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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鳳棲崑崙[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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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6:33
第11回 龍入滄海鳥入林

  砰!一扇石門被踢開來,山洞裡異常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陰森,散漫著草木濕腐霉爛的氣昧。
  不容多說,簡崑崙已被推了進來。
  接著那個人也進來,石頭門隨即又沉重地關上。一開一關,山壁震動,劈劈剝剝,掉落下很多小石頭子兒。
  簡崑崙倚牆而坐,只覺著傷處好生疼痛,忙即動手,在傷口處附近自點了穴道,止住流血。血卻已淌了不少,半邊衣服都打濕了。
  感覺著那人,就在他身子前面坐下來。
  眼前黑得緊,即使你習有夜視的功力,卻也無能施展。簡崑崙極力地四下觀察,仍是一無所窺。
  耳邊上所能聽見的,只是隱約傳過來的淙淙流水聲。僅僅憑著這一點點線索,簡崑崙即猜測知,眼前所置身處,為一臨江石岸,或為峭壁石岸。壁間有洞,便自藏身裡面。
  兩個人的心思是一致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似乎有那麼隱約而零落的幾聲腳步,打洞前踐踏過去,空氣隨即又歸於沉寂。
  又過了一會兒,簡崑崙才自歎了口氣說道,「是二先生麼?」
  那人哼了一聲。
  啪嗒!一股火焰,隨著對方舉起的右手,熊熊燃燒著。
  頓時山洞裡的一切,無所遁形地陳現眼前。
  簡崑崙,二先生,對面相觀。
  「我已經猜出來是你!」簡崑崙說,「除了你,誰也沒有這一身本事。」
  一面說,站起來深深向著對方打了一躬,二先生卻只是睜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向對方看著,表情木訥,顯然,他心不在焉,腦子裡卻在想另外一件事。
  難能的是,這一霎是屬於他的清醒時刻。
  「你不能再回去了!」二先生訥訥地說。
  「當然!」簡崑崙望著他微微一笑。
  「這一次是真的!」二先生說,「時美嬌那個丫頭太厲害,他們要殺死你!」
  簡崑崙看著他,微微一笑。簡而易解的事實,他卻像是才明白過來。
  「你走……吧!」二先生頗似傷感地垂下了頭。火折子在手裡熊熊燃燒,一股黑煙上熏洞頂。
  「我……有一樣東西送給你……」他的手在身上一陣摸索之後,摸出了一個四方形的藍布小包,信手丟過來,簡崑崙伸手接住,看看不大不小,掂掂不輕不重,四四方方,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好好收著……,」二先生露出一嘴白牙笑著,「我這幾十年的心血,都在這裡了……很亂、很雜……但是,我知道,你能看得懂……」
  簡崑崙已經知道是什麼了,心裡著實感動,差一點連眼淚都淌了出來。卻只是看著他,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答應要教給你的金鱔行波身法,也在裡面……還有很多的……」二先生仰起頭來,邊想邊說,「本來我想收個徒弟……嘻嘻……後來就遇見了你……」
  「你仍然還有機會……」簡崑崙說。
  「太晚了……」
  二先生露出白牙又笑了。
  簡崑崙忽然心裡一動:「你打算怎麼樣?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二先生向後縮了一下,搖搖頭說:「我不能走……我不走了……」
  忽然他身子欺前,一隻手搭向簡崑崙肩上,晃動的火光裡,那一雙深邃的眼睛,無限嚮往,卻又無限依戀……即使在火光的映襯裡,那張臉依然是慘白不著一絲兒血色,那麼近的彼此對看著。近到簡崑崙可以清楚地數出他眼角的魚尾紋路,那星星的兩鬢白髮……包括這張臉在內,其實這一切都是陌生的。總共也沒有見過幾次面,何至於竟然熾出如此濃烈的感性,正是人性中至貴至潔的情操,這高貴的品質,久已沉淪在無限貪婪的人欲裡,不期然,竟然會在柳二先生這神智不正常的人身上發現,真正彌足珍貴,感人至深。
  「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小朋友,再見了!」
  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二先生霍地閃身退開。
  便在這一霎,他手裡的火折子亦為之自行熄滅。
  日客齋命相館的夥計巧兒剛剛打下了簾子,有人叱了聲。「慢著!」
  一乘小轎踏過對面木橋,喀吱吱搖顫著已來到眼前。
  壓轎的漢子,面生虯髯,雖似年過五旬,看上去虎背熊腰,十分武勇,那一聲喝叱,更是氣足聲宏,乍聽下,直把巧兒嚇了一跳。
  小轎樸實無華,一色的藍布罩頂,就連前面的幔子,也是同一色澤。
  自從崇禎皇帝吊死那年起,城內百姓,便流行穿白著藍,大戶人家也不例外。直到平西王入主五華山宮之後,礙於時勢,才不再有人這樣裝飾了。眼前這轎子也就看來格外礙眼。
  其實何止轎子,就連抬轎的兩個小廝,壓轎的那個虯髯漢子,俱也是一身藍布短衣衫。
  時當炎夏,驕陽如火,西面的老日頭雖說已經下去多時了,這會子卻仍是燠熱得緊,沿河的兩列柳樹,因是青翠欲滴,垂下來的細細柳絲,壓根兒連動也不曾動一下,蟬聲嗤嗤,該是最無聊、單調的一種韻律了。
  巧兒只是望著轎子發愣。早就該撂下簾子,打烊歇著了,偏說是有貴人登門,說得活龍活現,連時辰都點出來了,看看西時將盡,不早不晚,真的就冒出了這麼一位。
  「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貴人了?」
  轎簾子揭開來,由裡面邁出了個素衣無華的女道士來,頭上戴著道冠,卻懸著方面紗,儘管是寬袍大袖,卻掩不住她美好的身子,尤其是露出來的半截頸項,著了些汗漬,越加色如軟玉,真個我見猶憐。
  纖纖素手上,戴著個滴溜綠的翡翠戒指,卻拿著個拂塵,這般妝飾的女道士,卻是少見,莫怪乎巧兒的一雙眼睛,都看直了。
  只當是什麼王孫公子,巨商顯宦人物,不過是一個蒙臉遮面的女道士,這等角色也當得上貴人的稱呼?
  「你們是……」
  「來算命的!」虯髯漢子直著雙眼睛問說,「宮老頭在不在?」
  相士宮無官,人稱洗心子,又名洗心老人,精擅子平之術,遠近馳名。在此滇境,稱得上一塊響亮招牌。
  道裝女子已將進門,諦聽下,停住腳步,卻向那虯髯漢子微微嗔道:「怎麼說話的?不懂規矩!」
  虯髯漢子忙自退後一步,改口稱呼道:「宮老先生在麼?」巧兒這才轉過念來,一連應了兩聲:「在……在……老先生已恭候多時了……」
  一面說,忙即高高打起了湘簾。
  虯髯漢子卻是奇道:「恭候多時?他怎麼知道我們要來?」
  巧兒嘻嘻笑道:「這……不稀奇,老先生凡事先知,他老人家不但算出了你們要來,連來的時辰都已經算出來了。喏,不正是西時麼!」
  才說到此,裡面傳來聲音道:「巧兒,你又多話了,貴客當前,豈能失禮?還不把貴客請進來麼?」
  馬兒聆聽之下,應了一聲,向著當前二人彎下腰來道了聲:「請…」
  道裝女子回身向侍從的虯髯大漢說:「你就在外面等著,不用進來了……」
  一口吳依軟語吐字清晰,聽著極是悅耳,只覺著慰貼舒服。
  宮老人已舉步出迎,向著道裝女子抱拳微揖道:「貴客請。」相繼進入。
  四面垂簾,光彩適中。
  至此,道裝女子不再多慮,乃將臉上一方面紗向兩下分起,連同著一頂道冠,一併摘了下來。
  洗心老人緩緩抬起頭來,職業性地向著面前女子細細打量過去。宮樣蛾眉,鬱鬱秋水,櫻口瑤鼻,直是無一不美。青絲細柔,膚白如脂,堪稱國色天香。
  「久聞老先生通達知命,早就有心前來求教,只因為觀中事忙,耽擱到今天,才來拜見,請老先生指教……」吐字清脆,音色可人,一口蘇白,著了些時下流行的京韻,說來珠滾玉盤,好聽得緊。
  洗心子唔了一聲,含笑說:「太客氣了……請教貴庚……」
  「帶來了……」
  說時,那女子已自袖內取出了個花箋小碟,遞了過去。
  老人接過來,打開看看,唔了一聲,連連點頭,即據其年、月、日、時,排出了四柱八字。
  他非但精擅子平,舉凡奇門、鐵板相關神術,亦有深究,當下運動五指,但聽得算盤珠子一陣亂響,已自算妥一切。
  「請問夫人要問些什麼?」
  「我?」女子搖搖頭,「老先生你別這麼稱呼我,我不過是一個女道士……」
  洗心子嘿嘿有聲地笑了:「什麼道觀,供奉得起?」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把一雙細長眸子,落向面前排好的四柱,隨即又向對方逼視過去,「請恕老夫直言無諱,論及八字命相,尊客有一品夫人之尊,正氣官星,加二德護身,分明坐紫朝閣,赫赫赫……即使一品夫人猶有不及……天馬騰渡,水拱雷門,噯呀!這是有通天鬧海之能了……噯呀呀……莫非老夫眼睛拙了?」
  幾句話說得面前女子面色緋紅,她卻是臉上絲毫不見喜悅。反倒似為之觸動傷懷,一時淚湧雙瞳,瑩瑩欲墜。
  「老先生……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非……也,非也……」洗心子一面察看著面前命局,「運在庚申,干支雙透,十年大運,飛紫流紅,這是有帝王后妃之榮,只是……」
  「老先生你說吧……」
  「夫人生性忒仁厚了……」
  「這話怎麼說呢!」那女子用方絲帕,小心地揩了一下眼角的淚,悲楚中,強自做出了一絲微笑,臉上薄施脂粉,眉上黛綠新姿,即使出入三清,卻也放不下現有的榮華富貴,麗質天生,更難自棄,看在通達知命者眼裡,誠然感慨良多。
  「老夫直說,夫人海涵!」
  「原是要你直說的……你說吧!」
  洗心子點頭道了個好字,吟哦著說:「既有二德,又見三貴,不清不純,這就濁了些……」
  抬起頭,盯著面前絕色佳人,他直言無諱道:「女子見貴,妙在其一,夫人卻多見了兩個,俱在年上,這是說明了,夫人早年……」
  「我早年命是很苦的!」
  洗心子原想說出身不正,終是礙難出口,對方頗有自知之明,一句很苦的便包羅所有。
  「是是……」洗心子緩緩說,「支見雙實,登明呈艷,說明了夫人有傾國傾城容顏。」隨即吟道,「色因傾國是登明,金水域涵秀麗佳,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
  絕世婦人呆了一呆:「這是說……」
  洗心子道:「恭喜夫人眼前團圓之慶,尊夫婦歷經百劫,如今總算團圓了。」
  女子聽到這裡,不自禁地點了一下頭。
  「這話是不錯的……」
  她雖幼年出身不正,但能歌善舞,詩詞歌賦背誦多了,自有文采,日後富貴了,延有專人侍教,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相士所說,除卻幾個命相專用名詞,聽來不解,其它大都過耳能詳,其中「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句實已說明了她既往一嫁再嫁,及今更能與前夫再逢的命運。
  這個洗心子真正名不虛傳,幾句話包羅萬有,已把她前半生一切遭遇:包括涵蓋盡盡,不能不令人由衷欽敬。
  但是,這卻不是她此來的宗旨。
  「老先生……我是來問……」
  洗心子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他言猶未盡。
  「夫人命中百刑過重,一生求好、求善,欲靜不靜,求真不真,目前問道過早,還不是時候……且待……」
  算盤珠子撥了幾撥,點點頭道:「七年之後!七年後再問三清,或禪或道,皆可結個緣字!」
  絕色婦人輕輕一歎:「這麼久呀?」
  「七年是要的!」相士抬眼細細審看著她的臉,「如今夫星正旺,這氣勢非比等閒,豈是王者之尊!」
  她卻只是微微苦笑不已。
  「如今是流星串位!」洗心子說,「看來尊夫駕前不乏三妻六妾,中有妒婦,明順暗逆,怕與夫人不容,天狗犯忌,避之乃吉。」
  「這是說,要我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一個獨居的好!」
  美婦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隨即站起來,由絲帕裡取出流金一錠,置於桌上,說了聲:「謝謝。」轉身欲出。
  洗心子瞄著大錠金子說:「太多了。」
  美婦人即將金錠取出,終不好再行收回,便放下來,細細地說了句:「不多……我沒有小的,你就收下來吧……」
  洗心子笑說:「受之有愧,老夫叩謝夫人了……」
  一面說,待將大禮叩拜,卻為婦人一雙細手托住:「老先生不要客氣……不敢當……」
  洗心子便不再多禮。
  巧兒打起了簾子,美婦人、洗心子雙雙步出。其時美婦人已穿戴如前,一方面紗繫於臉前,不復再見其絕世姿容矣!
  虯髯漢子打起轎簾,美婦人邁起一隻腳來……
  洗心子一躬著地:「敢問夫人姓氏是……」
  美婦人已將入座,聆聽之下,慢吞吞的說了個陳字,轎子隨即抬起來。
  在轎子裡她又說:「那不是我的本姓,我本姓是姓邢……」蓮足輕輕在轎板上踏了兩下,轎子便轉過來,一徑去了。
  打量著那乘小轎穿過了眼前柳陰,踏上了渡橋,洗心子才似忽然想明白了。
  「陳?邢……哦……」
  一時面現稀奇,頻頻地點著頭,慨歎不已。
  巧兒在一邊看著不解,問說:「這個女道士是哪裡來的?」
  洗心子只是連連地搖頭歎息說:「難得,難得,怪道如此姿色……」
  巧兒皺著眉毛說:「這就是你老要等的貴人了?一個女道人有……」
  「小子你哪裡知道!」洗心子歎息一聲說,「你道她真的是觀中一個女道人麼?錯了,錯了!」
  「那又是……哪個?」
  「嘿嘿……」
  洗心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仍自回味著方才情景。過了好一會子,才看向發愣的巧兒,點頭道:「我不說,你怎麼也不會知道,這便是外面時有傳說,鼎鼎大名的平西王寵妃,陳圓圓呀!」
  「啊?」巧兒一下子張大了嘴,「她……就是陳圓圓!」
  「那還有錯?」
  洗心子長長地吁了口氣,頻頻點頭:「我只道這人是脂粉堆裡的一個俗物,不過只是徒具姿色而已,卻是沒有想到,倒是一個頗識時務,十分自愛之人,可見凡事不能只憑臆測,總要親眼所見才是!難得、難得!」
  巧兒卻是不解道:「既然是陳圓圓,卻又怎麼會變成了個女道士呢?」
  「這你哪裡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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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6:50
  老頭兒一隻手捋著嘴下長長的鬍鬚,瞇縫著兩隻眼睛道:「這陳圓圓雖然是個女流……可說是身系邦國安危,年紀輕輕,已是屢經大故,李自成破京師,吳三桂甘願降清,開門揖盜,都與這個女人有關……一個弱女子哪裡擔得如此沉重包袱,加以平西王后宮新寵之狐媚爭寵,不能見容,心裡的這個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不過,是不是還有別情,可就不得而知了……」
  巧兒哼了一聲說:「外面人都說她是個狐狸精,是禍水,要不是她,那吳三桂還不會投降清朝,害我們這些漢人都成了亡國奴呢!」
  才說到這裡,即聽得門外一人用著清脆口音道:「哪一個口出不遜,胡言亂語,不怕死麼?」
  巧兒、洗心子聆聽下俱是吃了一驚。只是說話人口音清脆,像似女子,不由令人更加起疑,只當是陳圓圓去而復返,由不住都嚇了一跳。
  巧兒趕上一步,正待揭開湘簾,外面人卻已走了進來。卻是個貌相清秀,身材適中的讀書相公。
  來人看年歲頂多不過十七八歲,一身灰色縐綢直裰,頭戴頂方巾,單眉杏眼,模樣兒細緻嬌嫩,雖說一身仕子讀書人的打扮,偏偏不脫童稚,眉梢眼角,時見天真,卻不知是哪家大宅門裡的哥兒,獨個兒溜出玩耍來了。
  再看,柳陰下拴著黃白兩匹駿馬,一個書僮模樣的小廝,正拿著蠅拍,在拍著馬身上蒼蠅,稍遠地方,更有一雙短衣漢子踞鞍而坐,更不知與眼前少年是否一路?
  巧兒怔了一下,迎著灰衣少年道:「相公是……」
  「來算命的!」
  說著,已自在面前籐椅上坐下。
  「這……」巧兒訥訥道,「我們已經休息了!天晚了!」
  說時,巧兒一面回過頭來,向洗心子看了一眼:「是吧?」
  不容洗心子開口,少年卻是不依道,「豈有此理?別人算得,我就算不得麼?」
  想是剛才陳圓圓來去之際,人家都瞧見了。
  「不晚,不晚……」洗心子一面站起來說,「且瞧過這位相公再歇著也不遲,相公……請裡面坐。」
  少年才似回嗔作喜地站起來,隨著洗心老人來到了裡面靜室。
  雙方落座後,洗心子微笑說:「原來相公早就來了?」
  少年點了一下頭,微有靦腆地道:「還好,那個女道士不過早了一步而已……」
  洗心子點點頭,一雙慣於閱人的細長瞳子,早已把對方少年瞧了個仔細,越覺得他秀容出眾,靈氣襲人,這般風采,偏偏生在一個男孩兒家身上,不免過嫩了。
  少年被對方兩隻眼看得怪不自在,有些兒發臊,卻是無處可循,心裡不悅,乾脆睜大了眼睛,向對方回望過去。
  覺察到對方的無邪天真,洗心子不覺微微笑了。
  「這位哥兒年紀輕輕,也來問命?」
  「算命還管年輕年老麼?」少年瞅著他哼了一聲,「就起個卦吧!」
  「使得。」洗心子拿起卦盒,搖了一下,裡面的幾枚卦錢兒叮噹亂響,「問什麼?」
  「問……」少年手托著腮,尋思道:「找人!」
  「嗯!」
  卦盒子搖了幾下,嘩啦倒向桌面。
  洗心子俯身看卦,少年也跟著看。
  「找我哥哥!」他說,「看看哪個方向?什麼時候能見著他?」
  洗心子細心地察看了一遍,才慢慢抬起頭來。
  「怎麼樣?」
  「這是個險卦……」洗心老人緩緩說道,「令兄大約往南面去了!」
  「南面?」少年立時神情一振,「什麼地方?」
  「那可就說不清了!」
  少年失望地靠向椅子,有些生氣的樣子說:「這就是你算的卦麼?算了等於白算!」
  洗心子卻不答理他,盡自向眼前卦相瞅著,不時伸出一根手指,移動著面前的卦錢兒,隨即緩緩抬起頭來。
  「是往南面去了……」
  「南面是什麼地方?有沒有凶險?」
  「那裡多山……」洗心子訥訥地說,「卦相上一片氤氳,似有雲霧封鎖,是以認它不清……」
  一面說,嘴裡唸唸有詞,卻把右手拇指彎起,連連掐動,停於無名指上,「這就是了,展龍走海,雖動無凶,令兄大安,目前無凶險……」
  少年點點頭,才似放下心來:「這就好了,只是怎麼才能找得著他呢?」
  「不容易……」洗心子說,「令兄看似大貴之人,過身之處風起雲湧,小哥兒,你報上個八字來聽聽!」
  少年正要說出,想想卻又搖頭道:「我的八字可不能隨便告訴你,又不是我算命,是給我哥哥算。」
  「那麼令兄的八字可在身上?」
  少年想想,點點頭,由身上取出個錦囊,打開來,儘是些女孩兒傢俬,珠光閃閃,耀眼生輝,他背過身子來,由裡面拿出了一個龍形玉珮,轉遞與洗心子道:「上面有他的出生時辰,你自己看吧!」
  洗心子應了一聲,雙手接過來,細細端詳,方將雕刻其上的八個字看在眼裡,卻在這時,門簾掀起,探進來前見小廝模樣之人的半邊身子。
  「小相公,咱們得快走,曹師傅他說……」想是礙著生人在座,下面話不好出口。
  少年早已會意,一把由洗心子手裡拿過玉環,站起來就往外走。
  洗心子心裡一驚,正不知發生何故,少年已將步出,又停住腳,在身上摸出了半錠銀子,置向桌上,看了洗心子一眼,點點頭說:「我走了,以後如有機會,再來請教!」
  說完,轉身而出。
  洗心子欠身道:「怠慢,怠慢……」
  彎腰送客的當兒,才自發覺敢情外面堂屋,竟又多了一位身著黃衣的客人。
  這人看來年歲不大,不過二十來歲,高高的個頭兒,頗是氣宇不凡。
  此時此刻,這人背著雙手,正向側面窗外打量著。
  蟬聲噪耳,一片暮色籠罩著眼前大地,馬鳴聲中,先時少年一馬而前,身後三騎快馬簇擁著,一徑向左側邊驛道上奔馳而去,揚起漫天黃塵,像是曠野裡燃燒牧草那般飄起的裊裊黃煙……
  洗心子目注著少年騎馬而去,才回過念來,轉向窗前黃衣人道:「天晚了,老夫要歇著了,客人請明天再來吧!」
  那人轉過臉來,對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道:「我不是來算命的!」
  洗心子怔了一怔:「噢噢……那麼是……」
  「我是等人的!」
  「等……」洗心子才似明白過來,含笑道,「原來是這樣,老夫方纔已說過,今日晚了……不會見客人……」說話時,巧兒已自外面進來,手裡拿著長長的門板,待將向門上安裝,忽然發覺到黃衣人在座,大是吃了一驚。
  「咦!」
  洗心子生怕他口出不遜,忙自分說道:「這位客人來這裡是等朋友來的。」
  「對了!」黃衣人說一句,轉向一旁緩緩坐下。
  洗心子點頭道:「今天老夫累了,貴友如果來了,就請轉告他一聲,明天清早吧!」
  黃衣人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這裡來客複雜,日客齋做的是開口生意,廣結八方之緣,對於上門的客人自是不便得罪,對方既有朋友約見於此,也不能趕他走開。只得吩咐巧兒為來客打上一杯清茶,自個兒轉向裡間,想著方才少年的來去匆匆,不免蹊蹺,忽然記起方才少年出示的皤龍玉珮,為其兄算命的生辰八字,倒還清晰在腦,不由得閉起眸子,運神細細推敲起來。
  卻不知,這八字大非凡俗,竟是貴不可言。不由啊呀叫了一聲。
  巧兒方為來客黃衣人倒了一碗清茶,聆聽之下,由不住吃了一驚,急忙跑了進來。
  洗心子望著他悵悵地道:「方纔來的那個小哥兒……他走遠了麼?」
  巧兒點頭道:「早就沒影兒了,老先生……您怎麼了?」
  洗心子望著他搖搖頭,卻是不言。
  原來那個雕刻在玉珮上的八字,經他細心推算之下,非僅應是九五之尊的一個貴造,主要的乃在於眼前的一步大難,待將有所指引,略示玄機,對方竟是迫不及待地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來?再想方才少年臨走匆匆的樣子,就像是有人追來或是逢著什麼緊急事故模樣,誠然令人不解。
  方念及此,卻聽得室外腳步聲急。
  緊跟著房門砰然作響地被推開來。兩名漢子霍地閃身眼前。
  一式的黃巾扎頭,月白褲褂,兩個人形容剽悍,端的不是好相與。
  二人望之中年,一高一矮,俱是目露凶光,高的一個背插長刀面目猙獰,矮的一個,手裡提著個灰布長形包裹,裡面亦像是藏著傢伙,短眉塌額。
  好生生的闖進來如此一雙凶神惡煞,洗心子師徒乍睹之下,俱不禁嚇了一跳。
  「咦,你們是哪裡來的?」一面說,巧兒待將趨前阻攔,卻為矮的當胸一掌推了出去。隨著他嘴裡一聲喝叱道:「去!」
  巧兒的樂子可就大了,活似個大元寶樣地一個□轆向外滾出,一下子撞著了高出的門檻,砰!直撞得頭昏眼花,差一點昏了過去。
  高個子踏上一步,向洗心子大聲叱道:「剛才來算命的那個小子到哪裡去了?」
  洗心子訥訥道:「走了……」
  「走了?」矮個子冷笑道,「不可能,剛才我明明見他進來,不過是一轉眼的工夫,豈能就走了?不用說,一定是你這個老東西弄的鬼,給藏起來了。」
  洗心子又驚又氣,面對著這樣兩人,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高個子怒叱道:「搜!」倏地右手揚起,自背後掣出長刀刷地掄起,刀光乍現,颼然作響地已把洗心子桌下布幔斬落下來,桌下空空,並無人藏身其內。
  其時矮個頭的那個,已在室內大肆搜索起來。
  兩個人砰砰咚咚一陣亂翻,刀砍腳踏,弄得烏煙瘴氣,卻是沒有發現什麼,隨即改向外間繼續搜查。
  巧兒見狀不能自已,由地上爬起,大聲叫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卻被洗心子叫住,歎息道:「算了,讓他們搜吧,這是從何說起……」
  話聲才歇,門簾乍然揚起,矮個子殺氣騰騰地又閃身進來。手上已多了一雙雪花折刀。虎然作勢地已撲向洗心子當前。
  洗心子嚇得連連退後:「你……」
  卻為矮個子掄起的雙刀,架向肩頭,「說,你把他們藏到哪裡去了?不說,我宰了你!」
  話聲方歇,卻聽得一人凌聲道:「這又何必?」
  聲音彷彿來自天上,緊接著呼地一聲,那個人卻已自樑上飄身下來。
  洗心子與巧兒這才認出來人,竟是方才來此等人的那個黃衣客人,俱不禁心裡一驚。
  方纔慌亂之中,沒有留意到他,原來他並沒有坐在前面,忽然間由房樑上飄身而下,簡直透著玄虛,每個人都為之嚇了一跳。
  矮個子一驚之下,猝然收回了雙刀,直著一雙眼睛,向他打量著:「你……是哪裡來的?」
  「你們來得,我就來不得麼?」
  說時,黃衣人緩緩舉步而進,模樣兒一派輕鬆。看上去他年紀甚輕,卻無有年輕人所顯現的浮躁,目光炯炯有神,頗似菁華內斂。
  事出倉猝,各人都愣住了。
  黃衣人的眼睛,冷冷向矮個子注視過去:「你們所要找的人既然走了,又何必跟人家一個老人過不去?」說時微微一笑,向著洗心子望過去:「閣下終日為人算命,卻忘了給自己好好算算,看來這個誤人誤己的行業還是早點收了的好!」
  幾句話把個自視超人的洗心子臊得臉色通紅,做聲不得。外面的高個子,聽見聲音,驀地搶身而進,見狀愣了一愣:「這是怎麼回事……」
  矮個子刀指黃衣人,怒聲道:「這小子成心攪局,先做了他再說!」
  話聲一落,霍地撲身向前,雙刀並舉,刷!摟頭蓋頂地直向黃衣人身上招呼下來。
  卻不知怎麼回事,那雙雪花刀,眼看著已將落向對方頭上,卻又雙雙落到了對方手上。
  別看他這雙刀,勁猛力足,拿捏在黃衣人手上,卻是並不吃力。
  矮個子像是用盡了吃奶力量,卻不能奪出手上雙刀,一時間臉上青筋暴跳,連汗也急了出來。這番情景看在一旁高個頭眼裡,自是心裡有數,即知遇見了厲害對頭,卻也不能眼看著同伴受人擺制,怒叱一聲,已撲身過來。
  黃衣人冷笑道:「去!」雙手抖處,矮個頭連人帶刀已飛了出去。嘩啦!砸碎了一扇窗戶,已自落身窗外。矮個子總算有些能耐,就地一個打滾,又自躍了起來,卻也弄得灰頭土臉,大是狼狽。
  黃衣人這番出手,顯然是早已盤算好了。矮個子方被拋出,卻正好迎著了來犯的高個頭兒。高個子的一把長刀,看來較同伴的那雙雪花刀更具功力,刀光乍現,秋水橫波般,直向對方腰上揮斬過去。黃衣人凹腹吸胸,霍地向後一收。高個子偏長的刀鋒,擦了點邊兒,刷地揮了過去,竟是砍了個空。他卻是不甘心,怒叱聲中,左手二指倏地分開,直認著黃衣人瞳子上力插過來。
  房間裡,由於三個人的猝然出手,頓時形成了凌人氣勢,大風迴盪,紙屑飛揚,直把一旁目睹的算命老人嚇了個魂飛魄散。
  所幸這驚悸場面,並沒有延繼很久。
  黃衣人果然非比尋常,轉動之間,已自閃開了高個頭的一雙鐵指。
  高個子出手疾猛,一下子落了空,腳下由不住打了個踉蹌,卻為黃衣人造成了出手良機。隨著黃衣人奇快的出手,有如剪波飛燕,只一下已拿住了對方喉頭。這一式奇怪的出手,端在出手的靈巧、時間、部位,俱是算計得恰到好處,一經得手,對方簡直無能閃避,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
  黃衣人僅僅只用了兩根手指,拿住對方的喉結,高個子那麼巨大,半截鐵塔也似的身子,竟是動彈不得。看起來,樂子可是大了,一時間,只見他那顆腦袋,脹成了笆斗般大小,臉青筋畢露,紅中透紫,成了豬肝顏色。在一陣嘶啞近乎於窒息聲中,整個身子連連顫動不已,真像是隨時就要完蛋的樣子。
  漸漸地他垂下了手上長刀,全身萎縮著,幾乎要倒了下來。
  矮個子恰於這時飛身而進,原已是敗身之將,見狀更不禁嚇得傻了。
  「說!是誰叫你們來的?」
  一隻手捏著高個子咽喉,黃衣人的眼睛卻是向矮個子逼視過去。這般光景,自是危險萬分,黃衣人只要二指略微著力,高個子這條命可是萬萬難以保全。
  矮個子不得不顧全同伴這條性命,一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連連搖手道:「朋友手下留情……有話好說,我說……我說就是……」
  黃衣人側目以觀,那隻手並沒有鬆開。一條口涎直由高個子嘴角淌下來,大眼珠子魚樣地已翻了白,眼看著這就要完蛋。
  「我說,我說……快放手,快放手!」矮個子可真嚇壞了,「是義王爺……義王爺打發我們來的……」
  黃衣人哼了一聲,這才鬆開了捏著對方喉頭上的一雙手指,大個子眼看著已經不行了,忽然有了生機,長長地喘息一聲,面人兒般地癱了下來。
  矮個子慌不送上前一步,用力地攙住了他,哪裡還敢在眼前絲毫逗留,匆匆搶門而出,緊跟著馬蹄聲響,已落荒而遁。
  洗心子含著笑臉,向著黃衣人深深打了一躬說:「若非足下拔刀相助,老夫險遭不測……請受我一拜。」
  黃衣人其時已扳鞍上馬,聆聽之下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這條命,是老天打發我來救你的,方纔那兩個人,既是孫可望手下敗類,保不住還會再來生事,為閣下安全計,還是暫時躲避一下的好!」
  洗心子呵呵笑道:「恩人說得好,老夫正有此意……不知恩人大名怎麼稱呼?還請賜示……」
  黃衣人朗聲一笑,卻是不曾做答,逕自帶過馬頭,一徑飛馳而去。
  打量著他已經遠了的背影,洗心子慨歎一聲,卻是沒有說話。
  巧兒在一旁道:「這個人好大本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來無影,去無蹤。」
  「這就是所謂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難得,難得……」
  一連說了兩聲難得,洗心子默默垂下了頭,便不再吭聲。
  今夕他感觸太多,一連見了兩個平素萬難高攀的貴人,接下來的變生肘腋,差一點把老命也賠了進去,黃衣人臨去之前說得不錯,義王孫可望手下的那幫子人,保不住日後還會再來,那時候何能寄望黃衣人的再次出現?誠如黃衣人所說,自己一天到晚為人家算命,說凶道吉,臨到頭來,自己卻差一點喪命人手,事先竟然沒有一些兒徵兆防範,豈非是一大諷刺,便自為此,也該閉門反省,不再誤人害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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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7:40
第12回 風流倜儻九公子

  一連越過了三個村子,黃衣人都沒有停下稍歇。像是有什麼急事似的,一徑飛馬而馳。即使現在已經是黑夜了,而且天空還飄著霏霏細雨,他也不思稍停。雨越下越大,更有隆隆雷聲,火紅的閃電,每一次亮起,都像是燃燒房子的火焰那般模樣,紅通通煞是怕人。儘管如此,他猶自冒著雷雨,繼續策馬十里,才在眼前這個市鎮,停了下來。
  時間已近亥時。夜色深沉得緊,聲聲迅雷打房頂上滾過去,其聲隆隆,密如貫珠。脫下油綢子雨衣,淨了手臉,他選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來。
  兩個油紙燈籠,在風勢裡滴溜打轉,昏黃的光焰聳聳欲息,約莫可使人認清那幾塊已泛黑的字匾——岳家老棧。
  老夥計送來了兩盤小菜,一角酒,彎下腰來問:「住店?」
  黃衣人點點頭,接過來旅客投宿登記的名冊,老實地留下了姓名——簡崑崙。
  名冊上客人甚多,密密麻麻都寫滿了。
  他卻注意到幾個墨跡方干的名字,意識到這岳家老店正是自己所要留下來居住的地方。
  只有三兩個客人在喝著悶酒,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女人,歪在牆角裡有氣無力地在撥弄著琵琶。她早已形容憔悴,睏倦了,只為了這家客棧兼做夜市生意,為了多貪幾個賞錢,不得不苦撐著。她那個貪酒的爹,就在一邊守著她,手裡拿著酒,瞪著兩隻貪婪的大蛤蟆眼,來回向每一個進出的客人瞧著。面前大花碗裡,卻只是幾個數得出來的制錢兒。
  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著……轟隆隆雷聲,來回地在天上滾動著,一忽兒東,一忽兒西,弄得人心神不寧。
  借助著一次次閃亮的電光,簡崑崙早已把這裡地勢瞧看清楚。進門是賬房,左面是馬槽,右面是食堂,客宿的棧房,都在後面,院子倒也寬敞,新刷過的粉牆,映襯在閃電裡,極其醒目,白得刺眼,一陣快速的馬蹄聲,恰在這當口來到門前。
  五六匹牲口的忽然來臨,聲勢非同小可。接下來的一番忙亂奉迎,大呼小叫,著實熱鬧了半天……
  簡崑崙已為這猝然來到的一群人,投入注意。尤其是其中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更是似曾相識,便自警覺著站起離開,向後院步入。
  八成凡是喝多了,一路上歪歪斜斜,步履蹣跚,嘴裡嘟嘟嚷嚷,不知在說些什麼,那樣子真像一步不慎,隨時都得躺下來。
  還算好,有個夥計打著燈籠過來照顧著,半扶半抱才把他攙到了屋裡。
  簡崑崙留意到,在他住的那間房子門上也拴著個葫蘆,便是不折不扣的一個走方郎中了。
  東邊客房還亮著燈,有個落地罩門遠遠拱著,花葉扶疏,鬧中取靜,該算是這客棧最好的雅捨了。
  雨兀自淅淅瀝瀝落著,閃爍的電光,勢若金蛇。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雨還不會停住。
  關上了窗戶,簡崑崙合衣登榻,卻只是閉目養神,不使自己真的睡著。
  子時前後,外面雨才小了。
  簡崑崙翻身下床,把自己收拾妥當,熄滅了燈,用一塊油綢子紮好頭上,帶好了月下秋露長劍,聽聽外面不再有一些兒人聲,才自閃身門外。
  雨小了,天可是黑得緊,濃翳當空,一片黝黑,卻只有前面櫃房燃著幾盞油紙燈籠,整個院落,再不見一些兒亮光。
  簡崑崙貼壁而立,打量著眼前形勢,特別注意著東邊院子那一溜上房,隱隱還有燈光透出,便自不再遲疑,身形輕搖,已自掠上了對面瓦脊。
  房頂上水漬漬的,滑不留腳,簡崑崙輕功極佳,倒也無礙,三數個起落,已來到了那片院落,緊接著一式海燕掠波,翩如夜鳥般已自飄身門前。
  一隻貓,突地由花樹叢中出來。
  簡崑崙幾已閃動的身子,忽地收住。這隻貓,竟然帶給他一份意外的警覺……
  一雙人影,便在這一霎,倏地閃身而出。借助著洞門一角,簡崑崙掩藏住身子,暗暗道了聲:「好險!」,若非是那只猝然躥出的貓,他便已然現身,化暗而明,反倒落入對方觀測之中。
  眼前黑黝黝一片,雖說是認人不清,對方二人的身形卻昭然在眼,這一霎,兩個人已施展身法,甚是輕巧的現身長廊。
  正面一排上房的紙窗還亮著燈光,不用說這兩個人顯然是奔向那裡了。
  看到這裡,簡崑崙不禁心裡有了數。
  前幾天的一個偶然機會裡,在南盤江登舟來滇的中途,遇見了那個天真無邪、風度翩翩的富家少年。透過他精明的審查,便自斷定這少年必與當今明室有著密切關係,是以暗中跟隨,一路直入滇境。接下來的幾日,經過他的留心觀察,更斷定所料不差,若干的蛛絲馬跡,顯示對方少年已為人暗中跟隨,這就令他不能不為這個涉世不深、天真爛漫的少年而有所擔心了。
  接下來日客齋命相館的驚鴻一現,證明了那少年身後影隨著的重重殺機,確是危險萬分。
  其實又何止義王孫可望的一面……看來,去秋快活居巧遇永歷帝的一幕,不啻再次重演,所差別的只是當事者這個少年的身份迥異而已。
  這一次幸得柳二先生的援手,乃得脫困飄香樓,簡崑崙雄心不死,兀自懸心著永歷帝的安危,既知柳蝶衣的真實用心,以及來自清廷、吳三桂、孫可望……等等十面埋伏的重重殺機,簡崑崙即使有心抽身,也是欲罷不能。只是有了前此的教訓,不得不令他更為謹慎小心而已,特別是對於萬花飄香的一面,更令他大大存有戒心。
  他已是久經陣仗,閱歷甚豐,對於眼前這兩個行蹤猥瑣的來人,大可冷眼旁觀,伺機而行,特別是對方身後的主力遲遲未現,更不容掉以輕心。
  話雖如此,若是室內少年全然無知,卻也難保不生意外。思念中,眼前二人,已互打手勢,向著透有微光的窗前,欺身過去。
  簡崑崙身形輕閃,略向左側前方邁進。身形方定,便自覺出右面屋脊似有異動。以他今日功力,即使不直接憑恃視覺,對於身側四周動態生相,亦能有一定感覺反應。眼前之形象反應正是如此。隨即他用餘光一掃,即已發覺到有了異動。
  一條瘦小人影,鬼影般地閃了一閃,像是由側面升起,身法極快又輕,宛若凌空巨雁,卻是一起即落,身子才剛落下瓦面,隨即伏身下來,若非是簡崑崙眼尖,即時注意,差一點就被他瞞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眼前兩個夜行人,已是雙雙撲向窗前。卻不知室內早已有了警覺,兩個夜行人身子方自往窗前一欺,即聽得砰地一聲大響,一蓬暗器,已破窗而出。
  這番遭遇,大是出乎簡崑崙意料之外。
  暗器本身頗似經過特別裝置的卡簧噴筒等類物什,一經發射,力道極大,黑夜裡,看不清什麼玩意兒,總之必屬細小的鐵砂等物。
  二人之一,首當其衝,啊呀一聲,中了個滿臉生花,一個倒栽蔥,撲通一聲,仰面八叉地倒在地上。另外一個,由於不是正面接近,幸未所中,卻也吃驚不小,哪裡還敢有所逗留?慌不迭縱身就退,卻聽得嘩啦聲響,窗扇大開,一個人躍身而出,隨著他手揚之處,砰地又是一聲大響,刷啦啦又打出了一片物什。
  這一次由於對方那人已有戒備,掩飾得快,想必沒有再為所中,便自一路騰縱如飛地落荒而逃。
  後來躍出的這個人,嘴裡大嚷著:「拿賊!」趕上一步,一腳踏向倒地傷者。
  卻在這一霎,一條疾勁人影,自斜方驀地撲來,好快的身法,黑夜裡,簡直看不出來人形貌。
  這人其實早已窺伺附近,以為必要時的出手接應。隨著他的猝然現身,一條杖影,呼然作響,直向著對方身上擊到。
  來人伎倆更不只此。
  緊跟著揮出的杖影,右腳飛處,挾著大股勁風,更向對方身上踢來。如此一來,那個由房裡躍出的人,便不得不閃身讓開。
  這人一杖得手,雖是身手可觀,卻不便在眼前逗留,慌不迭自雨地裡抱起同伴,三數個起縱,已掩身暗中消逝不見。
  眼前形勢大亂,經過這麼一鬧,各屋裡已分別亮起了燈光。更有人打著燈籠出來觀望,由於這裡與前院距離頗遠,有人吆喝著要找店家,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眼前一場鬧劇的這個場面,簡崑崙覺得很好笑。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一雙眼睛也沒有放過幾個該注意的人。
  第一個,那個用杖的人。身形高大,來去如風,黑暗中雖看不清他的臉,但動作卻能分辨一二,臨去身法極似禪林月下追魔秘功,以此而判,這個人當是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了。
  此人已經認定是來自孫可望的一邊,武功高強,顯非凡流,卻要對他提高警覺。
  當然,簡崑崙卻也沒有疏忽另外一個人——那個伏身於瓦面的瘦小人影。遺憾的是天色太黑,距離又遠,這人身子又小,加以掩飾得法,簡崑崙雖是用盡目力,換了幾個角度,仍然未能看清。
  此人在混亂開始之前便已悄悄自去。身法巧快,來去無聲,觀其身手,更似在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之上,如果是敵人一面,當是一個可怕人物。
  簡崑崙注意的第三個人,便是東面上房居住的那個客人,其實他只是在忙亂中,忍不住探首窗外,張望一下,便自收回身子,不復再現。
  簡崑崙卻已認出了他。正是日間現身日客齋算命的那個錦衣華服雛兒。
  他終於也經歷了一些江湖風險,多少體驗到眼前的處身險惡,變得謹慎小心了些,只是本質上,早已習慣了過去的排場,豪門生涯,一任如何藏拙,也難免凡事招搖。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簡崑崙焉能不為對方少年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雖然,直到現在,對方少年的身份,甚而姓氏,仍然諱莫如深,簡崑崙卻已對他不再懷疑,幾乎可以認定,必屬永歷帝一系的人物,正是自己此行意欲插手關懷的對象,自不可輕易失之交臂。
  他隨即悄悄退回。
  序幕既已展開,看來好戲即將陸續登場。簡崑崙所要準備的是:如何打好打贏這一仗。
  為了不使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上來就認出自己,簡崑崙特別改穿了一件月白色長衣,髮式也略作改變,乍看起來,倒像是一個生意人的模樣。
  院子裡到處都是積水,昨夜的一場大雨使得天空格外明淨,四下裡的花草樹木,看過去更覺得青蔥鮮艷,惹人垂愛。
  簡崑崙要了一客早點,早早地開釋了店錢,一個人憑窗而坐,點了一些吃食,才吃了一半,即看見一行人影,自後院緩緩步出,其中一人,想是身子不適,由一個漢子半攙半扶,低頭疾步而行,正是昨日日客齋現身的那個華服少年。
  或許是昨夜受了驚嚇,一夜沒有睡好,或是路上染了風寒,不得而知,此時看上去,卻是面有病容。
  經過昨夜的一鬧,這裡無論如何是住不下去了,一行四人起了個早,便思早早離開。
  棧外,早已先雇好了輛車。
  那模樣嬌嫩的華服少年,原是騎馬的,只是此刻身子不適,只好改為乘車。
  一行四人,在簡崑崙眼中看來,俱不陌生。除了那錦衣少年,以及看似專門服侍他的一個書僮之外,另外二人,卻是透著精明幹練。昨天夜裡,在大雨之中,簡崑崙已經見識了他們的身手伎倆,都非無能之輩。
  想是已知身份敗露,一行四人,越加神色匆匆,在客店老闆夥計一連串的哈腰稱謝聲中,四個人匆匆地步出客棧,即由那個書僮模樣人攙著中間少年,步入車廂,其它二人騎馬而傍。另有兩匹馬空著坐鞍。一行人馬迎著東方新出的朝陽急馳而去,車輪馬蹄聲,自有一番騷動,顯然聲勢不小。
  簡崑崙隔著窗戶,把這一番陣仗看在眼裡,不覺眉頭皺了一皺。
  卻有人忍不住問說:「這是誰家哥兒,怎地如此猖狂,像是來頭不小!」
  「說是姓洪,卻稱呼他是九公子……到底是怎麼個身份,咱們可就不清楚了,只是很捨得施錢!」
  邊說邊笑,一臉的貪心樣子。
  先前說話的是棧裡的一個客人,後面答話的顯然就是這裡的賬房先生。禿頭、小眼睛,大酒糟鼻子。
  說話的當兒,店主人也已回來,大聲插嘴說:「走了也好,要不然還得鬧事!年輕的公子,得罪了人,自己還不知道,真是!昨兒晚上差點連小命都賠了進去……」
  賬房先生嘿嘿笑著說:「可是人家真捨得給錢呀,住一天就給二十兩銀子,這種闊主兒,到哪裡找去?」
  店主人歎了一聲:「誰說不是,可留也留不住呀,說是有急事,要是能雇著車,昨天夜裡就走啦!」
  「洪九公子?」賬房先生瞇縫著一雙小眼,「還真沒聽說過呢……」
  說話當兒,由後面又出來一撥子人,嚷著結賬,匆匆走了。來來往往,還是真忙。
  簡崑崙心裡已有見地,越是不急。獨個兒慢慢地享用他的早點——雲腿粽子,豆腐腦兒。
  一路疾馳,車行顛簸。還不到正午時光,已足足跑了四十里。車裡洪九公子像是有些吃受不住了,小書僮探出了腦袋,招呼著前座的車把式,連聲嚷著:「停停,停停……」
  馬車才自停了下來。
  緊接著被稱為洪九公子的那個少年,由車窗裡探出頭來,哇哇地吐了幾口,嘔吐出不少穢物。
  隨車的兩名漢子見狀,滾鞍下馬,忙即偎了過去。
  「怎麼回事?」
  「不行……我受不住……」九公子嫩聲嫩氣地說,「得找個地方歇歇……」
  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小書僮,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啊喲一聲說:「好燙人!」卻被他把那隻手給摔了下來:「別沒規矩!」
  臉上帶著一抹紅,看起來更覺著嬌氣。
  往車座上一靠,洪九公子微弱地吟著:「我想吃梨糕,你們快給我買去……」
  「我的小……爺,這不是家裡……到哪裡去給您買梨糕去?」
  「那我不管!」九公子生氣地嗔著,「我渴得慌,還想喝酸梅湯……」
  兩個漢子面面相覷,一臉為難的樣子。其中身著黃衣的一個,歎聲道:「好吧,您先歇著,我到前面瞧瞧去!」一面說著,翻身上馬,卻向高瘦個頭的同伴招呼著:「小心差事。」
  話聲方歇,岔道裡蹄聲噪耳,大群人馬,風馳電掣般已自湧出。
  隨著為首馬上人的弓弦一響,前座上車把式「哎喲」一聲,前心中箭,一個倒栽,跌落塵埃。
  九騎快馬,風簇雲擁,亂蹄踐踏聲中,已列隊當前。
  一式的短衣勁裝,背插長刀,卻由一個佩有流星雙錘,手持長弓的黑衣壯漢率領。
  這人箭不虛發,只一箭,已將對方趕車的把式射死弓下,狂笑一聲,手指當面馬車,大聲喝道:「你們跑不了,快把車裡的小子獻上,饒爾等不死,要不然,這趕車的就是你等下場!」
  馬車內的小書僮,早已嚇得臉色驟變,砰一聲關上了車窗。
  隨車的兩名漢子,自是吃驚不小。其中高瘦的一個迅速跳上車轅。操起馬韁,叱了聲:「衝!」
  驀地弓弦響處,自對面黑衣壯漢手上,又發出一箭,直取馬車上高瘦漢子前心,卻為後者抄手接住。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來人的一聲吆喝,九騎快馬,一擁而上,直向馬車圍撲過來。
  隨車的黃衣漢子,方將一口鬼頭鋼刀自鞍前撥出,卻不知對面領頭的黑衣漢子,身手了得。隨著這人的一聲怪笑,小南瓜般大小的一隻流星錘,忽悠悠已自飛到眼前。
  黃衣漢子驚呼一聲,陡地自鞍上騰身而起,卻不過僅以身免。耳聽得砰一聲大響,流星錘撞了馬頭,熱血四濺裡,一顆馬首當場砸為稀爛。
  黃衣漢子幸而縱起,卻也嚇得不輕,隨著他落下的身子,早已是步履蹣跚,可是對方馬上的黑衣壯漢,卻是放他不過。
  黃衣漢子身子尚未站定,對方的另一隻流星錘,已忽悠悠再次來到,有如流星一團,直取黃衣人當胸,砰地擊了個正著。
  這一錘力道至猛,黃衣漢子血肉之軀如何當得?隨著對方流星錘的走勢,黃衣人整個身子足足飛出去丈許開外,一頭撞向山壁,當場死於非命。
  這番場面看在死者同伴、那個高瘦漢子眼裡,焉能不為之觸目驚心?他這裡方自驚呼一聲,待將操車急行,可是對方馬上黑衣漢子的一雙流星錘,卻是了得。雙錘交互施展,兩丈方圓內外,全已在他控制之中。
  高瘦漢子韁系未啟,對方手上斗大的一團流星,已自忽悠悠臨近眼前。觀其來勢,萬難閃躲。
  「啊呀!」車座上的高瘦漢子驚呼一聲,這一霎,即使騰身閃躲,也已不及,眼看著這就濺血於對方錘下的俄頃之間,驀地,空中一聲暴喝。
  「慢著!」
  一個人影,疾若飛猿,陡地自半山峭壁間飛墜直下,不偏不倚,竟自搶先一步,落在了車轅前座。
  眾人乍驚下,才發覺到來人竟是一個高大的散發頭陀。
  這個頭陀身法好快!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半截鐵塔般的偉壯,卻是輕功極佳,並未帶出來什麼聲。
  散發頭陀必然在事先早已觀察好了,落身、伸手、時間、出手,配合得恰到好處。馬上壯漢的出手流星,眼看著即將在瘦高漢子身上爆開一朵血花,偏偏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散發頭陀自空而降,給攪了局。
  噗!那只流星錘,已到了頭舵手上。
  自然,並非是流星錘的本身而是連繫在錘身之後一截鎖鏈,被頭陀一手抄住。
  馬上壯漢怒吼一聲,用力向後一扯,鎖鏈子嘩啦一響,扯了個筆直。那只流星,兀自紋絲不動地抓在對方手裡。
  這麼一來,馬上漢子才知道來人的厲害,一聲暴喝道:「和尚找死!」話聲出口,第二個流星錘,忽悠悠繞了個半圓圈子,有似長虹貫日,自側面猛襲過來。
  散發頭陀早已顧及有此一手。
  原來他現身之始,手上即撐著一桿禪門的月牙方便鏟,這一霎,便自派上了用場,迎著對方另一隻流星錘的來勢,散發頭舵手中的方便鏟驀地往空中一舉,刷啦啦!一陣子鎖鏈響聲裡,已把對方來犯的那只流星,緊緊纏住。
  這才是實力的接觸。散發頭陀必然有驚人的臂力,眼前這麼一來,更是毫無置疑地與對方較上了手勁兒。
  隨著頭陀的一聲叱喝:「起!」方便鏟嘩啦一搖,連同著右手猛厲的回帶之力,對方馬上的黑衣壯漢,竟自萬難挺受,整個身子便隨著這股勁頭兒,忽悠悠地凌空飛越而起,撲通摔落地上。
  不用說,手裡的那只流星錘,自是萬難把持,怪蛇似地飛越出手,刷啦啦!全數都纏到了頭陀的方便鏟身上。
  眾聲大嘯裡,待將一擁而上,偏偏墜落地上的黑衣壯漢心有未甘,再次怒叱一聲,一個鯉魚打挺自地上霍地躍起,箭矢也似直向著頭陀身上撲去。
  散發頭陀早已等著他了。隨著對方的來勢,頭舵手裡的方便鏟,霍地向前一指,直取對方前心,右手搶自對方流星錘,更不留情,陡地向著來人頭上掄去。
  黑衣漢子大吃一驚,慌不迭向左面一個快閃,才將縱起的身子,又自倒了下去,險險乎閃開了頭陀當胸的方便一鏟,卻是逃不過自己的那只流星錘。
  砰!銀光乍現,雖然沒有擊中他的腦殼,右面肩頭卻是逃閃不開。這一錘的力量,決計不會少於先時他賜與黃衣人的那一錘,怕是更有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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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8:14
  黑衣壯漢痛呼一聲,就地一連兩個打滾,右面肩骨當場砸為粉碎,滾動之間,鮮血怒噴,當場已是昏了過去。
  馬上眾人在黑衣壯漢還沒出手之前,已有聳動之勢,這一霎目睹著頭兒的處身下場,早已嚇破了膽,哪裡還敢有所異動!一時俱是怔在了馬上。
  散發頭陀哈哈一笑,手杖同揮,已把纏於鏟杖身上的一隻流星錘連同手上的那一隻一併飛了出去,忽悠悠好不駭人。
  艷陽下,兩隻流星錘,連同著正中串聯的一截鋼索,閃爍出一條刺目銀光,雙錘分離足有丈許,橫飛直掃下,馬上眾人,首當其衝,雖未被雙錘直接命中,卻受制於正中鋼索的橫掃之勢。
  亂叫聲中,即有四名漢子,被飛鏈鎖中咽喉,當場由馬背上仰身跌落。
  現場頓時為之大亂。
  散發頭陀施展了這麼一手,已無需再行出手,一時得意之極,睥睨四方,洪聲大笑起來:「哪一個不怕死的,只管放馬過來,看看洒家怕是不怕?」一面說著,手裡的方便鏟頻頻就空盤舞,嘩啦啦震耳有聲,平白地助長了幾許威風。
  眾人眼看著和尚這等威風,特別是頭兒一上來已被擺平地上,此刻更是死活不知,再加上四名同夥的墜馬,早已由不住嚇破了膽,哪裡再敢輕舉妄動。
  當下各人在馬上互相以目示意,隨即翻身下馬,張皇萬狀地把幾個墜馬同伴以及為流星飛錘所傷的頭兒攙扶起來,隨即上馬離開。
  來得快!去得更快!轉瞬間走散一空,卻自留下了一地的刀劍兵刃,甚至於那一對流星飛錘,也仍然棄置地上,來不及拾回。
  散發頭陀眼見這般,由不住再次洪聲大笑,目注當場,好不得意。
  車轅上的高瘦漢子,原是自忖必死,想不到陡然自空而降的散發頭陀,卻於驚險萬狀裡,救了自己一命,當然,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保全了車座內主子洪九公子的安全。
  這番驚喜來得過於突然,再加上目睹著另一同伴黃衣人的慘死,簡直是悲喜交加,一時間只管看著身邊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發起呆來。
  散發頭陀哈哈大笑道:「你怎麼啦?」
  高瘦子這才忽然警覺,臉上強自做出一片笑容道:「啊啊啊……倒是忘了謝謝這位大師父了!」
  頭陀又自狂笑一聲,身形微聳,已躍下車轅,伸手就要去拉開車門。
  高瘦漢子一驚道:「慢……著……」
  他隨即由車座前躍身下來。
  頭陀瞪大了一雙圓眼道:「怎麼?」
  「這位佛爺,你要幹什麼?」
  無論如何,自己一條性命,連帶車內主人安全,俱為對方所維護,是以他雖嘴裡驚問,並未能進一步上前阻止。
  散發頭陀卻並不把他看在眼中,再次狂笑聲中,已把車門用力拉開。卻不知車廂內的那個小書僮,正自兩手護門,以他小小力量,如何擋得散發頭陀的大力?眼前車門猝開,不留心卻把裡面的他給摔了出來,哎喲!在地上打了個滾,才自站了起來,卻只見那個散發頭陀,已潛身進了車廂。
  「你是誰?」
  車廂內的洪九公子驚嚇地坐正了身子,歪過頭來看向車前那個瘦高個子侍衛道:「王虎!快把他拉下去!」
  被稱王虎的瘦高漢子上前一步道,「九……公子不要害怕,這和尚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一面轉向頭陀道:「大師父請下來,不要嚇著了我家公子!」
  先時摔倒的那個小書僮,慌不迭地也爬進車廂,偎在被稱為九公子那個少年身邊。
  「阿彌陀佛……」散發頭陀打問訊地宣了一聲佛號,這才訥訥說道,「公子你受驚了!」邊說邊自嘿嘿有聲地笑了,一雙大牛眼裡,滿是詭異莫測,骨碌碌只是在對方少年身上轉個不已。
  偏偏少年臉嫩,況乎身上更帶著病,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乾脆偏過頭來,睬也不睬他。
  「嘿嘿!」頭陀連聲笑道,「酒家好心救了你的性命,卻連一個謝字都沒有麼?」
  車下叫王虎的漢子,忙自解說道:「我家公子現在病著……大師父還是不要打攪,請下車說話可好?」
  頭陀哼了一聲,卻也並不生氣地道:「這也罷了,你們這是上哪裡去?」
  王虎道:「這個……」
  頭陀哈哈一笑道:「你這個人太不乾脆……我看你家公子病勢不輕,還是先找個地方,給他看病要緊。嗯,前面不遠有一市鎮,也許可以找個郎中,這就走吧!」
  王虎應了一聲,見頭陀並無下車的意思,一時大為納悶,不禁皺眉道:「大師父你?」
  「我也正好順路,就搭你們一個便車吧!」
  少年原是倚在座位角落,閉著眼睛,生著悶氣,聆聽之下,立刻睜開眼睛急道:「不……要……」
  王虎因見對方和尚一意渾纏,賴著不去,甚是惹厭,總因為方才救命之恩,不便發作,心裡卻也老大不是滋味。
  「既然如此,大師父請騎馬後隨,我們結伴一程也就是了……」
  說時王虎探出一臂,真有點催駕意思,硬要拉他出來了。卻不意這個散發頭陀忽然作色道:「你也太羅索了!」
  手勢乍揮,一掌直向王虎胸前拍來。
  王虎卻也有些身手,一見和尚掌勢來到,慌不迭向後就閃,腳下點處,嗖!倒退一邊。
  車內頭陀哈哈大笑道:「想跑麼?」話聲出口,偌大身軀,緊跟著已颯然飄出,起落間,一隻大手,竟向王虎頭上抓落下來。
  經此一來,各人才知道頭陀不懷好意。
  王虎一個快閃,撲向車座,方拿起了隨身兵刃鬼頭長刀,散發頭陀已呵呵怪笑著,襲身而前,手上方便鏟嘩啦啦響聲中,一式撥風盤打,直向王虎頭上揮落下來。
  噹啷!火星四射,鬼頭刀迎著了方便鏟。
  總是和尚臂力驚人,王虎的鬼頭刀,萬萬無能招架,兩相迎聲之下,直震得後者一條膀臂,齊根酸麻,刀勢不舉,喀然為之垂落。
  至此,散發頭陀再不手下留情,掌中方便鏟,神龍抖甲般地向外一抖,噗嗤扎進了王虎胸膛。鮮血四濺裡,便這般眼睜睜地看著他倒下去了。
  這番景象,不啻把車座內的少年主僕嚇得面無人色:「你這個和尚……」
  才說了這麼一句,那個華服少年竟淌下淚來。那是因為這個王虎,以及先已橫死地面的黃衣漢子吳元猛,俱是跟從他多年的身邊人,想不到今番路上,竟自雙雙喪了性命,一時忍不住落下淚來,心裡恨透了對方這個和尚,偏偏無能為力,身上又有病,怒急交迫,只望著和尚說了個你字,頓時昏了過去。
  身邊那個書僮眼見如此,哇!大哭起來。才哭了一聲,已為散發頭陀當胸一把抓起,叱了聲:「去!」掄手拋出,砰地摔落地上,也自昏了過去。
  哈哈大笑兩聲,砰地關上車門。這頭陀緊接著跳上車轅,方自手操韁繩,卻聽得前道一人冷森森笑著。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和尚你幹的好事,就不怕離地三尺有神明麼?」
  話聲方出,嗤地響了一聲,一片物什,疾飛如電,已向著他臉上飛來。
  散發頭陀猝然吃了一驚,方便鏟迎風一晃,當!磕開了來犯的暗器,竟是一個寬邊的草帽。
  兩相交接下,竟作金鐵之鳴。若非是頭陀功力不弱,真個還接它不住。
  驚怒的當兒,前面側道草叢裡,已自步出了個人來,矮矮的個頭兒,一身湖色綢子大褂,又小又瘦,那樣子簡直成了個人乾兒,看上去總有七十多了。
  別瞧著人小,手裡的傢伙倒是挺大,忤著根老長的大紅木拐子,上面拴著個大紅胡蘆,八成兒,這人還是個郎中。
  散發頭陀霍地自位子上站起:「幹什麼的?」
  小老頭縮了一下脖子,骨碌碌只是轉動著一雙白眼:「足下身手,昨天夜裡,在大雨裡我已經見識過了,確是高明之至,佩服、佩服,今天這一手,可就更妙了,只是出家人,忒心狠手辣,總是不好……大和尚你說可是?」
  散發頭陀陡地挑起濃眉,冷冷笑道:「這麼一說,足下可真是有心人了,倒是失敬了。」
  瘦老頭乾咳了一聲,手上木杖在地上忤了兩下,白瘦的臉上帶出了幾分不耐。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東方野佛夏侯天,這一回你高抬貴手,下一回老哥哥我必有一番回敬。」
  別看他其貌不揚,像是一陣風也能刮倒了的樣子,這幾句話卻說得抑揚頓挫,有聲有味,那麼微弱的身子,一下子也似有了精神。
  散發頭陀驀地為對方報出了本來姓名,自是吃驚不小,由此看來,對方這個小老頭兒,可就大非尋常。
  陡然間,頭陀發出了一陣大笑,「無量佛,善哉,善哉呀……」
  身形猝搖,一片雲祥地飄身而下,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老頭兒當前。
  「行!衝著尊駕你這幾句話,酒家也得賣個交情。」散發頭陀臉上閃著紅光,「只是有一樣,卻得叫和尚我心服口服!」
  「這又何苦?」小老頭嘻嘻冷笑著,一雙小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對方盯著。
  「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他訥訥說道,「再說還算是一家子,要是鬧到了外人手上,可就不值得了,是不是?」
  這麼一說,無疑已是表明了身份。
  散發頭陀夏侯天,是孫可望派出之人,眼下這個小老頭兒自承是同路之人,莫非他是吳三桂一邊的?
  這兩年平西王吳三桂與孫可望這個義王,一力討好清廷,爭寵爭得厲害,尤其在眼前追剿永歷帝這個長期戰爭裡,俱思有所建樹,明面上大軍節節進逼,與永歷帝的部將李定國、白文選、吳子聖等時有殊死之戰,暗地裡所派出黑道風塵人物,更是無所不用其極。所謂擒賊擒王,能夠活捉到永歷帝本人,固是不世奇功,即使皇帝身邊重要人物,也在搜捉之列,不容輕易放過。
  其實,圍剿永歷皇帝的何止吳、孫二人?洪承疇居中而策,猛將如雲,像卓布泰、多尼……論兵力,猶在吳、孫之上,只是後者二人是滿人,小老頭嘴裡的外人是否即指的是他們,可就頗堪玩味。
  話雖如此,想要眼前這個小老頭兒不戰而退,把已經到手的人質吐出去,白手拱人,東方野佛夏侯天自信還沒有這個雅量。更何況眼前這個小老頭兒的一切來龍去脈,實在致人疑竇,令人諱莫如深!
  吳三桂在滇桂,手下屬於黑道的人物有所謂的七太歲,夏侯天大體上都有所耳聞,像是當初偽裝瞎子的無眼太歲公冶平,一上來即逃不開他的招子,倒是眼前這個裝瘋賣傻的小老頭兒,他可又是何許人也?
  「足下這番話倒也有些道理,只是,嘿嘿……」夏侯天連連冷笑道,「說了半天,連尊駕你的大名還不知道,豈不是太見外了!」
  小老頭哼了一聲:「鬧了半天,你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呀,好吧,我就報個姓給你聽聽,我姓卓!是打長沙來的!」
  東方野佛夏侯天驀地呆了一呆,那是因為,他腦子裡想到了個人,可還不能十分確定。姓卓的小老頭兒,已現出幾分不耐。
  打著一口純正的四川口音,小老頭嘻嘻笑了幾聲:「說得明白一點,洪先生很關心這邊的事情,是以老哥兒兩個也就閒不住了,大和尚,怎麼,還不明白?」
  既然自己報了姓氏,又把主子洪先生三個字搬了出來,夏侯天焉能再有不明白之理?
  洪先生者,當今太保、太師、太傅、兵部尚書外加九省經略洪承疇也,乃是當今最具權勢,為清廷倚為長城的一個人物,便是孫可望今日的這個義王,也是承其所保,目前更在此人節制之中。如此一來,似乎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夏侯天果真通達時務,最好的收場,便是自承莽撞,把到手的人質拱手讓人,鞠躬身退。這似乎是唯一一條好走的路了。甚至於姓卓的這個小老頭,也是大有來頭的一個棘手人物,這一點夏侯天頗有所聞。
  江湖上早有傳聞,洪先生身邊,有兩個厲害人物:川西雙矮:矮金剛鮑昆、要命郎中卓泰來,眼前此人自承姓卓,實在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了,必然便是傳說中的這個要命郎中卓泰來了。
  一霎間,夏侯天那雙眼睛,已在對方姓卓的小老頭兒身上轉了無數來回,觀諸對方小老頭兒的那副長相,以及隨身所攜帶的那個紅木拐子,像是內盛丹藥的那個葫蘆,實在是再無什麼好疑惑的了,他必然便是傳說中雙矮之一的要命郎中卓泰來了。
  「這麼說,尊駕便是傳說中的川西雙矮之一的卓泰來,卓前輩了?久仰、久仰……」
  姓卓的小老頭兒向天打了個哈哈!撇著濃厚的四川口音說:「好說,好說!兄弟,你是高抬貴手了!」
  「哈哈……」夏侯天仰天狂笑了一聲,目射紅光道,「卓老哥你是上差,怎麼關照都好,只是兄弟這裡有份薄禮,要孝敬老哥哥你,請你好生收著!」
  照理說,夏侯天實在是沒有再出手的必要了,但是他偏偏是心有未甘,絕不甘心把苦心到手的買賣,拱手讓人。把心一橫,決計要與對方見個高低。眼前並無第三者在場,便是死無對證。夏侯天一念及此,再無多慮,腳下向前跨進一步,方便鏟向前一探,打了個問訊,再次施禮道:「酒家有禮……」
  話聲方歇,左手已按動方便鏟上特有機關,只聽得錚地一聲脆響,大蓬銀光,已自鏟頭上爆發而出,狀似出巢之蜂,一股腦直向對面小老頭兒全身上下包抄過來。
  雙方距離,至為接近。正是為此,夏侯天狀似噴泉的滿天暗器,才更具無可防範的殺傷功力。
  被稱為要命郎中卓泰來的小老頭兒,似乎大感意外地啊了一聲,猛可裡,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向後直直地倒了下來。敢情他身上有真功夫,這一手鐵板橋身法,施展得硬是絕不含糊。別看他外表一派懵然無知,骨子裡可是有數得很,大和尚方便鏟方自一垂,他這裡已是有了分寸,眼下隨著他倒下的身子,看似一身倒地,卻是與地面距離寸許,沒有沾著,緊接著的一式遊蜂戲蕊,有如飛雲一片,呼!作響聲中,旋風似的,已飄出了丈許以外。
  夏侯天那般凌厲的一天暗器,竟然全數落了空。耳聽著刷啦啦一陣亂響,全數打落地面,爆發出一地的小土坑兒。觀其勁道,極是凌厲,定為設置在方便鏟杖內的強力彈簧所發,每一枚細小暗器,顯然都具有凌厲的殺傷力道,遺憾的是一枚也沒有命中。
  東方野佛夏侯天,十拿九穩的一手暗器,竟然全數打了空,心頭大吃一驚,勢已如此,再無緩和餘地,嘴裡喝叱一聲,驀地撲身而前,掌中方便鏟嘩啦一聲抖出,月牙形的一截鏟頭,夾帶著一股凌厲勁風,直向姓卓的小老頭兒咽喉上封殺過來。
  姓卓的矮小老人,果然身手非比尋常,晃頭的當兒,已躲開了對方要命的出手。
  夏侯天慌不迭向後撤鏟已有所不及,眼看姓卓的小老頭,左手翻處,已攀住了大和尚的鏟身。
  夏侯天手上一施勁兒,方便鏟掄空直起,連帶著卓老頭矮小的身子,忽悠悠一併都掄起了半天,活像是把式場上賣藝的猴子。
  隨著卓泰來矮小的身子,空中飛人般地自天而降,迫人眉睫。一落又起,狀若飛猿,隨著他奇快的出手,掌中紅木枴杖已自抖手而出,噗!點中在夏侯天右後胯間。東方野佛夏侯天碩大的身子,竟似挺受不住,霍地向前打了個踉蹌,將倒未倒的一霎,卻又像不倒翁般霍地定在了當場。
  要命郎中卓泰來顯然施展了一手武林中罕見的定穴手法,卻把這個自命不凡的大和尚,活生生地定在了當場。
  這個老頭兒顯然得意極了。看著夏侯天被釘在地上的身子,卓泰來怪笑了一聲:「這可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你老子心狠手辣,這地方涼快得很,大和尚你就在這裡多呆一會吧!」
  話聲出口,矮小的身子陡然拔空直起,有如飛雲一片,直向著馬車車座上落去。
  卻是不巧得很,竟然有人先他一步登上了車轅。
  這個人或許是早就來了,原本就高坐車轅,一旁觀戰,只是一直保持著靜寂,不曾為人發現而已。
  要命郎中卓泰來身子方自縱起,才忽然發覺到對方的存在,不禁怦然一驚。其勢已有所不及,來人叱了一聲:「去!」
  雖是坐著,卻無礙他的出手,單掌平封,力道萬鈞,施展的是極具功力的百步劈空掌,嗤!疾勁掌風裡,有如銅牆一面直向著卓泰來迎面擊來。
  卓泰來畢竟非比尋常,迎著對方猛厲的掌勢,半空中陡地一個打轉,噗嚕嚕……衣袂飄風裡,飄落出丈許開外,借助著手上的紅木枴杖,總算沒有跌倒出醜,一張臉連驚帶怒,變得一片雪白,打量著車座上的那個人。
  飄飄長衣,表情沉著,竟是個二十來歲,神姿清朗的年輕漢子。
  這一霎,對方年輕人,正定睛向卓泰來望著,一副高秀超逸神態,顯然是有恃無恐。
  要命郎中卓泰來乍然一見之下,只覺得對方年輕人這張臉,好生面善,定睛再看,才自認出。
  對方年輕漢子,先已冷冷笑道:「昨日在客棧已然幸會,只當足下功同良相,是一個再世華陀,卻料想不到,如此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今日碰在了我的手裡,看似饒你不得了。」
  一面說時,年輕的長衣漢子,已緩緩由位子上站了起來。
  要命郎中卓泰來也認出了對方這一張臉,正是昨日在客棧酒店匆匆一晤的那個後生子,彼時記得對方是身著黃衣,髮式也略有不同,今日卻是改了。
  老頭兒平素風塵裡打滾,閱人多矣,差不多的人,一經過目,八九不離十的準能看出個究竟,但在對方這個雛兒身上,馬失前蹄,露了怯,竟然是看走了眼。
  全然是對方青年絲毫不著風塵的純純正氣所使然。江湖上一向視初步江湖的新手為大忌,誠然由於對方清潔的過去,萬無可循,本身更沒有一股所謂的風塵氣息,像是眼前這個青年……卓泰來一霎間的清醒,才自發覺自己陰溝裡翻船,這一回是大大看走了眼。
  雖只是初初一接,憑著卓泰來的老練體會,已覺察出對方青年的功力精純,顯然是生平所未見的一個大敵。
  事發突然,全然爆出意料之外,卓泰來內心之震驚,實可想知。
  聲如嬰啼般地怪笑一聲,卓老頭頭上那一叢灰白兩摻的半長不短頭髮,好似刺猥般地紛紛乍開來,一張瘦臉上,更是白中泛青,模樣兒瞧著甚是駭人。
  「天天打雁,今天可是讓雁嘴啄了眼睛。小伙子,你報個萬兒聽聽吧!」
  「簡崑崙!」
  「啊!」卓泰來顯然吃了一驚。只以為對方是新涉江湖的一個雛兒,全無過去可尋,卻是大謬不然。這幾個月,江湖上風吹草動,對於簡崑崙這個人,早已有所傳聞。
  傳說之一,姓簡的一個年輕人,單人獨騎竟然膽敢輕犯萬花飄香的龐大勢力,單騎救駕,保了永歷帝平安而歸。
  傳說之二,這個姓簡的,終不敵萬花飄香的大舉出擊,失手於萬花飄香一門第二號人物飛花堂堂主時美嬌的親自出馬,已然被擒,押回總壇,判斷已然喪命。
  有了以上的認識,乍然聽見了簡崑崙其人的出現眼前,要命郎中卓泰來焉能不為之大吃一驚?
  「你就是簡崑崙?」卓泰來的一雙眼睛,忽然收小了,「倒是失敬得很,如果老朽耳朵不聾,好像……你已落在萬花門柳先生的手裡,何以……」
  簡崑崙微微一驚,確是沒有想到,江湖間風聲傳說得如此之快,不旋踵間自己已不再陌生,倒是他始料非及。
  正因為如此,眼前這個姓卓的老頭兒,可就透著精明高深。簡崑崙自恨來晚了一步,乃至於九公子一干隨身侍從,全數喪了性命,這筆血債,一股腦地且都寄在眼前卓老頭兒身上。
  方纔大和尚口呼這個姓卓的為上差,不用說,對方身份,離不開當今權勢,這類官家鷹犬,素日劣跡昭彰,如今落在了自己手上,自是放他不過。
  一霎間,簡崑崙心裡已有了決定。
  「看來你知道的確是不少,你都說了,萬花門的柳蝶衣待我不錯,只是我住膩了,又出來了,廢話少說,卓老頭,有什麼厲害手段,我等著你的,你就來吧!」
  要命郎中卓泰來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說:「正要領教!」
  他早已想過了,除了放手一拼之外,別無良策。真正事出意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半生江湖,怎麼也不會相信,臨老竟然會栽在對方這個年輕小輩手裡!
  思念之中,簡崑崙長衣輕飄,颯然作響,已然站立面前。
  憑著卓泰來的閱歷,對方身手,自是一望即知,打是一定要打,卻也莽撞不得。冷冷一笑,卓泰來木杖輕抱,說了聲:「請教。」掌中紅木枴杖,已自向前緩緩探出。
  卻有一股隱隱氣機,自杖梢向外傳出,直向簡崑崙正面身上襲到。簡崑崙對他也早存戒心,見狀除以本身內功元氣,暗暗護住了幾處要穴,右手輕翻,長劍月下秋露已握在手中。
  忽然間,卓泰來的一雙眼睛收小了。先時,他所探出的那根紅木枴杖,並非是沒有作用,實為投石問路,借其探出的緩緩之式,片刻之間,已在對方正面全身,做了一番虛實強弱試探。緊接著這根探出的木杖,忽然收了回來。
  便在這一霎,卓泰來矮小的身子,怒濤也似地直撲了上來,身法之快,宛若疾風暴雨,隨著他奇快的前進勢子,帶過來極為強烈的一陣狂風,簡崑崙全身上下,都像已在他包抄之中。
  卓老頭當然知道簡崑崙不是好相與,正是因為如此,一上來便用其極。
  眼前的出手,確是透著高明,一片強風凌厲裡,掌中木杖陡地幻化為一天蛇影,一股腦直向著簡崑崙正面五處穴道點來。簡崑崙早就防著他了。
  雖然這樣,卻也不敢大意。幾乎是同時之間,他已揮出了手上的長劍。一片劍光璀璨裡,迎住了卓泰來凌厲的杖影,有似銀鈴般,響起了連串細響。
  卻在最後一聲尾音收勢裡,要命郎中卓泰來有似馬失前蹄那般地身子一個踉蹌,緊接著向側面一個快速擰身,嗖!躍出了丈許開外,掌中木杖,卻剩下了一半。
  固然月下秋露無堅不摧,卻也顯示了卓泰來的技輸一籌。
  便在這一霎,簡崑崙騰起的身子,有似飛雲一片,已當頭罩落。
  要命郎中卓泰來,猝驚之下,霍地飛出了手上半截木杖。杖勢甫出,即為簡崑崙格於戰圈之外,卓泰來再想抽身,卻已其勢不及。
  猛可裡,簡崑崙強大的身勢,已迫近當前,凌厲的身勢,極其罡猛。
  卓泰來已知不妙,陡地擰過身子,施出全身勁道,向外縱出,卻是慢了一步,這一霎,簡崑崙原可揮劍取其性命,他卻總是居心仁厚,捨劍而掌,隨著他怒鷹般地起勢,一起又落,已到了卓泰來身後,金龍探爪般,擊出了一掌。
  卓泰來陡地轉身以迎,兩隻手猝然交接之下,卓泰來青瘦的臉上,猛可裡脹得一片赤紅,噗!噴出了一口濁血,腳下一連打了幾個踉蹌,撲通坐倒地上。
  「你……」才一張嘴,噗!又噴出了一口……
  他卻偏偏恃強,雙手力接之下,矮小的身子箭也似地騰空直起,落在了道邊橫出的一棵樹幹上,卻已是強駕之末,搖晃著,險險乎又自墜落下來……
  簡崑崙冷冷一笑,打量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道:「你已為我五行掌力所傷,妄動者死,回去養傷吧!」
  卓泰來聆聽之下,呆了一呆,這才知道厲害,有了前此教訓,這一霎再也不敢開口出聲,只由鼻子裡發出了一連串的怒哼,一張瘦臉,更變得雪樣的慘白,卻是一言不發,霍地轉身,猶自恃強,連施輕功,倏起倏落,一路飛馳而去。卻只見幾片樹葉,隨風而落,在風勢裡翩翩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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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8:39
第13回 只緣本是女兒身

  簡崑崙走到和尚夏侯天當前,只見他圓睜著雙眼,頭上青筋暴露,淌滿了汗珠,一副極為痛苦的模樣。
  夏侯天嘴不能言,心裡卻是明白。只以為簡崑崙要向自己猝下毒手,直嚇得全身發抖,一張臉,更是形同死灰。
  簡崑崙看著他冷冷說道:「你這個野和尚,為虎作倀,真是死有餘辜,且讓你在這裡再多站立一會兒……」
  說話時,偶見車廂窗戶,簾角微揭,似有人在裡面窺視,因以猜知裡面的那個九公子平安無事,心裡乃自放下一半。
  看看地上死了那麼多人,卻是無限淒慘。
  兩個原先侍奉九公子的壯漢,早已氣絕身死,倒是那個一直陪侍車內公子的小書僮,像是還有口氣。
  簡崑崙走近他時,後者猶自睜著雙眼睛,癡癡地向他望著,頭臉上滿是鮮血,似乎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簡崑崙心裡一動,忙過去扶他坐起。卻不意那僮兒喘息著,伸手向著車廂指了一下,說了個九字,雙眼一翻,一口氣連接不上,竟自死了。
  簡崑崙呆了一呆,試試他的口鼻,已是沒有氣息,不由歎了口氣,把他緩緩放了下來。
  這麼一來,使他想起了車內的少年,隨即快步過去,打開車門。卻見車內被稱為九公子的華服少年縮在車座一角,閉著眼睛,不知是昏迷未醒,還是睡著了?
  細細一瞧,臉上滿是淚水。
  他模樣兒本來就嬌嫩清秀,此番看來,更不禁惹人憐惜。
  簡崑崙心裡明白,看著他微微一歎說:「又死了一個!」自語道:「只怪他命中注定,我也無能為力………」
  說完,重重歎了口氣,便自轉身離開。
  他這裡身子方自轉過,身後少年已忽然醒轉,一個□轆由車座上爬起:「喂……你……」
  簡崑崙回身佯稱道:「啊,你原來沒有死!」
  華服少年歎道:「誰說我死了?」
  一眼看見了對方手上的寶劍,不由得神色一變,嚇得又坐了下來。
  簡崑崙低頭一看,心裡明白,點點頭道:「你倒不必怕我,這些人可不是我殺的!」
  說時,隨即長劍歸鞘。
  少年用著一雙情緒極是錯綜的眼睛,向他打量著,半天才怯生生地道:「那你又是……誰呢?」
  簡崑崙遂自報了姓氏:「我姓簡!你呢?」
  「我……」華服少年搖了一下頭,訥訥說,「我不告訴你……」
  說時頭枕在胳膊上,一時眼淚漣漣地哭了起來。
  哭了幾聲,又抬起頭向簡崑崙打量著:「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做……」
  簡崑崙見他才哭了幾聲,眼睛都紅了,那副樣子真比女人還嫩,心裡不由微微一動。
  少年見他眼光盯著自己,不覺靦腆地把頭轉到了一邊。
  簡崑崙哼了一聲說:「我好心救你,你卻把我當成了壞人,罷罷!既是這樣,我走了……」說完,回身就走。
  「慢著,」少年又喚住他,一雙哭紅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打轉,「你說的可是……真的?」
  簡崑崙點了一下頭:「我從來不說謊話。」
  「那……你為什麼好生生的來救我呢?」
  聲音又嬌又嫩,分明女子口音,簡崑崙由不住微微皺了一下眉,心中大是疑惑,只是有了前此李七郎的一段邂逅,倒也不能就此認定。
  荒山野道,原沒有什麼路人,略作逗留,料無大礙。
  他隨即耐下性子道:「你要知道詳細情形麼?」
  少年只是看著他,一聲不吭,或許是方才在車內,眼見一番兇殺場面,早已嚇壞了,簡崑崙的到來固然為他帶來了安全,只是本能上,對他仍多懷疑,便一聲不吭的,靜靜向他注視。
  簡崑崙歎了一聲說:「好吧,我就告訴你實情吧,從七天以前,我就跟著你們了……」
  少年倏地睜大了眼。
  「只因你這一路,太過招搖……」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雖然一路上,你自稱姓洪……我卻不信那是你的本姓!」
  「我本來是姓……洪……嘛!」說了一句,他就垂下頭來。
  簡崑崙微微一笑,接下去道:「是不是姓洪,那是你的事情,只是人家卻當你姓朱!並把你的出身,與當今永歷皇上聯想到了一塊,這才會招來了一路風險!」
  華服少年聽他這麼說,頭垂得更低,越加不敢抬起頭向他看上一眼。
  簡崑崙看到這裡,心裡便自有數,頓了一頓,接道:「昨天你到日客齋去算命,若不是我事先留心,只怕你早已落在了他們手上,自然昨夜在客棧的一場驚險,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的頭卻是始終也沒抬起來,聽著聽著,卻是忍不住又自抽搐著哭了。
  簡崑崙打量著他,故作冷漠道:「眼前可不是哭的時候,剛才情形你大概都看見了,如今是到處凶險,哪一方面的人都要抓你,你是打算跟我走呢,還是留在這裡一個人哭,可就全在你了。」
  說完,他作勢又要轉身走了。
  少年突地止泣抬頭道,「我……跟你走!」
  簡崑崙點點頭說:「好,那就帶著你的隨身東西,跟我騎馬走吧!你會騎馬吧?」
  少年點頭說:「我會……」
  簡崑崙便自走過去備馬,先時隨車的兩名漢子都死了,留下了兩匹馬,都很不錯,洪九公子自騎的那一匹,更是罕見的好馬。鞍轡齊備,很是方便。
  把兩匹馬牽到了面前,才見這位九公子一臉為難地望著車子發呆。
  看見簡崑崙來了,他才說:「這麼多箱子,你要我怎麼拿呢!」歎了一聲說:「算了,都不要了……」
  倒是有一個隨身的行囊,裡面有幾件隨身衣服,一些金珠細軟,一向由那個隨身的書僮攜著,簡崑崙見他提著吃力,只好幫他提上馬背,繫好了,待將扶他上馬時,他卻往後面退了一步,皺著雙眉說:「我自己會……」
  好不容易上了馬,卻又觸景傷懷,看著地上已死幾個故人,只是落淚,一張清秀的臉,連經大敵,這時看來毫無血色,一片蒼白。
  簡崑崙明白他的意思,安慰道:「你也不要再難受了,回頭到了前面,給些銀子請幾個好心的人代買幾口棺木,把他們埋了吧!」
  聽他這麼說,九公子才微微點了一下頭。
  簡崑崙隨即動手,把幾個人的屍身用衣物掩好,壓上石頭,回頭也好供人辨認。
  一切就緒,這才緩緩走到那個散發頭陀夏侯天身旁,後者兀自圓瞪著一雙大牛眼,臉上神色一片烏黑,看來傷勢極重。
  馬上的九公子忍不住說:「這個和尚壞透了……這些人都是他殺的……千萬不能饒了他!」
  簡崑崙冷冷一笑,點頭道:「我只當是那個姓卓的下的毒手,原來是他……哼……這可是他自作自受。」
  目光一轉,盯向面前的夏侯天道:「你的傷勢極重,即使為你解開穴道,只怕也活不成,出家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正罪過,且看你的造化吧!」
  說完,隨即內聚真力,舉掌直向對方背上拍去。
  簡崑崙倒是有心為他解開穴路,可是和尚卻沒有這個造化,吃受不起。
  隨著簡崑崙的掌勢落處,夏侯天身子大大震動了一下,緊接著,卻似麵條兒般地萎縮了下來,隨即七孔流血而亡。
  簡崑崙微微搖了一下頭,腳下挑處,把和尚身上所穿的一截大襟踢起來,蓋著了對方那張極難看而發紫流血的臉。
  馬上傳過來少年九公子的咳嗽聲音。
  簡崑崙方自上馬,怔了一怔道:「我幾乎忘了,你還病著呢……」
  九公子搖搖頭說:「不要緊……快走吧!」
  這地方讓他傷心極了,恨不能馬上離開的好,說了這句話,不待簡崑崙帶路,自個兒抖動疆繩,胯下坐馬,唏哩哩長嘯一聲,逕自飛馳而去,反倒搶先簡崑崙而行。
  一程緊跑。
  足足有三十里遠近,才見著了一些人家。
  眼前來到了一個鎮市,道邊界碑上刻著十里橋界。艷陽下柳色青青,沿著一道池溝延伸蜿蜒,正有幾個鄉民,倚著樹幹專注垂釣,一竿在手,其樂融融。
  二人驕轡而行。一路上馬行甚速,加以九公子心事重重,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只是寒著一張異常秀氣的臉,中間停下來兩次,也只是喝口水,像是生怕被簡崑崙看輕了,明明支持不住,硬是不肯歇上一會,瞧在簡崑崙眼裡,好生憐惜。
  只是他知道對方這等有錢人家,所謂豪門的公子哥兒,平日養尊處優,頤指氣使慣了,有機會磨練一下,吃些苦頭,總是好的。
  像是跟誰賭氣似的,卻連簡崑崙也不搭理,不只一次,簡崑崙發覺他用袖子揩著臉上的淚。他是恁地有情,總忘不了一路服侍他起居飲食的書僮和兩個忠心耿耿的護從,這幾個人卻都已經死了,為他而死,想起來怎麼能不傷心落淚?
  便是這般,一路懨懨,了無生氣,心情沮喪,真是到了極點,好幾次都恨不能停下馬來大哭一場,總是忘不了自己此番的男兒之身,便自強撐著支持下來。
  看看來到了街上,兩匹馬自動地放慢了腳程。
  蹄聲得得,叩落在青石板道上,聲音極其清脆,好奇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頻頻向馬上這般出色的一對男子打量不已。
  九公子終於勒住了馬,長長地吟了一聲,白過雙眼睛向簡崑崙瞅著,意思像是在說:「還走麼?」
  眼前正好有個茶園,紅紙招牌上老大的一個茶字。
  恃強的簡崑崙,看見了這個字,也都走不動了,更何況隨行少年?
  挺雅的一個茶園子,或許時候還早,早茶已過,午茶未至,這會子正稱清閒,偌大的場地,只有幾個客人,寥落在座,簡崑崙與九公子的來,不啻帶來了新鮮。
  馬拴在外面柱子上,由個小廝照顧著上料。
  簡崑崙與九公子取了個雅座,背街而坐。
  九公子可真挺不住了,才一坐下,便倒在了桌上。簡崑崙見他面色泛紅,情知有異,忍不住探出手來,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摸,人手滾燙,才自吃了一驚。
  「你病了……怎麼不早告訴我?」
  九公子搪開了他的手,賭氣說:「別管我!」倔強地以手支頤。終是不支,呻吟一聲,又趴在桌上。
  簡崑崙微微一笑,卻實在又輕鬆不起來。他雖不知對方這個秀氣的哥兒,到底是皇族何許人物,卻可以斷定,必為永歷皇帝之近親,與今皇室有著舉足輕重的關係,要不然吳三桂、孫可望等一干人手下鷹犬,也不會苦苦相逼,放他不過。
  看這個樣子,他分明疲弱得緊,卻是硬自恃強,拒絕自己的關懷,嬌氣得厲害,這類大家公子,平素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呼百諾,今日這個罪,諒他以前是不曾經歷過……若是凡事順著他,今後麻煩可就多了,保不住又會生出什麼花樣來,可就誤了大事。
  略一盤算,簡崑崙心裡已有了主意。
  須臾,茶房送上兩碗香茗。
  簡崑崙付了茶費,茶房方自退下,九公子已忍不住,雙手端起茶碗……
  「小心燙著了!」簡崑崙話才出口,九公子已噗地一聲,把茶水吐出,舌頭都燙麻了。卻狠狠地側過眼來,向簡崑崙盯著。
  簡崑崙乃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面前一碗端起,就口而飲,一連喝了兩口,才自放下。
  九公子哼了一聲,伸手就把他的一碗端了過來,他口乾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只當對方這一碗不燙,急忙中也就顧不得人家喝過沒有,端起來就是一口。
  簡崑崙說了聲:「燙。」
  可又慢了一步。
  噗!九公子又噴了一地,直燙得張嘴吐舌,那樣子真像要哭了起來。
  幾個旁邊的茶客見此情景,都忍不住笑了。
  九公子又羞又氣地瞪著簡崑崙說:「你,你害人!」便偏過了頭,不再理他。
  簡崑崙一笑說:「只怪自己性急,又怪哪個?」
  一面說,乃將一碗熱茶端起,從容而飲,片刻間,已喝得見了底兒。
  九公子哪裡知道對方內功精湛,滾開的水,可以入口不燙,冷眼旁觀,直是傻了眼兒。
  簡崑崙乃將他面前的一碗端起,送到他唇邊道,「不信你再喝,可就不燙了。」
  九公子原來使性子,賭氣不想理他,終是口渴難熬,忍不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適中,再不似先前燙人,心內大是奇怪,猶自不放心,一面吹一面喝,很快地把一碗熱茶喝了個精光。
  茶房趕過來又添了開水。
  怪的是,在簡崑崙端持之下,終不燙人。
  九公子喝了幾口,卻是病中不支,呻吟一聲,便趴在了桌上。
  簡崑崙思忖著對方病勢不輕,不忍再拿他開心……卻見本店主人,黑瘦的一個中年漢子,來到面前。手裡拿著桿旱煙袋,哈腰見了個禮,便自說道:「小的姓張,這位公子莫非生病了?」
  簡崑崙點點頭說:「不錯,想是受了風寒,你可是這裡主人?」
  姓張的說:「不敢,不敢,不過是個小小茶館而已。」
  簡崑崙說:「這裡可有客棧沒有?」
  「有一家,」張店主把旱煙袋插向後脖子裡,用手指著激動地說,「往南拐,有個鼓樓,邊兒上就有一家,叫花鼓樓,原是黃大人的府第,黃大人死了,他家後人就改了客棧,裡面亭台樓榭可講究啦,八百里內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來,只是價錢很貴,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簡崑崙點點頭,說了聲謝。
  張店主好心地向九公子打量著說:「這位小相公看來病得不輕,我們這裡有個王大夫,會扎金針、看病,要不要請他來給小相公瞧瞧?」
  簡崑崙正要說話,伏在桌子上的九公子已呻吟著說:「不要嘛……不要……」
  張店主看著他直皺眉頭,簡崑崙說:「我這位兄弟說不要,便不要了,他這病只要好好睡上一覺,便也好了,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煩店主,還請幫忙才好。」
  「好說,好說,相公只請關照就是。」
  一面說,張店主隨即坐了下來。
  簡崑崙隨即把路遇盜賊打劫,四名家人被殺,棄屍荒道的事情說出,張店主聆聽之下,嚇得神色猝變,簡崑崙乃取出大塊紋銀置於桌上。
  「倒不是請你報官,只請為四個已死的家人,買上幾口棺木,入土為安!」
  「這個……」張店主看著桌上的銀子,終於點了點頭,「好吧,這件事倒也延遲不得,小人這就張羅去了,只是……」
  簡崑崙會意地道:「客途之中,用不著鋪張,一切從簡,以後找著了他們家屬,還要起靈回鄉。事完之後,我這兄弟少不了還有一份賞賜……張店主你這就去吧!」
  張店主思忖著四口薄棺,連同墳地,即使請和尚唸經,有個四五十兩銀子,也足能打發了,自是大有賺頭,心裡早已樂意,再聽說事成另有賞賜,更是大喜過望,當下連聲應著,問明了出事地點,四人模樣,立刻離開,這就張羅著去辦了。
  簡崑崙不便在此久留,隨即同著九公子離開茶館。
  一路上九公子垂頭不語,神情懨懨,一雙眼睛分明是流淚太多,腫得像兩個小桃子似的。想到了已死的忠心僕役,不免又自傷懷,原本就病著,看來更形疲弱,卻把整個身子依向馬頭,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隨行。
  好在前述的那個花鼓樓客棧,離著這裡不遠,不一會也就到了。
  倒是真的沒有想到,如此氣派。乍看上去,真像是有錢人家的深宅大院,現在改成了客棧,大門處新加了座牌樓,翠翹曲復,極是華麗,卻又不失幽雅,果然不落凡俗,莫怪遠近馳名,別開生面了。
  簡崑崙、九公子方自來近,即為門前負責接待的夥計迎了進去。
  二人俱喜安靜,各人要了一間上房,一間之隔,比鄰而居。至此,九公子疲態益顯,再也支持不住,一切瑣事皆由簡崑崙負責料理,一頭倒向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楊柳絲絲,蓮葉田田,院子裡一派清幽。
  九公子酣睡未醒,簡崑崙來回探望了兩次,竟是不能走近他的床側。原因是他房門深鎖,關防嚴謹,有了前此途中的打殺,把他嚇壞了,此番餘悸尚在,不免凡事小心。
  黃昏的太陽,已是無力,蟬聲曉曉,終是無奈。人的心情,一下子鬆脫下來,反倒有幾分難以適應。
  原打算待他醒轉之後,為他以內力拿捏一番。以簡崑崙精湛內功,一經灌輸,自應有效,偏偏他久睡不醒,房門內閂,想走進去瞧瞧也是不能。
  兩暗一明的深邃套間,位在梧桐的陰影裡,前有蓮池,後有假山,明室內的幾樣擺設與壁上書畫,均非贗品,無形中也就提升了它的價值格調。
  這裡應是不俗,茶館的張店主倒也沒有誇大,譽為八百里內外第一家,實不為過。九公子既然病倒,在此多住上幾天,小寄風塵,有何不可?
  簡崑崙樂得把心情暫時放寬了,這就出來走走。
  十字形的一道長橋,架臥當前,銜接著東南西北四爿院落,正中湖中一亭,碧簾高卷,尤稱高雅,客來小坐,觀魚、品茗,或用餐點,俱稱方便,較諸前院的瓊樓玉宇,顯然別有世界。
  簡崑崙信步來到橋上,見一老者持桿湖上,正在垂釣,由於派頭十足,吸引著幾個人駐足旁觀。
  湖中錦鯉,誰都知道是用以觀賞的,老者偏偏持桿而釣,自是志不在得,卻也不免大煞風景,他卻是樂此不疲地自得其樂。
  一身紫紅色的緞子袍褂,同色的一頂瓜皮小帽,卻把一雙袖管高高捋起,露著浮有青筋的蒼白手腕。
  老人家看上去總在八旬上下,卻是精神抖擻,眉發微斑。一張國字臉,下巴上光禿禿的不見一根鬍鬚,持竿的手上,光彩璀璨,五根手指上竟然戴著五隻戒指,已是炫人眼目,較之袍褂上點綴卻又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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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8:57
  原來此老一身配件極多,無不鮮明奪目,看來價值不貲。即使身上鈕扣,帽子上的一塊帽正,也是匠心獨具,采自明珠美玉,左手一桿玉質煙袋,尤其寶貴,純金的煙鍋,翡翠的嘴兒,襯著琥珀色澤的黃玉煙管,富氣得緊,週身上下寶氣萬千,落在世俗人眼裡,自有非常之勢,一時蔚為奇觀。
  卻有個頭梳丫角童兒,一旁侍立,高撐著一把花傘,為他遮著太陽。
  圍看的人,與其說是看他釣魚,不如說是看他這個人來得恰當,魚不必釣,自能上鉤,其實連餌都是多餘,是以竿竿不空。老頭兒也不知是逗的什麼樂子,每釣起一條,隨手取下來又放回水裡,竟而樂此不疲,引得身側幾個旁觀的人一次次發出喜樂的笑聲。如果說這遊戲是為人取樂,倒也有些道理,他卻又不是一個江湖藝人,誠然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簡崑崙原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駐足片刻,隨即移身湖心亭,不再向老者多看一眼。
  「這老頭兒今天來到了花鼓樓,可就有樂子看了,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說話的人,瘦高的個頭,一張長臉。
  身旁一人,矮矮胖胖,很是富態。
  兩個人品茗閒聊,隔著敞開的大面軒窗,正可見老者的滑稽垂釣,談話的內容,自然也就以他為主。
  簡崑崙正巧在二人側面坐下來,不必費心,也就聽得十分清楚。
  「啊……」矮胖人驚訝著說:「莫非他就是七老太爺?」
  長臉漢子點頭道:「還能是誰?只看他那一身衣裳也就知道了」。
  「啊……」矮胖的那人特意地站起來,向外看了一眼,坐下來道,「久聞此人,神通廣大,乃是兩湖的一名巨盜,不知傳說是不是真的?」
  長臉漢子哼了一聲道:「小聲著點兒!」聲音隨自變得小了,卻仍然逃不過簡崑崙的留神傾聽。
  「是不是,可誰也拿不準,不過,這老頭兒卻也是有些古怪呢……」
  「怎麼呢?」
  「哼,」長臉漢子冷冷地說,「這幾年我與此老幸會多次,每一次都有怪事發生,說他是一名巨盜,還待認定,只是有一身好功夫,八成兒是錯不了的!」
  簡崑崙默默站起,走向櫃台,要了一碟椒鹽花生,閃開了說話二人的眼神兒。
  他的看法正是如此,即在第一眼注意老人釣魚的手法之一霎,已有見於此,長臉漢子這麼一說,更加斷定他的判斷無誤。
  簡崑崙再回到原來座頭,說話的二人已對他鬆弛了原有戒心。人們總是第一次鬆口之後,便自滔滔不絕。眼前座客稀落,誰又會防到隔座有耳?況乎事不關己,即或為人聽了,也不關緊要。自然,要是傳到了當事老者的耳朵,興問起來,卻是有損忠厚,只是如此而已。
  「你剛才說到的怪事……」矮胖的那人很是好奇,不問出個所以勢不甘休。
  長臉漢子嘿嘿低笑了兩聲,聲音又變小了。
  「那一年兩將軍的被刺……」
  「啊!」胖子驚訝地說,「知道,知道……難道說會是他幹的?」
  「這可就不知道了!」
  所謂的兩將軍,指的是前兵部侍郎向沖和雲南都指揮史馬智,二人皆忠於永歷帝,手下各有實力,猝然遇刺身死,對永歷帝一面,自是打擊極大。簡崑崙由不住心裡頓吃一驚,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對他來說,自有非常價值。
  長臉人冷冷地笑著,乾癟的臉上,顯現著無比的正直,繼續說道:「當日事出蹊蹺,我只是對這個老東西懷疑而已,以後幾年,卻常見他邀游滇桂,出入有華車代步,衣著飲食,無不精美,人皆以七老太爺稱之,他卻一不是當官的,二又不是商人,有人說他是販賣寶石的大盤客,可實在是看不出一點商人的習氣,也不見他與什麼商人來往……真正怪異……」
  矮胖子說:「有人說他是京裡來的大財主!有花不完的錢呢……是出來玩兒的!」
  「就該留在京裡享福,到咱們這個地方晃個什麼勁兒!真是奇怪!」長臉人說,「瞧著吧,我給他算著啦,這一回來到花鼓樓,不定又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咱們等著瞧吧!」
  一陣轟笑聲,打廊子裡傳過來。七老太爺一行人,竟向湖心亭走了過來。
  談話隨即結束,眾人目光,不由自主俱都向著為首來人——七老太爺一行望去。
  說是老太爺,還真是那麼一個排場,一隻手搭在童子肩上,身邊多人各有所司,有人捧著他的黃玉煙袋,有人捧著手巾把兒,加上看熱鬧的本店客人,眾星拱月般來在眼前。
  老頭兒身上配件極多,腳下又不大利落,每走一步,叮噹亂響,明珠美玉貓兒眼,看得人眼花繚亂,難怪人家要傳說他是珠寶大盤客,瞧著也是有那麼個意思。
  有錢人走到哪裡都不寂寞,定是到處受人歡迎。
  迎著七老太爺的身駕,負責湖心亭買賣的二當家的夏四先生,搶著急步第一個趕上去,狗顛屁股地先來了個大馬趴,敢情是當今的時髦玩藝兒——請大安,俗稱打扦兒。
  「七老……您大安啦!給您老問好兒,您老快進來歇著吧!」
  居然滿口京腔,有聲有調,這一套在北京城,當今正是流行,只是在此邊遠地區,可就看著不大順眼。做買賣最講究勢利,夏四先生這一手是專為應付本朝新貴而學,應市以來,無往不利,誠然生財有道。
  七老太爺笑得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四先生你客氣啦,胡當家的可好?」
  「當家的出去了,可有話交代,您老來了,一切照舊,特地把小的給您老調了來弄菜,愛吃什麼,您只管招呼,一應俱全!」
  「好好……」
  人一老了,好像只會說這麼一個好字。人一有錢,好像也只會說這麼一個好字。人一當了官兒,特別是當了大官,更像是只會說這麼一個好字。
  誠然萬事如意,般般皆好。
  嘴裡一連串地說著好,七老太爺就在夏四先生的攙扶下,就著當中鋪有紅台布的座頭兒上,抖顫顫地坐了下來。
  說他是滿人吧,腦後可又少了那條小辮兒,說他不是吧,一身穿著打扮,就連說話的腔調,都透著像,真令人瞅著納悶兒。
  七老太爺喝茶也一樣的講究。夏四先生親自在一旁服侍。紅泥小火爐,雞心小茶壺,沏出來的茶水,碧綠碧綠的,味兒香極了。
  「明前龍井——崔子舌,您嘗嘗新。」
  「好好……」
  七老太爺伸出了一隻手,珠光寶氣戴滿了五枚戒指的右手,眾人才自留意到,他這手上非但寶氣萬千,還戴著指甲套。
  說不出是出什麼戲,一老一少,兩個人的眼神兒,竟然對在了一塊兒。
  簡崑崙警覺著剛要避開來,七老太爺卻是老眼不花地點了一下頭:「好……」
  惹得大傢伙的眼睛,俱向這邊看來。
  簡崑崙不欲逗留,便自站起來向外步出。
  西邊天只剩下了一抹殘暉。
  九公子房裡似乎開始有了動靜。他像是在跟誰說話,仔細一聽,才知道竟是囈語……算了時間,他也該醒了,簡崑崙心裡惦記著他的病,叩門不開,便只好破門而入了。這番動作,極是簡單,只稍略具真力,向前一推,便自將內栓震斷,房門隨即輕輕敞開。
  簡崑崙其實可以由窗戶進來,只是天還亮著,唯恐驚俗,便只好如此。
  透過窗戶上那抹子醉人的晚霞,九公子臉蛋兒更像是著了層胭脂那麼樣的紅……
  青綾扎頭,伸著雪白的一隻胳膊,九公子那番睡姿,可真夠撩人,若非早知他娘娘腔得厲害,簡崑崙真能嚇上一跳。
  儘管如此,他猶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床上的清秀少年——九公子,簡直就是個女孩兒家,那樣子真比女孩兒家更稱嬌柔嫵媚……
  定了定神,他才向床前走近。
  九公子呻吟著掉了個身子,棉被半曳,一多半都垂到了地上,那身子輪廓分明,宛若起伏山巒,四下去的細細腰肢,猝然襯托出隆起的臀兒……哎呀……簡崑崙幾乎呆住了。
  這身段若是生在女孩兒家身上,也該是迷人的了。
  總是由於他眼前的病,制止了他一霎間的神馳,打消了猝起的疑念,寧可認定了他的男兒身子。
  「你該醒醒了。」
  簡崑崙倚著床邊坐下來,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不由得嚇了一跳,敢情燒猶未退,和前番一般,火辣辣煞是燙人,看來病勢不輕。只當是一般風寒,睡上一覺也就好了,卻是貴人體嬌,那病勢越發的沉重了。
  望著他癡癡的發了一陣子怔,簡崑崙真有說不出的內疚,怎麼也不能原諒自己的疏忽,遲遲不與醫治,害得人家病勢不退,更加重了。想到這裡,決心不再遲疑,這就施展內功推拿手法,先為他活動身上脈穴,去除高熱。
  心裡想著,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待將把這番心意告訴他,卻又轉念以為不可。那是這小哥兒的脾氣,他實已領教,一路上都在鬧彆扭找碴兒,簡直和女孩兒家一樣小心眼兒。若是明說,定為他見拒,反到不好,不若乘他在眼前睡夢之中動手施展,反到落得個行事方便。主意打定,即站起將房門掩好,先把自己長衣卸下,暗暗運功,將真力徐徐注入丹田,才自動手把九公子身上錦被揭下。
  九公子含糊地發出了一聲長吟,改側姿而仰臥。正適合於眼前的動手,省卻了簡崑崙一番顧慮。
  卻見他仍然穿著先時長衣,不及脫落,便自睡倒。這等闊家公子,無論起居飲食,身邊總是離不了個服侍小心的人兒,一旦不在身邊,可就亂了規矩。
  眼前這個九公子,正是如此,看著真令人又氣又憐,真拿他沒有辦法。
  當下不及深思,即行遞出右掌,隔著對方身上薄薄綢衣,將真力徐徐灌入。
  這番動作,看來吃力,其實在九公子的感覺裡,卻極其輕微。他原本沉重的呼吸,乃得暫時恢復了平靜,看來睡得更是酣甜。
  簡崑崙見狀,乃得暫放寬心,他隨即掌勢移動,按向對方心經脈絡。卻不意,這部位衣著紮實,竟似裹紮著什麼?
  心頭微微吃了一驚,一個直覺的意念:「莫非他身上負了傷?」
  總是他居心純正,實在沒有想到其它方面,腦中一經意念,即行動手解開了他外面長衣。
  果不其然,裡面裝備十分扎實,胸間密密層層地裹紮著一層白綾,裹了又裹,紮了又扎,什麼樣的嚴重刀傷,值得如此?
  天氣既熱,又不透氣,這樣的層層裹紮,若是真有刀傷,不發炎潰爛才怪?怪不得他睡姿不寧,時見呼吸短促,原因卻在這裡。
  再看那緊緊內扎的白綾,早已為汗水所濕,這個不當的處理,早已給他本人帶來痛苦,即使在昏睡之中,亦為顯然,便是那只白細的手,緊緊地拉扯著,下意識裡的意欲掙脫,終因綁紮得過於結實,總是掙脫不開。
  簡崑崙這才注意到,這條白色綢帶的連縫之處,竟是用小針密密縫結,怪道如此紮實,想要解開,卻是不能,這卻如何是好?
  他腦子裡只是想著救人,真的意不及他,目光掃處,發覺到對方枕邊的一口連鞘匕首,便自不加思索地取到手裡。
  原來九公子雖不擅武,卻以日來連番遭遇,幾度亡魂,心裡不無警惕,這把匕首,便是因此而置,落在簡崑崙眼裡,不無感觸,頓生無限同情。
  當下他取刃在手,才自覺出竟是一口難見的利刃。象牙的把柄,寶石嵌鑲的刀鞘,抽出來的匕首刀鋒,冷森森侵入毛髮,不甲說極其鋒利。以之輕輕探向對方束胸白綾,刀鋒方及,即為之噗嚕嚕……大肆開脫。
  敢情是束扎得過於嚴謹,縫線乍開,即行自個爆解敞開。
  簡崑崙心中一驚,觸目處,竟是一雙隆起的女子酥胸……哪裡是什麼刀傷!
  一驚之下,簡直嚇傻了。
  抬頭再看,九公子睡姿撩人。胸間桎梏既去,面容也為之開朗了,一直輕顰的兩彎蛾眉,下意識裡也展了開來。其時粉汗新潤……瑤鼻、櫻唇勾畫出的一幅眼前圖畫,無比嬌柔韻饒,簡直美麗不可方物,誰說他不是女兒之身?
  強制著定了定神,簡崑崙才緩緩伸出手揭下了對方用以束髮的綢帕,大蓬秀髮,黑雲似地便自披落下來……
  眼前再無可疑。
  九公子他是一個女人!
  秀髮披散,玉體橫陳……
  「哎呀!」
  簡崑崙直覺地打了一個踉蹌,只覺著頭上轟的一聲,臉也紅了。
  這種感觸,真是前所未有,一任他鐵打銅澆,頂天立地男兒,面臨著眼前的一霎,也大感張皇,著了大難。
  若是裝作不知,再為她穿戴如初,不啻自欺欺人,內心裡先就難以適應,更是覺得不妥。
  眼前事態,變生突然,簡直不知如何招架。
  望著床頭,簡崑崙只是一個勁兒地發呆,好長的一段間,心裡都無法安定下來,直到床上的少女昏睡中的一聲長長曼吟,才把他由神馳的時空喚回到了現實。
  簡崑崙的一雙眼睛,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總是寒熱未退,猶自還在病中。美人兒著了病本就膩人,況乎芳姿憔悴,看著也是可憐。
  簡崑崙無可奈何地又走近了她的床前。
  先時的推拿運氣,才不過剛剛開始,總不能半途而廢,莫非便因為對方的女兒之身,自己就袖手不管,退身不問了?
  豈非她一個年幼少女,實應較諸所謂九公子這樣一個少年,更需要自己的照顧與關懷!
  只是眼前的變化,太過離奇,在他心裡全然沒有一些兒事先的預兆,盡然臨頭,才致茫然如斯……
  一個新的意念,忽然升起,她是誰?若非是九公子,又是怎麼樣的一個身份?敵耶?友耶?一霎間,可真正的難以弄清楚!
  床上的少女呻吟著,發出了囈語,卻是口齒不清,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夢境裡有甜有苦,是以所展示在她病靨的表情,也就不盡一一看在簡崑崙眼裡,越加無限同情。
  他隨即不再遲疑,輕輕一歎,走迎過去,就著床邊坐下,繼續先前的未完工作。
  雖說二十好幾的年歲了,論到女人這一面,還嫩得很,幾乎全無經驗。
  如果說以前曾經和異性有過接觸的話,萬花飄香門中那位飛花堂堂主時美嬌,便是第一人,只是他門卻是敵對身份,斷無瓜葛,有之,僅僅也只是基於人性中的互敬與同情而已。
  眼前這位姑娘的邂逅,顯然不同於前者,感觸也就特別微妙。雖說是義行不顧細節卻也不無顧慮……原來打算在對方前胸右側乳中一穴所施展的手法,期期以為不可了,乃改在身後志堂穴道上施展,效果倒也相差不多。
  他隨即不再多想,專一於眼前的運氣推拿工作。
  如此前後兼施,神氣並用,不足半盞茶的時間,已產生了神奇效果,床上姑娘無疑是退了燒……卻出了一身大汗,週身上下,簡直像是才從水池子裡爬起來一樣,連髮根兒都是濕漉漉的。
  這可又讓簡崑崙著了大難……
  總是問心無愧吧!自個兒發了個狠,不再細想,即行動手,用一抹布巾,遮遮掩掩,把她全身擦了個乾淨。
  這小小工作,卻比他生平所做過的任何一件事更為艱難,好不容易做完了,對方姑娘身子是乾淨了,他自己卻因過於緊張而致大汗淋漓。
  用一方錦被,掩蓋著她赤裸的身子,簡崑崙只覺著一顆心幾乎由嘴裡跳了出來,如是眼觀鼻,鼻觀心靜靜落坐一隅。
  他這裡折騰了個半死,床上少女敢情是全然無知,由始至終,都似在沉沉昏睡之中。
  這也在情理之中,她已經好幾天沒有鬧過眼睛了,更何況病魔纏身,連番驚嚇,日間車馬的疾奔……金技玉葉的嬌嫩身子,哪裡支持得住?此刻全然鬆脫,焉得不大睡特睡?怕是打雷也嚇她不醒。
  一切料理好了,簡崑崙總算松下口氣。不過,緊接著卻又為著眼前人兒發起愁來……
  她到底是誰呢?
  無論如何,這都是次要問題了。
  對方少女這一覺,不定要睡到什麼時候,看來這個迷團勢將要在明日之後才得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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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9:39
第14回 彩鳳每愛棲崑崙

  夜色深沉。
  簡崑崙仍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緊鄰的姑娘,兀自沒有醒轉,仍似一枕香甜在濃睡之中……
  花鼓樓整個客棧,在一天的忙碌酬酢之後,這一霎已落幕,也應是在沉沉濃睡之中。
  原是古井無波的心境,驀地為九公子這顆飛來的石子,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從而蕩漾起無邊漣漪,整個心境都弄皺了。
  他想了許多事情,自己的、別人的、過去的、未來的,眼前由於化名九公子這個姑娘的出現,料將是波譎雲詭,今後更為複雜。
  而萬花飄香的一面,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受此奇恥大辱之後,焉能對自己善罷甘休?如此,時美嬌、李七郎……甚而那位未曾見面的金葉堂主燕雲青都將有可能陸續出面,與自己大肆周旋,為害、為敵。料是無所不用其極。比較起來。自己這一面,可就太單薄。顯得忒弱了,更何況還有弱女隨身。想到這裡簡崑崙真有無比氣悶,卻不是氣餒。
  記得甫離家門,臨別老父之前,父親曾殷殷告以為人之道,對於所謂的俠、義道理,都有很深刻詮釋,自應終身奉行。眼前自己所為——為即將傾覆的明室,盡一分心力,該是義不容辭的了,即使為此喪失性命,也無遺憾,以此而觀,這番義行該是何等神聖?正待全力以赴,卻是氣餒不得,眼前化名九公子的這個少女,其真實身份,雖然費解,只看一干降清叛逆,對她之必欲得而後己的執著,當可知其人的關係重要。無論如何,切莫使之陷落敵手,這個重擔責無旁貸地已落在了自己身上,卻又是大意不得。
  對於鄰室的姑娘,卻又多了一份責任的關懷。
  悄悄地點了一盞燈,來到了她的床前,試試她的額頭,謝天謝地,顯然已退燒了,由於一直壓迫著她不能暢為呼吸的胸間束縛已經去除,她乃能有眼前這番酣睡……拾回了往日的無邪與快樂。清秀的臉上,一直含帶著笑靨,果真是夢境如此甜美,便一直不要醒轉過來,該是多好?
  看著她含笑的臉,簡崑崙一瞬間得到了無比的安慰,便在這一霎,打消了許多顧忌,決計全心全力地保護她的安全,為她拾回已逝的快樂春天。
  他為她蓋好了被子,又仔細地察看了一下窗戶,發覺到窗上裝設有結實的欄柵,頓使他放心不少,隨即,熄滅了燈,才自悄悄退出。
  二人住房,其實互相連接,中間間隔著用以待客作息的一間客房,睡房的門扉,只與客房相通,別無出入之處。這樣減少簡崑崙許多顧慮。那便是,若有人意圖對室內少女心存侵犯,唯有通過當中的客房,才可進入,而在簡崑崙坐鎮之下,想要通過當中這間客房,顯然大非易事。
  一番靜坐調息之後,簡崑崙只覺著身上大為舒暢,這一霎靈台空明,身上暖洋洋充滿了生機活力,聽視的官能,無不發揮到了極致!
  如此,遠方村墟的夜臼固然聲聲可聞,便是院中池塘小魚兒的一個翻身或是偶爾由樹梢上飄下的一片落葉,也顯清晰在耳,聽得異常清楚!
  如是,那個人的腳步聲,更無能逃過他的聽覺立刻喚起了他應有的警覺。這個人必然輕功不弱,以至於能由池邊地上,躍向水面的木廊。
  當然,論及功力,也只是不弱而已,卻並不能達到一流輕功應有的水平——落地無聲。
  簡崑崙一經注意到,便絕不容他有所逃遁。
  現在,這個人已循著水上的十字橋廊,一徑向著簡崑崙居住之處踏近而來。
  感覺著,對方像是在施展輕功中海燕掠波身法,三個起落之後,已來到了自己居處當前。
  簡崑崙卻已有了警覺。便在這一霎,閃身來到客房。
  三間房子都沒有點燈,簡崑崙卻已習慣了裡面的光度,這人果真有冒犯之意,一經踏入,萬難藏身,反之簡崑崙卻以洞悉在先,而穩操勝券。
  暗中人在片刻安靜之後,足下移動,開始繞居而行,似在做一番深入的觀察。
  簡崑崙便在這一瞬,閃身室外,藏匿在一棵巨大的松樹之下。
  一片月光,打松樹下掠過,灑落而下,院子裡像是一片霜那樣的白……
  簡崑崙所站立的樹下,恰是陰影構成的地方,只要不移動或是發出響聲,萬難為人發覺。
  便在這時,那人已由側面閃身出現,頗是快速而輕巧地來到正中堂屋門前。
  一身黑色緞質夜行衣靠,小腿扎綁得十分結實。
  高個頭、黑臉,臉上留著一抹寸許來長的鬍子,模樣很是勇猛,由他繞屋而行的一番仔細來看,可知他並非孟浪之人。
  簡崑崙不但身手靈,眼睛也尖。這人方一現身,已被他看了個內外兼透——包括對方膝上的一雙鋒利短刃手插子,以及腰間的一條軟兵刃籐蛇鞭,右助下的一槽暗器蛇頭白羽箭,俱都瞧在了眼裡,另外,一條軟索,斜背胸前,用心若何,可就讓人玩味。
  月色裡,他只是望門佇立,遲遲地不與表態,簡崑崙即使已洞悉了他的來意,卻也不便出手,總要他有所行動才好出手。
  這人竟不知簡崑崙這個如此強大的敵人,就在身側,真正是大大失策。
  即見他在觀察一陣之後,霍地點足而前,直趨向前堂正門,緊接著一雙手掌,已附向門板之上。這個動作,只是在預測門鎖的吃力重量如何,卻不知兩扇房門,原是虛掩,根本禁不住任何力量。
  這個人怎麼也沒有料到,竟會有此一手。隨著他手勢的輕輕一觸,兩扇門扉吱呀一聲,竟自敞了開來,這個突然的現象,大大出乎他的意外,卻也把他嚇了一跳,一個快速的閃身,躍開了一旁。
  這人睜大了眼睛,在一旁只是窺伺,卻不敢急急進入,少頃之後,才敢繼續接近過來,卻不意,暗中的簡崑崙,已容他不得,長軀輕搖,一片鬼影般的輕巧,已躡身其後。雖說如此,隨著他進身的勢子,卻帶出了一股疾風,對方那人猛可裡轉過身子來,幾乎與簡崑崙迎在了一塊。一驚之下,非同小可。
  簡直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雙方已交換了一掌。
  那人如何能是簡崑崙的對手?
  掌勢方接,便自如同一隻燕子般地飛了起來,翩然斜身,直向著一叢花樹間落了下去。
  簡崑崙當然是容他不得,這個人身勢方落,簡崑崙已自跟蹤而來,其勢極快,隨著落下的勢子,以劈空掌勢,向著對方隔空劈出了一掌。不意那人功力雖較簡崑崙不濟,陰險卻綽綽有餘。
  簡崑崙這邊掌勢方出,即見對方肩頭霍地向下一沉,即知有詐。果然,接下來對方半邊身子,已自甩了過來,三點寒星,隨著對方的出手,一閃而至,兩上一下,各奔要害。
  這一手要想傷害到簡崑崙,自是萬難。若是用來減緩簡崑崙的追勢,卻有一定效果。
  簡崑崙不得不臨時改變招式,一時改劈為拂,手勢輕揮,已把三枚暗器同時揮落地上。叮然聲裡,竟是三枚雪羽短矢。
  對簡崑崙來說,雖只是一霎間的事,卻予對方以緩和之機。
  把握著電光石火的一瞬,這個人已自花叢裡陡然拔身而起。
  這一次勁道,較前次更形疾猛,颼地掠身數丈,直向十字形的木架橋頭上落去。
  簡崑崙其時已自空降落,眼看著對方存心逃逸,哪裡容得?待將撲身而上的一霎,一個意念閃自心頭!便自停步站立。
  卻不可疏忽了眼前的一面。房中少女安危,更為重要,切莫中了對方調虎離山之計。
  思念電轉,便只得佇立不動。
  眼看著對方那人身子翻上了橋頭,第二次運施輕功,待將向湖心亭子襲進,便在這一霎,出了怪事,竟然有人容他不得。
  一條人影,打湖心那面快速閃來。一起又落,落地無聲。
  星月裡,來人那等快速的勢子,配合著張開的雙臂,宛若是一隻極大蒼鷹在一個疾厲的撲勢裡,已迎向前番意圖脫逃的那人。
  那人猝然一驚,啊!慌不迭一個快閃,卻是慢了一步。
  後來的那人,身手極是靈活。
  雙方將接未及的一霎,暗影裡看它不清,不知怎麼一來,後來的那人手勢一盤、一轉,便自拿住了前此來人的一隻左手,其實並不是僅僅拿住了對方左手,顯然更為巧妙,竟是打對方腋下穿過,連同著一隻左手,整個地翻轉過來。
  那是一手奇妙的擒拿手法。
  後來的這人手法端的巧妙之極,竟然在一照面的當兒,便拿住了對方來人,非但如此,他的手勁兒顯然極大,轉側之間,喀地一聲響,竟自把對方肩胛骨節生生擰碎。
  那人負痛慘叫一聲,卻是躲不過緊接而來的噩運。
  隨著後來這人的一式重擊,砰的一聲,聲如擊革,已落在那人背上。
  力道極大。
  便在這人的一式重擊之下,前此來人,有似空中飛人般騰空直起,撲通跌落橋板之上。
  便是鐵打的身手,也吃受不住,隨著這人落地的勢子,一連打了兩個滾兒,噗地噴出了大口鮮血,便自人事不省。
  對於簡崑崙來說,眼前變化,卻是事出意外。
  星月下光度不強,卻也把後來之人看了個大概,不禁使他吃了一驚。
  緊接著對方已自掠身而起,翩若驚鴻地已撲向眼前。依然放不過倒地不起的那人,雙手掄處,足足把那人摔出丈許開外,砰地一聲大響,撞向假山巨石,當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
  這番舉止,只把簡崑崙看了個目瞪口呆。
  眼前人影翩躚,來人已到了面前。
  一身大紅袍褂,頭戴瓜皮小帽,正是臼間臨湖垂釣,老態龍鐘的那個七老太爺。簡崑崙吃了一驚,未及開口。七老太爺已呵呵笑了兩聲,向著簡崑崙大刺刺抱拳洪聲道:「見笑,小朋友,你受驚了!」
  簡崑崙在白天見面時,已對他留了幾分仔細,卻是沒有想到對方身手如此了得,竟然在一照面的當兒,即把前此來人力斃手下,雖說仗義出手,嫉惡如仇,這等凌厲手段,卻是不敢苟同。
  說話的當兒,七老太爺已走近死者身前,抬起腳來,把地上屍身翻了過來,仔細察看一番,直到證實已死,才自掉過臉,向簡崑崙呵呵笑道:「死個把跳樑小丑,完全沒事,閣下不用擔心,一切都有我呢!」
  隨即叭叭拍了兩下巴掌:「來人!」
  立刻即由湖心亭那邊,應聲跑過來兩個人,二人之一拿著一盞油紙燈籠,穿戴打扮,毫無疑問是老者身邊隨從僕役。
  七老太爺手指著地上死人道:「這廝竟敢心懷不軌,來到客棧做賊,前天夜裡我丟的那一箱珠寶,不用說,八成兒準是這個小子偷的,今夜果然被我逮著了,卻是想向這位兄弟下手,嘿嘿,不給他點厲害瞧瞧,不知道馬王爺是三隻眼!」
  這個七老太爺,年紀一大把,非但如此身手,談話更是中氣十足,一口遼東方言,尖、團字音,琅琅上口,字正腔圓,一副得理不讓人樣子。瞧在簡崑崙眼裡,只覺得不敢親近。
  當下,即向著老人拱拱手,說聲:「有僭!」便自轉身回進自己房中,關上房門,不再出來。
  七老太爺頗是有些意外,只是看著對方關上的房門有些兒發呆。
  兩個僕人不待分說,便自過去打點屍體。
  動手搬動的一霎,死者的臉吃燈光一照,其中一人啊呀一聲道:「這不是錢……」
  七老太爺插口叱道:「胡說些什麼,還不快抬了下去!」
  那僕人哪裡明白主人心意,自以為眼前死者,明明就是隨侍主人的護從錢照,卻為主人當作賊人處死,心裡不用說大是納悶,可是七老太爺概不承認,也是無可奈何。
  兩個僕人對看一眼,滿腹狐疑地只好動手,把死者錢師傅的屍身抬了下去。
  七老太爺看看簡崑崙住處大門,終無開啟之意,卻也不慍不怒,含著微微的笑,自行轉身而去。
  今夜,簡崑崙思潮起伏,心裡極是紊亂。
  因為有了方纔的一鬧,乃使他警覺到,即使住在闊綽華麗的花鼓樓,也難謂就此安全。
  自然,七老太爺的諱莫如深,也使他感到納悶。
  照說,七老太爺仗義援手,理應邀其進來小坐,親口致謝才是,但是過去數年來的江湖歷練,使得他心存警戒,凡事還是聽而後動的好。
  七老太爺功力了得,其實到底是怎麼一個路數,卻是不得而知,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切不可一上來過於熱情,還是冷靜一點的好。
  思慮的重心,不禁又落到了隔室那個神秘姑娘身上,由於方纔的一鬧,越加使他警覺到責任重大,對方少女的易釵而弁,自不會是一時的即興,看來必有原因,現在既為自己拆穿,還不知往後發展如何,今後路上怕是多有不便,反不如不予識破,一任對方偽裝下去,倒似來得自然。
  當然,這些想法已毫無實際意義,重要的是,如何與對方今後和諧相處,保護她的安全,對方少女的真實身份,此行任務,更應該切實瞭解,才能對她加以援手。
  這番思索,卻也並非無稽,左思右想,深深盤算,直到天交四鼓,才自沉沉入睡。
  雀兒喳喳。
  院子裡已隱約有了人聲。
  簡崑崙一覺醒轉,卻已是天光大亮。
  刺眼的陽光,透過了銀紅窗紙,照耀得滿室生輝。
  第一個念頭,想到了隔室的姑娘,慌不迭翻身下床,匆匆穿好長衣,略事整理,隨即來到她的門前。
  門兒虛掩,輕輕一推也就開了。
  卻是空空如也。
  床上無人,屋子裡也是空著。
  簡崑崙由不住大吃一驚。
  仔細再看看,卻又稍安勿躁。
  原來房子裡,已不復昨日之凌亂。
  這一霎,窗扇敞開,陽光疏朗,徐徐晨風,散置著鬱鬱花香……
  這間房子已經整理過了。
  榻上錦被,四四方方。凌亂的物什,一桌一椅,都歸置原處,大理石方几上,原來空著的青花瓷瓶,卻多了一束荷花,荷花僅是一朵,含苞待放,襯著新結的兩隻蓮蓬,綠莖長垂,溢出一室的清芬,連帶著整個臥房的情調,都為之改觀,變得雅致了,淡淡的一片清雅……
  這番佈置,料非客棧侍者之所為,唯一的可能,便是居住於此的這位姑娘了……
  這麼說,想是她的病已經好了,才能有此閒心,那束新荷,就生在當面池子裡,若非是女孩兒家的細心靈思,誰又會想到分一枝插向屋裡?這一枝新荷的微妙涵意,似不僅僅在美的點綴,更像是顯示著一種秀美靈巧的女孩兒家心思,無異是對眼前的簡崑崙有所說明:「我已不生你的氣了!」
  簡崑崙終不放心。
  回向屋裡,待將別處尋覓,卻為他看見了一樣東西。
  一張鵝黃色的素箋。
  其實一直就在書桌上,為一個菱形的水晶鎮紙輕壓一角,上面顯然有字。
  簡崑崙心裡一驚。
  其實不必。
  上面一筆娟秀字體,分明墨跡方干:
  微風吹亂我心,
  都怪你忒輕狂。
  一襲玄紗遮面!
  莫道見面不識,
  賜卿平身。
  落腳之處,蓋著一方一圓兩顆小印,細認之下,乃是九公主、皇妹朱蕾篆體小書字樣各一。
  至此謎底解開,總算知道她是誰了。
  芳名朱蕾。她是前朝的公主,本朝天子永歷帝的御妹。好大的來頭,莫怪乎如此氣勢!富貴驕人的緊!
  卻又是蘭心蕙質,天真爛漫。
  九公子而九公主,一字之誤,要人繞了好大的圈子,終而不得其解,現在總算恍然而悟。
  看著手上素箋,簡崑崙心裡忐忑不定,陡然警覺到壓置在肩頭的重擔,瞬息間重逾萬斤,真正是喘息都難。這才明白了,何以一路之上,各方敵人苦苦窮迫不捨,看來猶自方興未艾,這個燙手的熱山芋,如今是落在了自己手上,想不管都是不行的了。
  一念電轉!
  九公主她好大的膽!
  病體方愈,即敢到處亂跑,若是有所失閃,那還了得?
  這麼一想,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匆匆把朱蕾留箋揣向懷裡,返回室內,用長衣包裹了月下秋露寶劍,即行向外步出。
  湖心亭早市方開。
  廣敞的亭面,座客甚多,酒保三四穿梭其間,形成一番熱絡。
  早市供應的是本地精緻小吃,另有清粥小菜,一個小妞兒,扯著一方大紅手帕,憑欄高歌,唱的是江南民謠小調,嗓音嬌嫩,如新鶯出谷,倒也悅耳動聽。
  簡崑崙心裡儘管著急,表面上卻是一派輕鬆。
  繞過了亭子左面,來至更形雅致的水面長廊,這垂有珠簾,地上鋪著五色細草蓆墊,清一色的籐質座椅,雅致中不失華麗,確是極美。
  一陣嬉笑裡,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笑劇。
  一個面懸輕紗,身著麗衣的少女,據案獨坐,身邊四周圍繞著三個狀似輕浮的少年,正彼此調笑成一團。
  簡崑崙心裡一動,隨即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紫衣少女雖是面懸薄紗,妙在若隱欲現,更似剔透玲瓏,風神獨絕。
  隨著初見的一驚之後,簡崑崙也就知道她是誰了。
  不用說,她就是九公主朱蕾了。昨夜之前,在簡崑崙心目之中,她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年輕哥兒,這一回搖身一變,竟是艷光四射的婷婷少女,儘管是心裡先已有了數兒,猶不免乍見時此刻的顧盼驚心。
  透過那一襲薄面紗,朱蕾似乎也看見了他……秋波半凝,含著一抹淺淺笑靨,便自移目水面。
  那裡正有一雙鴛鴦,在緩緩游動……
  無視於身邊少年的甜言慇勤,且留戀池上的鮮荷佳禽,一霎間的純守天邀,昇華了她高雅的情操氣質,這般風韻真正使有心觸目者為之動心銷魂。
  若簡崑崙直趨而前,護花救美一番,非謂不可,可也就俗了。
  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何妨暫作壁上觀,且看肇事佳人的錦心繡口,何以自解?
  他便什麼話也沒有說,自個兒找了張座位,靜靜坐下來。
  雖似無心,卻也有意。
  這座位其實距離朱蕾座位不遠,無需尋覓,即可與朱蕾透過薄紗的美目互接,所謂的心有靈犀,有時候更勝於面承芳澤的築築而驚呢!
  環侍朱蕾座前的三個少年,衣著華麗,不用說皆出自富家紈褲子弟。
  其中黑面濃眉的一個,姓周名山,原是本地最負盛名一個惡少,其它二人,矮胖著紅的一個,叫張天齊,另一個瘦子是吳光遠,前者家裡開著綢緞莊子,後者卻是八家中藥店的少東。
  三個人年歲相仿,既是同窗,難得的是臭味相投,不時地結伴玩耍,眠花宿柳。
  花鼓樓醇酒美人,不用說極是對了三人的脾胃,不時地來此走走,卻不意這一趟卻是來對了,昨夜才來,今天一大早便遇見了九公主朱蕾這等絕世美女。
  以朱蕾之絕世風華,高貴氣質,雖說刻意掩飾,但是芝蘭自芬,面紗之後的絕代芳容,每每呼之欲出,看在周山等專司尋花問柳的三個色情兒眼中,焉能不為之春心大動?
  偏偏朱蕾孑然一身,身旁更不見護花之人,哥兒三個平日玩膩了野花閒草,乍然看見朱蕾這般端莊淡雅質色,情不自禁俱為之色迷心竅,一時離座而起,依偎過來。
  其時朱蕾早飯早已用過,泡了碗雨前龍井自個兒消磨,三少年這一霎的來近,不用說討厭之至。
  原本她已有離開之意,卻不意簡崑崙來了。這樣情形就大不相同。
  怪道的是,心兒築築,臉兒燒燒……雖說是隔著一層面紗,卻掩不住內心的羞澀。
  昨夜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可是壓根兒也不清楚,為此卻也不能就裝糊塗!
  猶記得午夜醒轉,玉體橫陳,連褻衣小衫兒也無一件遮擋,那般沉沉病勢,竟自奇跡也似的好了,接下來的細思慢想,八九不離十,也就一切都明白了。
  便是那種心態的作祟,以至於現在,隔座向他覷上一眼,亦不禁為之燒了臉盤兒……卻又是說不出的一種甜甜感覺,甜甜澀澀,像是吃了個初冬的冰甜柿子,那味兒甜不溜丟,有點麻舌頭,卻捨不得就把它給啐了。
  卻是怎地?九公子時候的一腔子氣,一朝回返九公主的女兒之身以後,便自一些兒不復存在,俱已拋向虛無飄緲中去了!
  想著他,可是害臊,其情懨懨,怪不好意思……
  這就給了三個活寶以可趁之機。
  早先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朱蕾可是壓根兒一句也沒聽見,一顆心只是掛著那邊座幾頭上的簡崑崙,直至發自三人的一陣哄笑聲,才把她拉回到了眼前。
  必然是三人之一說了句什麼俏皮話兒,才致引得各人相與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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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9:54
  一身大紅,捋著兩隻袖子的胖子張天齊,趨前一揖,刷!亮開了折扇:「小生張天齊,騰越人氏,今年二十三,五月初五子時降生……小生我今年尚未娶妻呢!」
  這是模仿時下正流行的雜劇《西廂記》中張生初見鶯鶯的一段道白,不用說引來了一陣爆笑。
  瘦子吳光遠卻也不甘示弱,一柄紈扇,在指尖上連連打了幾個轉兒,學著張天齊口吻道:「小生吳光遠,家住水橋溪東……」
  才說了兩句,即為身邊另一同伴周山用力拉開:「算了,算了,別耍寶啦!」
  一面說,這個周山趨前一步,大刺刺即在朱蕾同幾對面坐下來,卻把一雙充滿色情眼睛,直向朱蕾緊緊盯著:「說了半天,還不知小姐尊姓大名!花鼓樓是我們常來的地方,倒還不知道住著小姐你這樣孤單單的一個大美人兒,真正三生有幸,失敬得很……」
  這人黑面濃眉,身材魁梧,較之身邊吳、張二位,顯然有了幾分氣勢,只是眼白泛紅,終是酒色之徒。
  面對著這般形勢,朱蕾倒也不曾驚怕,十分鎮定地靜靜聆聽。
  透過一襲薄紗,直盯著面前的周山,語涉微笑地道:「你說錯了,我臉上蒙著紗,你又怎麼會知道是美是醜呢?再說,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呢?豈不是有些滑稽!」
  周山碰了個軟釘子,非但不以為恥,竟自腆顏嘿嘿直笑了起來。
  一聽佳人開了口,張吳兩個人在一旁也噗嗤嗤地笑了起來。
  「妙呀!」張天齊雙手鼓掌道,「說得有理,周山你倒是說說清楚,你又怎麼知道人家是個孤零零的大美人兒?」
  周山折扇一合,指向朱蕾道:「這個容易,小姐座位上別無杯箸,自是獨自一人,若有同伴,豈能捨得小姐這般美人兒獨自孤單?」
  微微一頓:「說到美不美,這可是一段待解的公案了!」
  朱蕾道:「什麼待解的公案?」
  周山說:「你臉上雖然戴著這方面紗,其實若隱若現,在我看來,更有朦朧之美,想像裡,隱藏於薄紗之後的廬山真面,更當艷驚四座……」
  「那可不一定」瘦子吳光遠搭腔道,「那只是你的猜想呀!」
  「所以我才說是一段待解的公案!」周山哼哼笑了兩聲,「為了要解開這個謎團,只有一個方法,便是請她揭開面紗,要我們大家瞧上一瞧了。」
  話聲一停,便自動手,手上折扇向前一探,便向她臉上面紗揭來。
  朱蕾向後一縮,伸手抓住了他的扇子,說:「你敢!」眸子一轉,瞧向隔座的簡崑崙,偏偏他無動於衷,並沒有起身化解之意。
  朱蕾原可向他呼救,但是一來生性要強,再者寧可更欣賞他的主動。
  心念電轉,暫把一番盛氣壓向肚裡。卻是故作笑臉,嬌笑道:「要我揭開面紗,其實也很容易,只不知你們願意不願?」
  周山聳動濃眉,笑道:「但求一飽芳容,豈有不願之理?」
  張天齊哈哈大笑道:「只要姑娘肯拿下面紗,我們便為此請上一桌客,罰酒十杯,也是心甘情願。」
  「那倒不必!」朱蕾透過面紗的剪水雙瞳,冷冷掃向對方臉上:「我以為你已經喝醉了呢,再罰十杯,怕是要跪在地上喊我奶奶,我卻實在又沒有這個造化,能承受你們這樣三個孫子,豈不是十分無趣!」
  說時眼角斜睨,掃向隔座的簡崑崙。他卻依然大馬金刀地坐著,臉上甚而帶著一絲微笑。
  這意思便是終無相助之意,決計袖手旁觀,看定了這個熱鬧。
  她這裡眉尖輕聳,便自有了主意。一時笑臉盈盈,望向面前的三個孫子。
  閒著也是閒著,這就逗個樂子給你瞧瞧,偏不叫你個薄倖人稱心如意。
  三個人當然也不是傻子,朱蕾這般拐彎罵人,焉能有聽不懂的道理?
  聆聽之下,瘦子吳光遠先自啊喲一聲,在旁邊大叫起來:「你們聽聽,這個丫頭居然會拐著彎兒罵人哩!」
  朱蕾輕嗔道:「哪一個又罵你們了,罵你們什麼?」
  吳光遠嚷道:「還說沒有?先是說我們磕頭叫你奶奶,後來又罵我們是孫子,哼哼……」
  「這就真正的不敢了!」朱蕾笑吟吟道,「我才多大呢,如何當得你們這般年歲的奶奶?看來你們也是不樂意的了!」
  「那還用說?」
  吳光遠嚷了一聲,發覺到同伴周山、張天齊,俱已怒目視向自己,這才忽然覺悟到,自己一再被對方佔盡了便宜,卻不自知,一時又羞又氣,臉也紅了。
  三個人空自心裡生氣,偏偏好色成性,面對著如此佳人,竟是無能發作。
  座頭上已有人發出了笑聲。
  黑面濃眉的周山,嘿嘿笑道:「你且先不要得意太早,剛才你不是答應要揭開面紗麼!」
  朱蕾道:「不錯,但是你們卻先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嘿嘿……」張天齊笑道,「這個娃兒花樣很多,周老大,你可不要上了她的當,著了她的道!」
  朱蕾哼了一聲:「原是要你們上當的,要是怕上當,就該老實一點,退回你們自己位子去給我規規矩矩坐著的好!」
  周山哼一聲,一雙眼睛,骨碌碌只是在對方身上打轉,無疑的,眼前這個錦心繡口的姑娘,大大對了他的胃口。
  眼前座客,雖說不多,卻都為著這場鬧劇所吸引,自己三個真要吃她這麼一激,便自退回認輸,日後傳揚出去,可就盛名掃地,也就別再混下去了。
  倒要看看她鬧的是什麼玄虛?
  「說吧!別說是兩個條件了,就是兩百個條件,只要大爺喜歡,照樣點頭算數!」
  朱蕾點頭道:「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而且對你們也有好處呢……」
  吳光遠色迷迷地笑道:「啊!那你就快說吧!」
  朱蕾冷冷說道:「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我拿下臉上的面紗呢?」
  周山說:「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天熱無聊,為博在座各位一樂而已!」
  朱蕾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這第一個條件,最是簡單,便是請你們三位現在就跳進荷花池內,當眾洗上一個澡……怎麼樣?」
  三人頓時一怔。
  「不行,不行!」張天齊首先叫道,「你這是拿我們開玩笑,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
  朱蕾冷笑道:「這位周先生不是說了,天熱無聊,為博大家一笑麼?」
  張天齊頓時為之一怔,才自發覺到對方這個妞兒,敢情是不好欺侮,鬥嘴皮子硬是鬥不過她,一時無言以對,只把一雙眼睛,呆呆地向周山看著。
  周山卻是不溫不怒,慢條斯理地說:「讓我們再聽聽你的第二個條件吧!」
  朱蕾透過面紗的眼睛,不由向著那邊座頭上的簡崑崙瞥了一眼,才又對周山道:「這第二個條件,其實和第一個也有相似之處……你們可以任選其中之一,結果都是一樣……」
  周山一笑道:「只要不叫我們三個下池子洗澡,其它事都好商量。」
  朱蕾說:「看來你很是通情達理,剛才你不是說我孤單一人麼,倒是真的被你猜對了,我們單身女人,到哪裡去總不免被人家欺侮……」
  周山哈哈笑道:「哪一個敢欺侮姑娘,只管告訴我,要他吃我周山的拳頭!」
  朱蕾一笑說:「真的?」
  周山挺了一下胸,大聲道:「說吧,這個人在哪裡?」
  吳光遠翻著眼睛道:「這就是你的第二個條件?」
  「對了!」朱蕾說:「這人太是可惡,你們若能代我好好教訓他一頓,我非但揭下面紗,讓你們看上一個夠,就是請你們吃飯,也心甘情願!」
  周山哼了一聲說:「好!一言為定!」
  矮胖的張天齊聽到這裡,怪笑一聲說:「妙呀,別的不行,打架我們哥兒們最是內行,說吧,這個欺侮你的小子他是誰?」
  這話倒也不假,在此十里橋地面,誰人不知道他們哥兒三個大名?決計是不敢招惹,是以姓張的才敢這般毫無忌諱地誇下海口。
  原本稀落的座兒,由於三個惡少的一鬧,插科打諢,消息外傳,頓時擁進了許多人來。
  一聽到要打架,這般樂子,豈能錯過?隨即紛紛議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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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回 可喜卿能作解人

  卻只見面遮輕紗的朱蕾,自座位上盈盈站起。
  「這個人就是他!」
  纖手指處,簡崑崙無能遁形,已曝身於眾日睽睽之下。
  先時,在朱蕾拐彎抹角的一番說詞裡,簡崑崙已警覺到了她的不懷好意,此刻再想迴避,卻已不及。
  這敢情好,她惹了事,卻要別人代她出手教訓。自然,在簡崑崙來說,對付眼前三個膿包,不過舉手之勞,只是這般為她促狹,卻是心有未甘……無論如何,卻已是袖手不得。
  眾人目光,一時俱向著簡崑崙集中過來。
  好沒來由的一番消遣。
  簡崑崙既不能當眾辯白,倒不若一笑置之,且看三個惡少,如何發落自己。
  周山等三人,六隻眼睛不用說已全然集中在簡崑崙身上。後者的英挺魁梧,未始沒有一些兒嚇阻作用。只是比較起來,顯然來自朱蕾一面的力量,卻要大得多。
  眼前形勢,強弓已然拉滿,勢將有所發作不可。
  「好小子,你的膽子不小……」
  周山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偏過臉向朱蕾睨著:「沒有認錯人吧?」
  朱蕾說:「當然不會認錯,就是燒成了灰,我也認識他,你們只管問他就是。」
  「聽見沒有?你就自己說吧!」
  說時,周山已緩緩移步走了過來,目光炯炯,直向簡崑崙逼視過來。
  張天齊、吳光遠更是不待招呼,傍著周山,一擁而上。
  「揍他個小子!」
  張天齊大聲吼著,自己卻只是叉著腰,向對方望著。
  周山冷冷一笑,打量著簡崑崙道:「這位小姐所說,可是真的?你真的欺侮了她?」
  簡崑崙已知墜入朱蕾算計之中,自然他若決計不為所乘,對方三人也是無能迫他出手,一來眼前三人確實十分討厭,再者,他又何必令她失望?
  一念轉動,便也向周山打量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周山怔了一怔,放出交情道:「朋友貴姓?」
  簡崑崙說:「我的姓名又與這件事情有什麼關係?」
  周山哼了一聲,道:「看你樣子,大概是頭一次來這裡,故而不認識我,我叫周山,這兩位的大名,想必你也聽過……」
  隨即把其它二人的名字也報了出來。
  簡崑崙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已經知道。
  周山冷冷一笑說:「如果那位小姐說的不是真的,那就請你上前給她賠上一個不是,我們兄弟也就網開一面,讓你自去,如何?」
  簡崑崙說:「如果是真的,又待如何?」
  「那……可就有點討厭,莫怪我們兄弟,要對你不客氣了!」
  簡崑崙冷冷說:「怎麼個不客氣法?」
  周山哼了一聲,目光閃爍道:「剛才那位小姐的話,想必你也都聽見了,我們其實也正有此意,那就是也請老兄你到池子裡去玩玩,當著大家的面,到水裡去涼快涼快……」
  他的話不失幽默,廊子裡爆發出一陣子笑聲。
  這陣子笑聲,不啻同時也助長了三人的氣勢。
  周山擺出了道兒,自以為應付得體,往後面退開一步,抱起了一雙胳膊,面現微笑地向對方看著,倒要看看對方識不識相了。
  簡崑崙不禁暗自思忖,打自然是不怕,只是那麼一來,很雅致的地方弄得唏哩嘩啦,未免焚琴煮鶴煞了風景。
  卻聽朱蕾隔座嬌聲嗔道:「這個人只會欺侮女人,見了比他厲害的人,他就怕了……」
  一句話,無異火上扇風。
  紅衣矮胖的張天齊第一個按捺不住,怒吼一聲:「揍你個小子!」
  說揍就揍,隨地掄拳直出,一拳直向簡崑崙臉上搗來。卻不意簡崑崙身子一晃,張胖子一拳打空,由於用力過猛,整個身子向前一栽,差一點躺在桌子上。
  簡崑崙身子一閃,離座站起,正好迎著了瘦子吳光遠的來勢。
  三個人既是玩家,多少也會些拳腳。
  一聲喝:「打!」吳光遠陡地跨前一步,雙拳齊掄,直向簡崑崙肩上擂來。
  眾人暴喝一聲。卻只見簡崑崙手勢微起,只一下便自拿住了對方的一雙手腕,緊接著他身子向下一矮,借力施力,所用的不過是膝下力道,吳光遠可就慘了,呼地一下子,空中飛人似的,直飛了出去。
  撲通!水花四濺。一個人下了荷花池子。
  當真是樂子大了。四下裡人聲鼎沸,紛紛叫起好來。
  朱蕾亦忍不住拍起手來。
  周山霍地回過頭,怒視著她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為你打架,你卻拍手叫起好來?」
  朱蕾嬌聲含笑道:「這可是你們自己找的呀,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們,這兩個條件,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嗎!」
  她所謂的一樣,便是最後都不免一樣落水下池,聽她這麼一說,周山等二人,才忽然明白,頓時大為著惱。
  胖子張天齊大叫一聲:「好個賤人,看我不收拾你!」
  隨即跨上一步,待將向朱蕾興師問罪,後者嚶然一笑,已自機警地閃向簡崑崙身後。
  張胖子再欲前撲,卻受阻於簡崑崙的當面而立。
  一股凌人氣勢,顯然發自簡崑崙立身之處,不啻說明了他身為強者的武者身份。
  只可惜張天齊不能領會,硬生生趨前一步,大聲叱道:「不關你的事,給我閃開!」
  舉一掌,用力向簡崑崙身上推去。
  卻不知對方身勢較魚兒更為滑溜,身子一個快閃,張胖子這一掌可就又打了個空。
  他這裡身子一栽,禁不住身後的簡崑崙推波助瀾,相機補了他一掌,張天齊啊喲一聲,便自和前此姓吳的同伴一樣,陡地飛身而起,直向荷花池子栽了進去。
  撲通!又一個下了池子。
  直樂得朱蕾銀鈴般笑了起來。
  四下裡歡聲雷動,紛紛鼓掌叫好。
  剩下的一個周山,這才知不是好兆頭,原打算把對方弄下池子,為博美人一樂,卻沒想到自己這邊,倒先下去了兩個,最氣憤不可思議的是,這個臉系面紗的美人兒,竟然與對方小子是一路人馬,自己三個人,枉自聰明,這一次可是丟了大勝。
  心裡這口氣,萬難下嚥。
  「好小子,你們這是狼狽為奸。看我不……」
  話聲出口,順手撈起了一張方幾,待將向對方砸過去,驀地人影一閃,簡崑崙已到了面前,相距咫尺。
  「這又何必?」
  說時,簡崑崙的一隻手,已自搭在了掄起的方幾之上,一股凌人的勁道,直迎而來。
  周山空自雙手力抓,卻擋不住對方單手的輕輕一按,舉起的木幾,便又緩緩放了下來。他終是心裡不服,藉著彎身之便,陡地揚起一拳,直向簡崑崙臉上搗來。
  這只拳頭和那張方幾一樣,仍然是落在了對方手上。瞧瞧人家那種身手,彷彿只用了兩個指頭,就拿住了他看來沉實有力的整只胳膊。
  拿捏部位,不偏不倚,正是關尺要穴,雖只是兩根手指頭,卻使得周山偌大身子動彈不得。
  一霎間,周山真像是吃了煙袋油子那般模樣地顫抖起來。
  簡崑崙原可透出指力,傷其經脈,抑或就此施展內氣真力,點了他的穴道,但是兩者任使其一,對於周山這般並無內功造詣的人來說,都將構成一定傷害,輕者也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重者,哼哼……他這個人,可就難免要落個終身殘廢。
  這可是簡崑崙所不願意的!
  彼此初次見面,更無深仇大怨,可是犯不著,卻也不能不給他個小小懲罰,戒其輕浮。
  「哥兒三個下去了兩個,你也不必例外,天氣太熱,這就進去涼快涼快吧!」
  話落,手起。
  呼嚕聲響裡,周山偌大身子,已飛身而出,撲通一如前狀,跌落荷池。
  旋踵之間,哥兒三個分別都成了落湯之雞。
  大傢伙不用說,爆雷也似地叫起了好來。
  歡聲未已,只聽得嘩啦水響之聲,周山原已墜落於水的身子,竟自又騰了起來,撲通一聲,水淋淋地跌落廊內。這一下,較諸落水的那一下不知重了多少,只摔得他哎喲連聲,簡直爬都爬不起來。
  大傢伙可全都傻了眼,怎麼也想不通,他又是怎麼能由池子裡一躍而出?
  艷陽一抹,金子也似的灑落地上……
  七老太爺正慢條斯理地收回了他的長長魚竿。
  簡直沒有人注意到,周山的水中而起,竟然與他有關,卻是逃不過簡崑崙那雙銳利的眸子。
  顯然是七老太爺早已在座。
  簾卷一扇,憑欄而倚。手中釣竿不過是玩兒那般的隨意一掄,便自釣起了周山這條大魚,妙在隱而不現。由於他的座處,只是側面一角,加以出手極快,竟瞞過了在場眾人的眼睛。
  先時落水的二人,相繼都由水裡爬起,三個人對看一眼,再無玩耍之心,真正是一點兒也瀟灑不起來了,便一聲不吭,相繼攙扶而去,贏得了身後哄堂大笑。
  朱蕾終於揭下了臉上的面紗,卻是在只有簡崑崙獨自一個人的時候……
  地方也略有變更,這裡是居處的雅致客室。
  飛花片片,時有小風。
  借助於那一排參天古松,遮住了驕陽一片,自此灑落而下的大片陰影,縱然在盛暑之中,卻能有卻暑的涼意,十分難能的了。
  輕輕用如貝之齒,咬著青花細瓷的蓋碗旁兒,朱蕾似笑又嗅,靜靜地向對方瞅著……
  聆聽過簡崑崙的一番大道理之後,偏偏她就是倔強地不依不饒……
  低下頭微笑了一下,眼神兒可就落在了穿有綠花緞子弓鞋的一雙腳尖上。水紅髮亮的緞子,上面繡著整隻鳳,鳳的眼睛,石榴子兒那般透明的紅,敢情是小小的一粒寶石……就是那些五彩的翎毛也都光彩斑斕得閃閃生光,十足的出自深宮那些老嬤嬤的一雙妙手,世面上哪能看見?
  「今天的事,以後萬萬不可,玩笑事小,若是為此壞了大事,可怎麼是好?」
  簡崑崙暫時頓住話題,見她不答話兒,便自又道:「我們的行徑,避之尚恐不及,哪裡還敢招搖,這麼一來,全客棧都知道我們住在這裡,要是其中有敵人的奸細探子,今天就休想太平了……」
  朱蕾甩了一下長長的頭髮,含著一抹子笑,大方卻俏皮地向他望著,這副姿態,終令簡崑崙無以奈何,便自無奈地歎了口氣。
  四隻眼睛靜靜地瞅著……簡崑崙忍著想笑的臉,一本正經地說:「很多事情,你根本都還不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說,免得嚇著了你,總之,四面八方全是敵人……只要稍有疏忽,公主殿下……你自己想想吧!」
  朱蕾微微一笑,終於啟齒道:「聽你口氣,好像我愛惹事似的,剛才情形你也看見了,能怪得了我嗎?那三個混球兒,是我叫他們來的嗎?」
  簡崑崙被她這麼一駁,一時無言以對,半天才訥訥道:「你的話倒也有理,只是……難道你不能避開?」
  「避到哪裡去,要是他們還跟著呢……」
  「這……」
  簡崑崙搖搖頭,只是歎氣。
  朱蕾望著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含著笑說:「好了,我知道就是了,反正呀,以後沒事就少出門,鎖在房子裡不出去總行了吧?」
  簡崑崙苦笑道:「即使這樣也不安全……」
  朱蕾白著他,嬌哼了一聲:「那怎麼辦吧,乾脆殺了我就沒事了。好不好!」
  說著,自個兒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笑,真有春風芙蓉之美,簡崑崙目注之下,亦不禁心旌搖動,有些兒情難自己,以往,即使在面對時美嬌那等絕色佳人之時,也不曾使他有過類似眼前這種微妙的感觸,真正是莫名所以……一時間,只管睜著兩隻眼,癡癡地向對方望著,正直的臉上,一片酣紅。
  朱蕾嚇了一跳:「你怎麼了?」倏地轉過念來,哼了一聲,嬌靨間一片羞赧,慌不迭把視線移向一邊。卻是,那個人像著了魔似的一雙眼睛,猶自向自己盯著,朱蕾終是不能自已地站起來,走向窗前……
  正有一雙蝴蝶,在窗前翩翩飛著……這感覺好邪氣……好膩人……
  驀地,她轉過身子來:「你……」
  簡崑崙總算熬過了前所未有的那陣子彆扭勁兒,雖只是一霎間事,卻也心鼓頻催,直似著了魔相那般,猛然間的反省過來,直似飲下了一大口的冰露……卻是好險……
  兩雙眸子對在一塊,簡崑崙不勝愧疚地垂下了頭。
  卻在這時,一行腳步聲,踏碎了眼前的寂寞。透過敞開的軒窗,三個人的影子,踏過長橋,正向著這邊走來。為首二人,是一雙青衣小廝,各人手裡捧著一個托盤,盤上蓋著塊綢子,不知是什麼傢俬,身後跟著個頭戴瓜皮小帽,一身大紅衣著的老人,對於簡崑崙來說,卻是絕不陌生。
  「這些人是……」
  「衝著咱們來的!」
  朱蕾忙即轉身,待回房裡。
  簡崑崙說:「不必迴避!」接著說,「這人有些古怪,說話小心,且看他到底是何居心,凡事都有我在,不必害怕!」
  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來到面前。
  即聞一人出聲道:「簡先生在麼,我家太爺親自拜訪來了。」
  簡崑崙看了朱蕾一眼,過去開了門,即見七老太爺迎面站立。
  笑了兩聲,七老太爺抱拳道:「幸會,幸會,簡先生力懲狂徒,義舉可風,老朽不揣冒昧,特來造訪,還望不要見責怪罪才好。」
  對於此人,簡崑崙實在沒有什麼好感,但是昨夜。今晨見他兩度施展身手,顯非易與之輩,對方既然一力攀交,倒要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路數?
  「老太爺大客氣了,還沒請教大名上下……」
  七老太爺呵呵又笑了兩聲:「老朽姓熊,早先在冀省從商,行七……」
  「這麼說便是熊七先生了?請進來坐下一談!」
  說時閃身讓開。
  七老太爺道了聲:「有僭。」便自邁步進來。兩個青衣小廝,依然手托盤子,侍立門外。
  朱蕾已將面紗重複戴上,這個動作剛剛做好,七老太爺已同著簡崑崙走進來。
  「哎呀呀,這可就失敬了……」
  七老太爺一面抱拳,卻把一雙眸子看向簡崑崙:「這位姑娘是……」
  簡崑崙心裡一愣,不及出口的當兒,朱蕾已含笑說道:「我們是哥哥妹妹,我叫簡芬。老先生是……」
  這番出口,倒是解了簡崑崙一時之圍。
  原來簡崑崙亦打算暫以兄妹相稱,只是礙於朱蕾身份,終不便僭越自稱。想不到朱蕾蘭心蕙質,竟然搶先出口,免除了他心裡的顧忌。
  當下便代為引見道:「這位是熊七先生,這裡的人,都以七老太爺稱之。」
  七老太爺啊喲一聲,欠身道:「不敢,不敢,這個稱呼在賢兄妹面前,可就不敢當了。」
  雖是隔著一層面紗,朱蕾卻也把這個熊七老太爺瞧得十分清楚。只見他全身上下,佩件十足,珠光寶氣,十分炫目。尤其是十個手指上各戴著一枚不同的寶石戒指,閃閃生輝,特別刺眼,就是豪門巨戶的婦道人家,也不興作如此打扮,他一個老爺兒們,竟敢如此標新立異,實在令人奇怪……
  雙方落座之後,七老太爺一雙眸子在朱蕾身上打了個轉,落向簡崑崙。
  富態十足的樣子,笑了一笑:「剛才賢兄妹懲罰三個壞蛋,簡小姐的風趣機智,尤其令老朽佩服,簡直是妙極了……哈哈哈……」
  朱蕾道:「原來老先生都看見了?」
  簡崑崙一笑道:「豈止是看見了?」目光向著七老太爺微微一掃,後者立時有所領悟,便自呵呵笑了起來。
  「我知道那一手三腳貓兒,定當瞞不過簡少俠你的法眼,怎麼樣,可不是就被你看見了麼?見笑!見笑!」
  說時,熊七太爺又自抱手拱了一拱,十隻戒指,每有異光,看得人眼花繚亂。
  朱蕾不明所以,只把隔有面紗的一雙眼睛,轉向簡崑崙,輕輕喚了聲:「哥哥……」
  想是等待著他的有所說明。
  這聲親切的稱呼,出自九公主的芳唇,揉合著幾許情意,當真是無限受用。即使隔著那一襲薄薄面紗,卻無礙於他們的眼睛互接,所謂的心有靈犀,常常在此細微之處,每每傳神受用。簡崑崙即使武功內涵,已臻上乘,到底年少有情,這一聲哥哥的暱稱,當真喊動了他的心……
  「啊……」恍惚裡他才自警覺,卻已臉色緋紅。
  「到底是怎麼回事?哥!」
  小妮子冰雪聰明,這一聲後來的稱呼,字音拖長,自然而親切,便是真正的兄妹之情,也不過如此。
  看在七老太爺眼裡,只是微笑而已。
  簡崑崙警覺到自己的失態,不禁暗暗道了聲慚愧,昨夜、今日,自從發覺了對方的女兒之身後,想不到自己感情裡,竟會有了如此微妙的變化……素日的養性功深,但到切身緊要關頭,竟是這樣不堪一擊,情之一物之微妙,真正匪夷所思,不可捉摸……
  他於是把剛才目睹七老太爺以釣竿暗救少年周山的一幕,說了個大概。
  朱蕾才明白了。
  七老太爺呵呵笑著,打著一口字正腔圓,時下正稱流行的京調,說道:「見笑,見笑……二位初來這裡,對他們還不大清楚,其實說起來,少年人玩笑,喜歡惡作劇,逗逗女孩子開心,倒是有的,倒也沒有什麼大惡,那個叫周山的,素日還有些義氣,他的令尊便是本地官拜總兵的周志浩大人,打傷了他,總是不好,這才略施小技,從中化解,少俠不要怪罪才好……」
  這番維護之心,看來倒也不假。
  簡崑崙自承疏忽,忙自道了謝。由不住對於眼前這位熊老太爺,心裡大大存了不解,真正費人思忖了。
  早先茶座上,有人閒語,論說這位七老太爺是個巨盜,作案兩湖,行蹤飄忽,這個巨盜的影子,此刻不禁浮上了心頭。
  簡崑崙深邃的目光,直視向七老太爺:「老太爺穿著新穎……不知高就哪裡?」
  七老太爺笑得兩隻眼瞇成了縫:「不瞞二位,在商言商,這便是老朽不揣冒昧,特來拜訪賢兄妹的原因了。」
  說到這裡,拍了拍手道:「你們兩個進來。」
  門外兩個青衣侍者應了一聲,雙雙而前,各把手裡的托盤,舉案齊眉。
  七老太爺含笑的眼睛,轉向朱蕾道:「簡小姐看來對於珠寶,應是在行,不才老朽,正是從事珠寶這個行當,手頭上有幾件東西,請小姐過目……來,拿上去給簡小姐鑒賞鑒賞。」
  二侍者應了一聲,各自向前。
  簡崑崙早已留下了仔細,二侍者果真存有歹意,膽敢對朱蕾出手,決計在未發之先,先予之重創。他的注意力,同時亦兼顧了七老太爺。
  便是如此,卻也不敢大意,一腔真力,早已提聚小腹,表面上雖是絲毫不著痕跡,一旦發作,可就有石破天驚之勢。
  朱蕾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力,怎麼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嗜好?」
  妙目微轉,看向簡崑崙,嬌聲笑道:「可以麼?哥哥?」
  簡崑崙道:「正要拜看。」
  便自離座上前伸手揭開了盤上的蓋綢,一片霞光,頓時現諸眼前。
  盤子裡,珠光寶氣,琳琅滿目,擺滿了各種飾物,明珠美玉,翠玩巧飾,各陳眼底。看來質真貨實,俱非尋常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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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0:33
  朱蕾呀了一聲,自位子上雀躍站起。
  第一件事,便是舉手雙分,把蒙在臉上的一襲薄薄面紗掀了起來,一張姣好、美艷不可方物的面靨便自現了出來。
  七老太爺一雙細長的眸子,不自禁地便投視過去。
  兩名青衣侍者,更不用說,也都看直了眼……
  簡崑崙卻沒有錯過這一霎對七老太爺的細微觀察。
  對於七老太爺來說,霎時間的驚艷,在所難免,雖然他已是十分的老了。可是對於綺年玉貌美麗女孩子的賞心悅目,卻不稍遜於年輕人,其鑒賞能力,或許更要高些……七老太爺亦不能免俗,一時間臉上瀰漫了貪婪色情的那種神態,眼角的魚尾紋都清楚現出十足的一副好色表情。
  可是,總是應該有些別的不同……譬如色情之外?
  簡崑崙所希冀的對方臉上所能觀察到的,便是如此。
  但是七老太爺老練而狡猾,簡崑崙雖十分留心,依然並不能看出什麼。
  朱蕾落落大方地由盤子裡拿起了一副翡翠墜有珍珠的耳環,細細觀賞。
  七老太爺嘿嘿低笑了聲:「簡小姐真是好眼光,這裡面的東西,就數這副耳環最稱名貴!」
  「怎麼名貴呢?」嘴裡說著,她高高地把手裡的翠環拈在眼前,細細瞧著,透過瑩瑩的翠面,溢出滿眼的碧綠,兩隻一般大小,色澤如一,一樣的均勻,毫無瑕疵,果然色質俱佳,不可多得。
  「這是一隻翡翠球剖開的,是打平西王府流出來的東西,如今時髦稱呼叫做玻璃翠,京裡的大商人最喜歡這種東西……」
  朱蕾微微點頭笑了一笑:「平西王不是吳三桂嗎?老先生難道跟吳王爺也有交往?」
  「喲喲……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七老太爺習慣性地又拱起了一雙手,「是他府裡一個愛妾,名叫八面觀音流出來的……這話也就不說了!」
  原來吳三桂性好漁色,封王后後宮佳麗甚多,除其寵妃陳圓圓之外,另有美女如八面觀音、十面觀音等,各領風騷,俱稱絕色,卻是不知如何又與七老太爺搭上了關係。
  七老太爺上前一步,含笑道:「小姐再看看這兩隻珠子,可不是一般的珠子呀……」
  朱蕾微微點了一下頭,她是識貨的,早就看出來兩隻珠子,既大又圓,有奇光,正是珍珠中最稱上品的龜珠。
  只是她眼前礙於身份,卻不便說破,寧可昧於無知,只把水汪汪的一雙眼睛,看向對方,等待著他的認定。
  七老太爺聳動著細長的一雙眉毛,得意地說:「這是來自南海的龜珠,尤其不可多得,怎麼樣,小姐要是喜愛,就留下來吧!」
  朱蕾搖搖頭,微微一笑,便把一雙珠翠雙輝的耳環放回托盤之中。
  其它的東西,她興趣不大,也就不必再看了。
  七老太爺轉向簡崑崙道:「怎麼樣,簡少快可要為令妹留下來?價錢上,倒是好商量……」
  兩隻眼睛笑成了兩道縫,哧哧接道:「就是暫時手頭上不方便,也沒有關係……可以商量……」
  簡崑崙一笑道:「老先生索價多少?」
  七老太爺說:「別人要,可就貴了,少俠一身武功,老朽拜服得緊,令妹芳容,國色天香……為圖高攀,博上個交情,這東西也就半賣半送,五千兩銀子,也就可以了……」
  朱蕾在一旁喚了聲:「哥哥,」搖頭笑道,「別糊塗了,我們手裡哪有這些錢呀!」
  簡崑崙因而笑道:「只問問價錢也不行麼?」
  七老太爺忙道:「無妨,無妨,生意不成仁義在,我這裡還有一樣東西,要請少俠過目,代為鑒定一下真偽!」
  簡崑崙道:「在下對於古董,完全外行,可謂之一竅不通……」
  七老太爺笑說:「不是古董,看看何妨?」
  隨即示意另一青衣童子:「請簡少俠過目。」
  那童子立刻趨前,把手裡托盤,輕輕放下,揭開了蓋綢,裡面是一個楠木四方形的匣子,朱蕾好奇地也走了過來。
  七老太爺伸手拿起了那個木匣,特意地把匣子示向二人,匣蓋上的一行抹綠雕篆,遂入二人眼簾。
  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兩個人俱都為之吃了一驚。
  原來雕刻在匣蓋上的那一行字跡是:「永歷中興開國之寶」。
  七老太爺已把匣益打開,低聲笑道:「賢兄妹請看,這是永歷帝的寶貝不是?」
  不由得二人不投以關注。
  匣子裡果然是一顆四方大印,羊脂般的白玉石面上,灑落著血也似的紅跡,是一塊上好的雞血石,七老太爺伸手把石印拿起,一面向石上端詳。
  「這顆玉璽本身的雞血石並非如何希罕之物,只是卻代表一個朝代的結束,以此而看,這顆國璽,可就有其不朽的價值了……」
  簡崑崙哼了一聲,待要說話。
  朱蕾卻微微含笑道:「可以借我一看麼?」
  七老太爺笑道:「可以可以,原是要請二位過目的……」說時,雙手陳上。
  朱蕾接過來看了幾眼,不由神色猝然為之一變。
  想是心裡太過激動,那一雙捧著玉璽的纖纖細手,竟自微微有些顫抖。
  七老太爺嘿嘿笑了兩聲道:「小姐請看玉璽上的刻字,乃是出自當今大儒顧亭林的手筆,卻也難能可貴咧。」
  顧亭林,名炎武,一字寧人,被稱為目有雙瞳之奇,所謂一目十行,過眼不忘,曾任職兵部,效忠魯王,魯王被執後,顧亭林誓不事清,道游天下,放浪形骸,所至之處,常聚民墾地,以備事起復明,清帝甚忌,更慕其才,目下正刻意網羅之。
  朱蕾輕輕哦了一聲,一雙眸子含蓄著十分感情,不禁投注於玉璽上的幾行小字。
  這些字跡,她再熟悉不過,看了又看,乃自斷定是出自顧先生的手筆無誤。
  記得那時候,自己還是小小孩提時,震驚於大明亡的險兆——崇禎帝吊死煤山。
  父親朱常贏那時還在永明王的任上……以後幾天,家裡來了個特別客人,被稱呼為顧先生,日與父兄暢論國事,閒暇時候,常常教授自己讀書寫字。
  這個顧先生更是一個事母至孝的孝子,朱蕾還記得他常常講述他母親一生貞烈的故事,最令她記憶深刻的便是說到這位顧老夫人的割肌事姑,以及以後聽說兩京亡清的消息之後,絕食而死的故事。
  顧先生總是常常拿他母親為例,希冀天下婦女為模仿榜樣。
  這些事情,朱蕾記憶清晰,是以對顧先生印象深刻……後來,魯王起義,父親便要他前往投奔,以後就沒有再見著他了。
  卻是,原來他與哥哥由榔仍有來往,並為之治印,真正可喜。只是,這方國璽卻又如何會落到了眼前這個七老太爺手裡,一時之間,心中疑慮,紛至沓來。
  「老先生,請恕冒昧,這顆永歷帝的國寶,卻是怎麼會到你的手裡?」
  「呵呵……簡小姐問得好。」
  七老太爺雙手由她手裡接過了玉璽,轉送向簡崑崙,後者微微一頓之後,才緩緩接到手裡。
  「小姐問得好,」七老太爺說,「但是事關微妙,這是我們做生意的隱秘,卻不便據實相告。」
  簡崑崙心情頗是沉重,冷冷說道:「老先生這件東西索價多少?」
  「少俠會錯意了!」七老太爺微微笑道,「這東西老朽得來不易,目下無意求售……對不起,對不起!」
  說時,一隻戴有寶石戒指的手,已拿住了匣子。
  一股巨大力道,透過木匣,陡然傳了過來。可是簡崑崙手下甚緊,以七老太爺指力,居然一拿不下。
  一霎間,簡崑崙眼露凌光。
  卻在這一霎,朱蕾忽然覺得身上一冷。
  似有一股凌人勁道,陡然傳自七老太爺一面。由於這股力道,來得極是意外突然,以朱蕾一個對於武功完全不通的人來說,自不免大感驚詫。
  「啊!」驚呼一聲,嬌軀搖了一搖,禁不住後退了一步。
  同時之間,七老太爺那一隻拿著匣角的手指,驀地力道大增。
  簡崑崙原可聚力與之頡頏,但是朱蕾的那聲嬌呼以及表現之神態,終使他猝然打消了橫起心頭的奪印之念。警覺到這一霎的危機四伏,他隨即改了初衷。是以,七老太爺乃即輕鬆地把一方玉璽收了回來。同時之間,朱蕾亦感覺出,傳自七老太爺一面的凌人力道,亦為之消失。
  萬蓬殺機,直似消失於俄頃之間。
  七老太爺呵呵笑了兩聲,緩緩將石印收好,重複放在托盤之中,即由原來那個青衣小廝,重新舉案齊眉。
  兩個青衣小廝,左右各一,侍立朱蕾左右。一人略前,一人略右。
  這個站姿,有分寸,簡崑崙一念之興,不由暗吃一涼。
  他到底不是弱者,七老太爺即使心懷不軌,此番奪人,可也要自己丈量一下。
  有此一念,他便不能不還以顏色。
  長劍月下秋露,原在手邊不遠,就勢取到手裡。
  「老先生大雅之人請看看我這口劍,尚稱名貴否?」
  手勢輕轉,銀光四溢,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脫鞘而出,隨著他身子的前探,銀虹乍閃,已比向七老太爺當胸眼前。
  剎那間,室內充斥起一種寒冷之意,令人毛髮悚然的那種感覺。
  這口劍不只是照顧到了七老太爺的前胸正面,就連一旁兩個青衣小廝亦在兼及之中。
  劍氣的充斥,終使人不敢掉以輕心。
  兩個青衣小廝,立時臉色大變,不由自主地各自身子晃了一晃,雙雙後退了一步。
  以七老太爺之能,亦不敢輕犯其鋒。
  「噢……好劍……」
  像是歎氣地讚歎了一聲,七老太爺矮墩墩的身子不自禁地轉了個半圓的圈子,避開了長劍的正面之勢,轉到長劍偏鋒。
  雖然如此,劍上威力仍在。
  七老太爺早在對方出劍之始,已領略到了他的實力,正所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簡崑崙劍上的內氣早已說明了他的功力,顯然是前所未見的一個大敵。
  除非是立時翻臉,動手一搏。其實,即使如此,也已晚了一步……
  一霎間,七老太爺那張國字臉上,變幻了好幾種顏色……終而,他的老謀深算,一再告訴他,眼前切切不可,他也就暫時改了初衷。
  「好劍呀……」
  打量著簡崑崙手上的月下秋露,七老太爺再一次發出了讚歎。
  也就在這聲讚歎裡,化解了眼前的劍拔弩張。
  簡崑崙劍上光華,一時間亦為之大為收斂。他隨即合劍入鞘,轉手擱置身旁几上。
  七老太爺一雙眼睛,仍然還盯在劍上,他確實見多識廣,不愧是個鑒賞名家。
  「如果我的老眼不花,這口劍應當便是及今僅存的七口名劍之一的月下秋露了……好劍,好劍,我對此劍早已聞名,想不到今日得能拜賞……」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用著十分疑惑的眼神兒,看向簡崑崙,訥訥道:「久聞此劍,一向在姚江劍士崔先生之手……而崔先生已遇難慘死,此劍應是落在飄香樓主人之手,卻是怎麼又會……」
  他果然閱歷豐富,舉凡江湖之事,鉅細了於腦次。
  簡崑崙微微一笑,點頭道:「老先生無事不知,簡崑崙佩服之至。」
  他特意報出姓名簡崑崙三字,對方果真無所不知,此時此刻,便不應對此姓名再覺陌生,或是他原來就心裡有數,那就更不必再裝糊塗下去了。
  果然七老太爺聆聽之下,面現驚訝地哦了一聲,連聲道:「久仰,久仰,少俠不說,我心裡只是疑惑,果然便是尊駕,真正失敬了!」
  說時,雙手連連抱拳,發出呵呵笑聲。
  「這就不足為怪了!」長長的一雙三角眼裡,精光內斂,只管上下向對方瞪著,一面含笑說道:「我一直在奇怪,這位簡少俠何等了得,竟然能由柳先生手下逃出?今日一見,也就不足為奇了……」
  微微一頓,七老太爺細長的眼睛,轉向一旁的朱蕾,含笑道:「更不知簡少俠還有個令妹,如此天姿國色……俱是當世出色人物,真正少見,卻不知賢兄妹在此花鼓樓還有多久逗留?老朽不才,想要做上一個小東……」
  「這就不敢當!」簡崑崙陡地打斷了他的話,寒下臉來道:「我兄妹素喜安靜,不便打擾,老先生也就不必客氣了。」
  七老太爺呆了一呆,自個兒圓場地呵呵笑道:「那……好好好……老朽這就先告辭了,一二之日內,再來造訪!」
  說罷,向著二人抱拳揖一了揖,便自退身而出。
  兩名青衣小廝,早在主人退出之先,先已步出,和來時一般模樣,雙雙高托著手裡盤子,在前面帶路,轉瞬之間,一行三人踏向長橋,便自去了。
  簡崑崙回過身來,見朱蕾只是在一旁發愣。
  「這個人真奇怪……又會是什麼人呢?」半天她才看向簡崑崙緩緩說道:「我哥哥手裡的玉璽怎麼又會到了他的手裡?」
  簡崑崙思索道:「他的來龍去脈,我還不清楚……不過,就快要知道了。」
  頓了一頓,他乃道:「那一顆國璽,難道竟是真的?」
  「這……」朱蕾搖搖頭,十分疑惑地道,「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顧先生的字,看來像是不假……」
  簡崑崙冷冷一笑:「此人極是詭詐,我看這件事大有蹊蹺……這顆國璽,說不定是假的!」
  「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簡崑崙喃喃說道:「問題是,皇上不在這裡……顧先生的字更是可以模仿的……」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他才接道:「請恕我放肆,為保今後一路平安,對於皇上與殿下,你們二人的稱呼,不得不暫時從俗。」
  朱蕾一笑,美目顧盼道:「原來就應該這樣,你就甭客氣了。」
  這個甭字,她特意學著方才老人的京腔,聽著俏皮韻饒,十分受用。
  簡崑崙不由向她看了一眼,後者秀美的臉上,含蓄著一些天真稚氣,越覺著剔透玲瓏,風神獨艷。
  他便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轉到了一邊。也說不上是怎麼一種感覺,自從昨夜接觸過她的身子之後,在他心裡總似有了些不同,儘管光明磊落,終是血氣方剛,少年有情。每一回四目相接,免不了心兒撲撲,有些情難自己。朱蕾的落落大方,進而變為清涼之劑,女孩兒家在用情一面,總比男孩子更鎮定自製得多。
  簡崑崙終於把眼睛又回到了她身上:「為免驚俗,今後對於皇上,暫以先生稱之,至於你……」
  朱蕾笑說:「剛才我已經說過,我叫簡芬,是你妹妹,這樣不好麼?」
  簡崑崙想想,雖覺僭越,惟權宜得失之下,也就不再吭聲。
  朱蕾看著他,微微笑道:「你就別再多想了,倒是眼前這件事,該怎麼辦?這一顆大印的事,你看該怎麼好呢?」
  說到這裡,由不住皺起了眉毛,又道:「剛才,你怎麼不動手,硬把它搶過來,豈不是好?」
  簡崑崙搖搖頭說,「如果這麼一來!你的性命便自不保,難道剛才你沒有覺出?這個七老太爺是一個內功極高之人,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場,剛才我決計不會吝惜與他一拼,可是加上了你,我便有些舉棋不定,不敢造次了!」
  朱蕾略一回想,方才情景果是如此,一時眼睛裡流露出感激之意,輕輕歎息了一聲,她期期說道:「看來都是我拖累了你……如果這一次你沒有遇見我就好了……」
  簡崑崙說:「既然遇見了你,情形自有不同,你又何必自責?」
  朱蕾默默一笑:「你後悔了?」
  「我從不後悔……」
  「即使為我而死,也不後悔。」
  她猶在微微地笑,笑靨裡卻似有所執著。
  簡崑崙說:「我們不會死,所以我永遠也不會後悔!」
  朱蕾點了一下頭:「說得好……」一笑又道:「讓我們再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去吧,侖哥,你以為剛才那個老先生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這一聲親暱的侖哥,較諸方才人前的稱呼,卻是大有不同,簡崑崙心裡微微一震,四目相交,朱蕾的大方儀態,終於驅散了他心裡的一絲不快,從而反使他覺得無限內疚,較之對方的無邪,自己顯然有些兒那個……
  他隨即不再為這番微妙的感觸所左右,眼光一亮,已似去了心中之賊。
  朱蕾睜著明亮的一雙大眼睛,仍在等待著他的答覆,對於哥哥永歷帝的安危,心中不無掛念。
  簡崑崙搖搖頭說:「這個人的身份實在很令人費解,不過,無論他怎麼掩飾,我卻敢下斷言,他是為著你來的。這一點應不會有錯……」
  朱蕾皺了一下眉:「那又該怎麼是好?我看我們還是早一點離開這裡吧!」
  簡崑崙一笑道:「用不著害怕,一切都有我在,方才情形,他未始沒有心懷歹意,打算把你劫走,可是卻沒有自信能夠勝過我……我們二人各懷戒心,其實已經在交手了。」
  朱蕾看著他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迷惘。
  簡崑崙安慰地說道:「我疑心他是當今大內派出來的鷹犬,他的行動極是詭異。按理說,如果他真正掌握了確切的證據,便不應再有所猶豫,卻又為何一派虛與委蛇?倒是令我不解了……」
  想到這裡,忍不住在室內踱了幾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麼……
  「我明白了,」簡崑崙湛湛目神,盯向朱蕾,「那是因為你如今變成了女兒之身……」
  朱蕾忸怩了一下說:「我本來就是女的嘛!」
  「可是今日以前,你的身份卻一直是男的!」簡崑崙振振有詞地道,「那就是九公子……這就對了!」
  他進一步解釋道:「這是因為,從一開始,他所得到的消息,便是要捉拿九公子這麼一個人,想像中九公子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是個男人,而現在的你,卻又忽然變成了女人,對於他來說,自然大感迷惑,是以勢得先要弄清楚之後,才好下手。」
  朱蕾想想覺得甚是有理。她此次出門尋兄,自一開始,即以九公子男性姿態出現江湖,除了自己身旁的幾個人之外,誰也不知道她的本來面目,江湖上以訛傳訛,到處皆聞九公子之聲,誰又曾料到這個九公子竟然是女兒之身?
  七老太爺果真是敵方人物,所得消息,自無例外,乍然遇見了與簡崑崙兄妹相稱的一個簡芬,自不免大為疑惑了。
  再想七老太爺方才出示玉璽之一番表態諸多可疑,或許那個玉璽正如簡崑崙所料,是個假的,旨在對二人一番試探,要是這樣,下一步他又將如何?卻是不可不防。
  想到這裡,朱蕾不覺對著簡崑崙微微一笑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以你之見,他將用什麼手段來對付我們?」
  「這很難說,」簡崑崙道,「我要是他,當然第一步要把事情弄清楚,到底九公子是不是你的化身,在這件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他是不會貿然出手的。」
  微微一頓,他接下去道:「當然,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他卻也不容我們就此離開,這就是為什麼兩次三番地和我們攀交情,又要請客的真正原因了。」
  朱蕾含笑的眼睛,向他瞟了一眼:「你的本事大,心也細,分析事情,很有道理,照你這麼說,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簡崑崙一笑說:「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吉人自有天相,你就不要愁了。肚子是不是餓了?」
  朱蕾瞅著他,似笑又嗔地道:「餓了又怎麼樣?」
  「我們到外面走走,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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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2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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