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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半畝溫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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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1:55:06 |倒序瀏覽 | x 1
半畝溫柔 作者:陳毓華

或許因為王孫哥哥是她重見光明後第一個見到的人,
她才會甘願當他的小跟班,女扮男裝跟他趴趴走,
把大哥不要她和士族子弟鬼混的話當耳邊風,
有空就淨黏著他,往他成立的半畝會社跑。
儘管他總是惡聲惡氣的使喚她,但不經意流露出的溫柔,
令她死心塌地待在他身邊,一味的想討好他,
怕他不理自己,他一生氣,就算覺得委屈她也願意道歉,
怕掃他的興,他提議要自己當活靶,她二話不說的答應,
可當他的箭射穿手心,她哭喊著疼時,
他卻無動於衷的站在一旁,事不關己的望著自己……
她的心很冷,仍抱著一絲期待等他來探她,
堅持要當面告訴他,自己有多麼喜歡他,
直到他冷漠的拒絕她,她才心酸的覺悟到──
這次,真的該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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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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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1:55:44
失戀的感覺
  
  “失戀到底是什麼感覺啊?”
  
  “就像心被挖走了一半,空空的,然後你要靠自己慢慢的找回生活的節奏,把那人從生命中拔除。不過人是很堅強的,傷口總會在時間中癒合的。”

迎接2011年,民國一百年!

  嗯,誠實招供,我呢,壓根忘了要寫序這東西。  

  這個月,很忙,稿子寫完,離開書桌,再回到跟前,都已經月底。回首前塵,咦,完全記不住都忙了些什麼,這叫前期的老人癡呆嗎?還是因為過得太幸福?

  搔頭、搔頭……算了,不研究,冬天太冷,腦袋也不好使了。

  腦袋不好使有鐵證,原來呢,誇下海口,說序一天就可以給人的,結果,發了兩天呆,就得四行的字,其他就更甭提了,完全呈現腦袋空空如也的狀態。

  《半畝溫柔》本來打算是系列書,不過呢,因為上本《雙瞳國師》的圖配得實在不滿意,阿華的FU硬生生被拗斷,所以慎跟王子瑤那個幾未滿十八歲的少年,大概就此當流浪兒去了,被我放水流了。

  今年古裝寫得有點少,只有兩本。

  因為資料都已經找到了,所以下本書會是時裝《貓樣大男人》。

  今年過得糊塗,發現鄭先生板橋的“難得糊塗”真是至理名言,身心鬆散,人不再鑽牛角尖,反而過得黑皮。

  今天跨年夜,阿華跨電視過年喲!明年繼續沉迷我的樂園……

  希望諸位讀者大大,不管明國幾年,都能心想事成,吉祥如意嘍!

  P.S:阿軒,數不清第幾年收到你的耶誕卡了,從來沒留下地址的你,阿華無從回信,只好借這一隅謝謝你真摯的情意,希望你新年快樂,財源滾滾,人見人愛!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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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1:58:13
楔子

    沒有噴紅吐豔的花,兩進的小院一片綠意蔥蘢,深深淺淺,油亮婆娑,踏進這裏的人,但凡看見這些能掐出水來的綠,再煩躁的心情也能被撫慰下來。

    這裏是徐研大夫的藥館。

    綠蔭下站著一個少女,窄袖短襦,頭髮就那樣隨便攏著,掌心微伸彷佛在汲取陽光的溫暖,露出一雙皓腕,陽光從她手掌心透過,襯得一雙手潔白如玉。

    “研大夫?”

    空氣中好像多了什麼,微微的起了風,她開口,怯生生的,臉,慢慢的轉向某個方向。

    站在月洞門外的少年這才有了動作。

    不能不意外,他的到來毫無動靜,竟然被一個雙眼蒙了紗布、眼睛看不見的小姑娘給發現了。

    她目不明,但耳聰。

    “研大夫,我大哥來了嗎?他很忙,就算沒趕上也不要緊,你大可把紗布給拆了,我一點都不怕,真的。”

    小姑娘聽見了足音往她這裏來,趕緊回到石凳上,雙手有點不安的放在雙膝上捏著。

    少年看見了小姑娘身邊放著醫大夫的藥箱,刀剪器物一應俱全。

    不就拆個紗布,橫豎左右無人,這麼簡單的事,就由他來代勞好了。

    頎長的身軀蹲了下去。

    可是當那礙事的紗布條掉了地,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一震,震到心底。

    不該越俎代庖的……

    那巧奪天工的五官鑲在巴掌大的心形臉上,柔軟的發絲微卷的貼著雪白小臉,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纖纖筆挺的秀鼻,微抿著的粉色雙唇豐潤飽滿,好似清晨的天香牡丹一樣柔嫩。

    她像一朵嬌弱的小白花,那模樣讓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憐愛來。

    她扇了扇長睫,睜開了眼。

    翦水秋瞳中起先是一片迷茫,慢慢的,轉為清明的眼瞳,對上了一雙美麗的眼睛。

    她生來就因為某些因素瞎了眼,沒有記憶見過任何人,對人的美醜也無從下評論,張眼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帶著閒散笑意的臉,明明長得極其好看,神韻卻透著一股不羈,甚至是輕佻。

    她伸出指頭往他臉上到處戳,“這是臉、這是眼、這是鼻子,還有唇……看見了、看見了,研大夫,我終於見到光明了。”聲音裏有一絲哽咽,還有更多更多歡喜。

    “很可惜,我不是徐研。”他被戳得有幾分惱怒。

    “不是研大夫,那你是誰?”隨著他的起身,她抬起瑩潤玲瓏的下巴,可是剛接觸到光線的眼睛突覺一陣酸澀,又慌忙地低下頭,手忙腳亂的用手捂住眼。

    “路人甲而已。”

    “咦?”

    “我說王孫公子,你怎麼會在為兄的草廬?”京城名醫徐研踏進這方小天地,看見不該有交集的男女,不禁蹙了眉。

    “我怎麼會在這裏?當然是來找你嘍。”后王孫面對溫潤謙謙的徐研不見一絲尷尬,笑得如沐春風。

    “寒舍的圍牆是用來防小偷盜匪,不是用來出入家門的。”不只爬牆,看著已經被拆去紗布的病人,他心知這個人幹了什麼好事。

    “別發火,小弟改天帶好酒來給徐兄賠罪就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好奇無罪,嘿嘿。”后王孫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一枚玉扳指,一枚銀指環在陽光下閃耀著光,漫不經心的展現了他的優雅痞氣。

    “希望你不要再拿我的病人開玩笑!”要氣也不是,要發火更是無由,這后王孫,惡名昭彰的浪蕩子,讓人傷透腦筋的紈子弟……

    “知道、知道,你忙你的,我知道你的好茶在哪里,我會自理。”他笑得狡猾無比,不再看那少女一眼,瀟灑的走了。

    春日無聊蹺課的后王孫滿不在乎的走了,殊不知,這樣的相遇,只是初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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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1:58:40
第一章

    會把她帶在身邊一開始是好玩。

    想想,一張可以隨他染色的白紙,他叫她往東她就不會往西,叫她站住她就不會妄動,寵物有時候還聽不懂人話,她卻不然,一叫就過來,絲毫不懂什麼叫矜持和架子,最好玩的地方在於,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比一隻哈巴狗還要忠心。

    “王孫哥哥~”

    瞧瞧,這不是來了。

    書輕淺跑得飛快,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一身男子打扮,那身儒裝穿在她身上恰到好處,束腰的帶子因為奔跑飄在半空,居然有幾分好看。

    “王孫哥哥你等很久了嗎?我們今天要去哪里玩?”眼眸閃亮亮的,只差沒搖起尾巴。

    “我最討厭等人了。”

    “輕淺下次再跑快一點就是了。”她小臉緋紅,每個動作表情都帶著天真稚氣,說話的時候也是,笑起來嬌憨甜蜜,不懂人心險惡。

    “真是笨得可以,傻傻地靠兩條腿跑來跑去,就不會叫頂轎子還是要僕役送你過來嗎?”他幹麼替她設想,管她腿會不會跑累,會不會跑得喘不過氣來?

    “我是爬牆出來的,大哥不知情。”她有點害羞的笑,神情爛漫。

    把一個小姑娘養成這模樣,要怪就怪那位武林盟主不以尋常閨秀的規矩來要求她,不僅允她可以隨意出府,一出來大半天也不過問,簡直把她寵上天了。

    后王孫步下臺階,隨意往東市走去,不乘轎子也不騎馬。

    他有得是時間,悠哉悠哉的閒逛。

    他看似沒把書輕淺放在心上,可一個拐彎發現她不見,他還是會返回尋人。

    “你又死到哪去了?快點跟上,聽到了沒有!”

    其實不用想也知道她又被哪處新奇的東西勾住了心思,東摸摸西摸摸,看上千百遍也不厭煩似的。

    她的好奇其實是可諒解的,盲人一旦重見光明,又能跑能跳,看什麼不新鮮?

    到底有哪個姑娘家像她這樣的,他絞盡腦汁的想,結論是一個也沒有。

    書輕淺從人家屋角的轉角處冒了出來,言笑晏晏,“有好多螞蟻在搬家,抬了一隻大蟋蟀,好有趣。”

    她不只對牆角的螞蟻有興趣,京城街頭的任何事物,就連男娃穿著開襠褲在門前尿尿她都想湊上前去看,然後問出一朵花來。

    在小娃兒的娘開罵以前,他就得趕緊賠不是,拎著她走人。

    一細想,怎麼他好像變成了替她擦屁股收爛攤子的那個人……去去去,這什麼比喻,從來都是她跟著他,不是他去勉強來的。

    瞅了她一眼,發現她還睜著好奇的大眼四處張望。看不累嗎?這些在他眼中無聊至極的東西,為什麼到了她眼裏會是“有趣”兩個字?

    行經人家的糕點鋪,她又不走了,跟一群在店鋪門前流口水的小鬼頭一樣,望著剛出爐的四色點心眼饞。

    他佯裝沒看到。

    要繼續這麼縱容下去,今天就會毀在她手上了。

    片刻後,書輕淺跟了上來,捏住他衣服的小小一角。

    趾高氣揚的眼角瞥了瞥。

    “你把人家整間鋪子都買下來了啊?”

    老是做這種出人意表的事情,夠孩子氣的。

    “玄蒼大哥給我很多銀子,這些要分給瑤哥哥、黑羽哥哥、慎,可惜星哥哥出遠門去了,要不然大家一起吃東西,東西就會變好吃呢。”嘴裏咬著糕點,一邊囫圇吞棗,一邊扳著指頭算,又要拿銀子展示又是一大包點心掛在手上,好忙,十根手指都不夠用。

    “誰說我要去會社找他們?”會社是他們這一票旁人眼中的敗家子吃喝玩樂、不務正業的地方,立會社,讓他們遊手好閒得更加理直氣壯。

    “那不然呢?”

    就是不想讓她如願。“晚風樓出了新菜色,我要嘗鮮去,你跟不跟?”

    “跟跟跟。”

    “你有糖卷了,我想那松江府的四鰓鱸魚你是吃不下了。”

    “吃得下、吃得下,輕淺有個鐵胃,再多的東西都吃得下。”

    “你的臉皮還真是厚啊~”

    書輕淺捏了下自己的臉皮,又戳了戳,小聲的嘀咕,“也沒多厚。”

    她的小動作沒逃過后王孫的目光,“以後不要帶你出來,真是麻煩死了!”

    又捱罵了,她可是什麼都沒做啊?真冤。

    心裏這麼想,可是身子還是湊過去,眼睛眨巴的對著后王孫笑。

    “不要啦,王孫哥哥,待會兒那鱸魚輕淺吃少少一片就好。”

    這重點是在鱸魚的身上嗎?后王孫恨不得敲她腦袋,可是看著她那明淨柔軟隱隱生輝的小臉,怎麼也下不了手。

    於是兩人進了晚風樓,也如願的吃到一尾值普通人家好幾個月菜錢的江南第一名魚鬆江府魚。

    “我說你一定沒聽過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這句話吧?”瞧她吃得一張花貓臉,嘴裏津津有味的啃著紅通通的糖醋排骨,她也太習慣吃他的、用他的了吧?

    他從來都不是什麼迂腐的人,也不吝嗇那一點銀子,但是看她吃得那麼香,不戳她一下心裏就是不舒服。

    “輕淺七歲的時候還不認識王孫哥哥,不算數。”

    到底誰來教她一點常識?

    “男女不同席,照理說,我們是不能一起吃飯的。”

    她起先一臉茫然,忽然靈光一閃的說:“不然,下回輕淺再跟王孫哥哥出來,自己用小桌子吃飯好了。咯,我很聰明吧,這樣就不怕旁人說話了。”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要是吃飽了,咱們就走人了。”后王孫不是詢問,根本是直接撩袍子,掀開雅房的簾子先行下樓了。

    書輕淺也不以為意,掏出巾子把嘴巴擦了乾淨這才溜下長凳,隨著他下樓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晚風樓,在巷弄裏拐來拐去,來到夫子廟旁的柳巷。

    柳巷幽長,空氣中彌漫著花香,胭脂水粉香,還有隱約的絲竹管弦聲。

    這裏是天都名妓私宅聚集地,世間銷金窟。

    后王孫站在一扇古雅的黑漆大門前,匾額寫著“楚樓”,一叢牡丹從牆頭探了出來,含苞待吐,姿態清妍。

    這地方書輕淺第一次來。

    “這地方不適合姑娘進去,要不你先回府,要不在這稍待?”后王孫聲音溫柔從容。

    柳巷,她知道嗎?鶯聲燕語,花街柳巷,明眼人一看也知道這裏是怎麼一塊煙花地,他就是欺她無知。

    “為什麼我不能進去?”王孫哥哥走到哪總是把她帶到哪,為什麼這回例外?她不明白啊,不明白。

    “我要進去把生米做成熟飯,你進來只會礙手礙腳,不方便。”

    后王孫俯身下來,清俊瀟灑的臉頓時放大,然而那雙黑湛烏亮的眼卻流露著書輕淺不是很明白的輕狂。

    “做飯喔,也是,玄蒼大哥也不讓我進廚房,他說做飯不是容易的事,我進廚房只會壞事。”

    不想計較她那愛妹大過天的哥哥如何扭曲事實,可是這樣還趕不走她……他無端的不高興了起來。

    直起身子,后王孫甩了袖子,進了楚樓。

    楚樓的嬤嬤見進門的是一擲千金的貴客,雖然亥時才開始營業,還是八面玲瓏的吩咐丫鬟去繡樓請花魁,一方面示意其他人上清茶小點,不敢怠慢。

    楚樓的花魁翹楚是個清倌,琴藝無雙,容貌也是數一數二的,她向來挑客人,不入她的眼就算捧來大把銀子也會吃閉門羹。

    繡樓憑河而建,可遠眺河岸垂柳依依,此時纏枝蓮紋的小鼎爐香氣嫋嫋,耳朵裏是仙樂般的曲子,面前是精緻無比的美味佳餚,后王孫卻什麼心思也沒有。

    他做事向來不找理由,完全由心,然而即使天籟充耳,他卻沒有半點舒心的感覺,屁股下好似有股小火在慢烤燒煎,卻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

    “咦,下雨了。”翹楚的貼身侍女很小的喊了聲,然後吩咐下等小丫鬟。“迎春,去給小姐拿件披風,別忘了再重沏一壺茶上來。”

    梅雨季節,細雨霏霏的落下,不消半晌已經遮蔽了人的眼簾,大小雨珠落在種荷養魚的水缸盆缽裏,比大珠小珠落玉盤還要悅耳。

    后王孫卻是坐不住,霍然從舒適的竹榻上起身。

    翹楚的彈片劃過琵琶留下餘音纏繞,微愕的揚起美麗的臉蛋卻只見到他冷然離去的背影,她緩緩起身,美眸裏有一絲失落。

    他傘也沒撐的走出楚樓,大門打開,還沒來得及為自己找託辭,心裏的一把火就隨著毫不考慮揮出的拳頭生起。

    這一拳讓一個唇紅齒白的公子哥飛了出去,倒在幾叢修竹旁邊。

    “王孫哥哥。”書輕淺看見救星,想也不想地躲到了他身後,一見令她安心的人,這才感覺到害怕。

    她很聽話的在門外等著她的王孫哥哥把飯煮好,等來等去,不是有人對她投以奇怪的目光,更過分的就像這個不要臉的登徒子,污言穢語的討人厭就不說了,還想對她不規矩,即使她一再表明自己是男人也無濟於事。

    要不是王孫哥哥及時出現,她就要遭殃了。

    “你居然敢打人?你知道本公子是誰?我可是西北富商張大春的獨生兒子,你這有眼不識泰山的狗東西要是識相就趕快給我滾!別壞了大爺的好事!”摔在地上一身泥濘又被斷竹戳傷手心的公子哥一邊甩手,一邊虛張聲勢,可惜的是本來有兩分好看的臉弄得既髒又狼狽,好不容易才用華麗衣飾強撐出來的氣勢蕩然無存。

    “很了不起嗎?”他笑容散淡,可骨子裏的狂傲簡直就是藐視一切。

    “你有種留下姓名字型大小,本公子不會放過你的!”

    “何必那麼麻煩,”后王孫把指節壓得喀啦作響,一腳踩上他的肚子。“看起來一拳是不夠的,小爺再給你一拳,好讓你平衡那張醜臉,如何?”

    公子哥慘叫了聲,慌亂中胡亂地叫著自己的小廝,可惜他忘了,因為想擺脫父親來花街柳巷鬼混,他早就遣開了長隨。

    軟弱無能的他這下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個小白臉是你的人,早知道我就不會動他了。”強龍不壓地頭蛇,公子哥很沒骨氣的哀求起來。

    “滾!有多遠就滾多遠!”收回腳,冷聲道。他最看不起這種只會恃強淩弱的人了。

    運氣背到極點的公子哥連滾帶爬的跑了。

    揍了人,也轟跑了,可是后王孫的氣仍沒消,他氣自己。當他把書輕淺晾在外面的時候,不就應該想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這花街柳巷出入的能有什麼正人君子?

    “為什麼不喊救命?不會跑嗎?你斷了腳還是缺了腿,就呆呆地讓那種人吃你豆腐?”他的聲音很冷,眯著眼,再也不耐煩她的癡纏了。

    “我喊了,可都沒人理我……我不能跑,王孫哥哥要輕淺在這裏等你,我要是跑了,你會找不到我。”

    “不會叫我嗎?”連下雨了也不會找地方避雨,她是想怎樣?

    “你在做飯,要是飯燒焦了哥哥會不高興的。”

    “你也知道你害我的飯煮得半生不熟,那我要是一進去都不出來了,你就繼續傻不愣登的等下去?”她是傻子嗎?就這麼毫無條件的相信他的鬼話,煮飯?哈!他一個大男人只會煮翻雲覆雨的飯,她不懂嗎?

    或者,他應該感謝她沒壞了他的好事?

    “王孫哥哥~”

    見她一頭一臉的濕,泛著清水似的眼睛,眼睫還掛著雨珠,那認真無保留的信任看他的表情打擊到他了。

    他的心從來是篤定的,就算不平,就算失望,就算憤怒,也被隱藏得很好,看到她為什麼要覺得負疚?現在的他亂得一塌糊塗。

    女人對他來說,通常不出半個月就膩了,最後只能淪為自己花名冊上的一個,他換女人再正常不過了,她,似乎也到頭了。

    不能留了。

    “明天我帶你去射箭吧。”他說。

    回了府,書輕淺躡手躡腳的往自己的院落走,前腳剛跨進門,冷不防一聲喝問飄了過來。

    “都這麼晚了,去哪了?”

    她抬頭,看見大哥玄蒼就站在她的小樓前,嘿嘿笑了聲,發現不對,結巴了。“我……大哥,你今天回來得好早啊……”

    “是啊,大哥每天忙完事總想瞧瞧你,哪知道你換了男裝出門,還把央秀耍得團團轉,欺上瞞下,是嗎?”

    央秀是她的貼身侍女,為了能夠順利出門,第一個要瞞的人當然是她。顯然央秀已經被大哥給拷問過了,要不然大哥不會捉緊了時間在這裏逮人。

    “不關央秀的事,是我自己貪玩。”她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坦承為了出府而爬了牆。

    “你眼睛剛好,雖說出府玩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抛頭露面又晚歸,大哥放心不下。”

    “對不起,大哥。”她很乖的道歉。

    “別讓我太擔心。”

    “是,大哥。”

    書輕淺對大哥非常尊敬,玄蒼今年也才二十一歲,年紀輕輕卻武藝超群,名動江湖。

    他是少年英雄,十七歲便接掌了武林令,雖然曾經引起一陣譁然,但是他不遺餘力的調解紛爭,勸架仲裁,非常得江湖人的敬重,沒幾年就贏得武林魯仲連的稱號,翌年,接下盟主的位置至今。

    武林盟下有二十一個分舵,這還不包括十二護法、六使,還有他直隸指揮的影部,這麼龐大的機構,他的忙碌可想而知。

    兩人雖是兄妹,容貌上卻沒有半點相似處。

    書輕淺是玄蒼父親撿回來的嬰兒。

    當時前任武林盟主笑問自己才七歲的獨子要不要一個妹妹作伴,這麼小的嬰兒誰會有興趣,誰知道繈褓裏的書輕淺卻一把抓住玄蒼的手指,這一抓,一笑,註定了她被留下來的命運,即便玄蒼的父親多年後意外猝死,這個被冠上哥哥稱號的青年還是非常盡心的照顧沒有血緣的妹子。

    他是一家之主,書輕淺從小就在他的羽翼下長大,她誰都可以不買帳,唯獨大哥不行。

    “過來!”玄蒼對她招手。

    她很乖的走了過去。

    玄蒼牽了她的手往外走。“一起去用膳吧,飯菜都冷了。”

    他何嘗不知道年紀小的孩子哪個不貪玩,何況妹妹眼睛大好了,這個家哪關得住她一心往外走的心情。

    也怪他從小就寵著她,不曾灌輸過她任何女子該有的觀念,總覺得看不見東西的妹子已經夠教人憐惜的了,若是這會兒才想把人綁在家裏學女紅、背女誡,大概也緩不濟急了。

    玄蒼摸摸她的頭。得了!江湖兒女本來就不拘小節,那些她該懂的事情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說給她聽吧。

    “好好喔,輕淺終於盼到大哥回來一起用飯了。”她心裏大大的歉疚起來,大哥的工作多又忙,而她只是個在家等飯吃的閒人,卻還讓大哥等她吃飯,她真的該打屁股。

    “你這丫頭,說得好像一直在家等我回來似的……說到這,你可知道與你往來的那些五陵少年風評都不佳,雖然是世族子弟,交友也要慎選,以後離那些人遠一點吧。”

    所謂的五陵指的是長陵、安陵、茂陵、平陵、陽陵等幾個帝王的陵寢,自古以來,皇帝立陵,便將四方豪族和皇家外戚遷居于此,形成豪門王族聚居地方的五陵城。

    “是,大哥。”聽到這些話讓她的心有些沉重。大哥對她的交友情況很瞭解啊。

    “還好你還知道要換上男裝……那些人不知道你是姑娘家吧?”

    其實,知曉她是女兒身的也只有后王孫一個,她本來想點頭,馬上又想到要是讓大哥知道這事還得了。

    “大哥不必擔心我,輕淺一個人在外面會很小心的。”

    這樣不算隱瞞吧?總之,先混過大哥這關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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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1:59:03
第二章

    心裏惦記著后王孫要帶她去射箭,清晨起了個早,吃過早飯後把央秀支開,書輕淺又熟門熟路的從小院的牆爬了出去。

    這繡樓她從小住到大,以前眼睛看不見,義父又好客,家中江湖人物只多不少,為了家眷安全,玄蒼大哥也怕她認生,就讓一群僕役、丫頭媳婦婆子陪著她住到這單獨的院落來,這些年武林盟越發壯大,房子一直往外擴建出去,她這繡樓反而變成了後花園,出入自由得很。

    太平盛世,政治清明,也反映在民生上面。

    天子腳下的天都市容整齊,商業蓬勃,車轎騾馬絡繹不絕,商家店面各出巧思吸引客人,錢號、肉鋪、海味店、藥鋪、布店、醬園、煙樓、飯館、客棧,只要身上帶足銀子,想要什麼都有。

    她一心放在和后王孫的約會上,很難得沒有左顧右盼,到處逗留,準時來到見面的地點。

    說也奇怪,不論后王孫身在何處,他的身邊有多少人,她一眼看過去,往往看見的總是他。

    一次又一次,皆是如此。

    后王孫穿著醬紫衫子,外罩透明紗衣,腳著烏皮六和靴,頭戴涼帽,餘發垂在後肩,俊美中透著淡淡冰寒。

    他不是那種帶書卷氣的男人,眉目甚至還有幾分桀驁,但是,此刻低斂墨黑眉目的他舉止從容,神姿清秀,教人心折。

    他目光漆黑幽深,平靜無波的看著遠方,雖然身在熱鬧的人群中,卻疏離得好像只有獨自一人,遙不可及。

    “王孫哥哥,我來了!”她撲上去,從後面抱住他的腰。

    “書輕淺,你這是做什麼,別一來就動手動腳的。”后王孫悚然一驚,繃著的臉垮了一角。

    她總是那麼露骨的展現感情,毫不掩飾的傾慕都寫在那雙水靈靈的美眸裏,直撞人的心尖。

    書輕淺訕訕的松了手,把十指放在嘴邊咬。王孫哥哥只要發脾氣就會連名帶姓的喊她,疏遠又冷漠。

    她又不是故意的,發現的時候手就已經抱上去……

    “道歉。”

    “我不要,我又沒做錯什麼。”她覺得委屈,要是別人她才不抱。

    “我再問一次,要不要道歉?”

    不是要找碴,也不是借題發揮,她不注意男女之防,心裏頭也沒這回事,她哪里知道自己那全無邪念的模樣有多招人垂涎,現在不趁機教訓她,往後要是吃了虧,看她找誰哭去。

    一想到這,心裏又添堵了。

    他討厭這種沒道理的感覺。

    “好,那你以後就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晃得教人心煩了。”和平常吊兒郎當的語氣不同,這聲音帶了怒。

    “對不起,王孫哥哥,我道歉,對不住,對不住,你不要生我的氣,輕淺道歉就是了……”她鼻子都紅了,忍不住想掉淚。

    書輕淺不是只會傻傻地跟在后王孫後面什麼都不知道,她明白她的王孫哥哥沒什麼喜歡的人事物,不管對誰都非常無情。

    拿女人來說,他拋棄身邊的鶯鶯燕燕就像扔掉無用的東西那麼隨意,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經常一會兒沖出個怨婦,一下再來個怨女指摘他對女人花心外加沒良心,見次數多了,對他的花心也歎為觀止,但那又如何,那些女子罵完他,最後還是只能黯然的回家對花悲泣。

    現在,要輪到她了嗎?

    “算了,快要趕不上和子瑤他們約的時間了,趕緊上車吧。”對上書輕淺驚詫不信的眼光,那黑烏烏的大眼中水霧盈盈欲滴,他挫敗的說道。

    書輕淺垂頭喪氣的上了車,兩人一路默默無語地出了城門,最後來到郊外的一座涼棚外。

    三個年紀不相上下的少年正在飲茶閒聊,一看到后王孫和書輕淺紛紛起身迎了出來。

    “你們可來了,小爺以為小不點怕了我的箭術不敢來,賭金都要歸我了呢。”他這一跳跳到書輕淺跟前。半畝會社裏年紀最小的慎有張可愛的娃娃臉,清雅的眉目,時時刻刻都維持著笑吟吟的笑臉,非常的討喜。

    他們幾人熟知彼此的根底,拿慎來說,他拜師習過武藝,子瑤喜琴,黑羽能詩,星好書,至於王孫,花花公子的名號非他莫屬。

    說是比箭,沒有人當真,只當作是賭彩金的一種樂子。

    “彩金有什麼特別的,勝敗是兵家常事,不管誰贏都要請吃飯,輸的人也有飯吃,這有什麼好玩的?”不當回事的是黑羽,他渾身上下無一不粗獷,是所有人裏最高大的,可說他粗枝大葉嘛,全身上下卻有股從粗獷深處透出的細緻,是那種粗中有細,細中見大器的人。

    三個人中不吭氣的就只有王子瑤。

    一見書輕淺打馬車裏出來,他就繞過了眾人來到她跟前,慢慢的俯身,“怎麼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嘟著嘴呢,沒睡飽、沒吃飽?還是誰欺負你了?”

    看那眼神委委屈屈的彷佛要說些什麼,畢竟是年紀小,還不懂得掩飾臉上的神情,一眼就教他瞧了出來。

    “瑤哥哥。”

    真要說,白衣勝雪的王子瑤是他們幾個人中風采最盛的那個,他總是在清淺中綻放著一種古雅的風華,那種清雅除了讓人眼睛為之一亮,還會不由自主的被深深吸引。

    “王孫給你臉色看了?”見微知意,書輕淺那細微的反應沒有逃過王子瑤的眼。

    看見瑤哥哥就像吃了顆定心丸似的,他那張臉讓人無法不微笑。“是我不好啦,沒事的。”吐了吐丁香小舌,毫無知覺的對著他露出顛倒眾生的笑容來。

    即便都看了半個多月,王子瑤還是被那有如春花照水、純潔無瑕的笑給震懾了心神,徹底的忘了呼吸。

    他的小臉比他們這些人都要白上幾分,在雪白之外又煥發著一種輕潤柔和的光彩,每見一回都更加生動鮮亮,男孩子擁有這樣的臉蛋,是福還是禍?

    “你這小子眼裏就只有瑤哥哥,我呢,見了小爺我不用叫喔!”慎擠開身邊的人,一把拎起書輕淺的衣領。那是什麼動作?一個大男人吐舌頭,害他一身的雞皮疙瘩掉滿地,他非得叫這娘娘腔得不像話的書輕淺改了這習慣不可!

    “慎……”這粗魯的小子掐得她快沒氣了。

    “慎慎慎……沒大沒小,每個都叫哥哥,為什麼獨獨跳過我?”

    “你年紀跟我一般小,為什麼要叫你哥哥?”想占她便宜,門都沒有!

    “幸好輕淺年紀還小,要是再長個幾歲,這容貌不改……男子長成這樣,只能叫妖孽了。”離黑羽不帶任何感情的瞧著邊打鬧的兩人說道。

    “既然黑羽覺得只有彩金無趣,那麼就換個比法。”不讓話題繼續繞著書輕淺轉,后王孫不著痕跡地岔開了話題。

    他果然勾起了眾人的興趣。

    “我們不射皮囊,換別的。”他用慢得讓人心驚膽跳的速度說出這些話來,長指一伸。“就她吧。”

    “我,我怎麼了?”一頭霧水的書輕淺沒反應過來,歪著頭不太明白地看著后王孫。

    “你把果子頂著,去站到木樁前面,當我們的靶。”

    往常小山坡處的標靶放的是皮囊,誰射掉的皮囊越多就是勝方,這會兒改用活人,應該刺激多了。

    “我?”

    “不是你還有誰?”

    雖然弄不懂王孫哥哥那令人迷戀的面孔下究竟藏著什麼心思,可是她並沒有移開視線,仍舊不避諱的迎視著他。

    不好,王孫哥哥的眼睛好像又變回以前什麼都不看進眼底的樣子了,他的表情很淡,不冷漠也不淩厲,通常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就是不讓人拒絕了。

    他還在氣她吧。

    “我去。”

    王子瑤拉住她。“危險,不好,別去。”

    “我不想掃大家的興,瑤哥哥要手下留情喔。”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對射術她一竅不通,既然大家同樂,她也得出點力不是。

    “那站定了之後千萬不要動知道嗎?大家的技術都很好,不會傷到你的。”雖說騎馬比箭,鬥酒對弈,對他們來說是常事,但把人當靶子卻是第一次,王子瑤還是不放心。

    她用力的點頭,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我會站得比木樁還要穩固的。”去涼棚挑了顆碩大的石榴,這才往小山坡走去。

    “我先來。”確定她已經站好,慎接過小廝遞來的弓,又從箭囊中取出三箭,弓張成滿月,弦響箭發,連珠射出,三箭都落空。

    他一點都不覺得丟臉,笑嘻嘻地問:“再來換誰?”

    黑羽意思意思的射出一箭,連標的都沒對準。

    王子瑤放水放得更嚴重,他直接放棄。

    后王孫太清楚這幾個死黨的想法,他們一直很團結,不管對錯,一致對外,就連對書輕淺的感覺也是,她那嬌怯溫柔的模樣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憐愛,又有誰捨得把無情的箭簇往她身上射?

    他也不會有那種念頭,把她當箭靶純粹是為了嚇唬、嚇唬她而已。

    后王孫張弓搭箭,弦上的箭氣勢如虹的穿過草叢後,只聽見一聲淒厲的喊叫聲傳了過來。

    幾個人相視駭然。

    當四人趕到書輕淺身旁,她已經倒臥在地上,右手握著被一箭穿透的左手肘,身上是大汗疊小汗的痛不堪言,眼淚蜿蜒的爬在小臉上。

    “哥哥……好痛好痛……”

    后王孫面目森冷,腳步好像被釘在泥地上動也不動。

    “好痛、好痛……我好痛啊……”那種鑽心蝕骨的痛讓她只能哀哀喊叫,眼見后王孫一點都沒有要過來的意思,她狠狠地咬住嘴唇,把粉嫩的唇咬出血來。

    她那口口聲聲叫著哥哥的人冷漠地站在那裏,疾步朝她跑過來的是一個臉氣急敗壞的王子瑤。

    怎麼可能……瑤哥哥的性子素來沉定自持,少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輕淺——”

    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什麼東西順著手肘淌到臉上,她咬破的嘴唇忽然發不出聲音了。

    無力再多看那些相繼簇擁過來、影影綽綽的人影,痛得麻木,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那麼痛,怎麼可能是夢。

    每當書輕淺輾轉翻身,不小心牽動傷勢的時候她都會這麼想。

    兩個月後,看著玄蒼大哥不知道用了什麼秘方,只留下淡淡紅痕的手肘,心裏的感覺逐漸清晰真實了起來。

    這六十天她沒有離開過繡樓一步,大哥不允許是一回事,就算箭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她也沒有想過要出府。

    受傷的蝸牛也知道要往殼裏躲。

    她一定是這種心態。

    “小姐,今兒個天氣不錯,我讓人把小榻搬到外面,我們也一起出去曬曬太陽好嗎?”自從她受傷後,繡樓裏除了央秀又多了幾個跑腿的小丫鬟,現在專職盯著她,再也沒有別樣事情好做的大丫頭便把一門心思全放在她的身上。

    “也好。”

    見小姐點頭,央秀馬上去辦事,不消片刻書輕淺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大樹蔭下閉目養神。

    一旁的小幾,茶點鮮果一樣不少。

    丫頭們看她不言不語,靜悄悄地退了下去。

    閉著眼,迷糊的曬著日光沒多久,她蒙矓的聽見大哥進了院子的聲音。

    “小姐剛睡下。”央秀很盡責地為她說話。

    “我沒睡,大哥找我有事?”她抱著毯子慢慢坐起,靠著軟榻和玄蒼對望。

    “有人想見你,說是你的朋友。”

    她心一動,是王孫哥哥嗎?

    “你要不想見,我立刻命人把他攆出去。”要不是她的身子大有好轉,他誰也不給見。

    “不,讓他進來。大哥,我真的沒事了。”把她捧在手心的大哥,把自己當母雞的大哥,唉,她的心一片暖意。

    比起眼睛剛恢復時那天天往外跑,攔也攔不住的活潑樣子,現在的她真的安靜太多,就像回到以前看不見這世界的時候。

    玄蒼說不上是好是壞,但見她神色如常,於是吩咐下人把客人領進來。

    王子瑤想像過千百種看見書輕淺的景象,但絕對不是他眼前的這副模樣。

    他看見夏日午後陽光下的仙女。

    因為在家裏養傷,書輕淺沒心思梳理長髮,只用幾色緞帶把鬢邊的發往後系住,餘下如水散開,一件寬大的家居長服松松掛在身上,全身上下除了發帶的顏色,其他皆無,殊不知看在王子瑤眼裏卻比天下任何華麗的色澤都還要令人驚豔。

    陽光下,她肌膚如瓷,兩個月不見,她雖然瘦了些,容光卻更甚從前,也許是女裝的關係,有種溫婉之氣滲了出來,窈窕纖弱,清麗至極,迷惑人眼。

    當他說要求見輕淺兄弟時,玄蒼說他只有妹子沒有弟弟,他還不信,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他那句賢弟怎麼都喊不出來了。

    想起那天抱起受傷的她,她輕如羽毛的重量……他是被豬油蒙了心,竟然不曾往這方面懷疑過。

    來的人不是后王孫,書輕淺低下頭,心情說不出是失落還是輕鬆。

    一個后王孫她看不透,王子瑤她又何嘗能看透,他們太複雜了,往後,還是疏遠些的好。

    “謝謝瑤哥哥那天護我周全。”是她先開口,很慎重的彎腿致意,感激道謝。

    “沒想到你是個姑娘。”最初的震撼過後,雖是還了魂,思緒卻仍有些不清明。

    “瑤哥哥一直那麼照顧我,我卻隱瞞了自己的身分,對不住。”

    “你在外面行走,做男裝打扮的確是方便許多,只是,王孫知道你是姑娘家嗎?”

    她也不隱瞞,點了頭。

    “難怪。”后王孫是知道她真實身分的,難怪她只黏他一人。

    “咳,我說白面書生,有話快說,我可是看在那天你把我妹子送醫館的份上才讓你進門見她,你們這些世家子弟沒一個好東西。”在妹妹面前的玄蒼當然不可能自曝王子瑤來過幾次就被他攆過幾次的事,他不要自己的妹妹再跟這些人有什麼往來。

    姑娘家可是有閨譽的,閨譽可不是他說了算數,是要留給別人探聽的。這次鬧出這樣的事情來,他當人家大哥的深感後悔,後悔對妹妹的縱容,後悔自己太過忙碌,他後悔啊,自己呵護了十幾年的寶貝,被這些吃飽了撐著的紈絝子弟給弄傷了。

    “大哥,你前頭事忙就別在我這摻和了,瑤哥哥對我極好,你就讓我跟他說一會話,一會兒就好。”書輕淺哪不清楚大哥護她的那份私心,可是她真的想跟王子瑤說說話。

    “你真要跟他單獨說話?”他不是很情願。

    “是。”

    “你身子才剛好,別在外頭吹太多風了。”

    “我知道、我知道,對不住大哥,這陣子讓你操心了。”無論是她眼盲那些年的諸多照顧,還是眼睛恢復光明後在外面闖了禍事,大哥對她一句責駡也沒有,除了不遺餘力的為她請大夫,還萬般顧及了她的心情,這樣的大哥要去哪里找?

    突如其來的溫言軟語讓玄蒼的心融化,他這人所有的棱角都是堅硬的,卻獨獨對這個小妹一點辦法也沒有,看看兩人,歎了口氣走了。

    “我大哥管事習慣,也都把我當嘍囉,瑤哥哥別介意他的心直口快,他沒有惡意。”書輕淺給王子瑤斟了茶。

    這時,日光移到兩人身上,在他們身上圈出的光芒,如同金童玉女,令一旁隨侍的大小丫鬟們都看傻了眼。

    “怎麼會,要是有你這樣的妹子,我興許會更護短。”

    “我從小就看不見這世界,被拘在家裏做了十四年的盲眼瞎子,大哥對我再好都遏止不住我想出去外面看看的好奇心,瑤哥哥要是也用那套女子理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框框來拴住我,我一定會連夜蹺家闖蕩江湖去,不回來了。”

    她說起話來嬌俏甜蜜,神情和以往一般無二,王子瑤看著看著,眼神中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奇異的溫柔。

    “那我為你牽馬,淺兒。”清風如絲如錦,溫涼習習。只一眼,便是終生的淪陷。

    “我只是個小女子,哪敢讓瑤哥哥為我牽馬?”王子瑤是脫俗無塵的,誰能想像仙人為自己牽馬的樣子?這玩笑開大了!

    王子瑤也不在這件事上糾纏,從寬大的袍袖裏掏出一個小瓷瓶。

    “這是我讓人從大內找來的膏藥,對生肌潤膚有奇效,別省著用,藥膏用完跟我說一聲,我再拿來。”

    當日看著徐研割開她的肌膚取箭留下的猙獰傷口,只替她感到痛,那痕跡留在男子身上並不如何,但是留在任何女子身上都是遺憾。

    東西既然是從皇宮大內拿出來的,不論藥效有沒有他說的那麼神奇,肯定勝過民間藥物許多,王子瑤這份心意,彌足珍貴。

    書輕淺也不客氣,接過小瓷瓶,輕聲道謝。

    “你這箭傷實在來得奇怪,按理說王孫的箭術沒有那麼不濟。”

    “是我不好,是輕淺的錯。”

    “怎麼說?”

    “那天瑤哥哥不是要我千萬不能動?是我動了才變成這樣,不是王孫哥哥的錯。”其實,她是怕的,箭不長眼,站在木椿前面,她只能緊閉眼睛什麼都不去想,但是身子還是不聽使的抖個不停,抖落了放在頂上的石榴,她想把果子頂回去,頂啊頂的,那支箭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穿透她的手。

    “你不怨他?”

    “你們都因我受累,請瑤哥哥回去轉告大家是我對不住你們。”她有好多好多對不住想說,她說不定把一輩子的歉疚都用光了。

    “哪來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她說不怨是真心的,不矯揉造作,不強顏歡笑,堅定坦蕩,那不可思議的明淨晶瑩在陽光下非常、非常的耀眼,會讓人覺得暈眩。

    “謝謝瑤哥哥。”

    “跟我道什麼謝。”他伸手想去摸她的發,發現不妥硬是折了回來。“你雖不怨,可有人怨死了,慎幾度過來看你,回去都抱怨你家的門神兇狠,讓他吃足了閉門羹,他把氣轉到王孫身上,把王孫罵得狗血淋頭。”

    他們幾人都沒想到書輕淺背後有武林盟這麼大一座靠山,什麼都不說的后王孫真是把他們害慘了。

    “他捱罵了啊?”

    那是什麼感覺,說不上來,但是思及那人把她逼到牆角,還帶笑的給她指了條死路,當她無助喊痛的時候那無動於衷的冷漠——風起了,吹得人心涼。

    “王孫什麼氣都沒吭,這實在不像他。”即便是穿開襠褲時就認識的哥兒們,王子瑤也有些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也想不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老實說,她也不知道要從何說起?被后王孫的外貌吸引,是最初的事,其實不管是剛開始還是現在,她還是只看到他的表相。

    很膚淺對吧。

    眼睛恢復光明後,她的眼裏就只看進后王孫一個人,她看到了他的光彩明亮,看見了他沒有溫度的冷漠,看見了他的風流多情,看見了他的肆意散漫,卻唯獨看不見把自己內心藏得很深的那個后王孫。

    “有件事我想麻煩瑤哥哥。”

    “不要說麻煩,你說。”

    “從今往後我要出門大概不是那麼方便了,我有些話要跟王孫哥哥說,可以請你帶個話,說我想見他,好嗎?”

    “這可是你第一次拜託我辦事,我能說不行嗎?”她的心中似乎還是習慣倚賴后王孫,這讓他心裏多少有點失落。

    “謝謝瑤哥哥。”

    “跟我客氣什麼,下回我把琴帶來,撫琴給你聽,給你解解悶?”瑩光一點一滴地從他清雋的眼褪去,但他仍舊是謙謙如玉。

    “那小妹就等著一飽耳福,洗耳恭聽了。”她目光澄淨,如秋後天空,毫無雜質。

    “好。”他輕聲應道。

    他知道有很多事情急不得,尤其是感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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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1:59:30
第三章

    夜色寂寂。

    在睡夢中的書輕淺隱約覺得四周多了些什麼,翻過身來,明媚月光透進來的寢房裏真的多了道人影。

    她直起身子,抱著被子,睜著惺忪的眼看向來人。

    依舊是紫色衫子,依舊媚眼如水,不知道是王子瑤為她把話帶到,還是旁的原因,后王孫真的來了。

    “你到院子等我,我加件衣衫就出去。”定下心神,在床上見客實在說不過去,她先開口。

    他沒搭話,轉身走了出去。

    現下是幾更天了?

    下床慢慢的梳理了發,在單衣外面穿上居家常服,趿上繡花鞋,她走出房門。

    后王孫在背著手看月亮,聽見動靜才轉過身來。

    方才以為閨房裏視線不明,看花了眼,而今在冷淡蒼白的月光下很清楚,他左眼淤青得厲害。

    “是我大哥打的吧?真抱歉。”她都再三表明自己受傷和別人沒有關係,她大哥還是陽奉陰違的很……唉。

    以常理度之,依照盟主大人疼愛妹子的程度,怎麼可能不去找別人算賬,他要不出這口氣就不叫玄蒼了。

    “你大哥的拳頭很重。”他一點也不逞強的承認。

    “真抱歉!”

    “我不是好人。”他出人意料的坦白。

    “我知道,你不要小看我,我不是草包。”她的回應更出人意表。

    “我是什麼德性的人你應該清楚,生活糜爛,風評不佳,我的劣性你都看過。”到底她還能說出什麼叫人詫異的話來。

    “那是你刻意要給人看的,真實的你是什麼樣子我還說不上來,可是我很確信不是那個樣子。”

    “謝謝你。”原來她不只美麗,她聰明有想法,不是那種沒腦袋的傻瓜。

    “我喜歡你。”她說。

    “……”

    “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歡你。”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歡——世間有哪個女子敢這麼直言無諱的表白感情,這麼誠摯坦然的愛著他?

    是男人,他能不動容嗎?

    他的確動容。

    剪水雙瞳,滿天星光沉在她眸底,長髮如美麗的水藻披在身後,月光映在她五官上,使她的臉看來分外柔媚動人。

    后王孫怔怔的看著書輕淺,這是他第二次看見穿女裝的她,她還是那麼美,美得教人屏息。

    “我想知道,你有一點點喜歡我嗎?”

    “沒有。”他說得很快,很堅定。

    他的人看似浮誇,其實心細如發,凡事總謀定而後動,極少有想不清楚就行動的時候。

    他素來遊戲人間,身邊女子不知凡幾,不曾為誰如癡如狂,不曾為誰相思憂心,也不曾為誰動心過,更不知道什麼叫真心,可這會兒,自己卻有些看不分明。

    對上他的眼睛,書輕淺心中一歎,別開視線。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他的話不會太好聽,可是那麼決絕,她的心還是痛了一下,單純的誤以為第一眼就是愛情,看在別人眼中卻是一文不值。

    他那不經意的溫柔,讓人不知不覺心動,但是她現在發現,那不過是他的習慣。

    “那就沒辦法了。”

    “你怪我嗎?”他有幾分不確定。

    “喜歡一個人是沒有辦法的事,喜歡你是我自己願意,你不喜歡我,是你的意願,我從來沒有得到過你,所以也沒有失去。”她已經沒有那麼天真了,要是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只會自欺欺人。

    “輕淺……”放棄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多的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他也許並沒有真正的瞭解她。

    “謝謝你這些日子來對我的包容和照顧。”她深深一揖。

    這麼瀟灑斷然的放手?

    她的眼神始終溫柔,看見這樣眼神的后王孫忽然覺得有些傷心。

    她怎麼能笑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那眼神裏曾經對他有過的傾慕一滴不留了。

    他心中模糊的了悟,有的東西,錯過就是錯過,永遠也追不回來了。

    但這本來就是他想要的結果不是?

    當他踏出繡樓門檻的那瞬間,明白了一件事,那個對自己笑,纏著自己,追著他,孩子般甜蜜天真的輕淺……沒有了。


    老是往外跑的書輕淺忽然沉潛了下來,不出門了。

    沒鬧絕食,沒使大小姐脾氣,規律的飲食起居,對下人的態度一如往昔,只是活動範圍多在她的繡樓裏,甚至連玄蒼的院子也不去了。

    她成天無所事事,好像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此時坐在小時候大哥給她建的秋千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踢晃著腿。

    這些天靜下心來,想起以前以耳代目的日子,那時候的眼睛雖然看不到斑斕的世界,她的心卻比任何人更自由;春天,她聽風吹鳥鳴,夏日吃甜藕聞荷香,秋天是最好的季節,從全國各地送來的螃蟹魚蝦吃撐了她,冬日,她烤橘皮,聽雪落屋簷。

    然而能看得到了以後,她的眼裏只有后王孫,追著他跑,厚著臉皮的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他身上。

    歲月是一道回不去的門,也許不管重來幾次她都會愛上他,即使自己的心不為自己跳,是攢在別人手底,即便她把最美好的自己送給他,雖然人家不屑要,的確啊,人的手中不能只抓著一樣東西,太執著,只會失去一切。

    不過也就到了這裏了,接下來她得想點別的,她的人生可還有好長的歲月要過呢。

    既然后王孫還有王子瑤都知道她是個姑娘,以後也不會再跟他們混了,後會無期,倘若一直照面,她會很難把持自己,斷的乾淨大家都省心吧。

    把心情整理清楚了,她開始考慮自己能做什麼?

    所有姑娘家該學的東西她都不會,不管刺繡、針線、廚藝、裁衣這些事情都少不了要用到眼睛,眼睛不能使,也因為這層緣故,她什麼都不會,她除了命好吃穿不愁,其他一無是處。

    不過,也不能說什麼改變都沒有,自從她中箭以後,大哥開始教她一些擒拿功夫。

    比力氣她不及男人,要練武,她也過了年紀學內息,但是這種著重技巧的功夫卻可以仗著反應靈敏取巧,她跟著比劃了幾日,竟有小成就。

    看起來她這雙人人都搖頭的天足總算有點用處了。

    “小姐,那位王公子又來了,小姐見他嗎?”

    自從她受傷,央秀這貼身丫鬟因為看護不當被責罰了,她自己也萬般自責,說起話來小心翼翼,一句話要在腦子裏都轉上幾圈,生怕一不小心刺激了她什麼。

    其實這關她什麼事,福禍無門,唯人自招,她比較倒楣的是她有這樣的主子吧。

    “見,當然要見,我這人都來了,把我拒於門外,我會很失望的。”王子瑤一身月白錦衣踏進小院,手中除了他的琴,還有一盆花。

    看他竹竿似的人,想不到力氣這麼大。

    她趕緊過去幫忙。“怎麼不叫隨從幫你拿?”

    他有些靦腆。“我沒有那麼弱不禁風。”

    她走向前,也不嫌重,直接捧過那頗有分量的七弦琴。

    王子瑤錯愕了一下,隨即釋然的微笑。

    這就是她可愛的地方。

    書輕淺寶貝的把那琴放在早就準備好的桌案上,慢慢剝開包琴的綢緞,直到一張色澤溫潤,好似經常被人觸碰的琴身顯露了出來,她伸手輕輕往琴身上一撫,弦音叮咚,如同它的主人一樣清逸溫潤。

    “它真漂亮。”漂亮的教人移不開眼。

    “它叫焦尾。”

    “那這花呢?”她看見王子瑤小心的揭下盆子覆蓋的棉紙,露出一小片幽藍。

    那花小巧素雅,藍色花朵中央有一圈黃色蕊心,看起來非常雅致。

    “它叫‘雪頂’,我在胡市看到,覺得它跟某個人很像,就帶回來了。”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花。”京城裏流行的東西是一波波的,這陣子風行的是牡丹花,洛陽花貴,家家戶戶以養牡丹為門面,姑娘家就算不敢把價值不菲的真牡丹花剪下來插在髮髻上炫耀,頭頂上一朵色彩豔麗的絹花是絕對少不了的。

    老實說,她就嫌累贅,打死都不肯讓央秀往她頭上栽花。

    書輕淺指著自己的鼻子,“我能厚臉皮的問……你說我嗎?”

    王子瑤笑的很開懷,斯文的點了點頭。

    “呀,這樣我會不好意思。”

    這時央秀端上茶來,見兩人聊得愉快,很識趣地把茶放下後就退了下去。

    “茶要趁熱喝,不過夏天嘛,要喝涼茶,你嘗嘗我家央秀的獨門配方。”書輕淺在石凳上坐下,揮手要他也坐。

    這茶上的真是時候,她最不會應付這種場面了。

    趕緊把小花盆放下,喝茶、喝茶。

    王子瑤揀了面對她的位置坐下,啜了口茶,茶水入喉甘甜,帶著淡淡的甘草、菊花、青草香,味道豐富有層次,他很捧場地一口喝盡。

    “好喝吧?”

    他點頭。

    “我家央秀要能幹有能幹,要賢淑有賢淑,上的廳堂,入得廚房,我如果要娶妻她一定是第一人選。”甚至比她這小姐還要矜持。

    “可惜你不是男人。”也幸好不是。

    “沒關係,我以後會給她找戶好人家的。”這不就是主子的責任嗎?

    “那你可是為自己打算好了?”

    “我能有什麼打算,過一天算一天嘍。”她的人生才剛開始,可沒預備這麼早把自己從這間屋子送進另一間屋子。

    “這樣啊,也對,不急的,那麼,我來彈琴給你聽可好?”

    “求之不得,不過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焚香祝禱一下?”

    王子瑤莞爾。

    “我如果說要,你也會嫌麻煩跟多此一舉吧。”風儀清古的少年笑得很含蓄,泛著柔光的唇拉出優美的線條,教人看了心嚮往之。

    她是向來沒規矩,不過這消息怎麼走漏的?她男裝出門的時候難道也這麼原形畢露嗎?欸,真是丟臉丟到家門外了。

    書輕淺臉上微微閃過困窘和赧然。

    “逗你的。”王子瑤手指慢撚,勾起一束弦音。

    “瑤哥哥,你學壞了!”

    “那就讓我撫琴賠罪好了。”他眼中始終閃著讓人心動的光芒。

    琴聲淙淙,如山高青遠,似山泉流水,書輕淺看著王子瑤那雙在琴弦上流暢如飛的雙手,不由得怔住了。

    清清如水的琴音來到半途忽地多了纏綿的韻調,如輕絲,慢撚複挑,又如情衷,低低細訴,隨著飛起的指尖,絲樣的纏綿像根線勒住人心,陷入心頭,這般的“鳳求凰”她第一次聽到。

    她聽得恍恍惚惚,直到一曲終了。

    書輕淺讚歎,“實在是太好聽了,”伸出自己的十指。“我要是有你一分才華就好了。”

    “我可以教你,不收束修。”

    “算了,我還滿想繼續跟你當朋友的,要是因為教琴壞了感情,不如不要。”她對自己有沒有那個天分實在很存疑,就別試煉大家的友情了。

    “你若有心要學,要去哪里請像我這種師傅?”他斂下呼之欲出的感情,話中滿是自信。

    也對,這京城琴曲造詣他認了第二,沒有人敢去拔那個頭籌。

    “讓我想想吧。”

    他也不逼迫,“那麼我改天再來,這把琴就留在你這。”

    “不好吧,我粗手粗腳的要是弄壞了你的琴,看拿什麼來賠。”

    “我身子骨弱,你真忍心要我帶來帶去的?”他居然裝弱。

    “知道了。”就一把七弦琴咩,不怕被她弄壞就儘管留下來。把他送到小院門口,王子瑤忽然轉過身來,望了那一直放在石桌上的紫藍花一眼。“那花還有一個名字。”

    “咦?”哪來這麼多名堂?

    “叫勿忘我。”

    她原來不怎麼上心的,這時心頭卻咯噔下。

    勿忘我。

    這麼纏綿的名字,這花哪能收?

    可是等她想通其中關節,要大費周章地把一小盆花還給人家又覺得自己太小家子氣了。

    得了,花呢,她就留下,至於那把焦尾,改天再還給他好了。


    半畝會社在東城區,是間外表看起來沒什麼,照壁後面卻寬闊異常的兩層宅子。

    寬闊的宅子被芳草萋萋和花團錦簇劃分成好幾個區塊,走進裏院,後面是開闊的小湖,湖岸還緊系著幾艘小舟,遠處亭臺樓閣,一大片清幽的竹林隱在其間,看得出主人家很會享受生活。

    這宅子是後家閒置的產業,平常無其他用處,反正閒置著也是閒置著,就被后王孫拿來當做臨時別館和幾個少年的聚會場所。

    拿這裏來當做據點,實在是因為地點好,遊玩起來輕鬆愜意太方便了。

    四個人湊在一起從來不怕無聊。

    只不過今天每個人看起來都是懨懨的。

    這種日子也不只有今日,而是持續了一段時日。

    “都兩個月了,書輕淺的傷還沒好,不能出門嗎?少了個她變的好無聊哦。”玩著自己腰側荷包下結著的桃色如意絡子和流蘇,慎首先發言。

    說也奇怪,明明認識的時間不長,那小子也沒正式入過會社,通常就是跟著后王孫來串門子而已,他的心裏為什麼老惦著她?

    王子瑤拿著一本《百家史集》,只略略抬起眼來,很快又回到書本上。

    這就是王子瑤,除了琴,就只有書能入他的眼,對事物,只有這些熟知他個性的人才知道,他是完全漠不關心的。

    黑羽反覆的擦拭著他手上的一柄長劍,也不表示意見。

    后王孫不吭聲,只是眼色沉了下去。

    “不如我們去擊鞠吧?鬥蛐蛐、拼酒?要不跑馬踏青?”慎用力地想要炒熱氣氛,但是說來說去就是沒人肯挪動。

    “既然大家都不想去找樂子,那我去上早課了。”他百無聊賴地起身。

    “都要散學了,上什麼早課?”蹺顆蹺成習慣的人乍然聽到上學的字眼,反而有了反應。

    “太久沒去,那個陳夫子一狀告到我爹那裏去,我去應個卯,今天大概就這樣了。”按天都律法,男子年滿十五都必須入學,他們這些皇室宗室、外戚子弟也不能免,當初他們一個個離開五陵城進京就是拿入京學讀書當理由,慎雖然還不滿十五也跟了上來。

    士族子弟到處都是特權,沒什麼值得驚訝的。

    他們都不是好學生,世家弟子嘛,前程就擺在那,不必跟那些舉子擠破頭就有官可以做,反正就是承襲祖蔭,上學自然是幌子,遊玩才是正業。

    慎提不起勁的離開會社,跳上馬背,逕自往很久沒去的京學去了。


    京學,顧名思義就是京城裏一些富人出錢請來夫子、西席,有志科舉的,夫子教你八股文這些應試教材,不想往科舉這條路走的,來混個名聲,夫子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強人所難。創學至今,學子來來去去,出類拔萃的學生不是沒有,但頭角崢嶸的真的沒有幾個。

    “還是沒什麼變嘛,看起來就是沉重無趣的地方。”跳下馬背,發現自己兩手空空,連書本都沒有帶上。

    改明兒個再來好了。

    打算要效法治水大禹過門不入的偉大情操,誰知道他脖子卡住了似的看著一道眼熟的身影,眼睛越瞪越大,也不管其他學子的眼光,飛奔過去攔住了書輕淺的去路,然後指著她鼻子,“你你……為什麼在這裏?”

    “是你啊。”書輕淺倒是從容。

    “說,你為什麼會在這裏?”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個性在這裏有發揮出來,不過忘性也大,一會兒眼睛瞪得賊大,一會兒又說說笑笑,摸熟了他的脾氣就能看見他的坦率和無心機。

    未曾謀面的星哥哥無從評語,黑羽哥哥的深沉,瑤哥哥的冷清,王孫哥哥的飄忽,比起這些人的難測,粗線條的慎真的非常合她的脾胃。

    “我來上學。”

    男裝打扮的她清爽俐落,她把大哥放梅花鏢的長條背袋包改良過後變成了書包,脫俗的容貌,雌雄莫辯的氣質,她一停下來,對她投過眼光還有回頭的學子就變多了。

    琴是不能學了,半畝那裏也不能再去,可是總不能成天耗在家裏浪費糧食,就等哪天年紀老大,隨便嫁人,然後為那個人傳宗接代吧。

    真要說,那種小小的幸福也沒什麼不好,不好的是她才十四,離嫁人為婦那條路實在遙遠了些。

    學習是打發時間最好的方法。

    大哥是疼她的,當她提出要上京學讀書時,他只摸摸她的頭說:“讓央秀跟著。”

    沒有阻礙的她就來到京學了。

    “連小廝都帶上了,你是認真的啊?”他笑嘻嘻地瞄了害臊的央秀一眼,對這動不動就臉紅的小廝沒任何想法。

    “當然要認真,我可不想到後來一事無成才來後悔。”

    “你的意思是往後每天都要來京學?”真是非人意志,要他就做不到,來京城都快要一個年頭了,也沒老實來上過幾天課。

    “那當然。”

    “你不必陷下去的,有武林盟給你當靠山,你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讀書很辛苦的。”吃喝玩樂的人生多好,往自己肩膀上扛責任多辛苦。

    “我就是想讀書,不過朋友一場,我會守口如瓶不跟任何人說見過你,快走吧!”一個彈指往慎的額頭彈過去,聽到他的慘叫聲,書輕淺笑嘻嘻的舉步往前走。

    慎按著額頭一路追過來,她頭也不回。

    “好!往後我給你做伴讀,上學就上學,不過商量一下,書本等一下要借我看。”既然有書輕淺作伴,就算龍潭虎穴他也會硬著頭皮上了。

    “伴讀的話我有央秀。”

    “不要那麼見外啦,以前咱們怎麼著,現在還是怎麼著……別瞪我,不要這樣,我來的很匆忙咩。”書本沒帶是正常的。

    “你的授課西席是哪位?”

    “不就是那個陳夫子。”

    “同一個人啊,那你要坐到我旁邊的位置來,我今天遮掩你,恩情可是要還的啊,”

    就在刹那間,慎恍惚的覺得一段時間不見的書輕淺變得有些不同了,可要具體來說又說不上來。

    討厭嗎?

    不會……反而有種越認識越擱不下的感覺。

    一進課堂,慎果然就往書輕淺的旁邊坐,也不再要挑陳夫子最不會注意的角落打混。陳夫子一進來就注意到這微妙的改變,“今天我們不講千字文,我們來講史吧。”

    書輕淺喜歡課堂上講史的夫子,三皇五帝,稗官野史,要是講的興致高昂,他也會挑幾個古人罵。

    散學了,她搖醒因為無聊到極點而從頭打瞌睡到尾的慎。

    “我要回家了。”

    “散學了嗎?”還揉眼的他這才發現人都走光了。

    書輕淺招呼了在外面等候的央秀,也不等他,逕自離開了。

    兩日後,書輕淺發現她的右側多了個人。

    王子瑤。

    他對著她笑意盈盈,如花綻放,輕描淡寫道:“我也該來把課補上了。”

    那日陳夫子講學講得口沫橫飛,差點咬到舌頭。

    再一日,黑羽來了,挑了書輕淺後面的位置坐。“你真的在這裏。”

    全班學子為之喧騰。

    平時無心向學,專事吃喝玩樂的幾個頭痛人物,何時認真起來了?還一個個歸來?

    這是怎麼回事,她這算是被包圍嗎?課堂那麼大,位置那麼多,這幾個人是存心的嗎?

    她心煩意亂的偏過頭,怒目對著慎吐出冰珠子,“長舌男。”

    他小小聲的,很委屈的。“是男人就不能沒義氣,我每天都來這裏他們覺得奇怪嘛。”

    “你給我坐遠一點!”

    只是,事情還沒有完。

    翌日,后王孫也出現了。

    一個個……都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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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1:59:55
第四章

    說穿了那幾人會在京學出現一點也不突兀。

    慎跟她一樣大,都是十四歲,黑羽十五,王子瑤和后王孫十六,論身份年紀,都是在學學子。

    她認識他們的時候沒想到這一層,算了,學院也不是她家開的,她沒那個資格叫人家去別處念書。

    夫子一上課就打瞌睡,卻還是每天都來京學報到的慎;冰雪聰明的王子瑤;不怎麼理睬自己卻好像什麼都知道的黑羽;還有回到課堂上始終和她保持一定距離的后王孫……也沒什麼不好,身邊都是熟人,至少比剛來的時候自在多了。

    不鑽牛角尖了,她腳步輕快許多,經過牌樓卻被人叫住攔下。

    叫住她的是一個面目十分清秀的少年,看起來很眼熟。

    “何……容兄……對吧?”

    他一向話不多,不是活躍分子,成績卻非常優秀。

    “你知道我?”他的衣著並不新穎卻非常乾淨,聽見書輕淺喊出他的名字來,露出了微微的靦腆。

    “你是京學最優秀的高材生,陳夫子總把你拿來當教材,要不就罵我們朽木、朽木,要是我們有何同學十分之一的聰慧認真就好。”

    “請不要這麼說,我很慚愧。”他一臉窘迫,慌忙地揮手,要是地下有個洞,他一定毫不考慮的鑽下去了。

    “這有什麼好慚愧的?每個人都有他的專長,你的專長就是會讀書,做人不要太客氣,人家要是讚美你,你大方承認就好。”

    “你是在讚美我嗎?”

    “你來找我總不可能就為了我的讚美吧?”

    “我是仰慕書兄的風采,想來跟你交個朋友。”書兄頰嫩發亮,就是跟一般的人不一樣。

    “我們這不就是了?”風采欵,想不到她身上也有那種東西。

    “真的?”紅暈爬上他的耳尖,看見書輕淺確定的點頭後跑開兩步,忽然又想到什麼轉回身來。“……就這麼說定了!”

    “要白字黑字簽字畫押嗎?”

    “當然不必!”他還在害羞,不過這次真走了。

    書輕淺也沒把這事往心上放,但是這一切都落入某人的眼中,她對何容那股親熱勁,讓后王孫心裏翻江倒海的不舒服。

    怒火燒得很沒來由,可就忍不住氣,他不喜歡她多看別的男人一眼,不喜歡她跟別的男人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喜歡。

    他攔住書輕淺的路。

    看向擋她去路的人,她心想,要去課堂的這條路還真是曲折。

    原來掛在臉上的淡笑不見了。

    “你對著每個人笑,為什麼對著我你就繃起臉來了?”她不笑比笑還更能讓人發愣,為什麼他的心會揪著的疼?

    “我又不賣笑,我喜歡的人我當然會報以笑容,對你,我笑不出來。”

    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難說話了?

    那個先動心的人分明是她,為什麼如今卻能狠心走開?

    是因為他一直以來都被她記掛,記掛久了總有點高高在上的優越感,突然,愛慕和關注都消失了,多少有點受不了嗎?

    是這樣嗎?

    不,他忘不了的不是這些,是那些自己為她動心不已的日子,想起看到長箭透手而過、為她心痛的那一刻。

    “你畢竟是個姑娘家,不要做落人口實的事情。”

    “你現在會計較我姑娘的清譽了,你帶我進半畝的時候,帶我去楚樓的時候,可曾在乎過我那虛無縹緲的閨譽嗎?又何必這時候才來惺惺作態!”她有什麼清譽,本身就沒有的東西,何來毀不毀。

    “我只是想提醒你萬事多小心,你一個姑娘家混在男人堆裏,有人來對你示好,你又知道他多少?就算你已經後悔喜歡過我,我還是要提醒你多小心。”他的心意漸漸真實起來,他心裏只怕也是喜歡她的,愚蠢的是,當時不知道那就是愛情的初始,還拼了命的想抽身離去。

    遇上她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是自己了吧。

    “我不曾後悔喜歡你,但是我也不是那種厚臉皮的人,你若無情我便休,我要忘記你,我會儘量讓自己不要礙你的眼,所以,以後我們都儘量不要在彼此的眼前出現吧,這樣可以嗎?”只愛一個人,眼裏只有一個人,那種看不到別處的堅持痛苦極了。

    為了保護自己,她再也不要這樣,她要自己活得快樂。

    她不會忘記愛他的初衷,只是回不去了。

    后王孫什麼都沒答應,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之後,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為像后王孫那樣的天之驕子,碰過壁以後不可能再來自取其辱,從此一定不會在她的身邊或眼前出現。

    然而翌日當她從角門出來,像他那麼顯眼的人又怎麼會看不到。

    她沒理他。

    后王孫也沒說什麼,逕自跟了過去。

    一連半旬風雨無阻。

    他不再提感情,只是像順路過來等她,送她去京學,散學後再送她回來。

    他以前明明是花花公子,不管走到哪也不忘要拋個媚眼,表現一下自己的風流瀟灑,如今就算滿樓紅袖招,他也能目不斜視,一笑置之。

    這人沒說要變卻變了,到底是在做戲,還是當真了?

    人約莫都是這樣的,越是得不到,越會莫名其妙的執著起來。

    但是,她再不要自作多情了。

    這一天,她很早就從家門出來。

    她就不相信……

    “你今日比平常提早了半個時辰出來。”后王孫深邃的眼露出無聲的笑意。

    “你要討我喜歡嗎?派車來接我或許我比較能感受到你的誠意。”

    “我后王孫用得著討女人喜歡嗎?”

    書輕淺噎住。

    “我從小到大沒為誰牽腸掛肚過,就只有你。”

    “要我鞠躬道謝嗎?你那腦門是怎麼回事?”那腫包已經掛在他腦門好幾天,沒消退反而每天的顏色都不同,有時淡些,有時顏色深,她想裝作沒看到都不行。

    “你大哥來跟我打招呼。”

    “用磚頭?”

    “他說手滑。”

    她大哥真奸詐,每天都挑同一個地方敲,會好才怪!回去得跟他說說,別再玩這種幼稚的遊戲,她的手傷早就好得看不見痕跡了。

    “你從來都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人……別再讓他打你了,我的箭傷早痊癒了,而且那真的跟你無關,是我自己不好。”

    “我說……我的心裏沒有你,其實並不是這樣。每次看著你,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心虛,好像輕狂、放肆、一事無成的我得離你遠一點,我不明白像我這樣的人,為什麼給我你的真心?”

    “這個啊,我年幼無知唄。”這麼突然,她從腳跟到發梢迅速發熱、發麻,感覺全聚到心頭,然後,她說了什麼?

    “為什麼你會那麼可愛?”他歎息。

    “我爹娘生的好。”

    “你喔,給你幾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了。”

    沿路,他們經過長長的甬道,高低不同的圍牆、小路,直到走了好遠才發現,這條路已經被他們走到熟透,而且就只有他們兩人。


    一年過去。

    京學的夫子在臘八前就關了學院返鄉過年去了,住得遠的學子也大多趕在冬天第一場大雪來臨之前紛紛束裝回鄉過年。

    半畝的這群少年卻捨不得走,拖啊拖的,直到各自的家裏都來了書信。

    吃過了餞別宴,一群人帶著暖呼呼的酒意來到蘆花蕩的船頭。

    天上有滿天星斗,卻沒月亮,冷霜已下的季節,枯黃卷起的蘆草看起來特別蒼涼,蘆花蕩中飄著好幾條船,每人的小廝家丁都已經把主子的箱籠搬上船,就等主子上船。

    “那就明年見了。”她是來送行的那個,一口氣要送走四個。

    這些人真壞,也不分批走讓她心裏好過些,今年的冬天會很冷。

    “明年見。”黑羽最乾脆。

    “一開春我們就回來了,你別太想我。”這是慎,粗線條的他也許是意識到了離別,居然注意到書輕淺披著的大氅帶子有些松了,很細心地替她綁緊。

    “我會想你從家鄉帶來的禮物。”她故意裝的沒心沒肺,要一個個哭,恐怕今晚的眼睛會腫得很難看。

    “回去吧,你看都下起鵝毛雪了,這次沒人送你回家了。”王子瑤最是心細。

    “要你說,我就算蒙著眼睛也知道回家的路。”

    “要是有空就把琴拿出來練一練,別生疏了。”他還要叮囑。

    “那弦太難,跟我有仇,人貴自知,我真的做不了可以隨瑤哥哥去天涯海角的琴弦。”說者無心,她只是純粹抱怨,希望她的瑤哥哥別給她出功課,要過年欵,不要那麼嚴肅,像老子、莊子、七弦琴這類東西都應該束之高閣,好好吃喝玩樂的過年才對。

    她沒那天分啊,就別為難她了。

    “陪伴我一生的琴弦啊……”

    他的眼忽然綴入滿天星光,有什麼欲吐的情愫,就在那瞬間,后王孫很不識趣的插入兩人中間。

    “時間不早了,大家都上船吧,管家來催了。”他說道,其實他故意的。

    他又不是木頭,哪感覺不出王子瑤眼裏、話裏的情意,看來看去就只有書輕淺這個二愣子沒進入狀況。

    幸好她是二愣子,他不由得心存感謝。

    於是眾人揮手,上了各自的船。

    “你啊,好好守在家裏等我回來。”穿著黑色狐狸大氅的后王孫臉隱在貂毛圍脖中,更顯俊逸瀟灑。

    “為什麼要等你?我等的是大家。”這一年后王孫個子長了不少,每每跟他說話,抬頭的弧度越來越大。

    “你要等的人是我,要盼的人也是我,他們頂多順便……連順便也甭了。”

    這可露骨了,書輕淺本來就被寒風刮得紅撲撲的臉這會兒就連耳根也紅了。

    “你趕緊上船吧!”她啐他。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船開了。

    她看船離岸,心想,再看也瞅不到人了,反正明年春天一到他們就回來了,踏過嘎子響的木板道,一腳才踩在黃泥上,她忽然若有所覺。

    “誰?有人嗎?”蘆草在風裏簌簌作響,她聽錯了嗎?

    可是有火光,就令人起疑了。

    她岔往蘆花叢裏去,還沒看出個究竟,一道鬼祟的影子已撲過來,爪子也順勢淩厲的探了過來。

    她側移避開黑衣人抓來的右手,反手一記肘錘擊在他的左肋上,他吃痛的後退,書輕淺沖上前扣住他右腕,重重將它壓制,黑衣人想掙扎,她抵住對方的腹部稍稍用力,他便不敢再動,就在她正想著大哥教的擒拿真有效的時候,被她壓制在下面的殺手從腿下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刀往她刺了過來。

    書輕淺見狀只能滾了開來,這一滾,瞥見好幾把雙機駑平托在暗處,箭簇都包著油棉,有的點著了火,有些遠的因為太黑實在看不清楚。

    “你們想放火燒船?原來是想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對象是誰?后王孫、王子瑤……還是其他人?

    不可以,不論哪一個,一個都不能少!

    “四十四,趕快解決這礙手礙腳的東西!”黑暗裏傳來聲音。

    這邊的打鬥還沒休止,一直站在船頭的后王孫卻聽見管家慌張地來報說,船夫發現船底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鑿了洞,最壞的可能,船底下有水鬼在。

    變生肘腋。

    他迅速抬頭,就這一眼,便發現蘆花蕩那邊似乎有變,他心中一凜,直視這個從家裏派來的年輕管家,“這裏交給你可以嗎?”

    “包在小的身上。”

    “我馬上就回來!”

    管家低頭,再抬頭,船上已經失去小主子的蹤影。

    就在后王孫飛身往岸上的時候,因為後王兩府的船並行,王家船上的王子瑤也發現了不對勁,除了明令自家水手過去支援後家船,也領了幾個人回轉蘆花蕩。

    他們往回走的路並不順遂,因為埋伏的那些刺客殺手已經把火箭往船上射去,所有的攻擊都對準後家船,木料易燃,片刻船尾已經燒了起來。

    穿梭在箭雨裏,后王孫無心顧及船上情形,他看見了正在打鬥的書輕淺。

    她腿下虛弱無力,動作稍慢,手臂便被劃開一道極深的血痕,對方經過幾招後就看出她根本不是練家子,招招都是殺著。

    她才自覺糟糕,一支流星趕月飛來的箭就直直穿過她的胸口,大片的血濡了出來,瞬間就染紅了半襟。

    她一定跟箭矢之類的東西犯沖,兩次都傷在這玩意上頭,好倒楣。

    力竭倒地,映入她眼簾的是滿天星子,還有稀疏的鵝毛雪。

    血能不能流慢一點,呼吸能不能不要那麼急促,她好想看后王孫最後一眼……

    痛蔓延到全身,眼發紅了,意識模糊了,最後只聽見不知道誰的聲音劇烈的咆哮著……


    怎麼要醒過來這麼難?

    平常不是很容易?只要晨光透過窗子照進繡樓的清水磚,她就會自動轉醒。

    十一塊磚。

    對,當陽光往裏走到第十一塊磚的時候,央秀就會來敲門,把洗漱的用具拿進來,好聲催她起床。

    可這會兒她疲倦無比的睜開眼皮,只見漏光的薄瓦片,四周積塵,灰塵在微光飛舞著,鼻子裏充滿潮濕的黴味。

    這地方很寒傖,比他們家的雜物倉庫還不如。

    “姐?”

    她轉動眼珠,一雙眼正幽幽的看著自己,眼中含淚。

    那張臉很小,很瘦,應該說面黃肌瘦,一身薄薄的藍棉袍子穿在他身上還嫌寬大。

    “姐,你醒了,真的醒了……”很稚嫩的聲音,說著,眼淚一串就滾了下來,他原來想伸手去碰她的,又怯怯地收了回來,好像她是豆腐渣,一碰就會散。

    “……”

    “什麼,口渴,要喝水對吧?”他像是想到什麼趕緊起身,匆匆倒了杯水後回來,慢慢的扶起她,喂她喝水。

    這個家真的是一貧如洗,就連裝水的碗也缺了口子,還有這是什麼水,聞著就一股味,這可憐的孩子是怎麼過日子的,想起來就替他心酸。

    不過她這是怎麼回事,她的身體這麼破爛嗎?為什麼這小孩沖著她姐啊姐的叫?

    “你是誰……我是怎麼了?”水潤了喉嚨,令她心驚的是自己這是什麼聲音?破鑼嗎?

    “姐姐不記得發生的事了?”捧著破碗,男孩很小心的問著。

    “什麼事?”

    “姐姐被萬員外杖打後送回來,好好的一個人就剩下一口氣了。”那面目全非的臉和身子,血肉模糊的一團,他簡直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姐姐。

    “我在那裏做什麼?婢女嗎?”居然是這種命。

    “嗯,姐姐賺錢為了養活我。”

    那種傷心不像是裝出來的,她看著自己身上蓋的藍布薄棉被,見光的胳臂和難看的疤痕,難怪她全身都撕裂般的痛,可是,她明明應該死了,胸口中的那一箭難道是夢?

    這個開口閉口叫她姐的弟弟,萬員外家的婢女,貧窮人家的女兒,才是她真實的人生?

    那書輕淺呢?

    她究竟是人還是鬼?

    “都一個冬天快過完了,我以為姐姐會撐不下去……你回家的時候只剩下一口氣,我好怕……好怕你就這樣走了,嗚,那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不知道要怎麼辦?姐……”他眼眶又泛紅,淚珠滾在眼裏要掉不掉的,看起來是真情流露。

    “所以你連棺材都給我買了?”

    那薄皮匣子,廢料做的薄棺材,就怵目驚心的躺在她床邊,可能確定她一斷氣就可以馬上入殮,欵,看了真不舒服。

    “這是黃記棺材鋪的大虎子特地便宜給我的,說是看在鄰居的份上,一百錢一具,我總不能讓姐姐一輩子為了這個家,最後連身後也沒有個棲身之地。”

    “你真是有心呢。”沒有的意思是用草席卷一卷就算數嗎?還是隨便往亂葬崗上扔?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我看我是用不著了,趕明兒個就去把這升官發財的東西拿去退了。”

    “真的?”

    “我應該是死不了了。”

    “太好了!”

    “拿棺材去退的時候,要記得把退的錢拿回來。”一百錢就一百錢,想不到她醒過來要煩惱的居然是這個,沒想到自己也會有要斤斤計較的一天。

    “哦,我省得。”他覺得這醒過來的姐姐好像有哪里變了,又說不上來。

    “對了,你的名字呢?叫什麼?幾歲了?”

    他徹底的呆住。

    看起來她是嚇到那個叫蕭融的孩子了,他這兩天端粥給她都一副如履薄冰的樣子,可是怕歸怕,他還是按時的熬藥給她吃,每天給她擦洗手腳,這個弟弟真的不賴。

    她又躺了兩天,每天只喝一碗稀粥,難怪這副身體過了一個冬天都好不了,命絕了是自然。

    “家裏除了粥沒有別的了嗎?”她好餓啊,一碗薄粥能頂什麼用?

    “對不起……”呐呐不得語,她又問得這個孩子低下頭。

    書輕淺看他那慚愧的模樣,真是個老實的孩子,看來沒錢過日子是這個家最嚴重的事吧。

    “那你都吃什麼?”她還有稀飯呢,他呢?

    “我不餓。”

    瞧他那瘦骨嶙峋,大概是餓過頭,只是站著跟她說話,手腳都不自覺的抖動著,她哪還吃得下,擱下碗,試圖要起床。

    “姐,你要做什麼?”蕭融大驚。

    “再躺下去要發黴了,今兒個天氣看起來不錯,我想去外面曬曬,這稀飯你把它喝了,不喝也浪費了,知道嗎?”她總不能說,都這光景了,她哪還躺得住!她試過,這副新的身子雖然乾癟,經過這麼長時間的休養,好像已沒什麼大礙了,約莫是沒問題了。

    “姐可以起床了?那我去端盆水進來讓你梳洗。”不敢置信的表情,澄淨的丹鳳眼亮起一簇光芒。

    “嗯。”

    一盞茶後,她站在這個家門前。

    就一間破屋子,沒有前庭後院,一根綠秧子都看不到,這就是這個家的全部了。

    身上穿的是蕭融的舊袍子,一把長髮隨便用紅繩束了,雙手攏在袖口裏還是覺得冷。

    這個家顯而易見的一窮二白,就剛剛想找面鏡子看看自己的長相都遍尋不著,只能臨著蕭融端進屋裏的那盆水端詳了自己的面目。

    她真不會說自己這張新的臉皮,欵,就平凡,平凡到連清秀都夠不上,小手大腳,連胸部也跟洗衣板一樣平坦,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皮膚還算得上白皙,不論她再怎麼看也就這樣而已。

    相較起她“上輩子”的那張臉,她的這輩子普通得要命啊。

    “姐……”似乎很怕她消失,這怯生生的小男孩捱到書輕淺身邊,打開掌心。

    “這是家裏所有的錢了。”

    書輕淺瞄了眼,也就一串錢。

    “這是那個萬員外送來的奠儀,我存著,一直沒敢用。”

    “還真是大方,用一串錢就想打發一條人命,真是戶好人家呢。”她的唇微不可見的揚起一絲鄙視。

    蕭融從來沒有在自家阿姐臉上看過這種神情,他那認命的姐姐臉上除了悲苦再沒有其他表情,活過來後的姐姐變得很不一樣。

    “錢給我吧,我去買點吃食回來,”她接過那一串錢,放進中衣的暗袋裏,然後拉開束發的紅繩,把頭髮挽成髻,她做來自然靈活,就好像常常這麼做似的。

    沒幾下,就成了一個街頭常見的普通少年。

    蕭融看傻了眼。

    “進屋裏去,外面冷。”她不忘吩咐。

    “可是……”他慢半拍的想到那是家裏僅剩的錢,要都買了吃食,以後的日子呢?

    “別擔心,不吃飽哪來的力氣幹活?”拍拍蕭融的臉,她走出這三尺市井,九曲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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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2:00:22
第五章

    這個冬天十分漫長,對后王孫來說,漫長到有種春天不會來的錯覺。

    家族鬥爭對士族門閥來講並不是什麼稀奇事。

    有人從家主的位置上去就有人下來,不管如何爭鬥,對十六歲的他來說,都好似隔著一層薄膜,畢竟他上面還有兄長,無論他們鬥得再凶,都是無關己身的鬧劇。

    但是,有時候世事並不會照著人的意思走。

    後家爬上家主位置的那個人,對他們這一房早就心存芥蒂,一旦拿到實權,刺眼的疙瘩當然要儘快拔除。

    后王孫隻身在外,一個未及弱冠的孩子,動根指頭就能讓他從這個世上消失,船要是沉入了河底,又是天寒地凍的隆冬,死無對證……天衣無縫的陰謀。

    後家家主的位置讓人覬覦,為什麼?

    眾多士族中以後家為首。

    士族也有階級之分,後氏是正統士族,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高貴的地位,更重要的是關係盤根錯節,聖眷深厚。

    這樣的位置怎不教人眼紅?

    后王孫從來都沒想過家庭的鬥爭風暴這麼快就席捲到他身上來。

    他本來不欲與任何人為敵,也不懼與任何人為敵,不管外力如何兇猛,對他而言,都不過是清風拂山崗,他從來沒想過要憑著祖輩微功,承襲爵位,就這樣當自己是國家棟樑了。

    那些人當他是孩子,沒把他放在眼底,他都無所謂,可是他們忘記逼虎傷人這句話,他們謀殺了他的父兄,殺了他娘親,趕盡殺絕了他們那一房。

    消息傳到他耳裏的時候,那個年少輕狂的花花公子也跟著死了,昔日的放蕩不羈劃下了句點。

    書輕淺的屍骨未寒,他救不了她,就連送她離開的最後一程也被迫缺席。

    他恨這些人,恨他們讓自己在刹那間變成孤兒。

    他恨這些人,恨他們殺了書輕淺,害他一無所有。

    他一回到五陵城便直撲自家,血洗滿門。

    王家、離府、慎門還有星家都是他的勢力——尚未崛起的新勢力。

    經此一役,整個五陵城的權力結構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好幾個家族的年輕人提早接手了家族中的大權。

    他是大權在握了,上上下下沒有人敢小看他,他的話就是命令,可是這權力能給他家人的溫暖、能給他支持、能讓他回到以前嗎?

    他孤伶伶一個人。

    一年過去,又一個夏始春餘。

    夜色裏的後家書房。

    “今日就到這裏,東西放下,下去吧。”聲音淡然,平穩低沉,不知為何卻讓人後背生寒。

    “主子,都子時了,您也該休息了。”  年輕管家遲疑了下,躬身出門,細心的關上了門。

    后王孫恍若沒聽到,案上是堆積如山的帳冊,他運筆如飛,隨著更漏流逝,當他再度抬頭已經快接近寅時。

    檀香獸爐裏寧神靜氣的香料已經燒盡,只殘留淡淡餘韻,房外不敢鬆懈,值夜待命的丫鬟們沒有他的命令,沒人敢進來更換香料。

    他扔了筆,掌心貼著紅木桌面站了起來,沒有一絲遲疑的打開書房的兩扇門,不是回自己的寢房去,他經過庭園、遊廊,在不停的轉折中,在守衛視而不見中走出了自家大門。

    “唉,又出去了。”角門閃出的屠管家手裏抱著黑色的大氅。

    堆積如山的工作依舊關不住家主。

    “屠管家,我會跟上保護爺回來的。”訓練有素的長隨小方,一板一眼的說。

    “這是爺的大衣,帶上吧。”

    “爺……這樣會出事的。”他支吾。

    “多嘴!”

    小方也知道自己多嘴了,接過大氅,躍上牆頭,靈活的身子很快消失在月色和屋瓦之間。

    管家歎氣,轉身回大宅。

    家主的病是府中的禁忌,是完全不能碰觸的部分。

    一年來,情況更是變本加厲,身為管家的他無法可想,只能派人跟著,但是派出再多的人也沒用,他們的下場通常都是被主子甩掉,要不就被斥回。

    沒有人知道看似花心的后王孫,其實純情、感情不肯輕易給予,一旦認定一人,便心志專一,再不肯動搖。

    他這輩子見過許多如花般的女子,入眼的多,入心的少,唯一想娶進門的,只有一個書輕淺。

    可是,她死了,他常常覺得心痛,痛不可言。

    他還記得很清楚,那個對說喊著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歡你的她……

    可如今想起來卻像一個極其遙遠的噩夢一般。

    她的死在大家的心上都劃下傷痕,他身邊的人傷的傷,走的走,他自己也覺得生命可有可無,誰要誰拿去好了。

    他憑什麼還好端端的活著,憑什麼原諒自己?他必須做點什麼來遺忘過去。

    那人前人後極力掩飾的巨大傷痛和混亂,只能在夜深人靜的荒涼裏獨自收拾。

    若是收拾不了呢?

    那就瘋癲了吧。


    天還黑著,書輕淺就起床了。

    手腳一離開被窩,即使快手快腳地套上襖子,穿上白棉襪子,全身包成粽子,口中呼出的氣還是冷得冒煙。

    用井裏汲起來的水漱洗,很好,這下最後一條瞌睡蟲也成功地被她消滅了。

    都一年了,真不可思議,想不到她能在五陵城撐過來,還養活了一個弟弟。

    要不是有那一百兩銀子……說到底,她還是利用了大哥的人脈。

    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利用武林盟主妹妹的名義,編了一套活靈活現的說辭去向武林盟的支會借錢,其實也算不得說謊,她的上輩子的確是玄蒼的妹子。

    江湖人就是爽快,雖然看得出還是懷疑,但是見她立了字據,寫了切結書,就給了一百兩銀子。

    膽大的恣意妄為後,她揣著救命錢連夜帶著蕭融搬家。

    她用那些錢買了屋子,一間小廳,一間裏屋,一間斜頂堆柴火的小倉,一塊荒蕪的菜地,一口水井,井邊還是一道絲瓜架子,雖然還是寒酸,起碼遮風避雨不成問題了。

    對銀子的來路她絕口不提,蕭融也沒敢問。

    兩個互相依賴取暖,居然度過了一個四季。

    “蕭融,咱們今天不做飯,我去巷子口買豆漿油條,馬上就回來,你可別賴床了,等會兒上學要遲了。”昨夜回來晚了,還是領到工錢,今兒個就偷懶吃點好的了。

    “欸,我起來啦,我才不像姐姐會賴床。”裏頭傳出蕭融的聲音。他一向是好孩子,該睡就睡,該起床就起床,一絲不苟。

    這一年蕭融瘦巴巴的身子長了肉,人也像抽高的穗子,就是吃得多,順便多帶兩塊烙得焦香的醬肉餅子回來好了。

    書輕淺打開家門,小門才開,她就往後退了一步,皺眉咬唇,“這誰啊,喝了酒不回家去,真會挑地方躺!”

    清淨小巷家家戶戶關得緊,那人披散著發,就趴在臺階上,一身衣料看起來極好,但是人一動也不動,不知死活。

    “啊喂,你醒醒!再躺下去會死的。”書輕淺用腳踢他。

    再踢一腳,還是沒有動靜,沒奈何,她只好上前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人翻了過來。奇怪,沒酒,不是酒鬼,難道是病了?

    她順手拂開他臉上的亂髮,這一看卻呆住了。

    “蕭融,出來幫忙!”她朝裏面喊,她可搬不動一個大男人,把弟弟喊出來也算一份力氣。

    幾乎比一年前多出一個頭來的蕭融踏出門檻就看見門口的景象,他搶上前問:“這是怎麼回事?”

    “先把人帶進去再說。”他們家這一年來都是姐姐在拿主意,她說他聽。

    於是,兩人又抬又搬的,好不容易把人弄進了屋子,蕭融把幾條長板凳拼成臨時的床,讓那男人躺在上面。

    書輕淺去倒了水,讓蕭融半扶著那人,喂他喝水。

    那人沒醒,卻把一杯水都咽進了嘴裏。

    “姐,他會不會死?我們把他弄進家裏,要出事怎麼辦?”

    “他好端端的,不會那麼晦氣的!”她的心微微的疼了起來。

    這麼狼狽的人。

    這是后王孫啊,風光無限的後家世子,天之驕子,明明他的身邊那麼多人,為什麼讓他一個人倒在冰天雪地中?

    “姐,怎麼看起來你認識他似的?”

    “怎麼可能?”

    她猝然收了手,語聲剛落,卻看見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冷冽的看著自己,那雙眼像看不到盡頭的隆冬黑夜,寒冷又尖銳地往人的心上鑿了下去。

    她一駭,一下失去開口的力氣,費氣力氣說出來的話結結巴巴的,“你……醒了,醒了最好。”

    那人站了起來,這一起身書輕淺發現他比一年前又更高了,隱隱的,有種男人的樣子了。

    看他入定般的立在那裏打量周遭,全身的氣勢如嶽峙淵停,五官的輪廓更深了,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那只美麗的眼睛。

    他像被仔細刨光後呈現出的精亮木頭,經過歲月的歷練散發出了更迷人的光澤。

    他看了她一眼,冷淡的眼掠過一抹說不清的東西,身上不知何時已經帶了圈冷意,然後一聲不吭的走了。

    “這人好沒禮貌,我們救了他,他卻一句謝也沒有。”蕭融不禁嚷嚷。

    “算了。”書輕淺垂下眼瞼,淡淡的笑。

    雖然不知道后王孫為什麼會倒在她家門口,可是能這樣見上他一眼,也就夠了。

    其實打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在五陵,她也想過那些半畝的朋友都住在這,甚至后王孫也是。

    可是那又怎樣,一個已經死掉的人突然出現,如此荒唐的事怎麼可能?

    神鬼之事素來匪夷所思,她這般重生,不明不白的,自己都說不清楚了,怎麼去說服別人?何況,她這模樣,已經完全不是以前書輕淺的樣子,說了只會招來笑話,輾轉重生,借屍還魂,如此的怪力亂神,如果不是她親身經歷,她也不信。

    她自己都摸不清楚自己是誰了,怎麼去說給別人聽?

    “啊蕭融,你上學要遲到了!等等自個去買早點吃。”她忽然想到什麼的大聲催促。雖然方才是要出去買豆漿油條的,可這麼一耽擱便來不及了。

    “姐,你怎麼哭了?”蕭融錯愕地指著她臉頰的淚,顫聲道。

    心中抱憾又怎樣,她已經回不去了。

    今天能見上他,知道他好好的,那就夠了。

    她沒說什麼,只是催促弟弟上學去,她也得上工,這才是正事。

    這天她又晚收工,二更都快過了,這天寒地凍的天氣除了敲邦子的更夫,街道已經沒了人影。

    只要有點常識的人誰會在這麼冷的天在外面閑晃,她也趕緊回家吧,一把骨頭都累得快散架了。

    打起精神推著小板車加快步伐,也就一個忍不住的哈欠,小板車便撞到了異物。

    “嗄,你……要不要緊?”

    毫無反應的人肩上,發稍都是寒霜,顯然已經遊蕩許久,就算被小板車撞上了也無關痛癢。

    “你又出門,是病了嗎?到底是怎麼著?要不,你也去別處,我看不到……看不到就好了。”再見他,她心情說不出的複雜,聲音的顫抖掩都掩不住。

    后王孫的眼底沒有波瀾,像無底的沼澤,也不過片刻躊躇,他又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能丟下他不管嗎?能當作沒看到,沒這個人嗎?

    把小板車往不起眼的角落靠去,轉過頭,后王孫只剩一點背影,那身影,居然透著幾分蒼涼。

    她沒有猶豫的追上去。

    追上之後,她無限的後悔。

    她到底跟著后王孫走了多少路?最少半個城池跑不掉,冷是一回事,麻煩的是她的腳板早就失去感覺了,他看起來沒事,會先倒下的是她這個跟屁蟲。

    她傻啊,后王孫身上穿的是絳紫錦,披著是上等貂毛大氅,她自不量力的身板就是一件藍布薄棉襖,雙手空空,別說手籠,連個焐手的東西也沒有,他沒倒下去,她倒是會先變成路邊凍死骨。

    “王孫哥哥……王孫哥哥,我們在這裏歇歇腳可好?我真的走不動了。”天快亮了,從嘴裏呵出來的氣一出口就化成煙,她的耳朵和臉都麻掉了。

    后王孫奇異的停下了步伐。

    他的眼睫有層薄薄的霜,睜著意味不明的眼靜靜的看著她。

    不好,她剛剛叫了什麼?書輕淺困難的吞咽了口口水,竭盡所能的把情緒遮掩住。

    后王孫定定看著她,從淡漠到懷疑,又回到陰暗晦澀,讓她忐忑不已。

    “主子!”牆頭跳下幾乎跑遍半個五陵城才找到主子的小方,臉色藏青。

    沒錯,他又被主子甩了。

    這不是什麼光榮的事,也許他應該考慮提早掛冠,回老家種田去。

    “你跟著我家主人做什麼?”

    “趕緊帶他走。”

    “你……”

    “天氣越來越冷了,把他看好,不要讓他這樣到處亂跑。”

    “你認識我家主人?”

    “談不上認識,只是不小心碰上,第二次了。”

    “小兄弟,希望你不要對外張揚,你也不曾見過我家主人。”要是主子生病的事情傳出去,難免又要掀起風暴了。

    後家好不容易才安定上來,任何不該有的狀況他們都不樂見。

    “既然這樣,你最好趁他還意識不清的時候趕快把他弄回去吧。”

    “謝謝你,小兄弟”

    這一年裏她為了討生活,外出都是男裝打扮,一件短襦,一件皂褲,蕭融也從一開始的大驚小怪到現在的見怪不怪,現下被認為是少年,她也很習慣了。

    她也該回家了,腰酸背痛啊,一夜沒回去,蕭融不會找她找瘋了?

    她很不雅的打了一個大哈欠,不過差點嗆到。

    原來木頭人似的后王孫醒了,那狂鷙的眼神教人發毛,“第二次了?”

    “爺。”小方躬身。

    “第二次?”后王孫沒理小方,撣了撣身上的髒汙,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眼前面目平凡的少年。

    書輕淺避開他的眼,隨便拱了拱手,“你醒了,早。”

    他聽進了多少話?她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吧?

    后王孫瞪著她看,瞪得書輕淺寒毛直豎,“兩位大爺要是沒事了就趕快離開吧,我也得回去,少陪了。”

    她急急轉向跑開,逃命似的,不小心扭了腳,哀叫了聲,卻不敢逗留,拐著痛腳消失在轉角處。


    冬天日頭短,還不到黃昏,市集的鋪子能收的早早便下了門板,她用比早上便宜六成的價錢買了塊五花肉,一小包米,又帶了兩支冬筍,賣菜的農家是相熟的,又把賣不完的蔥蒜免費給了她,她樂得把所有東西都放在小板車上。

    要是腳程快點,還來得及回家給蕭融做飯。

    冬天呢,來熬熱騰騰的湯最好了。

    進了巷子口,拐進家門,看見屋裏頭有燈光,她把板車往屋角放,帶上所有東西,喜孜孜地跨進門檻,“蕭融,我回來了……”卻差點咬了舌頭。

    后王孫就坐在她家小廳裏,神色平靜又冷漠。

    “姐,……哥,你可回來了,他……後大哥等你很久了。”蕭融如釋重負的接過她手上的東西,看了看兩人,雖然有一肚子的問題,可是看這氣氛……他掀了棉布簾子,一溜煙回裏屋去了。

    將心拍回原處,書輕淺逕自倒了杯水喝,壺裏的茶剩下小半壺,看見后王孫面前也有杯子,心想他真的坐了很久了。

    “不知道後公子來寒舍有什麼事?”

    “你是女子,為什麼要扮成男的?”

    “謀生方便。”耳朵真尖,這樣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做什麼生意?”

    “給商家送貨跑腿,打零工。”她勤快,一天可以同時幫好幾個店家送貨,又因為識字,偶爾也幫店家看個帳,幾份工作下來糊口是夠了,想存點錢就真的沒有了。

    “我就說你怎麼看也不像男人。”書輕淺也喜歡扮男裝在外面遊走,她總是說這樣方便。

    其實她穿起男裝一點也沒有男人的英氣,她太美,美得令人歎息,美得不像他能擁有,除了沒有心眼的慎,就連黑羽都知道她的真實身分。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裏?

    對她另眼相看,只因為她有雙和書輕淺相似的眼眸嗎?又好像不是,雖說她也是個姑娘,可是這個人不是輕淺,那平凡的面貌,平淡的眉目,粗糙的十指,根本是一個陌生人。

    他露出自嘲的冷笑,喃喃自語,“我這樣的人,難得想做回認真的事,認真的喜歡一個人,開始想認真了,卻沒機會了。”

    書輕淺聽得心神劇動。

    心,別跳,別跳,這樣是不對的。

    悄悄捏緊了拳頭,“公子一定誤會了什麼,我們只是平常的小戶人家,這裏不會有你要的東西的。”

    “你知道我要什麼?”他的眼神轉為一潭深幽的水。

    她啞口無言了,真是多說多錯,基本上,她所認識的那個后王孫冰雪聰明,七竊玲瓏,總是讓她摸不著底,幸好蕭融適時的探頭出來。

    “姐,要把飯菜擺出來了嗎?客人也留下來跟我們一起用飯吧?”生性純樸的他熱情留客,尤其天色都黑了,更沒有讓客人餓肚子回家的道理。

    “家裏沒什麼菜可以待客,不用備他的飯。”

    “我把姐買回來的五花肉給煨了,剛剛又去雞舍摸了幾個蛋,有肉有菜,我們平常也很少吃這麼好……”蕭融呐呐道。

    家裏難得有客人,而且模樣氣質和他認識的人都差很多,姐姐還沒回來之前他們小小的聊了幾句,雖然他的話不多,見識卻淵博,隨便說什麼都能教他茅塞頓開,他很希望能跟這樣的人多接近,讓自己能更快有所長進。

    “天色真的不早了,蓬門革戶吃的都是粗茶淡飯,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客人,公子你還是早點回府,免得家裏人記掛。”

    真是老實的孩子,一點眼色也不會看,后王孫是什麼身份,他以前對吃可挑剔了呐,哪希罕這些家常菜。

    “姑娘都說天色不早了,我坐了半天,肚子也餓了,既然小哥這麼誠意邀請,我就在這裏蹭頓飯好了。”下逐客令啊,本來覺得索然也想走了的他又把屁股放回去,他偏不想如她的意。

    還有個地方不對……通常,他只要隨意擺個姿態,那些女子要不含羞帶怯的低下頭去,要不就滿街追著他跑,哪像她,打一開始就一副平常心的樣子,對他無動於衷也就算了,還擺著冷淡到底的臉色給他看。

    他哪里會知道,書輕淺的無動於衷完全是因她猜不出來后王孫三番兩次出現為的是什麼。

    他那張臉是她早就看熟了的,雖然中間有過一年的空白,但她一心一意只想著不能在他面前有一絲漏洞壓根沒想到其他。

    “那我去把飯菜端出來。”蕭融回了廚房,留下兩人。

    “你故意的?”她咬牙。

    “這是給你面子,平常人想請我吃飯我還不見得賞臉,不過你也不用起身道謝了。”

    “我就不相信你的臉皮有這張桌面大……算了,我去打個下手,你去洗洗手,一會兒開飯了。“也就一頓飯,把他打發走了再說吧。

    “慢著,最後一個問題。”她的防備心很強啊。

    她頭上的青筋跳了跳,還是認命的點頭。“你哪來那麼多疑問?好吧,我能答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丫頭讀過書,有趣了。“我兩次夜遊都碰到你?”

    “是。”

    “為什麼?”他咄咄逼人。

    “看起來是我家風水好吧。”看見后王孫沒反應,她撂下話,趁機鑽進廚房去了。

    后王孫的臉整個冷了下去。

    那些話是一個白丁能說得出來的話嗎?

    那調調,那反應……他真的病了嗎?還病得不輕,路人甲乙丙丁都當作是書輕淺了。

    他心下存疑,蕭融卻已經用託盤端出幾樣菜。

    一盤光滑水亮的水煮雞蛋,一盆煨得熟爛的五花肉,清蒸豆腐上鋪著鹹菜根,清水筍湯。

    “這些菜都是你燒的?”男孩,不容易。

    “姐賺錢養家,有時候一天睡不上幾個時辰,我多分擔一點家務也是應該。”他主不了外,除了讀書識字,什麼忙都幫不上,他真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她要是說話得罪了大哥,你別跟她較真。”

    “你們姐弟感情很好?”

    “如果不是姐姐,我可能早就當乞丐或是餓死了。她辛苦的掙錢養家,送我去私塾讀書,我以後一定要讓她過好日子。”

    “你姐姐能識文斷字?”

    “我不能說,姐姐不讓我說。”

    那麼她是知文識字的,他心裏有了計較。“為什麼?”

    “這說起來很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的。”他遲疑了下,姐姐改變的地方太多,就連他這弟弟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方都說不完了,何況他都是外人,也不知道根底,姐姐交代過這是他們的家務事,能不要對人說就不要說。

    “那他叫什麼名字?這可以說吧?”

    “姑娘家的閨名我不能隨便告訴你。”這次是明白拒絕了。

    “你不說我以後怎麼稱呼她?”這弟弟的確維護姐姐,是個不錯的孩子。

    蕭融犯了躊躇,方才姐還叮嚀他不要多嘴。

    “蕭融?”

    兩人相差也不過幾歲,但是論心機,蕭融稚嫩很多,禁不起催,他說了,“姐姐叫秀珍,蕭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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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五陵城是個好地方,書輕淺這樣認為。

    房屋街道是規規矩矩的方塊,縱橫交錯的道路規劃得整齊美觀,路上的百姓比京城裏的要悠閒自在許多。

    五陵城也以橋樑為路,管道暢通,每個舶位皆是南北貨分送的轉運站,船隻來往方便,四通八達。

    空氣清冽寒冷,書輕淺卻已輕拉著板車送了兩趟貨,現下手上拉著的是菜鋪子送往大戶人家的食材。

    她的力氣沒有男人大,能拉車憑的是巧勁,儘管如此,姑娘家天生力氣就是小,她從來都沒敢讓蕭融知道自己胳膊每天都痛得快抬不起來,只能偷偷貼狗皮膏藥了事,還好年輕就是本錢,第二天照舊可以出來拉車。

    不過今天運氣實在有點背,清晨起床就直咳嗽,肯定是昨夜吹了風,著涼惹來了風寒。

    正想趕緊把貨送一送,回鋪子喝點熱水,老舊的板車輪卻怎麼都推不動,低頭一看,老舊的輪子就卡在青石板的縫隙中,她使盡吃奶力氣往前推,想硬來,很好,輪子跟她一翻兩瞪眼,離開軸心滾到水溝去了。

    她看著板車上堆著的青菜蔬果發愁,如果回鋪子去叫人來幫忙,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把食材送到張大戶家?

    正在犯難間,有人開口了。

    “小哥兒,你這輪軸都磨損了,車子恐怕不能用了!”一個黝黑的漢子湊了過來。

    “那怎麼辦?人家可是還等著我送貨的。”她苦惱了。

    “你這貨要往哪送的?我家主人剛談完生意,要不我去問一聲,看能不能順道拉你一程。”

    “真的嗎?謝謝你這位大哥,我要到張大戶家,載我到側門放我下來就可以。”救星啊,她把滿天神佛都感謝了一遍。

    “你稍等。”

    片刻後,書輕淺坐上了一輛寬敞的大馬車。

    她原來執意要跟那個黑漢子坐在駕車座上就好,偏偏他就說他們家主人一片好意,讓她往馬車裏頭坐,推辭不掉,只能硬著頭皮往裏鑽了。

    車是好車,用料都是最好的,裝潢擺設低調古雅,就連主人一身的銀白繡雲紋花草緞袍都教人賞心悅目。

    能把雪白長衫穿得這麼好看的,她的記憶裏只有一個人。

    端坐的人閉目養神,側著的臉面向窗口,書輕淺無從打量他的面目,只能察覺,微微的酒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這人一身酒氣卻絲毫不見粗鄙,可見深入骨子的儀態教養,即使神志不清也很難舍去。

    仿佛聽到聲響,主人家轉過頭來,睜開了亮若星辰的眼眸。

    “嘿嘿,你好。”她的背脊僵硬了。

    瘦削的肩膀,挺拔的身姿,這一切太眼熟了。

    王子瑤墨黑的眼流覽過她的五官,一張清水臉,穿灰短襦的身子,黑皂鞋的腳,然後轉開了眼。

    她的瑤哥哥就連應付人都不願意了嗎?也是,現在他們就只是陌生人,他沒道理對她笑,對她和善的。

    認真追究,她的瑤哥哥骨子裏並不好相處,獨來獨往的個性就算了,除了她,從來沒給過誰好臉色。

    也許,這樣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我聽說大爺是個大生意人,不知道做的是哪一行?”這麼冷的臉。冷若冰霜,一點都不像那個讓人如沐春風的瑤哥哥。

    “米糧。”不情願的吐出兩個字。

    “真好,不論太平盛世還是世道亂了,米糧從來都是最吃香的,不過,你喜歡嗎?喜歡做生意,喜歡斡旋在很多人之間?”他是閒散貴公子,是像朵白荷花的人,跟爾虞我詐的商場怎麼都搭不上邊。

    他的厭煩很直接的寫在臉上,可再度瞥見她的臉,卻不敢置信地被震動了下。

    “為什麼是那種表情?”

    書輕淺乾笑。“什麼表情?真不好意思,我這張臉汙了你的眼睛,這臉天生父母給的,真是抱歉。”她為什麼要開口,安安靜靜的走完這一程不就好了,這撿來的一輩子,不應該再跟這些上輩子的熟人有所牽扯。

    那些沒剪斷,沒理清的關係……

    一直晃動的馬車停了。

    黑漢子推開車門,王子瑤沒有多說什麼下車去了。

    馬車停在寫著王府匾額的門口,門房哈著腰迎了出來。

    書輕淺尋到那黑漢子。“謝謝大哥讓小弟搭便車,這剩下的路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黑漢子還沒回答,本來應該進宅子裏去王子瑤卻出了聲,“錢二,那簍蔬菜就由你送到張大戶家,至於你……”他看向書輕淺。“跟我進來。”

    “嗄?這不好,我不能——我還有事。”可惜壓根沒有人徵求她的同意,她講的話也沒有人聽,就這樣被兩個門房恭敬的請進了王府。

    她沒有要進來啊,能見到她的瑤哥哥一面,知道他過得好好的,這樣就好了,她還有一大堆的活兒要幹啊!

    層台累榭的大宅氣象的確很吸引人的目光,不過王子瑤人呢?

    門房送她到外門,由兩個婢女把她往內門裏領,問她們問題也不會答,只是笑,進到一間種滿鳳尾竹的院落,居然就走了。

    這是待客之道嗎?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等王子瑤出來好好地跟他說,不過,這滿院子的竹子,真的很有他的風格。

    要是夏日森森竹葉,會有多美啊,只可惜現在竹葉都掉光了,空中只有風過低低的嗚聲。

    書輕淺動了動,揚起了睫毛,也許跟這兒的管家還是誰說一聲,她還是先走了吧,她可是還有好幾家的貨得送。

    閒情逸致,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歲寒天冷的,這府邸卻是處處花開,步步草綠,她看得嘖嘖稱奇,可畢竟是第一次來,沒轉兩圈,就迷路了。

    平常大宅邸那一波一波穿行的僕婢呢,她繞了一小圈,竟然一個人影也不見,想來那些平常伺候的管家和僕人都被遣下去了。

    曲徑通幽,那是花房吧?

    花房裏再不濟總有園丁吧,可當她一腳踏進那座拱形的花房裏,裏頭也沒有半個人。

    杳無人跡,曉花深處,只有幽香。

    那是一大片幽紫深藍的海洋。

    數不盡的勿忘我,根根葉葉交纏,葉上生花,花端擠著花葉,鋪天蓋地的香氣迎面而來。

    她踩著泥地走進去,慢慢的蹲下,和那些花平視。

    那花小巧素雅,葉片上有細細的絨毛,藍色花朵中央有一圈黃色蕊心,看起來非常雅致。

    跟記憶裏的一小盆花印象重疊了,有人送過她這樣的一盆花。

    他說這花很喜歡乾冷,不適合濕漉的南方,可是在這裏,這麼多,教人看了目眩神迷,他是怎麼培養出來的,費了多少心思?

    她用指腹輕觸綠葉上的小絨毛。

    十四歲以前的她過得幸福滿足,因為有大哥庇護,十四歲以後的她遇見了半畝那些出類拔萃的少年,又是另外一種幸福。

    那個老是扮假小子爬牆蹺家,和半畝那些人混跡的歲月已經好遠好遠。

    也許是她得到的幸福太多了,連上蒼都要忌妒,所以用一種詭異的法子收了回去。

    她以為失去的,再也見不著的,居然繁花燦爛的在這裏開了一片。

    瑤哥哥……

    他給她的從來都是像這花一樣的溫柔。

    她的心尖翻湧起巨大的浪潮,那種歡喜如泉水般湧上,她孤惶的心得到了一年以來最大的安慰,可是,她的王孫哥哥不會笑了,瑤哥哥也不笑了,她也完全不同了,為什麼?

    只是一個彈指,每個人的生命都天翻地覆的改變了?

    “勿忘我,勿忘我,你道,究竟是誰忘了誰?誰又記得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人心卻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她輕輕說道。

    啪!

    書輕淺茫然地轉頭。

    一把羽扇掉在花房入口。

    站在那裏的王子瑤衣袂輕揚,以一種深沉到近乎可怕的目光瞧著她看。

    書輕淺的腦子嗡嗡作響,突地一片空白。

    “你是誰?”

    “我是誰……就一個搭你便車的……對不起。”要裝傻充愣到底嗎?他眼睛裏那麼多的悲哀打倒了她,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苦澀的勾了勾唇。

    王子瑤眼中的激流暗湧,眼前的少年逐漸和記憶中的人重疊,恍惚融為一體,難以分辨。

    “輕淺?”

    書輕淺全身一震,這一年,她常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蕭秀珍還是書輕淺,也不敢奢望“輕淺”兩個字還能讓人看著她喊出來。

    早就過世的人以這種詭異的姿態活在世上,哪個有幾分神智的人都不會信的。

    她眼睛澀痛,看不清的東西太多,眼睛都疼了。

    “我……對不起。”

    死死壓著自己的情緒,她不能承認,也沒辦法對著王子瑤的臉說謊,他是她最不想騙的人。

    “為什麼要對我說對不起?”

    他神情淡漠依舊,只是漆黑瞳眸中的淩厲越發深重了。

    不知所措的她,最後只能倉皇的逃了。


    一壺瀘州老窖從青花瓷的長嘴裏往翠玉小杯倒。

    王子瑤一飲而盡。

    “人不像,聲音也不是,可是……”勿忘我,只有他跟書輕淺才知道的花,那是他跟她唯一的秘密。

    “想不到一向清醒的你也跟我一樣想不透。”后王孫又替他斟上一杯,自己卻一口也沒喝。

    “你一天六隻飛鴿傳書把我從西域教叫回來,讓我丟了好幾筆大生意,人我也看過了,如果你一定要一個答案……”他不是不能給,但是,太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她不是憑空出現的,蕭秀珍是落籍的貧戶,父母皆歿,三年前以二十兩銀子賣進城西萬有富的宅子當婢女,簽的是死契,但是一年前因故被杖打致死,屍體叫蕭家的人領回,也報了官,你說這又怎麼解釋?”五陵城的戶籍資料完整,要查一個人並不難。

    “蕭秀珍?”他眼中有晦澀,有悵然,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是。”

    “我不懂。”他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光。

    “很好,跟我一樣。”后王孫輕呷一口,看著裏面晃動的汁液。

    “王孫,你不會已經認定那人就是她吧?”

    “我還不能給你確切答案,可是我一定要弄明白一切,把她身上的矛盾秘密都摸清楚!”那神韻,那細小的相似,讓他不得不信,又不能不疑。

    “萬一,要不是她,你最好有這樣的心裏準備。”王子瑤也躊躇。

    “是嗎?我的心可不這麼認為。”

    后王孫看似放蕩不羈,可是他把心思放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那心眼比誰都深,算計比誰都重。

    王子瑤和書輕淺的相遇,根本就在他的算計裏。

    書輕淺不會知道,從她見到哪個迷路的后王孫開始,她的蝸牛殼正以她想像不到的速度在龜裂。

    “王孫,輕淺的骸骨是我親眼看著下葬的,不只有我,玄蒼、慎、黒羽,那麼多人的眼睛,你饒過自己吧,那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子瑤,說實話,你要我過去,那你呢,你過得去嗎?你饒過了自己嗎?琴公子絕了琴弦,變成了酒鬼;慎發誓要爬上權力的最高峰,因為他覺得自己保護不了身邊的人;黒羽呢,一聲不吭的失蹤了,大家都過去了嗎?”

    一年來,王子瑤遠走各國,慎、黒羽、大家都選擇了不碰面。

    也許因為他們還太年輕,還不夠成熟能笑看過去,也許,遲個幾年,大家就能釋然,雲淡風輕了。

    是啊,遲個幾年,年少時留下的傷痕就會變成一輩子的心傷烙在心頭,每每想到,一生悔恨。

    “輕淺的字你認得吧?”

    他們有同席朗讀書本,同桌吃飯的過去,白天夜晚,一天十二個時辰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泡在一起,對彼此的字怎麼可能不認識。

    “我認得。”熟得不能再熟。

    “那你看看這個。”后王孫掏出一本帳冊之類的東西。

    王子瑤接過,翻了開來。

    “這是她在客棧替帳房寫的帳冊。”

    王子瑤臉上已經沒有表情,仿佛連呼吸也沒了。

    “該不會……你把我弄了回來,接下來,慎、黒羽,他們……”

    “有必要的話。”


    書輕淺一頭紮進院子,砰地隨手關上了自家大門。

    蕭融正在井邊洗硯臺,看見她一臉驚惶,走過來就問:“姐,怎麼了?”

    想不到書輕淺像驚嚇的兔子似的跳了下。“被嚇到了。”

    “誰嚇到姐姐?”

    她緩了口氣,就地歪倒坐下。

    “我今天差點就回不來,你也見不到我了,在路上碰到萬家的僕人,我不認得他,他卻認得我,一路尾隨,你去看看他走了沒?”

    蕭融一聽也急了,“我去瞧瞧。”

    “小心!”書輕淺還是不放心。

    “我曉得。”

    隔了好一會兒木門重新被推開,蕭融跌了進來。

    “蕭融!”她嚇了一跳,想去扶他。

    “我就說嘛,果然是你。”隨後走進來的人神色鄙夷,眼光涼涼的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你想怎樣?”萬員外的惡奴,那雙死魚眼看了就人教不舒服。

    “蕭秀珍,你這逃奴,有什麼話到員外面前說去吧!”

    “逃奴?”書輕淺氣勢陡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是什麼東西,要我回去,我就得跟你回去?!”

    “想不到一陣子不見,人變了。嘴也硬了,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不過這小鬼是你的弟弟吧,我如果拿他開刀呢?”

    那惡奴抓起蕭融把他按在門板上,儘管蕭融氣得臉都紅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姐姐,你別聽他的!”蕭融叫,肚子馬上捱了一拳。

    書輕淺片刻也沒有猶豫,世事就是這樣,越是怕什麼,就越來什麼。

    “住手!我叫你住手,你要怎樣?”

    惡奴啪地鬆開抓著蕭融的領子,笑得十分得意,“員外要是知道你好端端的,一定會樂壞了。說起來像你這麼不知好歹的丫環還真是少見,員外看上你,要收你做通房已經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了,你不僅不知感激還敢拒絕,被打死活該!”

    “齷齪!”書輕淺啐到。

    “罵我?你這給臉不要臉的賤人!我們來看看到底是誰比較髒!”

    惡奴的拳頭眼看就要往她臉上招呼,但是書輕淺卻沒有感覺到痛,那人人看到都會畏懼的拳頭,被不知道何時進來的后王孫制住,他順手一折,惡奴腕骨立刻脫臼,耀武揚威的臉色瞬間發白。

    像是怕主子弄髒手,站在后王孫後側的小方立刻接手。

    那萬家奴才死性不改,開口還想問候人家高堂。

    “小方,掌嘴!”

    “你是什麼人?”惡奴還想搬出自家老爺身份,卻被接二連三的耳刮子打得頭暈腦脹,牙掉了好幾顆。

    “我是什麼人?我看你連眼睛也無用了。小方——”

    “夠了,嚇嚇他就好,蕭融還小,不要讓他看到血腥。”書輕淺連忙阻止。

    “你就是心軟,斬草要除根才好。”

    “不過是個奴才,趕他走就好了。”

    “好,你說了算……小方,他從哪里來,就把他往哪里送,把事情處理乾淨,不要留個尾巴。”

    “屬下遵命!”他隨即踹了那個奴才一腳,把人押了出去。

    “你怎麼來了?”書輕淺讓蕭融進屋裏去,這才轉身面對后王孫。

    “我來得剛好,要不然你就讓人欺負了去。”他的心裏湧起疼惜的情愫。

    “謝謝。”

    “我們之間不用道謝。”

    “那……進來坐嗎?”

    “搬去跟我一起住吧,蕭融也一起。”

    “我……不……”

    “萬員外那邊的事情我會解決,不會再讓他來找你麻煩,可是我想你還欠武林盟一個解釋吧?你打算怎麼處理?跟我回去,我可以先替你墊上那一百兩,我猜,你並不打算讓玄蒼知道現在的你,另外,你也知道我有能力給你跟蕭融一個好的讀書環境,有我給你撐腰,你省事多了,好處還不少,不答應的人是傻子。”

    “看起來對我一本萬利,可是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堅定不移,露著自信湛亮的笑容說:“我想照顧你,我要娶你入門,輕淺,你再信我一次。”

    她眼波微微發顫,瞅著他眼神裏的繾綣,眼淚霎時滴落。

    這是一年前那個花花公子嗎?成長得如此之快。已經有了一個男人的樣子,可以讓她放心倚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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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2:01:14
第七章

    “姐,我們真要住這裏嗎?”眼花撩亂的蕭融忍不住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一臉雲裏霧裏的表情。

    山西木料,房山漢白玉石,曲陽花崗石,山東臨清砌牆磚,窗的朱木鐫著吉祥的紋路,門面裝飾細緻入微,這是書輕淺對後府的第一印象。

    “不喜歡嗎?”回答的人是后王孫。

    “好大,好漂亮,我喜歡。”還是半個孩子的蕭融用力的點頭,他這輩子還沒有機會走進這麼氣派典雅的大屋,新奇的東看西瞧,目不暇接,一想到往後還能住下來,就像一個美夢似的。

    “那就住下來,把這裏當家。”

    “這要問姐姐,”他眼巴巴的看著她。

    后王孫的眼光始終留心著書輕淺,見她喜怒不形於色的漫步往裏走,他忐忑了,往前一大步,抓住她的手。

    反正他已經在她面前失態幾百次,不差這一回。“淺兒,你怎麼都不說話?”

    書輕淺顫了下,看著自己被抓的手,垂著睫,感覺好像認識了一輩子的他第一次這樣喊自己。

    “你要我說什麼?”

    本來尾隨在後的屠管家很識趣把蕭融帶開了。

    “家裏沒有女眷,伺候的人少,怠慢你了。”這一年他的心思完全放在重整這個家上面,除了以前幾個看著他長大的老人,他一個也沒留。

    “什麼怠慢不怠慢的,你也知道我懶散,以前一個央秀我就覺得她聒噪了,你要一堆人圍著我生活,我會馬上爬牆逃走的,”她露出惆悵的淡笑。

    “不許逃,這一年裏沒有你,我已經受夠了。”重重的呼出一口氣,伸開胳膊抱住她,他的下顎撐在她肩上,鼻息在她身畔,一個擁抱,很輕,卻是朝思暮想。

    書輕淺滿臉紅暈,推又推不開他,難得的女兒家神態畢現。

    “后王孫……”

    “現在連哥哥也不叫了,生分了嗎?”

    她推開了他。

    “明明是豆蔻年華,卻少年老成,平時板著小老頭的臉來嚇我,你可知道我猜了好久?不信,不敢去查,猜得腦袋都要破洞了。”他眼神如困獸。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書輕淺鮮活得像春天嫩葉上的露珠兒,蕭秀珍卻平凡得讓人過目就忘;書輕淺不食人間煙火,別說下廚,鍋碗都不識,那變態的玄蒼,好吧,他們這群人也是一個個變著法子嬌寵她,蕭秀珍卻得為了溫飽奔波勞碌,還能照料一個弟弟;書輕淺愛笑,蕭秀珍卻都冷著張臉;書輕淺能文識字,蕭秀珍據說白丁一個……

    “我本來是消亡之人,老天爺憐憫,撿回一條小命。可是,我到底是蕭秀珍還是書輕淺,究竟是妖魔還是鬼怪,別說你,我也分不大清。”一直以來,她有書輕淺的靈魂、記憶,可身體、環境卻不是。

    “我分得清楚就好。看起來是不一樣的人,可是卻有很多地方是相同的,你們除了有一雙同樣清澈的眼睛,心虛的時候會眨眼,無措的時候會咬指甲,撒謊的時候會轉過身去,這一切都讓我忍不住去想,屏住呼吸去看,”他拉著她去感受他心口激越的跳動。

    “你不介意我的容貌變成這樣?”

    “謝謝你還活著。”

    書輕淺的目光碎裂開來,淚如夏雨傾盆。

    青春伊始,少不更事愛上的這個人,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公子,始無悔,至今依然不悔。


    是夜。

    裝著茶葉、桂花,瑞香的枕頭,美麗的蔥黃帳子,讓湯婆子塞得生暖的床褥,一切都新置的。

    疲倦的身子躺上去就沉沉的睡著了,朦朧間總覺得有人在看她,睡得恍惚又不踏實,在虛幻和真實裏沉浮著,前世今生糾葛著,那些她認識的臉孔,不認識的,在她的夢裏來來去去,令她頭昏腦脹。

    “都灌了湯藥還是不見出汗,怎麼辦?”擰幹的汗巾一條一條的換過,丫鬟來去的換水,快要跑斷腿了。

    “這就麻煩了……”老邁的聲音嘀咕著,“姑娘的身子底太差,這風寒也不是一兩天了,能撐到這時候,真是難為了她。”

    “想辦法,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治好她!”男人的嗓音兇惡。

    門吱了聲,彷佛有人出去了,卻沒一絲涼意進屋。

    “爺,這裏有央秀就好了,您去歇著吧。”那雙在她額頭來來去去的手的主人說話了。

    “不必,我在這裏看著她。”

    書輕淺模糊地想著,央秀……怎麼可能在這裏?

    再度輾轉,意識空白了,好不容易沉重的眼皮打得開了,只看見一顆黑黑的頭顱趴在床沿上,看似睡著了,這頭型,那鼻形,咦,挽了婦人髻啊。

    眼光再往外看去,一絲通透的光亮打在屏風上,碎成繁星似的光點,照得整間屋子溫暖光亮又不刺眼。

    她睡了多久啊?

    掀開被子,她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久,骨頭生銹了般,不怎麼俐落的身子碰到了打瞌睡的央秀。

    她眼睛也不揉的直直跳起來,因為動作太大碰倒了坐著的圓凳。

    “姑娘?”

    “什麼時辰了?我睡很久了嗎?”因為才醒,她聲音低啞。

    央秀的眼睛沒敢直視她,神色不明,書輕淺也不說什麼,拍拍僵硬的臉皮,想下床卻覺得天旋地轉。

    “姑娘睡了七天了。”

    “嗯,難怪身體硬得跟石頭一樣,不如你幫我捏捏。”她半靠著,原來都喊她小姐的人,現在改喚姑娘了。

    手過來了,人也爬上了床,把她蓬亂的頭髮梳開,慢慢綁成松松的辮子,用翡翠夾子夾了,擱在肩膀上,然後才開始揉捏她的脖子。

    央秀的力道適中,捏得書輕淺微微眯起了眼睛。

    “央秀,你許配人家了?”她還曾經大言不慚地說要替她找個匹配的對象,對不起,央秀。

    “是。”

    “那為什麼還出來做事?你那口子對你不好嗎?”

    “不,”央秀的手停滯了下。“他對央秀很好,有好吃的一定有我一份,賺的錢一定交到我手上,雖然只是小康人家,婆婆小姑都當我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這樣啊,真好。”

    “這活兒,是爺找上門,爺說……說姑娘是輕淺小姐?”

    背後的手停了。

    書輕淺拍了拍央秀的手,不看她的臉。“不要勉強,你如果當我是她我就是,如果心裏覺得不是,就當不是。”

    “我……”

    “你嫁人了,找到好婆家,丈夫也真心待你,那麼就不要再出來辛苦了,有機會,帶你那相公來給我瞧瞧,你嫁人,我是一定要看過才能算數的。”

    “你真是我的小姐嗎?”央秀的聲音顫抖了。

    “怎麼可能,我全身上下大概連骨頭都跟你口中的小姐不一樣對吧?”她打哈哈。想不到她這輩子還能見到上輩子這麼多熟人,明明才一年工夫,就已經是兩輩子的事了。

    “其實,我那家裏只靠相公賺錢也頗為吃力,我當時想如果真是小姐,央秀真的願意來伺候你。”

    “我只是在這裏借住——”

    殘餘的話噎在喉嚨裏,因為屏風處轉出一個人,他不知道何時進屋子的,聽了多久的壁角。

    央秀行了禮,下去了。

    書輕淺拉開被子想下床,一雙腳在腳踏上摸索著。

    “瞧你一張臉瘦的巴掌大,怎麼連腳也縮水了?”他半個身子蹲下來,竟是為了替她穿鞋,動作自然得好像本來就常這麼做。

    書輕淺不自在的縮了下。

    他兩隻手一起握著她的腳,沒放手。

    看著他,她覺得心裏好像一盆打翻的熱水,溫暖的感覺溢了開來。

    “為什麼把央秀找來了?”

    “不喜歡嗎?”

    “她嫁人了,你不應該再讓她攪進來,如果她不想留下來就讓她回去吧。”

    “我這裏,你沒一個熟臉的人,我要她來,有個親近的人,你會住得比較自在一點。”

    “那為什麼要告訴她我的事?”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說她不願再伺候小姐以外的人。”

    “她剛剛臉都嚇白了。”

    “你心疼她,就沒心疼過我?”

    “你這吃的是哪門子醋?”

    后王孫忽然伸過手來把她抱住,書輕淺的臉就貼在他胸口。“不吃飛醋,那你得給我點好處。”

    “什麼好處?”

    他指著自己的唇。

    “別,我會把病氣過給你。”

    “你昏沉沉那幾天我也沒少過來,不怕。”只怕她的病情有什麼變化,真想替她承受。

    “想不到我一來就給你找了麻煩。”

    “這不是麻煩,我只要你好好把身子養好,好好吃飯,再好好地跟我白頭偕老。真要說,你會生這病,是因為我,要不是跟著我在雪地裏東奔西跑,也不會這麼嚴重。”

    雖然是湊著她的耳邊說的話,他的聲音很輕,卻叫書輕淺鼻子發酸,心頭泛軟。

    “也找個大夫問問你是怎麼了,我也好安心。”不知道他會不會諱疾忌醫?會不會傷到他男人的自尊?還未考慮清楚,話已經沖口而出。

    “你回來,我就沒事了。”

    書輕淺輕輕一歎,看著他的神情,心覺得痛,手撫過他被光影勾勒出明暗的線條輪廓,他的臉蹭過去,讓她摸。

    “我不要你這樣,人要忘記悲傷,世上不只有壞事,不只有悲傷,好好活下去,會遇到更好的人,更好的事。”

    “你是我這一生遇到最好的事,再也沒有更好的了。”

    “我只願你一生平安。”

    “留在我身邊,看著我,照顧我,讓我一生平安。”

    “你喔,唉,讓我靠一下。”

    “就算要我抱著你睡都沒問題。”他很大方地側坐,把肩膀讓給了她的腦袋。

    一手仍舊摟著她。

    書輕淺靠了過去,整個人偎在他身邊。

    雖然有些冷,她卻覺得心安,心安了,人懶懶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愉悅。

    兩人就這樣坐著,屋裏屋外,杳無人聲。

    書輕淺依稀想起了在京學的那些日子,大樹下,后王孫也經常這樣讓她依著,看雲,看陽光透過樹梢,看來來去去的學子,他看書,她搗蛋,原來他們相依相偎的時間這麼長,長過了她所知道的時間。

    想得迷蒙,睡意又萌生,不一會兒她便垂著頭睡著了。

    后王孫見狀又往她那邊挪了挪,拉過一旁的被褥,嚴嚴實實的蓋到她的下巴,然後連被子帶人,抱住。


    雪時疏時密的下著,天一直沒放晴。

    外頭去不了,因為成了驚弓之鳥的后王孫大爺下了禁足令,在大夫沒有點頭說她的身體大好之前,書輕淺只能留在屋子裏。

    吃吃睡睡,睡睡吃吃,百般無聊。

    屋子很暖,裏外都擺了炭盆,讓她昏昏欲睡。

    “小姐,奴婢回來了。”進來的人是央秀,脫掉肩頭有些濕的披風,看樣子在外頭走了好長的路。

    “這兩天不見你,怎麼了嗎?”書輕淺支起身子看她。又自稱奴婢了,回到舊時的稱呼,這兩天發生了什麼嗎?

    “奴婢回家去了,回去跟家裏人商量過,想留在這裏。”她把自己弄乾淨了,這才靠近書輕淺。

    “家人同意嗎?”

    “是。”

    “那就好。對了,五斗櫃上層有個東西,你去拿出來,小漆盒雕貓戲蹴鞠那個。”

    央秀取出了那個盒子。

    “這是給你的。”書輕淺淡淡說道。

    央秀不明就裏的打開盒子,裏頭有釵兒、花簪子、金葉子、兩錠金元寶還有一處小莊子的房契。

    “小姐要趕我走嗎?”她顫聲問。

    “傻丫頭,這點東西是給你添妝用的,你出嫁的時候我沒趕上,這時候才補給你,你可別掛在心上說我沒心沒肺。”天地良心,她是真心實意的,只是這些拿出來的不是自己積攢下來的,是她向后王孫借來的。

    “小姐,我不能收。”央秀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

    “什麼能不能?我們名義上跟實質上都是姐妹,我從來也沒當你是下人,要你收你就收,這樣我好心安……欸欸,我可不是要你哭,也不是非要你承認我是誰,你行行好把眼淚都收起來.”書輕淺沒辦法的下了床,摟過央秀。

    陪她下棋、聊天、做秀活、替她背黑鍋的人都是央秀,眼盲時,說話給她聽,陪她解悶,寸步不離的也是央秀,這份情,她時時惦記著,金銀珠寶雖然貴重,也不能回報央秀從小陪伴她到大的感情于萬一。

    “這是怎麼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欸,後大爺每天巡房的時間到了。

    書輕淺握了下央秀的手,笑咪咪的迎上去。

    “我們可以走了嗎?”

    “瞧你這副迫不及待的樣子,人家還以為我對你很不好,把你關到發黴了。”他敏感的看到央秀手捧的漆盒,心裏有數了。

    其實他也真怕她悶壞了,所以允諾先領她把後府逛一圈,天若放晴再帶她去騎馬。

    “外頭的事都辦妥了?”

    “沒什麼重要的事。”

    書輕淺率先踏出門檻。

    “小姐,這要帶著。”央秀追出來,給她披上大氅遞上手爐。

    “謝謝。”書輕淺說道。

    央秀又紅了眼眶,呐呐不得語了。

    等到她和后王孫走上好一段路,她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冬天趕快過去吧,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很愛哭。”

    后王孫溫柔的摸了她的發,什麼都沒說。

    這丫頭壓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教人掉眼淚的罪魁禍首吧。

    說要逛上一圈,其實也沒那麼容易,書輕淺大病初愈,天氣又冷,到處是積雪,荷塘小湖,一些容易起風的地方后王孫都避了開來。

    踏出她住了大半月的屋子,她這才發現這院落前後就有三疊大屋,兩側廂房以堆疊的姿態左右延伸出去,或有青柏錯落,或有修竹,或有臘梅,還有繁曲的石階,漂亮級了。

    “淺兒穿女裝真好看。”

    書輕淺見他凝神注視自己的樣子,不禁失笑。

    “好像不管哪一輩子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是男裝,八成是投錯胎了。”

    “你的女裝只能給我看。”他可不想給別人看。

    “好。”他的眼睛有波光,有浮動的光彩在流動,她想也不想就允了。

    后王孫低頭,輕輕一吻落在她的眉心,溫柔的觸感帶著他獨特的氣息。

    “就算是子瑤也不許!”

    “怎麼扯到瑤哥哥身上去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可你也不討厭他。”

    儘管王子瑤沒有明確的表明態度,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對書輕淺情有獨鐘,用情很深。

    “我跟瑤哥哥真的沒什麼,充其量,就收過他一盆花。”

    “一盆花?”

    有人咬牙,他好像連一朵也沒送過。

    “我記得他那把焦尾也落在我那裏。”物是人非,她也不確定那些東西還在不在。

    “焦尾琴?”有人的眉毛豎了起來。

    半畝的任何一個人都知道,除了一把七弦琴是他的寶貝,王子瑤什麼都沒放在眼裏。

    后王孫覷著她,不帶情緒,可眼瞳有些深,有些鋒利。

    “你喜歡他?”

    “你想到哪去了?”書輕淺知道他動了肝火。

    “他碰過你嗎?”

    “后王孫,要我揍你嗎!”她也生氣了。

    他身形微動,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就看見他的面孔急遽放大,一口咬住她的唇。

    兩人鼻息互相糾纏,他用力吮著她的唇瓣,舌頭撬開她編貝一般的牙齒,勾住了丁香小舌,與之共舞,不願放開。

    書輕淺掙也掙不開,最後勉強掙開,氣息一片紊亂。

    后王孫不願放開她,“你是我的!”

    “說了也不臉紅。”她又不是阿貓阿狗。

    “你臉紅了。如果我臉紅是因為我喜歡你,那你臉紅也證明你喜歡我。”他聲音柔軟,如蠱。

    書輕淺火紅著臉默默不語。

    后王孫過來拉她的手。“我信你的,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信,就算你要我去死,我也會去。”

    “胡扯!”掙不開他的手,只得由他拉著,拖著,眼卻濕潤了。

    拉著書輕淺的手,他們施施然往書齋踱去。

    這裏是蕭融讀書的地方。

    從推開的窗可以看見裏頭的景象,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靜靜地站在屋簷下看著。

    蕭融一派認真的專注在書本上,可還是發現了院子外的姐姐。

    他激動地站起來,絆到了什麼,又跟先生說了什麼,然後興匆匆的跑了出來。

    “姐~”他撲進書輕淺的懷抱。

    他長大了,鳳眼拉長了,個子也長了,五官褪去了稚氣,已經有少年的大方開朗。

    后王孫過去和西席打招呼,書輕淺摸摸蕭融的頭髮,又摸他的臉跟手發現是暖的,這才放心。

    “要叫人啊,怎麼沒叫後大哥?”

    “我在想我是不是要改叫他姐夫了?”拉著書輕淺的衣袖,眼睛流露出依賴,他還是那個好喜歡、由衷敬愛姐姐的小蕭融。

    “八字都沒有一撇的事,別瞎說。”她捏了捏他的鼻子。

    “後大哥明明說了。”

    書輕淺怦然心動,卻強自淡定。“我都還沒有問先生你的功課如何,你的腦袋都裝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不會都在打混過日子吧?”

    “我是擔心姐姐的身子是不是大好了,但是功課一點也不敢怠慢,夫子還誇我認真。”蕭融大大喊冤,扁起了嘴。

    “的確。”后王孫回過頭來。“蔣夫子說你一點就通,是可造之材,又說因為進度超前,可以放你半天假,如何?要不要一起去晃晃?”

    “要要、要,我要!”蕭融歡呼了起來。

    畢竟還是孩子心性,聽到有半天假,心已經野到天邊去了。

    后王孫重新握住書輕淺的手,一手卻往她的耳垂摸去,再把抓住她的那手貼在唇邊吻了吻,“走吧。”

    他唇上的溫熱透入書輕淺的皮膚,她又羞又窘,打他一把。

    “蔣夫子還在看著呢!”這傢伙!她又打他一把,因為剛跑掉的蕭融正趴在拱門外,眼睛笑成一條縫了。

    “這是人之常情。”

    “你走得開嗎?”

    “今天左右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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