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絕對官僚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萊蒙特]福地[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10-11-14 23:27: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在這座猶太教堂的後面,有一個餐廳,博羅維耶茨基為了找莫雷茨,來到了這裡。餐廳座落在一個形似石盒的院子裡。院子的三面都聳立著四層樓的房子,第四面有一個用綠色的木欄杆圍起來的小花園,花園緊挨在一個工廠的光禿禿的大紅牆背後。
  再往前去,在牆的下面,還有一間小平房,它的窗子被燈火照得亮堂堂的,裡面可以聽見象大聲吵架一樣的喧鬧。
  「哎呀!這是一幫強盜。」博羅維耶茨基一邊兒想,一邊兒走進了這間被煙霧燻黑了的、雖然長可是不高的房子裡。裡面由於被一盞汽燈的金黃色光圈所照亮的青煙遮住了視線,他進來後,乍看誰也認不出來。
  幾十個人擠在一張長桌子旁邊,在叫喊,在大聲說話,在笑,在唱歌,而這又混雜著一些碗碟的磕碰聲以及玻璃被打碎的刺耳的卡嚓聲,形成了一片亂七八糟的喧鬧,連牆壁也震動了,什麼都聽不清楚。
  過了一會,稍微安靜了點,在桌子的一頭,一個醉漢的嘶啞的嗓門唱起來了:
    阿加塔!你的生意不錯,阿加塔!
    阿加塔!我親你的臉,阿加塔!
    阿加塔!你給我酒,阿加塔!」
  「阿加塔!」接著所有的人都放開嗓門唱了起來,甚至把這個古怪和愚蠢的領唱布姆— 布姆的嗓音也蓋住了。當布姆開始唱這支歌的第二段時,就沒有人聽他的了,因為大家都叫著:
  「阿加塔!阿加塔!布姆—布姆!啦!啦!啦!阿加塔!
  咯!咯!咯!阿加塔!」
  人們隨著歌聲的節拍,開始用小棍敲著桌子,把酒杯摔在牆上,把酒灑在爐子上,歌聲也越發大了。一些人並不因此滿足,他們把椅子往地上亂碰,好像把什麼都忘了,好像閉上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阿加塔!阿加塔!」
  「先生門,發發慈悲吧!你們這樣叫喊,是要把警察叫來吧!」被嚇慌了的主人開始哀求道。
  「你要安靜嗎?可是我們給你付了錢的!女人!給我來一杯啤酒!」
  「喂!布姆—布姆!你唱呀!」有人對站在小吃部前的第二間房裡用手托著夾鼻眼鏡的布姆叫了一聲。
  「布姆,布姆!你大聲唱吧,我聽不見。」一個躺在桌上睡眼惺忪的人嘮叨著。這張桌上還擺著許多酒瓶、咖啡壺、黑啤酒、杯子和碎玻璃。
  「阿加塔!阿加塔!」一個喝醉了的事務員閉上了眼睛,低聲地叫著,還用一根小棍在桌上亂敲。
  「好啊!真是1羅茲式的娛樂呀!」卡羅爾嘮叨起來,他的兩隻眼在到處搜尋莫雷茨。
    1原文是德文。
  「經理!先生們,還有布霍爾茨·海爾曼的股份公司!我們是一個社團。女人,送杯酒來!」一個又高又胖的德國人用半通不通的波蘭話叫道。
  博羅維耶茨基向周圍不停地打手勢,他想說話,可是由於腳抽筋,只好躺倒在他身後的一張長沙發上。
  「照我看,這是一幫吃喝玩樂的土匪頭。」
  「我們是一個大學生社團。」
  「我們經常是這樣,如果喝酒,大家都湊在一起,如果幹活,就會像狗一樣地死去。」
  「是的,就像他說的,大家要團結一致。喏!還有一個叫什麼的曾說:『嗨!我們要肩並著肩,可以用一根繩子把我們綁在一起。』」
  「應該消消我們的肚子,減少一些我們衣上的服飾品。」站在一旁的一個人插嘴道。
  「住口!流浪者、狗和莎亞的人不准進來!編輯先生!請你記下這句話。」有人衝著一個愁眉苦臉地坐在房間中央的瘦高個子、黃頭髮的人叫道,可是這個黃頭髮的人卻一直在用他那大得好像從哪兒借來的一雙眼睛漫看著貼滿了油畫石印畫的牆壁。
  「莫雷茨,我有要緊的事找你!」卡羅爾說著便在韋爾特和列昂·科恩跟前坐下。這兩個人只有喝酒才在一起。
  「你要錢嗎?錢包在這裡。」莫雷茨說著便把禮服裡的口袋露了出來,「或者你再等一等,我們到小吃部去。見他媽的鬼,我已經喝醉了。」他嘟囔著,想把身子挺直一點,但卻未能如願。
  「經理先生請坐,我們一起喝吧!燒酒有,白蘭地酒也有!
  哈哈!」
  「給我點吃的,我餓得像隻狼了。」
  堂倌送來了熱灌腸,小吃部裡別的什麼也沒有了。
  博羅維耶茨基開始吃著,也沒有注意他的那些分散成一群群的喝酒和聊天的夥伴們。
  他們差不多都是羅茲的青年,一些典型的坐辦公室和守倉庫的年輕人,他們有的是工廠裡的技術員,有的是其他行業的專門家,在這裡混到了一起。
  布姆—布姆雖然已經喝醉,卻仍在房子裡踱步,時而拍著手掌,時而理理夾鼻眼鏡。過了一會,他又和所有的人一起喝起來了,有時還走到一個被擠在一張低矮的沙發上、用一塊桌布包身的小伙子跟前,衝他的耳朵叫道:
  「表弟,不要睡啦!」
  「時間就是金錢1,誰付賬?」小伙子閉著眼睛說,無意識地敲了敲桌上的酒杯,然後又睡了。
    1原文是德文。
  「女人嗎?算了吧!會賺錢的不要女人,談女人這是浪費時間。」費盧希·菲什賓這個羅茲的知名人士笑著說。
  「我是人,先生,一個真正的人。」有人在房間另一個角落裡叫道。
  「你不要自我誇耀,你只不過戴上了一個人的假面具。」費盧希鄙夷地說。
  「菲什賓先生,你大概是鯨魚的鬍鬚1吧!可是你的生意連稻草也不值。」
  「溫格伯先生,你是……得啦!你知道,我們也知道,你是什麼,哈!哈!哈!」
  「布姆,布姆!唱一唱馬約費斯2吧,因為猶太人在吵嘴了。」
    1「菲什賓」的波蘭文意即鯨魚的鬍鬚。
  2猶太人習慣在星期六午宴時演唱的歌舞曲。
  「克尼,你是我的朋友,可是我很遺憾地看到你越來越蠢了,你的腦袋已經鑽進肚皮裡去了,我很為你擔擾。先生們!他吃得這麼多,過不多久他的皮也會包他不下了,哈!哈!」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克尼沒有回答。他喝完酒後,用他那雙迷迷糊糊的眼睛看著燈光,然後脫掉外衣坐了下來,解開了襯衫領。
  「大夫,我們再來談談女人吧!」費盧希對坐在他近旁的一個胸前掛著一把淡黃色胡須,將它不厭其煩地捲來捲去的人說。這個大鬍子有時還神經質地把他的大衣在坐下時被折疊的地方不停地抖動,或者將他那非常骯髒的衣袖套在手套裡。
  「好,這即使從社會心理學的觀點來說也是個重要問題。」
  「這不是什麼問題。你能知道哪怕一個正經的女人嗎?」
  「費利克斯先生,你喝醉了,你在說些什麼呀?我在羅茲可以給你數出千百個最好、最正派和最聰明的女人。」那個改變了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態度的大夫叫起來了,他跳到了椅子上,迅速地翻動著他大衣上的褶皺。
  「這些一定都是你的病人,你應當誇她們一番。」
  「從社會心理學觀點來說,你說得不錯。」
  「從四邊形的每一邊來看都是對的,因此就有四次是對的。」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
  「這不過是說閒話,我要的是事實!維索茨基先生!我是一個講實際的人,一個實證主義者!姑娘,拿咖啡壺和甜酒來!」
  「好!好!我馬上給你舉例:博羅夫斯卡、阿姆澤洛娃、皮佈雷霍娃,怎麼樣?」
  「哈!哈!哈!你再數幾個吧!這真是妙極了。」
  「你不要笑,這些都是正派女人。」大夫紅著臉叫道。
  「你怎麼知道,她們都在你的代銷店裡?」費盧希厚著臉皮說。
  「像楚克羅娃和沃爾克曼諾娃這些最高尚的女人我還沒有說哩!」
  「這兩個就甭提了,一個被丈夫關在家裡,另一個整天沒空出來,因為她在三年中就有四個孩子了。」
  「那麼凱什泰爾的妻子,這難道是印花布?格羅斯呂克的妻子,難道是棉花絮?你怎麼看?」
  「我什麼也不想說。」
  「你看你。」大夫的臉燒得通紅,他一邊兒呼叫,一邊捋著小鬍子。
  「我是一個講實際的人,所以我什麼也不想說,在這裡舉這些次女人幹嗎?這些次品就是什麼都要的列昂·科恩的代銷店也不會要。」
  「我就是要說她們,把她們放在第一位。她們除具備一般的出於她們本性的正直品格外,還懂得倫理學。」
  「倫理學,這是什麼貨色?誰會幹這個?」費盧希笑了起來。
  「費盧希,你說得真滑稽。」坐在桌子那邊的列昂·科恩拍手叫道。
  大夫沒有回答。他喝完費盧希給他倒上的熱咖啡後,重又開始捋他的鬍鬚,抖著他大衣上的褶皺,不斷地將袖口往手套裡插,同時望著他身旁一個默不作聲、只管喝酒,不時還用一塊紅綢手絹擦著眼鏡的人。
  「律師,你對女人的看法和費盧希先生一樣嗎?」
  「是的,好心的先生,你要這麼說就說吧!反正說話就像隨便剝果皮一樣,嗨!」律師揮了揮手說,他喝完啤酒後,便注意瞅著他那劃燃了的火柴,不斷看著他那根快要滅了的紙煙。
  「我是問,律師你對女人是怎麼想的?」大夫一定要問,他的表現意味著要為女人的榮譽進行新的鬥爭。
  「好心的先生可以這麼看,可我是什麼也不想的,我要喝酒。」律師鄙夷地把手一揮。他的面孔便衝著堂倌擺在他跟前的一杯新斟的酒。
  他喝了很久。然後用手指頭彈了彈沾在他那稀疏鬍鬚上的白色的酒泡沫,這些鬍鬚就像一排紅色和黃色的屋簷似的掛在他的嘴唇上。
  「你給我舉出一個正直的女人吧,我一定送給她施米特和菲茨公司的絲綢、馬戴姆·古斯塔夫公司的帽子和一張經格羅斯呂克簽署的支票,然後我還可以對你說說關於她的一些有趣的故事。」費利克斯又笑起來了。
  「你到巴烏蒂那兒去講吧!那裡會有人信你的,有人愛聽你的話,可是我們對你多少了解,費利克斯先生!」
  「編輯先生要裝線軸吧?」
  「因為你在吹牛,混淆視聽。」有人贊同這個叫編輯的人的話,可是編輯先生已經十分生氣地走到小吃部去了。
  「表弟,別睡了!」布姆叫道。
  「時間就是金錢1!誰付賬?」這個睡覺的人嘮叨不停,同時敲著桌上的酒杯,還想把它拿到自己嘴邊,可他拿不起來,因此只好放下手,這杯啤酒也隨之灑到了地上。他對這並沒有注意,而只管將身子在沙發上翻滾著,用一塊桌布遮著臉龐,又睡了。
    1原文是德文。
  「姑娘你要什麼?漂亮的姑娘,你說吧!」列昂·科恩喃喃地說,同時力圖去吻一個從他跟前走過的女堂倌。
  「先生別討厭了,你放開我吧!」女堂倌使勁地掙扎著。
  「你要走嗎?我付錢,我是科恩!列昂·科恩!」
  「你的名字與我何干,你放了我吧!」女堂倌急得叫了起來。
  「見你的鬼吧!什梅爾茨!」他對那離開了他的女堂倌輕蔑地說,開始扣上自己解開了的大衣和襯衫。
  「莫雷茨!你醉了,我們回家吧,有要緊的事。」卡羅爾喃喃地說。他感到很不耐煩了,因為他看見莫雷茨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一雙手捧著臉龐,神魂顛倒的,對自己聽到的一切,回答得十分含糊。
  「我是莫雷茨·韋爾特,皮奧特科夫斯大街七十五號,一樓,見你的鬼去吧!」
  「科恩先生,我有件小事找你。」博羅維耶茨基喃喃地說。
  「你要多少吧!」
  科恩咬著舌頭,彈著手指,把錢包掏出來。
  「你想得真快。」博羅維耶茨基笑道。
  「我是列昂·科恩!你要多少?」
  「莫雷茨明天對你說,我不過想在這兒取得你的同意就是了,謝謝你。」
  「我把我的錢櫃,我的全部信貸都給你。」
  「多謝。期限不超過三個月。」
  「說期限幹嗎?朋友之間這點小事何足掛齒!」
  「給我蘇打水!」莫雷茨低聲說。
  堂倌給他送來後,他便直接從吸管裡吸起來。
  「說真的,你的尤齊亞值多少錢?」站在卡羅爾後面的一個人嘮叨著。
  「這貨價錢很貴,如果你現在想買的話。」
  「我在等批發,等批發。可是你告訴我,你這貨值多少錢,因為在羅茲,大家都說是按月要付一千盧布。
  「我可能付一千,也可能只付五盧布,我不知道。」
  「你不想花錢?」
  「我花了,花得可多啦,花的是期票。買房子花了期票,買傢具花了期票,買女用時裝花了期票,買所有的東西花的都是期票。這一切一共值多少,我怎麼知道。等到我要死了,別人來買這些東西的時候,我才能知道,現在我不知道。」
  「真是妙極了。」
  「科恩先生,你聽到別人在我們背後說什麼嗎?」
  「我聽到了,聽到了。這極其卑鄙,可也是明智的,啊!
  多麼明智啊!」
  「你叫我回家?」莫雷茨問道。
  「馬上回去,有很緊要的事。」
  「我們的生意嗎?」
  「我們的,非常重要的事,非常。」
  「如果是做生意,這我就明白了,走吧!」
  莫雷茨因為一雙腳抖個不停,他站不穩。卡羅爾只好拉著他的胳膊把他扶了出來。於是房裡人的歌聲和呼叫聲也緊隨在他們後面,通過打開了的門,像洪水一樣地湧出來了,氾濫在靜寂和黑乎乎的庭院裡,然後消失在遼闊的夜空中。
  羅茲已經黎明,黑魆魆的煙囪越來越顯出明朗的顏色,一些屋頂在白色朝霞的照耀下也亮起來了,宛如一束束和珍珠混雜在一起的玫瑰花,在大地上放射著燦爛的光輝。
  嚴寒侵襲著泥濘,給一些地方的水窪蓋上了一層冰,給水溝上的小橋塗上了一層白色,給樹木包上了一層層寒霜。
  天氣看來是晴朗的。
  莫雷茨敞開胸懷呼吸著冷空氣,他慢慢恢復正常了。
  「你看,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醉過,我不能原諒自己,我的腦子裡就像茶炊一樣轟隆隆直響。」
  「我給你倒一杯檸檬茶來,你會清醒清醒的。我還要告訴你一樁你想不到的事,你知道後會再一次樂得喝醉的。」
  「好,有趣的是這會是什麼事。」
  他們到家後,沒有叫醒那象跪著一樣睡在壁爐前,把頭枕在洋鐵盒上的馬泰烏什。卡羅爾將茶炊灌滿水後,在它的下面點燃了瓦斯爐。
  莫雷茨感到十分爽快,因為他在自己頭上淋了冷水,洗了臉,又喝了幾杯茶,這樣他就完全清醒了。
  「好啦,我萬事大吉1了。活見鬼,這寒冷真討厭啊!」
    1原文是法文。
  「馬克斯!」卡羅爾一邊喊著,一邊竭力搖晃巴烏姆。可是馬克斯沒有答應,他依然把大衣緊緊蒙著腦袋。「毫無辦法,睡得很死。我趕得急,不能等了,莫雷茨,你仔細讀這份電報吧!但不要看地址。」博羅維耶茨基說完後,把電報交給了莫雷茨。
  「當然,可我看不懂,它是用密碼寫的。」
  「好!我馬上讀給你聽。」
  博羅維耶茨基讀得很慢,很清楚,還著重指出了其中的數字和日期。
  莫雷茨完全明白了。他一聽到開始的話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全神貫注地琢磨著這封電報的內容。當卡羅爾讀完後,以洋洋得意的眼光看著他時,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完全為這筆生意所吸引住了。他好幾次想理好他那掉下來的夾鼻眼鏡,可是這副眼鏡卻好像根本不想呆在他的鼻子上。然後,他像對他的愛人一樣甜蜜地笑了起來,神經質地扯著自己漂亮的鬍鬚,這才鄭重其事地說:
  「卡羅爾,你知道,我們有美好的未來了,我們會有很多的錢。這封電報值十萬盧布,對,至少也值五萬,我們要為慶祝這個勝利而親吻。這是多麼好的生意呀!這是多麼好的生意呀!」莫雷茨走到博羅維耶茨基跟前,的確想在這個歡樂的氣氛中熱烈地吻他一番。
  「算了吧!莫雷茨,我們現在要的是現金,不是吻。」
  「是的,你說得對,現在要的是錢,錢。」
  「我們如果購買得多,就會賺得多。」
  「那麼羅茲將會發生什麼?哎喲!如果這讓莎亞或布霍爾茨知道了,如果讓他們全買光了,大家就只好喝西北風了。你這是從哪兒打聽到的?」
  「莫雷茨,這是我的秘密,這是給我的賞賜。」他微微地笑了,因為他想到了露茜。
  「你的秘密,這是你的資本。可是有一點使我感到奇怪。」
  「什麼呀?」
  「卡羅爾,這是我在你身上沒有料想到的。老實說,我沒想到你有本事將這樣的生意撈到手,並且願意和我分享。」
  「這是你不瞭解我。」
  「你要知道,在這之後,我就更難瞭解你了。」
  莫雷茨望著博羅維耶茨基,好像懷疑博羅維耶茨基在打什麼埋伏,因為他不理解,為什麼博羅維耶茨基會自願和他分享利潤。
  「我是阿利安人,而你是猶太人,這就是解釋。」
  「我不知道,不理解你這裡要說的是什麼。」
  「我就是要賺錢,可對我來說,世界也並不僅僅是幾百萬。而你卻把自己生活的目的只看成為了賺錢。你為了錢而愛錢,你在要獲得它時,是不擇手段的。」
  「因為我認為,每個願意助人的人都是好人。」
  「這正是猶太人的哲學。」
  「我有什麼必要考慮這個?這種哲學既非阿利安人的哲學,也不是猶太人的哲學,這是商人的哲學。」
  「好,不要緊,這個我們改天再作詳談。我所以邀你們合夥,是因為你們是我的股東,我的老朋友。就是我的人格也要叫我為朋友效勞嘛!」
  「高尚的人格。」
  「你也想到了這個?」
  「一切都該想到。」
  「你是怎麼看我們過去的友誼的?」
  「卡羅爾,你不要笑,我告訴你,你的友誼我是用盧布來計算的。因為這種友誼,因為我們住在一起,我的信貸就多了約二萬盧布。我對你說的是老實話。」
  博羅維耶茨基親切地笑了,他對莫雷茨的話深感滿意。
  「我現在做的你也可以做到,巴烏姆也可以做到。」
  「我擔心,卡羅爾,我怕的是馬克斯是個聰明人,是個商人……可是我,我十分樂意去干。」
  莫雷茨摸著鬍鬚,把夾鼻眼鏡戴上,想借此遮住他眼睛和嘴上的表情,因為他的神情是完全另一個樣的。
  「你是一個貴族,你的確是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起來,睡蟲!」博羅維耶茨基沖巴烏姆耳朵叫喚道。
  「別叫我了!」巴烏姆生氣了,他搖晃著他的腳,叫了起來。
  「你別耍固執了,起來吧!有緊要的事。」
  「卡羅爾,幹嗎要叫醒他?」莫雷茨輕聲地說。
  「要三個人才好商量……」
  「這筆生意我們為什麼不能兩個人做呢?」
  「我們要三個人一起做。」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
  「我的看法不同,我們只有撇開他才好干。如果他起來的話,如果他睡夠了,他就會知道。我們兩人在羅茲可以好好協作嘛!」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10-11-14 23:28:21 |只看該作者
  莫雷茨在房間裡走得越來越快了。他談論著將來如何賺錢,還舉了數字。有時他坐在桌旁,手裡捧著一杯茶,喝著。由於感到煩惱,他的夾鼻眼鏡老是掉在茶杯裡,於是他不停地咒罵,用衣襟擦著眼鏡。過了一會,他又在房間裡跑了起來,有時靠在桌邊,在桌布上寫上一行數字,寫好後又用指頭沾上唾液馬上把它抹掉。
  這時巴烏姆起來了,他作了一次深呼吸後,就用好幾種語言胡亂地罵起人來。他喝了很多茶,把杯盤上晚餐留下的剩飯剩菜全吃光了,然後他用一個小小的英國煙袋抽著煙,摸了摸自己額上小小的禿頭頂,喃喃地說:
  「你們要說什麼?快說,我要睡覺了。」
  「如果你知道了,你就不會睡了。」
  「別坑人了!」
  卡羅爾給他讀了電報。
  莫雷茨擬出了一個很簡單的計劃:搞錢,要很多錢,趕在提高關稅和開始執行新的稅率以前去漢堡,盡可能買到生棉,把它運來羅茲,然後出售,目的在於獲得最大的利潤。
  巴烏姆考慮了很久,於是在記事本上錄下一些東西;然後抽著煙,將煙灰抖在缸裡,又伸出他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喃喃地說:
  「給我寫上出一萬盧布吧,多的不行,晚安!」
  巴烏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再去睡覺。
  「你等一等,我們還要商量一下,你以後還可以睡嘛!」
  「見你們的鬼去吧!哎呀!這些波蘭人!在裡加時,我整整三年沒有睡夠,因為大家整夜整夜地在我那兒商量……在羅茲又是這樣。」
  他不高興地坐了下來,又開始往煙袋裡添煙。
  「莫雷茨,你出多少?」
  「也是一萬,我暫時拿不出多的。」
  「這樣的話,我也一樣。」
  「利潤和虧損平攤。」
  「可是我們誰去呀?」巴烏姆問道。
  「只有莫雷茨可以去,他很懂行,這是他的專長。」
  「好!我去。你們馬上給現金嗎?」
  「我有十五盧布,還可添上我的鑽石戒指,你如果把它典在我的姑媽那裡,她給你的會比我還多。」馬克斯狡黠地說。
  「我的錢都在身邊,馬上……四百盧布,我馬上可以給三百。」
  「巴烏姆!誰能保證你的期票靠得住?」
  「我給現金。」
  「我如果一時拿不出現金,就把由我鄭重簽字的期票拿出來。」
  於是大家都不說話了。馬克斯把頭睡在桌上,瞅著正在急急忙忙寫算的莫雷茨。卡羅爾在房間裡慢慢地踱步,他由於聞到了放在一個珍貴花瓶裡的香料的氣味,全身感到舒暢。
  白晝長了,清晨銳利的白光透過被花邊窗簾遮住的窗子射了進來,使燈光和插在一些大銅燭台上的蠟燭的火焰暗淡了。
  到處都是一片寂靜。星期天的寂靜籠罩著羅茲城,深入到了住宅裡面。遠處馬車咕隆咕隆地響著,就像雷聲在一條死寂的胡同裡,沿著它的硬邦邦的泥地不停轟響一般。
  卡羅爾打開了小窗,讓新鮮空氣流進來了。他自己也朝街上望去。
  覆蓋在磚地和屋頂上的霜層在閃閃發光,就像一些在那輪遠離羅茲和工廠的初升太陽照耀下的寶石一樣。兀立的煙囪好似一片稠密陰暗的森林,一直延伸到了卡羅爾的窗子近旁,在金黃和蔚藍色的天空襯托之下,它們那魁梧的身軀又彷彿被切成了一塊塊的。
  「如果這筆生意沒有成功,怎麼辦?」博羅維耶茨基離開窗子,喃喃地說。
  「哎呀!如果這樣,活見鬼,我們除了賠本,沒有別的。」
  馬克斯毫不在意地嘮叨著。
  「我們要賠三次,一是本錢,二是賺來的錢,再者恐怕連工廠都要賠掉。」
  「這不可能。」馬克斯不高興地敲著桌子叫了起來,「工廠我們不能丟。我和我父親在一起搞不好久了,他還能活多久?一年、兩年,他的女婿都在咬他,楚克爾也要吃掉他。其實這個楚克爾已經在咬我們了,他仿製了我們的床單和各色被面後,低價百分之五十出售,要把我們活活吃掉。我生來不是給別人當奴僕的。我已經有三十歲了,我必須從自己開始。」
  「我也認為不會這樣,不管是工廠,還是其他的東西我們都不能損失。我在布霍爾茨那裡也呆不好久了。」
  「你們害怕了?」莫雷茨說道。
  「擔心是很自然的,如果要把所有的都賠光呢!」
  「你卡羅爾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失敗。憑你這受到讚譽的專長,憑你的名聲,憑你這一表人材,你總是可以得到很多錢的,甚至可以加上米勒的女兒。」
  「別這麼說了,我有情人,我愛她。」
  「這有什麼關係。女朋友同時可以有兩個,可以愛兩個,然後你再和第三個有錢的結婚就是。」
  卡羅爾沒有回答,在房間裡徘徊著,因為他想起了瑪達小姐和她那些天真的私房話。馬克斯坐在桌子上,抽著煙,搖晃著兩條長長的腿,同時把他的臉放在那通過對面窗子射進來的陽光下,接受太陽的親吻。這陽光在他的睡意甚濃的臉上,在坐在桌子另一邊的莫雷茨的黑黝黝的頭上,留下了一條細長的、金黃色的、把遊蕩於空中的塵土也照亮了的光帶。
  「如果你們怕冒險,我可以給你們想個辦法。可實際上我是說這真正是一次冒險。如果這筆生意讓羅茲全棉花業知道了怎麼辦?如果我在漢堡碰上了他們所有的人怎麼辦?如果由於非常大的、急迫的需要,棉價過於上漲怎麼辦?這樣,在羅茲我們的棉花就賣不出去了,又該怎麼辦?」
  「我們可以在自己的工廠裡加工,這樣掙錢更多。」馬克斯說著把他的一隻耳朵和頭放在游動著的陽光下。
  「有出路,你們不用冒險,也可以賺到錢。」
  「什麼辦法?」卡羅爾走過來問道。
  「你們把這筆生意全部交給我,我給你們五千,好,一萬的讓受金。讓我來虧本吧,幾分鐘後給你們現金,現金1」。
    1原文是德文。
  「豬玀!」馬克斯嘮叨著。
  「不要這麼說,馬克斯,他這是出於友好。」
  「是呀!我是出於友好,因為只有我虧本,你們才能保全廠子。在你們賺了錢後,我的損失於你們也無害。」
  「不要在空談上浪費時間,現在睡覺去。我們一起冒險,你,莫雷茨,今天就去漢堡。」
  「叫他提出保證。因為他拿我們的錢去買東西,然後可以說,這是給他自己買的,他會這樣做的。」
  「馬克斯,你說什麼,那麼我們的友誼,我的話連豬狗也不值嗎?」莫雷茨怒氣衝天地叫了起來。
  「你的金口玉言,你的友好——這不過是一張好的期票,請你立下保證1,這是做生意。」
  「我們採取這種辦法,莫雷茨去購買,買好了盡快地運來,運費以後結算2,這樣我們就可以全都買下了。」
    1原文是拉丁文。
  2原文是德文。
  「我怎麼可以相信你們不會把我從公司裡排擠掉呢?」
  「豬玀!」馬克斯由於深受刺激,用拳頭砸著桌子,叫起來了。
  「住嘴,馬克斯,他說得有理。我們馬上就寫一個書面合同,通過中介人證明,這以後就是一紙正式的全權委託書。」
  他們馬上寫好了一個包括許多條文的合同。這是一個公司的證明文據,是他們三人為做一筆棉花生意而共同簽署的。
  其中對一切都有規定。
  「好啦!我們現在有現實基礎了,為做這筆生意你們打算給我多少錢?」
  「現在說的是一般的委託代購,其他的事往後再商討。」
  「請你們事先告訴我,你們能出多少。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我在漢堡逗留期間由於不能經理業務將要損失多少的詳細數字。」
  「豬玀!」馬克斯說第三次了,他轉過身來把另一邊臉對著太陽。
  「馬克斯,你罵我三次『豬玀』了,我只回你一次:愚蠢!你記住,我們要干的,不是談戀愛,不是結婚,是做生意。你這個人,只要有可能,連上帝也會欺騙的。你說我是『豬玀』,可我只不過要求得到我法定應當得到的東西,好吧!讓卡羅爾說說。」
  「見你的鬼去吧!該死的!」
  「好啦!同意!你們不要老吵了,你晚上就乘快車走吧!」
  「是的。」
  「不過我親愛的,你們要記住,不管是今天,也不管是往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這個關於棉花的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當真只有我們知道?」
  「這秘密在我們三個人中已經不是秘密。」
  「你們睡覺去吧!卡羅爾,只是你就別再來叫醒我了。莫雷茨,走吧,一路平安。我要明天才起來,在你走之前看不到你了。好!夥計!祝你健康,不要騙我們。」馬克斯開玩笑地說完後,便和莫雷茨親熱地吻了,他們倆雖然常常吵嘴罵架,可仍然是相親相愛的。
  「你會受人騙的!」莫雷茨對他表示同情地說道。
  「你是個好夥計,莫雷茨,可是我感到你就是站在我面前的一個騙子。」
  當卡羅爾醒來後,已經是十二點了。
  太陽照亮了窗子,也照亮了整個擺設著最華美、雅致的傢具的房間。
  馬泰烏什洗漱完畢後,穿上了星期天的服裝,踮著腳走進來了。
  「有什麼事嗎?」卡羅爾問道,因為布霍爾茨夜裡經常要下各種命令。
  「工廠裡沒有事,只是庫魯夫來的人帶信來了,他們一大早就在等了。」
  「讓他們等著吧,把信拿來,給他們沏茶。你酒醒了沒有?」
  「醒了,經理先生!」
  「你包紮了臉。」
  馬泰烏什把一雙眼睛朝下看,不停地倒換著兩隻腳。
  「如果你再喝醉,就不要來見我。」
  「不會這樣。」
  馬泰烏什用力拍著自己的胸脯,以至響出聲來。
  「你頭痛嗎?」
  「不是,人家欺侮我。先生,我最敬愛的先生,如果你允許我,我從此可以像狗一樣為你效勞。」
  「要我答應什麼?」博羅維耶茨基穿著衣服,感到有趣地問。
  「我要把我全身的骨頭數給這些德國人看,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款待我的。」
  「你要報仇嗎?」
  「不,不是報仇。可是我不願再受欺侮,我的天主教徒的血不能白流。」
  「如果他們對你還沒有改變態度,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我已經回敬了他們鞭子,這個他們誰也沒法抵抗。」馬泰烏什憤憤地說,他胸中突然燃起了怒火,牙齒咯咯地咬起來了。
  他的青傷疤也由於激動而變紅了。
  卡羅爾穿好衣服後,走過來打算叫醒他的朋友。
  可是誰都不在。
  「馬泰烏什,先生們早就走了嗎?」
  「巴烏姆先生九點起床後,打過電話叫馬車,馬車來了後,他就走了。」
  「好啊!好啊!出了怪事啦!」
  「可是莫雷茨先生是十一點走的,他叫我裝旅行箱,然後送他上夜班快車。」
  「叫他們回來,有事呀!可又是什麼事?」卡羅爾一邊想,一邊摸著他的額頭,因為他感到頭暈,不舒適。
  一陣煩惱使他渾身戰慄起來,他坐不住,可是又不願離開這個地方。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戲院、包廂、露茜、酒館、電報、莫雷茨和巴烏姆像一團團雜亂無章的雲霧縈繞在他的腦海裡,給他帶來了煩惱和疲勞。
  他一忽兒看著房裡一個細長的水晶玻璃花瓶,花瓶上畫著美麗的金色圖畫;一忽兒又瞧著一朵放在一塊深絳紅色水晶玻璃上的金黃色的法國百合花,這朵百合花在陽光的照射下,在一塊乳白色的綢桌布上留下了一道桔紅色的倩影。
  「真正美麗的設計呀!」他在這樣想時,卻又不願再看了。
  「但願它們受到嘉獎。」
  然後他回過頭來把臉衝著那些走進房裡來的人。
  「啊!你們是從庫魯夫來的,有小姐的信嗎?」
  他把手伸出來後,發現它變黃了。
  「有信,孩子他媽,把信交給老爺吧!」一個規規矩矩站在門前的農民一本正經地說。他身穿一件白色的長大衣,在衣上縫合的地方釘著一縷縷黑帶子;裡面穿的小襯褲上也有一些紅色、白色和綠色的帶子。他的汗衫是藍顏色的,上面釘著一些小銅扣,他的襯衫是用一根紅色的飾帶給繫起來的。這時他把羊皮襖搭在胳膊上,雙手緊貼在胸前,用那雙嚴肅的藍眼睛瞅著博羅維耶茨基,不時往後撩著他那好似揉碎了的大麻的淡黃色頭髮,因為它總愛掉在他的刮得光光的臉上。
  女人從捆了至少十層布的包裹中拿出了信,扶著卡羅爾的腿送了上來。
  卡羅爾很快把信瀏覽了一遍,問道:
  「你們叫什麼,索哈?」
  「是的,正是索哈。說吧!孩子他媽。」農民喃喃地說,用手肘推著他的妻子。
  「是的,他是索哈,俺是他的老婆。俺們到這兒來,求工程師老爺給俺們在廠裡找個工作……」她停了一下,看著她的丈夫。
  「正是這個,你說吧,孩子他媽,從頭說吧!」
  「父親和小姐給我的信中談到了你們的不幸。你們的家被火燒了,是不是?」
  「是的,孩子他媽,你說吧,情況是怎麼樣的。」
  「是這樣,老爺,俺可以像悔過一樣誠實地告訴您:俺們有過一棟房子,在莊院的後面,是村裡最好的,可俺丈夫只買了兩莫爾格地和二十五根樹條。這是老爺的父親賣給俺的,為此俺花了整整三百個茲羅提,靠這個俺們本來可以過得很好,可是卻沒有這樣。俺們有土豆,還養了奶牛,圈裡的豬衝著小伙子哼哼地叫。馬也有,俺父親常趕馬車進城,把各種各樣的人,還有猶太人載往鐵路上,通過這種辦法,走運的話,可以賺到錢。俺呢!小姐常叫俺來莊院裡做工,不是洗衣,就是織布,照顧奶牛生犢。聖潔的小姐還教俺們的瓦萊克認字,這孩子已經認得金祭壇1上印的和寫的字,書中的每一頁也會讀了,裡面講的是各種禮節,這本書西蒙神父在做彌撒時是要用的。而這孩子現在還只有十歲。」她歇了一下,把圍裙揩了揩鼻子,擦了擦由於激動而熱淚盈眶的眼睛。
    1「金祭壇」,古代祈禱書常用的書名。
  「是的,俺的兒子瓦萊克十歲,孩子他媽,你說吧,說得確切點。」農民嚴肅地說。
  「正好十歲,從草節開始,或者說在播種節滿十歲。」
  「你們看,我沒有空,快點說吧!」博羅維耶茨基請求道。他雖然對這些語無倫次的談話感到乏味,自己也沒有聽多少,可是他仍耐心地坐在那裡。他知道,農民最愛聊天和訴苦,他在這裡表現耐心,主要是因為他們是從庫魯夫來的。
  「說吧,孩子他媽,下面的快點給老爺說。」
  「由於天主賜福和小姐的恩賜,俺爹有了馬,掙得了錢。有時俺們遇上機會,雞也有了,豬也有了,鵝也有了;有時還能搞到一點牛奶或者半杯黃油、雞蛋,這樣我們就過得不錯了。全村的人都羨慕我們,因為我們最先得到莊園的支援,因為小姐愛護我們,因為我們家裡的聖母像好看,是用金像框鑲著的,因為我們穿的衣服總還看得過去。俺不打架,小姐常說,打架是犯罪,家裡掛的天主像是挑最大的。俺丈夫常去西蒙神父家,送他上鐵路,為此他也答謝俺們。可是那個皮耶特科娃最壞,那是個潑婦,只要她坐在田埂上,就要和人吵架,西蒙神父在教堂裡已經不止一次講到了她,可是沒有用。她常常打俺,還要殺俺,這個不正當的女人,她在全村亂喊亂叫,胡說俺在莊院裡拿了米,俺丈夫在莊院的草堆裡偷了草。你們看見這個女人沒有,你們!如果俺們手裡拿著什麼東西,俺們就要打斷她的腿,打掉她那可惡的牙齒,看她還鬧不鬧,只有這個辦法。」
  「她還幹了什麼,你們說吧!」卡羅爾喃喃地說著,他幾乎沒有辦法了,因為這個女人講得越來越囉嗦,她由於看到卡羅爾和顏悅色,說起來毫無顧忌。
  「俺們的房子也是由於她被燒的。事情就像鄰舍之間經常發生的那樣。俺養的鵝長肥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照五十戈比的價賣出去;有一次因為沒人看住,跑進了她的地裡,不過吃了點草,這條瘋狗就把它們害死了。她叫我看都沒有看見它們是如何死的,她像狗一樣咬著它們,一下子就死了五隻。俺是怎麼泣不成聲的,在這兒就很難說了。丈夫回來了,俺告訴他,他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打,叫她吃點皮肉之苦。」
  「對,俺這麼說了,再說下去,孩子他媽。」
  「我當然打了她,扯掉了這個魔鬼的毛髮,往她身上潑了糞,還踢了這條母狗幾腳,可是她後來又打死了俺的豬。俺們上了法院,評評理吧,是誰有罪!」女人伸開了兩隻手,叫喚道。
  「她什麼時候燒了你們的房子?」
  「俺沒有說是她燒的,只是說由於她。因為當俺們在法院裡時,車伕跑來了,說:『索霍娃,你們家房子著火了!』天主呀!好像有人打斷了俺的肋骨一樣,俺在座位上動彈不得了。」
  「好,夠了,我懂你的。現在你們是不是要在工廠裡找工作?」
  「正是這樣,老爺!因為俺們的一切都燒光了,房子、牲口圈,所有的農具,一點不剩。俺們成了叫化子啦!現在只有討飯了。」
  女人急得哭起來了;可是那個農民卻仍然嚴肅地站著,他看著博羅維耶茨基,不斷扒開他那時而掉在眼睛和臉上的頭髮。
  「你們在羅茲有熟人嗎?」
  「這裡有俺們那兒來的人,安泰克·米哈烏夫。孩子媽,你說得確切點。」
  「是的,有,只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們。」
  「索哈!你們星期二下午一點到我這裡來,我給你們安排工作。馬泰烏什!」卡羅爾對僕人叫道,「給他們找一個住處,照顧他們一下。」
  馬泰烏什不樂意地撇著嘴,鄙夷地看著他們。
  「好啊!天主保佑,星期二來吧!」
  「俺們會來的,說吧,孩子媽。」
  女人躬下身子,抱住卡羅爾的腳請求道:
  「這是俺剩下的一隻沒有被燒死的雞生下的四個蛋,送給老爺滋補滋補吧!俺是出於真心誠意的。」他把籃子放在卡羅爾的腳前。
  「是的,願老爺身體健康。」這個農民也拜伏在卡羅爾的腳下。
  「好,謝謝你們,星期二來吧!」
  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們辭別後,來到了第二間房裡。
  「這是一些什麼人呀!社會殘渣。」卡羅爾邊走邊嘮叨著,情緒有點激動,坐下後便讀他情人的來信。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0-11-14 23:28:46 |只看該作者
    我親愛的卡羅爾!
  衷心感謝你最近的來信,它使爺爺非常高興,而我簡直就十分激動,連心都要碎了。你真好啊!還特地叫信差送來了花。
  博羅維耶茨基狡黠地笑了,因為這些花他是從他的情婦那裡得來的,甚至有好多都不知道,怎麼辦,於是他就把花送給了情人。
  這些玫瑰花多美呀!大概不是羅茲的吧?是我親愛的先生特意從尼瑟阿1帶來的吧?什麼時候帶來的?這使我很高興,但也使我很發愁,因為我沒有同樣漂亮的東西作為答謝呀!你知道,這些花,今天已經兩個星期了,還沒有變色,這真是奇怪呀!我確實在用心照看它,因為沒有一片葉子在我的嘴唇接觸後不想對它說句「我愛你」的。可是……爺爺就笑我了,他還說要把這寫信告訴你,於是我自己就認定了你對這是不會生氣的,對嗎?……
    1一個修養所的名稱,在法國,以養花著名。
  「我親愛的安卡。」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心情激動,他的眼睛也亮起來了,他喃喃地說著,往下讀去:
  錢已經安置好了,放在商業銀行1,由國家管理。我叫寫上了你的名字,寫上了我們的名字。」
    1在華沙,建於1870年,是波蘭王國當時最大的銀行。
  「真正是一個好姑娘呀!」
  工廠什麼時候會有?我等急了,我很想看到它,看到我親愛的將是一個工廠主!爺爺還做了一個小哨子,可以用它來叫醒我們,喚我們吃早飯、午飯。
  昨天阿達姆·斯塔夫斯基先生到我們這兒來了,你記得他嗎?好像你們是在一起上中學的。他講了些您生活中很有趣味和快樂的事情。從他那裡我才知道,我親愛的卡羅爾先生是一個調皮的孩子,在中學裡就很得女人的歡喜。可是爺爺對這堅決不同意,他說阿達姆先生是個有名的騙子,那麼您說要信誰才好呢?
  阿達姆先生把所有的都失掉了,因為協會1已經賣給他土地。他不久後要來羅茲,會來找您的。
    1土地信貸協會,從1825年起活動於波蘭王國,曾給大土地所有者支出信貸。
  「又一個笨蛋!」博羅維耶茨基不樂意地說。
  他有一個偉大的發明計劃,他發誓要通過這個計劃在羅茲掙一筆財產。
  「白癡!不是第一個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要寫完了,因為我的眼皮快貼在一起了,爺爺在不停地叫我睡覺。晚安!我心愛的國王,晚安!
  明天再多寫點,晚安!
  安卡
  在附註中還有送信人的熱情的鼓勵:
  錢有了,好啊!這很好!二萬盧布,好姑娘,她不用考慮就會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
  博羅維耶茨基把信再讀了一遍,然後收藏在書桌裡。
  「一個高貴的、善良的、甘願自我犧牲的姑娘,可是……為什麼要這個『可是』!見鬼!」他用腳蹬著地毯,把一堆堆紙扔在桌上,「是的,她是一個好姑娘,可能是我認識的姑娘中最好的一個,可是她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真的愛她嗎?我真的愛過她嗎?現在我要把這個問題坦率地提出來。」博羅維耶茨基仔細地回憶他的過去。
  「布霍爾茨先生派馬車來接經理先生了。」馬泰烏什通知說。
  卡羅爾坐上馬車,便去布霍爾茨家裡。
  布霍爾茨住在羅茲城邊,就在他自己工廠的後面。他的住宅是一棟被稱為宮殿的平房,是以羅茲和柏林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形式建成的。它的每個角上,都有一座圓頂形的塔,塔上還有一些經過裝點的閣樓。屋頂上有陽台,是用鐵欄杆圍起來的。這棟房子在一個大公園裡,公園的一邊和凌駕於它之上的工廠交界。
  一排長在宮室馬車隊前面草地上的寂寞的大白樺樹呈現出一片白色。撒上了煤屑的小路就像一條條黑色的布帶,通過許多用乾草包紮著的玫瑰花樹和南方的小樹往前伸去。這些小樹好似一些排成了一條線形隊伍的哨兵,這個隊伍雖然排得很直,當它遇到地邊的角落時,卻又轉過彎來,把這個四角形的大草地包圍起來了。在草地的四個角上,還立著四個雕像,它們在冬天是用一塊塊絨布包起來的,因為受到雨雪的浸蝕,變成了褐色。
  在公園一邊的工廠的紅牆下,有一個暖房,它的窗戶由於受到陽光的照射,透過矮小的灌木叢和樹林,反射出閃閃的光芒。
  公園沒有得到細心的照管,顯得破敗淒涼。
  一個穿黑色工服的僕人給博羅維耶茨基打開了通往穿堂的大門。穿堂裡鋪上了地毯,牆上還掛著廠裡的各種照片、一班班工人的名單和標明布霍爾茨地產的掛圖。
  四扇門通往屋裡,還有一些狹窄的鐵梯子通往樓上。
  吊在天花板下的那盞哥特式的大鐵燈向四面八方放射著柔和的燈光,它在黑色的地毯和木頭壘起的牆上就像印上了許多褪了色的斑斑點點。
  「廠長先生在哪兒?」
  「在上面自己的辦公室裡。」
  僕人走在前面,把門簾扒在一邊,打開了門。博羅維耶茨基慢慢走過了一些富麗堂皇的房間。房間裡的傢具擺設得莊嚴大方,裡面由於窗簾都放下了,幾乎是一片漆黑。周圍的寂靜籠攫了他,因為是走在地毯上,連腳步聲也聽不見。
  冷漠和嚴肅的氣氛充滿了整個住所。用黑布套包著的傢具、鏡子、大吊燈、枝形燭台、牆上用帷幔遮住的圖片都沉沒在黑暗中。只有那馬約裡卡式爐子上的銅雕飾和人造大理石天花板上的鍍金層還在閃閃發亮。
  「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2!」僕人走進了一間房裡介紹說,因為他看見布霍爾茨的妻子正坐在這間房子窗戶下的一個大沙發上,手裡拿著一雙長襪子。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德文。
  「早安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2!」布霍爾佐娃首先說。她拿出了一根織襪針,自動地向他伸出了手。
  「早安!太太3!」博羅維耶茨基吻了她的手後,繼續往前走去。
    123原文是德文。
  「蠢東西!蠢東西」一隻用腳鉤著欄干的鸚鵡在他的後面吆喝著。
  布霍爾佐娃一面撫摸著它,一面對窗下一群在樹上打架的麻雀表示愛撫的微笑,然後她眺望著那陽光普照的郊外,又織起襪子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房子角落上的一個辦公室裡找到了布霍爾茨。
  布霍爾茨坐在一個用綠色的格但斯克磁磚砌成和雕飾得十分美妙的大壁爐前,爐裡生著了火,他不停地用那根毫不退縮的棍子把火撥來撥去。
  「你好!蠢東西,這是給先生的椅子。」他對站在門旁隨時準備點頭應召的僕人高聲地喊著。
  卡羅爾就坐在他的身旁,背對著牆壁。
  布霍爾茨睜開了他那目光炯炯的紅眼睛,久久地盯著卡羅爾的臉。
  「我有病。」他指著他那雙用絨布包紮起來放在一張小凳上的腳,低聲地說。這雙腳對著爐裡的火,好像兩軸尚未印染的布料一樣。
  「又是這個老病,風濕病?」
  「是的,是的!」布霍爾茨喃喃地說,一陣痛苦的抽搐使他蠟黃色的圓圓的臉都變樣了。
  「可惜的是,廠長先生沒有去聖·雷莫1或者南方其他地方過冬。」
    1意大利西北著名的冬季避寒勝地。——原注。
  「這有什麼用,我不過是要讓莎亞和那些所有想叫我早死的人快活快活。蠢東西!給我包好點。」他指著自己伸在凳子上的那隻腳,對僕人叫喚道。「小心,小心!」他繼續叫道。
  「我以為,那些希望你早點死的人是很少的,在羅茲大概沒有,我敢擔保,沒有。」
  「你說什麼,大家都希望我死,大家,因此我就是要活長點,叫他們不高興。你以為,妒忌我的人沒有嗎?」
  「誰都有妒忌自己的人。」
  「你想得到莎亞為了叫我死,他願出多少錢嗎?」
  「我只能推測,儘管這個人很吝嗇,為了使你破產,如果這是可能的話,他會拿出很多很多錢。」
  「你是這樣想嗎?」布霍爾茨低聲地說,他的眼裡燃燒著仇恨的烈火。
  「全羅茲都知道。」
  「還有,這個人會騙人,拿偽鈔或者空頭支票騙人。蠢東西……」布霍爾茨低下了頭,把它靠在胸上,靠在他的在袖上打了補丁的舊棉袍上,出神地看著爐裡的火。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很習慣於在百萬富翁面前所處的這種專事阿諛奉承的從屬地位,也不敢說一句話,耐心地等著布霍爾茨先開口。
  這時,他張望著這個辦公室裡釘上了櫻桃色綢緞的牆壁。壁的四周圍著一圈金黃色的寬闊的壁板,壁上還掛著幾張次等的德國油畫石印畫。在辦公室角落裡兩扇用彩色玻璃屏遮住的窗子之間,有一張大紅木寫字合。地上鋪的是模仿地板式樣的利諾倫油漆布,已經被踩得很舊了。
  「你說吧!」布霍爾茨粗聲粗氣地說。
  「我們已經講過莎亞。」
  「這個就算了吧。蠢東西!叫哈梅爾到這兒來,五分鐘後我就該吃藥了,為什麼這個家伙還沒有來。你知道昨天的新聞嗎?」
  「我聽說了,克諾爾先生在戲院裡告訴我的。」
  「你到過戲院?」
  他的眼裡表現出了鄙夷、輕蔑和憎惡的神色。
  「我不懂廠長先生的問話是什麼意思?」
  「是的,你是一個波蘭人,是的,你是一個紳士1。」布霍爾茨撇著嘴,好像要笑了。
  「廠長先生不是也在戲院裡嗎?」
  「我是布霍爾茨,尊敬的2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只要自己喜歡,哪裡都可以去。」他抬起了頭,凜然地、目空一切地環顧周圍。
    12原文是德文。
  「戲院是有罪的,因為它沒有只供少數人佔有,而對所有能夠買得起票的人都開放了。」博羅維耶茨基喃喃地說著,禁不住譏諷地笑了。
  「我不愛聽你講的話。」布霍爾茨不高興地將撥火棍敲著爐裡燒焦了的木頭,使火星噴射到房間裡來了。
  「廠長先生原諒,我不說了。」博羅維耶茨基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布霍爾茨生氣了。
  「你再坐一坐,馬上吃午飯了。在這兒沒有必要生氣,你是知道我怎麼器重你的,你是一個特殊的波蘭人。克諾爾把所有的都告訴你了嗎?」
  「談到過最近一些人的破產。」
  「對!對……他有緊要的事走了。我正要請你在他不在的時候頂替他,莫雷茨替你管印染廠。」
  「好!至於說莫雷茨,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也很愚蠢。你坐吧!我喜歡波蘭人,可是我和你們卻談不來,剛要說話就生氣。祝你健康,慢點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慢點2,你不要忘記你是我的人。」
    12原文是德文。
  「廠長先生說得太多了,我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
  「你認為這沒有必要嗎?」布霍爾茨看著他,表示親熱地笑了。
  「這要看對誰,在什麼地方。」
  「我可以給你馬車,可是沒有馬鞭和韁繩,你駕著走吧!」
  「作為一個比喻它是不錯的,只不過它對我們所有在你這兒工作的人來說,不很適合。」
  「我不是用它來說你和你們中的一些人,你以為,我是說你的一些同事嗎?我說的是這一群黑色的工人……」
  「工人群眾也是人。」
  「畜生,畜生。」他叫喊道,用撥火棍全力敲著凳子,「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可以這麼說,因為我養活了他們所有的人。」
  「是的,可是他們為這口飯工作得很好,他們賺了錢。」
  「他們在我這裡賺錢,我發給他們工資,他們應當吻我的腳,如果我不給他們工作,他們怎麼辦?」
  「他們可以在別處找到工作。」博羅維耶茨基嘮叨著,他對布霍爾茨產生了厭惡。
  「他們就會餓死,博羅維耶茨基!像狗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對布霍爾茨這種愚蠢的傲氣感到十分惱怒,因為這個被認為是羅茲企業家中獨一無二的大智者,卻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廠長先生!我是去拿藥的,奧古斯特什麼時候來?」
  「安靜,還有兩分鐘,你等一等!」布霍爾茨尖聲尖氣地對自己的私人醫生說。可是醫生對這種接待感到有點緊張,他只好規規矩矩站在離布霍爾茨幾步遠的門旁,一邊等著,一邊以他惶恐不安的眼光注視著布霍爾茨的臉色。布霍爾茨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瞅著一架銀制的舊掛鐘,他的臉色十分陰沉。
  「哈梅爾,你留心點,我給你錢,給你許多錢。」過了一會,布霍爾茨說了,他沒有轉移他的視線。
  「廠長先生!」
  「現在由我布霍爾茨說話,安靜!」布霍爾茨高聲地說著,將視線轉向博羅維耶茨基,「就是守時的,醫生只要告訴我一次,說每隔一小時吃一次藥,我每小時都會吃。你一定很健康,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從你的臉上看得出。」
  「我很健康。可是如果我呆在工廠、染房裡的話,我還能活兩年,因為我肯定有肺病,大夫已經告訴我了。」
  「兩年!兩年還能印染很多布。哈梅爾,拿藥來!」
  哈梅爾用塗了油的手指數了十五粒十分微小的藥丸放在布霍爾茨伸出的手裡。
  「快點!你值得上一台好機器,可是你卻轉動得太慢。」布霍爾茨囁嚅地說,吞下了藥丸。
  僕人用一個銀盒托了一杯水給他,讓他在吞完藥後喝一口水。
  「他叫我吞砒霜,這是一種新療法。我們看吧,我們看吧……」
  「我已經看到廠長先生的健康狀況有了很大的好轉。」
  「安靜,哈梅爾,誰也沒有問你。」
  「廠長先生早就在用這種砒霜療法嗎?」博羅維耶茨基問道。
  「已經毒了我三個月了。哈梅爾,你走好嗎?」布霍爾茨十分傲慢地說。
  大夫鞠了個躬,走了。
  「這個大夫很和氣,他的性情很溫存。」博羅維耶茨基笑了。
  「這溫存我是用錢買來的,我給他的工資很高。」
  「有電話,問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在嗎?怎麼回答?」布霍爾茨一個貼身的值班公務員通知道。
  「廠長先生可以讓我去嗎?」
  布霍爾茨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卡羅爾往下來到布霍爾茨一個私人辦公室裡,這兒有電話。
  「我是博羅維耶茨基,你是誰?」他把耳朵貼在電話耳機上。
  「露茜。我愛你」由於線路遙遠而震顫不停的說話聲在他的耳鼓裡響了。
  「瘋子!」博羅維耶茨基低聲地說著,在一旁鄙夷地笑了,「你好!」
  「晚八點來,誰都不在,來吧!我等著。我愛你!聽著,我吻你,再見!」
  他真正聽到了一張嘴碰著電話筒的巴巴聲,就像接吻似的。
  電話不響了。
  「瘋子!這個女人真麻煩,她不會輕易滿足的。」他這樣想著,便回到了樓上。和他看到這個令人喜悅的真正的愛情見證相比,博羅維耶茨基感到更大的煩膩。
  布霍爾茨躺在安樂椅上,同時把撥火棍放在膝蓋上,翻閱著一本寫滿了數字的厚厚的冊子。它十分吸引他,以致他時時刻刻都要把他的下嘴唇舔著他那剪得短短的鬍鬚,這用工廠裡的話說,叫做「噙鼻子」,是他聚精會神的表現。
  在他旁邊的一張矮小的桌子上,放著一大堆書信和各種各樣的紙張;當天新到的郵件,他一般都是自己保存。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幫我把這些信分分類好嗎?你可以馬上替代克諾爾,我想使你高高興興。」
  博羅維耶茨基大惑不解地望著他。
  「信,你看見沒有,這是些什麼信,信上對我寫的是什麼。」
  布霍爾茨把小冊子放在一邊。
  「蠢東西,給我!」
  僕人便把桌上所有的紙張都抹到他的膝蓋上。
  布霍爾茨以無可比擬的快速將信封瀏覽了一遍,然後說了一聲:
  「辦公室!」便把它們往一旁扔去。
  僕人馬上接過許多由大信封套著的一些公司的來信。
  「克諾爾。」
  寫上布霍爾茨女婿的地址的信。
  「工廠!」
  公司給在廠裡工作的人的信。
  「總管理處!」
  鐵路發貨單、需求、數目、發出匯票。
  「染房!」
  顏料價目表,塗在薄紙板上的顏料樣品和畫出的圖樣。
  「醫院!」
  致廠醫院和大夫們的信。
  「署名梅倫霍夫。」
  致地產管理委員會的信,它隸屬於工廠管理委員會。
  「單獨地放!」
  這些信沒有固定擱放的地方,或者放在布霍爾茨的寫字檯上,或者由克諾爾收揀。
  「注意,蠢東西!」布霍爾茨叫道,同時將撥火棍在他身後的地上敲著,因為他聽見有一封信掉在地上了;然後他開始把信往僕人身上扔去,不斷厲聲地、簡短地發出命令。
  僕人急急忙忙地接過這些信,將它們投進一個櫃子上的一些入口中,在這些入口的上面寫有相應的題字,然後信再通過管道往下送到廠長辦公室裡,到這裡後它們就立即被分送走了。
  「現在我們來高興高興吧!」布霍爾茨扔完信後喃喃地說,在他的膝蓋上只留下了十封各種樣式和顏色封面的信件,「你拿著,讀吧!」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
發表於 2010-11-14 23:29: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封信的信封十分平整,上面寫著一些組合字。卡羅爾拆開後,拿出了那封散發著紫羅蘭香味的信,上面寫的字表現出一個女人的典雅的風格。
  「你讀吧!讀吧!」布霍爾茨看到博羅維耶茨基由於表示客氣而遲疑不決時,他低聲說。
  「敬愛的廠長閣下!
  由於您的聲譽和所有不幸者對您的尊敬,我稱呼您廠長先生,來到您的跟前懇請援救。我所以這樣大膽,因為我知道,尊敬的先生是不會對我的請求不加理采的,正像您對於人的苦命、孤兒的眼淚、無依無靠的痛苦和不幸從來沒有不管一樣。您的善良的心腸是全國聞名的,天主知道,這千百萬將會給予誰!」
  「哈!哈!哈!」布霍爾茨低聲笑了,他笑得這樣的親切,以致他的眼珠都似乎突出來了。
  「我們遭到了不幸,冰雹、傳染病、乾旱、火災使我們破了產,使我的癱瘓了的丈夫現在也快要死了。」
  「該死!」布霍爾茨無動於衷地說。
  「我和四個孩子都要餓死了,廠長先生是懂得這種處境如何可怕的。我落到這個地步其所以可怕,因為我作為一個社交界的女人,是在另外一個環境中受過教育的。我現在不得不降低自己的身份,這不是為了自己,我自己餓死並不足惜,而是為了四個無辜的孩子。」
  「算了吧,這沒意思。她最後要什麼?」
  「借錢開舖子,數目是一千盧布。」卡羅爾讀完這封一直用哭喪的、十分做作的語調寫的信的其餘部分後,低聲地說。
  「真倒霉!」布霍爾茨簡單地命令說,「你讀下去!」
  現在是一個寡婦寫的很難認清的信,這個寡婦的已故丈夫是個公務員,她有六個孩子和一百五十盧布的撫恤金,她請求把這些錢放在代售工廠剩餘物資的機關裡周轉,使她能夠利用它來把孩子教養成為國家的好公民。
  「真倒霉,我要賠不少呀,你看他們都是賊。」
  下面是一個貴族的信,信上有一些錯別字,紙上還散發著臭魚和啤酒的氣味,很明顯這封信是在一個小城市的飯店裡寫的。這個貴族在信中提到,他幾年前高興地認識了布霍爾茨,曾賣給他幾匹馬。
  「瞎子……我知道他,每年當四月繳納款項的期限要到時,他就寫信給我,你不要讀了,我知道那裡寫的是什麼,要錢,念符咒,什麼應該保護貴族哪!蠢貨!真倒霉。」
  再下面的信:有的是有孩子或者沒有孩子的寡婦寫來的;有的是自己丈夫或者母親生病的女人寫來的;有的是孤兒或因工廠事故中受傷殘廢的人寫來的;有的是找職業的人寫來的;有的還是技術人員、工程師和各種各樣的發明家寫來的。他們保證要使棉紡工業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他們要求借款,以完成他們的研究和樣品。甚至還有一封愛情信,一個早就出名的女人承認,她雖然現在痛苦,但任何時候也不會忘記過去的幸福。
  「真倒霉!真倒霉!」布霍爾茨一邊喊著,一邊笑得身子前仰後合了。他不願再聽那些鬧轟轟的,激昂慷慨的、最終是為了借錢的言談、發誓和請求。
  「你看人們是怎樣尊敬我的!是怎樣愛我的盧布的!」
  有些信進行了最卑鄙的造謠。
  卡羅爾打住了,他不知道該不該讀下去。
  「你讀吧!他們造我的謠,我喜歡,這至少是坦率嘛,比上面那些信有意思。」
  卡羅爾讀的這封信開始的一句是:「羅茲的賊首!」下面全是咒罵和造謠。其中比較和緩的口氣是:「德國豬、流氓、罪犯、酒鬼、下流狗、偷土豆的賊。」信的結尾是:「即使你逃得脫天主的報復,你也逃不脫人們的懲罰。你這個下流狗,魔鬼!」信上沒有署名。
  「這個人很幽默,哈!哈!一個好玩的畜生。」
  「廠長先生,夠了,我已經厭煩了。」
  「讀吧!你把這一整筐人間的爛泥巴都吃掉吧!它很可以使你清醒清醒,這就是羅茲的心理學和你們的愚蠢。」
  「不是所有的信都是波蘭人寫的,有用德文寫的,甚至大部分都是用德文寫的。」
  「這正好證明所有的信都是波蘭人寫的。你們善於詞令,有討乞的本領,你們很會這一套。」布霍爾茨著重地指出道。
  卡羅爾雖然看到布霍爾茨的眼裡閃灼著憤怒和仇恨的火焰,可是他仍繼續讀著一封密告一個倉庫主要管理員偷竊貨物的信。
  「給我吧!這個還需要證實。」
  布霍爾茨把這封密告信收藏在口袋裡。
  還有對工頭們的控告信,被解雇的人員寫的恐嚇信,密告有人罵布霍爾茨是「瞎了眼的豬」、「老賊」的信,後者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包裝紙上的。
  「把這封信給我,這是一個重要的珍貴的文件,可以證明我的人是怎樣議論我的。」布霍爾茨輕蔑地笑了,「你以為我天天都讀這樣的信嗎?哈!哈!哈!奧古斯特把它們放在爐裡燒掉了。從這個威脅中,可以得到很大的教益。」
  「可是廠長先生每年都為公眾事業獻出幾千盧布,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是的,是的,這是我從喉嚨裡拔出來的。為了神聖的和平!我不得不丟給窮人一塊骨頭。」
  「過去的觀點是:『貴族有責』,今天變成『百萬富翁有責』了。」
  「一個愚蠢的、虛無主義的觀點,這與我有什麼關係。他們要餓死,就讓他們死掉吧!總有一部分人必然是一無所有的。誰也沒有給我一文錢,我一切都得自己安排,自己創造,我為什麼要給別人呢?為什麼?誰能證明我應該?我把錢給誰?給那些揮霍財產的老爺嗎?見他的鬼去吧!你們都想要,可是誰都不想工作。你們中有沒有像我這樣的人,來到羅茲,參加勞動,像我這樣,掙得一筆財產呢!為什麼沒有?因為你們這個時候搞革命去了…… 哈!哈!堂吉訶德們!」布霍爾茨輕蔑地在自己的腳上啐了口唾沫,笑了很久,感到從沒有這樣高興過。
  卡羅爾在房間裡徘徊。他雖然五臟六腑都快要氣炸了,但他依然沉默不語,裝成閒若無事的樣子。他什麼也不願說,因為他知道他不能說服布霍爾茨,也不想結怨於他。
  布霍爾茨注意到了自己給博羅維耶茨基造成的不快,因此他便慢慢講些他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情,有意用這個激勵卡羅爾。他喜歡卡羅爾,他想如果他能使卡羅爾也感到痛苦,能打動他的心靈,那麼他所講的就會給卡羅爾帶來極大的愉快。
  布霍爾茨幾乎躺倒在安樂椅上,他的一雙放在爐裡不斷噴射出的火焰旁的腳幾乎被烤熟了。他時時刻刻都用撥火棍撥著爐裡的火。他的淺黃色臉龐使他看上去好像一具攤開了的死屍。在這個臉上,只有一雙表現出氣惱和輕蔑神色的血紅的眼睛放射著光芒。他的由幾根稀稀拉拉的白頭髮覆蓋著的圓圓的頭,在黑沙發的襯托下,看起來十分明亮。
  他沒有閉上嘴,而是越來越發狂似地對所有的東西吐唾沫,跟什麼都亂碰亂撞。一忽兒他像一尊被纏上了破衣爛衫的偶像,睡在自己金光閃閃的神廟裡的千百萬金元之上,以這個對所有的人進行嘲弄,同時譏諷弱者,蔑視感情,看不起整個不具有千百萬金錢的人類。
  直到僕人來叫他吃午飯,才終止了他的這些行動。
  兩個僕人把布霍爾茨從沙發上扶起來後,把他抬到了他的住宅另一邊的餐室裡。
  「你聽得懂我的話,你是個聰明人。」他對走在他身旁的卡羅爾喃喃地說。
  「你所有的話都很有意思,我以為這是一分研究百萬富翁病理學的好材料。」他看著布霍爾茨的眼睛,嚴肅地說。
  「你別那麼點頭哈腰的!」他對一個從左邊送飯來的僕人吆喝道,還用一根棍子打他的腦袋。「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很尊重你,把手伸過來吧!我們互相瞭解,我們可以很好地生活在一起,你要常常想著我呀!」
  布霍爾佐娃已經在餐室裡了。僕人把她的丈夫安頓在桌子邊後,他吻了他的頭,然後把自己的手也伸給他吻,坐在他的對面。
  大夫也在餐室裡,他第一個走到博羅維耶茨基的身邊,作了自我介紹。
  「哈梅施坦,尤利烏什·古斯塔夫·哈梅施坦博士。」大夫摸著他的披滿了半個胸脯的苧麻般的大鬍子,著重地再說了一遍。
  「一個類似療法和素食療法的大夫,這個蠢傢伙一年要花我四千盧布,抽我的好煙,說什麼或者把我治好,或者我會死掉……」
  大夫想要反駁,可是布霍爾茨的妻子開始輕聲地請他進餐,不一會僕人們就把菜餚送來了。
  談話用的是德語。
  「先生吃素嗎?」哈梅施坦把鬍子從桌布下面拉了出來,因為它和桌布纏在一起了。
  「不,先生!我是一個對一切都講究獨立自主的人。」博羅維耶茨基酸溜溜地回答,他覺得這個有著一張大肚皮、一副大臉和一個就像剛剛洗淨的鍋一樣的大禿頭的形象看起來不是滋味。
  哈梅施坦的身子感到不耐煩地動起來了,在他的往外突出的藍眼鏡的下面,露出了表示鄙夷的目光。他乾巴巴地說:
  「每個真理一開頭總是要被人嘲笑的。」
  「你在羅茲有很多信徒嗎?」
  「我的狗長了疥癬,因為獸醫不給它們吃肉。」布霍爾茨譏諷地說。他雖然坐在桌旁,但除了燕麥飯泡牛奶外,其他什麼也沒有吃。
  「羅茲是什麼,全波蘭是什麼,野蠻!」
  「那麼你為何來這裡?回鄉種田不是挺好嗎?」
  「我寫了一本關於素食的書,書名叫《自然飲食》,我可以送你一本。」
  「謝謝,我高興讀,可是我懷疑,你是否收得下我這個徒弟。」
  「廠長先生當初也曾這麼說過,可是現在……」
  「現在你很蠢,我的哈梅爾,因為你不懂得一個人病了,如果全部愚蠢的醫學都幫不了他,他會去找羊倌,去找克內普神父1,最後甚至求助於你的電療、類似療、素食療和砒霜療法。」
  「因為只有這種療法才能奏效,因為類似療法的原則:類似的病用類似的方法治療2對人的體質來說是最適合的,是唯一真正的原則。廠長先生也認定了它對自己是最好的療法。」
    1澤巴斯泰因·克內普(1821——1897),德國著名的江湖醫生,曾從事水療和其他自然療法,是一系列關於這個題目的普及讀物的作者。——原注。
  2原文是拉丁文。
  「至今是這樣,如果以後情況變壞,那麼可以肯定,我要用棍揍你,把你和你的全部牛皮話扔到梯子下去。」
  「誰揭示新的真理,他就會受到痛苦的賞賜。」大夫吹拂著牛奶感傷地嘮叨起來。
  「算了吧!你得到了四千盧布的報酬,你油光滿面就像一盞燈樣。」
  大夫把眼睛朝上看著,好像他在呼籲天花板證明他吃了多少苦頭。隨後,他依然吃著麥米拌牛奶。
  僕人將一盤橄欖油涼拌菜和一盤土豆擺在他的面前。
  大家不說話了。
  僕人們象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閃來閃去,留心著誰還需要什麼。
  一個僕人站在布霍爾茨的身後,隨時在他所看的地方把東西遞給他。
  「蠢東西!」如果這個僕人遞慢了或者遞得不好,布霍爾茨就要罵人。
  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布霍爾佐娃完全沒有參加談話。
  她用門牙嚼食,吃得很慢,兩片蒼白的嘴唇笑起來就像一個蠟面人。她用一雙癡呆呆的眼睛望著博羅維耶茨基,不時把裝飾她的鬢白頭髮的花邊帽子戴上,這鬢髮披在她黃色的、乾瘦的和陷下去了的腦門上,梳得很平整。她還用她滿是皺紋的黃色的小手,撫摸著站立在椅子扶手上毛色十分鮮艷的鸚鵡。
  當她需要什麼時,她就對僕人點頭示意,對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說話,或者打著手勢。她像一具木乃伊一樣地坐著,只有一些遲鈍的、機械的、持續很久的動作才證明她還活著。
  午飯很平常,是德國方式的,肉很少,但有很多素菜。
  餐具也很一般,可是鍍金技術在它們上面運用得不錯。磁製器皿被燒成犬牙交錯的形狀,在杯盤的邊上還畫著一些小小的鴿子。
  給博羅維耶茨基送來的只有白蘭地酒和幾種葡萄酒,布霍爾茨親自給他斟酒,規勸他說:
  「喝吧,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這是好酒。」
  午飯結束時,大家索然無味,沒有說話。
  籠罩一切的寂靜使人感到煩悶,只有那鸚鵡由於在桌上什麼也撈不到,不時喊著「蠢東西」。布霍爾茨沖僕人也喊出了同樣的話,這聲聲叫喊在這個可以容納兩百人的大餐室裡,幾乎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回聲。餐室裡擺設著以古德意志形式雕刻的黑橡木廚櫃和同樣形式的凳子。
  一些面對著工廠圍牆的維也納式大窗子所能透進來的光線不多,僅僅可以照亮他們進餐用的這張桌子的一邊。桌子的其餘部分就沉沒在鐵銹色的昏暗中了。在昏暗中,只看得見一些僕人像黑影一樣,時時浮動。
  太陽光從窗子的側面射了進來,在半邊桌子上撒下了一片紅彤彤的落日的餘暉。
  「遮住!」布霍爾茨叫喚道。他不喜歡陽光,卻愛看那電光閃耀的枝形燈。
  午飯終於吃完了,卡羅爾非常高興,因為他在這寂靜和憋悶的氣氛中已經感到要睡覺了。
  老女人又一次吻著丈夫的頭,把手伸給了他,然後又機械地伸給了博羅維耶茨基。卡羅爾沒有坐多久,他低聲和丈夫說了幾句話,看到布霍爾茨在沙發上打盹,也沒有和他告別就走了。
  餐廳裡完全空了。只剩下睡在沙發上的布霍爾茨和一個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等著他點頭召喚的僕人。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街上,由於呼吸到新鮮空氣,看到了明亮的晴天,他的心胸感到十分舒暢。
  他送走了等待著他的布霍爾茨的馬車,徒步走過公園後,從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靠近工廠的地方,轉身來到了一條沒有鋪磚的小巷子裡。這條小巷通向野外,在它的一旁,蓋著許多長長的、昏暗的工人宿舍。
  這個地方看來十分淒涼和鄙陋。
  一些兩層樓的大石頭房子面對著臭氣薰天、泥深路爛的巷道。這些房子光禿禿的,毫無裝點,只有那擺在被風化的牆壁上的令人心酸的破磚爛瓦使它們現出一片紅色。在數以千計的經過編排的小窗子上,很少見到白色的窗簾或者經過雕飾的花盆。這些窗子的對面,是高大的工廠,它們分佈在道路另一邊的高牆和一排生長點已經枯萎了的大白楊樹的後面。這些白楊樹好似一具具可怕的骷髏,在如同人間避難所的工人宿舍和工廠之間劃分了界線。這些工廠在星期天休息的時候,寂寥無聲,可是它們十分魁梧、巨大,在春日的暖照下,便現出了可怕的形象。那成千上萬個閃閃發亮的窗子使人感到煩悶。
  博羅維耶茨基沿著一排排房子,走過了狹窄的小板橋和石頭路。這些地方到處都是爛泥,它像水一樣地起著浪花,不時濺潑到房舍底層的窗子和通往穿堂、走廊的門上。在門裡面,孩子們在不停地呼喊和喧鬧著。
  他來到了座落在一些房子後面的一個長形花園裡。這個花園邊上有一條道路和遼闊的田野交界,遠遠望去,可以看見一些工廠的紅牆和許多孤零零地散立著的房屋。野外刮來的潮濕的寒風吹得干籬笆上的葉子簌簌直響,這些枯萎了的黃葉在風的吹拂下先是抖個不停,然後落在花園裡黑魆魆的鬆軟的小路上。
  花園中有一座兩層樓的高房子,這裡住著博羅維耶茨基的助手默裡。工廠分給博羅維耶茨基的住房也在這棟樓裡,整個上層樓或者下層本來由他挑選,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對這個寂寞的住宅有著不可克制的厭惡感。
  在這棟樓的窗子的一邊,可以看到一些工人住宅前的院子。院子前面是花園和工廠。在窗子的左前方,有一條沒有鋪上磚的街道,這是城郊最外面的一條街。街旁有許多幾條胳膊深的洞穴,洞裡長著一些古老的、尚未死掉的大樹。這些樹由於從附近工廠流來的水的沖洗,漸漸傾斜了。在工廠後面,又有一大片土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這塊地上儘是土坑、水窪和由於漂白粉、油漆、一堆堆廢墟和垃圾的污染而產生的各種顏色的臭水。這些廢墟和垃圾是從城裡運來的,裡面有破磚爐子、枯樹、戰火留下的灰燼、秋天的黃土,還有一些是從沙伊布萊羅夫森林附近的小木頭房子和小工廠裡運來的,那深紅的顏色和僵死的形態一看就令人不快。
  博羅維耶茨基看不慣這裡的景象,他寧願住自己租佃的房子,雖然不很方便,但這是在城裡,和朋友們在一起。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們不僅有著莫逆之交,他和他們早就關係親密,多年相處已經很習慣了。他們在裡加的整個學習期間都在一起,他們一起出國,幾年前也是一起來到羅茲的。
  博羅維耶茨基是一個化學家、印染行家,巴烏姆是一個織工,韋爾特畢業於商業學校。
  他們在羅茲各有一個不好聽的稱呼:「韋爾特和兩個大寫C」,或者「巴烏姆和N— RS,即三個羅茲弟兄」。
  默裡要見博羅維耶茨基,一直跑到花園裡來了。他見到卡羅爾後,老遠就用一塊床單那麼大的手絹擦著他那不斷出汗的手。
  「我以為你根本不會來的。」
  「我不是約好了嗎!」
  「我這兒有一個年輕的華沙人,他是不久前來羅茲的!」
  「是個什麼人?」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門廳裡,裡面天花板上的板畫大都畫的是裸體女人。他脫下大衣,隨隨便便問道。
  「商人,要開一個委託行。」
  「見鬼,你在街上每遇上十個人,就有六個人是新來的,要開委託行,就有九個要賺大錢。」
  「在羅茲常是這樣。」
  「可不是,但願這些新來的人都是『顏料』,最劣等的『媒染劑』。」
  那個華沙人科茲沃夫斯基懶洋洋地從沙發床上爬起來,和卡羅爾打了個招呼,又有氣無力地躺下了,同時不停地喝著默裡用火水壺給他沏上的茶。
  他們的談話興致很高,因為默裡早晨到過城裡,他講了一些企業破產的情況。
  「有二十多家公司倒了大霉,究竟還有幾家會破產,這還要看。總之,沃爾克曼已經搖搖欲墜了。格羅斯曼·格林斯潘的女婿也在數難逃。有人說弗呂施曼也在等著這種情況的發生。他今天很早就躺下了,還怕別人來打攪他;他要賺一筆錢,因為他要為女兒制嫁妝。還有人說特拉文斯基今天一直在找銀行家們,他的情況也有點不妙,你認識他嗎?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我在裡加的同學。」
  「我看,我們這裡全是亂七八糟和冒險。」科茲沃夫斯基叫了起來,一面攪拌著茶。
  「華沙怎麼樣,一直在演《米卡多》1嗎?」卡羅爾譏諷地問道。
  「你是說很久的過去,很久的過去。」
  「我老實承認,我不瞭解目前華沙的狀況2。」
  「我看見的是,現在華沙一直在演《的羅爾來的捕鳥人》3,一出絕妙的戲呀。『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的鳥兒。』4」年輕的華沙人興致很高,不由自主地哼起來了,「我告訴你,喬斯諾夫斯卡5乾脆就是一位女神。」
    1 《米卡多》,英國作曲家阿圖·沙利文(1842—1900)的輕歌劇。
  2 原文是法文。
  3 《的羅爾來的捕鳥人》(1891),德國作曲家卡羅爾·察萊爾(1842—1898)的流行的輕歌劇。
  4《的羅爾來的捕鳥人》中的一個華爾茲舞的歌詞。
  5 克萊門蒂娜·喬斯諾夫斯卡,華沙當時著名的歌劇和輕歌劇女演員。
  「這是一位什麼樣的女士?」
  「你不知道嗎?你真的不知道?哈!哈!哈!」華沙人放開嗓子大笑起來。
  「羅伯特先生,把你新佈置的房間讓我們看看吧!」卡羅爾請求道。
  他們馬上來到了這棟房子的另一邊。
  「這是一個藏放漂亮傢具的倉庫啊!」博羅維耶茨基十分驚異地吆喝著。
  「真漂亮,對嗎?」默裡感到自豪和滿意地嘮叨著,他把他的房子的全部擺設展示出來了,讓大家看。他的兩隻白淨的眼高興得燃燒起來,那寬大的嘴也露出了微笑。
  這是一個非常講究的小巧玲瓏的客廳。在白紫羅蘭色地毯上,擺滿了糊上黃壁紙的家具,周圍掛的簾子也是黃色的。
  「這是一個漂亮的設計!」卡羅爾叫道,他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十分和諧的色調。
  「漂亮,對嗎?」默裡感到幸福,他不斷擦著自己的手,想要摸摸那綢子窗簾。
  他的駝背打起哆嗦來了,因此他時時刻刻都要把那蒙在背上的大衣提起來。
  「下面是她的房間,她的客廳。」默裡低聲地說,他將手抹上點油後,把他們帶進了一間小小的房裡,這兒擺放著一些製作得十分精緻的器皿和瓷玩具。
  窗子下面有一個大金絲籃子,裡面裝滿了各種顏色的盛開著的風信子花。
  「看來你全沒有忘記。」
  「我想的是這個。」默裡高聲地說,他擦了擦手,把大衣整理了一下,然後將他的瘦長鼻子深深地插在花中,呼吸著它的香味。
  他還讓博羅維耶茨基看了臥室和這後面的一間小房。
  所有這些房間都佈置得很講究,各種傢具的使用也很方便,到處都可以看到這是出自一個內行和很愛自己未來的妻子的人之手。
  最後他們回到了客廳裡,卡羅爾坐下後,十分驚異地望著他。
  「我知道,你很愛她。」他喃喃地說。
  「愛,非常愛!你知道,我是怎麼常常想她的嗎?」
  「可是她呢?」
  「安靜!……我們別說這個人!」默裡對卡羅爾的提問有點發慌,馬上打斷了他的話。
  椅子上雖然沒有塵土,但他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也掃了幾下。
  卡羅爾不說話了。他抽著煙,感到瞌睡沉沉,便舒舒服服躺在沙發上抽著煙,把眼睛閉上,或者通過窗子眺望外面蟹青色的天空,遠處顯露著許許多多工廠煙囪的黑色軀體。
  催人入睡的寂寞籠罩了一切。
  默裡擦了擦手,把大衣穿好後,不斷摸著他那刮得很乾淨的大腮幫,瞅著房裡的地毯和外面野地裡的白色小菊花。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的鳥兒。」
  科茲沃夫斯基的瘖啞的歌聲在周圍迴響,附近低微的鋼琴聲也鑽進客廳裡來了,就像一滴滴甜美的露水叮叮噹噹落在他們的頭上。
  博羅維耶茨基不斷抽煙,和瞌睡進行鬥爭,可是他感到他的手很沉重,便把它放在沙發的扶手上。
  默裡想的是他未來的幸福,他是寄希望於結婚而活著的。
  他的細微的幾乎和女人一樣的心思,想的是如何擺放充斥這棟住宅的千百件細小的傢具什物,只要這是為妻子安排的,他就高興。
  他想說話,可是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睡著了,感到有點遺憾。他沒有叫醒博羅維耶茨基,而把窗簾拉上,拿掉了博羅維耶茨基手中燒著的紙煙,踮著腳尖走出去了。
  科茲沃夫斯基仍在唱歌和胡亂地彈著鋼琴。
  「你能不能唱一支愛情歌,但要很……喏,很熱情的歌,我馬上給你倒茶來。」英國人默裡請求道。
  「哪個歌劇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歡聽愛情歌。」
  科茲沃夫斯基非常高興地開始給他唱著華沙的各種流行歌曲。
  「你看,不是這個。我叫不出,因為我不很懂你們的語言,我想聽的是要甜一點、美一點的歌曲。你唱得太粗聲粗氣了。」
  「先生,這些歌我在華沙所有的沙龍裡都唱過呀!」
  「我相信,我說錯了。這些歌很美,你再唱吧!」
  科茲沃夫斯基從他那無窮盡的節目中,又低聲地哼起托斯蒂埃1的歌曲來了,他不知疲倦地唱完了他會的所有的歌。他的細小而像金屬一樣清脆的男高音嗓門,雖然被有意地壓抑著,卻仍然十分動聽。
    1弗朗齊斯科·保羅·托斯蒂埃(1846—1916),意大利作曲家,流行歌曲的作者。——原注。
  默裡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忘了倒茶,也忘了搓手和整理身上的大衣。他把他的整個心思都投入到對這一甜美的、熱情洋溢的,但又很感傷的音樂欣賞中了。他由於聽得出神,以致他的眼裡滲出了高興的淚花,他那猴子一樣的長臉也激動得顫抖起來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5
發表於 2010-11-14 23:30: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正如馬泰烏什對博羅維耶茨基所說,莫雷茨·韋爾特將近十一點才離家,他在展現於太陽光下的胡同裡,與其說穩穩當當地走著,還不如說蹣跚前進。他在考慮一個如何賺錢的計劃,所以對他路遇的躬身向他打招呼的熟人視而不見。他用那陷於沉思的遲鈍的眼光凝視人們,凝視著這座城市。
  「怎麼辦?怎麼辦?」他翻來覆去地想著。
  太陽亮堂堂地照在羅茲城上,照在成千上萬肅然屹立於禮拜天的靜寂和晶瑩沉澈的大氣中的煙囪之上。這些煙囪由於沒有被煙燻黑,蔚為鐵銹色,好似一條條大的松樹桿子,受到春天蔚藍色的潮濕空氣的浸蝕,因而腫脹起來了。
  一群群的工人在假日裡,身上穿著淺色的夏季衣服,脖子上接著色彩鮮艷、惹人注目的領帶,頭上戴著帽簷閃閃發亮的便帽或者早已不摩登的高高的呢帽,手裡拿著傘。這些人眾像一條條繩索一樣,從大街兩旁的巷子裡被牽出來後,湧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聚集在人行道上頻繁地活動著。他們對於一切形式的壓迫都是安於接受的。女工們頭上戴的是各種色彩明亮、奇形怪狀的帽子,身上穿的是模特兒用的連衣裙,肩上披著淺色的圍巾或者有篩孔的圍布。她們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上面還塗著亮閃閃的發蠟,插著金髮釵,有時還戴上假花。他們走路的步子細小緩慢,不斷用手推開人群,因為她們害怕人們擠壞她們那過分漿硬了的連衣裙和在頭上撐開的傘。這些傘就像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大蝴蝶,飛蕩在這條流動著的灰色的人河上。這條河裡由於不斷增加從街旁小巷子裡仍在擁來的新人潮,還在繼續膨脹。
  人們把眼睛瞭望太陽,呼吸著他們感覺到的春天的空氣。由於身上假日服裝的糾纏,他們走起來很不靈便。對這街上相對的寂靜、自由、星期天的休息,他們也不善於利用。一雙雙凝視著某個目標的眼睛在受到太陽光的照射時,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的臉有的呈粉白、有的呈黃色、有的呈灰色和土色,大都陷下去了,沒有血色,由於工廠對他們敲骨吸髓,使他們看起來更加可憐。這些人不是站在商店廉價貨的展銷部前,就好像一道道流水一樣,流到小酒店裡去了。
  雨水匯成了一道道溪流,從屋頂上、從破爛的簷道裡、從露台上流下來,灑潑在過路人的頭頂和泥深路爛的人行道上。昨天下午的雪也溶化了,浸濕了許多庭院和房前的地方,在蒙上了一層煤渣的牆上,挖出了一道道長長的黑色的溝道。
  大街的磚地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上面覆蓋著許多粘糊糊的爛泥,在過路馬車的踐踏下,向人行道和散步的人不斷地噴濺著。
  在像一條大帶子一樣一直延伸到了巴烏達的街道的兩旁,立著一排排緊靠在一起的房屋和類似意大利城堡的庭院。在庭院裡面有棉花倉庫,是普普通通用磚砌的,有三層,上面的灰土已經脫落了。裡面還有一些完全巴羅可式的房子,它們的鐵露台鍍上了金。這些房子雖然有些傾斜,仍然十分美觀,在它們的壁緣上畫滿了長翅兒童的畫像,通過窗子,可以看見裡面一排排織布車床。一些斜到一邊的小木房聚集在一棟純粹用柏林文藝復興形式建成的宮室一側。這些房子的屋頂是綠色的,上面長滿了青苔。在它們後面的廣場上,聳立著一群工廠和它們魁偉的煙囪。這座宮室是用標準的紅磚砌成的,它所有的門框和窗框都是石頭做的,它的山牆上還有一幅大浮雕,雕畫著人們在這裡從事勞動的圖像。在宮室的兩旁,還有兩個售貨亭子。亭子的一邊有兩座塔,它們通過一條非常漂亮的鐵欄杆和宮室分隔開了。在欄杆的後面,就是工廠高大的圍牆。這裡還有一些十分高大、美觀的房子,很像博物館,但它們都是存放貨物的倉庫,其中一些具有各種形式的裝飾。在樓下,一些文藝復興式的女人雕像承托著一道古德意志式的磚砌的走廊。上面第二層樓的建築採取了洛珂珂的形式,在它的窗子的包邊上,畫著彎彎曲曲的線條,顯得美觀。這些線條一直伸到那鼓出來如同線軸一樣的閣樓上才終止。房子其他一些牆壁有如廟宇一樣的莊嚴,上面的大型綴飾雖然粗糙,但仍十分富麗堂皇。壁上掛著的大理石牌子上,還鐫刻著一些金字:「莎亞·門德爾松」、「海爾曼·布霍爾茨」等等。
  這是一個泥瓦匠們運用一切形式建築的集中地。這裡到處聳立著塔樓,雕塑品把什麼都一層層地包圍著,可是它們又不斷被成千上萬個窗子分隔開了。還有許許多多石頭砌的露台、閣樓、石雕女人像,它們的樣子頗似屋頂上的欄杆。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門前,身穿僕服的守門人躺在天鵝絨沙發裡打瞌睡。街上的泥濘就像那可怕的糞水一樣,通過一些溝道,流到了院子裡。在一些辦公室、倉庫和簡陋的小商店裡,放滿了骯髒的七零八碎的物品。在高級旅館、餐廳或下等酒館門前,有一些窮人在曬太陽。百萬富翁乘坐著用美洲馬拉的漂亮的馬車奔馳在大街上,這種馬車每輛價值一萬盧布。可是那些躑躅街頭的窮人卻處於絕境,他們那發青的嘴唇和銳利的目光反映了他們永遠遭受的飢餓。
  「一座漂亮的城市。」莫雷茨站在梅耶爾市場的一個角落上喃喃地說著,他的兩隻半睜半閉的眼睛望著這擠滿了街道兩旁、象許多無限長的堤壩一樣的一排排的房屋。「一座漂亮的城市,可是我在這兒能夠掙得什麼呢!」他感到煩惱地想著,走進了街角一家已經擠滿了人的糖果店。
  「咖啡!」莫雷茨佔了一個空位子後,對到處奔跑著的小夥計喊道。他無意識地看了一下最後一期《柏林交易所信使報》1,又陷入了沉思。他想著從哪裡可以搞到錢,如何安排這幾小時前和他朋友一起洽商的棉花生意,才能賺得更多的錢。
    1這個刊物自1869年出版。——原注。
  馬烏雷齊·韋爾特是羅茲最典型的投機家。如果有一樁生意他自己幹得很順手,可以賺很多錢,就是危害朋友,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幹。
  在他所生活的世界裡,欺騙、破產、失敗、各種陰謀勾當、剝削乃是每日的糧食,大家都貪婪地吃著。他們對幹得十分漂亮的下流勾當表示欣羨,他們在糖果店、酒店和辦公室裡談著越來越動聽的傳聞,對那些公開的欺騙表示讚賞,對千百萬計的金錢表示崇拜,不管這些錢是怎麼來的,不管它和旁人有什麼關係,是賺來的還是偷來的,只要是錢就行。
  可是對於那些手腳不靈或者不走運的人來說,他所遇到的,只有嘲諷,只有嚴厲的審判、拒絕貸款和喪失信用。一個幸運者是一切都有的,如果說他今天失敗,虧損百分之二十五,那麼明天,那些被他偷盜的人就會給他更多的貸款,他損失了百分之十五,但他卻把這些損失轉嫁到別人身上了。
  莫雷茨想著要是合股干會是怎樣,不合股又會怎樣。
  「買東西記共同的帳,這不過是為了騙人,要把買到的東西記在自己的帳上。」這就是一清早就縈繞在他腦海裡的想法。他在桌子的大理石面上寫下了一系列的數字,然後他算了一下,又把它畫掉、擦掉,不厭其煩地重新再寫,不管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
  一雙手通過坐在他身旁的人的頭向他伸過來了。他握著這雙手,但不知道是誰。
  「早安!」他對他所遇的這個人表示了問候,然後企圖想出一些最荒誕的主意。
  他想不出什麼辦法,也沒有錢。貸款已經用完了,都放在代理機關裡了。如果不靠那些可靠的期票,他自己就拿不出更多的錢。
  「拿誰的好?」他越想著這些,就越感到煩惱。
  「咖啡!」他看到堂倌們在這充滿了糖果店的嘈雜聲和擁擠中,手裡高捧一盤盤的咖啡和茶,不停地穿梭於桌子之間,便衝他們叫道。
  那刻畫著杜鵑鳥的鐘打一點了。
  一些人慢慢從糖果店出來,去街上散步。
  莫雷茨依然坐著,他這時似乎感到突然有所發現,便用指頭理著他的天鵝絨色的漂亮胡須,按緊鼻上的夾鼻眼鏡,迅速眨著他的那雙眼睛。
  他想到了老格林斯潘這個生產棉紗圍巾的大廠老闆,他的工廠的招牌上寫的是格林斯潘 —蘭德貝爾格。格林斯潘是莫雷茨母親的弟弟,是他的表親。
  他決定去找格林斯潘,如果行的話,就借用他的期票,不行便邀格林斯潘合夥做生意。
  可是他對這一發現並沒有高興多久,因為他記起了格林斯潘把自己的兄弟都曾經搞得破產,他和人簽合同都已經好幾回了。和這種人一起做生意是危險的。
  「賊,騙子!」莫雷茨十分惱怒地嘮叨著,他覺得他不能用格林斯潘的期票;但儘管這樣,他還是決定去找他。
  他朝糖果店內四周掃了一眼,這是一間陰暗、狹長的房間,現在差不多空了。只有窗下還坐著十幾個年輕人,他們的臉都被一大張一大張的報紙遮住了。
  「魯賓羅特先生!」他對一個坐在穿衣鏡旁的年輕小伙子叫道。這個小伙子一隻手拿著玻璃杯,另一隻手捧著一塊點心,靠在一張鋪上了報紙的桌旁。
  「什麼事?」小伙子站起來叫道。
  「有什麼情況嗎?」
  「沒有。」
  「我早晨就該知道。」
  「沒有情況,所以我沒有對你說,我想……」
  「你聽著,你不用去想,這與你無關。我對你說,你只要每天早晨來家裡報告我就行。情況怎樣這你不管,你的事就是向我報告。我會給你錢,然後你再去吃點心、看報,都來得及。」
  魯賓羅特急於要作自我辯解。
  「你不要叫嘛!這兒不是神壇!」莫雷茨衝自己辦公室的這個公務員鄙夷地說,把背對著他,「堂倌!算帳。」他喊著便拿出了錢包。
  「你付錢嗎?」
  「咖啡!……對!你們什麼也沒有給我送來,我不付錢。
  「咖啡!馬上就來。」堂倌放開嗓門叫了起來。
  「你把這咖啡留給自己吧!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現在來不及吃早飯就要走了,笨蛋!」莫雷茨非常生氣,他急急忙忙從糖果店跑到了街上。
  太陽曬得慢慢熱起來了。
  一群群工人都走散了,可這時候人行道上卻擠滿了另外一些人。他們的穿著很講究,女士們頭上戴著摩登的帽子,身上披著華貴的披肩;男人們穿的是黑長大衣或帶披領的長衫。猶太人穿著長禮服,但被爛泥巴弄髒了;猶太女人都很漂亮,她們身上穿的天鵝絨服也拖在人行道上的泥濘裡。
  街上一片喧鬧,人們在擁擠中不斷發出笑聲。他們有的往上朝普熱亞茲德街或者納夫羅特街走去,另一些是從那兒過來的。
  在傑爾納街口的一家糖果店門前,一群在工廠事務所工作的年輕人在仔細地觀察來回於道上的一群群女人,對她們高聲地品頭評足,加以比較,不時發出歇斯底里的狂笑,因為他們不以為這些女人舉止文雅,只覺得她們很愚蠢。列昂·科恩也在他們一旁,他不時還做些滑稽的動作,他的笑聲也最大。
  布姆—布姆躬著腰,站在這群年輕人前面。他不斷用手托著他的夾鼻眼鏡,留心看著那些女人在走過一條橫穿胡同而過的街道時,不得不把裙子提起來。
  「你們看呀!你們看呀!這是什麼腳呀!」他巴噠著嘴叫道。
  「這個女人襪子裡的腿像兩根樹枝一樣。」
  「你看!薩爾恰今天是怎麼出來的!」
  「注意!莎亞來了。」列昂·科恩向隨便躺在馬車裡經過他們的莎亞鞠了一躬。
  莎亞也向他們點了點頭。
  「他看起來像個老『廢物』。」
  「小姐,你的裙子上沾了泥。」布姆—布姆對一個姑娘吆喝道。
  「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列昂說。
  「我說的不過就這麼點嗎!」
  「莫雷茨,到我們這兒來吧!」列昂看見韋爾特走過來了,他叫道。
  「算了吧!我不喜歡在街上演小丑。」莫雷茨喃喃地說,他從他們的身邊走了過去,立刻隱沒在往新市場擁去的人群中。
  許多建築架佇立在新蓋或者增建的房屋前面,把周圍的一切都趕到泥深路爛的街上去了。
  下面,在新市場的後面,擠滿了猶太人和往老城去的工人,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在這裡接連三次改變著自己的面貌:它從加耶羅夫斯基市場到納夫羅特屬於工廠區,從納夫羅特到新市場屬於商業區,從新市場往下到老城則是猶太人賣舊貨的地方。
  這裡的爛泥更黑、更富於流動性。每棟房前的人行道都幾乎是另一個樣,有的地方鋪上了石頭,顯得寬敞;有的地方鋪上了水泥,形成一條狹長的水泥帶往前伸去;有的地方就是一條細長的鋪上了磚的道路,上面滿是泥濘,路面也被踩壞了。
  工廠裡的廢水從排水溝裡流出來後,就像一條條拉開了的黃色、紅色和藍色的帶子。這些廢水是從它們後面的一些工廠和房子裡流出來的,水量多得在淺平的排水溝裡裝不下,泛濫到人行道上來,形成五顏六色的水浪,還流到無數商店的門檻邊。門檻裡面也是一片烏黑的泥濘,骯髒、腐臭,還可聞到臭魚、壞了的蔬菜和燒酒的氣味。
  街上的房屋都很破舊、骯髒。牆上的灰土脫落了,閃閃爍爍好像長了瘡疤,磚都裸露在外,有的地方還露出一根根木頭。另外一些房子的牆壁是一般普魯士式的,但它們也裂開了,在靠近門和窗的地方甚至都鬆散開了。這些門窗上的把手也是歪歪扭扭的。還有一些房子則快要塌了,下面堆滿了爛泥,就像一排排令人噁心的屍體。在它們之間,卻又混雜著一些新蓋的三層大樓房,這些樓房沒有露台,它們的窗子多得數不清,但還沒有安裝好,牆壁也沒有粉刷,可是已經住滿了人。裡面響遍了在星期天也工作的織布機的嘎噠嘎噠聲,縫補舊物出賣的機器的軋軋聲和紡車轉動的刺耳的吱吱聲,在這上面安裝的線軸是用於手工勞動的。
  這些樓房數量很多,排下去沒有盡頭,它們的陰森森的大紅圍牆高高聳立在周圍死氣沉沉的廢墟世界和破爛市場之上。在樓房跟前,堆滿了磚瓦和木頭,再往前還有一條狹長的巷道,巷道裡擠滿了運送貨物的車馬,同時可以聽到商販在叫賣,工人們在喧鬧。他們一群群往老城擁去,不是走在巷道中間,就是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他們脖子上的圍巾顏色和巷內灰白色的泥濘差不多。
  在老城和靠近它的所有街道上,正像一個尋常的星期天一樣,活動十分頻繁。
  一個四角形廣場的周圍被許多舊樓房環繞著。這些樓房從來就沒有刷新過,裡面都是商店、酒樓和所謂「殯儀館」1。廣場上有許多售貨攤子,這裡聚集著成千上萬的人、車輛和馬匹。人們在呼喊、在說話,有時還在打罵。
    1原文是英文。
  一片雜亂的喧鬧聲就像水浪一樣從市場的一方,經過人們的頭頂、飄動著的頭髮、伸起的手和馬的腦袋,流到了另一方,屠夫們高舉在碎肉之上的斧頭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人們因為怕擠,將大塊大塊的麵包舉在他們的頭上。那貨攤旁的衣櫃裡掛的黃、綠、紅和紫羅蘭色的圍巾,就像旗幟一樣在空中飄蕩。懸掛在許多木樁子上的便帽、禮帽、皮鞋、棉紗領帶彷彿一條條五顏六色的蛇,在風的吹拂下颼颼作響,不斷向擁擠過來的人的臉龐撲了過來。在小商店裡,一些高級的白鐵器皿被放置在陽光下,燦然閃爍;還有一堆堆豬肉,一包包柑桔也在這裡出售。一根根枴杖在黑色的人群和泥濘的襯托下清晰可見。這些泥濘由於人們的踐踏和攪拌,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並像一道道噴泉,不斷向小商店和人們的臉上濺去;有時它還從市場流到一些建築架旁,流到市場周圍的街道上。在這些街上慢慢地行駛著一些滿載一桶桶啤酒的大車和送肉的車子。在肉車上蓋有一塊塊骯髒的破布,遠遠就可以看見上面放的紅黃色的、去了皮的牛排骨。還有一些載著一袋袋麵粉,或者裝滿了家禽的車子,上面的鵝鴨在嘎嘎叫著,有的還通過一層層格子伸出頭來,衝過往的行人不停地喧鬧,形成了一片雜亂的音響。
  在這些車繩沒有解開、一輛接著一輛走過去的車子旁邊,有時急速地駛過一輛裝飾得很漂亮的馬車,把爛泥濺潑在它身旁的人們、車子和人行道上。在這種馬車上坐的,往往是一群年老的窮苦的猶太女人,她們攜帶的籃子裡裝滿了煮熟的豆子、糖果、凍壞了的蘋果和兒童玩具。
  在一些已經開張的擠滿了人的商店門前,放著桌椅板凳。上面擺著一堆堆服飾用品、長短襪子、假花、硬如白鐵的印花布、縫得非常別緻的被褥和棉紗做的花邊。在市場的一個犄角上,擺著許多黃色的床鋪,上面繪著各種圖形;五斗櫃,由於沒有用銅鎖鎖上,看起來頗似一塊紅木;鏡子,因為太陽光的照射,任何人站在它跟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孔;此外還有搖籃和一堆堆廚具。在這些東西的後面,一些鄉下女人將一把把草放在地上就坐下了。她們身穿紅布衣,腰上束著圍裙,帶來的是黃油和牛奶。在車子和小商店之間,有時走過一群群婦女,她們拿著一籃籃漿貼好了的白帽子,這些帽子的大小已經試過,合符街上人的要求。
  在市場一旁橫穿而過的街上,還擺著一桌桌的帽子,帽上簡陋的帽花、鐵銹色的帽扣、各種顏色的羽毛,在它後面的房屋牆壁的襯托下,看起來令人不快。
  男衣櫃裡的衣服已經一賣而空了。在街上,在一些過道裡,在牆邊,在一般並不用於遮蔽的帷幔後面的小攤子上,所有貨物也一賣而空了。
  女士們也照樣試著各種長衣、圍裙和褲子。
  人們的喧鬧聲不斷加大,因為從城市上方還不斷有新的買者到來,增加了新的喧鬧聲,這裡包括一些嘶啞喉嚨的喊叫、從各方面傳來的吹兒童喇叭的嗚嗚聲以及車子行駛和豬、鵝吠叫的聲音。整個這一瘋狂的人群都在狂呼亂叫,他們的聲音衝向那像一把淺綠色華蓋一樣高懸於城市之上的明淨晴朗的天空。
  可是在一個酒店裡,卻有人在演奏、在跳舞。人們可以聽到通過這一片象地獄一樣的喧鬧,從那兒傳來的拉手風琴和小提琴的聲音以及雄壯有力的跳奧貝列克舞時的呼喊聲。但這聲音很快由於十幾個人在市場中心的一家商店門前為爭奪火腿而吵嘴的干擾,又聽不見了。這些人緊緊地扭抱在一起,大聲地叫喊著,把身子左右搖晃,終於滾到了爛泥裡。他們各自咬著對方,像一個大球似的滾來滾去,滿手、滿腳、滿臉都是血,嘴由於氣怒噘了起來,眼裡露出了白翳。
  太陽高高地照著,給整個市場帶來了春天的溫暖,把各種顏色都照得十分明亮。它給那些疲勞和消瘦的面孔增添了光輝,使一切藏污納垢的地方得以暴露,把窗玻璃、把拌和著水的泥濘、把那些站在房前曬太陽的人們的眼睛照得熠熠生光。它像這兒常用的鍍金琺琅一樣,包住了所有的人和物體,使酒館、車子、小商店和泥濘都變得無聲無息。它好似一個大的漩渦,在市場的上空旋轉。它彷彿支支利箭,猛刺著房屋周圍的四角。它有如流水,流進了大街小巷,流到了田野和附近的工廠裡。這些工廠煙囪林立,但它們沉睡在可怕的寂靜中,並用它們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的窗眼凝視著這一群群的工人。
  莫雷茨十分煩惱地擠過市場後,來到了德列夫諾夫斯卡街。這是羅茲最古老的街道之一,這兒非常寂靜,街旁快要倒塌的小房是羅茲第一批紡織業者的,還有一些普通農民的房子緊挨著它們。這些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一半都快要觸到地面了。它們的周圍還有果園,果園裡的葡萄和移栽過來的蘋果都死了。這些樹過去是枝葉繁茂的,後來由於緊靠工廠的圍牆,多年來,陽光和從野地裡來的風逐漸被越來越多的障礙物遮住,因此它們枯萎了;後來染坊裡排出的污水又流到這兒把它們洗染、侵蝕和破壞,再加上從來沒有人照看,它們便在被遺棄的淒涼和寂寞的處境中,慢慢地死去。
  這條街上的爛泥比市場上還要深。在通往野地的街尾上,有一些豬在屋前爬來爬去,想要刨開場地上硬邦邦的泥土,因為這兒堆放著許多垃圾。
  這裡的房屋成群相聚,但它們的佈局卻很雜亂無章。有的還孤零零地立在野地裡,周圍都是浸透了水分的軟糊糊的爛泥。
  格林斯潘—蘭德貝爾格的工廠就在羅茲的這一邊,它和街道之間,隔著一堵高大的籬笆牆。
  在工廠的一旁有一棟帶閣樓的大房子。房子的周圍是果園。
  「先生在家嗎?」莫雷茨沖一個給他開門的老工人問道。
  「在家。」
  「還有別人嗎?」
  「大家都在。」
  「什麼大家?」
  「啊!就是那些猶太人,他家裡的人。」老工人鄙夷地說。
  「弗蘭齊謝克!你很幸運,我今天情緒好,要不就要給你一個耳光了,你懂嗎?給我脫下套鞋!」
  「我懂,要不是老爺今天高興,我就會挨上一記耳光,現在我不會挨耳光了。」老工人十分和善地說著,為莫雷茨脫下了套鞋。
  「好,你拿去喝啤酒吧!要記住。」莫雷茨表示滿意地給了他十塊錢,然後走進房裡。
  「不得好死的,豬玀!他會害波蘭人的。」老工人說著,沖莫雷茨啐了口唾沫。
  莫雷茨走進一間大房,這裡有十來個人,他們圍坐在一張擺有杯盤碗碟的大桌子旁,剛剛吃完午飯。
  他會意地和所有的人打了招呼,便坐在角落裡的一張紅沙發床上,床上蓋著一株大的扇形棕桐樹的影子。
  「幹嗎要吵嘴呢?一切都可以平心靜氣商量嘛!」格林斯潘在房間裡徘徊,慢慢地說。他那灰白色的頭上戴了一頂天鵝絨的便帽。
  他的白淨和飽滿的臉龐在長長的鬍鬚襯托下顯得更加漂亮,他的一雙小眼睛不斷以閃電般的快速變換著自己注視的對象。
  他的戴寶石戒指的手裡雖然拿著一枝雪茄,卻抽得很少。可是當他把煙從突起的紅嘴巴裡吐出來後,還要仔細地聞聞它的味道。
  「弗蘭齊謝克!」格林斯潘對門廳裡喊了一聲,「你把我辦公室裡的那盒煙拿來吧,它完全搞濕了,我要放在爐子上烤烤。你留心著,別讓它丟了。」
  「如果它不該丟失,就不會丟失。」弗蘭齊謝克喃喃地說。
  「這是過什麼節1?」莫雷茨問費利克斯·菲什賓——這個家庭的成員之一。他現在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口裡不斷吐著一圈圈煙霧,還老是搖頭擺腦的。
  「家庭破產的盛大節日2。」費利克斯說。
    12原文是德文。
  「我到爸爸這兒來,是求爸爸想個辦法。我請大家也到這兒來,讓大家看看,對我的丈夫說一說,這生意下一步該怎麼做,我們才能有出路,因為他不願聽我的。」一個年輕漂亮、頭戴黑帽、穿得十分講究的黑髮女人開始高聲地說,她是格林斯潘的大女兒。
  「你們在利哈切夫有多少錢?」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噙著鉛筆,問道。他有一個猶太高鼻子,他的頭髮和鬍鬚幾乎是紅的。
  「一萬五千盧布。」
  「你們的期票在哪裡?」老格林斯潘問道,一面玩著那根掛在他天鵝絨襯衫上一直垂到大肚皮的金鏈帶。在這件襯衫的下面,還有兩縷白帶子在不停地飄動。
  「期票在哪裡?到處都有!我在格羅斯呂克那兒用過,買貨也用過,為買最後一間廂房還給了科林斯基。說這麼多幹嗎!只要有人破產,他就來找我,我不得不給錢,這就要用期票。」
  「爸爸你聽!你老是這麼說。這是什麼?這像個什麼?這是做生意!這是個商人,一個正正經經的廠老闆說的話:『我覺得應該,我就付錢。』只有不懂得做生意的愚蠢的農民才這麼說。」女人叫了起來。在她的黑橄欖樹色的大眼睛裡,閃出了表示惋惜和憤怒的淚花。
  「我感到奇怪,雷吉娜!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你這樣一個聰明人,卻連這些不僅做生意、就是全部生活都有賴於它的普通的事兒都不懂。」
  「我懂,我加倍地懂,可我不知道你、阿爾貝爾特為什麼要付這一萬五千盧布。」
  「因為我應該。」他喃喃地說著,低下了頭,把他蒼白的、顯得疲倦的臉對著他的胸脯,一絲帶譏諷的憂鬱的微笑從他窄小的嘴唇上掠過。
  「他只顧說他自己的。你如果賒購了原料,那你就欠了債;可是你如果把東西賒給了別人,別人就欠了你的債。如果他們破了產,如果他們不還錢,你怎麼辦?難道你就得賠錢?難道說弗魯姆金想賺錢,你就得賠損嗎?」女人漲紅了臉,叫喊著說。
  「廢物。」
  「一個偉大的商人,哎呀!哎呀!」
  「你必需整頓一下你的生意買賣,你應當賺百分之五十。」
  「雷吉娜說得對!」
  「你不要再恪守這個愚蠢的誠實了,這裡是一大筆錢。」
  大家都叫了起來,他們向他伸出了手,臉上激動得火辣辣的。
  「安靜,猶太人!」費盧希·菲什賓在沙發上搖晃著身子,隨便地說。
  「給錢!給錢!就是蠢人也會。每個波蘭人都會,可這是一種偉大的藝術呀!」
  「先生們!別再爭了!」格林斯潘的兒子齊格蒙特、一個羅茲大學的學生叫了起來,他想蓋過所有的聲音。他用刀敲著玻璃杯,解開了衣扣,一定要發言,可是誰也沒有聽他的,因為大家都在一起說話和呼叫。只有老格林斯潘一個人在默不作聲地徘徊,鄙夷地望著他那用手撐著身子、對莫雷茨表示同意的女婿。而莫雷茨卻對這場爭論的結束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他看著老格林斯潘,想了想是否向他提起自己的生意。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6
發表於 2010-11-14 23:30:20 |只看該作者
  莫雷茨本來興趣很大,可是由於久等,他的這種興趣也逐漸冷淡了。他遲疑了一陣,因為當他想到了卡羅爾和巴烏姆時,好像有一種不可解釋的羞愧感攫著他。他注視著格林斯潘的圓圓的、機靈的臉和轉動不停的小眼睛,畢竟是不敢相信他。他審視著所有在場的人,似乎要對他們作出評價。他的眼光一會兒停留在坐在沙發上伸出了腿的菲什賓的淺色褲子上,一會兒好像要看出阿爾貝爾特·格羅斯曼的金錶鏈有多重,一會兒又望著那長著大紅鬍子、頭戴絲緞帽子的老猶太蘭道手裡拿的厚厚的大錢包,他正在急急忙忙從錢包裡找什麼。可是格羅斯曼現在正抬頭注視著天花板,他似乎並沒有去聽他妻子在聚集到這兒的家屬支持下發出的那可怕的大喊大叫的聲音,而他們到這兒來正是為了阻止他支出期票,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迫使他走向破產。
  莫雷茨對格林斯潘越來越感到不可信任。
  「喂!喂!我們現在來喝茶吧!」當女僕把吱吱叫著的火水壺送來後,格林斯潘叫了。
  「你去請梅拉小姐進來。」莫雷茨傲慢地對弗蘭齊謝克說。
  沉默了一會。
  梅拉進來後,點頭向所有的人致意,然後開始給人們倒茶。
  「我今天碰到的這一切,會叫我生病的。在這兒沒有一霎時的安靜,我已經胸口痛了。」雷吉娜擦著自己淚汪汪的眼睛,喃喃地說。
  「你每年都去奧斯唐德1,現在你正好有理由去了。」
    1比利時著名的浴場。
  「格羅斯曼,你不要這麼說,她是我的孩子!」格林斯潘高聲叫道。
  「梅拉,你還沒有和我見面打招呼呀!」莫雷茨坐在格林斯潘和蘭德貝爾格公司所有者這個最小的女兒身旁,喃喃地說。
  「我對所有的人都行了禮,你沒有看見?」梅拉把茶杯向齊格蒙特移去,低聲說。
  「我要你單獨和我打招呼。」莫雷茨攪拌著茶水,低聲說。
  「你這是為什麼?」她把淺藍色的顯得憂鬱的眼睛和生得十分勻稱和漂亮的面孔對著他。
  「為什麼?因為我很希望你注意到我。今天我能見到你,能和你說話都使我非常高興,梅拉。」
  一絲微笑在她那突起的、好似西西里島的白珊瑚色的漂亮的嘴上掠過;可是她沒有回答,只給她的父親倒了一碗茶。
  她父親喝了茶後,依然在房間裡踱步。
  「我說了什麼可笑的話?」莫雷茨看到梅拉在笑,問道。
  「不是,我想起了今天早晨斯泰凡尼亞太太對我說的話。大概你昨天對她說過你不善於和猶太女人賣弄風騷,這類女人你不感興趣。你這樣說過嗎?」她瞅著他問道。
  「說過。可我和你首先不是賣弄風情,再者你身上也沒有絲毫猶太的東西,我以人格擔保。」他立刻補上這一句,因為要不那同樣的微笑又會在她的嘴上出現。
  「這就是說,我和你一樣。莫雷茨,對你的誠懇,我表示感謝。」
  這使你生氣?梅拉!」
  「不,對我來說全都一樣。」她說話的聲音有點生硬,他從她眼裡也看出了驚異的表情,可是他看不出這應作何解釋,因為她現在又拿起了杯子,一心一意倒茶去了。
  「我們平心靜氣地說吧,總是可以達到想法一致的。」齊格蒙特用一把小梳子開始梳著他的紅得像赤銅一樣的鬍子。
  「我在這兒還能說什麼呢!請爸爸自己對阿爾貝爾特說,像這樣的生意,我們只要一年,就當真要破產了。他不願聽我的,因為他有自己的哲學,就像他說的那樣。請爸爸告訴他,雖然他是一個哲學和化學博士,但他很蠢,因為他把錢往泥沼裡扔。」
  「爸爸你能不能叫她不要干預這些事了,她不懂;你能不能叫她不再這麼叫了,因為最終會使我厭煩的。」
  「他對我的好心好意就是這麼看嗎?」
  「安靜,雷吉娜!」
  「我安靜不了,因為這兒講的是錢,是我的錢,我厭煩他,我還會討厭他,這個羅茲伯爵對我就是這樣,啊!啊!」她十分怨恨地大叫起來。
  「那就改變一下生意吧!你出一半。」蘭道嚴肅地說道。
  「怎麼個改變!我們從弗魯姆金那兒一分錢也拿不到,我們什麼也拿不出。」
  「你不懂,雷吉娜。格羅斯曼!你說吧,你是要賺錢,還是準備欠債!」齊格蒙特解開了制服。
  「最多出百分之二十五。」老格林斯潘吹著杯裡的茶水喃喃地說。
  「還有更好的辦法。」菲什賓低聲地說,吹開了他的煙上跳起的火星。
  誰也沒有答他的話。大家都靠在桌子邊,在看齊格蒙特急急忙忙數著的那些寫上了許多數字的卡片。
  「他欠五萬盧布!」齊格蒙特叫道。
  「他有多少錢?」莫雷茨站起來問道,因為他看見梅拉已經從房裡出去了。
  「看他能出百分之幾,這以後會知道。」
  「這是一筆好生意。」
  「錢等於已經放在口袋裡了。」
  「雷吉娜,你不用擔心。」
  「你們要叫我破產嗎?我不打算去騙人。」格羅斯曼站起來斷然說道。
  「你一定得改變你的買賣方式,要不我就要拿回我的嫁妝,我們離婚,為什麼定要和你這個伯爵生活在一起呢!為什麼我非得這麼成天擔憂呢!」
  「安靜!雷吉娜!格羅斯曼出百分之二十五,你別擔心,還有我啦!我親自來做這筆生意。」老格林斯潘想要叫她高興。
  「阿爾貝爾特有點煩惱,莫雷茨,你說是嗎?」菲什賓問道。
  「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莫雷茨馬上說,他不願意呆在這裡,想到梅拉那兒去。
  「你要退嫁妝嗎!拿去吧!你要離婚,同意。你要我手中的錢,也可以拿去!我在這個齷齪的地獄裡已經感到很煩了。我和你,雷吉娜,任何時候也不會和睦相處。在我們沒有孩子的時候,你成天對我嘮嘮叨叨,說什麼上街都覺得丟臉,現在有了四個孩子,還是不滿意。」
  「阿爾貝爾特,你不要說了!」
  「好!好!這是你們的事。」格林斯潘叫喊著,把杯子立刻放在桌上。
  「她任何時候,對什麼都不會滿意。她總是要和我吵嘴。」
  「我不要吵嘴,就是他叫我騎這匹快要死的駑馬,讓大家笑話,我也不用去吵嘴。」
  「好的有啊!比你闊的人還在步行啦!」
  「可是我要騎馬,給我一匹正經的馬。」
  「你自己去買吧!我沒有別的馬。」
  「安靜,猶太人!」費盧希叫道,他又在沙發上搖晃起來了。
  「他真是蠢到極點了。這難道是拿錢去買東西?難道是要買必不可少的東西?武爾夫開了工廠,他一定有錢。貝爾斯坦為了佈置住房,花了整整十萬盧布購置傢具,他有很多錢。」
  雷吉娜高聲說著,以感到驚異的眼光望著全家人。
  阿爾貝爾特轉過身把背對著他們,望著窗子。
  爭吵又重新開始了,並且達到了最激烈的程度。大家一齊吼叫起來,還靠到桌邊,用拳頭砸桌子。他們把手裡的紙扔到一邊,在一塊油布上寫著越來越多的新的數字,指出將會發生的各種各樣最壞的結果和如何就會導致破產;他們互相責罵,時而離開桌子坐下,不停地叫喊。他們由於對這些可以賺得的數目很感興趣,由於對這個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不願聽他們說關於破產的事的蠢人十分惱怒,他們的鬍髭、面孔和嘴也激動得顫抖起來了。
  就是老格林斯潘也高聲地作了解釋,才走出了房間。因為激動而感到疲勞的雷吉娜坐在沙發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蘭道把油布丟到一旁,用一節粉筆在桌上寫著各種數字,不時還說上一兩句十分嚴肅的話。齊格蒙特·格林斯潘滿臉通紅,額上滲出了汗,他喊的聲音最大,希望大家和解,又在檢查雷吉娜給他的一本關於工廠的大部頭書中的一系列數字。
  只有莫雷茨沒有參加爭吵,他坐在那從沙發裡伸出頭來的菲什賓旁邊的一顆棕櫚樹下面,精神抖擻地抽著煙,不時吆喝道:
  「安靜,猶太人!」
  「這根本不是什麼使人高興的歌劇。」莫雷茨感到厭煩地說。他已經完全放棄了和格林斯潘一起做生意的打算,到房子裡找梅拉去了。
  他在一個受到全家最為尊敬和關懷的老婦人那兒遇見了她。
  老婦人坐在那擺在窗旁的一張圍成一圈的沙發上。她是個已近百歲的老人,全身癱瘓,糊糊塗塗像個孩子似的。她的臉很枯瘦,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張滿是褶皺的淺黃色的皮還掛在上面。她的一雙黑眼睛倒亮晶晶的,就像一對玻璃念珠一樣。她的頭上戴著黑色的假發,發上還戴著一頂各色天鵝絨的帶花邊的壓發帽,就像一些小城市裡的猶太女人所戴的那樣。
  梅拉用一隻兒童用的小勺不斷將菜湯往她陷塌下去的嘴裡喂,老婦人像魚一樣將嘴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合上。
  她見到莫雷茨對她鞠了一躬,便歇了一會,癡呆呆地望著他,以好似從地下發出來的低沉的嗓音問道:
  「這是誰?梅拉。」
  老婦人除了自己最親近的人外,別的都不認識。
  「莫雷茨·韋爾特,我父親的外甥,韋爾特。」她特地又說了一遍。
  「韋爾特!韋爾特!」她用舌頭舔了舔她那沒有牙齒的牙床,又張開大嘴喝著梅拉給她送來的菜湯。
  「他們還在吵嘴嗎?」
  「他們把今天變成了一個審判的日子。」
  「這個阿爾貝爾特真可憐。」
  「你憐惜他嗎?」
  「怎麼說呢?連自己的妻子和家庭都不把他當人看。雷吉娜的唯利是圖簡直使我吃驚。」她悶悶不樂地歎了口氣。
  「他應該成為一個好的廠主。他犯了點理想主義的毛病,頭一遭失敗了,只要能夠好好吸取教訓,他的毛病會改的。」
  「我既不理解父親,也不理解舅舅們;既不理解你,也不理解羅茲。我看到這兒發生的一切,只感到生氣。」
  「發生了什麼?情況很好嘛!大家都賺錢就不錯了。」
  「可錢是怎麼賺的?採取什麼手段?」
  「這都一樣。獲得盧布的手段並不降低盧布的價值。」
  「你是一個厚顏無恥的人。」她低聲地責備他。
  「我只不過是一個不怕將事物按其本來各稱來稱呼的人。」
  「算了吧,我已經煩得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給老婦人喂完湯後,挪動了一下沙發上的枕頭,然後吻了她的手。
  老婦人輕輕把梅拉拉了過來,用她那象骷髏一樣乾瘦的指頭摸著梅拉的臉,看著莫雷茨,再一次問道:
  「這是誰?梅拉。」
  「韋爾特,韋爾特。莫雷茨!走吧!如果你有空,到我這兒來一下。」
  「梅拉,只要你願意,我對你總是有時間的。」
  「韋爾特,韋爾特!」老婦人張開了嘴,低聲重複著。她用她那雙無神的眼睛望著窗子,窗外可以看見工廠的圍牆。
  「莫雷茨,我已經求過你了,你不要在這兒獻媚!」
  「請你相信我,梅拉!我誠懇地說,這是一個正直人的話。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只要我聽到你的聲音、只要我看見你,我不僅在說話上必然和對別的女人不一樣,而且我的感情和思想也會起變化,你是這樣格外的溫存,你真正是一個女人。梅拉!像你這樣的女人在羅茲是很少的。」他說得很嚴肅,跟在她後面走進了房裡。
  「你可以帶我去見魯莎嗎?」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問道。
  「假若你不願意,我還是要請求你同我去。」
  梅拉把頭靠在窗玻璃上,看著窗外一群群由於遇到這三月春天的第一個日子而欣喜若狂的麻雀,它們在花園裡不停地互相追趕和打架。
  「你在想什麼?」過了一會他低聲問道。
  「我在想阿爾貝爾特,他會照他自己的決定去做,還是象大家要求他的那樣去做?」
  「他會宣佈自己已經破產,然後和債主進行談判。」
  「不,我瞭解他,我可以肯定他會出錢。」
  「我可以和你打賭,他能談判成功。」
  「如果他掙不到錢,我不知道我要給他什麼才好。」
  「梅拉,格羅斯曼有他一套古怪的哲學,可他是個聰明人。我可以拿我的全部財產打賭,他不會出多於百分之二十五的錢。」
  「我很,很希望情況是另一個樣。」
  「我以為,你本來應當嫁給他,梅拉,這樣你們會互相瞭解。你們雖然缺吃少穿,但你們是正直的人,人們會把你們放在個性博物館1里展覽的。」
  「我喜歡他,可是我不會嫁給他,他不是我這樣的類型。」
  「誰是你這樣的類型?」
  「你去找吧,你猜猜!」在她蒼白和十分敏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博羅維耶茨基,肯定是他,所有的羅茲女人都愛他。」
  「不,不是,我以為他是一個枯燥無味和自命不凡的暴發戶,和你們所有的人太相像了。」
  「奧斯卡爾·邁爾,他是男爵、百萬富翁,他也很漂亮。他的確是一個梅克倫堡2種的男爵,但他卻是個最正派的百萬富翁。」
    1原文是拉丁文。
  2德國的一個洲。
  「我見過他。我覺得他像一個喬裝打扮的奴僕。這一定是個殘酷無情的人,關於他我聽到過很多。」
  「他很野蠻、粗暴,是一個真正普魯士種的畜生。」他憤憤地說。
  「至於這樣嗎?他已經使人感興趣了。」
  「別說這個下流坯子了。你大概喜歡貝爾納爾德·恩德爾曼吧?」
  「小猶太!」她輕蔑地說道。
  「哎喲!我真傻!你是在華沙受過教育的,你生活在波蘭環境中,你熟悉華沙所有的社交界,到過華沙所有的沙龍,怎麼會喜歡猶太人或者羅茲人呢!」他帶諷刺地叫了起來,「你習慣於親近蓬頭散髮的大學生,親近那些嘴裡唱高調,但卻要求得到遺產和薪高而清閒的職位的激進分子以及那些成天說大話,自以為高貴,可是卻恥笑真正高尚道德行為的人們。哈!哈!哈!這我都看到過。每當我想到我過去那些時刻,想到那些人時,我就要笑破肚皮。」
  「算了吧!莫雷茨。你說話帶有苦衷,可見你不是沒有偏見的。我不愛聽。」梅拉叫道,她覺得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因為她和父親在羅茲雖然已經住了兩年,但她的心的確還在華沙。
  梅拉走出了房間。過了一會,當她再回來時,已經穿好衣服要出去了。
  他們不一會兒就出了大門。
  一輛非常漂亮的四輪馬車的門打開了,在大門口等著他們。
  「只去新市場,如果那裡沒有泥濘,我就步行。」
  馬跑得很快。
  「不管怎樣你使我感到奇怪,梅拉!」
  「為什麼?」
  「正因為你不是猶太女人。我很瞭解我們的女人,我知道對她們應如何評價,我尊重她們,瞭解她們。她們對待各種書本上說的事,不像你那樣認真。你認識阿達·瓦塞倫嗎?她在華沙也住過,處在和你一樣的環境中,她就像你一樣對什麼都有一股熱情,對什麼都很積極,她和我就平等、自由、德行和理想也進行過爭論。」
  「所有這些東西,我並沒有和你爭論過。」她迅速打斷了他的話。
  「對,可是請讓我把話說完。有一個最理想的理想主義者,當她嫁給羅森布拉特後,她就把所有號稱理想的蠢事忘得一乾二淨了。理想主義,這不是她的專長。」
  「你喜歡這樣嗎?」
  「我正是愛這個。她如果有時間,可以以寫詩當娛樂。為什麼不能娛樂呢?這在波蘭人的家庭裡是經常可以看到的,再加上某種摩登的情調,當然不會像上戲院和參加舞會那麼乏味。」
  「那麼你以為,這一切都是遊戲嗎?」
  「對波蘭女人,對你都不能這麼說,你們是另一個族類。可是對猶太人來說,我知道,肯定是這樣。你只要想想,這一切於她們有什麼關係?梅拉,我是一個猶太人,我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對於做生意從來不感到恥辱,也從來沒有拒絕過,為什麼要拒絕呢!我和我們所有人一樣,除了自己的生意外,一切都不相干,因為除生意外,其他一切在我的血脈中乾脆就不存在。你看,這個博羅維耶茨基是個怪人,他是我在華沙中學時的同學,在裡加的同學,我的朋友。我們這麼多年住在一起了,我以為我是瞭解他的,他是我們的人。他有一雙無情的鐵腕,他是一個道地的羅茲人,是一個比我要有能耐的投機家。他做的事有時連我也不懂,我們中任何人也不會去做。他是一個『羅茲人1』,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有各種各樣古怪的思想,烏托邦式的空想,為此他可以供獻出他身上僅有的兩個盧布,而我如果不能擺脫他的影響,我甚至為此也可以供獻十個盧布。」
    1原文是德文。
  「你把我們領到哪兒去?」梅拉打斷了他的話,她用傘在馭者身上敲了一下,叫他停下馬車。
  「你身上所具有的,正是他們、波蘭人所具有的東西。」
  「這是不是有時叫著靈魂的東西?」她指著人行道,高興地說道。
  「你說的範圍太大。」
  「我們走中街吧!我想散散步。」
  「這兒到維澤夫斯卡街最近,然後從那裡可以去磚瓦廠街。」
  「你挑一條近道吧!快點結束遭這個罪吧!」
  「梅拉,你該知道,我和你作伴是感到很高興的。」
  「是不是因為我這樣耐煩地聽你說話。」
  「是的,但也因為你嘴上帶著這譏諷的表情時顯得很漂亮,很漂亮。」
  「你的恭維話卻不很漂亮,因為它是批發貨1。」
  「你愛華沙的零售貨2,要短期可靠的期票。」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法文。
  「只要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為人正直就可以了。」
  「雖說如此,卻並不妨礙婚前關於嫁妝的談判。」他譏諷地說著,往上托了托夾鼻眼鏡。
  「哎呀!你把我領到這裡來了。」她不高興地喃喃說。
  「是你要來這兒的!」
  「我首先是要你把我領到魯莎那兒去。」她著重地說明了這一點。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把你帶到所有的地方去。」他叫喊著,同時以尖厲的笑聲來掩蓋這時候籠攫著他的古怪的激動。
  「謝謝你,莫雷茨,到其他地方就是別人領我去了。」她作了很不客氣的回答後,不說話了,只是悶悶不樂地望著那滿是泥濘的可怕的街道,望著那些骯髒的房屋和無數行人的面孔。
  莫雷茨也沉默了。因為他對自己很生氣,對她則更為生氣。他怒氣沖沖地推開了行人,然後按了按夾鼻眼鏡,把那表示不樂意的視線投向她的蒼白的臉上,鄙夷地注視著她對一群群在大門前和人行道上玩耍的衣裳襤褸的窮孩子表示同情的眼光。他對她多少有所瞭解,因此他覺得她很天真幼稚,很……
  當他要認定她是什麼性格時,他一方面痛恨她的愚蠢的、波蘭的理想主義,另一方面,她的冷酷無情的心靈,以及在她的蒼白的臉上,在她的陷入沉思的眼光中,在她整個苗條和長得非常勻稱的身軀上所表露出來的一點富於詩意的、高貴和善良的感情卻又吸引著他。
  「你不說話,是對我感到厭煩嗎?」她過了一會喃喃地說。
  「我不想把沉默打斷,因為你可能在想著很大的事。」
  「你可以相信,這是比你所要諷刺的大得多的事情。」
  「你還做了兩件事,梅拉!這就是對我進行了諷刺,把自己則炫耀了一番。」
  「我本來只想做一件。」她笑著說。
  「攻擊我,對嗎?」
  「對,這個我很樂意干。」
  「你很不喜歡我嗎?梅拉。」他受了點刺激,問道。
  「不喜歡,莫雷茨。」她搖了搖頭,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你不愛我嗎?」
  「不愛,莫雷茨!」
  「我們進行了一場美妙的調情。」他對她的回答十分惱怒。
  「在表親之間這不要緊,因為誰也不承擔什麼責任。」
  她停住了腳步,掏出了幾文錢,給了一個站在一堵籬笆牆下面,身上裹著一件破衣,手裡抱著孩子高聲叫乞的女人。
  莫雷茨對這鄙夷地瞥了一眼,可他自己也馬上拿出一塊錢給了這女人。
  「你也施捨窮人嗎?」她感到驚奇了。
  「我也願意發發慈悲呀!因為我身上正好有一塊假幣。」他對她的憤怒表示親熱地笑了。
  「你的厚顏無恥已經不可救藥了!」她低聲說著,加快了走路的步子。
  「我還有時間,還會遇到治療的機會和像你這樣的大夫。
  ……」
  「再見,莫雷茨。」
  「很遺憾,已經是……」
  「我並不覺得遺憾,你今天來僑民之家嗎?」
  「不知道,因為我晚上就要離開羅茲。」
  「來吧!替我向太太們問候,告訴斯泰凡尼亞,明日中午我會到她的鋪子裡去。」
  「好!你也替我向魯莎小姐問候,告訴米勒,我說他是個小丑。」
  他們握了手後,就辭別了。
  莫雷茨看著她走出門德爾松家庭院的大門後,便到城裡去了。
  太陽開始熄滅,慢慢地落到城市的下面去了。西方出現的萬道霞光在成千上萬的窗子上映上了一片血紅的顏色。羅茲四處寂靜,它將身子平整地躺睡在這靜夜的黑暗之中。成千上萬的房屋和屋頂逐漸匯聚成許許多多灰色的、顯得雜亂、同時被一條條街道分隔開了的大整體。在這些街道裡,那沒有盡頭的一長排一長排煤氣燈開始燃燒起來了。只有一些工廠的煙囪像一群紅色的大樹桿一樣,屹立在城市之上,它們在明亮的天空襯托下,好像在顫抖,好像在搖晃,在西方晚霞的映照之下,又好像在燃燒。
  「一個瘋子!可是我要和她結婚!格林斯潘、蘭德貝爾格和韋爾特可以很好地合作。應當考慮到這一點。」莫雷茨喃喃地說著,他對這筆生意感興趣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7
發表於 2010-11-14 23:31: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今天莫雷茨是怎麼啦!」梅拉想著,走進了街道拐角上一棟通稱莎亞的宮殿的兩層樓的大房子裡。「是的,我有五萬盧布的嫁妝。他一定生意做得不好,所以這樣親熱。」
  她最親密的朋友魯莎·門德爾松雖然右腳有點行走不便,這時跑到門廳裡來迎接她,因此她沒法想更多的。
  「我本來要派車來接你的,因為我等不及了。」
  「莫雷茨·韋爾特領我來的,我們走得很慢,他對我說了一些恭維話,喏!就是這樣。」
  「臭猶太!」魯莎鄙夷地說著,便替梅拉脫衣,把她的帽子、手套、面紗、外衣一件件交給了僕人。
  「他對你鞠了大躬。」
  「蠢傢伙,你想,我是在街上認識他的,他怎麼會對我行禮。」
  「你不喜歡他?」她問道,站在一面立於兩株人造大棕櫚樹之間的鏡子前,梳理著她那捲起的頭髮。這些假棕櫚是門廳裡唯一的裝飾品。
  「我看不慣他,可是父親有一天卻在法布切面前誇了他,威爾也不滿意他,真是一個漂亮的玩偶!」
  「威廉在嗎?」
  「大家都在,大家等你都等得不耐煩了。」
  「維索茨基呢?」梅拉低聲地問道,她有點不信。
  「在,他發過誓,說在和你會面之前要洗澡。你聽見了沒有,要洗個澡。」
  「我們當然不會去檢查。」
  「我們應當相信他的話。」她咬著嘴說。
  她們手挽著手,走過了一排排由於夜的降臨被黑暗籠罩的房間。這些房子裡陳設的傢具十分華貴。
  「你在幹什麼?魯莎!」
  「我感到無聊,可是我在客人面前裝成他們使我高興,你呢?」
  「我也感到煩悶,可是我在誰的面前也沒有假裝什麼樣子。」
  「生活是殘酷無情的。」魯莎歎了口氣說,「它究竟要把我們引到哪裡去?」
  「到哪裡去?你知道得最清楚,恐怕是去死吧!」
  「啊!如果我愛上了誰,我能給他什麼呢?我能給他什麼呢?」
  「貢獻自己,再加上幾百萬盧布。」
  「你要說的是:獻出幾百萬盧布,再加上自己。」她酸溜溜地、狡黠地說。
  「魯莎!」梅拉以帶責備的口吻低聲說。
  「好,安靜!安靜!」她熱情地吻了她。
  她們走進了一間雖然不大,可是漆黑一團的房間,裡面的傢具、壁紙、門簾,所有這些東西都被覆蓋上了一層黑色的長毛絨,或者被塗上了一層沒有光彩的黑顏料。
  這間房給人的印象好像是一個殯儀館。
  中間有兩個赤身露體的躬背巨人,是用深色古銅鑄成的,它們那雙赫爾克萊斯的大手十分引人注目。在巨人的頭上,掛著一些奇奇怪怪扭在一起的大蘭花枝椏,上面還長著一朵朵顯得清澈明淨的白花。在花枝後面,有一束電燈光隱隱約約照在房間裡。
  幾個男人默不作聲地分別坐在黑色的沙發床和一些矮小的圍椅上,他們的姿態很自然,其中一個甚至睡在把整個地板都覆蓋了的地毯上。地毯的顏色也是黑的,只不過在它的中央繡著一大把紅色的蘭花,這些蘭花好似一條條躬著身子、形狀十分古怪和可怕的毛毛蟲,在房間裡不停地蠕動。
  「威爾!為了迎接梅拉,你會在家裡翻箱倒櫃吧!」魯莎吆喝道。
  威廉·米勒是一個頭髮梳得很亮的大高個子。他身上穿一件騎自行車的人穿的瘦小的衣服,這時他雖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卻又躺在地毯上。過了一會,他爬起來,在空中做了三次體操表演,然後站到房中間,像雜技演員一樣行了個禮。
  「好啊!米勒!」那個睡在窗下地板上的男人抽著煙,喝彩道。
  「梅拉,過來吻吻我吧!」那個躺在一張矮小的半圓形安樂椅上,懶洋洋地現出了自己的面孔,頭發生得很密的姑娘說道。梅拉吻了她後,便在維索茨基身旁的一張沙發床上坐了;維索茨基則靠在一個身材瘦小、頭髮淡黃,同時把兩隻腳放上凳子的姑娘身上,時而輕聲地說話,時而搖晃著那桌子邊的活動木板。過了一會,他把他的十分骯髒的袖口套在手套裡,使勁地扯開那淺黃色的細小鬍髭,開始論證道:
  「從男女平等的觀點看,男女之間在法律上不應有任何區別。」
  「是的,可是你,馬切克,你這個人很枯燥無味。」淡黃頭髮的姑娘表示遺憾地抱怨道。
  「馬切克,你怎麼沒有和我打照面。」梅拉喃喃地說。
  「請原諒,因為費拉小姐不肯相信。」
  「維索茨基應付成倍的罰款。馬切克!把錢拿出來吧!這是你對梅拉和費拉都說過了的。」魯莎跑到他身邊叫道。
  「我拿錢,魯莎,馬上就拿。」他解開衣裳後,找遍了身上的衣兜。
  「馬切克,你不要把衣都解開了,這不是遊戲。」費拉嘁嘁喳喳地說。
  「如果你沒有錢,我替你出。」
  「謝謝你,梅拉,我有錢,昨天晚上我給一個病人看過病。」
  「魯莎,我真悶透了。」坐在圍椅上的托妮歎口氣說。
  「威爾,懶漢!叫托妮高興高興,聽見沒有?」
  「我不幹。我的□骨痛,我要舒展一下身子。」
  「你的□骨為什麼會痛?」
  「托妮!他的□骨疼痛的原因和你一樣。」費拉笑道。
  「要給他按摩按摩。」
  「我想給你照個像,威爾!你今天看起來很精神。」魯莎喃喃地說。她的一雙灰白色的大眼睛熠熠生光。她咬著她的狹長的嘴唇,這兩片嘴唇就像一條紅色的帶子,把她那長長的、白淨的、周圍繞著宛如一個十分潔淨的銅色光環的頭髮的臉龐給劃分開了。她的頭髮從頭頂上就披開了,在額頭上和耳朵邊都梳得很整齊,那玫瑰色的尾部就像一大塊一大塊嵌上了寶石的玉一樣閃閃發亮。
  「你們就照我的這個姿態吧!」他把臉朝天躺在沙發上,將兩隻手攏在一起,放在頭下,把身子完全伸展開了,十分高興地大聲笑著。
  「姑娘們!你們就坐在我身邊吧!你們過來吧!小雀兒們!」
  「他今天真漂亮。」托妮喃喃地說著,她的身子也挨近了他那顯得年輕的、白皙的德國人類型的面孔。
  「他很年輕。」費拉叫道。
  「你喜歡維索茨基?」
  「維索茨基的腳太瘦。」
  「安靜,費拉,你別說蠢話。」
  「為什麼?」
  「好!直言之,就是不能這麼說。」
  「我的魯莎,為什麼不能?我知道男人們是怎麼說我們的。貝爾納爾德把什麼都告訴我了,他告訴過我一個這樣有趣的故事,真要把我笑死。」
  「說吧!費拉。托妮喃喃地說著,她這時由於感到憋悶,打起盹來了。
  「小費拉。如果你在我面前這麼說,我以後對你就什麼也不說了。」睡在沙發上的貝爾納爾德表示反對地說。
  「他害羞了,哈!哈!哈!」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像瘋子一樣滿屋亂跑,翻箱倒櫃,一忽兒又在托妮跟前不停地打轉轉。
  「費拉,你要幹什麼?」
  「我感到煩悶,魯莎,我悶得慌。」
  她坐在一堆僕人給她搬來的黑色的長毛絨枕頭上。
  「威爾!你身上這塊傷疤是從哪兒來的?」她一面詢問,一面用她瘦長的指頭指著他臉上那塊從耳朵一直長到蓬亂的小鬍鬚邊的紅傷疤。
  「是被馬刀砍傷的。」他回答道,同時想用牙齒咬著她的手指。
  「為了女人嗎?」
  「是的。就請貝爾納爾德說吧!他和我的配合是很有名的,這樁事所有柏林的夜店1都知道。」
    1原文是德文。
  「說吧!貝爾納爾德。」
  「算了吧!我沒有空。」貝爾納爾德嘟囔著。他在一旁轉過身後,正抬頭看著天花板,上面畫的是一群赤身露體長看翅膀的小天使追趕一輛羅馬司晨女神的金車。然後他把煙一枝接著一枝抽個不停,這些煙是一個身穿紅色的法國制的僕服,站在房門前抽煙的僕人給他的。「而且這是一件很醜的事。」
  「威爾,我們在開會時已經說定,我們之間什麼都必須說出來,什麼都講。」托妮說著,便走到了安樂椅前。
  「說吧!威廉。你說的話,我就嫁給你。」她奇怪地笑了起來。
  「我寧願娶你,魯莎,你身上有一個妖怪。」
  「還有一筆優厚的嫁妝。」她狡黠地說。
  「你看我們實在悶得發慌了!威爾,做一個豬的模樣玩玩好嗎?我親愛的!做一個豬的模樣玩玩!」托妮囁嚅著說。她在安樂椅上伸展身子時,由於用力過猛,以致她胸褡上的寶石形的大扣子也被擦下來了。
  她感到這煩悶似乎沒有盡頭,因此她像孩子一樣不斷表示哀怨地請求著:
  「做一個豬的模樣吧!威爾,做一個豬的模樣。」
  於是威廉把手和腳都趴在地上,躬著背,邁著細小的步子,傻頭傻腦地跳了起來,很像一頭老母豬。不一會,他在房間裡到處亂跑,不時發出尖厲的叫聲。
  托妮狂笑起來,魯莎使盡全力地鼓著掌,費拉用腳後跟踢著沙發,也樂得全身前仰後合了;她的頭髮非常蓬亂,宛如一塊明亮的路標,把她那顯得十分快樂的玫瑰紅的面孔也遮住了。
  梅拉將一個個枕頭向米勒扔去,她看到大家很高興,也激動起來。米勒接到每一個枕頭,就向她跳過來一步,同時用他後面的一隻腳將枕頭踢著玩,不斷尖聲尖氣地叫著,直到疲倦為止。隨後他又躬著背去抓魯莎的腳,最後終於躺在地毯的中間,把兩條腿伸得直直的,完全像一頭睏倦的豬,一忽兒拱嘴,一忽兒咕嚕咕嚕地哼叫,或者尖聲尖氣地大叫,就如進入了夢境。
  「無與倫比!妙極了!」感到高興的小姐們十分激動地叫了起來。
  維索茨基驚奇地睜著兩隻大眼,仔細看著這些百無聊賴的百萬富翁的小姐們的雜技游戲。他忘了搖動那桌子邊的活動木板,也顧不得再把袖口套入手套和捋他的鬍髭,因為他現在只管用兩隻眼瞅著女人們的面孔,表示厭倦地嘮叨著:
  「小丑!」
  「這是怎麼說呢?」梅拉首先安靜下來,問道。
  「所有的人都這樣看。」他回答得很肯定,一面站了起來,瞥了他帽子一眼,因為費拉企圖將兩條腿往帽子裡面伸去。
  「你要走嗎?馬切克。」她對他的嚴峻的目光感到驚異。
  「我要走,因為我不得不為我是一個人而感到恥辱。」
  「法國人1,打開所有的門,因為被侮辱的人類要出去。」貝爾納爾德譏諷地叫喚著,他在米勒表演的整個時間內都在靜靜地躺著,抽著紙煙。
    1呼喚僕人,原文是法文。
  「魯莎,馬切克生氣了,他要出去,你去留他一下。」
  「馬切克,留下來!你是怎麼啦?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時間。我約了一個人,要到他那兒去。」他以溫和的口氣解釋道,同時力圖把那被費拉的腳踩皺了的大禮帽拉平。
  「馬切克,留下來吧!我請求你,你是約定了到我家去的。」梅拉熱情地說著,她的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陣激動的紅暈。
  他雖然留下,可是他的臉色陰沉,他既沒有回答貝爾納爾德的諷刺話,也沒有注意再次睡在魯莎腳旁的米勒的德國大學生的幽默。
  房間裡一片寂靜。
  電燈光在水晶玻璃的雕花叢中閃爍,月亮朦朦朧朧地照著房間裡淺藍色的灰塵,把那沒有光彩的、黑色的牆壁也照得就像一對藍眼睛一樣閃閃發亮。這對眼睛瞅著四幅用黑色天鵝絨畫框鑲起來,同時用許多絲線吊在空中的水彩畫,瞅著這些百無聊賴的懶漢們的頭。這些人頭上的點點黃斑在那房角上用綠色銅皮包著的鋼琴映照之下,也顯得十分明亮,因而和黑色的牆壁、和傢具區別開了。可是那架鋼琴由於露出了鍵盤,卻像一個齜著黃色大牙的怪物。
  由於房間窗戶是關著的,同時那沉甸甸的黑窗簾也放下來了,外面的任何聲音都進不來,只聽得見裡面一些十分微弱的、顫抖著的噓噓聲響和人們脈搏跳動的聲音。
  貝爾納爾德嘴裡不斷吐出一圈圈煙霧,在房裡形成一片帶紫色的薄薄的雲層,漸漸遮蔽了天花板上司晨女神的金車和那用細絲繡制的赤身露體的小天使圖像。然後它又落了下來,向牆壁衝去,鑽進壁上掛著的一長條一長條的長毛絨帶子裡面,隨後便通過房門飄遊到以下的房間裡去了。在那裡,一個準備隨時應召的僕人由於穿上了明亮的紅僕服,他站在黑暗中就像要尖聲吼叫似的。
  「魯莎,我真發悶,我悶得要死了。」托妮呻吟著。
  「我可玩得挺痛快呀!」費拉開始叫了起來,用腳踢著密耶奇的禮帽。
  「我玩得最好,因為我根本不需要這種娛樂。」貝爾納爾德譏諷地說。
  「法國人1,叫送茶來。」魯莎喊道。
    1原文是法文。
  「魯莎,別走,我給你把故事講完。」
  威廉用手撐著身子喃喃地說,接連不斷地親吻著魯莎玫瑰色的耳根。
  「你不要咬我的衣領,你吻得太重了,你的嘴熱得燙人!」她低聲說著,將頭靠在他身上,咬著他的嘴唇。在她那緊閉著的、紫色的眼皮下,閃出了一道綠色的目光。
  「馬切克是因為害怕,他才要告辭的。」威爾高聲地說。
  「這是為什麼,他是天主教徒嗎?」
  「不是,可是這兒有什麼害怕的?」
  魯莎憋悶得慌,直到把故事聽完也沒有笑。
  「威廉,你真好,你很可愛。」她一邊說,一邊摸著他的臉龐,「可是你的故事太柏林式了,太沒意思和太愚蠢了。我馬上就來,貝爾納爾德,你打算演奏什麼?」
  貝爾納爾德站了起來,用腳把凳子推到鋼琴旁邊,像發了狂似地使勁彈著卡德裡爾舞的第三段。
  大家從沉默中甦醒了。
  威廉站了起來,開始和費拉跳卡德裡爾舞,然後又跳鄉間舞、康康舞。費拉的頭髮就像一束稻草,在旋風中飄蕩,把她的眼睛也遮住了,一忽兒落在她的臉上,一忽兒又飛了起來,她只好用手不停地把它們分開,直到把舞跳完。
  托妮睡在沙發上,悶悶不樂地看著威爾的動作。
  僕人從房間兩旁把一些鑲著十分精緻的珠寶的小烏木桌搬到中間,擺上了茶具。
  魯莎伸了伸懶腰,扭動著她的臀部,一瘸一拐地走到門邊,在維索茨基跟前停了一會,聽到他在低聲地說:
  「我告訴你,這不是頹廢派,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麼這是什麼?」梅拉問道。她抓住了維索茨基的手,叫他不要再那麼搖搖晃晃、把衣袖卷在手套裡。
  「我願意成為一個頹廢派,馬切克,我能成為一個頹廢派嗎?馬切克,我想成為一個頹廢派,因為我煩膩得要死了。」
  托妮吆喝道。
  「這是閒著沒事幹,由於時間太多,錢太多了。煩膩是富人的通病。你,梅拉感到煩膩,魯莎感到煩膩,托妮感到煩膩,費拉煩膩,和你們在一起的這兩個傻瓜也感到煩膩。除你們外,百萬富翁們一半的妻女都感到煩膩。你們對一切都感到厭煩,因為你們什麼都能有,什麼都可以買到。你們除了玩外,什麼都不想幹。可是最瘋狂的遊戲到頭來也不過是煩膩。從社會觀點出發……」
  「馬切克,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壞了。」她捏著他的手,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認為有什麼例外,你同樣屬於墮落的種族。在所有的種族中,你們是最背離自然的。這是對你們本身的報復。」
  「你應當聽他的,梅拉。他可以從他所知道的一切方面對你進行學術論證,證明世界上最大的罪惡就是享有財產。」
  「魯莎,來我們這兒坐吧!」
  「我一會兒就來,現在我要去看爸爸。」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8
發表於 2010-11-14 23:31:38 |只看該作者
  她從那點燃了枝形吊燈的門廳裡出來,上樓來到了父親的辦公室,這兒幾乎是漆黑一片。
  莎亞·門德爾松穿著一件祈禱服,在他的裸露的左手上還纏著一些帶子。他坐在房中間,默默地禱告,身子躬得很低。
  在兩扇窗戶之間,站著兩個上了年紀和長著花白鬍鬚的唱詩班的歌手。他們穿的也是同樣的祈禱服,這祈禱服是用白色或黑色的帶子給繫起來的。歌手們一面凝視著在灰色天空的襯托下日落前的最後一道光耀奪目的玫瑰色彩霞,一面不停地點著頭,唱著一首奇特的、富於激情和感傷的聖歌。
  這歌聲唱出了哀怨和痛苦,宛如銅號聲響,時而嗚嗚地哀號,時而低聲地歎息,時而絕望地呻吟,時而發出刺耳的尖叫,那絲絲餘音久久迴盪在這寂靜的房間裡。過了一會,歌手們放低了嗓門,好像在竊竊私語,於是一首悠悠動聽的曲調便傳開了,它彷彿是在一個寂靜無聲的豐茂果園中,在芬芳撲鼻的花影中,在那半睡半醒、神魂顛倒的人們的愛情思慕中響起的笛聲。這夢中縈縈繞繞所出現的,是懷念之情,是歎息之感,人們懷念耶路撒冷的棕櫚園,懷念那被火熱的太陽曬得滾燙的寂寞和漫無邊際的沙漠,懷念那親愛的,可是已經失去的祖國。
  歌手們慢慢地躬下了身子。這歌聲出自他們的肺腑,所以他們在有節奏地唱著的時候,心情總是十分激動。他們的眼睛裡表現出了彷彿由於神智不清而感到痛苦的神色,他們長長的白鬍鬚也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這歌聲充滿著這空寂、陰暗的房間,有時宛如人們的哭泣,有時彷彿表示哀求,好像由於遭到不幸而提出的控訴,有時似乎在讚美天主對人們所發的慈悲。
  窗子外面是一片寂靜。
  寬大的工人宿舍位於街道的另一邊,面對辦公室的窗子;宿舍各層樓都點上了燈。由於辦公室在街道拐彎的地方,在它窗外的另一方,可以看見一個密生著小縱樹,現出一片紅色的公園,它將莎亞的宮殿和對面的工廠分隔開了。在公園裡的一些矮小的灌木叢中,還有一塊塊尚未溶化的積雪。
  莎亞坐在房中間,他對面的角落有一個大窗子。通過窗子可以看到對面大群大群的工廠,這裡煙囪林立,在附近道路交叉和拐彎的地方,有許多房子,它們很像中世紀的塔樓。
  莎亞雖然禱告虔誠,可是他的視線卻一刻也離不開這些面臨著黑夜到來的工廠高大的圍牆。這黑夜遠看就像一件把城市裹起來了的黑色大衣,在天空中千百萬顆星星的照耀下,表面顯得很亮。
  歌一直唱到了深夜。
  歌手們把祈禱服脫下來折放在一個繡著一些閃閃發亮的希伯來文金字的天鵝絨袋子裡。
  「門德爾,這是給你的錢!」
  站在窗下的一位歌手注意看著莎亞給他的銀盧布。
  「你看,這是真正的盧布。可是阿布拉姆,我今天只給你七十五個戈比,因為你並沒有唱歌,你在這裡不過做了做樣子。你是不是要欺騙我和天主?」
  歌手眼裡滲出了淚花,他看著莎亞,感到不知怎麼辦才好。過了一會,他收了那一堆銅幣,對莎亞輕聲地表示了問候,便悄悄走了。
  魯莎這時候一直站在門旁,她聽著歌聲,時時忍不住要噗哧地笑起來。
  歌手們走後,她這才扣好了她的扣子,這時房裡的電燈也亮起來了。
  「魯莎。」
  「你要什麼嗎?」她坐在父親沙發的扶手上問道。
  「不,你的朋友來了嗎?」
  「大家都在。」
  「他們玩得好嗎?」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玩得不怎麼好,米勒今天甚至感到煩悶。」
  「你為什麼要留他們呢?我們可以另找一些愛玩的客人嘛!你如果願意,我叫斯坦尼斯瓦夫去請,在羅茲不乏愛玩的人。你幹嗎要為自己的錢而煩惱呢?維索茨基,這是個什麼人?」
  「大夫,他完全不是羅茲人,是個別樣的人。他出身貴族家庭,他的母親出身伯爵,他自己也有貴族的紋章。」
  「只不過沒有機會戴上,你喜歡他嗎?」
  「夠了,他不像我們的人,太像個學者。」
  「學者。」
  他以非常優美的動作撫摸他的鬍鬚,留心地聽著。
  「他著過書,為此德國一個大學還授過他金質獎章。」
  「大獎章嗎?」
  「我不知道。」
  她表示鄙夷地聳了聳肩膀。
  「我們的醫院還需要大夫,如果他是這樣一個學者,我要他。」
  「你給他很多錢嗎?」
  「給。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說他如果在我的企業中供職,他可以進行很多實驗。這些錢是應當花的。你告訴他,叫他明天來辦公室。我愛幫助有學問的人。」
  「你叫了斯坦尼斯瓦夫請博羅維耶茨基到我們這裡來?」
  「魯莎,我對你說過,博羅維耶茨基是布霍爾茨的人。我希望布霍爾茨和他的一切都完蛋。這個傢伙破產後,他只有去侍侯人了。這個賊、這個德國佬,他像狗一樣跑到波蘭來,在我們身上賺了錢,但願他世世代代倒霉。由於他,我總要生病,我的心也疼,因為他經常盜竊我的東西。這個博羅維耶茨基,他是個最壞的德國人。」他憤憤地叫著。
  「可他是一個波蘭人。」
  「波蘭人,一個漂亮的波蘭人。由於他印染絨布,我在俄國一半的貨物就被退回來了。人們說這是一堆垃圾,布霍爾茨的好些。波蘭人就是這麼幹的,他破壞了貿易,他給那些蠢漢們提供的花色和樣式是每個伯爵夫人都要的。由於他,我喪失的是什麼,我失去的是什麼,我們喪失的是什麼,這些可憐的紡織家失去的又是什麼!他吃掉了老菲什賓,他吃掉三十家其他的企業。你不要對我說他了,每當我想到他們,我就感到痛苦。他比最壞的德國人還壞,和德國人還可以做生意,而他卻是個老爺,是一個大地主。」他表示鄙夷和怨恨地啐了口唾沫。
  「你要茶嗎?」
  「我到斯坦尼斯瓦夫那兒去喝茶,要把今天從巴黎給我捎來的玩具送給尤爾奇。」
  魯莎吻了他父親的臉後,出去了。
  莎亞站了起來,他由於愛節約,便關上了電燈,一個人在漆黑的房間裡踱步。
  他一邊走,一邊想起自己經常做的惡夢,想起布霍爾茨。
  他作為一個妒忌心很重的猶太人,對布霍爾茨恨之入骨,他恨這個工廠老闆競爭者,因為他沒有辦法戰勝他。
  布霍爾茨在所有的地方都是第一,這正是莎亞所不能容忍的。他感到自己才是羅茲的第一家公司,他是猶太人的領袖,他因為享有億萬家財,才受到窮人對他的偶像般的崇拜、愛戴和尊敬,尤其是金錢在他的手中,今天仍在以雪崩的速度,繼續急劇地增加。
  十四年前,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他作為老城一家十分可憐的小商店的掌櫃,開始了自己的生涯。他的專長是招引顧客,送貨上門,有時候打掃鋪子和它前面的人行道。為了替主人召攬生意,他長年累月站在人行道上,遭受嚴寒的襲擊,大雨的澆淋,烈日的暴曬,行人的碰撞。他差不多總是餓著肚子,穿的總是破衣爛衫,同時總要把嗓子叫得又嘶又啞。他沒有錢,為了掙錢,長年累月睡在那在羅茲到處都有的猶太人的可怕的貧民窟裡。
  後來,他突然從他呆過的人行道上消失不見了。
  幾年之後,當他又出現在羅茲街上時,誰都不認識他了。
  他從外面帶來了一點錢,開始自己做生意。他想起了他曾用來在附近農村中運送貨物的簡陋的小車,想起了那匹他在路邊牧放過或者用農民的糧食餵過的馬,想起了當時那經常折磨著他的可怕貧困,因為他當時就是把這小車和馬都算在內,也只有五十個盧布的資本,而他卻必須養活自己、馬和妻兒,他覺得過去那些日子多麼沒有意思,他笑起來了。
  他又想起了他建立的第一批紡紗車間,這還在他後來大膽地租賃一家管理不好的工廠自己進行管理之前。他想起了他是如何使出許多欺騙手段,扣減那些讓紡紗工人帶回家去進行加工的半成品的重量。通過這種手段所掙得的錢,不過是為了填飽他自己和他妻兒的肚子。
  他有了自己的工廠後,第一個在許多小城市裡派出了自己的經理人。他只知道干,節約,廢寢忘食,毫不休息地幹。
  他第一個給那些願意借貸的人提供貸款,通過信貸進行周轉,因為他知道,布霍爾茨和在羅茲的德國企業主還是用現金周轉的老辦法。
  他第一個做陳貨賤賣的生意,降低羅茲產品的質量,可是羅茲的生產在他來之前是受到好評的。
  他也差不多是第一個採用了一整套對所有的人和一切進行剝削的辦法,並將這套辦法加以發展和完善。
  他雖然後來燒了自己的工廠,可他又辦起了一個可以容納千百人的更大的工廠。
  他已經站立在堅實的基地上。
  幸福總是和他形影不離。億萬鈔票從所有的地方,從地主的莊園、農民的茅屋,從骯髒的小城市,從許多都城、草原和遙遠的高山象流水一樣,流到他的金庫裡來了,而且這種流量愈來愈大,莎亞於是成長和壯大了。
  可是別人卻喪失了一切,卻死去,卻遭到不幸、災禍和破產。只有莎亞毫不動搖地屹立著。許多老的工廠不斷地被燒掉,新的、更加強大的企業在興起,它們越來越佔有更多的地盤、物質,擁有更多的人眾,表現出更大的實力,也有更多的競爭者;可是它們享有的這一切,最後都成了莎亞的巨萬家產。
  只有布霍爾茨比他大些,他趕不上他。
  莎亞由於感到自己已經強大,在他心中便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定要打敗布霍爾茨的要求。他把布霍爾茨掙得的每一個盧布都看成是偷來的,是從自己手中奪去的。他幻想自己超過布霍爾茨,超過所有的人。他幻想自己看起來就像屹立於羅茲之上的一個大的煙囪,它比工廠裡的主機更加魁梧,它像出現於夜裡的一個怪物。他幻想自己成為羅茲的國王。
  布霍爾茨樣樣都是為首的,整個國家都要看他的眼色,他的話就像錢幣一樣響噹噹的。人們在碰到許多帶普遍性的問題時,都要徵求他的意見和辦法。他的貨物的商標最有權威,他最受人尊敬。可是莎亞呢?就是和他同樣玩弄騙術的人對他也很蔑視和仇恨。
  莎亞對這很不理解。他感到布霍爾茨不僅搶了他的錢,而且奪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損害了他高踞於這煙囪的汪洋大海之上的名譽。
  莎亞對布霍爾茨的仇恨還不止這些。
  他不停地在這間漆黑一團的房間裡徘徊,通過窗子看了看工廠,看了看象路燈一樣亮著的工人的住房。然後他打住了腳步,戴上了眼鏡,盯著他的宮殿正對面的一棟房子的第三層樓,他看見這樓上有三個窗子十分明亮,在窗子裡面,時而閃現黑魆魆的人影。
  於是他打開了小窗,留神地聽著。
  他聽到對面窗子裡有人拉小提琴,奏著一首感傷的華爾茲舞曲,還有一把大提琴在嗚嗚地伴和著。一會兒音樂停息了,可是有十幾個人繼續在那裡喧鬧,笑聲和玻璃杯與盤子的磕碰聲就像豐饒的瀑布一樣瀉到了寂靜的街上。
  人們在高興地玩樂。
  莎亞按鈴叫來了僕人。
  「誰住在那裡?」他指著對面的窗子,性急地問道。
  「我馬上去問,老爺。」
  「我有病,可是他們在娛樂。他們為什麼要玩呢?他們哪裡有錢去玩?」他很生氣地想著,可是他的眼光卻離不開那些窗子。
  「D號樓第三層,五十六號,那兒住著埃爾內斯特·拉米什、第五紡紗車間的工頭。」僕人很快地念著。
  「好,你去告訴他們,叫他們停止娛樂,因為我沒法睡覺,我沒有叫他們玩他們怎麼玩了?叫馬伕備車。埃爾內斯特·拉米什在玩,給他的錢太多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說著,為了記住這個名字。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9
發表於 2010-11-14 23:33:3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我馬上就來,再見。」博羅維耶茨基對電話筒不高興地回答道,因為露茜請他馬上到米爾奇森林去,可他這時有極其重要的事。
  「這個時候去森林!一個瘋子,真是一個瘋子。」他不滿地喃喃說道。
  從六點起他就坐在辦公室,沒有一點空時間。後來他來到廠裡檢查印染新花色的情況,又去中央管理局解決布霍爾茨在主要倉庫裡發現浪費的問題。他到處奔跑、記事,提出成千上萬條建議。千百件事要求他解決,千百個人在等著他的部署,千百台機器在等待他的命令。他由於想瞭解一下莫雷茨去漢堡買棉花的情況,等了好幾天的電報,感到不耐煩了,還和布霍爾茨吵了一架。他因為要替克諾爾把所有工作、把這可怕的枷鎖每天都擔在自己的肩上,感到精疲力竭。那無數大大小小他必須經手的業務使他頭暈目眩。可是現在,這個瘋女人卻叫他去城外散步。
  他越想越生氣了。
  他今天甚至連喝茶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布霍爾茨雖然病了,他卻叫人把他連沙發一起抬到了辦公室裡。他什麼都要管,他叫喚所有的人,可是他在他的公務員中造成的只是慌亂。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布霍爾茨喊道。他的腳上纏了布,頭上戴一頂破皮帽子,膝蓋上還放著一根棍子。「你給馬克斯去個電話,叫他不要把貨物折盧布賣給華沙的米爾內爾。因為米爾內爾欠了我們的債,欠得太多了,我這裡有他的債款單,他很快就要破產了。」
  博羅維耶茨基打了電話,同時瀏覽了一下債款單上很大一列的數字。
  「霍恩先生!你看看這筆運費吧!這裡有錯,鐵路上收得太多了,應當根據另一個運價來算才好。」布霍爾茨對霍恩叫喚道。這個霍恩幾天以來,就是說從星期天以來,根據他的意願,已經從染坊和漂白車間附近的一個辦公室調到他的身邊了。
  霍恩臉色蒼白,由於疲勞和睡眠不足,他的眼睛也熬紅了。他正數著一些數字,那絳紫色的嘴唇雖然在機械地一張一合,但他不能集中注意力,因而總是數錯了,一行行的數字就好像一團團煙霧在他的眼前跳舞。
  他感到瞌睡沉沉,那表現出困頓神色的眼睛老在瞅著掛鐘,因為他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正午的到來。
  「至於你要保護的這個女人。就給她兩百盧布吧!讓她去喝酒,她連同自己的小崽子五十個盧布也不值。」
  「這件事是司法部門處理的嗎?」
  「是的。她應當正式給我們收據。巴烏埃爾,這件事你管一下,把它妥善地解決,否則會有人唆使這個女人上法庭控告我們的。」
  霍恩低下了頭,為了使他那表現出惡意和驕傲情緒的微笑不致讓人看見。
  「廠長先生家裡有馬車嗎?」
  「你需要嗎?用吧!只要是你需要,隨便多少次都可以,我馬上給馬廄打電話。昆德爾,推我一下!」他對一個僕人叫喚道。這個僕人隨即把他的沙發推到了那個服務於他工廠範圍之內的電話旁。
  「要馬廄!」他大聲地叫道,「叫馬車立刻來我這兒。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好幾次要車用了,把馬車拉來吧!我是布霍爾茨呀!蠢傢伙!」當女電話員問他是誰時,他回答道。
  僕人依然把他推回寫字檯前,站在他的旁邊。
  「霍恩。你坐到我身邊來!我說,你寫。在我說的時候,你的動作要快點。」
  霍恩坐了下來,只管咬著嘴唇。布霍爾茨一邊迅速地讓他聽寫,一邊不停地處理其他的一些事,不時還叫喚道:
  「你別睡覺,我給你錢不是讓你睡覺的。」他把那根棍使勁地敲著地板。
  霍恩今天本來就不高興,布霍爾茨使他更加惱怒了。他雖然激動,但仍在竭力克制它的爆發。
  電話鈴響了。
  「奧斯卡爾·邁爾男爵問,半小時後他可以見廠長先生嗎?」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告訴他,說我臥病在床,不見任何人。」
  卡羅爾馬上回了話,他仍在聽著。
  「他還要什麼?」
  「他說,有一樁很重要的私事。」
  「我不接見!」他叫了起來,「奧斯卡爾·邁爾男爵的要事大概和我的狗有關,和我無關。蠢傢伙!笨蛋!」他結結巴巴地說完後,叫霍恩繼續聽寫。
  布霍爾茨對邁爾早就感到惱火,因為這個邁爾過去是他廠裡的職工,今天卻已經是一個擁有億萬資本的生產棉織品的工廠老闆了。為此布霍爾茨在羅茲正諷刺著邁爾的男爵頭銜是在德國買的。
  「你快一點!」他十分兇惡地對霍恩叫道。
  「我不能用兩隻手寫。」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能比我現在寫得更快。」
  布霍爾茨繼續念著,但他放慢了點。因為他注意到了霍恩已在生氣,緊鎖著眉頭,好像存心要寫得很慢。
  辦公室裡籠罩著寂靜。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穿好大衣站在窗下,性急地等著馬車。
  公務員在書桌上緊張地工作,由於布霍爾茨在場,他們連大聲呼吸或互相交談幾句也不敢。布霍爾茨除了巴烏埃爾外,對所有的人都採取恐嚇的辦法,因為巴烏埃爾是他的老朋友,是他信得過的人,是如博羅維耶茨基所看到的,不得不把那份電報秘密告訴楚克爾的人。
  馬車終於來了,布霍爾茨跟在急急忙忙走出去的博羅維耶茨基的後面叫道:
  「莫雷茨來後,你再來我這兒一趟!」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只是低聲地咒罵著。由於繁重的工作和對莫雷茨來電的令人煩惱的等待,使他簡直要累倒在地了。
  他叫馭者催車去米爾奇森林。
  當馬車來到一家好似一具死屍的老啤酒廠的大而一半已經成了廢墟的房子跟前時,他叫馭者停下車,在這裡等著。
  他下車後,圍繞著一些破破爛爛的牆壁觀看了一陣。他看見上面的窗子已經被砸掉了,沒有門,牆上的屋頂也塌了下來,有的地方全都垮了,一塊塊紅磚散落在稀軟的爛泥裡。然後他在一堵把一間倉庫遮住了的圍牆旁邊的鬆軟泥地上徘徊,看見這堵牆上的泥灰也成塊地脫落在地上。最後,他走進了所謂的米爾奇森林。
  「讓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見鬼去吧!」博羅維耶茨基大聲地詛咒著。因為路上稀軟的泥巴沾在他的套鞋上,使他難於邁開腳步。「耶路撒冷的羅曼蒂克!」他十分不滿地又補充了一句,覺得他自己表演這個不得不在泥濘中散步的情夫的角色是很可笑的,特別是在三月裡,來到羅茲城的另一頭和森林這麼遠的地方。
  天色陰沉。彤雲在距離地面不高的地方遊蕩著,慢慢滲下滴滴象針刺一樣的小雨。那骯髒的、幾乎是黑色的煙霧宛如一個大的罩子,由千千萬萬個煙囪支承著,躺睡在羅茲的上空,彷彿把整個城市都吞沒了。
  博羅維耶茨基在緊靠森林的一個夏季餐館的圍牆下停留了一會兒。這個餐館現在沒有開張,它的窗上套了護窗板,門上也釘了許多木板。寬大的走廊裡,擺滿了桌椅。附近那滿地都是小石頭而呈現一片黃色的小巷子裡,一些光禿禿的樹木之間擺著未經打掃的小板凳,上面落滿了腐爛的樹葉,顯得白晃晃的。
  這裡到處都是一片寂靜,博羅維耶茨基由於再看不到別的東西,他走進了森林。
  這是一個樅樹林子,它很破敗,在慢慢地消失。博羅維耶茨基發現這座林子緊鄰工廠,林子裡還有無數的水井,他感到非常奇怪。這些井挖得一個比一個深,它們吸吮著周圍的水分,使附近的土地都枯乾了。工廠裡排出來的廢水在這裡匯聚成了一條小河,形狀好似一條五顏六色的帶子,蜿蜒曲折地流經枯黃了的樹木之間,破壞了這些龐然大物的有機組織,使周圍形成了致人死命的瘴氣。
  在被樹木遮著的小路上,還覆蓋著雪。這裡除附近村裡的工人外,是沒有人走的,而這些工人卻在這淺綠色軟綿綿的雪上,印上了長長一條很深的足跡。
  博羅維耶茨基在泥濘和雪地上滑著前進,他時而碰上樹樁,時而陷進坑窪,可是他在哪裡也沒找到露茜。
  他為這徒勞無益的尋找和遭受寒冷和潮濕的襲擊而感到煩惱。他本來打算上馬車回去,可正在這個時候,躲在一株大樹後面的露茜朝他的脖子撲過來了,她的來勢很猛,以致把他的帽子也碰落在地。
  「我愛你,卡爾!」她喃喃地說著,熱情地吻他。
  他也吻了她,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因為他很生氣,他想要罵她。
  她挽著他的胳膊,兩人一同在大樹之間的滑溜的泥地上散步。
  森林被風吹得發出淒涼,低沉的喧囂聲,把那叮叮響地掉在樹枝上的雨水和枯乾了的樅樹葉子抖落在他們的身上。
  露茜不知疲勞地嘮叨著,吻著。對他表示溫存和親熱,她像孩子一樣什麼都說,甚至一件事沒有說完,馬上又扯著另一件,有時她一句話沒有說完就吻他了。只要說到一件最小的事,她可以高興地天真地大笑起來。
  她身穿一套英國式的春天的服裝,肩上披著一塊黑色的大絨披肩;衣服的領子是瑪麗亞·德·美第奇1式的,上面插有駝鳥毛;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寬邊帽,帽子下面那一對漂亮的眼睛就像青玉一樣璀璨生光。
    1瑪麗亞·德·美第奇,法國女皇(1573—1642)。
  她和情人這一次羅曼蒂克式的相遇使她非常激動。
  她不想和他在城裡相遇。她想遇到某種不尋常的東西,她渴望不平靜和感情衝動,因此她就設想了在森林裡的這個約會,現在她的心已經擺脫寂寞和煩膩而感到快樂了。雖然卡羅爾對她表示沉默,對她的話只作簡單的回答,而且老是看著自己的表,她卻並不在意。
  這於她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在她的身邊,不時給她一個熱情的吻,使她激動得眼裡似乎出現一層白色的雲霧。她可以對他傾訴自己的愛,她時刻可以依偎在他的身旁,她的心情包含著恐懼和不安,但又感到十分愜意,而這種心情卻是誰也感受不到的。
  她時時刻刻都帶著恐懼的心理看著周圍的一切。當樹林的喧囂聲愈來愈大,或者麻雀唧唧喳喳地從樹上跳下來,往城裡飛去時,她愈是嚇得緊依在他的懷裡,不斷地叫喊,她的全身都由於害怕而索索發抖。這時候他也不得不以吻和向她擔保他們沒有危險來驅散她的害怕的情緒。
  「卡羅爾!你有手槍嗎?」她問道。
  「有。」
  「拿出來吧!我的寶貝!我唯一的!你看,我覺得我自己現在很危險呀!你會給我手槍,是吧!」她緊靠在他身上,喃喃地說著。
  「啊!你肯定沒事,你怕什麼呀?」
  「我不知道,可我很害怕,很……」她迅速環顧著四周。
  「我對你說,這裡沒有強盜。」
  「怎麼沒有!我不久前讀到,在這個森林裡就曾有一個下工回家的工人被殺害。我知道,這裡肯定有人殺人。」她渾身上下都神經質地抖個不停。
  「你儘管放心,你在我跟前,決不會有危險。」
  「我知道,你一定很勇敢。我愛你,卡爾,吻我吧!使勁地吻我!使勁!」
  他開始吻她。
  「別做聲!」她的嘴離開了他的嘴唇,開始叫了起來,「有人叫喚。」
  可是並沒有人叫喚。森林仍在喧囂,只不過在慢慢地、自動地往一邊倒去。高大的樹木就像一頂頂王冠一樣,上面吐出的一團團大霧越來越迅速地往野地裡飄去,逐漸變得稀薄,細小。雨點更加濃密,就像一顆顆碩大的種子,撒在樹枝上,叮叮敲著那個餐館的白鐵屋頂。
  卡羅爾撐開了傘。他們站立在能夠稍微避雨的樹下。
  「你身上打濕了。我感到很遺憾的是,你遇上了這樣的天氣。」
  「卡羅爾!我喜歡這樣。」
  她脫下手套,有意伸出那只長而白淨的手去淋雨。
  「你這樣會感冒,會生病的。」
  「這樣很好,要不我就只好睡在床上,老是想著你了。」
  「是的,要不我也見不到你了。」
  「啊!我並不希望這樣。我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見到你了。
  我受不了,我一定得和你見面。可是你想過我嗎?」
  「我不能不想你,因為我不會想別的呀!」
  「這就好。你愛我嗎,卡爾?」
  「我愛你,你懷疑?」
  「我相信你永遠會愛我。」
  「永遠。」
  他力圖使他的說話聲變得溫和點,使他的臉上現出幸福的表情,可是他並沒有十分做到。因為他的套鞋裡已經灌滿了水和爛泥,踩在地上滑溜溜地很不好受,另外他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們在一起呆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她的臉和手已經凍得不得不靠他的吻去溫暖時,她才決定回去。要分別了,當他問她是否當真像她打電話給他所說的那樣,有什麼重要的事時,她又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愛你,我想把這個對你說,我想見到你。」
  她終於離開了,在臨走時還回頭看了他幾次,為了和他再次告別,為了向他表示堅貞的愛,求他在她未登上那停在一條被籬笆牆圍著的小巷子裡的馬車之前,不要離開森林。
  工廠裡呼喚人們進午餐的汽笛聲從各個方面傳來,劃破了空氣。博羅維耶茨基上馬車後,便飛也似地往辦公室跑去。
  他只遇見了布霍爾茨和霍恩,因為其他的人都吃飯去了。
  「你說得太死了。」布霍爾茨從安樂椅裡探身出來,喃喃地說。
  「我沒有別的可說。」霍恩叫了起來。
  「你需要學習學習,我對你已經受不了啦。」
  「這與我無關1,廠長先生。」他說話的口吻雖然和氣,可是他的嘴卻在神經質地抖動,在他藍色的眼睛裡,突然出現一陣昏黑。
    1原文是德文。
  「你對誰說話?」他把嗓門提高了點。
  「對廠長先生。」
  「霍恩先生,我警告你,我不能再忍了,我對你……」
  「我沒有必要知道,你忍不忍,這與我無關。」
  「在我說話的時候,在布霍爾茨說話的時候,你不要打岔。」
  「我以為在霍恩說話的時候,布霍爾茨不保持安靜也是沒有道理的。」
  布霍爾茨站了起來,他因為腳痛,哼了幾聲。他把他那包紮好了的腳撫摸了一會,吃力地呼吸著,閉上了眼睛。雖然他已經氣得渾身戰慄,但他仍然保持沉默,耐住了性子。
  蓄意甚至採取了堅決的辦法使布霍爾茨越來越生氣的霍恩這時蓋上了書本,從容不迫地收起他的鉛筆、橡皮和鋼筆,用一張紙包好後,插放在衣兜裡。
  他這一切進行得很慢,還不斷盯著博羅維耶茨基。卡羅爾對他的行動、對他和布霍爾茨這場從未有過的爭吵感到非常吃驚,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無法制止霍恩,因為他不知道,他們吵的是什麼。如果他不支持霍恩,他就應當支持布霍爾茨,因為布霍爾茨和他的關系更為密切。因此他在瞅著這個默不做聲地穿上了一隻套鞋、兩片氣得發紫的嘴唇上露出了微笑的霍恩時,也十分生氣。
  「你在我這裡已經沒有職業了,就要開除你。」布霍爾茨喃喃地說。
  「我以為你和你的這個地方本來就不體面。」
  他穿上了第二隻套鞋。
  「我命令把你趕出去。」
  「你試試看吧!無恥之徒。」他叫了起來,趕忙穿上了大衣。
  「蠢傢伙,把他趕出去!」布霍爾茨戰戰兢兢地緊握著棍棒,他的說話聲更低了。
  「算了吧!你別試了,奧古斯特!否則我要把你和你老爺的肋巴骨一起打斷。」
  「該詛咒的傢伙1,把他扔到門外去!」他嚷起來了。
    1原文是德文。
  「賊!安靜點。」霍恩吼叫著。他抓住了一張很重的小桌子,準備如果誰要碰他,他就打人。
  「安靜點,你這副德國豬嘴,豺狼!」他把那張桌子往寫字檯下一扔,然後吱呀一聲打開了門,便出去了。他在開門時由於用力過猛,以至門上所有的玻璃也都不翼而飛。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之前就已經走了。
  布霍爾茨在呻吟中倒在地上。他氣得幾乎神智不清了,身上僅有一點力氣尚可把電燈關上。他以低沉和嘶啞的嗓音喊道:「警察!」
  在這間空蕩蕩的辦公室裡,開始長時間地充滿著寂靜。那個僕人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看到布霍爾茨的紫色的臉和由於疼痛而歪在一邊的嘴後,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過了一會,布霍爾茨終於清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環顧這空蕩蕩的房間,在沙發上坐好後,又過了一段較長的時間,才親熱地喊道:「奧古斯特!」
  僕人不敢走近一步。因為他知道,只要布霍爾茨叫他的名字,表示親熱,這時候就是最可怕的。
  「霍恩先生在哪裡?」
  「老爺趕他,他就走了。」
  「好,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呢?」
  「他在這裡只看了一下,就走了。他要去吃午飯,因為已經過十二點了,工廠晌午的汽笛聲早已響過。」他故意把回答的話說得很長。
  「好,你站到一邊去!」
  僕人嚇得週身發抖,於是照他的旨意做了。
  「有什麼事嗎?」他低聲下氣地問道。
  「我叫你把這條狗趕出去,你為什麼沒有聽?為什麼?」
  「老爺,他自己走了。」僕人眼淚汪汪地解釋道。
  「閉嘴!」布霍爾茨叫了起來,他使盡全力地將棍子朝僕人的臉上打去。
  奧古斯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
  「站住,走近一點。」
  當僕人很惶恐不安地又走過來後,他抓住了他的手,用棍子狠狠地打他。
  奧古斯特沒有逃避,他只把頭扭了過來,以免讓人看見他那象溪水一樣流在他的刮得十分乾淨的臉上的眼淚。布霍爾茨直到自己疲勞已極,才停止抽打這個僕人。他坐在沙發上呻吟著,開始將他腳上由於猛烈的動作而掉下來的絨布重新纏上。
  卡羅爾因為不想成為布霍爾茨的冒險行為的見證人,他早已離開這裡,吃午飯去了。
  他在斯帕策羅瓦街的「僑民之家」進餐。
  在這裡工作的有十幾個女人,她們都是被命運從波蘭的四面八方驅使到羅茲來的波蘭人。
  具體地說,這大都是一些在生活上落了魄的人:有寡婦、有過去的地主、資本家、太太,有老處女和年輕的姑娘。她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找工作,貧困把她們聯繫在一起,消除了他們之間過去由於出身不同社交階層而造成的不平等。
  她們在斯帕策瓦街的這個「僑民之家」的房子裡佔有整整一層樓,把這層樓以旅館的形式擺設得十分整齊。樓上的走廊經過所有的住房,一直到達角上那間用來作為大眾餐廳的大房間才算終止。
  卡羅爾、莫雷茨和他們的幾個同事過去在這兒一起吃過飯。
  他由於來遲了點,那個大圓桌已經被進餐的人坐滿了。
  人們吃飯都很性急,而且都不說話。因為誰都沒有時間聊天,大家時時刻刻都得昂起頭來,注意聽著是否又有汽笛叫了。
  卡羅爾坐在一個在星期六曾經以巴羅可姿態坐在戲院一個包廂前排的女人的旁邊。他沉默不語地和幾個人握了手,向坐得較遠的一些人點了點頭後,便吃起來。
  「霍恩沒有來過?」有人在瓦平斯卡太太的那張桌上問道。
  「今天他要來遲了。」她喃喃地說。
  「晚上才會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告訴說,一面不停地把剪得短短的頭髮抹到額頭的一旁。
  「為什麼?卡瑪!」
  「他今天要對布霍爾茨採取冒險行動,同時辭去自己的職務。」
  「他對你說過?」卡羅爾感興趣地問道。
  「他有這個計劃。」
  「我看他從來沒有不按照計劃辦事的,這是他的慣例。」
  「一個頑固的德國佬。」
  「啊!姑媽!你看謝爾平斯基稱霍恩為德國佬。」卡瑪表示不同意說。
  「不僅頑固,他甚至在生氣時也有辦法。」
  「當然,他在我們這兒和米勒吵架時,我見過他一次。」
  「不久前我看見他和布霍爾茨也吵過架。」
  「發生了什麼事?卡羅爾先生!」卡瑪很感興趣地叫著,跑到了博羅維耶茨基跟前,把她的孩子似的小手插進他的頭髮,拖著他的腦袋,嬌滴滴地喊著:「姑媽,叫卡羅爾先生說吧!」
  幾個人從碗碟後面探出了頭。
  「我在的時候還沒有發生什麼,我走後怎麼樣就不知道了。吵得很厲害,霍恩竭力要使布霍爾茨信服自己是賊、是一頭德國豬。」
  「哈!哈!霍恩萬歲!一個勇敢的小伙子。」
  「尊敬的先生!高貴的血統不管怎樣,總是要表現出來的。」謝爾平斯基擦了擦他那一大把紅鬍子,表示滿意地嘟囔著。
  「我很喜歡先生,因為先生是一個正派的貴族,姑媽,對嗎?」
  「尊敬的太太,我也……」
  「不管怎樣,我愛你。」卡瑪笑著把話說完。
  「霍恩不是勇敢,他幹的是人們常見的、毫無意義的魯莽事。」卡羅爾表示不滿地說。
  「我們不能這麼說霍恩。」女人們看著卡瑪叫了起來。卡瑪放下了卡羅爾的頭,急忙退了回去,她的臉刷地紅了,她的一雙正在打量著他的眼睛裡燃起了憤怒的火焰。
  「我不收回我剛才說的話,我還要繼續論證。霍恩打算拋棄自己的職業,他可以這樣做,他如果對布霍爾茨有成見,也可以對他說明白。布霍爾茨是個明智的人,和他本來比和別的人更易和解的,幹嗎要幹這種冒險事呢!霍恩大概是要表現一下自己,讓人們去說他吧!是的,孩子們會對他的勇敢表示喝彩,偉大的英雄行為,可這是給有病的人看的。布霍爾茨任何時候也不會原諒他,他是個記恨的人,他到死也會對他進行報復」。
  「啊!這個時間不會長了,感謝天主,他好像病得很厲害。」
  卡瑪激動地叫道。
  「卡瑪,你想到什麼了?」
  「他最後還會對霍恩做一個叫他滾蛋的手勢。霍恩去華沙回到自己家裡後,他會諷刺這個布霍爾茨的,姑媽!對嗎?」
  「霍恩造了這個德國人的謠,誰都不會聽他的。」
  「布霍爾茨的手伸得很長,他會伸到華沙去,他有監視霍恩的辦法。他可以像米勒對付奧布倫布斯基那樣去對付霍恩。
  霍恩還有時間,他應當好好冷靜冷靜。」
  汽笛聲在不遠的地方又可怕地叫起來了。
  「克熱奇科夫斯基,你的夜鶯叫了。」有人笑著說。
  「但願它喊破嗓子。」一個瘦高個子、戴著眼鏡、淡黃色頭髮的男人低聲說完後,站了起來,急忙走了出去。
  「他們當真吵得這麼厲害嗎?卡羅爾先生!」斯泰凡尼亞太太在他的身旁坐下,問道。她今天也像星期六在戲院裡一樣,穿一身淺藍色衣服。
  「比吵架還厲害,因為霍恩是準備沖布霍爾茨撲過去的。」
  「是個好小伙子呀!尊敬的太太。應當抓住這個德國佬的頭髮,不管怎樣,給他點顏色看。」
  「謝爾平斯基先生,這不是和農民辦事。」
  「這有什麼,尊敬的太太!大家知道,布霍爾茨把所有的人都看成狗一樣,這個狗東西!」他急忙堵住了自己的嘴,「對不起,尊敬的太太,我忘了這畜生已經在叫我了。」他很快地說完,急忙吻了在場所有女人的手,因為有一個汽笛的粗裡粗氣的叫聲透過玻璃窗,在召喚他去上工。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0
發表於 2010-11-14 23:34:11 |只看該作者
  工廠所有汽笛聲都像大炮轟隆一樣傳揚在城市的上空,呼喚著人們去上工。每個人都熟悉本廠的汽笛,他們聽到他們所痛恨的這種聲音後,就把一切放下,迅速地跑著,只怕遲到。餐廳裡的人們也為這些汽笛所驚動,他們不得不扔下還未吃完的午飯,迅速按序地離開飯桌,由於沒有時間作另外的辭別,只互相點了點頭,就往工廠飛跑而去,他們的大衣還是在下樓梯時穿的。
  只有博羅維耶茨基沒注意這個。馬利諾夫斯基,這個莎亞幹事部的年輕技工也一直沒有說話,他吃完飯後,在休息的時候,便在一本放在盤子邊的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有時他用一雙碧綠的眼睛望著斯泰凡尼亞太太的臉,輕聲地呼吸,有時把頭髮甩到一邊,手裡拿著一個個白面丸子不停地揉來揉去,然後長時間地看著它們。
  他的臉白得像塊尚未染過的印花布,他的頭髮和鬍鬚也是淺灰色的,可是他的一雙古怪的眼睛卻經常變換自己的顏色。他很漂亮,很膽小,也很好孤獨,因此經常引起大家的注意。
  「姑媽,今天馬利諾夫斯基說了什麼沒有?」卡瑪問道,她每天都要帶著一種特殊的親蜜感去折磨他。
  瓦平斯卡由於在和博羅維耶茨基談話,她沒有回答。可是馬利諾夫斯基把眼睛朝下望著,十分甜蜜地微笑了,然後依舊在筆記本上寫起來。
  坐在桌旁的女人慢慢都出去了,因為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門廳裡的鈴聲猛然大響起來。
  「這是我的馬泰烏什,電報!」卡羅爾叫道,他很熟悉僕人1按鈴的習慣。這個僕人果然馬上送來一分莫雷茨打來的電報。
    1原文是拉丁文。
  「這是剛來的,我們馬上就走。」僕人告訴道。
  「希望這個僕人在門廳裡經常擦擦腳,如果他的鞋上有泥巴的話。」卡瑪高聲命令著說。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注意人們對他很感興趣的眼色,便走到窗子下讀起來:
  很好。克諾爾,楚克爾和伊·門德爾松——在購買。早晨我已寄出了第一批。給我運來吧!貴百分之十五。小包裝。我一個星期後回來。
  卡羅爾不釋手地反覆讀著這封電報,他無法掩蓋他的喜悅的心情。
  「是好消息嗎?卡羅爾先生。」斯泰凡尼亞太太用她一雙淺藍色的眼睛望著他的十分明朗的面孔,一面問道。
  「很好!」
  「女朋友來的!」卡瑪叫道。
  「莫雷茨從漢堡拍來的,一個漂亮的朋友。卡瑪你放客氣點,我給你們做媒。」
  「猶太人,不幹,不幹!」她蹬著腳叫道。
  「那麼就巴烏姆。」
  卡瑪已經不在房裡了。
  於是他和剩下的人辭別。
  「你就走嗎?汽笛並沒有叫你呀!」
  「雖說如此,我今天比任何時候都忙。」
  「是的,對我們來說,你從來就沒有時間。已經三個星期天晚上你沒有來了。」她話中略帶責備的口吻。
  「斯泰凡尼亞太太!我不認為人們已經看到了我的缺點,我並不是這麼高傲的。可是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我放棄這些晚上,我損失的遠遠比沒有看見太太更多,更多!」
  「那誰知道?」她低聲地說著,把手伸向他表示告別。他使勁地吻了她的手後,便出去了。
  卡瑪在門廳裡攔住了他。
  「卡羅爾先生!我對你有一個大的請求,很大,很……」
  「你說吧!我保證什麼都干。孩子你說吧!」
  卡瑪沒有看他,因為她的卷在一個圓環中的黑色的短頭髮遮住了她的腦門。她沒有把頭發分開,卻把背靠在門上,緊握著小小的拳頭,似乎要長久地表現自己的全部勇氣。
  「希望你不要害霍恩,希望你幫助他,他是值得你這樣做的。他是個好人,是個高尚的人,可是羅茲待他不好,不好。誰也不喜歡他,大家都譏笑他。我不願這樣,這使我感到痛苦。天主呀!我寧願自己受這個苦,我不願看到這樣。」她一邊喊著,便哭出聲來了。她在跑進小客廳裡時,腳上還掉了一隻鞋。
  「這孩子在戀愛了。」他站了一會兒,想了想。便抬起了那只鞋,也來到了客廳裡。當他把門打開看時,他感到十分驚異。
  他看見卡瑪圍著一張小桌在追趕一隻白毛小狗,她的腳上只穿了襪子。那隻小狗嘴裡卻噙著一隻鞋在繞圈子地跑著。
  卡瑪笑得要倒下來了,她定要抓住它,但機靈的小狗在最後一刻總是能夠迴避她而逃走。當她放慢了腳步時,它便放下那只鞋,高興地吠叫起來。
  「皮科洛,給卡瑪吧!聽卡瑪的話,皮科洛!」過了一會,她對小狗吆喝了,佯裝和顏悅色地向它走來,可是小狗覺察到了這是手段,便咬著那只鞋,又逃走了。
  「我使卡瑪遭罪了,雖說我可以大膽地制止她這樣做。」
  「姑媽!」她突然感到害怕地叫了,由於不想把腳讓人看見,便在房中間蹲了下來。
  卡羅爾把她的那只鞋丟在地板上,然後高興地走了。
  他要去莫雷茨的辦公室,想看一看倉庫,這裡是準備存放棉花的。
  路上他又碰到了科茲沃夫斯基,這個愛看歌劇的華沙人他是在默裡那兒認識的。
  「你好1!經理。」科茲沃夫斯基一面喊著,一面把手從他的漂亮的紅手套裡伸了出來。
  「早安2!」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德文。
  「我可以陪你走一走。」
  他用他的枴杖的一頭將大禮帽略為往腦後推了推。
  「啊!好啊!我很高興。有什麼事嗎?」
  「那太好了,我這就說。我有一個很妙的想法。現在要搞到錢。熱帕不是調皮的姑娘。」他一邊吆喝,一邊跟在一個女人後面把身子扭來扭去,高興地用枴杖把他的大禮帽用力往腦門上托。
  「什麼,你要幹的是這個行當?」
  「如果靠這個,我在羅茲可能什麼生意也做不成。昨天我遇到了羅茲第一個漂亮的女人。可是一打聽,才知道做這筆生意要的是非本地的女人。」
  「在羅茲有漂亮的女人。」
  「講句老實話,我不這麼看。我天天在城裡,我天天在找。我知道,沒有可以配得上做這筆生意的漂亮女人,我不理解生活。」
  「喏,昨天那個怎麼樣?」卡羅爾誘惑地說,因為這個花花公子開始使他感興趣,使他高興了。
  「啊哈!等等。我現在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是從格蘭德旅館回來的。剛才我看見在我對面有一個女人,她叫我傾倒了。她穿的衣服真漂亮,小臉蛋像個洋娃娃,姿態高雅,頭發象油脂一樣,眼睛宛如一堆玉石,臀部好似一個輪盤,她的個子也很適當,還要怎麼樣。這是龍,不是女人!那嘴,告訴經理,是最美麗的羅!」
  「你還沒有吃午飯吧?」卡羅爾打斷了他的話。
  「為什麼?」他把大禮帽往腦後一推,嚴肅地問道。
  「因為你說了一些烹飪上的比方。」
  「經理是一個快樂的乘客呀!」他說著便親熱地在卡羅爾的肚子上拍了一下,「我跟著她。她走得很快,我也跟著她,跟到了新市場。從那裡往下走,人行道上有泥濘。我的這個漂亮的小姐腋下夾著一把小傘,兩隻手提著裙子繼續往前走。啊!這是個很好的遊戲呀,她的腳簡直和仙女一樣,她的鞋可以吻一吻。我從各方面都觀察了她,可她總是裝著沒有看見我。於是我便走到前面去了,我站在一個展覽館的門前,當她走近我時,我就看著她的眼睛。這時她十分靦腆地笑起來了,這笑聲就像爐子裡吐的火焰,在我的眼前燃燒著。我們繼續往前走,她走在頭,我一步步地緊跟著她。她究竟是誰呢?她全不理睬我,過分地表現出示威的樣子,這就令人大惑不解了。可是我有一個評價女人的辦法,首先我要看看她。她的舉止文雅,可是她的頭髮梳得不整齊,這是第一個要減分的。她戴的帽子肯定是巴黎的,這又可以加一分。她的衣服很華麗,棉花是最優等的,而且縫得很結實,很適合於現在的季節,這也可以加一分。可是我再仔細地看,她的一雙紅皮鞋系的蘇格蘭帶子1卻很一般,質地粗劣,這就把我搞糊塗了,她應當有一雙絲鞋帶,這兒又得減一次。」
    1原文是法文。
  「你在做女人的生意嗎?」卡羅爾帶譏諷地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但我知道這些事情,我對它們進行過系統的研究。告訴你,我對穿衣的方法,對各種衣服是熟悉的:誰穿?從哪兒來的?多少?」
  「那麼,那個漂亮的女人是誰?」
  他沒有告訴卡羅爾,可是卡羅爾從他剛才的描繪已經認出這是楚克羅娃太太。
  「我不知道。我的方法第一次沒有成功。她的帽子和面孔是一個社交界的女人——百萬富翁才能有的。她的裙子是富人常穿的。用於坐馬車的裙子。她的蘇格蘭鞋帶,這又是什麼呢?是一個女教員、一個公務人員、一個小商販的妻子能具有的。她的褲子,我瞅見了,是用黃緞子縫的,但質地也很粗劣。她也可能跑掉,但這有什麼,這褲子綴有羊毛花邊,經理認為是棉紗花邊。」他有點害怕地著重指出了這點。
  「這是什麼意思?」
  「先生!這是賤賣品,一個街頭巷尾的輕薄女人,最多不過是一個愛打扮的廚女,可是卻把我征服了。她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好處。我最後瞥了她一眼,她一定是生氣了,因為她放下了裙子,讓它拖在泥濘裡,走到街道的另一邊去了。」
  「好啊,你又跟在她後面?」
  「不,先生,不值得。如果說我早先對她的評價錯了的話,那麼她放下裙子,讓它去掃爛泥的本身就已經夠我信服,這是羅茲的一個放蕩女人。就是任何一個華沙的浣洗婦,也不會這麼做,像這種女人,第一,她們的腳長得好看,喜歡拿出來示眾,第二,喜歡把裙子弄髒……呸!」
  他表示輕蔑地歪著嘴,站著不動。
  「再見。我要到這裡面去。」卡羅爾把他甩開後,走進了梅耶爾商場角上的一家糖果店。
  他在這裡馬上想到了要使「僑民之家」高興高興。
  他買了一大盤糕點、一盒糖,然後又在一張名片上寫上了卡瑪的地址和下面的話:
  孩子你不要哭,把糖果分給皮科洛,它就不會再次偷你的鞋了,它肯定以為,這個壞蛋卡羅爾為了,只要可能,他什麼都會幹的。
  他叫僕人把這些東西一起送往斯帕策羅瓦街。
  「但願它們能給我的生意帶來一點好處。」說著便來到了街上。
  他對自己、對周圍世界都很滿意。他向兩旁許多吃完午飯急著去工廠和事務所的熟人不斷點頭打招呼。當他看見科茲沃夫斯基這時走在街道的另一邊,又跟在一些女人的後面,老是盯著她們時,也只好任其自便了。
  他覺得科茲沃夫斯基穿上這身像一個最普通的口袋一樣的大衣很可笑。他的色彩艷麗的短褲有四分之一個肘長的地方明顯地扭成了一團。他的大禮帽戴在後腦勺上。他的臉十分好動,看起來像一隻哈巴狗。
  在街旁的人行道上,名副其實地擠滿了工人。他們在這些穿流於空氣中的數不清的汽笛聲的召喚下,急急忙忙奔向工廠,其中一些一邊跑一邊還啃著麵包,木鞋底踩在地上的啪啪聲響遍了整個街道。這聲音發出後,隨即和那站在一些大門旁邊和大街兩旁的小巷子裡的一群群黑壓壓的,貧窮潦倒、衣衫襤褸的工人一起,散到四面八方去了。
  在街道的一旁,有一群窮苦人在送葬。四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抬著一口白棺材,跟在牧師的後面。棺材上面插著一個藍色的十字架。這個牧師有點駝背,身披一條藍色的披肩。他的光禿禿的頭偏到一邊去了。他的手裡拿著一個十字架。他的一雙腳像在睡夢中一樣不斷拍打著大塊大塊的爛泥。在棺材後面,有幾個孩子走在人行道上,打著雨傘緊緊地跟隨,他們想到街心來,可時時刻刻都被馬車和運載貨物的敞篷車從那兒趕回路邊。這些車子不斷把黑色的粘糊糊的泥濘濺潑在棺材上,因此一個老女人不得不時刻用圍裙把它擦掉。
  誰都沒有時間注意送葬。時而只有個把工人脫下帽子對棺材致意,或者一個女工歎息一聲,表示誠意地和它告別。人們被這象嚴寒的尖刺一樣,把充滿著煙霧的灰色的、沉甸甸的空氣刺穿了的汽笛聲所催使,繼續往前跑著。而這煙霧彷彿一道道骯髒的激流,從無數的煙囪裡噴發出來後,紛紛落到屋頂上。它的難聞的氣味散發在許許多多街道上。
  博羅維耶茨基在街上站了一會兒,想找一輛車快點去事務所。這時候他看見了有人在一輛路過的馬車上向他點頭。他們是瑪達·米勒和她的弟弟,她弟弟頭戴一頂紅色的大學生帽子,胸前圍一條表示參加了學生社團的飾帶,挺著身子坐在馬車上,他的膝蓋上還放著一隻黑色的大獅子狗。
  馬車在距卡羅爾十幾步遠的人行道上停了下來。
  瑪達對博羅維耶茨基表示微笑。
  「先生!那答應給我開的書單!你說話就是這樣不算數嗎?」她和他打了招呼後馬上問道。
  博羅維耶茨基看了看她的一雙金色的眼睛。
  「我坦白承認我是忘了,可是我一定改過。現在我鄭重約定今天給你送來。」
  「我不相信,我要可靠的保證。」她嘁嘁喳喳高興地說。
  「我可以為此簽名。」
  「不行,簽名值不了幾個錢。」她對他把手放在胸脯上的幽默動作和他的約許感到有趣,便笑起來了。
  「那麼我可以拿出一個大公司的期票作為我的保證。」
  「是利基耶爾托娃太太的公司吧!」她馬上叫道,但她又立刻為她不願說而冒冒失失說出這些話來感到不安,因此她把臉迅速藏在她的絲面罩裡。
  「我對姐姐多次說過利基耶爾托娃太太很蠢,她不相信。」
  威廉喃喃地說。
  「卡羅爾先生到哪裡去?」她想消除她剛才講得不好的話的影響,便把她那紅得就像甜菜一樣的臉抬起來,又開始說了。
  「上工去。」雖然這個對於利基耶爾托娃的提醒狠狠地刺痛了他,他依然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瑪達,我們送送他,好嗎?」
  「好啊!我很樂意。先生你同意嗎?」
  「就以坐一個位子作為我的回答吧!」
  「威廉,你和獅子狗坐在一起,給先生讓個位子。」瑪達高聲叫道。
  「謝謝!我願意坐低點,這樣便於我看路。獅子狗真漂亮呀!」
  「它值三千馬克。在展覽會上曾獲得獎章,並給萊奧·卡普裡菲1介紹過。」
    1萊奧·卡普裡菲,德國的政治家,當時德國海軍部的統帥。——原注。
  「那麼這是一條非常出名的狗!」
  「一條壞狗,咬過我,把我一條全新的裙子也咬破了。」
  「你沒有因為這個而懲罰它嗎?」
  「威廉替我打了它。」
  「你們到哪兒去?」
  「瑪達在藝術沙龍中有所發現,她肯定是要去買那些沒有用的小玩意兒。我是要把我的策扎爾帶出來走走,因為它在家裡,也像我一樣,感到寂寞。」
  「你什麼時候去柏林?」
  瑪達開始高聲地、天真地笑起來了。
  「一個月前他就要走,每天為此都和爸爸吵鬧。」
  「別說了。瑪達!你真蠢,你既然不懂問題在哪裡,你就別說嘛!」他說得很生氣,連他臉上的那一塊傷疤也漲紅了。
  他把自己高大的身軀挺得直直的,面色陰沉地坐著。
  「先生!你也以為我很蠢嗎?家裡的人都說我蠢,他們常這麼說,最後我自己也不得不信以為真了。但雖說如此,我也知道威廉在柏林欠了債,爸爸不肯替他還,因此他就呆在羅茲。」他看看弟弟,帶挖苦地說道,「哈!哈!他的把戲能瞞得過我?」
  「瑪達,我要下車了,我要直接去告訴父親,你在胡說些什麼?」
  「你下車吧!我們和博羅維耶茨基在一起還方便些。卡羅爾先生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呀!」
  「這種問題是得不到回答的。」
  「你不肯對我說真話。」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知道什麼才算是真話。」
  「什麼時候我才能得到書單?」
  「今天我送來。」
  「我不信,你若是沒有送來就要受罰。」
  「如果說要受罰,那麼什麼才是最好的獎賞?」
  「一杯好咖啡。」她天真地說道。
  威廉哈哈大笑,策扎爾也跟著吠叫起來了。
  「我難道又說了什麼蠢話?」她問道,同時感到不安地紅了臉。
  「威廉先生是在笑那隻狗。你看,它多麼好玩呀!」
  「你是一個好人,連爸爸都這麼說,我們家裡除威廉外,大家都這麼說。」
  「瑪達!」
  「我和你們在一起感到很好,遺憾的是這裡已經到我的工廠了。謝謝!再見。」
  「休息日午後我們等著你。」
  「記得,遺憾的是這個休息日不是明天,而是在星期四。」
  瑪達高興地笑了,表示親熱地瞥了他一眼。
  卡羅爾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他看見她回頭望了他好幾次。
  為什麼安卡不能有巨萬傢俬呢!遺憾……」他想著,往廠裡跑去。他的工廠在午間休息之後,已經全部進入那尋常的、瘋狂的活動中。
  在工廠旁邊的建築物中,出來了一支消防隊。車子、水龍帶、水桶都排得很整齊,他們跑得很快,地上的泥濘在車輪和馬蹄的踐踏下不停地往車子的底部噴去。車上充當消防隊員的工人也在迅速地穿著他們的救火衣。
  「是哪裡起火?雷赫泰爾先生。」卡羅爾對那消防隊的領隊說。他是紡紗廠的經理之一,隨同他來的工廠看門人早在家裡就在自己身上緊緊鎖上了一根帶子。
  「阿爾貝爾特·格羅斯曼的工廠起火!你把你身上的帶子繫緊點。」他對這個看門人叫道,可是這個人的肚子太大,他的救火衣太瘦小,穿不下,連扣子都掉下來了。
  「燒了很長時間嗎?」
  「近半個小時了,好像什麼都燒著了,使勁點,施米特先生。」
  「因此就這樣急嗎?」
  「格羅斯呂克打過電話給老頭子,他不管格林斯潘如何生氣,曾要求他制止女婿燒自己的工廠。」
  「為什麼?啊哈!他們想叫他破產。」
  「今天這已是燒第三次了。」
  「工廠第三次起火?」
  「啊!是的。」
  「他們在這些損失後,會徹底破產。」
  「但願閃電把他們燒光。這些囚犯,狗娘養的,他們賺錢,可我們就不得不跳到烈火裡去,像狗一樣,累得要把舌頭伸出來了。」
  「你想幹什麼,他們需要堵住他們的收支逆差呀!」
  「再見,哎喲!他媽的,我急得全身都要爆炸了!」卡羅爾一面喊著,一面坐上了在大門前等著他的一輛馬車,這輛馬車不一會就跟在消防車的後面飛跑起來。這些消防車由於被上面消防隊員閃閃發光的鋼盔所遮住,看起來就像一把把茶炊似的,在街上顯得十分醒目。
  「好呀!熱季已經開始了。」下馬車後,他喃喃地說著,便跑到電話跟前,要把莫雷茨的來電告訴馬克斯·巴烏姆。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3 17:50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