,突然和身一撲,撲到麻翼贊身上,張開櫻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贊肩頭一咬,麻翼贊料不到她有此一著,蒙古地方雖然不比中國,男女之間,並無「授受不親」的禮教存在,但麻翼贊與脫不花究竟是奴才之對主子,驟然被脫不花撲在身上,嚇得手足無措,這一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贊又驚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窩扎合大叫道:「不必顧忌,將擊暈!」麻翼贊縱身一掌,忽聽得「嗤嗤」兩聲,原來是脫不花藏在身內的兩支袖箭,適才雙手被扭,放不出來。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獵所用的毒箭,相距既近,麻翼贊猝不及防,兩邊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脫不花也被他的掌力震得倒在地上。
  窩扎合大驚,急忙搶上,只見脫不花一躍而起,尖聲叫道:「張哥哥,不是我不救你,我已盡力了!」倒轉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雙手猶自緊緊抱著炮身。
  張丹楓在城牆上看到杲了,脫不花竟然為他而死!這霎那間,張丹楓只覺一陣心酸,平素厭惡她的心情全都消了,不覺哭出聲來,叫道:「脫不花妹妹,我領你的情了!」可是脫不花已死,張丹楓第一次叫她做「妹妹」的充滿感情的聲音,她已聽不見了。
  麻翼贊斃命,脫不花自殺,全都出人意外,在場的蒙古武士個個怔著,噤不出聲。窩扎合叫道:「把她拉開,開炮!」額吉多用力扯開脫不花抱著炮身的雙手,只見炮口已被染得通紅,鮮血還在汩汩地流入。



第31回 劍氣如虹廿年真夢幻 柔情似水一笑解恩仇



    額吉多咬一咬牙,扭轉了頭,不敢看脫不花可怕的臉孔,反手一甩,將脫不花的屍身拋到一旁,擦燃火石,一下子就把火繩點著,迅即跳到一邊。
  張丹楓也不敢再看,跳下城牆,左手拖著父親,右手拖著澹台滅明淒然笑道:「爹,澹台將軍,咱們今日一同走了!」澹台滅明雖然不見外面情形,但聽到是額吉多親自放炮,早已不作倖存之想,吳鉤一舉,亦向心房插去。
  雲重被祈鎮三道金牌,召去朝見。祈鎮被瓦刺國王安置在皇宮內右邊的一座偏殿,雲重隨著三個衛士,喚開宮門,走過一彎彎曲曲的通道,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座宮殿的門前,守門衛士進去通報,過了好一會子,那衛士出來說道:「雲大人,請你在這裡等候召喚。」雲重心急如焚,道:「皇上召我立刻面見,怎麼還要我等候?」衛士道:「皇上正在吃著燕窩,還未吃完呢!」雲重又急又氣,想不到皇上接二連三地用金牌催促卻原來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在吃燕窩。
  又過了一會,借用的蒙古小太監才出來道個「請」字,雲重三步並作兩步,跑入宮中,只見祈鎮坐在一張安樂椅上 ,四個瓦刺國王遣來伺候他的小太監正在替他捶背,祈鎮面色悠閒絲毫不像有急事的樣子。
  雲重忍著一肚子氣,跪倒地上,三呼萬歲。祈鎮拉了長嗓子,慢吞吞地道:「卿家平身,賜坐。」雲重爬了起來,並不就坐,先自問道:「皇上有何緊要的事情,召喚為臣?」
  祈鎮咳了一聲,道:「是呀,是有緊要的事情。朕忽然想起,咱們明日雖然歸國,到底在瓦刺一場,受他招待,他們是主,咱們是賓,他們敬重咱們,咱們也不可沒了禮節,瓦刺國王要親自送朕出城,咱們若然受之,似乎有些過分。不如由你接我出宮,咱們遞表辭行,瓦刺國王若要來送,咱們在城外等他,這樣才合皮此相敬之禮。」
  原來是這個「急事」,雲重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祈鎮在瓦刺被囚期間,所受是何等「招待」,雲重亦早已就從張丹楓的口中知道 ,想不到他而今反而不顧大明天子的身份,要遞表辭行,要講什麼「相敬之禮」。
  雲重斜眼一瞥,只見那四個小太監在偷偷地笑。雲重心念一動,忽然間問道:「這真是皇上的意思嗎?」祈鎮面色一端斥道:「雲重,你知道失言之罪嗎?這當然是寡人的意思。」其實這是也先發覺脫不花偷走之後,早料到她要去邀請雲重的一著,所以一面派人阻攔,一面派窩扎合向額吉多傳令,一面派人入宮威脅祈鎮,要他如此如此,三管齊下,無非是想阻撓雲重,使得他也沒法救走張丹楓父子。
  皇宮就在也先勢力控制之下,他當然可以操縱自如,祈鎮生怕也先不放他歸國,被他一嚇,心中想道:「不必為這禮節之事致生變卦。」果然聽也先所指,將雲重召了進來。而且還要在臣子面前維持自己的面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意思。
  祈鎮責了雲重幾句,面色一轉,說道:「姑念你此次出使有功,朕不罪你。朕而今就派人遞表給瓦刺國君。你在此等我待我賞賜了宮中的僕役之後,天亮之時 ,咱們就走。」雲重忽地抗聲說道:「皇上你不必派人遞表了,我已通知瓦刺國王,明兒不走!」
  祈鎮大驚色變厲聲斥道:「你、你、你怎敢擅自作主?」雲重道:「我要去拜會張丹楓。」祈鎮更驚,拍案叫道:「什麼,你要去拜會張丹楓?你知道他們是張賊張士誠的後裔麼?朕不將他們押解回國,處以極刑,已是寬厚無比,你還要去拜會他們!哼、哼,真是豈有此理!」雲重神色不變說道:「皇上,你知道麼?這次兩國談和,要迎接皇上回國,這固然是於閣老的主張,但也是張丹楓的主意。要不是張丹楓探知瓦刺的虛實,稟告于謙,咱們還不敢對也先這樣的強硬呢!」祈鎮面色蒼白,「哼」了一聲道:「依你說來,張丹楓倒是忠心為朕了?」雲重道:「不錯,他是忠心為國!」祈鎮道:「你為反賊說話,得了他什麼好處?」雲重滿腔悲憤幾乎說不出話來,忽聽得宮中打了五更,心中一急,衝口說道:「也先要炮轟張家,微臣與張家仇深如海,但亦甘願受陛下處罪,必然要去救出張家。說到好處,陛下受了他的好處,卻還不知,於閣老為陛下召集天下義師,擊敗也先,其中的軍餉,佔了一半,就是張丹楓捐出來的!」祈鎮兩眼翻白,連聲說道:「這、這是什麼話?你、你、你是食我大明俸祿的臣子麼?你、你、你替他說話,居然違抗君命?」雲重熱淚盈眶,抬頭一看曙色已現,把心一橫,侃侃說道:「微臣知道違抗君命罪當處死,我去了張家之後,當自盡以報皇上知遇之恩,讓皇上再請於閣老派第二個使臣來迎接皇上回國。」
  祈鎮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得以重回故國,再為天子,若然雲重真是一意孤行,捨他而去,不知何時才能派第二個使臣,第二個使臣也未必能有他那般本事,夜長夢多,只怕皇帝夢也終於破碎。祈鎮想至此處,不覺冷汗直流,聲調一轉,急忙言道:「卿家有話好說。」雲重道:「也先狼子野心,對陛下並無好意。他如今實是被迫與我國談和,不得不爾。皇上,你相信也先,不如相信張丹楓。我而今走了!」祈鎮急忙叫道:「卿家且住!」
  雲重焦急之極,但聽到皇上呼喚,不得不回過頭來,道:「皇上有何吩咐?」祈鎮顫聲說道:「朕與你一同去。」原來祈鎮見阻攔不住雲重,生怕自己留在瓦刺皇宮 ,會遭到也先迫害(其實也先急於求和,只敢對他恐嚇,萬不敢加害於他)。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考慮再三,覺得還是和雲重一道,較為安全可靠。
  這一要求,頗出雲重意外,雲重回頭一看,見祈鎮神情,好像害怕獵人的兔子一般,與適才裝模作樣的怒獅神態,前後判若兩人。雲重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一種厭惡與憐憫的混合情緒來,覺得這個「萬人之上」的皇帝,其實十分渺小,但還是恭恭敬敬地屈了半膝,承接「聖旨」。
  曙色漸顯曉寒逼人,祈鎮道:「且待朕加上一件衣裳。」走入內室,打開衣櫃,當眼之處,一件白色的狐皮披肩擺在當中,這正是祈鎮被也先囚於石塔時,張丹楓從身上解下送給他的。祈鎮一見,觸起當日情景,不覺拿起披肩,摩挲一下,又把披肩拋開,心中煩躁,挑來揀去還是選不到合意的衣服。
  曙色一開,晨光漸漸透入窗戶,雲重叫道:「皇上,請恕微臣不能再等候了!」這一聲令祈鎮在迷茫之中驚醒過來,手足無措地隨手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來啦。」到他與雲重出了皇宮之時 ,才發覺自己隨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張丹楓送給他的那件狐皮披肩!
  雲重的隨從還被困在街心,至雲重與祈鎮到時,那個蒙古太尉才許通過,這時已經是天色大亮了。
  雲重跨馬疾馳,張丹楓親切的笑容現在馬前,似是正在向他招手。什麼羊皮血書,什麼家仇世恨,這時全都被張丹楓的影子驅逐,只有一個念頭佔據在雲重的心頭:「必須盡快地趕到張家,將張丹楓從死神的手中救出!」
  「是不是太遲了呢?天已亮了,朝陽也升起來了!」雲重放馬飛奔,恨不得把時間拖住,好在一直聽不到炮聲。但這卻令雲重更是緊張,更是心驚膽戰 ,好像一個待決的死囚,時間已到,卻是遲遲不見劊子手的刀斧砍下,每一秒種的等待,就像一年那麼長久,誰知道炮彈在什麼時候打出,也許就因為遲了半步,鑄成了終生悔恨的過錯。
  雲重狂鞭坐騎,把皇帝也甩在後面,一口氣趕到了張家門前,只見蒙古兵伏在地上,一尊紅衣大炮對準張家,炮口正在冒煙。雲重大叫一聲,刷的一鞭,抽得那匹戰馬跳了起來,向那尊大炮飛奔過去。十八名隨從一齊大叫:「大明使者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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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丹楓正在瞑目待死,忽聽得圍牆外面的叫聲,這一喜非同小可,陡地一躍而起,正見澹台滅明橫鉤自刎,急忙將他的吳鉤搶下,叫道:「你聽,是雲重來啦!」一跳跳上圍牆。
  張宗周徐徐張開眼睛,道:「是誰來啦?」澹台滅明道:「咱們命不該絕,是明朝的使者來拜會你啦。」這時張宗周也聽清楚了,外面傳來的果然是替「天朝使者」喝道的聲音。明朝的使者竟然會來到他的家門,此際比受也先的炮轟更出乎他意料之外 ,張宗周眉宇之間掠過一絲笑意,但隨即又低下了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張丹楓跳上圍牆,一眼看見雲重快馬奔來,再一眼,只見對準他家的那尊紅衣大炮,炮口正在冒出白煙。張丹楓眼前一黑,剛獲得希望之後的絕望,幾乎令他也支持不住。
  澹台滅明見張丹楓在牆頭上搖搖欲墜,叫道:「喂,你怎麼啦?」張丹楓定一定神,大聲叫道:「雲重兄,快快走開,休要送死!」在最危險的時候可以看見到真摯的友誼。張丹楓與雲重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個仍馬不停蹄,一個在大聲呼叫,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嗚」的一聲,白煙四散,炮彈打出來了。
  雲重尖叫一聲,心頭像被一座大山突然壓下,一切絕望!忽聽得炮聲暗啞,完全不像那在戰場上聽慣的大炮之聲,張目一看 ,只見那炮彈冒著白煙,只打到距離炮口的三丈之地,在地上滾了幾滾,滾下水溝,竟然沒有爆炸。
  原來那尊紅衣大炮的炮口,被脫不花的熱血注入,炮膛潤濕。現代的大炮,在數千發之中,也偶有一兩發是打不響,何況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絕對沒有現在的精良,火藥受了潮濕,打了出來也不能爆炸。
  雲重大喜如狂,立刻飛身下馬,趕緊拍門,十八名隨從也跟著魚貫而入。額吉多這時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張丹楓跳下牆頭,打開大門,兩人緊緊相擁,淚眼相對,一切恩恩怨怨都拋在雲外。忽聽得張丹楓叫道:「爹……」雲重扭頭一看 ,只見張宗周顫巍巍地朝著他們走來。雲重心中一沉:原來這人便是張丹楓的父親,是自己出了娘胎,一有知覺之後,便無日無時不在切齒痛恨的仇人!這仇人現在正在望著自己,嘴髻微微開闔,似乎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又說不出來,佈滿皺紋的臉上現出光彩,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又似父親在迎接自己久已未歸家的兒子。這神情令雲重其後在一生中也永遠不能忘記。
  雲重痛苦地叫了一聲,這形容枯槁、滿頭白髮的老人,哪有一點像自己想像中那個陰毒險狠的奸賊?難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刀插入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張宗週一步一步來得更近了。雲重觸一觸十幾年來藏在貼身的羊皮備書,狠狠地向張宗周盯了一眼,忽然又把頭轉過一邊,一摔摔開了張丹楓緊緊抱著自己的手臂。
  張宗周心痛如割,這倔強憎惡的眼光,與三十年前的雲靖是一模一樣啊!張宗周什麼也明白了,頹然地坐在地上,只見雲重轉過了身,顫聲叫道:「事情已了,咱們走吧。」
  張丹楓呆若木雞,看看父親,又看看雲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澹台鏡明正與哥哥相敘,跑過來道:「什麼 ,才來了又要走了?」平素只要澹台鏡明說話,雲重無有不依,但此際卻如失魂落魄,聽而不聞,仍然是朝著大門直走。
  忽又聽得外面蹄聲得得,奔到門前,戛然而止,好幾個聲音同時叫道:「大明天子駕幸張家。」原來祈鎮馬遲,現在才到,他雖然尚未脫俘虜的身份,仍未忘記擺皇帝的架子。
  園內無人理會,張宗周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澹台滅明橫目怒視,瞪了他一眼,又回過來,仍然和妹妹說話,只有雲重和他的隨從,止住了腳步。祈鎮好生沒趣,喝道:「誰是張宗周,為何不來接駕?」張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見祈鎮這一個人,祈鎮認不得張宗周卻認得張丹楓,朝著張丹楓喝道:「你父親呢?你父子乃叛逆之後,朕今特降洪恩,免於追究。你等尚不來接駕麼?」張丹楓冷冷一笑,祈鎮只覺得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覺得面上一紅,心中氣妥,本來是大聲說話,越說越弱,說到後面幾個字時,簡直只有他自己才聽見了。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擲於地上,道:「這兩件東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丟失了!」早有衛士將它拾起 ,呈到祈鎮面前,解開一看,裡面包著的兩件東西,一件是刻有「正統皇帝之印」的龍紋漢玉私章,那是僅次於國璽的寶物;另外一件則是皇后送給祈鎮的碧玉頭簪。這兩件東西都是祈鎮在土木堡戰亂之時,被他的大內總管康超海盜去的。張丹楓從康超海的手中搶回,現在才有機會還給他。
  祈鎮更為羞怒,皇帝的面子竟被丟盡,但心中虛怯,想發作又發作不出來。正欲拿雲重出氣,忽見三個怪人如飛跑進,前頭兩個,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無人。
  這三個人乃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蒙古兵撤走,他們立即掃盡蒺藜,趕來相會。祈鎮的衛士喝道:「何來狂徒,驚動聖駕!」上前阻攔,石英睥睨斜視,掃了祈鎮一眼,雙手一伸,把兩個衛士夾領提起來,摔出丈外,黑白摩訶哈哈大笑,雙杖齊伸,也將兩個衛士摔得四腳朝天。祈鎮大驚急忙後退,只見黑白摩訶拉著張丹楓歡呼跳躍,石英則跪倒張宗周跟前。
  張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卻搖搖晃晃,好像站立不穩,仍然坐下。石英淚咽心酸,叫了一聲:「主公。」張宗周道:「石將軍 ,這幾十年虧了你了。」石英先祖是張士誠的龍騎都尉,故此張宗周以「將軍」稱他。石英道:「國寶(指那幅畫)已歸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大周。」張宗周搖手苦笑低聲說道:「我全都知道了,不必說啦。人生但願心無愧,奪霸爭王底事由!」
  祈鎮心中一怔,指著雲重說道:「蠻野鄙夫,不可相處。雲狀元,你快保駕回朝。」雲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言不語。祈鎮怒道:「你們都瘋啦!」雲重閃過一邊,帶著隨從,悶聲不響地護衛兩旁,剛剛走到園門,雲重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面色刷地變得慘如白紙。
  只見一個美貌如花的少女,扶著一個形容憔悴、頭髮稀疏斑白的老頭,走入門來。這老頭面上交叉著幾道傷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蹺一拐地走著,面上神氣極是駭人,祈鎮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只聽得雲重突然顫聲叫道:「爹!」跑上前去,抱著那老頭。
  雲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將兒子推開,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這可怕的神氣 ,令石英也嚇得閃開一邊。石英抬頭一看,只見在雲澄父女之後,還有自己的女兒、女婿:石翠鳳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開張宗周,上去迎接女兒,周山民和石翠鳳也不敢作聲,面色沉暗。
  原來雲澄因為跛了一足,難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刺京城,至客棧一問,始知雲重竟然到了張家。雲澄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逼女兒將他帶來,這時他重見兒子的歡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蓋了。
  這霎那間,張丹楓如受雷擊,面色也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小兄弟」。可是雲蕾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有雲澄的眼光象利刃一樣,在割著他的心。
  張丹楓叫了一聲,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這時也感到難以言宣的戰慄,雲澄的神氣比起將雲蕾強迫離開他時更令人駭怕。只見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張宗周的面前,看樣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張宗周抬起眼睛,只見雲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著他,動也不動,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復仇魔鬼!張丹楓和雲重都同時叫了一聲,奔上前去,雲澄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雲重一記耳光,雲重跪在地上叫道:「爹,離開這兒吧,離開這兒吧!」張丹楓也上去扶著張宗周的肩頭,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張宗周也是頭也不回,手臂輕輕一拔,將張丹楓推開。雲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聲「爹!」雲澄仍然聽而不聞,好像整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個張宗周,他狠狠地盯著張宗周,那眼光竟似包含了人間所有的怨恨!
  張宗周忽地淡淡地一笑,道:「我早就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親雲靖大人親自道歉,這樣,你我兩家的冤仇總可以消解了吧!」話聲越來越弱,說到最後一個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動,竟是死了。原來張宗周早已萌死志,見了雲重之後,就偷偷吞下了早已準備、隨身攜帶的毒藥,這毒藥含有「鶴頂紅」所煉的粉末,恰恰就是雲靖當年被王振毒死的那種毒藥,縱有金丹妙藥,亦難相救。
  張宗周突然自殺身亡,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料到。張丹楓面色如死,眼睛發直,哭不出聲來。雲蕾慘叫一聲,跌倒地上。雲澄也像洩氣的皮球,頹然地坐下。澹台滅明和石英高叫「主公」,雲重跳上前去想扶張丹楓,張丹楓忽然掩面狂奔,一躍躍上正在園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馬,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馱著主人,箭一般地射出園門,倏忽不見。
  園中靜寂如死,只有雲蕾的低低啜泣之聲。
  兩個月後,正是江南初夏,風光明媚的時節,薊州城外,有一個少年,騎著一匹白馬,單騎獨行。這少年便是張丹楓。
  兩個月的時光不算長,但世局又已起了一番變化。雲重將祈鎮接回之後,祈鎮的弟弟,現任皇帝祈鈺(明代宗)不肯讓位,祈鎮一回來就被他囚在皇城裡的南宮,名義上尊為「太上皇」,實際上是個囚犯。祈鎮的皇帝夢落了空,于謙整頓國家的美夢也落了空,因為祈鈺現在已不必倚仗于謙了,祈鈺剝奪了于謙的權柄,只叫他做一掛名的「兵部尚書」,不許他再干預朝廷的「施政大計」。
  王振等一班舊時權貴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權貴爬起來,「君臣醉樂慶太平」,昏昏然紛紛然。簡直忘記了那「土木堡之變」,國家險被滅亡的慘痛了。
  張丹楓失意情場,慘遭家難,更加上傷心國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幾天,連于謙也不去見,就單騎獨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風光,並沒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馬慢行走到蘇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無常人事改,江山歷劫剩新愁!」從懷中掏出一紙染滿淚痕的信,信箋上的字句,他早已讀了數十百遍,不用看他也背得出來。那封信是他父親在臨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給他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吾以當年一念之差,誤投瓦刺,結怨雲家。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雲靖子孫,恨吾如仇,理所當然。吾今決意以死贖罪,非為雲家,亦為無顏重歸故國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見大漢使臣,威播異國,死而無恨。你見識勝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無牽掛矣。我死後你當立即歸國,與雲家釋嫌修好,贖我罪行。你與雲靖孫女相愛相憐之事,澹台將軍亦已告與我知。此事若成,我更無憾矣。
  父親的影子在張丹楓心中泛起:父親做過錯事,也做過好事,他幫助了瓦刺強大,也暗中幫助祖國打擊了也先。張丹楓年輕時覺得不可理解的父親,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親像他一樣驕傲(可惜這驕傲卻引他走入歧途),父親也像他一樣血管中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液。
  張丹楓在心中重讀了這封信一遍,另一個影子又泛上來,這是雲蕾,是父親希望他能夠與之結合的雲蕾!可是經過了那一場傷心慘痛的事件之後,此生此世,只恐怕是相見無斯,還說什麼談婚論嫁?張丹楓這兩個月來愁腸寸斷,幾乎又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這次歸來,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煩,哪知不到江南,還自罷了,一到江南,卻不由自己地更想起雲蕾,想當年並轡同來,也正是這個梅子黃時,榴花初放的季節,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聲,多少淚痕,到而今卻真像李清照詞所說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無語淚先流。」更傷心的是:「柔腸已斷無由斷」,「淚已盡,那能流!」
  古城如畫,景色還似當年的淺笑的輕頻,不住地在眼前搖晃,張丹楓禁不住低低地歎了一聲:「小兄弟,一切都太遲了啊!」
  忽聽得一聲嬌笑,張丹楓的耳邊就似聽得雲蕾說道:「誰說太遲?你怎麼不等我啊?」張丹楓回頭一看望,只見一匹棗紅馬上,騎的正是雲蕾,淺笑盈盈,還是當年模樣。
  這是夢境,還是真人?張丹楓又驚又喜,只見雲蕾策馬行來,低眉一笑,招手說道:「傻哥哥,你不認得我麼?」呀,這竟然不是夢境!張丹楓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來了?真的還不太遲?」雲蕾道:「什麼遲不遲的啊?你不是說過任憑路途如何遙遠,總會趕到的麼?你看看,不但我趕了來,他們也趕來了!」
  張丹楓抬頭一看,只見雲蕾的父親雲澄也在馬背上含笑地看著他們,面上雖然仍有刀痕,但卻是一派慈祥,毫無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馬,一躍而下,矯健非常,原來他的跛腳已經被雲重用張丹楓所教的法子醫好了。經過了那場事變之後,他的怨氣已消,又從兒女口中知道張丹楓的苦心,連他的殘廢也是張丹楓預先安排,假手雲重醫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經了結,還有什麼好說呢?
  雲澄後面還有幾匹坐騎,那是雲重和他的母親,澹台滅明和他的妹妹,一齊看著他們,微微含笑。澹台鏡明策馬上前兩步,與雲重同行,揚鞭笑道:「丹楓,快活林中已佈置一新,園林更美,你還不進城麼?」張丹楓如在夢中初醒低聲說道:「小兄弟,你也進城麼?」雲蕾盈盈一笑,種種恩仇,般般情愛,都盡溶在這一笑之中。
  正是:
  盈盈一笑,盡把恩仇了。
  趕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連綿,今朝麗日晴天,
  愁緒都隨柳絮,隨風化作輕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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