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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七星龍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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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2:36:34 |倒序瀏覽
【書籍簡介】

    四月十五日。晴。

這一天開始的時候也和平常一樣,孫濟城起床時,由昔日在大內負責皇上衣履袍帶的宮娥柳金娘統領的一組十六個丫鬟,已經為他準備好他當天要穿的衣裳。在他的臥房外那間精雅華美的廳房里喝過一碗來自福建武夷的烏龍茶之後,孫濟城就坐上他的專用馬車,開始巡視他在濟南城里的七十九家商號。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2-26 10: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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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3:39:43
第一章 億萬富豪之死

    四月十五日。晴。

    這一天開始的時候也和平常一樣,孫濟城起床時,由昔日在大內負責皇上衣履袍帶的宮娥柳金娘統領的一組十六個丫鬟,已經為他準備好他當天要穿的衣裳。在他的臥房外那間精雅華美的廳房里喝過一碗來自福建武夷的烏龍茶之後,孫濟城就坐上他的專用馬車,開始巡視他在濟南城里的七十九家商號。

    他並不見得是生活有規律的人,經常和他的清客們做長夜之飲,但卻從未耽誤過他這每天一次的例行巡查,甚至連行走的路線都從未改變過。

    創業不易,守成更難,無論誰要做到這一點都必須付出相當代價。

    孫濟城明白這一點。

    他愛惜自己的事業和財富就好像一個絕色美人愛惜自己的容貌一樣。

    他經常告訴他的朋友︰“財富雖然並不一定能使人快樂,但至少總比貧窮好得多。”

    孫濟城身長六尺有奇,魁梧英挺,還比其他那些和他有同樣身材的豪商巨富更懂得享受。

    多年來優裕的生活和精美的飲食,雖然已使他的腹部逐漸凸起,但是在精心剪裁的衣服掩飾下,使他看起來還是要比他的實際歲數年輕得多。還可以騎快馬、喝烈酒、滿足最難滿足的女人。

    他從來不會忘記提醒別人贊美他這一點,別人也不敢忘記。

    像這麼一個人,當然不想死。

    所以他每天出門時的扈從,都是從各大鏢局挑選來的高手,其中甚至包括昔年威震河朔,護鏢九十一次從未失手過的“穩如泰山”邱不倒。

    他座車的車廂,也是特別制造的,刀砍不裂,箭射不穿,為他馴練馬匹的是昔年征西將軍的馬房總管,拉車的每匹馬都是名種良駒,體能和速度都經常保持在巔峰,必要時一日一夜間就可以奔馳一千三百里。

    他的巨宅里戒備也同樣嚴密,日夜都有人輪流值班守衛,每個人都可算是一流高手。

    要想將這麼樣一個人置之于死地,簡直可以說是件絕不可能的事。

    誰都不會來做這種事,誰都不敢來冒這種險。

    誰也想不到他會死!

    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故,孫濟城通常都會在城內的大三元酒樓吃午飯。

    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在顧慮他日漸凸起的肚子,還是因為他頭一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他起床出門前除了一盞烏龍茶外,從來不吃別的,所以這一頓午飯他通常都很講究。

    他選擇大三元這個地方有很多種理由──大三元也是屬于他的七十九家商號之一。

    大三元的廚子是他從領南物色來的名廚。“發翅”和“燒翅”都有一手祖傳的秘法,而魚翅正是孫濟城的偏好。

    還有最主要的一點是,大三元的生意好,客人多。孫濟城喜歡看人,也喜歡別人看他。

    今天也和平常一樣,孫大老板也是在大三元吃午飯的,也喝了一點酒。

    平常他喝的有時是竹葉青,有時是茅台,有時是大曲,有時是女兒紅,有時是玫瑰露,有時候甚至會喝一點從關外送來的青稞酒和古城燒。

    今天他喝的是更難得的波斯葡萄酒。

    孫濟城喝得不太多,天沒有黑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喝得太多。

    大三元是他巡行的最後一站,吃過這頓飯之後,他就要打道回府,回到他那間很少有別人進去過的臥房小睡片刻,養足精神,再開始他多姿多彩的另一種生活。

    ──富有確實要比貧窮愉快得多。

    孫濟城比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富有,也比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愉快。

    別人既然殺不死他,他自己也沒有任何一點要死的理由。

    他怎麼會死呢?三

    孫濟城是個很懂得享受,對每件事都很考究的人,包括衣食住行在內。

    他住的臥房當然既舒服又華美。

    這是每一個只要有一點頭腦的人都能夠想象得到的,但卻很少有人能想象到那里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因為他的臥房確實很少有人進去過。

    他的臥房是他休息睡眠的地方。

    他要休息睡眠時,從不找女人,他要找女人的時候從來不休息睡覺。

    ──“妻子”和“女人”是不同的。

    ──“妻子”不僅是一個“女人”,也是一個患難相共、甘苦共嘗、在寂寞病痛衰老失意時也可以互相依靠安慰的夥伴和朋友。

    孫濟城沒有妻子,也沒有朋友。

    他的朋友嚴格算來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高處不勝寒,一個人如果到達了某種巔峰,通常都比較寂寞。

    平常他回來後,總是會小睡片刻,今天卻破了例,只從床頭的秘櫃中拿出了一條用波斯白金制成、還帶著翡翠墜子的項鏈就出去了。

    孫濟城剛坐下,門外就響起了一陣音樂般的環佩聲,他在等的人已經來了。

    來的是柳金娘。

    這個美麗溫柔成熟細心而且極精于剪裁的女人,十一歲入宮,二十一歲被遣回時就已被孫濟城聘來負責掌管他的衣服鞋帽,對這個男人的身體四肢骨骼結構,世上恐怕沒有人能比她了解得更多。

    要替一個人縫制一件舒服貼身的衣服並不容易,她同的方法是最直接有效的一種。

    她是個美艷的女人,他健康強壯,那天晚上的春風吹得又那麼溫柔。

    可是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她就從未再提起過那件事,他也似乎完全忘記,兩個人仍然保持著一種良好的賓主關系。

    她在深宮中早已學會忍受寂寞。

    “十年了。”他嘆息著問她,“是不是已經快十年了?”

    “大概是的。”

    柳金娘臉上還是冷冷淡淡的全無表情,一個像她這麼有教養的女人,是絕不會把情感表露在臉上的。

    但是她的心卻在刺痛,她知道他說的日子是從那個春夜後開始計算的,她遠比他記得更清楚,不是十年,是十年一個月零三天。

    “這些年來,你過得快不快樂?”

    “也沒有覺得很快樂,也沒有什麼不快樂。”柳金娘淡淡的說,“現在想起來,十年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

    多少個孤獨寒冷的冬日,多少個寂寞難捱的春夜,真的是一眨眼就過去了麼?

    孫濟城又嘆了口氣,忽然站起來,走過去。

    “我知道我負了你,”他揚起手里的項鏈,“這是我對你的一點心意,你肯讓我為你戴上?”

    柳金娘默默的點了點頭,可是等到孫濟城走到他身後,將那條珍貴美麗的項鏈掛在她頸上時,她忽然覺得想哭。

    難道經過那漠不關心的十年之後,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激情和柔情。

    就在她眼淚將要流下時,他的手忽然抽緊,就用手里這條美麗的項鏈狡殺了她。

    她死得並不痛苦,因為她死也不相信他會對她下這種毒手。

    誰也想不出他為什麼要殺她,因為他根本完全沒有要殺她的理由。

    美麗的項鏈仍然掛在美麗的脖子上,美麗的人已倒下。

    窗外夕陽漸淡,暮色漸深。平時神態行動都極沉著穩重的孫濟城,慢慢的推開後面一扇窗戶,忽然像一縷輕煙般飄出窗戶,轉瞬間就消失在暮色中。四

    夜色將臨,邱不倒還躺在床上,昨晚他當值大夜班,上午才睡下,他當值時就和他護鏢時一樣,總是全力以赴,就算知道沒有事會發生,也不敢有片刻疏忽松懈。

    “穩如泰山”這四個字是他以性命血汗換來的,但是只要有一次的疏忽就可能被毀于一剎那間。

    經過無數次出生入死的經驗後,他的確已能做到這個“穩”字,就算有急箭利刃迎面擊來,也不會驚惶失措,就算已將全部身家押在一把骰子上,看到骰子擲出來的是什麼點,他的眼楮也不會眨。

    可是近年來他經常會覺得很疲倦,一個五十歲的人本來已經不該做這種勞苦的事了,只可惜他的背後總是有條鞭子在抽著他,使他不能不像一匹推磨的驢子般繼續推下去。

    生命的輾輪,已經漸漸快把他一身銅筋鐵骨輾成一堆血肉。

    他在心里嘆了口氣,正準備起床去點燃桌上的燈,想不到他剛走過去,忽然有一只手自背後伸過來,按住了他的肩,邱不倒立刻全身冰冷。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全身都已被冷汗濕透。

    按在他肩上的這只手並沒有乘勢去切他頸上的血管,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听見一個人用很和緩的聲音說︰“用不著點燈,我也能看見你,你也能看得到我。”

    邱不倒听得出這個人的聲音。

    這個鬼魅般忽然出現在他身後的人,赫然竟是他們的大老板孫濟城。

    孫濟城放開手,讓邱不倒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在暮色中看來,邱不倒的臉色雖然蒼白如紙,神情卻已鎮定下來。他身經百戰,每次都在劣勢中扭轉危機,就憑這一個“穩”字。

    孫濟城眼里也不禁露出贊賞之意,但是這一點暖意轉瞬間就結成了冰。

    他不讓邱不倒開口,忽然問出句很奇怪的話,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幾時知道的?”

    “知道什麼?”邱不倒不懂,這句話本來就問得很突然,讓人很難答復。

    孫濟城笑了笑,眼楮里卻全無笑意,又看著邱不倒看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的秘密!”

    “你的秘密?什麼秘密?”

    孫濟城嘆了口氣︰“你既然已經知道,又何必還要我說?”

    邱不倒閉上了嘴。

    他已看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個絕不容任何人瞞哄欺騙的人,再狡辯裝佯都已無用。

    “你是幾時知道的?”邱不倒忽然反問,“你幾時才知道我已發現了你的秘密?”

    這是問話,也是答復。

    孫濟城又笑了笑!

    “你一直賭得很凶,也輸得很凶,可是這兩個月來你卻已經將賭債漸漸還清了。”他又問,“是什麼人替你還清的?”

    邱不倒拒絕回答,孫濟城也不逼他立刻回答,又接著說︰“由你統領的那三班七十二名衛士,在這兩個月里已經換了十三個人,每隔三五天就會換上一個新來的,值班時總是站在離我最遠的地方。”孫濟城微笑,“你以為我不知道?”

    邱不倒居然也笑了笑︰“本來我確實以為你不知道。”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孫濟城想開口時,他已雷霆般出手。

    邱不倒練的是刀,練得很好,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他的刀法絕對是第一流的。

    但是他很少用刀。

    他的拳頭也是種致命的武器,甚至比他的刀更有威力,更可怕。

    他總認為無論什麼兵器都難免會有不在手邊的時候,他的二叔“雙鞭無敵”邱勝就是因為被人盜走了雙鞭,赤手苦戰而死。

    他的拳法剛猛霸道,出拳快,出手重,尤其是第一拳。

    一招封門,一拳致命,高手相爭,勝負往往就在一招間。

    他一向認為第一拳絕對是最重要的一拳,這種觀念無疑十分正確。

    現在他一拳擊出,雖然沒有十成把握能一拳就將對方擊倒,但卻認為至少也能搶得機先,為自己留下一條退路,四十年寒暑不斷的苦功,三百次浴血苦戰的經驗,他確信自己的判斷絕對不會錯。

    可惜這一次他錯了。

    他這勢如雷霆閃電的一拳剛擊出,眼前忽然一花,他要揮拳痛擊的人已經不見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他的手腕已經被扣住,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無蹤,手腕已被擰到背後,連一點掙扎反抗的余力都沒有。

    邱不倒嚇呆了。

    這一雙也不知擊碎過多少武林高手鼻梁肋骨魂魄的鐵拳,竟在一招間就被人制住,苦練四十年的拳法,在這個人面前竟變得有如兒戲。

    “穩如泰山”的邱不倒臉上變了,滿面冷汗滾滾而落,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家資巨萬,養尊處優的大富豪,竟是如此可怕的一個人,竟有這麼一身鬼魅般的功夫。

    孫濟城卻在嘆息︰“我錯了。”他說︰“這次我算錯了。”

    錯的是邱不倒,贊美會是他?

    邱不倒忍不住問︰“你錯了?什麼事錯了?”

    “你根本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事?”

    “既不知道我的秘密,也不知道我是誰。”孫濟城淡淡的說,“否則就是再借給你幾個膽子,你也不敢輕易對我出手。”

    “你是誰?”邱不倒嘶聲問,“你究竟是誰?”

    孫濟城不回答,卻反問︰“你既然連我是誰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出賣我?”

    這句話本來很少有人願意回答,邱不倒卻是例外,因為他遠比孫濟城更想知道事情真相。

    ──這個神秘而可怕的億萬巨富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有什麼秘密?

    要知道別人的秘密,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先說真話──這道理是老江湖們全都明白的。

    “我本來雖然一直不太相信你真是個白手起家、經商致富的人,但是我也從未想到過你會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邱不倒說,“更沒有想到過你會是個洗手退隱的江洋大盜。”

    “為什麼?”

    “因為你實在不像。”邱不倒說,“你太招搖,連一點避人耳目的意思都沒有。”

    他又補充︰“這二十多年來,積贓巨萬後,忽然在江湖中消失的大盜,最多只有九個,其中雖然還有四個尚未被查出下落,但你卻絕不是這四個人之中的一個,因為無論年齡、相貌、身材,你都跟他們完全沒有一點符合之處。”

    孫濟城微笑︰“現在你一定也已看出我的武功也比他們高得多。”

    邱不倒承認。

    “但是前三個多月,卻忽然有人向我打听你!”他說,“你的一舉一動他們都想知道!”

    “那些人是些什麼人?”

    “都是我在賭坊里認得的,年紀有大有小,身份也很復雜。”

    “你也不知道他們的來歷?”

    “我也不知道。”

    邱不倒想了想,又說︰“他們出手都很豪闊,看來都有一身很好的功夫,卻全都深藏不露,江湖中也從來沒有人听見過他們的名字,當然更沒有看見過他們的人。”他的聲音里仿佛有了種奇特的恐懼,“這些人就好像從某一個奇怪的地方忽然出現的,這世界上還沒有人到那地方去過。”

    孫濟城的微笑已消失,瞳孔在收縮。他知道自己這次已經遇見了一群極神秘、極可怕的對手。

    “我身平唯一的嗜好只有賭,賭得太凶,也輸得太多。”邱不倒說,“他們對我的要求卻不多,只不過要我把他們收納在我屬下的三班衛士里,所以……”“所以你就答應了他們。”

    “是的。”邱不倒說,“我答應了他們。因為我不想欠別人的債,除了他們外,也沒有別人肯替我還債。”他用力扭轉頭,用眼角盯著身後的孫濟城,“我說的是真話。”

    “我相信。”

    “你知不知道他們的來歷?”

    “不知道。”

    “他們知不知道你的來歷?”

    孫濟城沉默著。邱不倒又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時夜色已經很濃,孫濟城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忽然又笑了笑!

    “我是什麼人?”他的笑容怪異而詭秘,“我只不過是個快要死的人而已;很快就要死了。”

    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為什麼要死?贊美會死?

    邱不倒忍不住又要問,孫濟城卻只說︰“你跟我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去干什麼?”

    “去看一個人。”

    “什麼人?”

    “一個你永遠都想不到會看見的人。”孫濟城說,“等你親眼看見時也許都不會相信。”五

    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能讓別人親眼看見他的時候都不會相信自己看見了他?

    難道他根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該存在?

    邱不倒想不通。

    在以後這半個時辰中發生的事,每一件都是他想不通的。

    孫濟城居然把他帶回那間從來沒有人進去過的臥房。

    一向溫柔文靜、從未與人爭吵過的柳金娘居然已經死了。

    臥房里那張裝飾華美的大床下,居然還有兩間秘密的地下室。

    地室中除了書籍、酒氣和糧食外,居然還有一個人。

    ──一個邱不倒永遠想不到自己會看見的人,現在他雖然已經親眼看見了,還是不能相信。

    因為這個人赫然竟是孫濟城,第二個孫濟城。六

    地室的角落里有張竹椅,邱不倒很快的坐了下去,好像生怕自己會跌倒。

    這個人當然不是孫濟城,這世界上既然不可能有兩個邱不倒,雖然也不會有兩個孫濟城。

    這個人也不會是孫濟城的兄弟。

    孫濟城沒有兄弟,就真是孿生兄弟也不會長得完全一模一樣。

    他們卻是完全一模一樣的,身材、容貌、裝束、神氣都一樣,孫濟城面對著這個人站著的時候,就好像站在個大鏡子前面。

    這個人是誰?和孫濟城有什麼關系?孫濟城為什麼要把他藏在這里?為什麼要帶邱不倒來見他?

    邱不倒更想不通。

    孫濟城正在欣賞著他臉上的表情,而且顯然覺得十分滿意。

    這是他的精心杰作,只可惜他一直都不能帶人來欣賞。

    現在終于有人看見了。

    孫濟城微笑道︰“我知道你看見他的時候一定會嚇一跳的,我自己第一眼看見他也嚇了一跳。”

    他笑得極愉快!

    “那時候我們看來還不是完全一樣,如果兩個人站在一起,還是有人能分辨得出。”孫濟城說,“可是加上一點奇特而巧妙的人工手法之後,情況就大有改進了。”

    他又補充︰“要做到盡善盡美,當然還有些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

    邱不倒在等著他說下去。

    “譬如說,他活動的地方不大,通常不是躺在床上發呆,就是坐著看書,在這種情況下,肚子就難免會凸起來。”孫濟城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所以我也一定要讓肚子凸起來一點”“還有呢?”

    “一個人如果經年不見陽光,皮膚的顏色就會變得蒼白而奇怪。”孫濟城說,“所以我每天都要讓他到我臥房的窗口去曬曬太陽。”

    “所以你從來不讓別人走進你的臥房。”邱不倒掌心又有了冷汗。

    事情發展到現在,他已經想通了。

    一件極可怕的陰謀正在孫濟城無懈可擊的計劃下逐步進行,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

    孫濟城轉過身,拍了拍那個人的肩。微笑道︰“這兩天你的氣色不錯,一定睡得很好。”

    他的“影子”立刻用一種溫馴而柔弱的聲音說︰“是的,這兩天我睡得很好。”

    邱不倒忽然大聲叫起來︰“不對,有一點地方不對了。”

    “哪一點?”

    “他的聲音跟你完全不一樣?”

    孫濟城笑了笑,淡淡地說︰“他的聲音用不著和我一樣。”

    邱不倒沒有再問“為什麼”,剛才他那麼問,只不過為了證實自己那種可怕的想法。

    現在他已經證實了,他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他還能動,不管孫濟城的武功多可怕,現在他還是會跳起來拼一拼。

    只可惜孫濟城也不知用什麼手法制住了他,點了他某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穴,他全身的力量都已消失無影。

    孫濟城卻顯得很悠閑,居然又在那里和他的“影子”閑聊︰“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的氣色卻很不好,好像已經很久沒睡了。”

    “是的,那時候我已經有三天三晚水米未沾,也沒有闔過眼。”

    “為什麼?”

    “因為我剛遭遇到一件慘絕人寰的不幸之事。”他說話的聲音居然還是那麼溫馴平靜,“我的父母妻子兒女都已慘死在一個大惡人的手里。”

    “你為什麼不替他們報仇?”

    “因為我知道以我的力量,一輩子都休想傷那個惡人的毫發。”

    “所以你也想一死了之?”

    “是的。”

    “可是你還沒有死。”

    “我沒有死,是你救了我,而且還殺了那惡人,替我報了仇。”

    “我有沒有要你報答過我?”

    “沒有。”這個“影子”說,“你只不過要求我,等到你要死的時候,我就把欠你的這條命還給你。”他凝視著孫濟城,用一種出人意外的平靜態度問,“現在時候是不是已經到了?”

    “是的。”

    時候已經到了,生命已將終結。

    這樣的結果,“影子”當然早已預料到,邱不倒也已想到。

    ──孫濟城當然不是一個白手起家經商致富的人,也不僅是一個講究衣食愛惜事業的富豪而已。

    ──他一定是另外一個,一個為了某種原因不能不隱藏自己真實身份的人,帶著億萬不義之財和滿手血腥到這里來躲避強敵。

    ──可是他也知道天網恢恢,秘密總有泄露的一天,所以他早就為自己準備了一個替死的人。

    ──這個人看來當然要和他完全一模一樣,只有說話的聲音用不著一樣。

    ──因為等到別人發現他時,他一定已經死了,死人是用不著說話的。

    這個人死得並不痛苦,因為孫濟城出手一拳就已致命,這一拳又快又準又狠。

    邱不倒臉色又變了。

    孫濟城忽然問他︰“你看不看得出這一拳我用的是什麼手法?”

    邱不倒當然看得出,孫濟城一出手他就已看出來,這一拳用的正是他的成名絕技,正是他苦練四十年的少林羅漢拳。

    孫濟城又問︰“你看我那一拳使得怎麼樣?”

    邱不倒不能回答,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苦練這種拳法近四十年,可是孫濟城剛才那一拳擊出,無論氣勢技巧功力都在他之上。

    他還能說什麼?

    孫濟城道︰“一拳致命,肺腑皆傷,這正是‘穩如泰山’邱不倒的殺手 ,所以這個孫濟城當然是死在你手下的,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這一點大家都應該能看得出。”

    他在一個銀盆里洗了洗手,又用一塊雪白的絲巾擦手,忽然嘆了一口氣︰“只不過大家一定都會奇怪,你為什麼要殺死柳金娘?”

    “柳金娘?”邱不倒失聲問︰“她也是死在我手里的?”

    “當然是。”孫濟城好像覺得很詫異,“難道你一直都沒有看出狡殺她的那條鏈子是誰的?”

    邱不倒怔住。

    剛才發生的那些事已經讓他的心亂了,直到現在他才看清楚,那條帶著翡翠墜子的項鏈居然是他的,是他的亡妻留給他的,他珍藏已久,在他輸得最慘時也沒有去動過。

    他甚至連看都很少去看它,因為往事太甜蜜,也太悲傷,他再也不願觸及。

    “它怎麼會到你手里的?”

    “我當然有我的法子。”孫濟城微笑,“我至少有一百種法子。”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像孫濟城這種人不管想要什麼都一定能得到手。

    “我為什麼要殺他們?”

    “你當然有你的理由。”

    孫濟城道︰“一個男人要殺一個女人和另一個男人,至少有一百種理由,就算你自己想不出,別人也會替你想出來的。”

    他笑了笑︰“也許每個人想的理由都不同,也許只要有五十個人,就會想出一百種理由來,幸好不管別人怎麼想都跟你無關了。”

    邱不倒瞪著他,瞪著他看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應該明白。”孫濟城道,“現在孫濟城已經死了,柳金娘也已經死了,你當然也不想再活下去。”他淡淡的接著道,“我保證別人也一樣會替你找出一種為什麼要死的理由來,所以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一杯毒酒。”七

    所以現在孫濟城已經死了。

    雖然沒有人想得到他會死,可是他確確實實已經死了。在四月十五這一天的晚上,和他最忠心的衛士領班邱不倒,最溫柔的秘密情人柳金娘同時死在一間從未被人發現過的秘室里。

    有關他們的死,當然有很多種傳言,可是不管別人怎麼說,都已經和孫濟城全無關系。

    因為他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四月十五的深夜,他已經離開了濟南城,拋下了他無數正在蓬勃發展的事業和億萬家財,就好像一個浪子拋棄他久已厭倦的情婦一樣,居然沒有一點留戀憐惜。

    這個億萬富豪就是這麼樣死的,他還會不會復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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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3:44:29
第二章 元寶

    四月十六日,晴。

    這一天開始也和平常一樣,天氣干燥晴朗,濟南城外的大道上旅人不絕于途。

    可是對某些人說,有時一天的開始雖然跟平常一樣。結束時就已完全不一樣了。

    從另一方面說,有些人外表看來雖然和平常人一樣,其實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吳濤就是這麼樣的人。

    吳濤是個普通人,是個生意人,就和世上其他千千萬萬個普通生意人一樣,看來雖然很老實,可是一點都不糊涂。

    吳濤長得不胖不瘦,既不算英俊,也不算難看,身上穿著質料不能算太好卻非常經穿耐洗的衣裳,騎著條跟他自己一樣能吃苦耐勞的毛驢,看來年紀已經有一把,積蓄也已經有一點了,現在還僕僕風塵于道路上,只不過要讓自己的妻子兒子過得好一點,讓自己晚年也過得好一點。

    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人,這個人和別人唯一不同的是,在四月十五日的日落之前,這世界上還沒有人看見過他。

    絕對沒有人看見過他,連一個人都沒有。

    你甚至可以說──在億萬富豪孫濟城還沒有死的時候,這個普通的生意人吳濤也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絕對沒有。二

    大城外總有小鎮,小鎮上總有客棧。

    濟南城外的柳鎮上也有家客棧,吳濤就住在這家客棧里,是在四月十五日的深夜住進來的。

    那時候月已將落,客棧的大門早已關了,他叫了半天門才叫開。

    因為那時候濟南府的城門也關了,他從外地來要到濟南府去,城門是叫不開的,所以他只有叫客棧的門。

    ──他是真的從外地來要到濟南府去?還是剛從濟南城里出來?

    幸好客棧里的掌櫃和夥計都沒有興趣追究這一類的問題,也沒有注意這位客人第二天起來吃飯時樣子是不是和頭一天晚上有了些不同的地方。

    半夜被叫醒替他開門的那個夥計,根本也沒看清他長得是什麼樣子。

    這天晚上他在客房里做了些什麼事也沒有人知道。

    十六正好是柳鎮的集日,一大早趕集的人就從四鄉趕來了,帶著他們自種、自養的雞鴨豬羊果子蔬菜鮮花米面雜糧,換一點胭脂花粉綢布針線和一點散碎銀子回去看妻兒們的笑臉。

    想混水摸魚的扒手小偷和要飯的叫化子,當然也不會錯過這種大好機會。

    客棧開門的時候,對面的廣場和大街上已經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甚至還有兩班走江湖賣藝的班子,也趕到這里來了,所以鎮上顯得比往常更熱鬧。

    吳濤居然也忍不住要出來湊湊熱鬧。

    他發現了一件很絕的事,到這里來的乞丐們好像都很有規矩,全都安安靜靜的分撥聚在兩三個角落里。別人不給,他們也不要;別人給得再多,他們也一樣不聲不響,連個“謝”字都不說。

    每一撥乞丐中,都有一兩個年紀比較大的,身上背個麻袋,遠遠的坐在後面,不管誰討來的東西都得交給他們,再由他們按人分配。

    誰也想不到要飯的叫化子這一行居然也這麼有規矩有制度,大家都覺得很有趣。

    其中只有一個眼楮大大的小叫化連一點規矩都不懂。

    這小子圓臉大眼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一看見人就笑,一笑就伸手;也不知是因為他長得討人喜歡,還是因為他看人看得準,這小子伸出來的手總是很少有空著回去的時候。

    所以他討來的錢比誰都多,可是每一文都進了他自己的荷包。

    荷包已經飽起來了,他還是不停的在人群里亂闖,有一次差點把吳濤撞了個筋斗。

    吳濤一文錢也沒有給他。

    他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肯把錢財施舍給別人的朋友,他的錢賺得也很辛苦,好像遠比這小叫化還辛苦得多。

    他知道這小叫化是故意撞他的,只可惜這小叫化比泥鰍還要滑溜,一撞就跑,一霎眼就跑得無影無蹤。

    吳濤當然不會去追。

    他也不是那種喜歡惹麻煩生閑氣的人,可是被這一撞之後,看熱鬧的心情也被撞跑了。

    于是他返回客棧,牽出那匹驢子,打道直奔濟南府。

    他居然真的是去濟南府。

    不管他是從哪里來的,這一點倒是真的不假。正午的時候,他真的已經到了濟南城了。三

    場子里的鑼鼓敲得正響,一個十七八歲梳著兩條辮子的大姑娘正在場子里翻筋斗,一雙又長又直又結實的腿好像隨時都可以把那條用小碎花棉布做好的褲子撐破。

    所以這個場子比什麼地方都熱鬧,四面看把戲的人比哪里都多。

    小叫化就像泥鰍般從人叢里擠了進來,蹲在地上直喘氣。

    他知道那個尖頭灰臉一毛不拔的老小子絕不會追來的,而且暫時也不會發現腰里的錢包已經到了他的大荷包里。

    那個老小子的錢包真不輕,他那一撞至少已經撞出了二三十兩白花花的銀子。

    小叫化的心里直樂,一雙大眼楮卻已被那辮子姑娘的長腿勾去了。

    等到她拿著銅鑼來求“看官們給兩個錢”的時候,這個一向只會求人施舍的小叫化居然也變得大方起來,居然也抓出一把錢灑在銅鑼里。

    辮子姑娘看著他嫣然一笑,小叫化就暈了頭,正想再抓一把錢灑過去,兩邊肩膀忽然被人按住。

    被他兩個同行按住。

    按住他的兩個乞丐,一個麻,一個跛,手上的力量都不小。

    小叫化雖然滑如泥鰍,可是被他們一按住就再也動不了。

    他只有拿出他的看家本事,只有看著他們直笑。

    不幸的是,這兩位同行一點都沒有被他的圓臉大眼和酒窩打動,非但沒有放開手,反而捏住了他的膀子,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把他抓出了人叢。

    旁邊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雙長腿上,誰也不會管三個臭要飯的閑事。

    場子里的鑼鼓又響起,另外一場好戲又開鑼了。四

    小叫化長得並不算瘦小,看他的臉雖然只有十四五六,看他的身材卻已已經有十七八九,可是被這一麻一跛兩個乞丐抓在手里,竟好像抓小雞一樣,兩只腿都離了地。

    他想笑,可惜已經笑不出。

    他想叫,可惜那位麻大哥已經從地上抓起把爛泥,狠狠的告訴他︰“你一叫,我就用這把泥塞住你的嘴。”

    嘴里被塞進這麼一大把爛泥絕不是件好玩的事,小叫化只有苦著臉問︰“兩位大叔,我又沒得罪你們,你們何苦這樣子對付我一個可憐的小孩?”

    “我們並不想對付你。”跛大叔雖然也板著臉,說話的聲音總算比較和緩,“只不過要你跟我們去走一趟而已。”

    “走一趟?到哪兒去?”

    “去見舅舅。”

    “舅舅?我從小沒爹沒娘,哪兒來的舅舅?”小叫化好像已經快要哭了出來,“兩位大叔,我看你們一定是搞錯了。”

    兩位大叔都已不在理他,場子里的鑼鼓聲也越來越遠。

    他們已經走到鎮後一座小山的山坡。

    山坡上有棵青色的大樹,大樹下有塊青色的石頭,石頭上坐著個穿青布衣裳的人。

    很破舊的青布衣服,而且打滿補釘,但卻洗得很干淨。

    人也很干淨。

    一張干干淨淨的臉上,非但沒有表情,甚至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看起來就像是個死人。

    幸好現在是白天,如果是在半夜里看見這麼一個人,不嚇死也會被嚇得跳起三尺高。

    青衣人好像並沒有看見他們,一直偏著頭,斜著臉,遙遙的凝視著遠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憶著某一件又甜蜜又悲傷的往事,在想著一個永遠不能忘懷的人。

    但是他那張灰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一雙眼楮也冷冰冰的像死人一樣。

    一麻一跛兩個乞丐雖然已經站在他的面前,卻連大氣都不敢出。

    小叫化平常的膽子雖然不小,這時候也被嚇得不敢出聲了。

    過了很久很久,青衣人才開口說話,只說了三個字︰“放開他。”

    兩個乞丐立刻放開了他們那兩只像鉗子一樣的大手,小叫化總算松了口氣,這才發現這個青衣人左面的一只袖子是空的,空空蕩蕩的束在腰間的一條青布衣帶上,背後還背著一大疊空麻袋,好像有七八個之多,至少也有五六個。

    青石旁也擺著個麻袋,看來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裝著什麼。

    只要有一點江湖經驗的人,現在都已經應該看出,這個斷臂青衣人就是勢力遠達邊陲、弟子遍布海內、天下第一大幫“丐幫”中地位極高身份極尊貴的數大長老之一。

    可是小叫化看不出來。

    規矩他不懂,人事他也不懂,該懂的事他都不懂,不該懂的事他懂得的倒有不少。

    除了偷雞摸狗裝笑臉露酒窩故作可愛狀混別人的錢之外,他居然還懂得看女人的大腿。

    青衣獨臂人眼楮還是在看著遠方,卻忽然問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小叫化搖頭,拼命搖頭,但是一轉眼間他又變得在點頭了。

    “我知道你是誰。”他說,“這兩位大叔說要帶我來見舅舅,你一定就是舅舅。”

    青衣人並不否認。

    小叫化嘆了口氣︰“可惜你不是我的舅舅,我也沒有舅舅,你到底是誰的舅舅?”

    他忽然拍手︰“我明白了,你也不是誰的舅舅,別人叫你舅舅,只不過是你的外號而已。”

    青衣人也不否認。

    小叫化笑了,因為他忽然發覺自己聰明得不得了,連這麼苦難的問題都能答出來。

    可惜下面一個問題卻是他答不出來的。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他們帶你來?”

    “為什麼?”不能回答就反問,這是老江湖們常用的手法。

    這個混小子居然也懂得。

    青衣人終于回過頭,用一雙冷冰冰的眼楮看著他,冷冰冰的說出了十個字。

    “因為你犯了本幫的幫規!”

    “本幫?”小叫化又不懂了︰“本幫是什麼幫?”

    “窮家幫。”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窮家幫就是丐幫,這個小叫化卻不知道。

    “你錯了,我不是窮家幫的人。”他說,“我雖然窮,可是沒有家,如果有家,也許我就不窮了!”

    “就算你不是本幫弟子也一樣。”

    “為什麼?”

    “因為普天之下以乞討為生的人,都在本幫統轄之下。”青衣人的聲音雖冷漠,卻帶著一種絕對可以震懾人心的力量。

    小叫化卻又笑了起來,不但笑得非常愉快,而且居然說出了誰也想不到他會說出來的兩個字,他居然說︰“再見。”

    一個人說“再見”的時候通常都是他已經走了──有時候是真的要走,有時候是不得不走,有時候是故做姿態,只希望別人挽留他。

    這個小叫化是真的要走,而且說走就走。

    只可惜他走不了。

    他還沒有走出一尺,那兩雙鉗子般的大手又抓住了他。

    “你們抓住我干什麼?”小叫化抗議,“這里已經沒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你們窮家幫的人,也不是要飯的。”

    “你不是?”

    “我當然不是,我已經改了行。”

    “改行做什麼了?”

    “做小偷。”

    小叫化說得理直氣壯︰“就算你們是天下所有叫化子的祖宗,也管不了我這個小偷。”

    他說得好像真有點道理,誰也不能說他沒有道理。

    斷了臂的青衣人眼楮還是在看著遠方,只冷冷淡淡的告訴他︰“別人管不了,我管得了。”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別人。”“因為我比別人強。”“因為我比別人厲害。”

    這些話青衣人都沒有說。

    他不想說,不必說,也不用說,不說反而比說出來好。

    他只不過指了指他身邊青石旁那個鼓鼓囊囊的麻袋︰“你去看看。”青衣人說,“看看里面裝的是什麼?”

    小叫化早就想去看了。

    雖然他早知道麻袋里裝的絕不是什麼好東西,看了後對他絕對沒什麼好處,可是他的好奇心早就像條小毛蟲一樣在他心里爬。

    他當然要去看,非看不可。

    看過了之後,他心里的那條小毛蟲非但沒有走,而且忽然變成一百條、一千條、一萬條,不但在他心里爬,而且在他胃里爬,在他腸子里爬,在他毛孔里爬,在他血管里爬,在他骨髓里爬。

    在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個可以讓他們爬的地方爬,爬得他又想打又想罵又想哭又想吐。

    其實這個麻袋裝的東西也不太特別,也不過是一些每個人每天每時每刻都可以看得到的。

    這個麻袋里裝著的也只不過是幾個鼻子、幾個耳朵、幾只手。

    ──鼻子是人的鼻子,耳朵是人的耳朵,手是人的手。

    這是個人的世界。

    每個人都有鼻子、耳朵、手。

    一個人只要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且還沒有瞎,那麼他除了睡覺的時候外,時時刻刻都會看到這些東西,想不去看都很難。

    可是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應該裝在麻袋里的。

    青衣人冷冷的說︰“脅人隱私者削其耳鼻,盜人錢財者剁其手足,以暴力淫人妻女者殺無赦,不管其人是不是本幫弟子都一樣。”

    “這是誰訂的規矩?”

    “是我。”

    “你有沒有想到過你訂的這些規矩未免太殘忍了些?”小叫化說,“而且你根本就沒有權力訂這種規矩的。”

    “沒有?”

    “也沒有別人告訴過你?”

    “沒有!”

    小叫化吐出口氣︰“現在總算有人告訴你了,我勸你還是趕快把這些規矩改一改吧。”

    青衣人轉過頭,冷冷的看著他,忽然道︰“你個運氣不壞。”

    “為什麼?”

    “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否則此刻你已死在我的掌下。”

    他的目光又重回遠方,再也不理這小叫化,只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剁下他的左手來。”

    小叫化撒腿就跑,跑得還真快。

    一個像他這樣的大小孩,隨時隨地都要準備逃跑,就算沒有別的本事,跑起來總不會慢的。

    他一面跑,一面還在大叫︰“是不是因為你自己沒有左手了,所以希望把別人的左手都砍掉?”

    他敢這麼叫,因為他已經確定後面還沒有人追上來。

    後面沒有,前面有。

    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青衣人忽然間就已經站在他前面,眼楮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只淡淡的說︰“以後你雖然只剩下一只手了,可是只要你肯好好做人,還是一樣可以活下去,而且比兩只手還要活得好些。”

    小叫化拚命搖頭。

    “不行,不好,不管怎麼樣兩只手總比一只手好,你不能把我的手砍掉。”

    他在拚命大喊的時候,山坡下忽然有個人飛奔了上來,連背後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都飛了起來。

    她跑得也不慢,因為她有一雙健康結實的長腿。

    她一面跑,一面也在大喊︰“他只不過是個可憐的小孩,你們就饒了他這一次吧。”

    青衣人皺了皺眉,問這個辮子姑娘︰“你是他什麼人?”

    “我根本不認識他,只不過可憐他而已。”

    “你可憐他?他為什麼不可憐那個錢包被他偷走了的人?”青衣人冷冷的說,“那錢包也許是他的全部家財,他的父母妻兒也許就要靠這點錢才能活下去,你為什麼不可憐可憐他們?”

    辮子姑娘怔了怔,吃吃的說︰“也許是這樣子,只不過你還是應該先問清楚才對。”

    “我不必問,”青衣人眼楮里忽然露出種無法描述的怨毒之色,“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能放走一個。”

    “可是……”

    辮子姑娘這句話還沒有說出口,忽然被人一把拉了過去,用一把小刀架在她脖子上。

    做這種事的人居然竟是她趕來搭救的小叫化。

    他用刀抵住這辮子姑娘的咽喉︰“如果你們不放我走,我就殺了她,那麼她就等于是死在你們手里的。”

    他問青衣人︰“傷害無辜是什麼罪?是不是應該把兩只手兩條腿都砍下來?”

    青衣人沒有憤怒,臉色也沒有變,甚至連考慮都沒有考慮,立刻就說︰“你走吧。”五

    所以小叫化就走了,帶著他完整的兩只手和辮子姑娘一起走了。

    走下了山坡,走出了柳鎮,又走了很遠很遠,走到一片密林前的一片曠野上,小叫化確定後面絕對沒有人追來的時候,才放開了手。

    辮子姑娘立刻轉過身用一雙美麗的眼楮狠狠的盯著他,狠狠地問︰“你是不是人?”

    “當然是。”小叫化笑嘻嘻地說,“從頭到腳都是。”

    “既然你是人,怎麼做得出這種事?怎麼能這樣對我?”

    辮子姑娘真的生氣了,小叫化卻笑得更愉快!反而問她︰“你到那里去是不是為了救我的?”

    “當然是。”

    “那麼現在你已經救了我,已經如願以償了。”小叫化說,“我做得有什麼不對?”

    辮子姑娘被他問得呆住了,居然沒法子不承認他說的話也有點道理。

    小叫化又問她︰“現在你準備怎麼樣感謝我?”

    “感謝你?”辮子姑娘忍不住叫了起來,“你居然還要我感謝你?”

    “你當然應該感謝我。”小叫化說得理直氣壯,“那個青衣獨臂人做事當機立斷,武功高得一塌糊涂,而且是個怪物,如果不是我想出這法子,你怎麼能把我從他手里救出來?”

    辮子姑娘又沒有話說了。

    小叫化卻越說越有理︰“你救不出我,心里一定很難受,我讓你開心,幫了你這麼大一個忙,你怎麼能不感謝我?”

    辮子姑娘笑了,笑得就像是樹林旁那一叢叢正在開放的小白花。

    “你這個小鬼,你的鬼花樣真多。”

    “如果你自己想不出,我倒可以替你出個主意。”小叫化說。

    “又是什麼鬼主意?”

    “替你想個法子來感謝我。”

    “什麼法子?你說。”辮子姑娘眨著眼,實在很想听听這小鬼想出的是什麼怪花招。

    小叫化咳嗽了兩聲,板起了臉,一本正經的說︰“只要你讓我在你的小嘴上親一親,就算是謝過了我,我們就扯平了。”

    辮子姑娘的臉飛紅了起來,小叫化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真的說做就要做。

    “你敢,你敢來親我,我就……”

    “你就怎麼樣?”

    辮子姑娘能怎麼樣,她只有跑,跑得真快,背後的兩條辮子又飛了起來,系在辮子上的兩個蝴蝶結就好像真的是一雙彩蝶飛舞在花間。

    小叫化哈哈大笑,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現在已經是四月,春天已經來到了人間。六

    密密的桑樹林,密如春雨春愁。

    小叫化沒有去追那雙蝴蝶,他喜歡美麗的蝴蝶,可是他也不想再看到那張死人般蒼白的臉。

    樹林里總比這里安全得多。

    他一頭鑽進了樹林,正想找個枝葉最濃密的樹丫,上去小睡片刻。

    想不到他還沒有找到這麼一棵樹,已經有人先找上了他。

    來的一共有五個人,從四面圍過來,把他包圍在中間。

    五條黑黝黝凶巴巴的大漢,一臉凶橫霸道的樣子,看來雖然不象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但是要殺幾個像小叫化這樣的大小孩,卻絕不會太困難。

    一個脖子上長著個大瘤的,顯然是這五個人中的老大,手里倒提著一把牛刀,看著小叫化獰笑。

    “小兄弟,道上的規矩你懂不懂?俺兄弟早就看上那條肥羊了,你為什麼要搶走?”

    “肥羊?哪兒來的肥羊?”小叫化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我連瘦羊都沒踫過,幾時搶過你們的肥羊。”

    “有財香過手,見面至少也得分一半,這規矩你不懂?”

    “我不懂。”小叫化說,“我至少也有三五十天沒洗過澡了,全身上下臭得要命,哪里來的財香?”

    他拉起自己的衣裳嗅了嗅,立刻捏起鼻子,皺起眉︰“真臭,簡直可以把人都臭死,你不信就過來聞聞。”

    瘤子大怒︰“好小子,你是在裝糊涂。”

    他的手腕一翻,刀光一閃,他的兄弟們立刻幫腔︰“先把這小王八蛋做倒再說,看他是要錢還是要命?”

    小叫化終于恍然大悟︰“原來你們是強盜,是來搶錢的。”他嘆了口氣,“強盜搶錢,居然搶到小叫化的頭上來了,這樣的強盜倒也少見。”

    瘤子大喝一聲,又要揮刀撲過來,小叫化趕緊搖手︰“你千萬不能生氣,一生氣瘤子就會大起來的,說不定會變得比頭還大,那就不好玩了。”

    他又裝出笑臉,露出酒窩︰“只要你不生氣,你要什麼我都給。”

    “俺兄弟別的都不喜歡,只要一看見白花花的銀子,火氣就消了!”

    “銀子我沒有,我給你們元寶行不行?”

    “行。”瘤子轉怒為笑,“當然行。”

    “你們要大的,還是要小的?”

    “當然是大的,越大越好。”

    “那就好辦了,”小叫化笑道,“別的我沒有,元寶倒有一個,而且大得要命。”

    他忽然往地下一躺,用手抱住了頭︰“元寶就在這里,你們快來拿去吧。”

    大家連元寶的影子都沒看見,搶著問︰“這里哪有元寶?”

    “元寶就是我,我就是元寶。”小叫化指著自己的鼻子,“這麼大的一個元寶你們都不要?”

    這次瘤子真的發火了,脖子上的瘤好像真的大了起來,只听他罵道︰“你這小王八羔子,你竟敢消遣你祖宗?”

    這次他真的撲了過來,手里的牛刀高高舉起,只要一扎下去,小叫化身上就得多個大窟窿,小命最少也得送掉半條!

    他的兄弟們也撲起,錐子尖刀斧頭全都往小叫化的身上招呼過來,身手雖然並不太靈便,手里的家伙也不是武林高手們用的兵刃,兩三下還是可以把這小叫化大卸八塊。

    小叫化怕得要命,怕得全身都在發抖,可是一雙大眼楮里卻偏偏連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

    就在這一瞬間,樹林外仿佛忽然閃起了四五道寒光,其中有一道亮銀色的光芒最強,可是也看不太清楚。

    因為它來得實在太快,人們的目力根本無法看清。

    寒光一閃而沒,五條大漢已經倒下。

    五個人同時倒下,一倒下就站不起來了,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閃動的寒光,致命的暗器。

    五條精壯如牛的大漢,連一聲慘呼都沒有發出就已經斃命。

    這種暗器實在太快,太準,太可怕。

    能發出這種暗器的人無疑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像這樣的高手,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十個,剛才卻至少來了兩個。

    因為寒光是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射出來的,光芒的顏色也不同。

    像這樣的絕頂高手,怎麼會同時出現在這里?難道是特地來救這個小叫化的?

    寒光已沒,人蹤已渺。

    小叫化根本沒有看見那幾道寒光,可是不管怎麼樣,他這條小命總算撿了回來,他應該感激才對。

    風吹木葉,空林寂寂。

    他忽然從地上跳了起來,非但連一點感激的顏色都沒有,而且還氣得要命,氣得連臉都紅了。

    “是哪個王八蛋救了我?”他居然還大罵,“誰叫你來救我的?難道你們認為我連這幾個第八流的強盜都對付不了?”

    別人救了他,他反而罵人。

    如果有人要選一個天下最不知好歹最莫名其妙的混蛋,除了這小子外還有誰?

    幸好救他的人已經走了,否則恐怕已經被他活活氣死。

    如果沒有听眾,不管你是在說話唱戲還是在罵人,都是件很累人很無聊的事。

    小叫化也覺得越罵越沒意思,而且也罵累了,又想找棵大樹歇一陣,再想法子處理這五個人的尸首。

    ──就算他們是第八流的強盜,也不能讓他們死了之後連口棺材都沒有。

    這次他總算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樹椏子,他正準備想法子爬上去,他已經轉身,所以沒看見他背後又發生了什麼事,他也想不到,想不帶五個死人中居然有一個又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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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3:47:35
死人是不會復活的,死的不是五個人,是四個。

    瘤子根本沒有死,小叫化一轉過身,他的“尸體”就開始在動。

    也不知為了什麼,他雖然受了重傷,可是他的動作反而變得極靈巧,遠比剛才靈巧得多。

    小叫化已經走到那棵樹面前。

    瘤子用一雙滿布血絲的眼楮盯著他,脖子上的瘤忽然漸漸發紅,由紅變紫,紫得發亮,亮得就像是透明的紫水晶。

    就在這一瞬件,他的身子忽然躍起,就好像是條豹子般躍起,向小叫化撲了過去。

    他的身手動作已經變得絕不是一個第八流的強盜所能夢想得到的,甚至連第七流第六流第五流第四流第三流的強盜都不能,甚至連第二流的強盜都做不到,他的身手已經忽然變成了第一流的。

    雖然他受了傷,可是現在他這奮身一撲,出手一擊,無論速度氣勢招式功力都是第一流的。

    他手里的牛刀雖然已經在他倒下去時落了手,可是他的一雙鐵拳卻遠比刀更可怕。

    他的拳頭上青筋凸起,連一條條青筋都變成了紫紅色的,紫得發亮,亮得透明。

    只要有一點眼光的人,都應該可以看得出這一拳的外家剛猛之力幾乎已將到達頂峰。

    不幸這個小叫化看不出,他根本看不見,他的眼楮不是長在後面的。

    唯一幸運的是,他還有一雙很靈敏的耳朵,還可以听得見這一拳擊出時帶起的凌厲風聲。

    風聲響起,他的身子已經滾倒在地上,滾出去三四丈遠。

    只听見“喀嚓”一聲響,一棵比海碗還粗的大樹已經被瘤子這一拳打倒。

    小叫化嚇呆了,他沒有受傷,全身上下都沒有受傷,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被嚇出了冷汗。

    現在他才知道這個人不是第八流的,是第一流的。不管他做什麼都不是第八流的,剛才只不過是在裝樣而已。

    一個第一流的人,絕不會和第八流的人結交為兄弟,他的兄弟們唯一也是第一流的。

    將第一流的武功當作第八流是件多麼危險的事,剛才如果沒有他救他,他怎麼能活到現在?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終于明白他不該罵人的。

    令人不能明白的是,這些第一流的武林高手為什麼要故意裝出笨手笨腳的樣子來分一個小叫化的贓?而且還想要這小叫化的命,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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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6 00:03:12
第三章 花旗

    四月十六日。午後。

    對宋長生來說,這一天開始的時候也跟平常的日子美什麼兩樣,可是吃過了午飯之後,他就遇到件他這一輩子從未遇到過的怪事。

    宋長生是柳鎮是唯一一家棺材店的掌櫃,也許是因為柳鎮的居民生活都很平淡簡樸,活得比較長,所以他這家店的生意並不好,賺來的錢有時連開銷都不夠,想不到今天他剛吃過午飯就來了一筆大生意。

    那時候他正坐在櫃台後面打瞌睡,四月的風從窗外吹過來,吹得他這條老光棍全身都懶洋洋的,好像覺得什麼地方都不太對勁。

    更惱人的是,他剛睡著就被吵醒了,而且是被一個小叫化吵醒的。

    平常有乞丐上門,他多少總會打發幾個小錢,可是今天他卻連一個銅板都不想拿出來。

    想不到這個小叫化反而從身上拿出了一大把碎銀子給他。

    這個小叫化居然不是來要飯的。

    “我要買棺材,五口棺材,你看看這里的銀子夠不夠?”

    宋長生呆住了。

    要飯的叫化子們死了之後能夠有塊草席里尸,已經算很不錯了,這個小叫化居然來買棺材,而且一買就買五口。

    宋長生干這一行已經干了三十年,這樣的怪事卻從來也沒有遇見過。

    更奇怪的是,等他把五口棺材裝上車,陪這小叫化一起到鎮外的桑林去收尸的時候,那里卻連一個死人的尸首都沒有。

    “沒有死人為什麼要買棺材?”

    他正想問這小叫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小叫化竟已人影不見了,居然把這花了二十多兩銀子買來的五口棺材平白留給了他。

    如果說這小叫化是存心來開玩笑的,這二十三兩銀子卻絕不是個玩笑。

    宋長生越想越想不通。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他剛把這五口棺材運回他的店,就有人來把棺材買了去。

    這次買棺材的,居然又是個乞丐,而且一買也是五口。

    這個乞丐長著一臉麻子,看起來遠比剛才那個小叫化凶得多。

    宋長生不敢問他別的,可是不能不問︰“要裝殮的人在哪里?要把這五口棺材運到什麼地方去?”

    麻臉的乞丐卻板著臉告訴他︰“這是個秘密,要命的秘密。”他的口氣極嚴肅,“如果你知道死的是什麼,從今以後恐怕就再也沒有一天好日子過。”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自己找了輛大車來把棺材運走了。宋長生已被嚇得連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這天晚上他一晚都沒有睡著。二

    桑林里的尸體怎麼會忽然不見了,買棺材的小叫化也跟宋長生一樣想不通。

    臨走的時候尸體明明還在樹林里,而且的確都已經死了。

    瘤子那一拳已用出他所有的潛力,好像本來就準備跟他同歸于盡,所以一拳打在樹上後,也就力竭而死。

    另外四個人的尸體早已冷冰僵硬。

    這一次小叫化把每個人都仔細檢查過之後才走的。

    他並不想替他們買棺材。

    這些人是來搶他錢要他命的,他的銀子得來並不容易,他情願拿去買糖買餅買酒買肉,甚至情願那去送到那長腿辮子姑娘的銅鑼里。

    但他卻還是拿去買棺材了。

    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難免要做一些自己本來並不願意做的事。

    小叫化當然猜不到尸體是被誰運走的?更想不到那個麻臉乞丐也到宋長生那里去買了五口棺材。

    他在想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傍晚的時候,他就到了濟南府,在大街上逛了兩個圈子後,就看見了吳濤。

    這兩個人居然好像很有緣似的。三

    桑林里的尸體是那青衣人移走的,從樹下藏到樹上濃密的林葉間。

    那是在小叫化去買棺材的時候。

    青衣人並沒有放過他,一直都在釘著他,卻一直都沒有出手。

    小叫化買了棺材回來,發現林中的尸體已經不見了,並沒有再去找。

    他已經替他們把棺材買來,已經盡了自己的一份心,不管他們的尸體是被誰搬走的,都已經跟他全無關系,對這件事已經完全沒有興趣了。

    青衣人對這五個死人的興趣卻很濃,居然又叫他的屬下把那五口棺材買來,將他們的尸體載走,反而放過了他一直在追蹤的小叫化。

    這五個人跟他有什麼關系?他為什麼要替他們收尸?為什麼忽然放過了那小叫化。

    他的屬下從不敢問他任何問題,他也不準備對他們解釋,只簡短的發出命令。

    “下次無論在哪里見到那個小孩都不要再動他。”他蒼白的臉上竟似帶著某種很沉重的表情,“立刻把這五口棺材送到濟南府去。”

    小叫化看見吳濤的時候,這五口棺材也已入城了。四

    夜,對很多人來說這一天的晚上卻和平常不一樣了。濟南府的市面也遠比平時蕭條,有很多平時生意做得最大的商號店鋪,都一早就關上了大門,連幾天前就已約好的生意和常來的老顧客都不再接待。

    兩家本來訂好要在“大三元”辦喜慶宴會的人也被迫改了地方。

    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這些店家的掌櫃和夥計也一個個全都守口如瓶。

    唯一的線索是,這些商號都屬于遠近知名的億萬巨富孫濟城所有,孫家警衛森嚴的宅院外,又不時有身手矯健神色緊張的健漢騎著快馬飛馳來去。

    小叫化看見吳濤的時候,吳濤正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飯鋪里吃晚飯,看起來好像有點悶悶不樂的樣子,面前擺著的兩盤菜和一角酒連動都沒有動。

    小叫化站在街對面看了他半天,忽然下定決心要去陪陪他,替他解解悶,隨便也正好幫忙替他把兩盤菜一角酒解決掉。

    可惜這個尖頭灰臉的老小子卻完全不想領他的情,根本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有這樣一個人站在他面前。

    小叫化笑了,露出了兩個酒窩。

    他絕不是那種隨便就肯放棄兩盤好菜一角好酒的人。

    這個老小子雖然視錢如命一毛不拔,他相信自己還是一樣有法子可以對付的。

    所以先就在這老小子對面坐了下去,然後才問︰“你的錢包是不是掉了?”

    這句話是他早就研究過很久,要吳濤再也不能不理他的。

    吳濤果然中計了,立刻轉過頭來問他︰“你怎麼知道我的錢包掉了?”

    “我當然知道。”小叫化反問,“你想不想要我替你找回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順手從桌上的竹筒里抽出雙筷子,隨便把一個盤子里的豬耳朵豬心豬腸豬肚豬肝每樣都吃了兩塊。

    吳濤只有看著他吃。

    那個錢包里的銀子已經足夠買一條大豬。

    “你真的能替我找回來?”

    “半點不假。”

    “什麼時候能替我找回來?”

    “就是現在。”小叫化說,“現在我就能找回來。”

    說完這幾句話,另外一個盤子里的木須炒肉餅也已被他解決掉一半。

    吳濤當然要趕快問︰“我的錢包呢?”

    “你的錢包就在這里。”小叫化右手的筷子並沒有停下來,用左手拿出那個錢包,“這是不是你的?”

    “沒錯,是我的。”

    錯是沒有錯,只可惜錢包已經空了。吳濤也只落得個空歡喜。

    “我這錢包里本來應該有二十三兩三錢三分銀子的。”

    “我知道。”小叫化加緊吃肉吃餅吃酒,“我只答應替你把錢包找回來,可沒有答應替你把銀子也找回來。”

    “銀子呢?”

    “銀子已經被我花掉了。”

    小叫化不讓吳濤發火,又搶著說︰“我敢打賭,你絕對想不到我是怎麼花掉的。”

    銀子已經花光了,發火也沒有用了,吳濤只有搖頭嘆氣︰“廿三兩銀子我至少可以花一個月。你是怎麼一下子就花掉了?”

    “我買了點東西。”

    “買了些什麼?”

    “買了五口棺材。”

    吳濤連嘆氣都嘆不出,吃驚的看著這小叫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踩了一腳臭狗屎。

    “買棺材干什麼?”他忍不住問。

    “我拿你的銀子本來就想替你做好事。”小叫化說,“剛巧我就在路上看見了五個死人,所以就替你買了五口棺材收他們的尸,替你積了個大德。”

    他嘆了口氣︰“這種機會本來並不常有的,居然一下子就被你踫到了,看來你的運氣真不錯。”

    吳濤瞪著眼楮張著嘴,也不知是想哭是想笑,還是想咬這小子一口?

    過了半天吳濤才把噎住的一口氣吐出來,苦笑著道︰“這樣子看起來我的運氣倒是真***好極了。”

    這老小子居然也會說粗話。

    小叫化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個知道好歹的人。”他還要故意氣氣他,“以後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我還是會讓給你的。”

    他好像存心要把這老小子氣瘋。

    吳濤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說︰“拿酒來。”他吩咐店小二,“要五斤上好的蓮花白,再來五樣下酒的菜,要好菜,不怕貴。”

    這下小叫化也吃了一驚。

    剛才別人以為他瘋了,現在他也以為這個一毛不拔的老小子發了瘋,否則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大方闊氣。

    酒一來他就連喝了三杯,又放下杯子大笑了三聲,拍著胸脯大聲說︰“痛快痛快;我已經好久沒有喝得這麼痛快過了。”

    他居然替小叫化也倒了一大杯︰“來,你也陪我喝幾杯,要吃什麼菜盡管再叫他們送來,今天咱們索性再吃他個痛快。”

    小叫化趕緊拿起酒杯就往嘴里倒。

    瘋子都是不講理的,還是依著他一點的好,否則說不定會挨揍。

    又喝了三杯後,吳濤忽然問他︰“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麼開心?”

    “不知道。”

    “因為你。”吳濤大聲的笑,“就是你讓我開心的,我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小混蛋。”

    小叫化也大笑︰“像我這樣的混蛋本來就少見得很。”

    現在他已經看出這個老小子並沒有瘋,只不過平常日子過得太節省太規矩太呆板,所以找個機會讓自己放松一下,讓自己開開心。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就是瘋一點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吳濤又喝了杯酒,忽然又用力一拍桌子︰“那些王八蛋真不是東西。”他說,“如果不是看見你,今天晚上我一定會被他們氣得連覺都睡不著。”

    “那些王八蛋是誰?”

    “都是老翔泰綢布莊的那些龜孫子。”吳濤真的生氣了,“我早就托人捎信來訂了一批山東綢子,明明約好是今天交貨的,連訂錢我都給了。可是今天他們連門都不開,店里面連鬼都沒有,我叫破喉嚨也沒人理。”

    小叫化也用力一拍桌子︰“那些王八蛋真是王八蛋,我們不理他們,來!喝酒喝酒。”

    吳濤又開心了︰“對!我們不理他們,來,喝酒喝酒。”

    只可惜他們的酒量並不好,再兩杯下肚,舌頭就大了,一張臉也紅得像某種會爬樹的動物的某部份一樣,說話時嘴里就好像含著個雞蛋。

    但是他們的頭腦居然好像還很清醒,還反問這個小叫化︰“我姓吳,叫吳濤,你叫什麼?”

    “我叫元寶。”小叫化說,“就是人人都喜歡的那種東西。”

    “元寶。”吳濤大笑,“這個名字真***的好極了!”五

    這時候青衣人已經入了濟南城。

    五口棺材是用兩架板車運來的,拉車的不是騾馬,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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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6 00:05:41
丐幫門下絕沒有騎馬乘車坐轎的,因為丐幫弟子無論做什麼都得靠自己,流自己的汗,用自己的力氣。

    麻跛二丐推著板車,青衣人慢慢的走在他們後面,一雙眼楮還是空空洞洞的看著遠方,他的人雖然在此處,他的心卻仿佛在另一個世界里,一個從來沒有別人能進入的世界。

    他們走的是陰暗無人的偏僻小路。

    月正圓。可是連月光都好像照不到這里,破舊的板車被棺材壓得“吱吱”作響,空氣里充滿了油煙和垃圾的臭氣,青衣人的臉色看來更覺得可怕。

    他究竟要把這五口棺材送到哪里去?送去干什麼?

    沒有人知,也沒有人敢問。

    車輪在灰砂中滾動,推車的人在冷風中流汗。

    忽然間,七八柄長槍從黑暗中刺出,卡住了車輪,七八十個勁裝打扮的大漢自黑暗中涌出,把這兩部已經推不動的板車包圍,每個人的身手都極驃悍,每個人腰際的快刀都已出鞘,刀鋒在月下閃動著寒光。

    青衣人走得太慢,已被隔斷在包圍外,麻子的臉色變了,臉上的每一顆麻子都好像發出了光。

    但是他連動都沒有動。

    他看得出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這些人,在他眼中看來,這七八十條大漢手里的鋼刀加起來也比不上另外一個人手里的一個酒杯。

    這個人是被推來的,坐在一張紫檀木椅上被人推來的。

    木椅能推,只因為木椅上裝著兩個車輪,這個人手里有酒杯,只因為他正在喝酒。

    這里既不是喝酒的地方,現在也不是喝酒的時候,誰也不會坐在一張椅子上叫人特地送他到這里來喝酒。

    這個人卻偏偏這樣來了,而且真像是專程來喝酒的,除了手里的一杯酒外,對別的事都完全不感興趣。

    他的輪椅旁還站著一個人,和他完全相反的一個人。

    他的衣著華麗,神情懶散,臉上總是帶著很和氣的笑容,這個人卻像桿標槍,好像隨時都可能飛擲出去刺穿人心。

    一走到板車前,他就冷冷地說︰“我姓連,叫連根,這些人都是我的屬下,隨時都可以為我死。”

    他說的話直接簡短,咄咄逼人︰“所以我也隨時可以要你們死。”

    麻子居然笑了︰“幸好我們既不想別人死,自己也不想死。”他說,“我們只不過是兩個窮要飯的。”

    “我看得出。”

    “我們身上既沒有錢,車上也沒有載貨,只不過帶著五口棺材。”麻子說,“棺材里既沒有珠寶,只不過有幾個雖然而已。”

    他嘆了口氣︰“所以我實在想不通各位怎麼會找上我們的。”

    “我在想借幾樣東西帶回去看看。”

    “我們有什麼可以借給你?”

    “棺材。”連根說,“就是板車上的這五口棺材。”

    “這五口棺材很好看?”

    “棺材不好看,死人也不好看。”連根說,“好看的我不看,不好看的我反而偏要看。”

    “你一定要看?”

    “一定!”

    “不能不看?”

    “不能。”連根厲聲道,“就算是你們丐幫的龍頭蕭堂主在這里,我也非看不可。”

    麻子又嘆了口氣︰“那麼你不妨現在就叫這些人替你死吧!”

    連根的臉色也變了,慢慢的伸出一只手,忽然反手一抓,他身後一條大漢手里的鋼刀就到了他手里,雙手一拗,就拗成兩段。

    坐在輪椅喝酒的人直到這時才開口︰“好功夫,好手力。”他微笑,“連淮南鷹王家的人恐怕都沒有幾個能比得上你了。”

    連根冷笑︰“他們根本就比不上我。”

    他用兩根手指夾著半截刀尖,忽然一揮手,刀光閃電般飛出,忽然不見了,只听見“奪”的一聲,半截鋼刀竟全部釘入棺材里。

    麻子居然神色不變,只淡淡的說︰“幸好棺材里的人已死了,再挨幾刀也沒什麼關系。”

    “他死了,你還沒有死。”

    連根手里還有半截斷刀︰“這就是留給你的。”

    這句話剛說完,他和麻子中間就忽然多出了一個人來。

    一個臉色蒼白的青衣人,就好像是忽然被風吹過來的。

    連根後退半步,厲聲問︰“你是誰?”

    青衣人好像听不見他的話,也看不見他的人,卻慢慢的從身上拿出一把旗子,很小的旗子,拴在六七寸長的黑鐵旗桿上。

    ──這些小小的花旗難道就是他殺人的武器?

    連根握刀的手上已有冷汗,每個人握刀的手都沁出了冷汗。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青衣人就算用一根樹枝也一樣可以殺人的。

    他沒有殺人。

    他只把手里的小旗一揮,插在棺材上。

    五口棺材,五面小旗。

    插好這五面小旗後,他就走了,麻子和跛子居然也跟著他走了,居然留下了那五口他們本來死也不肯放手的棺材。

    握刀的大漢們立刻讓出了一條路。

    他們要的是棺材,不是人,棺材既然已留下,誰也不想再找麻煩,能早點交差早點回去喝酒洗澡睡覺,至少總比在暗巷中拚命好一點。

    誰也想不到他們會走,可是他們確實都已經走了,只留下五桿旗子插在棺材上。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誰也想不通,誰也沒有仔細去想。

    黑黝黝的長巷,慘白色的月光,冷冷的風,連根忽然揮手。

    “走!”他說,“把棺材帶走。”

    四條大漢插刀入鞘,搶過來推車,只走了兩步,忽然停住,就好像忽然中了什麼不可思議的魔法,四個人四雙腳都忽然被一雙看不見的魔手用八根看不見的釘子釘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了。

    四個人的眼楮都盯在同一個地方,每個人的眼楮都盯在同一個地方。

    都盯在一面旗子上。

    這時正有一陣風吹過,吹開了卷在鐵桿上的小旗,小旗逆風招展,上面竟秀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在慘白的月光下看來更鮮艷奪目。

    過了很久之後,四條大漢的腳步才能移動,卻不再向前走,而是往後退。

    連根大怒,身形閃動。

    他一向已軍法調度屬下,發出的命令從來沒有人敢違抗。

    只听一連串清脆的掌聲響過,四條大漢的兩邊臉立刻紅腫。

    他們不敢反抗,也閃避都不敢,他們對連根的畏懼尊敬絲毫未減。

    可是他們更不敢再去動那五口棺材。

    連根的鐵掌再次伸出,抓住了一個人的臂,無論多粗壯的手臂在他掌中都會變得脆如焦炭。

    他發出的命令從來不用再說第二遍,他要用行動來證明這一點。

    骨頭碎折的聲音在冷風上听來更令人毛骨悚然,斷臂人的慘叫聲淒厲如狼嗥。

    連根冰冷的目光刀鋒般在大漢們的臉上劃過,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有沒有人來抬這五口棺材?”

    沒有人過來。

    連一個人都沒有。

    坐在輪椅上的人終于放下酒杯,長長的嘆了口氣︰“沒有用的。”他說,“你就算殺了他們也沒有用的,還是一樣沒有人敢來動這些棺材。”

    連根霍然回頭,怒視著他厲聲問︰“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認得棺材上的旗子。”坐在輪椅上的人說,“三十年來,濟南府周圍八百里以內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敢動田來太爺的花旗。”

    連根冷笑。

    “動了會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怎麼樣。”坐在輪椅上的人說,“你為什麼不自己過去試試?”

    連根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我正要過去試試。”

    板車仍在路上,棺材仍在車上,五面花旗仍在風中招展。

    連根一步布走過去,手背上的青筋也已毒蛇般凸起。

    他居然真的要伸手去拔旗。

    憑他一雙鐵掌上的功夫和神刀,就算是大樹也可以連根拔起。

    但他卻拔不起這幾面小小的花旗。

    他的手剛伸出去,已經有一個枯瘦矮小頭禿如鷹的黑衣老人站在板車上,用一只枯瘦如雞爪般的手,閃電般握住了他的鐵掌。

    連根的臉立刻扭曲,雖然還是標槍般站在那里,冷汗卻已黃豆般直瀉下來。

    禿頂老人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問︰“你就是孫濟城的總管,號稱‘神刀鷹王’的那個人?”

    “我就是。”連根的聲音也因痛苦而嘶啞,“我就是連根。”

    “那麼你就錯了。”老人說︰“兩件事你都錯了。”

    “哦?”

    “第一,你絕不該來動這花旗子的。”

    “第二呢?”

    “第二,你把你自己的功夫看得實在太高了些。”老人淡淡的說,“你的功夫比起淮南鷹王家的人還差的遠。”

    說完了這句話,冷風中立刻又傳出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

    連根慘呼,身子拔起,就像是根標槍般被人飛擲了出去。

    他的屬下退得也不慢,只留下輪椅上的人還悠然坐在那里,微笑鼓掌︰“淮南三王,老王最強。”他空氣中充滿真心贊賞,“老王先生的鷹爪神功果然了不起。”

    “了不起,了不起。”暗巷中居然另外還有一個人在拍掌大笑,“想不到‘大三元’的鄭大掌櫃也有這麼好的眼力,居然一眼就認出了王老叔的功夫,真是了不起。”

    這個人的年紀不大,身材卻很高大,這個人的年紀也不算小了,笑起來卻像是個孩子。

    這個人長得並不算很好看,小小的眼楮,大大的嘴,扁扁的鼻子,圓圓的臉,一笑起來眼楮就看不見了,可是樣子卻不討人厭。

    這個人居然也坐在一張裝著車輪的椅子上,也像鄭南園一樣,自己推動車輪,自己把自己推了出來。

    鄭南園鄭大掌櫃笑了︰原來是田大少爺。他坐在輪椅上長揖,“大少爺,你好。”

    “大掌櫃,你好。”

    “大少爺怎麼也弄了一張這樣的椅子來?”

    “我是學你的。”花旗門的田大少爺說,“我一直都想弄一張這樣的椅子。”

    “可是我記得大少爺前兩天還龍精虎猛,小店的二十多層樓梯大少兩三腳就跨了上來。”

    “我這兩條腿本來就一直很管用,否則我們老爺子怎麼會叫我田雞仔。”

    “那麼大少爺為什麼要坐在這樣一張椅子上?”鄭南園又問。

    “因為我懶。”田雞仔說,“我覺得把力氣用在走路上實在太可惜。”

    鄭南園又大笑,兩個人笑得都很開心。

    “大掌櫃難道也是為了我們這五位貴客而來的?”

    “貴客?哪五位?”

    “有我們老爺子給的花旗,就是我們的貴客,不管他們死活都一樣。”田雞仔帶著笑問,“大掌櫃能不能讓我們把他帶走?”

    “請。”

    鄭南園立刻自己把輪椅推開。

    他很識相,他自己先把自己推走,免得擋住田大少爺的路。

    想不到老王先生卻叫他︰“等一等。”

    鄭南園剛回頭,老先生一雙威震江湖的鷹爪手已經在他眉目咽喉間。

    剛才一下子握碎連根鐵拳的就是這雙手,只要他用一分力,無論誰的咽喉都要被洞穿。

    鄭南園卻連眼楮都沒有眨。只淡淡地問︰“什麼事?”

    “你知道棺材里死的是什麼人?”

    “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這五口棺材?”

    “因為我們大老板家里昨天晚上出了件怪事,”鄭南園說,“所以只要是今天剛到濟南府的人不管是死是活我們都想看看。”六

    這時候吳濤已經醉了,大醉,像泥蟲一樣醉倒在那家小飯鋪里。

    那個叫“元寶”的小叫化,就坐在他旁邊看著他發呆,自己也不知道是醒是醉。

    ──在今天晚上這種情況下,就一個初到濟南府的人來說,醉了也許要比清醒好得多。七

    到處都堆滿了各地運來的巨大木材,空氣里充滿了刨木花的清香。

    大家都知道附近八百里內再也沒有比“森記”更大的木材行了,卻很少有人知道這里也是花旗門下的分舵之一。

    堆滿木材的廣場後面,有個高大寬敞的木棚,破舊的板車已經被拆散當作廢料處理,五口棺材已經被人抬入木棚里。

    一張用木板釘成的桌子上,有一盞燈一盤肉一桌酒和三副杯筷,座上卻只有兩個人。

    禿鷹老王一雙鷹一般的銳眼正在盯著對面的田雞仔。

    “你真的相信那個姓鄭的只不過是個酒樓的掌櫃而已?”

    “我不信。”

    “那麼你就不該要我放他走的。”

    “你要留他下來干什麼?”田雞仔微笑,“請他到這里來喝酒?”

    “我至少可以試試他的功夫。”

    “你用不著試。”田雞仔說得很肯定。接著又說︰“他的功夫絕不比我們差。”

    禿鷹沒有再開口,瞳孔卻忽然收縮,忽然翻身躍起,以單掌護身,竄出了窗子。

    窗外沒有人。

    人已從另一扇窗口輕飄飄的進來了,死人般蒼白的臉,永遠都好像在凝視著遠方的眼楮,一身青衣已經洗得發白了。一只衣袖束在腰帶里。

    田雞仔看著他,再看看那五口棺材,搖頭嘆息苦笑︰“你為什麼總要照顧我們這種好生意?”

    青衣人反問︰“你為什麼不問問那些人。為什麼會對這五口棺材感興趣?”

    “我問過。”田雞仔說,“他只說他們大老板家里昨夜出了件怪事。”

    “你為什麼不問問那是什麼怪事?”

    “我不必問,因為我已經知道,”田雞仔說,“他們家里昨夜死了三個人。”

    “哪三個?”

    “一個是他們的護院衛士頭兒丘不倒,一個是以巧手神針馳名遠近的遲暮宮娥柳金娘。”田雞仔說,“還有一個就是他們的大老板孫濟城。”

    “孫濟城也死了?”青衣人也很驚訝,“是怎麼死的?”

    “據說是死在丘不倒的少林神拳下,一拳就已致命。”

    “丘不倒呢?”

    “一杯毒酒穿腸奪命。”田雞仔道,“據說酒里的毒足足可以毒死一兵營的人。”

    “是誰在酒里下的毒?”

    “也許是孫濟城,也許是柳金娘,也許是丘不倒自己。”田雞仔說,“他們三個人都有可能在酒中下毒,也都有理由要對方的命。”

    他苦笑︰“我至少已經替他們找出了七八十種理由來,可是真想如何,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青衣人沉默、沉思。

    禿鷹已回來,正站在他身旁,一雙銳眼就盯在他後頭的大血管上,一雙鷹爪也已蓄滿真力。

    青衣人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他們死在什麼地方?”

    “死在孫濟城的密室里。”

    “有沒有別人知道那地方?”

    “沒有。”

    “所以也沒有別人能在酒中下毒?”

    “是的。”

    田雞仔又補充︰“密室在臥房里,昨夜在臥房外值班的衛士看到孫濟城和丘不倒一起進去之後,那地方就沒有人再出入過。”

    青衣人眼楮里忽然露出一種刀鋒般的光。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三個人的死只有一種解釋,”他說,“為情爭殺,同歸于盡。”

    “我也這麼想。”田雞仔說,“大家都這麼想。”

    “既然他們是自己爭殺而死,並沒有別的凶手,孫濟城的屬下為什麼要追查今天初到濟南的陌生人?而且連死人都不肯放過?”青衣人說,“難道這其中還另有秘密?”

    這個問題才真正切入了這件事的要害,就好像一把快刀一下子就切入了毒蛇的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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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6 00:07:50
第四章 彈三弦的老人

    四月十六,夜。

    一項嚴密的搜查已經在夜幕下展開,動員的人數遠比濟南府尹所能調度的還要多,組成的份子包括了孫濟城的衛士家丁,他屬下商號店鋪的夥計,和這些人的兄弟朋友,每個人對濟南城里的情況都極熟悉,每一個地區內的每一家茶樓酒肆客棧娼寮都在他們的調查範圍中。

    這時候爛醉如泥的吳濤已經被酒鋪夥計安排在後面的一間小屋里住下。

    元寶居然還沒走,因為他也醉了,真的醉了,兩個人都醉得人事不知,吐得一塌糊涂。

    負責搜查這個地區的是孫記“開源錢號”的二掌櫃楊克東。

    這個人精明能干,口才又好,可是遇到吳濤這樣的醉鬼,他也沒法子,連一句話都沒有問出來。

    只不過吳濤這樣的醉鬼,根本就無足輕重,一個人的身上如果有事,絕不會陪著一個小叫化喝成這樣子的。

    所以楊克東決定放過這兩個人。

    所以他還得繼續搜查下去,看樣子今天晚上是沒法子回家睡覺的了,他新婚的妻子勢必也得睜著眼楮躺在床上等他一夜。

    他心里也不禁暗暗埋怨,因為他也不懂,孫大老板的死明明是死于情殺,凶手也已畏罪自盡,主持這項行動的人為什麼還要他來受這種罪?

    讓他更想不通的是,今天初到濟南的陌生人,和孫大老板的死會有什麼關系?二

    這一點誰都想不通,所以青衣人問的問題雖然切中要害,也等于白問。

    田雞仔站起來,拍了拍那五口棺材,反問他︰“這里面真的有死人?”

    “真的有。”

    “死的是你的朋友?”

    “不是。”

    “死的是誰?”

    “我也不認得。”青衣人道,“連一個都不認得。”

    田雞仔怔住。

    “你也不認得?”他問青衣人,“那你帶他們來干什麼?”

    “來送給你。”

    田雞仔吃驚地看看他,連眼珠子都好像快要掉了下來。

    “你特地買了五口棺材,裝了五個連你都不認得的死人來送給我?”

    “是的。”

    田雞仔簡直好像要雲過去了,趕緊跑過去喝了一大碗酒,最後一口酒差點從鼻子里嗆了出來。

    然後他終于忍不住大笑︰“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誰,一定會一腳把你踢出去。”

    但是這個青衣人絕對沒有瘋,也沒有醉。

    他看來遠比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要清醒得多,看到他這種態度,田雞仔也笑不出了,卻忍不住要問︰“你把他們送來給我干什麼?”

    青衣人態度更嚴肅︰“我要你看看他們是誰?是怎麼死的?”

    棺材本來就沒有被釘死。

    看到棺材里的五個死人和他們致命的傷口,田雞仔的臉色也變了,變得很嚴肅,而且很驚異。

    青衣人問他︰“你看出了什麼?”

    田雞仔搖頭,不停地搖頭,過了很久才喃喃地說,“我看不出,我沒把握。”

    他忽然用力拍手,召進來一個全身上下看起來都非常干淨的年輕人問︰“老爺子在哪里?”

    “今天早上老爺子的心情不好,又一個人走出去了,也不許別人跟著,”年輕人說,“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到哪里去。”

    花旗門當代掌門人,武林老輩英雄中碩果僅存的田詠花田老爺心情不好時,通常都會躲到一個沒有別人知道的地方去。

    可是別人雖然不知道,田雞仔總是知道的,青衣人已經在問他︰“你能不能帶我去?”

    “你不能去的,誰也不能去,可是這一次……”田雞仔看著棺材里的五個死人,長長嘆了口氣,“這一次看來只有破例了。”

    青衣人慢慢地站起來,忽然回頭,面對一直死盯著他後頸的禿鷹老王,淡淡地說︰“你選的地方不好。”

    “什麼地方?”

    青衣人指了指自己的後頭︰“這地方不好,非常不好。”

    禿鷹的臉色在變,瞳孔在收縮。

    剛才他穿窗而出,撲了個空,他心里早已對這個白臉獨臂的青衣人生氣了,“淮南三王”本來就沒有一個好脾氣。

    他手上又抓起一把勁,冷冷地問這青衣人︰“這塊地方為什麼不好?”

    “因為你剛才提氣作勢,大概是準備用你們鷹爪門里‘神鷹十三抓’中的一招‘搏虎式來對付我。”

    禿鷹老王冷笑︰“我用這一式來對付你,已經很看得起你了。”

    “幸好你沒有真的用出來,否則……”

    “否則怎麼樣?”

    青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眼楮仿佛又落在遠方,身子卻忽然輕輕一轉,一只獨掌忽然輕飄飄的拍了出去,從一個絕對沒有任何人能想象到的地方拍了出去,拍到半途,手勢忽然又一轉。

    他沒有踫到禿鷹老王,可是老王卻好像被人狠狠的摑了一巴掌,枯瘦黝黑的臉忽然變成了死灰色,過了很久很久才問這青衣人︰“你是誰?”

    “我姓蕭。”青衣人說︰“劍氣蕭蕭的蕭。”

    老王忽然情不自禁的後退了半步︰“你就是丐幫新設的刑堂堂主蕭峻?”

    “是的。”青衣人說,“我就是。”三

    這時候吳濤和那個“元寶”的小叫化還睡在酒鋪後那間小屋里,睡得像死人一般。四

    就在他們醉倒的那家小酒鋪後面,有一條短巷,又短又窄又臭又髒,一到了夏天,濟南全城的蒼蠅和蚊子好像都集中到這里來。

    除了蒼蠅和蚊子之外,還有一些人也會集中到這里來。

    一些在別人眼里看起來和蒼蠅蚊子差不多的人。

    短街兩旁幾十間破木屋內,十二個時辰不停的供應城里最廉價的酒和女人,一到了晚上,空氣里就充滿了各種臭氣和嘈雜的聲音。

    可是在這一天的晚上,這條街上最陰暗的一個角落里,最破舊的一棟木屋中,傳出來的卻是一陣陣古老而蒼涼的三弦聲。

    一听到這種樂聲,街上的每個人都知道“大阿姐”的那個古怪的老客人又來了。

    大阿姐原來的名字叫“雲雀”,不但有雲雀般的嬌小美麗,還有雲雀般甜美的歌聲。

    只不過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三十年無情的歲月消磨,已經使這位昔年傾城的絕色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臉上的皺紋越多,來找她的客人就越少,近年來除了這個古怪的小老頭外,她已經沒有別的客人。

    但是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所以只有像一棵枯萎了的殘菊般留在這條街上最陰暗的角落里,等著在寒風中凋落。

    她還能活下去,也許因為她還有這麼樣一個忠心的顧客。

    一個愛彈三弦的老人。

    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沒有人去問,大家都在背地叫他做“大阿姐的小老頭”。

    這個小老頭正在彈三弦,蒼涼古老的弦聲,配合著大阿姐低啞的悲歌。

    陰暗破舊的屋子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哀愁,無可奈何的哀愁,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寧靜。

    因為他們的年華都已老去,美人已遲暮,英雄已白頭,生命中所有的歡樂榮耀刺激,都已經跟他們全無關系。

    他們再也用不著為了這種事去跟別人爭斗。

    老人在燈下悠悠的彈著三弦,听著她在旁低低的伴著悲歌,長夜漫漫,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他那張已被多年痛苦經驗刻畫出無數辛酸痕跡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孩子們甜睡在母親懷里的表情。

    只有在這里,他才會有這種心情。

    只有在這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因為這里沒有人認得他,沒有人知道他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四大旗門”中的“花旗”田詠花。

    別人雖然不知道,田雞仔總知道。

    老人忽然放下三弦,嘆了口氣︰“我就知道這個小討厭遲早總會找到這里來。”

    “這個小討厭是誰?”大阿姐問。

    “除了我的寶貝兒子還有誰?”

    大阿姐笑了,在陰暗的燈光下,她的笑容依稀仿佛還帶著幾分昔日的風姿。

    她又問田老爺子︰“你怎麼知道大少爺已經來了?”

    “我不知道誰知道?”老爺子傲然說,“這世界上還有我老人家不知道的事?”

    “有的。”田雞仔在門外應聲道,“我敢打賭,一定有的。”

    他笑嘻嘻地說︰“我敢打賭你老人家一定不知道我還帶了些什麼人來。”

    “你帶來些什麼人?”

    “一個活人,五個死人。”田雞仔說︰“活人是來看你的,死人卻要請老爺子出來看看他們了。”五

    這棟破舊的木屋後有道高牆,高牆後就是城里有名的凶宅。

    經常鬧鬼的凶宅。

    凶宅的後園里荒草淒淒,苔蘚滿徑,五口棺材已經搬到後園中的一個八角亭里,兩盞油紙燈在風中搖曳,遠遠看過去就像是鬼火。

    ──明天一定有人會說這里又在鬧鬼了?

    田雞仔和蕭峻分別提著盞油紙燈站在老爺子旁邊,燈火照著棺材里的死人,也照著他的臉。

    老爺子的臉色居然也變了,忽然回過頭,盯著蕭峻︰“這五個人是你帶來的?”

    “是。”

    “你在哪里找到他們的?”

    “在一個樹林子里……”蕭峻用最簡明的說法,說出了這件事的經過,他知道田老爺子一向最討厭別人嚕里嚕嗦的說個不停。

    田老爺子耳朵在听他說話,眼楮卻一直盯在棺材里的瘤子的臉上,等到蕭峻說完了,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對著這個已經听不到說話的瘤子說︰“牛掛珠,牛老板,廿年不見,想不到你脖子上掛的珠已經大的成球了。”

    田雞仔看著蕭峻,蕭峻看著田雞仔,兩個人同時用同樣驚異的口氣問︰“這個人真是昔年橫行關東的大盜牛三掛?”

    “就是他。”老爺子說,“頭上掛個珠子,腰上掛把刀子,刀上掛個人頭,牛掛珠就是他,牛三掛也是他。”

    老爺子又說︰“二十年前,不管誰想去抓他,人頭都要被掛在他的刀上。”

    “他是老爺子的朋友?”

    “不是。”田老爺子說,“只不過我也不能算是他的對頭。”

    田老爺子嘆了口氣,又道︰“因為我老人家只有一顆人頭,還不想掛在他的刀上。”

    “他的武功真有這麼高?”

    “他的武功也許比傳說中還要高一點,做人卻沒有傳說中那麼惡劣。”田老爺子說,“他就算喝了三百斤老酒,也不會去搶一個小叫化的幾十兩銀子,更不會故意裝成一個第八流的強盜。”

    “可是他確實這麼做了。”

    “他一定是為了別的事。”

    “為了什麼?”

    “那個小叫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叫化。”老爺子說,“也許根本就不是個小叫化。”

    “被他偷掉錢包的那個生意人,很可能也不是真的生意人。”

    “很可能。”

    蕭峻忽然問田雞仔︰“你能不能找到他們?”

    “只要他們在城里,就一定能找到。”

    “什麼時候能找到?”

    “如果現在就去找,天亮以後大概就能找到。”

    “那麼你最好趕快派人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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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銀電

    四月十七日,黎明前。

    由田雞仔派出的三十二名得力的弟子,已經分別在孫府派出的三十二個地區的搜索人員聯絡,問他們在這一夜的搜索過程中,有沒有看見吳濤和元寶這麼樣兩個人?

    花旗門下弟子深入濟南各階層,搜索人員中當然也有他們的兄弟。

    天亮之前,他們就已聯絡上開源錢莊的二掌櫃楊克東,立刻就得到了這兩個人的消息。

    這時候吳濤和元寶還在酒鋪後那小屋里呼呼大睡,凶宅廢園中的田雞仔已經用一根銀鉗將尸體上那五件命中要害的暗器取出來,盛在一個銀盤里。

    銀鉗和銀盤都沒有變色,暗器上絕對沒有毒,它們能一擊致人于死地的原因是它們的準頭、力量和速度。

    五件暗器都極細小,但是每一件暗器都穿透了死者的衣服,穿透肌膚,釘入骨骼。田雞仔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它們起出來。

    暗器在銀盤中閃著光,其中三枚顏色烏黑,宛如鐵釘。

    另外兩根細針卻是銀色的,卻遠比這個用純銀打成的托盤亮得多。

    每個人的眼楮都盯在這五件暗器上,每個人神色都很凝重。

    過了很久,田老爺子才輕輕的吐出了口長氣。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他嘆息搖頭,“想不到這兩個老怪物居然還沒有死,居然還能出手,難怪連牛三掛那樣的身手都躲不開了。”

    “這也許只因為連牛三掛也想不到他們會來,而且正在全心全意的對付那個小叫化,所以才會遭他們的毒手。”

    “也許是這樣子的。”田老爺子說,“也許牛三掛根本就躲不開。”

    他拈起一枚銀針,又嘆了口氣︰“我至少已經有十八年沒有看過這種暗器了,可是我還記得,十八年前,他們只要暗器出手,從來也沒有人能躲得過,直到最後一次,在東海之濱那一戰。”

    “那一戰怎麼樣?”田雞仔問。

    “那次他們終于敗在一個人手里。”田老爺子說,“那一戰之後,江湖中就再也沒有人听到他們夫妻的消息。”

    “你老人家說的是不是‘無聲霹靂’雲中雷,和他的夫人銀電仙子?”

    田老爺子忽然發脾氣了,瞪著他的兒子大聲咆哮︰“你幾時變得這麼笨的?除了他們夫妻外,還有誰能用霹靂針和銀電針?”

    田雞仔居然還在笑,笑嘻嘻地說︰“幸好有時候我也會變得蠻聰明的,別人想不通的事,我反而能想出一點頭緒來。”

    “什麼事?什麼頭緒?你說!”

    “那個小叫化一定不是普通人,一定很難對付,所以牛三掛和他的死黨才會故意裝成下八流的強盜,要小叫化大意輕敵,他們才容易得手。”

    田老爺子的氣還沒有消,還在板著臉生氣,蕭峻卻已經在點頭。

    田雞仔對他笑了笑,接著說︰“可惜牛三掛也沒想到暗中居然還有兩個人在保護那個小叫化,更想不到這兩個人居然是十八年前名震江湖的雷電雙仙。”

    蕭峻立刻同意︰“有理。”

    田老爺子卻又大吼︰“有理個屁,簡直是在放屁。”他說,“那兩個老怪物無兒無女,也沒有徒弟,他們退隱的時候,那個小叫化還沒有出世,跟他們有什麼關系,他們為什麼要在暗中保護他?”

    “也許他們是受人之托。”田雞仔說,“也許是別人派他們來的。”

    “派他們來的?”田老爺子更生氣,“天下誰有資格指揮他們夫妻?”

    “至少有一個人。”

    “誰?”

    “十八年前在東海之濱擊敗他們的那個人。”

    田老爺子忽然不生氣了,也不說話,過了半天,忽然輕輕的打了他兒子一耳光,嘆著氣道︰“有時候我希望你還是笨一點的好。”

    田雞仔居然也嘆了口氣︰“只可惜再笨也不會笨到哪里去。”

    “為什麼?”

    “因為我是花旗田四爺的兒子。”

    老爺子笑了,大笑。

    就在他笑得最開心的時候,忽然又是一巴掌打了過去。

    這一巴掌不但比剛才打得重得多,也快得多。

    田老爺子彈起三弦來雖然比大明湖畔的瞎子老藥師還慢,出手卻比江湖中大多數人都快三倍。

    能躲開他這一巴掌的實在不多,幸好田雞仔是其中的一個。

    老爺子一巴掌打了出去,田雞仔已經竄到八角亭的柱子上了。

    蕭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這根滿布灰塵的柱子上點了七個點,又畫了一道彎彎曲曲的線,然後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是不是他?”蕭峻的聲音低啞,“在東海之濱擊敗雷電雙仙的是不是他?”

    他劃的只不過是一些看來毫無意義的點火線而已,可是田老爺子看到了這七個點和一條線時,臉上立刻露出別人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尊敬之色,就好像看到了一位非常值得他尊敬的人一樣。

    當今天下,能夠受田老爺子尊敬的人已經沒有幾個了。

    這七個點和一條線代表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雖然一個字都沒有說,可是他臉上的表情等于已經替他答應了這個問題。

    “真是他?”蕭峻皺眉,“那個小叫化會和他有什麼關系?”

    “應該是有一點關系的。”田雞仔搶著說。

    “為什麼?”

    “如果他們之間全無關系,那個小叫化就算被野狗咬死在陰溝里,雷電雙仙也不會看他一眼。”

    “如果那小叫化真是他的門人子弟,為什麼要去偷一個生意人的錢包?”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早已想到過,“因為那個生意人也不是普通的生意人。”

    “可是那小叫化怎麼知道他不是普通的生意人?”蕭峻又問,“如果他不是普通的生意人,他是誰呢?”

    田雞仔笑了笑︰“這些話你不該問我的!”

    “我應該去問誰?”

    “去問他們自己。”田雞仔說,“我相信現在應該已經有了他們的消息。”

    他敢這麼說,因為他已經看見李棟回來了。

    李棟是花旗門下最能干的弟子之一,也正是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

    “雞哥要我們去找的那兩個人,現在已經有了下落了,”李棟說,“是楊克東給我的消息,我想大概不會錯。”

    “他們的人在哪里?”

    “在一家叫‘趙大有’的酒飯鋪里。”

    “兩個人在一起?”

    “從天黑的時候就在一起。”

    “在一起干什麼?”

    “在拚命喝酒,喝了兩三個時辰兩個人都喝得爛醉如泥,直到現在還死人一樣睡在趙大有後面那間專門為醉鬼準備的小屋里。”

    田老爺子忽然笑了笑︰“看來這一老一小兩個人都不是笨蛋,在今天晚上這時候,和醉了的時候比清醒好得多,越醉越好。”

    蕭峻冷笑︰“如果他們真是我們想像上那樣的人,只怕不是真醉。”

    “不管是真是假,我們先去看看再說。”田雞仔到,“最好讓我一個人先去。”

    李棟卻攔住了他。

    “我看雞哥也不必去了。”

    “為什麼?”

    “因為王老爹會把他們帶來的。”李棟說。

    “他怎麼會知道他們的下落?”

    “剛才他在外面問我的。”

    “你為什麼要說?”田雞仔叫了起來。

    李棟苦笑︰“雞哥也該知道王老爹的脾氣,他問我,我怎麼敢不說。”

    “他已經走了很久?”田雞仔又問。

    “走了有一陣子,現在只怕已經到了趙大有的鋪子里。”

    田雞仔忽然跳了起來,大聲說︰“糟了!”二

    “為什麼糟了?”

    “禿鷹老王的脾氣就像是塊老姜,越老越辣,如果他說要把人帶回來,不管那人是醒是醉是死是活,他都非帶回來不可。”

    “如果那人不肯跟他走呢?”

    “那麼他就非出手不可。”

    “如果他不是那人的對手?”

    “那就糟了!”

    說完了這幾句話,田雞仔和蕭峻已經到了趙大有的房脊上。

    趙大有的鋪子前前後後里里外外都是黑黝黝的,連一點燈光都沒有。

    幸好田雞仔以前帶這里來過、喝過、醉過,也在那間專為醉鬼準備的小屋里睡過一宿,所以很快就找到了這間屋子。

    屋子里即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

    田雞仔嘆了口氣,苦笑道︰“看樣子是真的糟了!”

    他沒有說錯,這真的糟了。

    屋子里有人,只有一個人,爛醉如泥的吳濤和元寶都已不見蹤影,清醒無比的禿鷹老王卻像爛泥一樣倒在屋角里。三

    四月十七日,凌晨。

    “森記”木材行的竹棚里已經有晨光透入,用不著再點燈,也可以看清人的臉。

    淮南鷹爪門下三大高手中的禿鷹老王直挺挺的躺在一塊新鋸開的松木板上,四肢已僵硬,臉上的肌肉也已僵硬。

    僵硬的肌肉雖然已扭曲變形,卻還是可以看得出他臨死前的驚嚇與恐懼。

    禿鷹一向是條硬漢,田雞仔還沒有看見過能讓他害怕的人。

    可是現在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他這一次是身的害怕,怕得要命。

    田雞仔在嘆息︰“我可以保證他不是怕死,我知道他一向都不怕死。”

    “他怕的是什麼?”

    “是那個人。”田雞仔說,“那個自稱姓‘吳’名‘濤’的人。”

    誰也沒有听見過“吳濤”這名字,“吳濤”他不是個可怕的人。

    “他當然不是真的叫吳濤,”田雞仔苦笑,“鬼才知道他本來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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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神仙窩

    四月十六,晨

    天亮後一個時辰之內,濟南城內外所有的花旗門下弟子,以及和他們有關系的眼線地痞流氓,都看到了一張圖像,接到了一項指令。

    圖像是城里十一位以替人繪制肖像遺容為業的名師,根據“趙大有”店里的掌櫃和伙計的形容描敘繪成的,畫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叫吳濤的中年人,尖臉細眼長鼻闊嘴,打扮成外地客商的模樣。

    另一個是叫元寶的小叫花,圓臉大眼,笑起來大眼眯起,酒渦露出,樣子十分可愛。

    指令是用“一號花旗”加急發出的,叫他們全力全面追查這兩個人的下落。

    半個時辰後,濟南官府屬下所有的差役捕快也參加了這項行動。

    因為濟南府的三班捕頭也接獲了線民的密報,說這個叫吳濤的生意人,很可能就是天下各州各府各縣都在追緝的四名漏網大盜之一,甚至有可能就是曾經三人皇宮大內盜寶,在江湖人心日中名聲僅次于“盜帥”楚留香的“大笑將軍”。

    木板桌上擺著一大盤蔥醬,一大盤烙餅,一大碗飩得極爛的壇子肉,和一大盤加料炒成的合菜。

    田老爺子經常吃的早點都是這樣子的,他一向認為早上吃得飽,一無做事都有精神。

    今天他吃得卻不多。

    今天他有心事,而且還有點感慨。

    “大笑將軍,老子姓李。”他說,“這人倒真是有膽子,有本事。”

    “他叫李什麼?”

    “不知道。”田老爺子說,“沒有人知道。”

    田雞仔又問︰“別人為什麼要叫他大笑將軍?”

    “因為大家都承認他的本事只比楚留香差一點,所以稱他為將軍。”

    “大笑兩個字又是怎麼來的?”

    “每次做案後,他都要大笑三聲。”田老爺子嘆息,“當時別人听到他的笑聲,真有人會嚇得連尿都撒出來。”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了。”

    “沒有了?”困雞仔不懂,”沒有了是什麼意思?”

    “沒有了的意思就是沒有了。”田老爺子說,“別人听到他的笑聲趕去時,已經沒有了。”

    “什麼沒有了?”

    “黃金、珠寶、古玉、古畫,只要他想要的,什麼都沒有了。”

    田老爺子又嘆了口氣︰“十多年前,連他這個人都沒有了,就好像一碗酒倒進了你的嘴里,忽然之間就沒有了。”

    “還是有的。”田雞仔說,“一碗酒倒進了我的嘴,就到了我肚子里。”

    “還是沒有了。”田老爺子說,“一碗酒到了你肚子里,就變成了尿,酒還是沒有了。”

    他沒有笑,因為這不是笑話。

    田雞仔也沒有笑。

    他明白他老爹的意思,“大笑將軍失蹤了多年後就變成了吳濤?”

    田老爺子忽然轉過去問蕭峻︰“丐幫刑堂新創,百廢待興,日理萬機,你本不該到這里來的。”

    “是。”能夠用一個字表明意思時,蕭峻從不用兩個字。

    “只不過你還是來了。”

    “是。”

    “你為什麼來的?”

    蕭峻想了想之後才回答︰“為了大笑將軍。”

    他說的是實話,他從不說謊,對這一點田老爺子無疑覺得很滿意。

    “你當然是為了他來的。”田老爺子說,“牛三掛他們當然也是為了他來的,我相信現在江湖中一定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他在濟南城。”

    田雞仔又不懂了︰“可是吳濤以前並不在濟南。”

    “他在濟南也好,不在濟南也好,都沒關系。”田老爺子說。

    “為什麼?”

    “因為別人本來要我的根本不是他。”

    “不是他?”田雞仔問,“是誰?”

    “是孫濟城。”

    當然是孫濟城。

    大笑將軍失蹤了之後,就化身為濟南的億萬巨富孫濟城。

    田雞仔並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田雞仔並不是笨蛋。

    他只不過喜歡問,什麼事他都要問,明明已經知道的事有時候他也要問。

    “別人我的本來既然是孫濟城,既然已經懷疑孫濟城就是大笑將軍,現在為什麼又要懷疑吳濤?”田雞仔又問,“難道吳濤和孫濟城有什麼關系?”

    “恐怕有一點。”

    “是一大點還是一小點?”

    “一大點,很大的一大點。”田老爺子說,“恐怕大得要命。”

    他又嘆息︰“現在恐怕就已經要了好幾個人的命。”

    蕭峻的目光又好像凝視在遠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孫濟城已經死了,示他的囚手也死了,他的門下為什麼要大搜濟南城?”

    這是非常重要的關健問題,是個已經有很多人問過了很多次的老問題,也是個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

    可是現在不同了。

    現在這個問題已經有人能回答,能回答這種問題的當然只有田老爺子。

    “這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他說,“只用八個字就可以說明白了。”

    “八個字?”田雞仔問,“哪八個字?”

    “孫濟城根本沒有死!”

    這是句很驚人的話,大多數人听見都會大吃一驚。田雞仔和蕭峻不是大多數人,他們是極少數人中的少數人。

    他們居然都沒有吃驚。

    只不過田雞仔還是要問︰“他明明已經死了,大家明明已看見過他的死尸,怎麼會沒有死?”

    “死的不是孫濟城。”田老爺子說,“那個死尸也不是孫濟城的。”

    “是誰的?”

    “是一個長得極像孫濟城的人,很可能是孫濟城特地挑選制造出來的,準備在必要時候替他死的人。”

    “挑選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制造……”田雞仔問︰“制造是什麼意思?怎麼制造?”

    “他先挑選一個容貌本來就非常像他的人,再在這個人臉上做一點手腳,加一點工。

    “田老爺子又解釋︰“江湖傳言,都說大笑將軍和花十娘的交情不錯,花十娘家傳妙絕天下的易容術,他當然也學到了一點。”

    “然後他就把這個人藏在密室里,等到必要時替他死。”

    “對。”

    “必要的意思,就是他的秘密已經被人發現了的時候。”

    “對。”

    “他先勒死了柳金娘,用邱不倒的少林重拳打死了他的替身,然後再強迫邱不倒服毒自盡,讓別人以為他們是死于情殺的。”

    “對。”

    “以前縱然言人懷疑他是大笑將軍,可是孫濟城既然已死了,也就不會有人再追究這件事。”

    “對。”田老爺子說,“錯了。”

    田雞仔苦笑。

    “究竟是對?還是錯?”

    “你說的對,他卻做錯了。”田老爺子冷冷地說,“他選錯了人。”

    “我倒認為他沒有錯,”田雞仔說,“柳金娘替他做的衣服,每一件都像皮膚一樣合體貼身,對他的身體四肢骨骼構造一定非常熟悉,所以只有她可能會分辨出死的那個人不是他,因為每個人的骨骼構造都不會相同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也會選柳金娘的。”

    田老爺子忽然又生氣了,用力一拍桌子︰“可惜你不是他,你是個混蛋,你懂個屁,你根本連屁都不懂。”

    田雞仔閉上了嘴。

    他看得出他老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可是他不懂他老爹為什麼會忽然生這麼大的氣。

    所以他不敢再開口,一直不開口的蕭峻卻開口了︰“一定有一點破綻。”

    他只說了七個字。

    其實這句話至少要用三四十個字才能說明白的“孫濟城這計劃雖然周密,可是其中一定有一點破綻,所以別人才會發現死的不是他。”

    他只說了七個字,因為他相信老爺子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當然有一點破綻。”他說,“如果有人真的相信世上真的有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的罪案,那個人一定是個瘋子。”

    “孫濟城自己很可能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一點,所以才忍不住要回來看看。”

    田老爺子冷笑,“他一定認為這里是個很安全的地方,絕對沒有人想得到他會回來。

    ““所以他回來了。”蕭峻說,“所以吳濤才會在濟南出現。”

    這就是他們的結論。

    可是田雞仔還有問題︰“如果吳濤就是孫濟城,就是大笑將軍,那個叫元寶的小叫花是誰呢?”

    田老爺子沉著臉不開口。

    蕭峻也不開口。

    田雞仔又問他︰“如果元寶真的和你說的那人有關系,怎麼會跟吳濤在一起?難道他也知道吳濤就是大笑將軍?他是怎麼知道的?”

    田老爺子又有點生氣了。

    “你問的問題倒不少,你為什麼不問他自己去?”

    田雞仔嘆了口氣。

    “我也很想去問他,只可惜無論誰要找他恐怕都很不容易了。”

    “為什麼?”

    “如果我是吳濤,我殺了老王之後,一定也會殺了他滅口的。”田雞仔說。

    他偷偷地看他老爹,忽然又笑了笑︰“幸好我不是吳濤,我只不過是個混蛋而已。”

    田雞仔不是混蛋。

    他聰明機警,有膽識,反應炔,而且極富判斷力,花旗門下的兄弟們沒有不佩服他的,因為他下的判斷幾乎從未錯過一次。

    這一次他的判斷無疑也十分正確,連田老爺子和蕭峻都沒有異議。

    但是這一次他們偏偏算錯了。

    吳濤並沒有殺元寶滅口,而且好像這一點點要殺他的意思都沒有。

    他們也沒有逃走。

    現在他們居然還留在濟南,只不過沒有人能找得到他們而已。

    就算比田雞仔再精明十倍的人,也絕對想不到他們會到那種地方去。

    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會躲在那種地方的。二

    濟南是古城,也是名城,開府已久,物阜民豐。

    濟南府的知府衙門建築恢宏,氣派之大遠比大多數的府縣衙門都大得多。

    濟南府的大牢建築堅固,禁衛嚴密,關在里面的人要想逃出去,簡直難如登天。

    要逃出去雖然難如登大,要進去是不是也同樣困難?

    沒有人仔細研究過這問題。

    誰願意無緣無故把自己關進監牢里去?

    有人願意的,至少有兩個人。三

    每座監牢都有陰暗的一面,濟南府的大牢當然也不例外。

    關在這座牢獄里的囚犯,只要一听見“神仙窩”三個字,就會嚇得連褲管都濕透。

    神仙窩當然不是神仙窩,也不是神仙去的地方。

    神仙窩是濟南府大牢里最可怕一間牢房,只有最可惡的惡鬼才會被關到那里去。

    現在被囚禁在神仙窩里的,是兩個只等判決處斬的死囚,不但犯案如山,而且窮凶惡極。

    四月十六日這一天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候,他們忽然在睡夢中被人打醒,忽然發現這間陰暗如鬼窟的牢房里居然多了兩個人。

    他們看不清這兩個人的臉,只看得出其中一個比較高大。

    死囚大喜,還以為是道上的朋友來救他們。

    黑暗中的高大人影也客氣地告訴他們︰“我是來送你們走的。”

    “送我們到哪里去?”死囚更喜。

    說話的人更客氣。

    “像兩位這樣的人,除了十八層地獄之外,還有哪里可去?”

    死囚又驚又怒,想翻身躍起,可是全身上下都被制住了。

    這人影只伸出一根手指,就把他們制住了。

    他們平生殺人無數,手底下當然也很硬,可是在這鬼魅般的人面前,就像是變成了兩只臭蟲。

    他們流著冷汗問這個人。

    “我們跟你有仇?”

    “沒有。”

    “有怨?”

    “也沒有。”

    “既然無仇無怨,你為什麼要冒險闖入這里來要我們的命?”

    對方的回答是兩個死囚做夢也想不到的,讓他們听了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死也死得不能閉眼。

    這人夜闖大牢來殺他們,居然只因為︰“我想借你們這地方睡一覺。”

    這個鬼魅般的人當然就是吳濤。站在後面看他殺人的除了元寶外也不會是別人。

    唯一讓人想不到的是,元寶並不是被吳濤綁架來的。

    元寶是自己要跟他來的。

    在趙大有那間暗室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手法在一瞬間擊斃淮甫鷹爪高手禿鷹之後,他就用一只手將元寶扔出了窗戶。

    可是元寶還沒有跌在地上時,忽然間又被他用一只手接住了。

    然後元寶就發現自己忽然間已經到了七八重屋脊外。

    “我的媽呀,”元寶叫了起來,“你這身功夫是怎麼練出來的?你到底是人是鬼?”

    “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鬼。”吳濤淡淡地說,“有時半人半鬼,有時非人非鬼,有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他淡淡的聲音中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愴,幸好元寶似乎听不出來。

    不幸的是,元寶又好像听出來一點。

    這個小叫花知道的事好像比他應該知道的多,所以他問︰“現在你是不是要殺我滅口?”

    “殺你滅口?”吳濤冷笑,“你知道什麼?我為什麼要殺你滅口?”

    “至少我知道你殺了人。”

    “殺人又如何?”吳濤聲音中又有了那種悲愴,“世上殺人的又豈止我一個?”

    元寶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

    “其實我也知道那個人並不是被你殺死的。”

    “哦?”

    “他是嚇死的。”元寶說,“你一出手就捏碎了他的兩只雞爪,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我就听見他放了一串屁,就嗅到了一股臭氣。”

    元寶又道︰“我早就听說被嚇死的人都是這樣子的。”

    “你知道的事倒不少。”

    “我還知道那個人本來就該死。”

    “為什麼?”吳濤問。

    “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只不過要帶你回去問話而已,可是他一進來就想用重手法捏碎你身上四大關節,”元寶道,“像這樣的人,平常做事也一定又凶又狠又毒辣,也許早就該死了。”

    吳濤盯著他看了半天,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眼楮里卻露出種別人很難看得出也很難解釋的表情。

    “你走吧。”他說,“快走。”

    “我不走,我也不能走。”

    “為什麼?”

    “別人既然能找到你,當然也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元寶說,“現在你一走了之,我又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如被他們抓住,不活活被他們打死才怪。”他拉住了吳濤的袖子,“所以我只有跟著你,而且跟定了你。”

    吳濤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我不是個晉通的生意人。”

    “我也不是個普通的小叫花。”

    “你不想知道我是什麼人?”

    “我想,可是我又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元寶說,“所以只要你不問我,我也不問你。”

    “你跟著我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吳濤說,“我若是個人,絕不是個好人,就算我是鬼,也是個惡鬼。”

    他的聲音又變得極冷酷。“我本來只不過利用你渡過今夜,我也看得出你有點來歷,必要時說不定還可以利用你的家世去要挾別人。”

    “我知道,”元寶居然說︰“我完全知道。”

    “你若跟著我,不但要陪著我受苦受難受氣受罪,必要時我說不定還是會賣了你。”

    吳濤冷冷地說,“別人一刀砍來時,只要我能逃命,說不定會用你去擋那一刀的。”

    “我知道。”

    “你不後悔?”

    “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怎麼會後悔?”

    元寶忽然笑了笑︰“何況我說不定也會利用你,別人一刀砍來時,究竟是誰有本事利用誰去擋那一刀,現在還難說得很。”

    吳濤沒有笑。

    他本來好像想笑的,可是他沒有笑。

    元寶又問他︰“現在你想到哪里去?”

    “想大睡一覺,養足精神。”吳濤說,“不管要干什麼,都得要有好精神。”

    他冷笑︰“別人一定認為我會像野狗般被迫得疲于奔命,我偏要他們大吃一驚。”

    “睡覺是好事,”元寶說,“只不過濟南城里哪里還有能讓你好好大睡一覺的地方?

    ““有個地方是他們絕對找不到的,因為誰也想不到我會到那里去。”吳濤說得極有把握。

    “沒有人能想得到?”

    “沒有。”

    “有一個,”元寶眨了眨眼,“至少有一個人能想得到。”

    “誰?”

    “我。”

    吳濤盯著他。“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地方?”

    元寶又笑了笑,露出了兩個大酒窩。

    “我不但知道那是什麼地方,而且還知道那地方要進去比要出來容易得多。”

    所以元寶就跟著吳濤進了神仙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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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6 00:36:58
第七章 抽絲

    四月十六,正午。

    濟南城里還在大肆搜索元寶和吳濤,對這件事有興趣的人已越來越多,因為花旗門和官府都出了極高的賞金,足夠讓人過好幾年的快活日子了。

    他們搜索的對象卻正在神仙窩里蒙頭大睡,居然像是真的睡著了。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睡著的人,除了他們兩位外恐怕很難找出第三個。

    孫記屬下的七十九家商號大門外都已經貼上“忌中,歇業五日”的白紙,孫大老板的暴死已經人人皆知,用不著再保守秘密。

    真正應該保守的秘密是孫大老板還沒有死。

    大三元酒樓當然也沒有開始營業,可是鄭南園卻在正午時匆匆趕來,因為他知道樓上來了三位貴客,他不能不接待的貴客。

    來的是濟南大豪花旗門的田老爺子父子和決心整頓丐幫、只手創立刑堂、令天下武林震動、在丐幫中操生殺大權的蕭峻。

    鄭南園是走上樓的。

    他也不是殘廢,他坐輪椅只不過因為糾纏折磨他已有多年的關節風濕。

    他來的時候,樓上的雅座已經擺上一桌極精致的酒菜,貴客已經在座。

    酒有三種︰壇封剛啟的是清冽而辛烈的貴州茅台,溫和醇美而有後勁的江浙女兒紅。

    盛在金杯里的是孫大老板前天在中午沒有喝完的波斯葡葡酒,現已用井水鎮過,金杯上還凝著水露。

    田老爺子每種都喝了一杯,先喝過然後才說︰“我們不是來喝酒的。”

    他可以說這種話。

    一個人的身份到達某種程度後,隨便說什麼,別人都只有听著。

    他說的話通常都不太好听,有時會令人哭笑不得,有時會令人大吃一驚,有時甚至會要人的命。

    “我們也不是來吊喪的。”他又說,“因為你我都知道孫大老板根本沒有死。”

    這句話就很要命。

    鄭南園居然沒有反應,只不過在他面前的水晶杯里又加了一杯葡萄酒,剛好加滿,一點都不少,一點都不多,一點都沒有濺出來。

    他的手還是很穩。

    田老爺子眯著眼,看著他。

    “你們昨天晚上大舉搜城,並不是真的為了要找那位裝死反而沒有死的大老板,因為這樣子找人是絕對找不到他的。”田老爺子說,“這樣找人只能找到一些醉鬼小愉白痴。”他說︰“你們這麼做只不過為了要讓孫濟城明白你們已經發現死的不是他。”

    鄭南園在听,就好像一個小學生在听塾師講他根本听不懂的四書五經。

    于是不喝酒的田老爺子,又喝了三杯酒,他的兒子也陪他喝了三杯。

    “我們到這里來,是想問你一件事。”田老爺子的問話永遠都在節骨眼上,“你們怎麼會知道死的不是孫濟城?”

    鄭南園笑了。

    “這句話其實是應該由我來問老爺子的。”

    “可是現在我已經先問你。”

    “我能不能不說?”

    “不能。”

    “那麼我就從頭說起。”

    鄭南園首先也為自己倒了杯酒,淺淺地啜了一口,然後才開始說︰“孫大老板府上的衛士分為六班,分別由連根和邱不倒率領,最近我忽然發現邱不倒率領的衛士中連續被他撤換了十三個人。”

    田老爺子知道他絕不會說和這些事無關的廢話,所以每個細節都不肯放過。

    “換走的是些什麼人?新來的是什麼人?”田老爺子問。

    “被換走的是得力的舊部,新來的都是些行蹤脆秘,從未在江湖中出現過的陌生人,年紀都沒有超過三十歲。”

    “你有沒有在孫濟城面前提起過這件事?”

    “沒有。”鄭南園說,“但是他忽然暴斃之後,我立刻就想到他的死一定跟這十三個人有關系。”

    “當時他們還沒有離開?”

    “還沒有。”鄭南園道,“所以我就將邱不倒換過的舊部全找了回來,再配上另外十三個好手,要他們兩個對付一個,去對付那十三個來歷不明的陌生客,不管死活,都要把他們帶回來。”

    “你做得對,”田老爺子表示贊許,又問道︰“結果怎麼樣?”

    “我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鄭南園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二十六個人都回來了。”

    “現在他們的人呢?”

    “就在樓下藏酒的地窖里。”

    “每個人都在,都沒有走?”

    “二十六個人都沒有走。”鄭南園淡淡地說,“恐怕永遠都不會走了。”

    永遠不會走的只有一種人。

    死人。

    陰暗的地窖,用白布單覆蓋著的死尸排列得比酒壇更整齊。

    鄭南園跟隨在田老爺子身後。

    “我一直沒有將他們入殮,只因為我早就想請老爺子到這里來看看他們。”

    他掀起尸體上的白布單,地窖里混濁的燈光立刻照亮了一張因驚懼而扭曲的臉,一條關節已被拗擰扭曲的手臂。

    手肘的關節已破碎,喉結也已破碎。

    “每個人都是這麼樣死的。”鄭南園說,“二十六個人都完全一樣。”

    田老爺子的臉色忽然變得很沉重。

    鄭南園又說︰“捏碎他們關節咽喉的當然不會是同一個人,用的力量也不同,用的手法卻完全一樣的。”他說,“這種手法毒辣奇特而有效,和江湖中其他各門各派的路子都不同。”

    田老爺子忽然問他︰“你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手法?”

    “我沒有。”

    田老爺子一個字一個字他說︰“我見過。”

    他的臉色更沉重,不讓鄭南園開口,又接著說︰“現在我才明白,孫濟城為什麼會拋下他的億萬家財,詐死逃亡了。”

    鄭南園當然要問︰“他為什麼會這樣做?”

    “因為他一定也發現了這十三個人混入了他的衛士中,而且一定猜出了他們的來歷。

    “田雞仔忍不住要插嘴了,問道︰“難道他是被這些人嚇走的?”

    “哼。”

    “如果他真的是大笑將軍,怎麼會被人嚇走?”田雞仔問,“李將軍幾時怕過別人?

    “田老爺子瞪起了眼,怒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怕過別人?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蟲?”

    田雞仔又不敢說話了。

    鄭南園居然沒有追問這十三人的來歷和他們所用的手法,也沒有問田老爺子怎麼能確定孫濟城是被他們嚇走的。

    他只是很平靜地繼續說完他要說的話。

    “我這次行動失敗後,就失去了那十三個人的行蹤。”鄭南園說,“連根知道了這件事,極力主張大舉搜索,要把他們逼出來。”

    田老爺子冷笑︰“幸好你們沒有把他們逼出來,否則這地窖就算再大三倍,只怕也裝不下那麼多死人。”

    “不管怎麼樣,我的意思只不過要老爺子明白,我們昨夜搜城,並不是因為我們已經知道死的不是孫大老板,也並非因為我們已經發現了死的是個替身。”鄭南園仍然很平靜,“我們昨夜搜城,只不過為了要找那十三個人。”

    他和蕭峻不同,他說話一向很詳細,為了要說明一件事,甚至不惜反復說出幾次。

    現在他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所以現在他也要提出他的問題︰“老爺子怎麼會知道死的不是孫濟城,而是他的替身?”

    如果田老爺子真是個不講理的人,當然可以拒絕回答這問題。如果他要拒絕,誰也不能勉強。

    幸好田老爺于有時也很講道理的,別人將他的疑問解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也不好意思板起臉來拒絕別人。

    他只問鄭南園︰“你是不是也要我從頭說起?”

    “最好這樣子。”

    于是田老爺子也倒了杯酒,開始從頭敘說︰“我早就懷疑孫濟城不會真的這樣忽然暴斃,可是我本來也沒有法子證明死的不是他,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有機會證實。”

    “什麼機會?”鄭南園問。

    “孫濟城是不是四月十五的下午離開大三元酒樓的?”

    “是。”

    “當天他是不是在這里吃了一碗雞翅?又用核桃松子一類的干果做酒菜,喝了好幾杯你們剛托人帶來的波斯葡萄酒?”

    “是的。”鄭南園又苦笑,“想不到老爺子對這里的一舉一動都清楚得很。”

    田老爺子不理他話中的譏諷之意,自己接著說了下去︰“他死的時候大概是在黃昏前後,距離和你分手時大約只有一個時辰。”

    “老爺子怎麼能確定這一點?”

    “濟南府的仵作班頭葉老眼是我的朋友。”田老爺子說,“你也該知道他是這一行里的老手,這二十多年來經他手里驗過的尸,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他的判斷當然不會錯。”

    “可是我們並沒有請官府的仵作來驗尸。”鄭南園說,“葉老先生也沒有看見過我們大老板的尸體。”

    “他見過。”

    “什麼時候見過?”

    “昨天黃昏之後,你們調集人手準備大舉搜城的時候。”

    “那時候大老板的遺體還在他的臥房里。”

    “不錯。”

    “葉老先生怎麼能到大老板臥房里去?”鄭南園追問。

    “是我帶他去的。”

    鄭南園不再問了,田老爺子無論要帶一個人到哪里去,都不是件因難的事。

    何況那時候他們已將孫府的好手全部調派出去,留守的家丁衛士中,也難免沒有“花旗”門的兄弟。

    田老爺子又說︰“葉老眼判斷出孫濟城暴斃的準確時刻之後,我就想到了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一個人把東西吃下肚子之後,要過多人才會變成大糞?”

    這是個很絕的問題,但也是個切中要害的問題。

    “根據葉老眼的經驗,一般食物在肚子里一個時辰後還不會完全變成大糞。”田老爺子說,“核桃松子一類的干果更不容易消化。”他很快地說出了結果,“那個死尸的肚子里既沒有雞肉鮑魚排翅,也沒有核桃松子干果,反而有一些孫濟城從來不肯吃的魚于肉脯。”

    這個結果是怎麼查出來的?

    田老爺子雖然沒有把經過情形說出來,可是每個人都能想像得到。

    雖然每個人都能想像得到,卻又沒有人願意認真去想。

    只不過鄭南圓的臉色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溫和平靜了,冷冷地問道︰“從一開始的時候,老爺子就已經懷疑死的不是他?”

    “不錯。”

    “老爺子怎麼會懷疑到這一點的?”鄭南園眼楮里已露出刀鋒般的光,“我們大老板和老爺子並無深交,老爺子為什麼會對他的生死如此關心?”

    田老爺子的臉色變了。

    田雞仔也發現他老爹的臉色變了,變得就好像上次他說起這件事提到柳金娘時那種生氣的臉色一樣。

    但是田老爺子還是回答了這問題。

    “我當然要關心,當然會懷疑。”他大聲說,“因為我已經知道孫濟城就是李大笑,十個邱不倒也比不上大笑將軍的一根手指,他怎麼會被邱不倒一拳打死?”

    這是個非常合理的答復,沒有人能反駁,就算明知是個借口,也沒有人能反駁。

    就算明知田老爺子還有其他原因沒有說出來,也沒有人敢問。

    但是鄭南園另外還有問題要問。“今天我也听城里傳說,官府和老爺子都在找一個叫‘吳濤’的人,因為據人密報,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三笑驚魂’李將軍。”

    “我想你是應該听到的。”

    “老爺子的意思是不是說,吳濤就是孫濟城,孫濟城就是李將軍,李將軍就是吳濤?

    “鄭南園又恢復了他仔細謹慎,同樣的一個問題他用不同的方式反復問了三次。

    田老爺子的回答卻簡單得很。

    “是的。”

    “這實在是件很難讓人相信的事。”鄭南園嘆息,“孫濟城生活雖然不算正常,卻也自有規律,而且每天都在人前露面,從不避人耳目,這些年來,從來也沒有人懷疑過他,我實在想不通老爺子怎麼會忽然發現他就是大笑將軍?”

    田老爺子冷笑︰“你以為知道這秘密的人只有我一個?你想蕭堂主是為了誰來的?”

    他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把他不願回答的問題轉交給蕭峻。

    鄭南園果然立刻問︰“蕭堂主怎麼會發現的?”

    蕭峻淡淡地說︰“本幫弟子遍布天下,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本幫就算不能第一個知道,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知道。”

    這種回答根本不能算回答,可也不能不算回答。

    江湖中人都知道,丐幫的消息一向靈通,至于他們消息的來源,卻從沒有人知道。

    但是他還有另一個問題。

    “兩位又怎麼能確定吳濤就是孫大老板?”

    “孫濟城殺他的替身,一拳致命,肺腑俱傷,用的正是‘穩如泰山’邱不倒的殺手,就好像也跟邱不倒一樣,也在這種拳法上苦練了三四十年。”田老爺子說,“唯一不同的一點是,他這一拳所含的內力中,還帶著股陰柔之極的力量。”田老爺子確定,“少林神拳的力量是陽剛之力,少林門下弟子絕對沒有一個能使出這種爐火純青的陰柔之力。”

    田老爺子見聞閱歷之豐富,武功知識之淵博,天下無人能及。天下各門各派的刀劍兵刃拳掌暗器,他都懂一點。

    他說的話,鄭南園只有听著。

    “淮南三王中的禿鷹老王,是死在吳濤手里的。”田老爺子說,“他殺老王用的正是淮南門的鷹爪功,路數手法都不比老王差,只不過他用的鷹爪力中,也帶著那種陰柔之力。”

    鷹爪也是陽剛之力,淮南門下弟子也沒有練過陰勁。

    這一點用不著再說出來,大家也都知道。

    田老爺子又說︰“這兩個人的尸體我都親自檢查過,我雖然是個老頭子了,老眼還不花,我看出來的事,天下大概還沒有人能說我看錯了。”

    沒有人能說,也沒有人敢說。

    田老爺子最後才問鄭南園︰“能用別人苦練數十年的功夫反制對方,還能在使用陽剛一類的武功時加入陰柔之力,像這樣的人天下有幾個?”

    “好像沒有幾個!”

    “除了那位自稱‘老子姓李’的大笑將軍外,你還能不能說出第二個人來?”

    鄭南園閉上了嘴。

    他說不出,連一個人都說不出。

    田老爺子道︰“你說不出,所以我才敢說,吳濤就是孫濟城,孫濟城就是李將軍,李將軍就是吳濤。”

    這就是結論。

    所以鄭南園已經沒有什麼問題可以再問了,蕭峻卻還有一個。

    他問的問題通常都令人無法答復。

    “現在吳濤既然已經知道我們發現了他的秘密,而且正在找他。”蕭峻問,“他下一步會怎麼做?”

    田雞仔忽然笑了笑,“這問題你不該問我們的。”他說,“你應該去問他自己。”三

    四月十七,午後。

    晴天,陽光普照,雖然照不進這間狹窄潮濕陰暗而且臭得要命的牢房,多少總有點余光漏進來。

    元寶已經醒了,正瞪著,一雙大眼楮在看。

    誰也想不到他在看什麼。

    他看到的事他這一輩子都沒有看見過,也不想看見。現在雖然看到了,卻還是不大相信。

    元寶正在看著幾千幾百蜘蛛老鼠蟑螂壁虎蜈蚣蚊子臭蟲。

    死蜘蛛、死老鼠、死蟑螂、死壁虎、死毒蛇、死蜈蚣、死蚊子、死臭蟲。

    他從未想到小小的一間石頭牢房里會有這麼多這種東西。

    這里確實有,而且本來都是活的鮮蹦活跳生猛。

    可是一踫到正在蒙頭大睡的吳濤,活的立刻就變成了死的。

    不管是蜘蛛老鼠蟑螂壁虎也好,是毒蛇蜈蚣蚊子臭蟲也好,只要一踫到吳濤的身子,就會忽然彈起來,掉在地上,一動也不再動。

    元寶不但在看,而且在數。

    死一個,數一個,現在他已經數到一百八十九。

    這個數目本來一點都不嚇人,可是現在他已經數得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吳濤卻還在蒙頭大睡,睡得像死人一樣。

    牢房里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怪蟲怪物出現,牢房外不時傳來鐵鏈曳地聲,哀號痛哭聲,喝罵鞭打聲。

    他听到的聲音和看見的事同樣讓他惡心。

    他已經開始受不了。

    吳濤要睡到什麼時候才會醒?

    元寶決心要把他叫醒,不敢叫,只有用手去推,可是一只手剛踫到吳濤身上,立刻就被反彈回來,震得半邊身子發麻。

    這個人實在是個怪人,人也許還不可怕,可是武功太可怕。

    元寶卻一點都不怕他,居然又拾起一只死老鼠,往他鼻子上扔過去。

    “啪”一聲,一個人的鼻子被死老鼠打個正著。

    不是吳濤的鼻子,是元寶的鼻子。

    死老鼠反彈回來,正好打在他鼻子上。

    元寶生氣了,好像要叫起來了,幸好吳濤已經在伸懶腰,元寶立刻瞪著他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你為什麼要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

    “是你想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還是我要用死老鼠打你的鼻子?”

    “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元寶居然還是說得理直氣壯。

    吳濤坐起來,忍不住問︰“為什麼你可以打我,我不能打你?”

    “因為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元寶越說越有理,“而且你在裝睡,我當然應該叫醒你,我又沒睡著,你打我干什麼?”

    吳濤好像想笑,還是沒有笑。

    “你為什麼要叫醒我?為什麼不在這里多睡一陣子?”

    “我睡不著了。”

    “為什麼睡不著?”吳濤問,“這地方有什麼不好?”“什麼都不好。”

    “你想走?”

    “想。”元寶說,“很想。”

    “你還想不想再來?”

    “王八蛋才想再來。”元寶越說越生氣,“這里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連王八蛋都呆不下去。”

    吳濤忽然站起來,大聲說︰“好!”

    “好?”元寶又問,“好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剛問出來,他已經知道吳濤是什麼意思了,因為他已經看見吳濤振起了雙臂,已經听到了一連串爆竹般的聲音從吳濤身體里響起。

    然後就是“轟”的一聲大震。

    這間狹窄潮濕陰暗、用石塊造的牢房,忽然像是遇到了天崩地裂,一塊塊幾百斤重的粗石,忽然崩飛,一塊塊飛了出去。

    砂石塵土飛揚間,元寶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是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只听見吳濤在說︰“這地方既然連王八蛋都呆不下去,還留著它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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