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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z1491625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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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靡寶 歌盡桃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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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39:20 |只看該作者
“怎麼了?”他發覺我的異樣,“有什麼不對的?”

“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原先不肯嫁給你,是因為我還沒有做好准備面對婚姻。而現在更是升級了。我覺得我……太突然了……你真的認為我適合做一國之後?”

“小華?”

“我從小就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教育,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我所能做的,你都知道,無非是做點藥,在自己的小圈子裡生活。而將來,不說其他,一整個皇族女眷需要我調度治理。我治病行,治人,卻是萬萬不行!”

“小華!”蕭暄深呼吸,握住我雙肩,直視我的雙眼,“一切有我在!你如果不喜歡,什麼都不做就是了!我只是希望你以後在我身邊,可以悠閒、快樂、自在地生活。你為我付出那麼多,你值得我用一頂後冠來報答你……”

“後冠不是報答,阿暄。”我掙脫他的手,煩躁地說,“那是責任,是義務,是重量。我……我……”

“小華!”蕭暄認真地說,“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你吃的苦,我都知道。陸家做的那些事,我現在動他們不得,但遲早是會要他們償還的。我不會讓你白白受了欺負。我要你做我的皇後,我要天下人都跪在你腳下。”

震撼的語句,嚴肅的神情。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過,”我斟酌著說,“我並不在乎什麼尊榮,什麼富貴。我所想要的,不過是和我愛的人快樂的過一輩子。”

蕭暄笑著摸我的頭發,“我們當然會快樂地過一輩子啊。”

我譏諷道:“有陸穎之插一腳,你會不會快樂我不知道,顯然我是肯定沒辦法樂得起來的!”

場面一時凍結住。

蕭暄凝視我半晌,歎氣,“她才是症結所在,是嗎?”

我垂下目光。

“你對她,有點誤會。”

我嗤笑道:“我以為你是先皇的兒子,那才是誤會。而陸穎之要同我搶你,這是事實!”

“小華,”蕭暄拉住我的手,仔細地說,“穎之她是軍人之女,行事風格當然比那些書香閨秀要強硬一些。她或許冒犯了你,但是她沒有惡意。她同我說過,她十分欣賞你。”

“我感謝她的賞識。”我甩開蕭暄的手,“不過我沒辦法接受她的好意。”

“小華!”蕭暄說,“她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壞……”

“你會娶她嗎?”我打斷他的話。

蕭暄歎了一口氣,敷衍地點了點頭,又立刻急切地說:“她永遠都不會超越你,小華。你是我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女人,是我心甘情願與之共度一生的人。而我也絕對不會允許陸家坐大,讓發生在先帝身上的事情在我這裡重現。我既然已經滅了趙家,就不會再弄出一個陸家來。”

我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她……還有其他人吧?”我說,“娘說了,張偉民有意把妹妹嫁給你。還會有選秀,征集各地官員之女,替換現在宮中侍從,進行一場大換血。”

蕭暄沒有否認,“這是必不可少的。我不能讓宮裡還留有隱患,我也必須有掌握臣下的籌碼。他們有心拋出提線,我自然會握住。江山我還沒有坐穩,這片山河再也經不起又一次動蕩。小華,你……”

“我理解。”我低聲說,“我並沒有說你做錯了。”

蕭暄捧起我的臉,逼我看他。他深深凝視著我。

“你要我發怎麼樣的誓都行。我這一生有很多願望,但是最美好的,就是你能陪我身邊。”

我輕聲說:“我可不想讓你發一些你將來會後悔的誓。”

蕭暄焦急而痛苦,抵著我的額頭說:“我發誓以後只愛你一人,你的兒子會是將來的皇帝,你的家族——”

我捂住了他的嘴。

有些話,真是越說越錯。我該怎麼向一個生長在這樣環境中的男人解釋一夫一妻制。或許本身跟一個帝王要求雙方平等的愛情和婚姻,就是天下最最愚昧可笑的行為。

“我不要這些承諾。”我沖他笑笑,“你從來沒有騙過我。你所能做到的,你都做到了。你做不到的,只是你能力不到,那並不是錯。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但是也並不後悔愛你一場。”

“小華?”蕭暄有點不安。

我聳聳肩,“我累了,明天還要去見姐姐。你也回去休息了吧。”

蕭暄沉默,目光灼灼,我別過臉去。

他伸手抱住我,似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擁住,臉埋在我肩窩,很久很久,都沒有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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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發表於 2011-2-23 17:39:44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3章

次日,我隨謝夫人去了太子府邸,見到了謝昭珂。

出乎我意料的,她居然懷孕了,大概有六個多月。生理變化一點都沒有折損她的容貌,她依舊清艷美麗,高貴優雅,還添了許多為人母者才有的安詳溫柔。已經改頭銜為幽山王的蕭櫟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一臉幸福的光芒。這兩人的狀態之好,倒出我意料。

謝昭珂看到我,露出平和友善的笑,再也沒有了以前高高在上的姿態,“小妹終於回家了,我們一家算是團圓了。”

謝夫人神色一下黯淡下來。她想到了再也不能回家的謝昭瑛。

謝昭珂同我說:“王爺慈悲,允許我生產後再起程去幽山。那裡雖然遠,可是沒有紛爭,山清水秀,民風淳樸,我會喜歡上那裡的。”

我對蕭櫟說:“姐夫,以後姐姐就托你照顧了。”

蕭櫟說:“照顧妻子兒女,本就是男人們的責任。”

謝昭珂看他的目光很滿足,很溫柔。

我沒有看到秦翡華。聽說她早在太子被幽禁時就自請出府修行,做了女冠。秦家勢力大,趙家人也並沒有為難她。倒是幽禁歲月讓謝昭珂對蕭櫟終於產生感情,兩人這也算有了個好結局了。

謝昭珂同我在暖廊裡散步時,拉著我的手說:“果真,最後母儀天下的人,是你。”

她語氣平緩,並沒有過多的感情。

我卻有自己的看法,“母儀天下,不是說說而已。”

“的確,皇後不僅僅代表著榮華富貴。”謝昭珂說,“四妹,我看得出你很不安。”

我望著外面院子裡的白雪,忽然說:“姐,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即使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謝昭珂笑了笑,“你是個很灑脫又倔強的人。當初一說要把你嫁出去,你不顧阻撓就逃走了。可是將來做了皇後,就不可這麼隨性了啊。”

“我很清楚,所以我很不安。我感到很迷茫,一方面清楚自己會面對什麼,一方面又不清楚自己將會面對什麼。我知道,後宮並不只是一個女人們生活的地方,它反映的是整個朝堂局勢,整個政治走向。而在這之前,我所接觸的無非是傷病和對我影響不大的戰火。”

“你是對的。”謝昭珂說,“那裡對於你來說,的確不是一個熟悉的地方。我知道你擔心陸家。不過王爺已經許諾立你為後,你無論如何都比陸穎之高一籌。那陸穎之我見過,是個極之圓滑精明的女子,想必不會輕易同你為難的。”

“你也覺得她若有心同我為難,我必然沒有辦法?”

“也不是。”謝昭珂說,“你自然有辦法對付她。可是你會用嗎?之前滿城都傳你是奸細時,我們都十分擔心你的安全。其實稍微了解一點內幕的人,動腦筋一想,就知道那是陸家做的手腳。好在王爺及時將你保護了起來。四妹,經此一事,你該知道,那陸穎之是腥風血雨裡拼殺過來的人,她心腸比你硬多了。你下不了手的事,她做起來會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心軟、善良,這就已比她差了一大步。”

她說得很對,我啞然。

謝昭珂握住我的手,“雖然你能入宮為後,是謝家榮譽。可是作為你姐姐,我卻很擔心你。王爺登基後,遲早會動手削除陸家等大黨派勢力的,那會是一場朝堂裡的惡斗。到時候皇上在外同陸老爺子斗,你在後宮同陸穎之斗……”

我聽到這裡已經冷汗潺潺。

“若斗贏也好。若不贏,那你不是……”謝昭珂歎息,“說真的,我捨不得你去那種地方。你不像我還算學過點手段,你真的是,什麼都不懂啊。”

我簡直無語問蒼天。活了那麼多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無是處。

謝昭珂不停歎氣。她倒是好意,因為擔心我這樣天真單純心慈手軟的小丫頭進了宮,不出多久就給啃得只剩一副排骨送出來。

我小聲地說:“他還會有很多女人……”

謝昭珂撲哧一聲笑出來,“難道你擔心的只是這個?”

我沒吭聲。

“傻丫頭!”謝昭珂理了理我的頭發,“普通有錢男人都三妻四妾,更何況一國之尊?你姐夫尚且都還有兩個大丫鬟呢。只要他把你放在心上,只要你永遠是皇後,不就行了?要不你還求什麼?”

我啼笑皆非,覺得這場面滑稽不已。

是啊,我居然嫌棄皇帝老婆多,這真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我笑,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笑自己不死心。笑完了又覺得無限的悲涼,無限的憂傷。

再清楚不過,那不會是我想要的生活。

謝昭珂問我還求什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現在這樣的人就擺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卻握不住他的手。

那日下午,謝府來了許多人,說是宮裡尚衣局的人要給我量身做衣服。衣服弄到一半,皇宮裡有差人來請我進宮去,說是去看看皇後住的中宮還差什麼東西,吩咐下去好置辦。

我被這一撥又一撥人鬧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挑完了布料,然後就被一車送進了宮裡。

皇後的中宮不是頭一次來,只是,上次是客,這次卻是主人了。

趙皇後已經被廢,打發去了皇陵。現在無主的中宮,富麗堂皇中透露著寂靜陰森,華貴精致的家具帶著沉實凝重的歷史感,香爐散發著濃郁陳舊的氣息。寬敞寂靜的大堂裡,華麗堆砌,卻始終感到空曠。大白天的都還點著燭火,影子投映在壁畫上,搖搖晃晃,宛如鬼魅。

我打了一個哆嗦。

以前來還不覺得,現在才發現這裡真大。一個房間連著一個房間,也許牆的後面還藏著暗室秘閣。莊嚴富貴的顏色和圖案充斥著視線,讓人透不過氣來。

我盲目地在裡面亂走著,發覺每一處都差不多一樣,沒有多久就迷了路。因為早把隨從遣散的原因,我只好獨自摸索著尋找回去的路。

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一個暖閣裡。

那是一間布置得較為簡樸的房間,兩面牆壁上掛滿了身著正裝的仕女像,下面侍奉著牌位香案。仔細一看,原來這些都是東齊歷代皇後。

開國的敬孝皇後,艷名遠播的賢懿皇後,只做了十三天後座的賢肅皇後,念了一輩子佛的獻穆皇後,兩次被廢,又三次被立的恭穆皇後……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那些已經做古的女子在煙火縹緲中隔著百年歲月靜靜凝望著我,似乎要對我述說她們的故事。只是那些繁華榮耀背後的悲涼、寂寞、委屈、痛苦,都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她們眼裡。

我一張一張看過去,最後一張畫像,是蕭暄的母親嘉穆皇後。

還很年輕的女子有著一張美麗動人的面孔,蕭暄的眼睛很像他的母親,眼瞳濃似墨,又清似水,笑起來顯得很親切。只是蕭暄臉上雖然總帶著玩世不恭的輕笑,就像江湖裡飲酒縱馬恣意尋歡的瀟灑公子,卻也有著睥睨天下、縱橫捭闔的王者霸氣。

我看著牆上還空余下來的大片地方。也許將來有一天,我的畫像也會掛在這個地方吧?那也是好的。我所知道的,廢後是沒資格掛在這裡的。而陸穎之的終極目標就是在這個地方爭奪一席之地。

我一想到陸小姐就同學習不用功的學生聽到要考試一樣,又煩躁又頭痛。

搖著腦袋轉過身去,驚訝地看到蕭暄正站在門外。

他神色復雜地看著我,擔憂、焦慮、害怕,那都是幾乎不可能出現在他眼裡的情緒,讓我很費解。我們靜靜凝望彼此良久,誰都沒想到打破這寂靜。共同度過的歲月就在中間穿梭,喚醒了塵封的記憶,讓我們回到最初認識的時光,又一點一點追述回來。

“阿暄?”我輕喚了他一聲。

他回過神來,走進來拉住我的手。

“怎麼這麼涼?”蕭暄皺著眉說,“我一早才新得了件上好的白狐裘,回頭叫他們拿來給你。”

我問:“你怎麼來了?”

蕭暄笑著說:“我聽說你在,就過來找你。房間都看過了吧,覺得怎麼樣?”

我語塞,想了半天,才挑了個折中的說法:“還不錯。”

“真的?”蕭暄話裡帶著不同尋常的認真。

我只好說:“就是……能再明亮一點就好了。”

“我會吩咐他們把房間弄亮一點的。”蕭暄松了口氣,又興致勃勃地說,“你去後面看了嗎?我叫他們給你騰出了一個很大的藥房,爐子,藥池,什麼都應有盡有。到時候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事。”

他很興奮,像是得到好東西要獻寶的孩子一樣。

“是嗎?”我臉上掛著笑,“真好。謝謝你!”

蕭暄繼續說:“這宮裡,你想怎麼布置都可以。正堂是不是很威風,你將來就在那裡接受命婦大臣們的朝拜。”

我也順著他的意思說:“都很好!”

“真的很喜歡?”蕭暄不放心。

我肯定,“真的很喜歡。”

蕭暄捧著我的臉,看我的眼睛,“要同我說真心話,要開開心心的,我不希望你把心事藏在肚子裡,知道嗎?”

我聽話地說:“知道。”

“真乖。”他親了親我的鼻尖。

“王爺,”太監怪異的聲音一下破壞所有氣氛,“陸元帥求見。”

蕭暄一臉掃興,沒好氣道:“知道了。”

他手還半摟著我,“我得去一下。你別走了,今天留下來吃個飯。我叫廚子做你愛吃的菜。”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溫柔撫摸著我的臉,轉身離去。

他穿過長廊,邊走邊回頭,最後高大挺拔的背影被隨從遮擋去,於是我也轉過身往回走。還沒走兩步,身後突然傳來叫我的聲音。

我詫異地轉頭望,蕭暄不知怎麼的又跑了回來,神情有點慌張和急切,等他的視線找到我,那絲異樣才散去。

我不解地看他大步走回我身邊,還沒回過神來,就已被他一把抱入懷中。

“阿暄?”

“噓——”

我閉上嘴,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檀香氣息,很獨特的清幽芬芳。

半晌,他才松開我,捧起我的臉,仔細凝視我。

我莞爾,“怎麼了?我又不會突然不見了。”

蕭暄無奈而苦澀地笑了笑,“沒什麼,只是……沒什麼。”

他低頭吻在我額頭上,良久才放開我。

“等我回來。”他堅定地說,“乖乖等我回來,知道嗎?”

“知道啦!”我覺得莫名其妙,笑著推他,“快去吧,不然陸老頭子又要哭堂了。”

蕭暄很是無奈歎了一聲。這次他走得很干脆,帶著浩蕩的隨從,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身旁一個女官感歎:“王爺待小姐可真好。小姐將來做了皇後,一定能和陛下譜就一曲帝後佳話。”

這馬屁也拍得太早了點吧。我尷尬地笑。

“不過,”那女官語氣一轉,“小姐就是性子太隨和了。”

“隨和不好嗎?”

那四十多歲的女官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小姐待人親切隨和,是咱們做奴婢的福氣。可是將來後宮裡會有其他多位娘娘貴人,哪個不是出身高貴,哪個又不是想著出人投地。宮裡人事繁雜,管理起來,可不是靠好脾氣就行了的,那必須得有威儀才行。小姐可別捨不得做惡人,讓別的娘娘騎到頭上來。”

我訕笑。

又有一個年輕一點的女官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說:“小姐也別怕,咱們在宮裡待了這麼多年了,看得多了。只要能抓住陛下的心,後宮就是你的。那陸家,”她壓低聲音,“陸家能囂張到什麼時候?小姐你將來可要比陸小姐先生下兒子才是……”

“停!”我啼笑皆非,“別扯得沒邊際了,八字還沒一撇呢。”

那女官卻誤會了我的意思,“哎呀!小姐您為後,陸小姐為妃,可是王爺和陸元帥說定了的。還有李家的大小姐……”年長的女官猛地拍了她一下,她識趣地閉上了嘴。

我勉強笑了笑,揮手讓她們退下。

那晚蕭暄回來得比預計的早,也沒讓人通報,走進來正好抓到我在偷吃雞。

我笑嘻嘻站起來,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回來啦?”

“回來了。”蕭暄瞅著我笑,“正看到小狐狸在偷雞吃。”

我走過去幫他脫下披風,“傍晚起了北風,老太監告訴我說明天還要更冷。”

蕭暄溫熱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明天還得出門一趟,看看皇陵和城外百姓。希望不要下雪。”

我想起一個人來,“很久沒有宋先生的消息了。”

蕭暄在桌子邊坐下,“上次那件事後,他消沉了幾日。後來雖然恢復了,但是我看他比以往陰沉了許多。子敬滿腔抱負,一直嚴於律己,全身心撲在公事上。我同他多年知交,也希望他生活裡能有個伴。只是我看挺難的。”

我想起雲香,一時也很落寞。

蕭暄摸了摸我的頭發,輕身說:“她不過是求仁得仁。”

我別過頭去,“如果你當初沒有那樣逼她,她或許不會死。”

蕭暄收回手,“她做了那樣的事,很難逃一死。即使是我,也不能維護她什麼。而且你覺得對於她來說,活著就更好?”

我不悅:“你早就可以告訴我的。”

“我不是沒有想過。我同子敬商量後,覺得你一旦知情,必定勸服雲香,救她母親。”

“這不是很好?”

“可是這樣我們也失去一條線索……”

“於是你們只想著利用她!”我怒,拍案而起。

蕭暄竭力解釋:“小華,戰場上搏的是命!他們不仁我們就不義,一枚棋子他們用來,我們也可以反用……”

“雲香是你們的棋子,可是她是我的姐妹!”

“可是我們不能感情用事!”蕭暄亦站了起來,“你只有一個雲香,我卻有百萬士兵。”

我心涼了半截。

也是。他們對雲香這個小丫頭,不過當一枚棋子用罷了。若不是因為我,雲香的下場還不定多慘呢。

我說:“她……她是個人。她有良心的。她一直掙扎得很痛苦。本來我們是可以給她機會讓她解脫的……”

“小華,我是一軍統帥,我考慮的是多數人的利益。救了她一個,我們失去機會誤導趙方,就有可能讓更多的士兵失去生命。你可以恨我逼死雲香,但是我不後悔這樣做!”

蕭暄神情嚴肅,語氣決絕。

我別過臉去,不想看他,“她居然自盡……”

蕭暄咄咄逼人,“宋子敬不會原諒欺騙過自己的人,鄭文浩和她也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你同她的友誼也不可能再繼續。她一個女人要背負數千條命債,永遠活在愧疚和恐懼中。你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值得繼續?”

他說的有道理,雲香自己也明白,所以她偷了我的毒。

蕭暄語氣放軟道:“別說這些了好嗎?這些日子來,我從來沒有一天不被這些事煩擾。我現在只想和你安安靜靜地吃頓飯,什麼雜事都不提,什麼旁人都不想,只有我們兩個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事情發展到這份上,我哪裡還有心情吃飯。我被動地被蕭暄拉過去坐下,握著筷子無聊地戳著碗裡的米飯。

蕭暄看在眼裡,歎息著,給我夾來一塊排骨,“嘗嘗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著他殷切的目光,終於順從地張開口。

“……讓我進去……王爺!”外面突然傳來模糊的吵鬧聲。

還沒到口的排骨落進碗裡。蕭暄慍怒道:“外面怎麼了?”

“王爺,陸家有人求見。”越風小心翼翼地在門外答復。

“怎麼又是陸家!”蕭暄厭煩懊惱的情緒嶄露無疑,“有什麼事明天說,把人打發走!”

“王爺!王爺!”那個淒厲的女聲倒是越來越響,我們想不聽到都難,“王爺,我們家小姐現在都已經神智模糊了!將軍不在,奴婢斗膽拿了小姐的腰牌闖進宮來。奴婢請王爺去看看小姐吧!”

“這麼嚴重?”蕭暄站起來,“昨天看著不是還好好的?”

“小姐傍晚開始發熱,晚上都已經很重了,可是她不讓我們告訴你。”

蕭暄為難地轉過頭來看我。

我無動於衷地伸筷子夾菜吃。

蕭暄猶豫間,陸家丫鬟已經快哭成淚人,不知情的還當她家小姐已經咽氣了呢!

我吃著炒腰花,默然地看著他們兩個。

蕭暄終於說:“小華,你看看怎麼辦?”

這話就如一點星火掉到澆了油的干草堆上。

我冷笑:“我能做什麼?陸家可不放心我去給他們寶貝女兒看病呢。不過也許你不同,你人一去,陸穎之就立刻生龍活虎了。”

“小華……”蕭暄辯解。

我繼續嘲諷:“還記得當年我給柳小姐開的醫方嗎?王爺照著做一副,保管藥到病除!”

蕭暄急切地想要握住我的手,我敏捷地抽開,狠狠瞪住他。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陸穎之這三天兩頭的插手插腳,到底有完沒完?哄著她籠絡住陸家是你的任務,不是我的,我沒必要一味容忍她。王爺你呢?你是要她還是要我,你自己看著辦,我不奉陪了!”

“小華!”

我躲開蕭暄伸出來的手,一把拉開房門。

冰冷徹骨的寒風迎面吹來,我猛地打了一個哆嗦。院子裡一個丫鬟正被侍衛抓住,看到我,她停止了掙扎,將怨恨的目光向我投來。

我冷漠一笑,忽略蕭暄追過來的腳步,跑了出去。外面是狹長的宮道,昏暗的宮燈在風在搖晃,看不到一個人影,聽不到除了風聲外的其他聲音。我在這迷宮一樣的地方奔跑著,幾乎是盲目的,尋找著。那不是蕭暄,不是出口,那是一個我也不知道的東西,是我心裡缺失的一塊。

夜晚的皇宮那麼深幽那麼大,我的面前有數不清的道路和入口,轉來轉去,卻始終被高牆圍繞著。我被冷風吹得手腳都失去了知覺,終於停在一個道路的盡頭。

那裡有一扇大門緊閉,只點了一盞宮燈散發出微弱的光芒,讓我看到門上脫落的紅漆和生銹的大鎖。

眼前的景象突然開始扭曲,宮門如一張血盆大口拉伸著向我撲過來,要將我吞沒。我驚慌地連連後退,腳下一滑,摔倒在雪地裡。

“小華——”蕭暄奔過來將我抱住,厚重暖和的披風裹住了我。

“怎麼了?摔著了?你說話啊!”他焦急失措地抱住我,摸著我的臉和手,不停地問。

我漠然地別過臉,看向那扇門,“那是哪裡?”

“是哪裡?”蕭暄也不知道。

一個太監答道:“回王爺,門那邊就是冷宮了。”

“都跑到這麼遠了。”蕭暄把我抱緊,輕笑道,“你動作可真快,我差點追不上。宮裡又大又復雜,以後安生待著別亂跑了。”

我過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不該亂發脾氣的……讓你很為難……”

蕭暄忽然把臉埋在我頸項裡,歎息著說:“沒事!是我不對,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以後不會了,你不要離開我身邊了!真的不要了!”

我感受著他身上傳遞來的火熱的溫度,閉上了眼睛。

那夜,蕭暄親自將我送回謝府,然後驅車離開。我轉身回去問門房:“王爺走的哪個方向?”

“往西去了。”

回宮是往北,他還是去陸家了。

造化有多弄人,你在當時永遠都不清楚。那時候看著平靜,回頭看其實暗流洶湧;那時候覺得雋永,回頭看發覺其實已經淡然。那時候你以為可以永遠把持住的事,往往會擦身而過;而那時候你想念的刻骨銘心,回憶起時已成過眼雲煙。

東齊京都永遠留給我深沉壓抑的印象,大概也是緣自我的這些經歷吧。在我自己定義裡,早就已經給她籠罩上了一層藍灰色,憂郁得像是總不放晴的天空。快樂不過是天空裡絢爛一瞬的花火,卻在我視網膜裡留下了永恆的艷麗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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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0:04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4章

我再次見到陸穎之,是在數日後的先帝葬禮之上。

先帝龍御上賓,滿朝文武及家眷都要護送靈柩至皇陵。女人們不能進皇陵,就只有等在冰天雪地外。

我同謝夫人坐在轎子裡,厚衣重裹,又有暖爐在手,倒不覺得冷。今天天氣不錯,出了太陽,輕風和煦,我們可以聽到很遠處的皇陵裡傳來的禮炮聲。那些炮聲和號角聲在這片寂靜的山谷裡反復回響良久,就像故人離去前的躑躅徘徊猶豫不決。晴空下,我們可以看到極遠處群山之顛上的皚皚白雪折射著刺眼的日光,風從山脊上刮過來,歲月沖刷大地。

隔壁不知道是哪家的馬車,裡面斷斷續續傳出女子咳嗽的聲音。丫鬟焦急地勸那女子喝點水。

我的醫生本能使然,沖著那邊喊:“你家主子是傷的肺,不是喉嚨,喝水沒用的。這裡天冷干燥,還是將她送到暖和潮濕的地方比較好。”

隔壁靜了片刻,一個熟悉但是氣弱的女聲響起:“可是謝小姐?”

陸穎之?

我掀起窗簾,看到對面半米遠的車窗裡,露出一張蒼白消瘦的面孔。她看來的確傷得不輕。

我倆尷尬冷場,謝夫人不知道腦子裡哪根筋突然不對,對我說:“小華,你醫術好,不如去給陸小姐看看?”

老娘啊,整個皇宮的太醫現在都圍著她打轉,有必要還多我一個嗎?

可是她這麼一說,我騎虎難下,只好出馬去給自己的情敵看病。

陸穎之的確是傷了肺,倒不是很嚴重,只是現在天氣冷又干燥,她的傷好得慢。我給她開了消炎潤肺的藥。

陸穎之原本是個充滿活力的女子,身著白麻孝服的她看上去柔弱無力盡顯小女子嬌態。她氣息不穩地同我說:“謝姑娘這份恩情,我還真不知道如何報答。”

我心道:很好報答,離我男人遠一點便是。

陸穎之做了個手勢,丫鬟捧來一個精致的木匣子。

“謝姑娘,我知道你視金銀珠寶如糞土……”

誰說的?我明明很愛錢的啊!

“所以這匣子裡的東西,並不是那些世俗之物。”陸穎之笑道,“姑娘為王爺的毒勞神傷力,穎之看在眼裡,十分敬佩感慨,顧傾所有之力,找到了這兩樣東西,希望能對姑娘有所幫助。”

匣子緩緩打開,一陣馥郁的芳香溢了出來,令人頓覺得心脾舒暢,神清氣爽。

我眼前一亮。匣子裡深色絲絨布上,放著兩樣東西。一個是一朵花,花瓣重重疊疊,似有百層多,片片晶瑩溫潤,仿佛是由漢白玉雕刻而成,剛才聞到的芳香就是它散發出來的。另外一樣東西是塊黛綠色圓石,半個巴掌大,光潔圓潤,石面上紋路深淺不一,纏纏繞繞,呈現詭異的顏色。

我呢喃:“碧血珀,和醒靈花。”

陸穎之點頭笑道:“謝小姐果真一眼就認了出來,真是見多識廣。穎之佩服。”

我其實從來沒見過這兩樣東西。我會認得,是因為書裡記載這兩樣東西舉世珍貴,萬般難求。一個結在深山老林裡最陰暗潮濕之處,一個開放在溫暖明媚最清淨純潔的地方。特別是這醒靈花,格外嬌貴,采摘之人若不是心靈純淨者,它被摘下來會立刻枯萎。

“我們特意在當地找了一個六歲的小尼姑去摘的這朵醒靈花。這匣子與絲絨布,也都是佛前供奉過的,純淨且有靈氣。於是千裡運送,才可以保持花朵不敗。”

陸穎之笑盈盈地將匣子放在我手上,“謝小姐可千萬不要推辭。我這也是想為王爺盡一份力。”

匣子沉沉落在我手上。

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謝家馬車裡,也不記得謝夫人都同我說了什麼。手裡的匣子被我緊抱在懷裡。

葬禮結束之後,我們回了謝府。我借口身體不適不想吃飯,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到這時,我才把抱了一天的匣子放了下來。

“什麼寶貝東西?”

蕭暄的聲音突然響起,把我嚇了一大跳。

“王爺啊千歲!你就要做皇帝的人,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不要翻牆了?謝家院子一共五個門呢!”

蕭暄已經換了一套平常的衣服,現在滿城百姓都戴孝,他這身白絹衣雖然華麗精致,倒也不突出。

他笑嘻嘻把我往他那邊拉,“都餓了一天了,上你這來討點吃的。”

我把手甩開,他也不惱,伸展開手腳躺到了我的床上,長長吁了一口氣:“天下這麼大,就在你這裡才可以放松一下。”

我笑看著,覺得這情景像極了他還假扮謝昭瑛時的樣子。我倆親厚無間,無拘無束,每天都瀟灑快活。

他翻了個身,還是賴在床上,“聽說你給陸穎之看了傷,怎麼樣?”

又是這個女人。我沒好氣道:“她好得很,完全可以活到抱曾孫,你就不用擔心了。”

“別這樣。”蕭暄說,“她受傷,是因為救了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的命呢!”我尖銳地頂回去。

蕭暄無辜地聳聳肩,“所以我以身相許啊。”

我喉嚨裡那句“需要你以身相許的對象多如過江之鯽,我還不知分得到幾兩肉?”卡在那裡,掙扎半天,最終還是沒有吐出來。

這話說出來,肯定要把他惹毛,到時候免不了一頓爭吵。最後兩敗俱傷不歡而散。我們這段時間每次見面都少不了口角沖突。再深的感情都有限度,經不過一傷再傷的。

蕭暄說:“尚衣局來人說,你的衣服已經好了,明日進宮試一試吧。”

“什麼衣服?”我糊塗。

“傻丫頭,”蕭暄笑,“自然是鳳袍了。”

“啊!”我感歎,“真快。”

蕭暄握著我的手,“我倒覺得時間過得真慢。”

桐兒端著晚飯進來,我們三人坐一桌吃了,這情景像是回到了兩年前。只不過坐在桐兒那位子上的人,是雲香罷了。

聽蕭暄說,鄭老將軍身體很不好,似乎時日不多。小鄭這孩子能干可靠,是個將才,可是耿直機智有余,狡猾陰險不足,鎮守疆土可以,留在朝廷反而會害了他。現在局面,顯然陸家獨當一面。

蕭暄寬慰我說:“不要緊,還有你們謝家。”

“我們家?”我不明白。家中就大哥一個壯丁,也是個老實書生。

“我同太傅商量過。你的堂表兄弟中凡是年輕有才學者,我都會盡量提拔上來。你有幾個堂兄其實都資質出眾,是可塑之才。”蕭暄很有信心,“當然也不能就這樣把謝家推去陸家的槍頭之下。江南世族,西北各部,我都要多多提拔。以前你同我討論過改良科舉制度,選拔多方面人才,創建學校,推廣基礎教育……”

他興致很高,說起未來的治國計劃滔滔不絕,一掃多日來的壓抑。我很是懷念他這眉飛色舞的神情,懷念他意氣風發瀟灑自在的笑容。他兩眼璀璨,配著俊逸容顏,威儀氣勢,已具有十足的帝王風范。

說到興頭,蕭暄站起來,在屋裡踱步。我抬頭仰望著他,就像今天白日裡和眾人一起在台階下仰望未來的帝王一樣。

高大、威武、光明。比較下我是那麼渺小而普通的存在。我不通詩詞,我不精歷史,我不懂權謀策略。所以我真不奇怪陸穎之看向我時眼中的納悶和不屑。

生活就是無數道關聯的選擇題,每一個選擇都關系到將來的生活。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對婚姻的選擇,而交卷時間已經迫在眉睫,我卻還混亂如麻毫無頭緒。手中的籌碼,不知道該放在天平的哪一端。

這樣想著,背上居然出了一層涼汗。而蕭暄依舊沉浸在自己將來的宏圖大治裡,並沒有注意到。

次日我被接進宮去試衣,結果等待我的是個大驚喜。在場的除了宮人,還有好幾名身份高貴的夫人也在場。

身份最高的,是蕭暄的姑姑,很快就要升做大長公主的永寧公主。

永寧公主有著一張依然艷麗但是嚴肅的臉,頭顱一直高傲地抬著,貴族式的禮貌、優雅、冷漠。她的亡夫是陸穎之的大伯,我不奇怪她給我臉色看。

她的身後跟著幾名命婦,還有兩個年輕嬌美的少女,都是重臣女眷。

永寧公主吩咐那兩個漂亮的女孩子說:“快去給謝小姐見禮。以後就要她對你們多加管束教導了。”

我瞪著眼睛,先前還真不知道居然有這麼一出。

永寧公主解釋:“這是我侄女祝城郡主,那位是楊中丞家的千金。”

純潔美麗的小姑娘們,揚著比花朵都還嬌嫩的臉,帶著對生活的憧憬和對我的討好,跪在我腳下。

我看著她們,輕聲問:“都多大了?”

“回娘娘,”小姑娘們嘴巴非常甜,“民女十五。”“民女十六。”

我啼笑皆非。高中一年級女學生,吃零食看漫畫偷偷喜歡隔壁班的小男生,在這裡就要嫁人伺候丈夫了。

永寧公主繼續說:“謝小姐回京不久,京城裡的閨秀,想必都沒見過吧,改日我辦個茶會,介紹大家認識。”

我看看兩個女孩子,又看看趾高氣揚的永寧公主,笑容就像一張膏藥貼在臉上。

永寧見這個下馬威已達到了效果,滿意地笑著點著頭,“就讓這兩個孩子幫著給你換衣服吧,讓她們也沾一點這喜氣。”

皇後的鳳袍。

華麗繁復無比的衣裙,金絲銀線繡出的精美圖案,珍珠寶石點綴的花紋,長長的裙擺,還有沉重得幾乎可以壓斷脖子的鳳冠。

我像個木偶一樣被宮女們擺布,穿戴上這套簡直讓我無法行走轉頭的裝置,站在鏡子前,只看到一個滑稽的面目全非的女人。管她是誰,反正不是我。

我覺得我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使勁翻白眼。

永寧公主說的話非常微妙,“果真是人要衣裝啊!這下一身皇後風范。”

我這個皇後風范就是漲紫了臉拼命扯領子。

楊家小姐大驚:“謝小姐且慢,這要扯壞……”

啪嗒一聲,珍珠扣子嘩啦散了一地。

我喘過氣來一看,暗叫糟糕,急忙俯下身去揀。不料裙子太長,我一步跨去踩著裙擺,身體失重,順應地心引力往下倒。

偏偏其他宮女也圍過來揀珍珠,我眼疾手快抓著一個穩住身體,無奈這衣服太重,慣性太大,那個嬌滴滴的宮女被我一下撲倒。

我們兩拉扯著轟地撞到旁邊的石英屏風上。精美華麗的屏風喀嚓一聲被撞倒,連著帶翻了後面擱置珍寶古玩的架子。而架子旁還放置著香爐和點著蠟燭的燭台……只聽轟隆嘩啦霹靂喀嚓一連串斷金碎玉之聲,我狼狽地爬起來,發覺自己已經置身在一片昂貴的狼籍之中。

宮女太監們已全部面無人色,呆若木雞。公主貴妃們更是目瞪口呆。

我尷尬地笑了笑,他們驚恐地抖了抖。

“我真的……很抱歉……”我走過去想安慰他們,結果腳下踩著珍珠,仰天一滑,在眾人驚呼聲中啪地摔了個四腳朝天,鳳冠終於脫離了我的腦袋光鐺落地,一咕嚕滾去老遠。

我摔得眼冒金星,屁股都要成四瓣。嚇得魂飛魄散的宮人們急忙沖過來扶起我。

“這裡怎麼了?”蕭暄驚訝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終於找到竅門,一把將衣服扯了開來。

蕭暄眼珠快掉出來,回頭對身後侍衛怒吼一聲:“都在外面呆著!”然後幾乎是一步就沖到我面前,大手一揮將披風蓋在我身上。

楊家小姐捧著鳳冠跑過來,“謝小姐,你落了這個。”

蕭暄轉頭看她,她嬌羞地低下頭,轉身跑回自己母親身邊。

我捧著碩大的鳳冠,感覺自己真像個傻子。

永寧公主走過來,眼神古怪地看了看我,對蕭暄說:“王爺別急,只是一個意外。”

“姑姑怎麼在這?”

“幾位夫人在我那裡閒聊,說到了謝小姐,都好奇得很,想見識一下。”

這下可見識到了吧?大開眼界了吧?

蕭暄眼睛掃過那幾位貴婦人,視線在兩個小姑娘身上停留了片刻,什麼都沒有說。

永寧公主終於覺得不好意思,找了個借口,帶著女人們溜走了。

蕭暄這才問我:“你這是在干什麼?”

“你姑姑帶了兩個你將來的老婆來見禮,給我一個下馬威呢。”

“我不是問這個。”蕭暄皺眉,“我是說你的衣服。”

我很委屈,“這不是我的錯,是這衣服!你看這都是什麼東西,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蕭暄啼笑皆非,幫我換衣服,“這衣服本來就是這樣的。你忍忍就好了。”

“哦!”我譏笑,“我才不想做東齊第一個沒冊封就被衣服窒息而死的皇後!”

“胡說!”蕭暄很迷信,“這麼不吉利的話不要亂說!”

我冷笑著嘀咕:“不吉利?好像做皇後是件很吉利的事似的。”

蕭暄很是無奈的,“都要做皇後了,還像個孩子似的。”

“我本來就不夠成熟。陸穎之夠成熟了,你怎麼不去封她?”

“怎麼又扯到這個問題上了。”蕭暄也不高興了,“我愛的是你,該吃醋的是她!”

“吃醋?”我火上心頭,“我這不是吃醋!我這是憤怒!”

蕭暄提高聲音,“小華,我們最近到底是怎麼了,怎麼總是吵個沒完?”

“你問我怎麼了?你難道還不知道我們是怎麼了?”

“小華,你到底還想要什麼?”

我的忍耐也終於到了盡頭,“我想要什麼?我想要一個人一心一意對我!”

“難道我還不是嗎?”蕭暄揉太陽穴,“你難道非要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才放心?”

我心酸,“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那你為什麼總是不快樂?”蕭暄其實根本不明白。

我很坦白地叫了出來:“我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你!我討厭陸穎之!討厭她的笑容她說的話,討厭她看我的眼神她做的事!我更討厭你嘴裡說出她的名字!”

蕭暄愕然無語半晌,才說:“她不可能超越你。你才是將要母儀天下……”

“夠了!”我捂住耳朵尖叫著跳腳,“我最最討厭聽到這句話!我討厭你不問過我就擅自主張!我討厭你以為自己給我最好的安排!我討厭這什麼見鬼的母儀天下!我更討厭看到你自以為給了我天大的恩惠的樣子!我愛你是我的事,我又沒有叫你這樣報答我!”

蕭暄臉色轉為鐵青,“謝昭華……”

“沒錯!我姓謝!我是謝家人!謝家也不過是你政治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可是我是一個大活人,我不會讓別人來操縱我的人生!”

蕭暄一把拽住我,氣息粗重撲上面來,“我說過,你不是一枚棋子。你是我愛的女人!”

我悲涼一笑,“你若愛我,忍心我身陷棋局嗎?”

蕭暄錯愕,手松開。

我掙脫出來,苦笑道:“我知道當初關於我的謠言都是陸家造出來的,陸懷民鼓動得滿城輿論風雨搖曳,借此要壓倒謝家。你同大臣們達成協議,他們支持謝家女兒為後,你會納他們的女兒入後宮。三方勢力才能協調,你的政權才能穩定。而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我不會權謀也不夠狠毒更沒有野心。我在這個後宮裡,即使有你的維護,也適應不了這個生活!我好怕!你知道嗎?我好怕我有一天會恨你,我更怕你有一天會恨我!我好想保留住我們之間美好的東西,不想讓它被現實消磨掉!”

蕭暄急切地辯解著:“難道這都做錯了?”

“不。”我說,“我從來沒說你做錯了!我只是不接受你要我走的這條路。做皇後,責任太重大了,我只會給你壓力拖你的後腿。我不想以愛的名義和你互相折磨下去!”

“小華。”蕭暄抓住我搖,“你難道甘願向陸穎之屈膝?我告訴你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讓這一幕發生你給我記住這點!”

我鼻子發酸,眼睛發熱。

是,我知道。陸穎之做了皇後,陸家勢力更會一發不可收拾。誰做皇後都好,惟獨不能是陸穎之。

我深呼吸,說:“我不願意做皇後,我也不會向陸穎之或是任何一個女人屈膝。我說過,我不適合這頂鳳冠。”

我把手裡沉重的鳳冠塞到他手裡,“如果你還想讓我保留這份純潔真摯的愛情的話……”

蕭暄臉色蒼白灰敗,額頭滲出汗水來。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不……”

可是話總有說破的一天。

“你曾經說過,你只希望我可以悠閒、快樂、自在地生活。但是如果生活在這裡,”我指著腳下,“我永遠都不會悠閒、自在和快樂。你願意看到那樣的後果嗎?”

蕭暄深深注視著我,目光幾乎要把我戳穿一般,渾身都在發抖,“不要說下去了!”

我搖搖頭,慘淡一笑,眼裡堆積許久的東西終於滾落下來,“到時候了。”

“不要說!”蕭暄大吼一聲,內力使然下聲音振聾發聵,整個宮殿都在顫抖。

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撫上他痛苦到扭曲的面孔,“真的該有個結論了……”

“求求你……求你不要說出來!”蕭暄哀求著,猛地抓住我的手,將臉埋了下來。他的面孔冰涼,我卻感覺到一陣滾燙打濕了我的手心。心疼得絞了起來,呼吸都要停止。

我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愛我。我們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經歷了風風雨雨走到今天,努力維持的東西卻眼看著不能保全。所有的悲傷和快樂都要化做歷史,我覺得好痛,痛到活生生從身上撕下血肉骨頭一般。可是如果注定要經歷這痛楚分離,與其等待將來別人施手,還不如我自己親手揮刀割斷。

我把身上剩余的首飾統統摘了下來,丟給他。他沒接,珠寶嘩啦散落一地,就像兩顆破碎了的心。

我說:“蕭暄,我只能陪你走到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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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0:27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5章

我走出皇宮。

天空很高,藍天白雲,大地很空曠,積雪已掃盡。我深深呼吸。嚴冬清冷的空氣刺痛著我的氣管,讓我頭腦一陣暈旋。

接下來,該怎麼辦?

“謝小姐?”

我轉過頭,陸穎之詫異的面孔出現在馬車簾子後。

“你怎麼就這麼走回去?你家下人呢?”

我平靜地看她,以往的嫉妒、厭惡,還有一點點羨慕,現在也全部煙消雲散了。

我走了,她卻留了下來。如果我們之間在競爭,到底誰才是贏家呢?

我沖她笑了笑,平靜地說:“你知道你將來道路充滿風險與寂寞,你還會堅持下去嗎?”

陸穎之微微一愣,立即反應過來。她了然笑道:“謝小姐,我父親沒有逼我,我喜歡王爺,所以我才選擇這樣做。他是英雄男兒,也會是千古帝王,所以我必須足夠的強大,才能有資格站在他身旁。”

可不是嗎?

“的確,你已經證實了你的能力。”

陸穎之笑著搖頭,“這話由你說出來,可真是諷刺。的確,別人看我,身份高貴,風光無限。王爺寵愛你,把你保護得滴水不漏,讓你可以有工夫坐在那寧靜安詳的小藥房裡不知今夕何夕還要抱怨王爺冷落了你。你可知道,那舒服生活都是因為有我替你擋在前面。大齊貴胄幾何多?誰家不想自己的女兒得到王爺的青睞?我的風光,你的安逸,都是我經受了多少明槍暗箭換來的!”

我忍不住反駁:“我又沒求你擋在我前面!”

陸穎之臉上立刻有點掛不住。

呵,你搶我男人,還反過來希望我有愧疚感,什麼荒唐邏輯?

我笑道:“我雖然沒有一個手中兵權滔天的老子,可我也不是一個嬌滴滴一碰就碎的女人。京都、西遙、赤水、遼國,最後再到這裡,兩年多的時間,可不是在小藥房裡熬熬藥,發發牢騷就可以度過的。”

陸穎之虛偽地笑著說:“謝姑娘何苦?忍一口氣,海闊天空。王爺是戀舊的人,就連已為他人婦的秦翡華,他都接去別院照料。將來不論不來多少新人,對你想必自是不同的。”

秦翡華?她同我提這個名字顯然不是什麼好心。

我不賣她的帳,“坐在後宮等男人寵幸,我可沒那麼低賤。”

陸穎之臉色唰地發青,“若是嘲笑我,能讓你走得輕松一點,那就隨你吧。”

“損你得不到任何樂趣,陸小姐。”我惡趣味道,“更何況,走了我一個,還有千萬人。你的苦惱何須我來制造?”

早就該撕破臉了。維持冷漠和客套是教養,可是憋久了也會生癌。做人何苦總同自己過不去。若能選擇,當然是寧願讓別人不舒服。

我們倆,一個車上,一個車下,深深對視,火藥味逐漸加重。

陸穎之僵硬地笑了一下,“我當然知道他還會有很多女人。你只不過是一個過客,你不停留,多的是人為他停留。走得瀟灑。將來後宮佳麗無數的時候,他會記得你多久?”

我淡淡說:“你思維邏輯有問題。我人都走了,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他記不記得我,關我什麼事?”

陸穎之抿緊唇。

我說:“我同你人生觀,價值觀有太大不同,和你交流真困難。”

陸穎之直直盯住我,一字一頓道:“謝小姐,願賭服輸。”

我朗聲道:“我沒有同你賭!蕭暄不是你我斗爭的籌碼。你我目的不同,根本就沒賭的必要。”

陸穎之譏諷道:“是。你要的是愛情。”

我亦笑,“我要的愛情,我已經得到了。而你要的權利與榮華,真的到手了嗎?”天下還有那麼多貴族女子會奔赴這裡,爭斗搶奪,舊人退場又有新人登台,永無止息。她今日能得手,又能堅持多久?

陸穎之驕傲地抬著頭,說:“你或許不屑,但這是我選擇的道路。”

驕傲要強的陸小姐,鋼硬、好勝、過分自信、唯我獨尊。這可是你犯下的大錯。追求男人,靠的可不是強硬的手腕。

“希望你,”我斟酌著說,“希望你,不後悔。”

陸穎之嫣然一笑,別有深意道:“我也希望你不會後悔。”

我轉過身去,一步一步離開。離開這個恢弘的宮殿,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地方。

就在這時,身後宮門轟隆一聲突然大開。我轉回頭,看到裡面沖出一匹高頭大馬,直直沖我而來。

我發呆之際,蕭暄已如旋風一般策馬到我面前,俯下身來。我眼前一花,腰上一緊,被一雙大手猛地拽上了馬背。我倒抽一口氣。蕭暄緊抱我在懷裡,喝了一聲,玄麒揚蹄長嘶,狂奔出去。

“你要干什麼——”我轉頭大喊。

蕭暄用力將我擁住,急切而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他那時說的話,我這一輩子都記得。他在我耳邊說:“我們逃吧!”

天地之間,風聲,人聲,統統消失。

過往景物,陽光白雪,全部化作無形。

我有那麼幾秒徹底失卻了知覺。然後,像是冰雪在烈日下融化一般,感覺到一股溫暖包圍著我,身體、靈魂,都被一個人用盡力氣擁抱住。

洶湧火熱的感情在胸口沖撞,激得眼淚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我覺得自己這一生已足矣。

伸手擁住這個人,頭埋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由他將我帶去天涯海角。

玄麒一路狂奔,我倆又衣著華麗,沿途路上紛紛回避。經過城門時,士兵也根本不敢阻攔詢問。蕭暄一手抱我,一手握韁繩,對下屬的驚呼聲置若罔聞。

他帶著我沖出了城,風馳電掣,一秒也不停息,急切地就像在逃亡一樣。

我們的確是在逃,逃離這繁華的都市,逃離這繁冗的人事,逃離這糾纏不解的感情,逃離沉重壓抑的命運。

田園農捨漸漸出現在視野裡。

冬雪覆蓋著田野,路上人跡稀少,身後也並無跟蹤。可是蕭暄還是依舊快馬加鞭。

風在耳邊呼嘯,我緊抱著他,感受著他身上傳遞來的溫暖。

我們又繼續走了兩個多時辰,玄麒腳力快,已經離開京師幾百裡。蕭暄這才收了韁繩,讓馬兒慢了下來。

我依舊依偎在他懷裡,一言不發。

蕭暄低頭吻了吻我額前的碎發,“累不?”

我搖搖頭。

郊外滿地積雪,天氣寒冷,我被蕭暄包裹在披風裡,卻是十分暖和。

蕭暄的聲音裡帶著輕松和快樂,“不用擔心,一切都有我。”

我抬起頭來,沖他露出笑容。他的眼神沉醉溫柔,低下頭來吻我。

天色見晚,前面山坳裡有個村子,我們就在那裡停了下來。小村子不過二十來口人,蕭暄帶著我投宿民家。

一個中年大媽打開門來,戒備地上下打量我們,“你們是……”

“大娘,”蕭暄遞過一個金葉子,“我們南下走親戚,錯過了客棧,想在您這裡借宿一晚行嗎?這是我內人。”我伸手悄悄捏了他一把,他忍著不為所動。

那大媽見了金子,表情立刻緩和下來,讓開門把我們請了進去。

她家的兒子媳婦都在京城裡做生意,家中只有她和兩歲的小孫子。那塊銀子足夠他們一家好幾個月開銷,大媽喜笑顏開,立即將兒子媳婦的房間收拾出來,又殺了一只雞,做了幾道可口的家常菜。我同蕭暄折騰了一整天,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一頓飯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了,看著彼此一嘴的油,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多久沒有這麼逍遙自在了?

我洗完澡回了房,蕭暄正敞著濕漉漉的頭發,穿著雪白裡衣,在看一份小地圖。他半濕潤的頭發搭在肩上,燭光下,面容俊朗,姿態瀟灑。很長一段時間籠罩在他身上的低沉壓抑的氣氛似乎一掃而光,現在整個人都開朗輕松了起來,似乎散發著一層光芒。

我輕輕走過去,從身後摟住他,下巴擱在他肩上。

他笑著側過臉來,溫柔地吻我。

我說:“我在想,這樣出來,沒問題嗎?”

“不用你擔心。”蕭暄說,“一切都有我。你只用跟著我走就是了。”

“可是沒有告訴家裡人一聲,他們會擔憂啊。”

蕭暄翻白眼,“娘子,我們倆是私奔!你知道什麼叫私奔嗎?行而不宣才為私!”

說得倒有道理,我湊過去看他手裡的地圖,“在看什麼呢?”

蕭暄說:“覺明那孩子已經走到青橋城了,後天大概就可以到京城。”

“你終於把他接來了。”

“本來沒想那麼快。現在京城裡不算穩定。只是蕭家長輩,白石王等老人家知道了他的存在,一定要求見他。”

我問出老問題:“他到底是誰?”

“他是先前歿的元敬太子的兒子。”蕭暄說,“他母親是趙氏的宮女,因為和元敬有私被趕出了宮,嫁給一個小官吏,生下了覺明後沒過兩年就病互了。這女子還算聰明,到死時才向兄長透露了兒子的身世。她的兄長就是越風。”

“啊?”這我可一點都沒想到還有這層關系在。

“覺明兩歲,長得同那小官吏一點不像,坊間有了傳言。越風擔心趙氏察覺後會對這孩子不利,同我商量決定,捏造了孩子落水身亡的假象,將孩子悄悄送到了慧空大師那裡。”蕭暄笑笑,“這孩子溫順敦厚有余,機智不足。希望宋子敬能護得他周全……”

他話沒說下去。因為再繼續下去,就要提到我們倆都努力回避的現實問題。哪怕現在只是一個夢,哪怕我們都知道這個夢不會長久,可是在現在這個寧靜夜晚,我們誰都不想打破它。就讓這個夢能做多長,就多長吧。

“不說這些了。”蕭暄轉話題,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往南走好不好?我總聽人說江南物產豐饒,景色優美。我們倆去看看可好?”

我許久沒見他這麼輕松的表情,心裡軟軟的,他說什麼我都點頭。

他說:“我想明白了。我什麼都不要了。你說要離開,我心裡難過得簡直比死還難受。如果以後都要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那還不如同你攜手天涯。你才是最最重要的。快樂,要和你分享,才會是快樂。以後,就我們兩個,沒有其他人,就這樣永遠在一起。”

暖黃色的燭光裡,我靜靜看著他,然後喜悅地笑了。我走過去,捧起他的臉,低頭吻了上去。

蕭暄微微一愣,自然地開始回應我。蕭暄帶著急切不安的吻迅速感染了我,我的心跳加快,軟軟地靠在他懷裡,任由他用力擁住我。他的唇由最初的輕柔轉為狂野,又漸漸柔和下來,細細地吻過我的鼻尖、雙眼、額頭,最後沿著下巴滑至頸項上。

一點點麻,一點點痛。我張開眼,看到他得意笑著,長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撫摸過那個地方。我的臉開始發燙。

我手擱在他腰上,隨著身子晃動,滑進他松散的衣服裡,觸摸到他光華而滾燙的皮膚。蕭暄身子一震,松開我喘氣。

我閉上眼,摟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頭。

蕭暄一把將我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我張開眼睛迎上他灼熱的視線,笑了一笑。他眼睛驟然加深,粗重地呼吸著,俯下身來。

滾燙沉重的堅實軀體覆蓋上我的,吻一個接一個落下,衣服被解開,丟棄到地上。肌膚相親,緊密貼合在一起,感覺到彼此的溫度,脈搏的跳動,還有肌肉的動感。我在激動中抱住他的身體,感覺到他努力克制下的顫抖,還有滲出來的細密的汗水。

他的動作很溫柔,極其有耐心,每一步都照顧到我的感受。我稍有不適他就立刻停下來,輕柔詢問。我柔順地跟隨著他的動作,那感覺猶如沐浴在陽光下的海水裡,溫暖的潮水撲上來,一波一波地拍打著我的身體。

當動作變得激烈時,我張開了眼。眼前那張英俊的臉上掛著汗水,深情地注視著我,帶著滿足的笑意。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著,感情奔騰流淌,忍不住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張口咬在他的肩頭。

蕭暄渾身一震,輕哼著如豹子一般撲下來用盡全身力氣摟住我,臉埋在我頸項間。我大口喘息著,眼角有淚水悄然滑落。

蠟燭燒到最後,火光轉小,不甘地掙扎了幾下,最後還是熄滅。室內回歸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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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0:51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6章

我們安靜地依偎在一起,蕭暄的手輕柔地在我背上撫過,我們時不時交換一個吻。氣氛很好,誰都捨不得松開手。

蕭暄的手指劃過我的眉眼,他輕聲問:“在想什麼呢?”

我笑,“陸穎之看到你帶我走,不知……”

“噓——”他點住我的嘴,“我們不提她。”

我靠在他肩上,問:“你捨得放下那一切嗎?”

他的臉貼著我的額頭,“什麼都不要說。我有你,就夠了。”

我的手指描繪過他肩上的齒印,很深,但是沒破皮,過幾日就會消失得什麼都看不到。或許我的存在也同這齒印一樣,讓他疼,讓他掛念,但是終有一天,會淡出他的生活,不復記憶。

蕭暄又壞笑著慢慢欺身過來,雙眼熱切地盯著我,充滿著愛戀和歡喜,還帶著懇求。我溫順地淺笑,伸手摟著他的脖子,覺得這樣抵死纏綿,直到世界末日,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次日我們告別大媽,繼續往南走。沒有確切的目的,沒有確切的時間,也沒有了身份責任負擔,我們兩人相識以來頭一次這麼無拘無束,像一對江湖閒客。

中午經過一個縣城,我們上酒樓點了飯菜。蕭暄雖然出來匆忙,身上倒是銀子銀票帶了不少,起碼我們不會餓肚子。

酒樓素來人多事雜。飯吃到一半,鄰座幾個男子的談話聲傳入我們的耳朵。

“新皇帝這月初九登基,聽說要大赦天下呢!”

“皇帝大赦天下不過想著討好人心,那牢裡冤屈之人也就罷了,可是我和兄弟們費盡力氣花了四年多時間才捉回來的江洋大盜,這轉眼就又要放出去危害人間。好事也都變成了壞事!”這個大漢似乎是個捕快。

旁邊人歎了一聲,“東南地今年冬天突然流行起一種怪異疫病,病人高燒不止,身上流膿,沾之即過身,現在已經死了不少人了。也不知道新皇帝會怎麼處理?”

另外一桌人聽得感興趣,湊了一句:“嗨!不說遠的,就說京城裡。四大家族正忙著打幫結派,聽說連咱們劉縣爺都收到了京城裡大人的好處呢!”

蕭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旁人哈哈笑道:“張大力,你一個賣布的,哪裡知道那麼多大人們的事!”

“我家婆娘的兄弟就在劉縣爺身邊做事,可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張大力急忙申辯。

又有人說:“聽說新皇帝要立陸家小姐做皇後?”

“怎麼聽說是謝家?”

“那陸家據說持掌著近半的兵權呢!”說話人尖著嗓子,“皇帝不立他家女兒,他服氣嗎?”

蕭暄臉上已經烏雲密布。我不禁握住他的手。他忙對我擠出一個安撫的笑來。

一個中年文士說道:“這位大哥,正因為陸家權重,皇上才不立陸家女兒為後啊。不然陸家權傾朝野,可不又成了第二個趙家了?”

我忐忑不安。蕭暄握著筷子的手已經關節泛白。

那些人還在繼續說:“自古外戚是一患。希望新皇帝可要當好,別再弄出一個陸相陸後鬧得來了。”

那中年文士道:“聖人有言,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無道無德所以才會喪家亂邦,中土不寧,則四方勃興,天下不靖,便盜賊蜂起。如今新帝以神功武德,驅胡虜,逐叛逆,四海鹹安,天下升平,萬分難得。可千萬不要讓天下人失望啊。”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然後話題又轉到當地名流嫁女兒和油米價格上去了。

我和蕭暄都已吃不下飯,匆匆結帳離去。

蕭暄買了馬車給我乘坐,他親自駕駛,玄麒就聽話地跟在車後。

走了兩個時辰,轉進山裡。山林裡樹枝上掛著晶瑩的冰條,有紅嘴白羽的寒鳥在梢頭鳴叫。忽然聞到一陣清香,大片深綠雪白中,出現一樹嫩黃,竟然是臘梅。

我的欣喜蕭暄看在眼裡,他沖我帥氣一笑,突然縱身一躍,身影敏捷,摘了一枝梅花,又反身躍了回來。其間馬車依舊悠閒地行進著,絲毫不受影響。

“給。”他笑著一把擁住我在懷裡,將花遞到我手上。

我激動歡喜,轉過頭去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真乖。”

“喜歡梅花可好說。現在季節正好,帶你去梅縣看香雪海。”

我說:“梅花有傲骨頭,香自苦寒來。”

蕭暄突然大笑,“我還記得你那斷句斷得亂七八糟的歌盡桃花扇底風!”

“你不得不承認我的分析有道理嘛。”我笑道,“桃花落了,人離別了……”

蕭暄捂住我的嘴,“我們不說離別。”

入夜投宿客棧,我們緊緊擁抱著,糾纏著,多想就像兩根籐蔓,纏繞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離。那些焦慮、痛苦、愛戀、不捨,全部都發洩在這個沒有月色的夜裡。昏暗中我只能看到蕭暄的一雙凝視著我的眼睛,濕潤深邃,帶著讓我心酸的感情。

我說:“緣分是一條紅線。從你的手,連著我的手。不論將來我們分別多遠,它都牽系著我們。就像放上天的風箏,只要你拉線,它還是會回來。”

蕭暄深深吻我。

我問:“你快樂嗎?”

“當然!”蕭暄溫柔摸著我的頭發,“有你在,我當然快樂。”

我在黑暗中微笑,“我也很快樂。這兩天,前所未有的快樂。”

蕭暄笑著吻著我的臉頰,聲音充滿柔情。

“謝昭華,我蕭暄何其幸運,遇見了你。”

是啊。我笑,“三生有幸。”

蕭暄摟緊我,慢慢墜入了夢鄉。我卻沒睡著,一直睜著眼睛,看著這一片黑暗。

我回憶一切,從當初翻牆越內的身影,到今天依偎溫存的情人,從一個天真快樂的小女孩,到今天憂郁惆悵的女人。他在蛻變,我也在蛻變。到底是現實最能磨練改變人。

但是我總結走過來的每一步,都沒有後悔過,付出的感情,都是值得的。西方有句話,叫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中國人也有個更加激烈的詞叫至死不渝。我同蕭暄,還沒有至死不渝,但是已經足夠蕩氣回腸讓我們回味終生了。

夫復何求?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幾聲梆子響。我輕輕挪開蕭暄擱在我身上的手,從他懷裡鑽出來,給他蓋好被子。我點上燈,穿好衣服鞋子,又梳起了頭發。

一切整頓完畢,我才開口說:“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宋子敬走了進來。

宋子敬走到床頭去看沉睡著的蕭暄。

“他沒事。”我說,“我給他下了點藥,他大概明日中午就會醒過來。”

宋子敬轉過身來看向我。雲香死後就沒有近距離看過他,這才發覺他瘦了很多,眼神卻變得十分犀利,以往收斂深藏的鋒芒,漸漸展現了出來。

我說:“你比我想象的來得晚了點。”

宋子敬歎息一聲,“我見你們很快樂。”

即使是不停趕路,可是一路輕談笑語,依偎溫存,他不是即將君臨天下的帝王,我也不是執掌後宮的皇後,我們單純、普通,的確快樂。

可是在籠子裡關久了的鳥兒,即使飛出籠去,也會因為適應不了外面的生活,而轉身回去的。

所以即使快樂,也不過是短短兩天不到而已。只比一個夢稍微長一點點。

宋子敬問:“為什麼要留下記號讓我們找過來?”

“即使不留記號,以你的本事,找來也不過是遲早的事。一國之君翹家,可是多大的問題。”我笑笑,“如今完璧歸趙,快把他認領回去吧。哦對了,解藥我已經做好,你問桐兒要便是。到時候想法子哄他吃下就行了,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宋子敬仔細聽完,憐憫一吧,問:“那你呢?”

我老實同他說:“我……一直都很想到處走走看看。以前的日子總是很忙碌,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總是不停的打仗、死人、斗爭。我想換一個環境,想開闊視野,見點世面,也學點東西。人情世故也好,風土民俗也好,體會一下這個世界的其他面。”

“你要離開。”

“我以為你早猜到了。”

“自己猜到,和聽別人親口說出來,畢竟是不一樣的。”

他語氣憂傷不捨,喜怒總是不形於色的他,能做到這份上,已十分不易了。

我說:“子敬哥。王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容易感情用事。以前你一直在他身邊規勸他,希望你以後也能繼續。”

宋子敬慎重地沖我點了點頭。

我遞過去一個小瓶子。

“這是?”

我冷笑,“你知道嗎?其實暴飲暴食,一樣可以致命的。”

宋子敬一愣。

“最精妙的謀殺,不是讓對方死於意外,就是讓對方自然死亡。”

宋子敬了然,仔細地收下了瓶子。“你也……”

我看向沉睡著的蕭暄,“為了他,我也走到了這步。”

宋子敬說:“不要怪他。”

我點頭,“我知道。所以我讓你接他回去。你們,還有這個天下,比我更需要他。他是天下的帝王,不是我一個人的蕭暄。”

“小華……”

我深呼吸,“我沒有什麼遺憾。”

宋子敬低頭沉吟半晌,終於打了個響指,越風帶著兩個侍衛走進來,小心翼翼地將蕭暄抬了出去。我一路跟著,直到看到他安置在舒適的馬車裡。

他的睡顏帶著些許不安,或許是在擔憂朝綱和百姓,或許是在擔憂我們未來的生活。我撫摸著他的頭發,低頭在他額上印下一吻。

淚水落在他臉上,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因為這離別而哭了一樣。

馬車緩緩啟動,在夜幕中漸漸遠去,隱沒在黑暗和濃霧之中。

我別過頭去。

這個離別,悄然無聲。

宋子敬牽著馬說:“我送你一程。”

他趕的馬車很穩,我竟然睡著了,而且一覺無夢。

被叫醒時,發覺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天邊正露魚肚白。

“我得趕回去了。”宋子敬說著,然後遞給我一個布袋,“這裡面是銀票和身份文書,還有路引、通關文牒。我會派人一路護送你,你若不喜歡,他們不現身便是。不過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道謝接下。

宋子敬又遞來一樣東西。這東西我認得。

“你的玉?”

宋子敬將玉塞到我手裡,“我知道陸家給你的藥只夠一人份,你給了王爺,自己的毒必然解不了。這玉雖然解不了煙花三月,但是你毒性不烈,足可以用它來抑制住。我已派人繼續尋找那兩味藥,一旦找到就給你送來。”

我知道這時也推托不成,只好誠心道謝,接了下來。

分別在即,宋子敬長長歎息,“你……要保重!”

我感歎,“你也一樣要保重。一入官場深似海。扶持君王,治理國家,任重而道遠。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未來的路途更艱難,你們要多多辛苦了。”

宋子敬說:“既然已經選擇這條路,自然會堅持走下去。”

這話陸穎之也說過。

宋子敬終於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輕柔地說:“你懂事得讓人心疼。”

我說:“多幫襯著小鄭一點,就當看著雲香的面子。”

宋子敬手一顫,垂了下去。他說:“你一直是我不能碰的人。”

我溫和地說:“我們都已經做了選擇。”

宋子敬笑,“的確。終身的選擇。”

我跳上馬車,在車頭坐好。

宋子敬沖我揮了揮手,身影寂寥。

我一揮鞭子,馬車向南繼續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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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1:13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57章

三年後,離國,建中四年。

早春三月,正是冰雪消融,萬物復蘇,候鳥南歸,蛤蟆出洞的大好時節。有道是一年之計在於春,國之新策,也往往多從一年之春開始發布實行。

前一年的離國,發生了許多事。比如隆壽郡王的麻臉女兒終於嫁了出去,比如平樂長公主沒了附馬,比如劉太宰貪贓國庫一事被人揭發,讓皇帝罷了官。總之過去的一年十分熱鬧。

新上任的李太宰是元平二十一年的進士第七名,現在四十不到,看起來面善斯文老好先生,做起事來卻雷厲風行手腕強硬說一不二,不但麻利地收拾了劉太宰留下來的爛攤子,又圓滑地安撫了因劉太宰事件被驚嚇的諸位豪門望族。

李太宰大人新官上任的最後一把火,就是向皇帝陛下提了一個建議。考慮到離國自先帝以來一直注重人民的教育事業發展,幾十年來還是為國家培養出了不少優秀的人才。可是人多職位少,讓無數大好有志之士閒置在一旁。建議陛下增添職業崗位,以滿足知識分子的職業需求。

英明神武的離皇陛下欣然同意,過完年後發布的第一條詔書,就是增添各部基層崗位,並且很文明地在全國舉辦考試,選拔人才,競爭上崗。

一時間,離國上下轟動了起來。各部的中級官員們也顧不上和老婆孩子們過年,紛紛回到辦公室開始准備公務員考試。而從學堂或師父家裡畢業的年輕人們得到消息後,無一不摩拳擦掌,准備著一展身手,博取功名,邁出輝煌仕途的第一步,一求早日過上有房有車的小資生活。

離國立國五百多年,出了五任女皇,攝政監國的皇後太後亦有四位,是個女權相對高漲的國度。婦女工作,也屬正常,只是職業范圍狹窄,多從事教育文書、醫藥農桑等方向的工作,而且職位不高。前任離皇芳名宇文珈蘭,就是一位鐵腕錚錚的女皇帝。在位三十四年,離軍掃蕩踏平了各地割據部落,徹底結束了近一百年來的地方小分裂狀態。然後大力加強中央集權,勸農桑、修水利、清吏治、嚴軍紀,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飛速發展。也是她,將離國女性就業范圍擴大到各方面,一改離國長久以來重武輕文的局面,大力支持文教事業發展。

只是所有辛苦努力,都不敵晚節不保。宇文女士進入更年期之後,性情大變,迷上聲色犬馬。她徹底實現了吾等讀者畢生的美好理想——不但大肆搜羅俊美青、少年入宮伺候,還一擲千金修建宏偉宮殿、奢華樓閣。其王夫是離國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才子、文學家、畫家,以及教育家。讀書人受不了這刺激,干脆離宮做了道士。女皇陛下破罐子破摔,寵信侍君柳隨意,整日紙醉金迷,不問朝政,導致一批新貴崛起,好好的江山頓時被搞得烏煙瘴氣。

女皇生育兩女一子,太子就是現在的離皇宇文弈。也多虧了那時太子率領一批大臣努力同昏了頭的母親大人分庭抗衡,幾大家族的勢力才沒有過度膨脹,國家的根本沒有被動搖。

大亂之後而有大治,從此以後天下歸一。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高宰相叫來,對著胡子雪白一臉皺紋的老宰相和顏悅色地說:先皇在幼沖,公為宰相,現在已是朕登大寶,公仍在其位。公為宰相,理當清楚國朝會典,朝廷職官年七十而致仕?公年七十有八,奈何不去?

高大爺心裡雪亮,嘴裡還強硬辯解道:臣雖然年紀大了,可是天天補鈣,身子骨還很硬朗,更何況陛下御宇之初,百姓躁動未定,臣怎麼能放心離去,甩手不顧?

宇文弈冷笑一聲,不客氣道:朕監國已有五年之久,先皇都放心朕為帝,公有何不放心的?您老明日就上表乞休吧!朕允你回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高大爺知道自己的時代終於過去,無奈照辦,離開了京城回了老家。皇帝第二天就提點了中間派的東河郡王曹家樹做了個悠閒宰相,事務卻分攤在了他提拔上來的新秀頭上。所有權貴豪族自然都接收到了新帝發出的信息。

而變革,那還只是一個開始。

文昌縣,大榕村,幾十戶的小村子,依著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河。田捨井然,雞犬相聞。村頭一株百年大榕樹,枝葉茂密,粗壯參天,村人將它奉為神樹,村裡凡有重要活動,都在樹下舉行。

現在正是農忙時節,村裡的人都下田干活去了,圍場裡只有幾個年幼的娃娃在和狗玩耍。

榕樹下圍著幾個人。

撒下藥,包上紗布,扎好,擦干淨旁邊的血跡,然後拉下褲管。

年勁的姑娘下手麻利,動作輕柔,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了傷口,然後拍拍手直起腰來。

“瞧,我說的沒錯,不疼吧?”

摔傷了腿的小男孩瞪大眼睛,驚訝得哇哇叫:“不疼!不疼!真的不疼呢!”

孩子們都咋呼著圍了上來。

“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好厲害!”

那姑娘雙十左右,容貌清麗,粉白皮膚,尖下巴,笑起來嘴角有個淺淺酒窩,十分親切討喜的樣子。

她得意地揉了揉幾顆探過來的小腦袋,“好了,去玩吧。當心著點!”

孩子們又呼啦一聲散開了,只有一個黑得像塊木炭的小子站在原地不動。

“連城?你怎麼不去玩?”

黑小子背著手,圓圓的小臉上有著大人般的成熟,“小謝姐,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小謝把用剩的紗布收進隨身的工具箱裡,漫不經心地說:“這問題我答復過你很多次了。不行!”

“為什麼?”黑小子追問。

“這我也答復了很多次了。我到處走,如果收你做徒,就要把你帶離父母身邊。而你還這麼小……”

“可是戲文裡高人收徒弟,都要把徒弟帶走到深山裡修煉啊。”

小謝翻白眼,這戲文小說,自古都是最害人,多少少男少女沉淪。

“連城,戲文畢竟只是戲文。你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生活,你不知道那種沒有人關心照顧的日子有多麼艱難。”

“可是小謝姐姐你人就麼好,你不會照顧我嗎?”

小謝邪惡地笑,捏小連城的肥臉,“你雖然很可愛,可是姐姐我不是你親娘,我干嗎要對你那麼好?”

小連城摸著被捏疼了的臉,努力思考。他好崇拜這個又漂亮又能干的大姐姐,好想學她那一手醫術。這樣,以後娘身子不舒服的時候,就不用變賣家裡的東西去換錢請大夫了,他就可以給娘看病了啊。

可是,要離開娘很久很久,他也捨不得啊。爹早死,家裡只剩他和娘相依為命了。

小謝歎氣,拍拍他還稚嫩的肩膀,“小小年紀別學大人唉聲歎氣的。我多留一段時日好了,走之前多教你一些,給****開好方子。”

連城這才展顏,歡喜地笑著拉住小謝的手直跑,“小謝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最最好的!”

小謝笑盈盈地看他。這孩子年紀還小,虎目劍目已經十分清晰,將來長大了必定是個英俊小生,要讓多少女孩子碎了心。那眉眼裡的威武架勢,哪裡是個普通的農村小子有的氣勢?

去村裡給寡婦王大媽看完了眼傷,天已經不早了,婉言謝絕了王大媽要留自己吃晚飯,小謝背著藥箱慢慢往家走去。

正是一個晚霞滿天的傍晚,整個天空都被雲彩渲染得一片輝煌,遠遠鋪陳開來,從金到紅到紫,最後回歸蔚藍。而田裡放滿了水,才插上秧苗的田,如一面面鏡子一樣倒影著漫天的彩霞。

小謝站在田坎上,怔怔看了半晌,這才摸著咕咕響的肚子往回走。

回到臨時落腳的屋裡,灶上已經放著做好了的菜,想必是連城他娘送來的。小謝笑著把菜熱了,切了一點臘肉,草草解決了晚飯。

村裡的夜晚很靜,屋外只聽得到草叢裡的蟲鳴聲。

小謝撥亮油燈,打開筆盒,取出羽毛筆,沾了沾墨水,開始動筆。

“阿暄,見信如晤:

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一個月前就離開了西泰,隨著藥販的商隊翻過了紫雲山,來到了離國。所以這個月的信遲了十天,讓你擔心了。

紫雲山不愧是西南地最大的山脈,海拔估計有三千多米,無數山峰上積雪皚皚,終年不化。山腳春暖花開,山腰風寒地凍,氣候差距很大。而且山裡植被茂密,多種奇花異草,珍稀動物。我逗留的時間很短,但是也都找到了好多味珍稀藥材。有一種草藥只開在懸崖邊,采摘的時候十分艱險,不過別擔心,領我們過山的當地向導養有小猴,訓練有素,最後還是靠那個小家伙幫我采到了藥草。

紫雲大山裡散布著大大小小幾十個山寨部落,頭人蓄養著奴隸和猛獸,各自占山為王。秦離兩地官府都從不過問插手他們的事。於是紫雲山成了三不管地帶,兩國許多不法分子都會逃進山裡尋求庇護。他們不事生產,依靠搶劫過往商隊來獲取財富。我這次跟隨的只是藥販專門來往於各個山寨間,收購珍稀藥材。我跟著他們走了八個山寨,大開眼界。

紫雲山區雖然危險,但是景色十分壯麗。天塹、飛瀑、深潭、淺溪,讓我十分流連忘返,真希望那時你也在身邊,陪我看孤霞峰的落日,那該多美好!呵,不說了,不然你又要抱怨了。

寫到這裡,女子清秀的臉上露出一個溫暖的笑來。

“有件事或許你該知道。沒想到紫雲山竟然盛產鐵礦石。我路見秦國勞工在深山開采礦石,就地冶煉成鐵,運輸到國內。他們行徑十分嚴密,還買通了當地頭人,大肆砍伐森林。我覺得這事很蹊蹺。秦王久病成痾,太子監國已有半年,表面上看來一切平常,但是私下小動作不停。從地方無品級小官開始更換,大量田地合並形成了新的豪強,今年兵役人數增加。我覺得秦國將有一番大動蕩。

我現在暫時定居的地方,是離國一個小村。這裡有一株百年老榕樹,高大茂密。我當初一看到它,就想起了小時候外婆家村口的那棵大榕樹,覺得十分親切,便在這裡住了下來。

村裡的人都十分淳樸友善,對我也很照顧。離國同我們大齊一樣,北種小麥,南種水稻,現在正是插秧時節。村民勤勞,相比之下我倒有些游手好閒。我發現當地婦女養殖桑蠶時有一些非常獨到的辦法,能將桑蠶的繁殖率提高,產出的絲也比較好。我現在正在研究,希望能總結出來,提高我們大齊桑蠶養殖質量。

到了離國,他們也在推行改革,廣納賢士,我恰巧趕上最熱鬧的時候。聽說今天放榜,遠近的讀書人都趕去縣城。離國歷來尚武,文人們受了百多年的壓抑,如今終於得以機會揚眉吐氣,一展身手。我想這次離國領導人必定會招收到許多人才。

阿暄,你當政已經有三年多了。大齊雖然軍備強大,壯士驍勇,可是我知道以軍治國並不是你的最終目的。但是國內現在局勢僵硬,某家勢力雖然在這幾年內一直受到壓制,但是其深植在軍中的根系依舊堅固。你登基時便在東齊開創新的科舉制度,這三年下來想必碩果累累,是該收獲的時候了。另外,說到教育和醫療,我又有了幾點新的想法,就是……”

又是洋洋灑灑地寫了一頁多紙。油燈輕爆了一個火花,光線稍微暗了點。

小謝甩了甩發酸的手腕,提筆繼續寫道:

“我在這裡跟村民學會做一種很好吃的酸甜湯,是當地特色菜。我把食譜寫上,你或許可以叫御廚做一下。子敬哥說你最近為開春的事總是每天忙到很晚。勞逸要結合,身體是本錢。說多了你也嫌我囉嗦。對了,秦國南方有種東齊沒有的花,他們叫它火龍花,我叫它罌粟。它的果實提煉後能讓服食者上癮,使人身體漸漸虛弱,最後死亡。可是這花卻鮮艷似火,非常艷麗奪目。適當使用,它可以用來緩解疼痛,但是過量會導致死亡。當地人只知這花有毒,並不知道它還有藥用。

天氣轉暖了,容易傷風。你這幾年天天坐朝堂,缺乏鍛煉,可得小心別生病了。來到新地方,什麼都是新鮮的,不覺寫了很多。天晚了,我要去睡了。願能夢到你。”

小謝寫下落款,又不自覺笑了笑,這才停下筆,把信仔細折好放進信封裡。

她簡單地梳洗了一下,吹滅了油燈,歇息下去。

夜深了,雲層不知什麼時候被風吹散,露出一片皎潔的月光,透過窗稜,照在屋內安詳沉睡的面容上。

次日是個晴朗天氣。小謝大夫非常難得地沒有睡懶覺,而是很早就起了床。

沒有煤氣,生火做飯很麻煩。她把昨天的冷饅頭在還沒冷盡的灶上熱了熱,就著粗茶吃下。養的狗老黑打著呵欠慢條斯理地從外面踱進來,沖主人漫不經心地搖了搖尾巴。小謝雖然養了它,可是喂活它的卻是左鄰右捨,所以也不能說它對主人不夠尊重。

小謝邊啃著饅頭邊說:“昨晚回來都沒見著你,跑哪裡去了?又看中誰家狗妹妹了?別人家的狗晚上都是來看門的,瞧瞧你呢!”

老黑無視地叼著骨頭轉了個頭,用屁股朝著她。不能怪它,這擺著破桌爛椅還堆滿了干草的高危易燃的地方裡,唯一能吸引賊的,也就是秀色可餐的謝小姐。不過自從她一把藥粉就讓調戲她的東街流氓頭子滿身長遍膿包後,這文昌縣遠近百裡就沒有男人敢垂涎她的白嫩小手了。

小謝吃完了饅頭,收拾好屋子,換了一身整潔的衣服,然後拿著信走出門。

只過了片刻,一個打扮普通的路人悄無聲息地從林子裡走出來,走到小謝面前,鞠躬行禮。

小謝回禮,將信交給了他。

“麻煩你了。”

那人不語,又欠了欠身,轉身回了林子,很快就不見了。

小謝像往常一樣,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後背著藥箱出了門。

我同縣裡廣義堂的陳老大夫有約,向他請教一些學術問題,老人家原來是離國宮中太醫,多年前受政治牽連被貶出宮,回了家鄉開醫館,倒過上平靜安詳,子孫繞膝的生活。

今天縣裡很熱鬧,到處酒樓都人滿。小謝陪著老大夫在醫館廳堂裡坐了兩刻鍾,就看到一撥一撥的人跑進來要醒酒藥。

“酒廠倒閉啦?”

老大夫的大兒子一邊手腳麻利地包藥,一邊說:“昨天放了榜,那榜上有名的都趕在今天擺酒慶祝呢。瞧,天都還沒黑,就都醉成這樣了!”

老頭子倒挺開心的,“好好,下午起醒酒藥都上漲一文。”

小謝提醒他,“老爺子,您這是詐騙!”

“是嗎?”

“是啊!”小謝很肯定,不過又補充說,“您得說那是新配方,專解頭疼的,這樣人家才買得甘心。”

陳家大兒子人老實,忙說:“可是不解啊!”

“每份各加半錢的米草嘛!”小謝笑。

老爺子摸著胡子笑,“還是小謝機靈。小謝啊,你怎麼不去考一考。醫局也在招人,待遇還不錯。”

沒人知道看似很清貧的小謝大夫其實腰包裡隨時揣著幾百兩的銀票,因為她衣著樸素,也因為她生活很摳門。而眾人最關心她的也是兩個問題:生活是否過得去;以及,怎麼還不嫁人。

也沒人知道看似普通的小謝大夫,其實正在創作一部偉大的醫學著作。

離開齊國後,謝小姐花了三年的時間周游列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踏遍青山綠水,走過千溝萬壑。量了一下四國的土地,看過了人情冷暖,領略了一番各地風土人情。而收獲最大的,是她沿途搜集采納到的各地醫學技術,奇方珍藥。她將之整理學習,不但豐富了自己的知識,提高了專業素質,而且還有了充足資料以供她著作成書,以求將來以一個知名醫學家、作家而名留史冊。

不但如此,游歷行醫還大大磨練提高了她的外科技術。如今的小謝大夫針炙時已經可以下指如飛,切皮割肉時更是爽快利落,刀功細致到自稱可以把一斤豬肉均勻分成一毫米厚——這一項技術後來屢次在大伙吃涮羊肉時發揚光大。再恐怖再血污的場面,她看來也眉頭不皺鎮定自若,做完截肢手術照樣吃紅辣辣的水煮牛肉。這也是她雖然模樣標致卻一直乏人問津的另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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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1:42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58章

“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扯著嗓子沖進來,把所有人都嚇一跳。

“曲家少奶奶難產,快不行了!現在正到處找大夫呢,說是最好是女大夫!”

陳家父子齊齊向小謝望過去。小謝摸摸鼻子,說,“我可以去試試……”

那人已經撲過來一把拉起她就狂奔。小謝只覺得自己已經對抗了地心引力,兩腿離地,呈飄離狀像一只風箏似的被人一路拽到了曲府,然後被一群婆婆媽媽大呼小叫地迎到了一個房間裡。

房間裡又潮濕又悶熱,曲家大少奶奶躺在床上,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一群丫鬟老媽子都慌了神,哭哭啼啼個沒完。

小謝把袖子一挽,大喝一聲:“都給我讓開!”

這一聲喝開天辟地,如一道驚雷打下,眾人收聲,都被這個年輕女大夫秀氣面容上的肅殺之色給鎮住了。

小謝走到床邊,一手切脈一手翻曲少奶奶的眼皮。昏厥過去了,不過也挺危險的。

她嘩地掀開蓋在孕婦身上的多余的被子,拉開她的衣服,開始給孕婦按摩。

房間裡一時靜得很,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那女大夫手法純熟,有板有眼,十分盡力。窗戶開後房間裡溫度降低了許多,可是女大夫臉上很快就起了一層薄汗。

小半柱香後,曲少奶奶哼哼著終於轉醒了過來。女眷們齊齊松了一大口氣,忙道菩薩顯靈。

小謝菩薩卻絲毫沒有放松,仔細淨過手,探了下去,“已經開了十指了,夫人使勁!”

曲夫人只有力氣哭,“我使……使不上勁……”氣若游絲的樣子。

她先生在外面很配合地撕心裂肺地叫:“如月啊——”

小謝額掛冷汗,厲聲道:“沒勁也要使!不然孩子要憋死在你肚子裡了!”

曲夫人給嚇得臉色由白轉青,猛地咬牙捏拳頭,額頭青筋暴露,力氣下沉。小謝就看著孩子那濕漉漉的腦袋通過了產門落到自己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托著,順著產婦的用力,一點一點將孩子接出來,最後輕輕一拉,娃娃落到自己手裡。

還沒等自己朝那小屁股上拍一巴掌,娃娃就已經搶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聲音嘹亮,一點也不比她娘差。

曲夫人撐著一口氣問:“是不是兒子?是不是兒子?”

她運氣好。

“恭喜夫人,是個大胖小子!”

曲夫人氣一松,咚地倒回床上昏了過去。

小謝把孩子交給旁邊的女人們。一直等到產婦胎盤脫落,沒有其他危險了,這才算完成了任務。

等她收拾完,天都已經黑了,肚子也餓了。曲家把她當做上賓,擺了滿滿了一桌子酒菜招待她。

曲家的老爺子臉上笑得像開了一朵花,“姑娘義手雲天,救了我家少奶奶和孫少爺,是我們曲家的大恩人啊!你有啥要求都只管說。”

小謝突然想起來,這曲老爺辭官前,似乎管的就是地方科舉一類的活。

天底下沒有不腐敗的官僚,就是不知道離國官僚腐敗到什麼程度。

她說:“我的要求也不高。”

曲老爺子聽了很高興,他當然也沒打算真的啥要求都答應。

小謝說:“我想進醫局。”

曲老爺的辦事效率並不因為他已經退休而有所滯慢,才第三天,待在曲家好吃好喝的小謝就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上面自己的名字那三個大字,十分醒目。

我們的小謝——小謝,也就是原來的謝昭華小姐。在終於能用回自己的爹娘欽賜的本名時,她心中那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春朝夢露雖如幻,電光石火見永恆。過去不過短短幾年,倒像又經歷了一世似的。如今煥然新生,猶如重新投胎一回。

她在曲家滿門熱情的道謝聲中坐上小車,離開了縣城。

才到村口,就發覺不對勁,本來應該在地裡忙碌的人們都在村子裡路來跑去。

小謝跳下車,抓著一個孩子問:“出什麼事了?”

“連城他家起火了!”

“什麼?”小謝大驚,“人呢?”

“連城不見了。她娘救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小謝拔腿就往村裡跑。趕到連城家時,火都快撲滅了,兩間土磚房如今只剩一點焦黑的殘垣。屋前空地上的席子裡,躺著的就是連城那溫婉漂亮,一點都不像農家婦女的娘。小謝不死心,親自去檢查。這個善良溫柔的婦人的確是已經死了。唯一安慰,大概是她死於窒息,遺容還完好。

小謝怔怔的反應不過來。她記得自己出門前還吃過連城娘送來的飯菜,轉眼就已經陰陽相隔了。

“有誰見到連城了?”小謝焦急地問。

“這孩子自出事起就沒見著!”鄉親們回答。

“這火起得怪,一下就把房子全燒了。連城娘都還是劉大哥拼死沖進去搶出來的,那孩子如果還在屋裡面,現在怕都已經成了灰了吧?”

幾個村婦和孩子都在哭。大家情緒十分低落。連城母子是外來人,在村裡呆了有四年了,一直和大家相處融洽。突然天降大禍,把好好的一個家給毀了。

小謝走到已經燒得面目全非的屋子裡,努力在一片狼籍中尋找一點蛛絲馬跡。沒人看到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只是懷疑是灶裡的火星掉到了柴堆上。

小謝揀起一根木棍,撥開廚房地上的堆積物,發現堆放柴火的那面牆上被火燒出一個明顯的V字痕跡。

沒有助燃劑,小小磚房怎麼會起這麼大的火?

可是又是什麼人,要殺這母子倆?

村長出面,大伙湊了點錢,先把連城娘給裝殮了。村裡幾個人出去找連城,一直到太陽下山都沒有一點消息。

那日小謝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連城娘已經裝殮進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裡一間空屋裡。連城那孩子還是沒找到,生死不明,雖然去官府報了官,可是這年頭丟個把孩子算個什麼事。衙役也只是敷衍。

小謝又累又餓,進了房,燈也沒點,直接倒在床上。

黑暗中突然響起哎喲一聲,一個什麼東西滾了出來。

小謝跳起來。

微弱月光下,一個黑衣人拎著一個孩子站在屋裡。

“連城?”

黑衣人把孩子一丟,沖小謝點了點頭,身影一閃又不見了。

小謝視若無睹,卻趕緊點亮燈,把孩子扶起來。

小連城一身的灰,頭發凌亂,臉上的黑灰被淚水沖出兩條印子。他瑟瑟發抖,眼睛裡滿是恐懼和憤怒。

小謝將他拉到桌邊,仔細看他,“你跑哪裡去了?在家都急死了,怎麼都找不到你!你傷著了嗎?讓我看看!”

連城抽了抽鼻子,兩行淚水無聲滑落。

“娘……他們把娘……”

“噓!”小謝捂住他的嘴,“****……村長他們會安置好****的。你沒事吧?”

連城抹了一把臉,說:“我沒事!我娘把我藏在床下。那有個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開逃了出來。可是我娘她……”

這孩子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小謝心疼得很,忙把他摟在懷裡。

“你先別哭。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們家是為什麼惹來這殺身之禍,我也不想知道。現在外面亂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還沒走遠。你不能輕易出去,知道嗎?”

連城問:“那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來歷神秘的母子兩人隱居村間,終有一日仇人尋上門來,殺人滅口,斬草除根,偏偏野火燒不盡,總會留一根獨苗苗。這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負重奮發圖強,練就絕世武功,征奸除惡,終於血洗冤仇,抱得美人歸。

這情景熟悉得都要爛掉了。小謝本來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臉悲痛憤怒和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臉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裡。

還是個孩子呢,還沒滿十二歲呢。小學五、六年級,玩游戲看電視的年紀吧。他卻沒了親人,身臨危機裡。

坎坷的命運鍛煉造就人的成功,可鍛練的過程總是艱辛痛苦的。

小謝說:“我要去州府醫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連城眼睛一亮。

小謝摸摸他的頭發,“至少你跟著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們以後再說。”

仇總是要報的。小謝歎氣,好在讓她遇見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裡。經歷家變,讓本來就懂事的連城更加成熟了許多。關於那天晚上把藏起來的他抓出來的黑衣人,他就從來沒問過小謝一個字。小謝也像忘了還有那麼一個環節一樣絕口不提。

表面上看起來一切正常。尋找連城的村民一無所獲地回來了。村長做主將連城娘下葬。

那夜小謝帶著連城悄悄去了墳頭。因為怕驚動村人,他們沒有燒香,連城掉著眼淚給娘親磕了九個響頭。

“娘,我跟小謝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和爹失望的。”

小謝也低聲說:“大嬸,我會照顧好連城的。”

次日一大早,小謝就趕著一輛小馬車,在村人的祝福聲裡,往州府青陽城駛去。

原本應該快樂的充滿希望的旅途,因為這突然而來的變故,而帶上了一點沉重。

連城不方便拋頭露面,一直呆在車裡,老黑體貼地一直陪著他。小謝歇息的時候進去,總看到他偷偷擦眼淚。小小少年很要面子,人前裝著一副剛毅的模樣,睡夢裡總是翻來覆去地呢喃。有時喊爹娘,有時喊著不要快放手,有時就是哭個不停。

小謝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沒法睡,後來干脆把孩子抱在懷裡輕聲細語地哄。這招很管用,連城漸漸放松下來,塌實睡過去。只是次日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要鬧一個大紅臉。

小謝開他玩笑想開解他,“小可憐,半夜哭鼻子呢。”

結果連城臉色漲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盡似的。小謝嚇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緒是一杯化學試劑,處理稍微不當就會引起大爆炸,當心,當心。

從文昌到青陽,花了五天,一路都很平靜。連城起初十分擔驚受怕,一點風吹草動就要跳起來,可是看到小謝總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樣,也放了一點心去相信這個姐姐也許真的可以給自己一點保護。

青陽城,整個南洋州的首府。無奈因為地區經濟整體發展低下的原因,它也並沒有其他州府那般繁榮。不過南洋少數民族混雜,青陽城裡的建築多帶有各族文化特色,雖然不華麗精致,卻也別具風格。

離國官僚機構等級分明。就醫局來說,一局之長,稱太醫監,總管全國醫局,其下各州有醫史,是一州的衛生局長。醫史之下是醫正,分上下,上醫正管是市區級干部,下醫正就是縣級小干部了。醫局之中,大夫官職稱為醫行,亦分許多級別,都以顏色區分,朱黃白青藍褐。

曲老爺的學生張醫行,就是他們這個部門的總負責人。張大人四十左右,白面長須,小眼睛,人有點病態的瘦弱。

他很親切地對小謝說:“曲大人都告訴我了。小謝你技藝出眾,由他做保推薦,來我這裡做事,還要我多多關照你。”

天下當然沒平白的關照,小謝自然有見面禮要送。曲家厚道,主動幫她准備了,是一根老參。

張大人說:“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滿臉歡喜模樣。

他只當她是恩師家走後門親戚。

小謝在醫局宿捨安頓下來。一根老參作用大,換了兩間房。於是連城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間,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窩。

連城現在姓了謝,做了小謝的弟弟。內向、老實、勤快的謝小弟。父母雙亡,跟著姐姐生活。姐姐在醫局裡做個藍衣小醫官,他就在藥房做學徒。

小謝親自帶他,從辯識草藥開始學起。連城很聰明,又勤奮,學得極快。唯一小缺點,就是有點急躁。

連城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經切了半個月的草藥了!你要我干到什麼時候?”

小謝修著指甲說:“哪個學徒都是從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藥你全都認識嗎?”

連城很驕傲的說:“差不多全認識了!”

“差不多?”小謝笑了笑,“那你知道他們的產地,生長規律,藥用,怎麼存放,怎麼搭配會產生怎麼樣的藥效嗎?”

連城語塞。

小謝冷笑,揚手把一本書丟給他。

“別以為學這個簡單。所有學問一旦鑽研進去,都深奧得很。你若不想學這個,我不勉強你,若想學,就先把基礎打結實了再說。”

“喲!好凶的口氣!”

謝家姐弟齊抬頭,朝外望去。

門外站著一位年輕公子,一身白晃晃的綢衣,離夏天還有幾個月,就已經搖起了扇子。人長得十分普通,眉眼平淡得仿佛一杯水潑過去就可以沖掉,可是一雙眼睛格外有神,像是內置了一盞一百瓦白熾燈。

小謝扶著腦袋,“哦,NO,怎麼是你!”

“別來無恙啊。”白衣公子笑盈盈,“老黑也在啊,好像又長肥了一圈了。”

“誰?誰?”連城問。

白衣公子唰地收了扇子,“請容在下自我介紹。鄙人出身江北吳家,排行十三。”

連城繼續問:“是誰?”

小謝噗嗤笑。

白衣公子面子掛不住,“我是吳十三!”

“是誰?”連城還是問。

吳十三怒:“你重聽嗎?”

“喂!”小謝跳起來護短,“干嘛沖我弟大呼小叫的!你和孩子較什麼真?”

吳十三叫:“好好好!我收回不行嗎?”

連城問:“姐,你朋友?”

“算是吧?”小謝說,“吳十三。不認識不要緊,就叫他十三好了。”

“喂!我好歹是長輩!”吳十三抗議。

連城比較懂事,“吳大哥。”

吳十三笑了,“這孩子真乖。小謝,你啥時候多了一個弟弟?”

小謝反問:“你怎麼來了?”

吳十三說:“哦。我聽說你來青陽了。”

“你在哪聽說的?”

“霽月樓。”

“花樓?”

“不然你以為會是哪?”

小謝再度扶著腦袋,“我就知道不該對你的品行有過高的指望。”

吳十三笑道:“我爹要也這麼想就好了。”

小謝問:“你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逼婚啊!”吳十三瀟灑地坐了下來,動手翻桌上的東西。

小謝走過去啪地打開他的手,“這不是一件好事嗎?恭喜你啦!”

吳十三戚戚哀哀地說:“我怎麼會犧牲自由去娶一個寡婦?那個老女人有什麼好的?”

小謝背書:“她的頭發比智慧多,她的錯處比頭發多,她的財富比錯處多。”

“咦?你怎麼知道?”吳少爺驚愕。

小謝聳聳肩,“我不知道。不過事情多半都是這樣。”

吳十三抱著手,語氣哀婉地說:“小謝你語氣也太沒良心了。虧我對你一片真心。”

連城警惕,問:“姐,這人是你相好?”

小謝笑,“呵呵!朕的後宮佳麗何止三千,他算個老幾?”

吳十三大驚:“小謝,說這話是要殺頭的!”

“是嗎?”小謝不以為然,轉頭對連城說,“怎麼辦?讓他聽出咱有謀反之意了。”

連城操起切草藥的刀,“那我只好勉為其難殺他滅口了。”

“不要!不要!”吳十三大叫,“我相信他是你弟了!”

小謝很滿意。

“十三,我們也有陣子沒見了,今天就在我這吃飯吧。”

吳十三摸摸肚子,又看到神情不友善的連城手裡的寒刀,斟酌半天,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吳十三,離國江北名門望族吳家的十三少爺。顯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媽媽,吳十三之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吳媽媽產量太高,質量未免有點跟不上。吳家其他孩子和爹娘一樣生得端正漂亮,惟獨這吳十三卻長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脫、好逸惡勞,不大受父母待見。

小謝並不是以貌取人之輩。她同吳十三江湖相識,場面十分戲劇化:那時還在秦國,十三少春日游江,畫舫美人絲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際,施展高難度吃水晶蝦凍,因為技術不過關,一塊點心堵進了氣管裡。

武功這種東西,強身健體是可以,搶救意外時卻是毫無施展余地。眼看十三爺白臉抽搐沒有進氣也沒出氣,花姑娘們紛紛嚇得花容失色,吳少爺的江湖好友段長風也滿頭大汗又是點穴又是捶背,可是絲毫用處都沒有。

就在段長風欲哭無淚之際,有人驚呼隔壁船上有大夫。小謝就那麼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畫舫上,丟到了已經快休克的吳十三面前。

小謝大夫也不愧是見過風浪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問清原由後立刻虎撲上去,下手如飛幾根銀光閃爍的長針轉眼扎進幾個敏感的穴道,將人翻過來當胸一擊,她本人張口低頭湊上了吳少爺的香唇。

段長風事後回想起來還心肝脾肺一陣顫抖。這一船的花姑娘也就罷了,怎麼抓來一個大夫也會飛身撲過來非禮男人?他當場抽搐心想十三啊,哥們我對不起沒能守住你的清白,還沒念完吳十三渾身一震緩過氣來,從嘴裡吐出那塊要命的點心。

小謝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說:“十兩銀子。”

段長風幾乎跌進河裡。那廂,十三少叮嚀一聲轉醒,爬了起來,發覺自己沒死成,又看到對方是個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報答?”

段長風氣得幾欲吐血,一句話沖出口:“人家摸了你也親了你,你干脆以身相許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們的臉皮厚度,吳十三白揀了這借口,正式地纏上了小謝。而小謝的臉皮只有更厚沒有最厚,當場惡心叭啦地管他叫娘子,把他當冤大頭逗著玩,敲詐了五十兩救命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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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2:08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59章

吳十三就這麼和謝懷□對上了胃口。非關曖昧,完全是氣味相投肝膽相照的異性好友。十三少有名字,同謝懷□提過一次,這名字肯定拗口難記,因為謝小姐聽完了就丟到腦後去,還是一口一個十三地叫他。

吳十三的朋友不是像他這樣的閒散貴公子,就是出身優越的江湖俊才,成日聚在一起,除了吟作畫喝花酒,沒做過一點對社會生產總值有貢獻的事——唯一貢獻大概就是一擲千金進而推進了離國服務業的發展吧。

小謝大夫卻是一個有追求有抱負的新時代女青年,雖然有錢,但是沒閒,最開始不大愛搭理這幫紈褲子弟。不過吳十三是塊牛皮糖,山不轉水轉,率領眾人找上門來。謝懷□的廚藝在幾年生活磨練裡有了質的飛躍,尤其擅長做齋菜,豆腐青菜可以做出一桌吉祥如意。十三黨都是饕餮主義者,貪口腹之欲,來謝家蹭了不少飯。謝懷□月末算帳驚覺自己做了月光女神,遂大怒。好在十三黨有良心,以後登門都自己帶材料。

謝懷□後來離開秦國去了離國。吳十三流連西秦的溫柔鄉,兩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絡。等吳少爺終於厭倦了軟玉溫香,懷念祖國母親的懷抱之後,回了離國,在離邊卡最近的青陽逗留著。也就這麼巧,聽姑娘們說醫局裡新來了一個女大夫,不但肯為她們看病,態度還特別好。他當時就猜是謝懷□。結果給他猜中了。

雖然拌嘴,可是有朋自遠方來,謝懷□還是挺高興的,於是當晚的飯菜十分豐盛,甚至還開了一壇自釀的桂花酒。

“去年最後一壇了。到了青陽,才安頓下來,也沒有時間釀新的。”

吳十三忙著吃菜,嘴巴含糊地說:“你放心,以後有我的地方,我全罩著你。”

謝懷□做了香酥雞,吳十三和連城同時朝著雞腿下筷子,兩雙筷子在盤子裡打架。

謝懷□一人腦袋上給了一下,然後把雞夾到連城碗裡。

“小謝你偏心!”吳十三控訴。

謝懷□白他一眼,“連城在長身子呢,營養得跟上。你跟他爭個什麼啊?”

她轉身去盛飯。連城啃著雞腿,沖吳十三得意挑釁地笑。吳十三氣得牙疼。

連城突然大叫:“姐!他瞪我!”

謝懷□狠狠剜了吳十三一眼,“你成熟一點!”

吳十三真是有口莫辯,“這個小毛孩說什麼你都信嗎?”

“什麼小毛孩?人家都快十二歲了。”謝懷□得意得像在說自己兒子,“在離國,這都夠服兵役的年紀了。”

“我要去服兵役?”連城忙問。

“當然不!”謝懷□安慰他,“你是家裡唯一男丁。”

吳十三嘲笑,“說是當兵打仗就怕了吧?”

謝懷□把盛著米飯的碗狠狠頓在他面前。

吳十三屈從於淫威,伸筷子夾菜,“這辣嗎?”

謝懷□說:“不辣。”

吳十三放心地將菜送入口,三秒過後,嗷嗷慘叫著從凳子上彈起來,滿屋子找水喝。

謝懷□立刻給他倒了一杯茶,他接過來一口灌進去,緊接著又一口噴出來。

“燙!燙!”

“哎呀真抱歉!”謝懷□大夫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趕緊又端來另外一杯水。

這下沒問題了,喝了很清涼。吳十三緩了過來,哎喲喲地叫喚,“小謝,這玩意兒味道真怪,是什麼?”

謝懷□說:“漱口水。”

吳十三奔去外面吐。

水當然不可能是漱口水。可憐吳少爺同謝大夫認識一載多,還不熟悉她信口開河天馬行空的說話習慣。

不過吳十三也不是頭一次吃這個虧。謝懷□這種歹毒之人,時常乘吳公子前來蹭飯之時,借著做飯菜之便,行下藥之事,以達到新藥人體實驗的目的。吳十三對謝氏制藥也算是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什麼七日纏綿散,什麼百裡飛霜,都少不了吳少爺的功勞。

一頓飯菜下來,盤子都見了底。連城年紀小,被謝懷眠打發去睡了,剩下兩個大人在喝酒。

吳十三越喝反而越清醒了,人也正經了許多。

“小謝,你打算把這孩子一直帶在身邊了?”

謝懷□嚼著花生米,說:“帶著了。跟著我他安全。”

“他可不像老黑,揀來隨便養養就行了。”

“他當然不是老黑。他是一個大活人呢!”謝懷□說,“這孩子的娘在世時,很照顧我,時常送吃的,還幫我補衣服。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再說,他無親無故,我還能把他趕到大街上不成?”

吳十三看了臥室一眼,說:“誰說他沒親沒故了?他還有外公,他爹的部下還在東北邊陲守國門呢。”

謝懷□嗤笑,“他外公要肯認他,他們母子會落到那田地。他爹的故人肯收留他,他會選擇投靠我?”

吳十三抿了一口酒,“你性子倔強,我是說不動你的。那你打算怎麼辦?”

謝懷□搖頭晃腦道:“工作啊。做我的本行。”

“過膩了流浪的生活了?”

“哦,我只是想有朝一日憑借自己的真本事親眼看到國庫珍藏的醫學書籍而已。”

“你還真沒追求。”

“彼此,彼此。”

兩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有點醉。

謝懷□笑嘻嘻地哼蘇三起解,哼完了又唱畢業歌,然後又指著頭頂圓圓的月亮念詩,什麼“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什麼“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吳十三聽著好笑,“好好做你的大夫,當什麼詩人嘛。”

謝懷□一把揪住他的臉皮,仔細打量,說:“二哥,你怎麼長丑了?”

“誰是你二哥?”吳十三打開她的手,“我是你十三爺。”

謝懷□拍著吳十三的肩,說:“阿暄,我好想你哦……”

吳十三猛地打了個激靈,酒全醒了。“你說啥?”

謝懷□半邊身子都趴了上去,“阿暄……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不要生氣了,我只喜歡你一個……”

“喜歡,喜歡。喜歡就好。”吳十三忙不迭掩著自己的衣襟,生怕被她吃了豆腐。

謝懷□嘿嘿笑,“阿暄……我們逃吧……”說完壓著吳少爺,兩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吳十三背上不知道壓著什麼,把他硌疼得臉都綠了,拼命拉著衣服要從已經睡著的謝大小姐的壓迫下逃出來。

屋裡忽然起了一陣輕風,燭光飄忽了一下,謝懷□睡夢裡嘟噥一聲,翻了個身。

吳少爺終於被解放了出來,嗷嗷叫著扶著腰站起來。

低頭看謝懷□。那丫頭皺著眉頭,又是歡喜又是愁的,不知道為的是什麼。

阿暄是嗎?

吳十三歎口氣,把謝懷□抱上床,蓋好被子。她喃喃自語著翻了個身,面朝裡睡去。

謝懷□第二天醒來,完全不記得自己昨天晚上非禮過吳少爺。

她同吳十三說:“你關系面廣,認識的人多,幫我找個師傅教連城一點功夫吧。他以前學過,底子也很好,不堅持下去可惜了。”

吳十三看著在院子裡洗碗的連城。個子比同齡人要高些,身板也結實,手腳靈活,誰都看得出這孩子有點潛力。

“我認識一個人,不過他收不收這孩子,不是我說了算的。”

謝懷□點點頭,“我對連城有信心。”

吳十三這才想到問:“你在這裡工作怎麼樣?”

“挺好的。又沒有什麼可以難倒我。”

“那還混著穿藍衣。”

“這顏色好看嘛。”謝懷□扭了扭,“再說我不想太招搖了。”

“照你這速度,有生之年能混到中央嗎?”十三少鄙視,出主意說,“不如你來賄賂我吧。我給你通關系,保證你一路遷升,年中就可以調去內醫監。”

謝懷□似乎很感興趣,“那我該怎麼賄賂你?”

小吳拋媚眼,“以身相許如何?”

謝大夫撥了撥他的眼皮,拉開他嘴巴看了看他舌頭,然後又切了一下他的脈。

“熟附子三兩,生姜半斤,蒜瓣適量,狗肉兩斤。將生姜煮熟切片,狗肉洗淨切碎,起油鍋,先炒蒜瓣片刻,加適量水,入狗肉、熟附片,煨姜片煮一個時辰,酌量分餐熟食。”

吳少爺迷惑,“你背食譜做什麼?”

小謝大夫道:“此乃藥膳。專對命門火衰,對治療陽痿不振、頭暈目眩、精神萎靡等,有良好功效。”

連城噗地一聲笑。吳少爺臉綠了。

“謝懷□——”

小謝背上公文包,揮揮手,上班去了。

吳少爺流連花叢的時候,也沒忘了朋友的囑托,為連城找來師父。

該中年大叔身材高壯,五官硬朗,眼神犀利,面有刀疤,渾身上下散發著冰冷的氣息,簡直像剛從武俠小說裡走出來的人物。而他偏偏有個和他本人很不和諧的名字,叫溫陽。

謝懷□說:“溫師父……”

吳十三咳嗽。

謝懷□忙改口:“哦,溫大俠。”

溫大俠冰冷地點了點頭。

謝懷□拉著連城說,“我弟弟就托付給您了。這孩子聰明又吃得苦,您一定會喜歡他的。您不覺得他根骨奇佳嗎?”

吳少爺扶著腦袋,心裡暗罵:謝懷□你可真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溫大俠把連城叫過來,切了他的脈,又在他身上東捏捏,西捏捏。謝懷□簡直都要懷疑他猥褻男童了,他才說:“的確不錯!”

連城迷茫和恍惚,謝懷□抬腳就在連城膝蓋彎上踢了一腳,連城撲通一聲跪下來。

吳十三提醒他:“快叫師父啊!”

連城鼻子一陣發酸,磕頭拜了師。

自從連城拜師學藝後,早出晚歸,吳少爺也回雪了溫柔鄉,謝懷□又覺得日子挺寂寞的。

青陽醫局並不是一個人才輩出的地方,特別是去年一批老大夫退休回家養老後,新來的小大夫們就和所有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熱情多過實際技術。謝懷□並不是自誇,多年磨練,她的本事,在這裡絕對是首屈一指。只是深諳韜光養晦的道理,謝懷□做人一如既往地低調。份內的事,她一定做好,多余的時候就用來編撰自己的書。她由藍衣換到了青衣,工作量比以前大了些。她最近書寫到草藥一欄,借著工作之便一頭扎進藥庫裡。

謝懷□逗留藥房,還是為了找一味藥。解煙花三月的醍靈花。

碧血珀已經在兩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靈花卻是一直沒有再找到。此花長在離國北地高原上,可是當地人都數年才可采摘到一朵。

沒有解藥,毒也解不了,就像一個定時炸彈一樣困擾著謝懷□。煙花三月中後三年發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時候,謝懷□也非常擔憂,一邊密切關注著自己身體的變化,一邊在回去找老情人還是寫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淚下的遺書寄回去中猶豫著。可是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謝懷□照樣能吃能睡,甚至連月事都十分准時順暢,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一點要死的樣子都沒有。

謝懷□這樣提心吊膽過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該認為自己一時是死不了了。這樣想著,一邊念叨著宋家那塊玉真是無價之寶,一邊充滿活力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陰影始終籠罩頭頂的感覺並不好。所以謝懷□一頭扎進離國醫藥庫裡,力圖尋找可以替代醍靈花的草藥。她就不信了,這古人發明的毒藥,還是毒得過現代的?

青陽這裡天氣暖得很快,春秋兩季非常長,三月出頭,就只用穿兩件單衣了。

謝懷□一早啃著包子來到藥庫。今天要新進一批藥材,庫房管理的王大夫帶著幾個徒弟已經在裡面忙著搬運和統計。謝懷□打過招呼往裡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樣東西。

王大夫正皺著眉頭打量著桌子上一個漆盒裡裝著的黑色膏藥一樣的東西,顯然以前並沒有見過。

可是這東西謝懷□並不陌生。

她當即走過去,取了一塊放在手心。

鴉片膏?

“這是……”到嘴的那個名詞突然打住了,謝懷□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老王搖頭說:“這東西我也是頭一次見。他們說這叫如意膏,功效類似麻沸散。張大人挺感興趣,進了不少呢。”

謝懷□把那塊鴉片膏放回盒子裡,抽出手絹仔細擦手,簡直要擦掉一層皮。

“王大夫,這東西從哪裡來的?”

“走西秦的藥商帶來的。”老王指了指謝懷□身後。

那裡坐著兩個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著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膚。胖的那個在指揮學徒們搬運,瘦的那個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一臉精明樣。

謝懷□過去打招呼:“兩位大哥才從西秦過來嗎?現在過山還好吧。沒人攔嗎?”

胖大叔很好說話的樣子,“怎麼沒攔路的?老子給了幾十兩銀子才過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道:“以前沒見過姑娘啊。”

謝懷□笑得很和善,“我是新來的。”然後特意加了一句,“是張大人的恩師介紹來的。”

兩個商販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會意地笑了。

謝懷□說:“我以前就在西秦朋友家住過一段日子。兩位大哥是哪裡人?”

胖大叔說:“南崗的。所以過來挺方便的。”

謝懷□點頭,指著鴉片膏說:“不過我在西秦可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啊。”

瘦子笑容別有意味,說:“姑娘不知道是當然的。這可是獨門秘方提煉出來的膏藥,哪裡是尋常市面上可以見得到的啊!”

謝懷□裝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嗎?這藥到底有什麼作用?”

胖子得意地說:“這藥膏說是類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緩、放松。病人服用了通體舒暢。而且沒病沒傷時也可服用,延年益壽,強身健體,而且那滋味簡直就是快樂似神仙!”

“哦……”謝懷□模稜兩可地應了一聲,“這麼神奇啊……”

瘦子慫恿,“姑娘要是不信,嘗一下就知道了。”

開什麼玩笑!謝懷□額頭掛汗。中國人民都擺脫東亞病夫幾十年了,毒品都已經更新幾十代了,她不嗑白粉搖頭丸,卻穿越回來吃鴉片,簡單是穿越黨的恥辱。

胖子多嘴又補充一句:“城裡不少大老爺們也跟我們買這如意衷腸。這可是養生的藥!在這之前,都只有有錢人才買得起這如意膏。所以你們不認識。不過現在好,這藥做得多了,價格自然也降了下來,不久以後,人人都用得上了。”

謝懷□背上一層冷汗,僵硬得幾乎笑不出來,“這膏分明是富貴人用的東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兩個商人哈哈笑,繼續招呼學徒搬運藥材。

謝懷□悄悄問老王:“他們真的是西秦的藥商?”

“是啊。”老王說,“我們跟他們買藥,也有兩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裡新奇的膏藥給吸引去了,並沒有注意到身邊謝懷□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臉,以及如出鞘寶刀一般銳利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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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2:29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0章

謝懷□去找張醫正。

一走進門,她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這氣味她以前從來沒有聞過,但是她可以猜得出來那是什麼。

張大人不在辦公室裡,旁邊有個休息用的小閣間,他就正在裡面吞雲吐霧。

謝懷□大夫是絕對不會相信他是在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身心健康而以身體驗新藥的功效。因為張領導的臉上分明帶著極至享受的笑容,神智魂魄顯然已經飛升九天而去了。

難怪她第一次見他,就發覺他瘦得十分病態。以前還以為他老人家鞠躬盡瘁為人民,現在才知道是嗑藥嗑的。

而一介州府醫正都染上毒癮,那其他政府官員呢?

春暖花開之際,謝懷□卻覺得手腳冰冷。

那日,吳十三被一封飛鳥傳書急召回去叩見謝女王陛下。

吳十三很詫異,第一是他當年送謝懷□的那只鳥居然還沒死,第二是謝懷□居然有用到這只鳥的一天。

到了謝家,只見謝懷□面色冷峻地坐在書桌前。吳十三從來沒有見謝懷□這麼嚴肅過,感覺她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寒氣,不由肅穆。

“怎麼了?被同僚排擠了?連城書事了?”

謝懷□冷靜嚴肅,“你天天混青樓,我問你,你知道有種膏藥叫如意膏嗎?服用了後整個人飄飄欲仙的那種。”

吳十三驚訝,“你怎麼知道?”

謝懷□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你服食過?”

吳十三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還是說實話的好,“用過一兩次。”

謝懷□一把拽過他的領子,每個字都像是從地獄裡提煉出來的,“以後要是再讓我知道你碰了那個見鬼的如意膏,我就把你兩條腿都敲斷,毒瞎毒啞了直接丟到街上去討飯!你要找死我不攔你,幫你一把還快一點!我說到做到!”

吳十三牙齒打顫,“我……我……”

“知道了嗎?”謝懷□咆哮。

“知道啦!知道啦!”吳少爺急忙大叫。

謝懷□丟下他,正色道:“那東西碰不得,會上癮,讓人身體衰竭,意志消沉,用過量會死人!你雖然不務正業一事無成,可也不能徹底毀在這東西上。”

吳十三摸著脖子喘氣,選擇性忽略最後一句,“賣東西的人可不這麼說。”

“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當然是你!”吳十三立刻表忠。

他忐忑地問:“那玩意兒真的像你說的這樣?可是有錢公子哥兒哪個不服的?”

謝懷□問:“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這半年吧。”吳十三說,“這東西貴,是新鮮玩意兒,服用後又舒服,很快就流行開來,我是不屑的,只是有時候一幫人在一起,挨不過勸,也用了兩次。你說的上癮,我想也是,用過後的確就還想再用。”說著自己也怕了,抹了抹汗。

謝懷□在房裡不安地踱步,“這是由一種花的果實提煉出來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吳十三說:“我們倆在西秦的日子都不短,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這事?”

“應該是有人暗中專門種植,制作藥物。”謝懷□說,“今天醫局來了西秦藥販子,就送來這藥,價格卻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負擔得起了。”

吳十三神情漸漸嚴肅,“這就是說,這藥會散布到普通百姓手裡?”

謝懷□眉頭緊鎖,坐在桌前,“說了或許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這所謂的如意膏,這個國家就完了!男人喪失了勞動力,年輕人喪失了斗志,傾家蕩產,依靠這玩意來獲取片刻的快意!十三,我知道毒品的後果有多嚴重,它破壞家庭,毀滅人生,甚至毀滅國家!”

“小謝,”吳十三把手按在她肩上,很認真地說,“這事牽扯太大,你先別急,我這就回家一趟。家兄在朝任職,這事應當讓他知道,你一個女孩子,沒有背景,千萬不要亂來,知道嗎?”

謝懷□點了點頭。

吳十三略微放心,立即告辭。

那日連城如往常一樣,回來得比較晚。謝懷□房裡亮著燈,身影投在窗戶上,正是伏案疾書的樣子。

連城敲門進去,“姐,還在忙?”

謝懷□抬頭看了他一眼,“晚飯還在灶頭熱著,給你燉了湯。洗澡水也燒好了。趕緊吃了洗了就睡了吧。”

連城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謝懷□沒再理他,埋頭繼續寫東西。連城摸了摸饑餓的肚子,退了出去。

謝懷□面色沉如水。

“阿暄。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罌粟花,你可還記得。我原本以為這植物在西秦不過野生野長,當地人並不知道它的價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秦國已有人將它的果實提煉制作成膏藥,販賣到離國。藥販稱其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這藥的毒性。如今離國南部有不少官員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為樂。我再是遲鈍,也嗅出其中陰謀。西秦當地百姓對這花十分忌諱,若不是有權勢的人專門栽種經營,再惡意地在別國推廣,就絕對不會有現在這情況。阿暄,西秦太子監國之後,表面上風平浪靜,可是如今看來,其私下的動靜卻是十分大。這簡直可以用罪惡陰謀來形容。毒品乃萬惡之根源,剝削民力,損害健康,消磨意志,種種罪惡,罄竹難書!如今離國已經被陰影覆蓋,我希望我們大齊還來得及。你務必嚴肅對待此事,派遣官員從與西秦交界地區開始查起……”

寫到最後,筆都要將紙戳穿。匆匆簽下名,疊好信紙,謝懷□推開門走出去。

連城的房間亮著燈。謝懷□站在院子裡等待片刻,一個黑衣人從陰暗角落裡走近來。

謝懷□將信遞給他,低聲說:“請務必快馬加急,交到你們主上手裡!”

那黑衣人恭敬地接過信去,又說:“主上要屬下代問姑娘一聲,是否要幫忙?”

謝懷□搖搖頭,“謝謝你家大人。這裡的事,我都還可以應付。”

黑衣人行禮,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院子裡恢復平靜,連城邊洗澡邊哼著歌,牆角的蟲子在鳴叫著。屋簷下的燈籠被夜風吹得輕輕搖晃。

謝懷□享受著早春夜晚的靜謐安詳,舒了一口氣,忽然看到一抹粉紅色。

隔壁院子裡的桃花正開得爛漫,還不甘寂寞地將枝頭伸出牆外來。粉紅粉白的花朵簇擁在枝上,輕風將花瓣吹落飄零,有幾瓣正落在謝懷□攤開來的掌心裡。

縈繞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謝懷□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樹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臉上淡淡看不出表情。

她轉身回了房。

巨大的青銅古獸香爐裡,香已經快焚盡,銅燭台下也積了厚厚一層蠟淚,沿著桌子邊緣流下,凝成滴狀,就像女子的眼淚。

深夜的皇宮總是籠罩著一層憂郁的死氣,壓抑低沉,那是積累了數百年的怨氣都在這三更時刻洶湧。

榮坤打了個呵欠,抽著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監早已經靠著牆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不知道倒過幾輪了,可是裡面的人還一點休息的意思都沒有。

榮坤皺著眉頭,抓過一個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監。那孩子一嚇,咕嚕滾到地上。

“小聲點!”榮坤狠狠瞪他一眼,“驚擾了陛下和幾位大人,你的腦袋就得搬家!”

小太監一個哆嗦爬起來,又趕緊把其他同伴叫醒。

榮坤側著耳朵聽內堂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又看了一眼沙漏,搖了搖頭。

每年開春都特別忙。不過對於陛下來說,哪天又不操勞到後半夜?鐵打的身子也不能這麼沒命的操勞,可是陛下並不愛聽勸。後宮裡就陸妃還算有分量的了,這兩年陸公身子越來越不好,她的底氣也越來越不足。以往還會自己找上來拉著陛下去休息,現在也只敢派人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問一聲了。

榮坤喝了一口濃茶,動了動手腳。

裡面幾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當家了。唉,這天又快亮了。

蕭暄將杯子裡最後一口濃茶一飲而盡,揉了揉太陽穴,兩眼已經布滿血絲。一張輪廓分明的臉,英俊剛毅中透著淡淡儒雅,疲倦讓他身上的書卷氣比往昔更濃郁了一些。

“新稅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下面的幾位重臣,翻著手裡的幾個已經處理過的卷宗,“朕提了楊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楊涵那股牛勁。楊公算帳不行,但是絕對不會給他們鑽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鹽州幫的勢力。朕把楊嬪提成了楊妃,可是還是壓不過陸家。”

宋子敬說:“不如讓臣去一趟?”

蕭暄搖了搖頭,“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軍及京師四營也是,才將白英德他們換下來,現在軍心還不穩,正勳你要多加安撫監管。”

郁正勳欠身應下。

戶部少卿謝陌陽道:“陛下,雖然食鹽的監制運營已經收歸國有,可是東海本是產鹽之地,地大海寬,總有不法之士投機鑽營。鹽州幫的私鹽之所以能運得到內地,就是靠著昌渠,而監管漕運的,是陸顓之弟陸銘。自從陸公留京養病之後,他的這兩個侄兒一個代理東軍,一個把持地方財政,已呈占地為王之勢。”

“總會扯回陸家頭上!”蕭暄煩躁地從丹陛上走了下來。

宋子敬起身說:“陛下,斷掉王友煥的路,就得先拿下陸銘。而要動陸銘,就要定住陸顓。而要定住陸顓……”

蕭暄擺擺手,“不了。”

宋子敬有點不解。

蕭暄沉沉道:“這些年,一直玩的從上到下的把戲。一條計謀好,可是不用總是同一套。”

謝陌陽問道:“陛下是想直接動陸銘嗎?”

他是謝皇後的遠房堂兄,少時家境貧寒,雖然精明聰穎,寒窗苦讀十多載卻無處施展才干。若非謝昭華得封中宮,皇帝大力提拔謝家年輕才俊,他還不知何時才有出頭之日。

蕭暄修長的手指在案上輕輕敲著,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燈光照得猶如刀削成一般,整個人宛如潛伏暗處等待撲食的獵豹。多年馳騁沙場跨馬橫刀的歲月給他渲染上的洶洶殺氣只是被這個刻板壓抑的宮廷給壓抑住了,但是並沒有消逝。

“我記得陸銘有個兒子,最近要成親?”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當地望族羅家的大小姐。”

“羅家是什麼樣營生?”

“糧食。”

“鹽糧?”蕭暄揚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陛下有何看法?”

蕭暄背著手,自言自語道:“陸公的身體最近時好時壞……海寇一直沒有剿清,張家小朝廷還靠著東軍看守。仲元他們雖然現在已在東軍中建立不少功績,可是火候還是不夠,朕還等著他們今年將倭寇打個落花流水給朕掙面子,也在軍中立立威呢!東軍始終是朕心中一塊心病啊。”

郁正勳道:“臣對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蕭暄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對他們有信心,正勳你不用急。建立功勳不能急在一時,倉促之下基礎也不扎實。所以……”

他轉過身往回走,“子敬,這事你派人去辦。陸羅兩家的婚事,怕是結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臉上揚起清冷的笑,“陛下,如果兩家成了親家,而恰好種子糧出了問題,百姓告狀。可以將陸羅兩家一舉拿下。”

蕭暄猛地轉過去,眼神銳利,“種子糧?那些今年種不出糧的農民怎麼辦?”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農為桑,這事陛下不是也考慮了很久了嗎?這就是個機會。陛下放心,只要有個百戶告狀,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時間抓緊,這百來戶趕種桑苗,陛下再免他們一年稅,百姓只有感恩戴德的。”

蕭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改農為桑之事,陌陽你要處理妥當,不要讓百姓受委屈。做得好,東南一帶推廣桑蠶之策就有了榜樣。”

事情終於告一段落,臣子們都站起來,准備告辭。

這時,宮門被輕輕推開,榮坤用漆盤托著一樣東西匆匆走進來。

能讓榮坤不報而入的,只有少數幾種情況。當蕭暄看清漆盤裡的信時,猛地站了起來,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嘩啦一聲粉碎。

“怎麼了?”他大步走了下來。

“陛下,”榮坤托起漆盤,“娘娘有急信,說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蕭暄已一把搶過信來。

謝陌陽和郁正勳彼此使了一個眼色,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來。

信不長,蕭暄看了三遍,微松了一口氣,把信遞給了宋子敬。

“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頭越緊,“陛下,這事的確很嚴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難怪。”蕭暄的擔憂溢於言表,“如果離國真如她所說,她現在又在醫局,那麼容易卷進是非裡,十分危險。”

宋子敬道:“陛下,臣再加派人手過去?”

蕭暄搖頭,“保護得了她人身安全,卻也保護不了她不被牽連進政治裡。”

宋子敬斟字酌句,勸慰道:“陛下也說過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充實自己和認識自我,讓她去歷練見見世面,那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陛下,人有時候,非要吃了虧,撞了南牆,才會成熟成長。娘娘聰靈慧敏,又跟隨陛下兩年風雨,是個識大體,又小心謹慎的人。在這件事上,陛下不用過分擔心。”

蕭暄慢慢轉過身去,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宋子敬。他每一個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絲毫的傷害,稍有不對就接她回來。如果必要,我會親自去把她接回來,知道了嗎?”

迎面而來的壓迫感讓宋子敬躬下身,“臣,謹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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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2:50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1章

蕭暄點點頭,往後書房走去。宋子敬和榮坤彼此看了一眼,跟了過去。

那堆滿了宗卷的書架非常高,抬頭只能望到黑暗。齊國年輕的皇帝的修長身影被飄渺的燭火投射在層層書卷之上。

榮坤極輕地歎了一聲。又是一個不眠不休的夜。以前每個月信快要來的那幾天,陛下都會整日心神不寧地,空閒時總愛靠在窗邊,凝視著一個方向。上個月信晚了十天來,陛下簡直要急瘋了,整個後宮和朝廷都感覺到他壓抑著隨時要爆發的憤怒。後來信抵達的時候,宮人大臣們全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氣。

蕭暄打開書架上一個格子,從裡面取出一個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臉上的表情隨之而變得柔軟且溫和,眸子深處閃爍著碎銀般的光芒,像是夜空裡的幾點星光。

他低頭用手指點劃著匣子,那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撫摸愛人的臉,無限珍愛。

一個黑色的影子閃進房內,朝宋子敬點了點頭,然後屈膝跪在蕭暄身後。

蕭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問:“她怎麼樣?”

男子答復道:“娘娘一切良好,氣色紅潤,生活舒適,工作也並不勞累。”

“她收養的那個孩子,你們查出來了嗎?”

男子從懷裡掏出一份文書,雙手遞上,“那孩子經查,證實是離國鎮平大將軍雲松齡的遺孤。”

“雲松齡?那個七年前因為珠角涯一役戰敗而被斬於陣前的離國大將軍?”

“是他。雲將軍死後,雲夫人帶著獨子突然消失。後來一直隱居鄉間,同娘娘相識。月前有仇人突然上門,殺害了雲夫人,雲公子躲到娘娘房中才逃脫一劫。娘娘便將他收留。”

蕭暄笑了,眼裡浮現一抹柔情,“她就愛管閒事。”

男子假裝沒聽到,繼續說:“娘娘到了青陽後,還托朋友給這孩子找了個師傅,是離國首屈一指的劍師溫陽。”

“溫陽?”對這名字蕭暄不算陌生,“他這樣名聲顯赫又清高孤僻的江湖人,怎麼會去給一個一文不名的小子做師父?那個吳十三,你還沒查出來嗎?”

男子頭幾乎埋到地上,“屬下辦事無能,望陛下責罰!”

蕭暄雖然不悅,但也沒很生氣。他看著宋子敬,說:“你們一直做得很好。吳十三這個人來歷不是一般的深,而你們在離國的根基還淺,查不出來也不怪你們。這倒可以看出一點,他顯然不是表面上的公子哥兒。”

宋子敬問道:“陛下覺得此人可信?”

蕭暄撫摩著手裡的匣子,“皇後信任他。我也會給他一點信任。”

宋子敬沒再說話。

“你們都下去吧。”蕭暄說,“榮坤,朕就在這裡休息一下,時辰到了你來叫朕。”

等到臣子內侍都退了出去,蕭暄將匣子的銅扣輕輕撥開,掀起蓋子。

匣子裡整齊碼放著一封封信件,紅色小箋按照日期將它們分得清清楚楚。從最初的第一封,到上個月遲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疊好,排在一起。

蕭暄將剛剛收到的信按照原來的痕跡疊好,輕輕放進匣子裡。

他的嘴角一直帶著愉快的笑容,方才眼裡的肅穆嚴厲已經不在,他臉上的疲倦也淡了許多。

抽出最開始的第一封信。信紙都有些發黃了,邊角和折痕都磨損得厲害,那是時常展開閱讀留下造成的。

打開信,娟秀的蠅頭小楷展現在眼前。

“阿暄:

對不起。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那場分離。作為我所做的一切,全都銘刻在我的心裡,隨著我心髒的每次跳動,提醒著你有多少愛我,而我有多麼愛你。離開你就像凌遲一般痛苦,我不忍心讓你看著我遠走的身影,那麼,就讓我看著你走也好。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在都美好得像在天堂。我回憶起來,永遠充滿了感激和快樂。遇到你,是我這一生的緣分。那種真摯、無私的付出,那種寬厚和包容,是我這一生的財富。我願用我一切來回應這份感情,來握住你的手,同你白首偕老。

我的愛,我的離開並不是一個結束,這只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我開始我的新的旅程,你也開始你的帝王之路。我多願能留在你的身邊,看著你,陪伴著你,能每天擁抱著你。可是我的原則性的倔強總會讓你痛苦兩難。我的離開,給我們兩個都留下了喘息的空間。

讓我們暫時把愛情放在一邊,保存起來,時間停在離別前的時刻。你,經營你的王朝,指揮你的士兵,建設你的江山。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熟悉各地人文,學習醫學知識,認識更多的人,經歷更多的事。阿暄,同樣是磨練和成熟,我寧願在廣闊山水之中學習,而不是困守在深宮內院。我選擇退開一步,留出一個空間,你不用再為了維護各方面利益而害怕傷害到我,而我也不用再為了不讓你為難而痛苦地遷就。愛情不用再被消磨,大家彼此都可以順暢呼吸。

阿暄,雖然將你留在那冰冷陰森的宮廷裡,但是分別的日子再輕松快樂,也絲毫比不過同你在一起廝守的片刻。我希望你明白,我並沒有離開你。你心髒的每次跳動,你胸膛的每個起伏,我都可以感覺得到。請不要責怪我的這個決定。我會用實際來證明這是正確的。

我現在已在南下的路上,天氣京城稍微暖和了一點,大年將近,百姓們都忙著准備過年。大業初定,戰爭初歇,百廢待興。對於你來說,新的一年,將是無比忙碌的一年。我很遺憾不能陪伴在你身邊,請你一定要保重好身體。讓我用我的眼睛代替你去看這個世界,去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吧。

阿暄,我將永遠屬於你的臂彎。

昭華字”

蕭暄輕輕摩挲著信紙,手指描繪著上面細細的筆跡。他還記得他以前老是嘲笑她的字難看,她氣呼呼地說因為用的是毛筆的緣故。後來她自己做了一種羽毛筆,換了稍厚的紙張,立刻寫了流利清秀的一張字給他看。

那個人,平時說話都隨意得很,難得寫了這麼一篇斟字酌句又工整的信來。

他把信放了回去,又隨意地抽出一封。

“阿暄,你好嗎?

我已經到達了和順,張家小朝廷的領地了。

這裡同外界比起來,並無什麼不同。商業稅收稍微高些,城市稅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鄉下百姓日子過得平淡緊湊。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可就這個狀態,就可以讓張家在此地維持數十年吧?

張家用的基層官員,多由當地儒生提拔而來。這些人飽讀詩書,迂腐刻板,不知變通,沒有野心也無大抱負。我在這裡旁觀過當地縣官判案,基本是非到也清楚,可是當官的做事拖泥帶水,效率又慢,效果又不好,腦子似乎小時候被驢踢過……”

蕭暄輕笑,這個笑聲在空曠幽暗的書房裡回響著。

他又抽出一封信來。

“……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幾日。李家兩個公子都是讀書人,家中時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詩會明日酒會。年輕人擊箸唱詩,抨擊時政,略有輕狂的言語,但是多是真知灼見。看來江西這一代書禮昌盛不是虛話。這些年輕人有干勁,有抱負,但是多因為出身普通而沒有機會展示身手。李家小姐比我小一歲,不愛詩書,精於手工,可以做出木制的上發條就會跑的小狗!這真讓我大開眼界。

阿暄,關於修改我大齊科舉制度,不屈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過了。我還有一個想法,是否可以再開一條路,讓我國女子也有機會走出深庭,一展手腳呢?

當地有種紡織技術,我覺得很值得推廣開來……“

……

“……阿暄,我在海邊一個名叫平來的小鎮上給你寫信。

這個漁港是東軍鎮守的地界。我得說,陸懷民或許在其他方面罪該萬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時,堪當得起領袖二字。一路過來,這裡官吏清廉,百姓安居樂業,街道干淨整齊。人民雖然知道當今皇帝姓蕭,可是說到真正感恩之人,都會感激陸家東軍守衛東海,給了他們安寧生活。

不過我聽說,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來似乎有回來之意……”

……

“……秦國山水好風光!正是初秋,夏景還未謝,果實正熟。這裡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們帶點種子給你,可以試著種一下。不過相比會變味道吧。什麼東西,都是原生地的好,離了家,就變壞了。

寫到這裡,突然很想你。你的傷風好了嗎?夏天傷風特別難受,你有好好休息嗎?子敬兄領了刑部,大概忙得沒空在你耳朵邊嘮叨了。你那內侍是誰?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麼清補涼補,都沒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

“秦國的國力,比我們大齊起碼落後二十年。官僚腐敗,教育落後,自然資源匱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聽說他們的太子先前一直在離國游學,如今海歸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為的樣子。

我昨天在茶樓聽說了陸懷民病重的事。這倒和我預先估計的無差。我想你應該早有准備了吧……”

……

“……西秦京城的桃花開了,可惜比咱們齊國的要瘦許多。這個時候,你在做什麼呢?我摘了許多桃花,打算試著釀酒。呵,我來這邊跟著鄰家的大爺學了不少釀酒的本事。大爺誇我在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這酒,長途跋涉的運給你,是不是有些太誇張了……”

……

“我終於見到了一代藥師孫恕。大師居然知道我,說我在齊國內亂的時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誇獎得十分不好意思。孫大師十分親切,沒有一點架子,喜歡我的酒。他的小孫女才十歲,就已經聰穎出眾,我很喜歡她。

今天是你二十八壽辰。我不能在你身旁。舉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時。我很想你……”

一張一張,細細小小的清秀字體,寫滿了旅途見聞,所思所想,還有深深的眷戀。這都是他每個月的期盼。從最初的一封讓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來的歡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禮物一般,牽扯住了他的所有感情。

她說她人走了,心卻沒走。他卻覺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著走了。空間廣闊飄渺,就在這小小薄薄的信紙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榮坤走進來的時候,年輕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聲。蕭暄張開眼,看到是他,眼裡的柔情轉瞬收斂起來,迅速得讓榮坤覺得那只是一個錯覺。

“陛下,時辰到了。”

蕭暄站起來,活動著手腳,由宮人服侍著梳洗,換上朝服。

榮坤恍然一眼,視線從御案上掃過,極品的貢宣上,“昭華”兩個秀麗不失勁道的行書,那墨黑得似乎還未干一樣。

謝懷□打了一個飽嗝,把吃剩的飯菜倒進老黑的盆子裡,然後朝屋裡喊:“連城,出來洗碗!”

連城正趴在床上,每一塊肌肉都在疼,整個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姓溫的師傅不溫柔,把他每天當狗一樣訓練。回到家裡,本該體貼賢惠的姐姐也根本不會照顧人,把他當下人使喚。這日子可怎麼過?

“怎麼了?”謝懷□終於探了半個腦袋進來,“這麼一下就蔫了?”

“被訓練的又不是你!”連城少爺正在鬧脾氣,悶悶地把臉轉向朝裡,“沒吃過苦不知道難受。”

謝懷□笑嘻嘻地走過去,推了推他,“這麼大的人了,還使什麼性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對了,我看到你和柳兒在說話,她怎麼不理你?”

連城的臉一下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裡。

謝懷□樂,“得啦!誰不知道呢!你也別洩氣,你才多大啊?學人家鬧失戀!那小丫頭和她娘一樣,勢力得很,等將來你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的時候,給她們瞧瞧。”

連城悶在被子裡說:“你別說好聽的安慰我。”

謝懷□拍拍鼓起來的被子,“專心學習吧,小子!還沒發育呢就知道談戀愛了!”

連城一聽,猛地從被子裡跳了出來,“誰說我沒發育了!你看看我胳膊!”說著把鼓著小肌肉的胳膊亮給謝懷□看。

謝家姐姐噗地一聲哈哈大笑,差點掉下床去。

“小東西,懂個屁!”她掀起被子捂住連城,在上面狠狠捶了,“不干活就去看書寫字!”

連城悶聲嗷嗷叫。

謝懷□丟下他,卷起袖子出去洗碗。

雨季已經來了,天氣悶熱而潮濕,城裡的花都謝了大半,植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的新綠色。空氣裡濃郁的花香淡了許多,混雜著飯菜的香,左鄰右捨隱隱穿來別家的說話聲。夜晚降臨的城市平和安詳。

謝懷□輕輕哼著歌,動作麻利地洗好碗,一個個擦干,放在自制的碗架上。燒的洗澡水已經開了,她朝對面的房間喊:“連城,來洗澡!”

大門上突然響起呯呯敲門聲。

“小謝姐?你在嗎?快開門!”

她聽出那是醫局裡小林的聲音。這姑娘平時說話聲音不比蚊子大,今天跑來拍門大叫,一定出了大事了。

打開門,林秀差點跌起來。

謝懷□立刻關好門,扶著她問:“出什麼事了?”

林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是京城醫局來人了!封了咱們的藥庫,扣起了張大人和好幾個醫官,又說要提你去問話。藥庫的王師父要我先來告訴你一聲,讓你有個准備。”

謝懷□心裡卻有數,“是不是為著如意膏的事?”

“你知道?”林秀驚訝,“上面還帶了好多兵,一下就把藥庫裡的如意膏都給搜了出來,堆在院子裡……”話還沒說完,巷子裡就響起了零碎的腳步聲,門上又傳來敲門聲。

謝懷□握了握林秀的手,要她不要驚慌。

打開門,四個陌生的兵差站在門口,穿著朱紅色的兵服,雖然神色嚴肅,但是並不凶惡。領頭的那個很有禮地對謝懷□行禮道:“可是謝大夫?請隨我們回醫局一趟!”

“怎麼了?”連城披著一件衣服走出房,驚愕地看著院子裡的人。

“沒事,醫局裡的人找我。”謝懷□輕松地說著,一把拉住林秀,“小林,麻煩你就先留在我這裡,幫我看著我弟弟。我去去就回來。”

小林雖然嚇得哆嗦,可還是點了點頭。

“不!我也要去!”連城敏銳的直覺讓他不安,“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你一個孩子湊什麼熱鬧!”謝懷□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她麻利地脫下圍裙,整了整頭發,對兵差說,“我們這就走吧!”

“姐!”連城驚慌地大叫著沖過來。一個兵差立刻攔住。連城下意識地就要抬手去打。

“連城!”謝懷□喝了一聲。那孩子收起了手,茫然地望著她。

謝懷□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是叫我去問個事,你別想多了。我很快回來!”

連城只得擔憂地看著她被人帶走。

謝懷□趕到醫局時,那裡已經亂作一團。門大開著,燈籠和火把將整個前院照得通亮。局裡的同僚大半都在,個個都驚慌疑惑地坐在一旁,院子中央堆著高高一堆東西,正是十天前進的一大批如意膏。一個兵差正在往上面淋著油。謝懷□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們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一個模樣斯文的中年文士走到面前,“這位可是謝大夫?”

謝懷□忙行禮,“正是民女,大人是……”

那大叔笑道:“在下不是大人,大人在堂裡等著謝大夫呢!”

謝懷□整了整衣服,隨他往裡走。

裡面大堂燈火通明,兵甲在側。謝懷□驚訝地看到太守和好幾個州府高官都在座,人人心神不寧,臉色蒼白渾身哆嗦,活像見了鬼。他們身後各站著一個兵差,不像保護,倒像是看守著他們。

大堂上座,光線反而十分幽暗,一個男子正坐在陰影裡,低頭看著公文。絳紫色儒袍,暗銀雲龍紋,頭帶紫烏發扣,插著一只白玉簪。從這身打扮上,倒看不出他是多大的官。

他們一步步走近,男子聽到了他們的聲音,抬起頭,放下手裡的案卷。

閃動的燭光下,謝懷□看清了他的模樣。三十不到的年紀,挺直的鼻子,眉如刀裁,光線加深了他本就分明的輪廓。是個極之英俊的男人。

那人眉眼如畫,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漆黑如淵,看來似乎平和定泊,可是抬眼輕掃時,目光卻是清冽犀利銳氣逼人,教人心裡一陣發慌。謝懷□就在他的注視下立刻垂下視線,欠身行禮。

“謝懷□?”那個男子的聲音低沉醇厚,宛如一杯美酒。

謝懷□的耳朵一陣麻,腦袋依舊低著,“正是民女。”

沒想帥哥挑刺道:“你是我大離醫局在編從事,有公職在身,怎麼還以民女自稱?”

他聲音不大,語氣也說不上多嚴厲,可是聽在耳裡,就是讓人背上一涼。

謝懷□機靈地立刻改口,“是下官疏忽了。”

男子站了起來,“抬起頭來吧,我有話問你。”

是不是離國的京官都有這麼大的架子,仿佛一方為王似的氣勢,可是在齊國沒體會過的。

謝懷□抬起頭來。

男子已經走下上座。他身材修長挺拔,肩膀寬闊,動作沉穩不失輕盈,蘊含著力量。謝懷□看得出來,這人雖然是文官,但也是個練家子。

男子經過她,一直走到門口,負手望著院子裡堆成小山的如意膏。夜風把這藥特有的氣息吹進人們的鼻子裡,謝懷□不適應地打了個噴嚏。

大不敬?

男子置若罔聞,說:“聽說是你先發現這膏藥有毒的?”

謝懷□恭敬地站在他身後,答道:“回大人的話。下官以前游歷秦國時就見過這藥膏的原材料。也研究過,有一定的了解。”

男子點了點頭,俊美的臉上一片高深莫測的冷漠。

“你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誇獎,可是被誇獎的謝懷□卻並不覺得很高興。

男子繼續說:“堂堂大離的官員,竟由一種小小膏藥,從中腐蝕,潰敗不堪,後果嚴峻。你發現和匯報得很及時,阻止了災難的擴大。”

謝懷□頭埋得更低,謙虛的答道:“大人過獎了,這都是下官的職責,是理所當然的事。”

坐在一旁的官員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倆。謝懷□心裡暗歎,這下可得罪了不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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