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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七星龍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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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6 00:42:55
第八章 放不下的寶刀

    四月十六,黃昏前。

    號稱銅牆鐵壁的濟南城大牢中最堅固的“地字第一號”牢房忽然神秘崩塌,為了建築這間牢房,特地遠從石崗山運來每塊重達數百斤的岩石全都被某種迄今還沒有人能解釋的神秘力量摧毀震裂,其中有一塊竟被震出二十余丈之外,打倒了衙門後院的兩間柴房和一株三百年的槐樹。

    囚禁在牢房中的兩名死刑犯也已忽然神秘暴斃,根據大府仵作領班軒老眼的檢驗,兩個人的死時都在天亮之後,遠在牢房崩塌之前。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死因,更沒有人知道牢房怎麼會崩毀。

    雖然官府很想把這件事壓下來,可是還不到半個時辰,有關這件享的消息就已轟傳濟南。

    田老爺子也許並不是知道這件事的第一個人,至少總比大多數人都知道得早一點。

    消息傳來時,他正在午睡,得到消息後他立刻就將借宿在客房里的丐幫刑堂堂主蕭峻和他的大少爺田雞仔找到他臥房外的小廳去。他們也知道他召喚他們的原因。

    這時候,通宵未睡、午飯時又喝了一點酒的田老爺子已完全清醒。

    “你們是不是已經听說這件事?”

    “是的。”

    田老爺子指著他門下弟子剛進來擺在桌上的一塊碎石裂片。

    “這就是建造那間牢房用的石頭,本來每一塊大概都有三五百斤。”

    石質粗而堅實,原來的厚度大概在一尺五寸左右,長寬也差不多。

    田老爺子拈起一撮碎片上的石粉,用兩根手指搓了搓。

    “這是種很難得的石塊,石質雖然比花剛石差一點,堅硬的程度卻差不多,就算要一個壯年鐵匠用大鐵錘來敲,也要敲半大才能敲得碎。”

    田雞仔又開始提出他的問題︰“這不是用鐵錘敲碎的?”

    “不是。”田老爺子又道,“听今天在牢房當值的老趙說,那間牢房是一下子就毀了的,所有的石塊都在那一瞬間被震碎震飛。”他問田雞仔,“天底下有沒有這麼大的鐵錘?”

    “沒有。”

    “無底下當然沒有,天上面倒可能有的。”田老爺子說,“如果我也是個混蛋,我也許會認為摧毀那牢房的是鬼神之力。”他嘆了口氣。“可惜我不是混蛋,我知道除了鬼神之力,還有一種力量也能做得到這種事。”

    田雞仔當然要問︰“還有一種什麼力量?”

    “人力。”田老爺子說,“人的力量有時遠比你想像中大得多。”

    “什麼人有這種力量?”田雞仔總是會配合他老爺子的話提出問題。

    “這種人當然不多,目前很可能只有一個。”

    “這個人是誰?”

    田老爺子又火了,瞪著他的兒子問︰“你真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你真的是個白痴。”

    田雞仔不是白痴,他早已想到這個人是誰。

    “別人要抓他去坐牢,他卻先到牢房里去了。”田雞仔苦笑,“這小子真有一套。”

    “他不是小子,他是大將,是大笑將軍。”田老爺子板著臉,“他也不是只有一套,他最少也有個七八百套。”他指著他兒子的鼻子厲聲說,“你一定耍記住這一點;否則你就死定了!”

    “是。”

    “你一定要記住,無論誰低估了大笑將軍都活不長的。”

    “是。”田雞仔說,“老爺子說的話,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一次。”

    蕭峻終于也開了口︰“老爺子能確定這件事一定是他做的?”

    “一定是他。”田老爺子說得斬釘截鐵,“除他之外絕無別人。”

    他能如此肯定,因為他有根據。

    “當今天下,只有他能將至陽至剛的外力和至陰至柔的內力配合運用,也只有這種天地日月陰陽互濟的功夫,才能發出這麼大的威力。”

    “他既然是因為害怕才詐死逃亡,甚至不惜躲到那種暗無天日的死囚牢房里去,為什麼又突然使出這種獨門功夫,把自己行蹤暴露出來。”

    這也是個很中肯的問題,是田雞仔問的。

    田老爺子想了想之後才回答︰“因為他的行蹤已經暴露了,他自己也知道別人已經發現死的不是他,他躲到那間牢房里去,也許只不過因為他需要休息養足精神體力。”

    這句話說出來,蕭峻和田雞仔臉色都有點變了,眼楮里卻發出了異樣的光。

    他們都已明白田老爺子的意思。

    ——大笑將軍這麼做,無疑是為了要養精蓄銳,和他的對頭們硬擠一場。

    這一戰的慘烈可想而知。

    田老爺子嘆了口氣,從桌子底下找出未半瓶酒,對著瓶子喝了一口,才悠悠地說︰“幸好他的對頭不是我。”

    “如果不是老爺子,也就不會是我的。”田雞仔好像也松了口氣。

    “當然不是你。”田老爺子冷笑,“你不配。”

    “誰配?”田雞仔問,“是不是殺死鄭南園屬下二十六位好手的那個人?”

    “那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一個組織。”田老爺子說,“混入邱不倒衛隊中的都是這組織中的人,所以連殺人用的手法都一樣。”

    “那種手法很可怕?”

    “你是不是想去找他們試試?”田老爺子又冷笑,“那麼你恐怕很快就要真的一輩子坐在你那張寶貝輪椅上了。”

    蕭峻的目光又在凝視著遠方,好像又在想那件永遠沒有別人能猜得到的事,卻忽然說︰“也許我也不配。”

    “不配做什麼?”

    “不配做大笑將軍的對手。”蕭峻淡淡地說,“可惜我一定要做。”

    ——這是不是因為他和李將軍之間有什麼不能化解的深仇大恨?還是因為其中別有隱情?

    田雞仔這次居然沒有問,他一生最不願做的事,就是刺探別人的隱私。

    蕭峻卻忽然問︰“你為什麼不問我?”

    “問什麼?”

    “問我為什麼一定要與大笑將軍一戰?”

    “我知道你本來就是為他而來的。”

    “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要來?”

    田雞仔笑了,雖然並不是真的想笑,也不是真的在笑,總是有一點笑的樣子。

    “我應該問你這件事?”

    蕭峻目光又到了遠方,過了很久才回答,“我還有手,也還有命,能與李將軍一戰,也算不負生平,生又何妨?死又何妨?什麼叫應該?什麼叫不應該?”他慢慢地站起來,“現在我只希望我能比別人先找到他。”

    “你能找得到?”

    “也許能找得到,”蕭峻說,“因為我已經一點了解邱不倒這個人。”

    “哦?”

    “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賭。”蕭峻說,“要利用他,只有從這方面入手,所以混入他衛隊的那十三個人,一定是在賭場上認得他的。”

    其實這句話並沒有把他的意思完全表達出來,田老爺子卻已經在嘆息,看著他的兒子說︰“如果你有蕭堂主一半聰明,我就高興了。”

    蕭峻沒有听見這句話。

    就在這一瞬之間,他的人已到了廳外小院的高牆外。

    田雞仔忽然問︰“他真的能找到?怎麼去找?”

    “那十三個人能利用邱不倒混入孫濟城的衛隊,是因為賭,孫濟城就是大笑將軍,是他們的對頭,如果大笑將軍要找他們,應該怎麼去找?”田老爺子反問。

    “從賭一去找。”

    “現在大笑將軍已然決心一戰,當然正在找他們。”田老爺子又問,“蕭峻要找他,該怎麼去找?”

    “也應該從賭上去找。”

    田老爺子嘆了口氣“這次你總算明白了,總算還不太笨。”

    田雞仔也嘆了口氣︰“可是我如果真的有蕭堂主一半聰明,老爺子也許反而會不高興了。”

    “為什麼?”

    田雞仔把他老爹喝剩下的小半瓶酒一口喝下去︰“因為我還記得老爺子曾經告訴我,太聰明的人通常都活不長的。”二

    “趙大有”是間小飯鋪,可是很有名,比很多大酒樓都有名。

    “趙大有”的老板既不大也不胖,甚至不姓趙。

    又大又高又胖又姓趙的不是老板,是伙計,“趙大有”這招牌就是從這位伙計身上來的,有很多人都認為他是老板,老板是伙計。

    ——小飯鋪未必比不上大酒樓,伙計的身份未必比老板差,只看你怎麼做而已,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三

    四月十六,黃昏前後。

    “趙大有”今天沒有開門,因為趙大有昨天晚上折騰了一夜,今天需要休息。

    伙計要休息,老板就得休息,伙計如果不干了,這家店就得關門。

    所以伙計要睡覺的時候,就算廚房失了火,他也還是照睡不誤,誰也沒有法子叫他起床。

    可是今天他一下子就被人叫起來了,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因為今天來叫他起床的,就是昨天晚上那一大一小兩個酒鬼,也就是花旗門和官府都在追緝的那兩個人。

    這種人是絕不能得罪的,否則說不定也會像花旗門的王老鷹一樣,死在自己被嚇得尿濕了的褲子里。

    所以他們要什麼,他就拿什麼,連半點都不敢耽誤。

    趙大有架子雖然大,膽子卻不大。

    這兩個人居然要了八個大菜,八個小果碟,二十個饅頭,外加整整一壇子上好蓮花白,而且一下子就吃得干干淨淨,就好像吃過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

    這兩個人簡直不像是在吃飯,簡直像是在拚命。

    吳濤拼命地吃,元寶也拼命地吃。

    可是元寶已經有點吃不消了,他從未見過任何人吃得有吳濤一半多。

    “睡得好才有精神,吃得飽才有力氣。”吳濤說,“就算你只不過要去挑糞,都得先養足精神氣力,不管你要去干什麼都一樣。”

    “現在你吃飽了沒有?”元寶問吳濤。

    “好像已經有了七八分。”

    “你會不會去挑糞?”

    “不會,”吳濤說,“我平生只有三樣事從來學不會。”

    “三樣?”

    “著棋繡花挑糞。”

    元寶居然沒有笑,只瞪著一雙大眼楮看著他,又問道︰“除了吃飯喝酒外,你還會干什麼?”

    “你看我還會干什麼?”

    “會殺人!”元寶說,“我看你養足精神就是為了要去殺人。”

    吳濤忽然大笑。

    他平時很少笑,一笑起來就是大笑,就好像開心得要命。

    可是他的笑聲中偏偏帶著種說不出的諷刺和悲愴。

    而且往往會在突然間結束。

    他忽然問元寶︰“你信不信有時死人也會復活的?”

    “我不信。”

    “你很快就會相信的。”

    “為什麼?”

    吳濤倒了一大碗蓮花白,一飲而盡,“因為現在就有個死人快要復活了。”

    元寶又瞪著他看了半天,也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去,才問他︰“你就是那個快要復活了的死人?”

    “是。”吳濤居然承認,“我就是那個死人。”

    “可是你還沒有死。”

    “你說錯了,”吳濤道,“你應該說吳濤還沒有死。”

    “你不是吳濤?”元寶忍不住問。

    “有時候是的,有時不是。”

    “不是吳濤的時候,你是什麼人?”

    “是個死人,”吳濤眼楮里忽然有光芒閃動,“一個快要復活了的死人。”

    元寶忽然笑了笑︰“我不懂。”他說,“千古艱難唯一死,你既然辛辛苦苦地死了,為什麼又要復活?”

    “因為有人不讓我死。”

    “什麼人不讓你死?”

    “仇人。”吳濤又滿飲一大碗,“殺不盡的仇人。”

    “既然是你的仇人,為什麼不讓你死?”

    “因為我活著比死了有用。”吳濤說,“也因為他們覺得我上次死得太快,所以還想要我慢慢的再死一次。”

    他淡淡地接著說︰“只可惜這一次無論誰想要我死,恐怕都不太容易了。”

    元寶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我贊成。”

    “贊成什麼?”

    “贊成你這一次不要死得太容易。”元寶說,“要死,至少也要先殺幾個殺不盡的仇人再說。”

    吳濤又大笑,用力拍元寶的肩。“好,我喜歡。”

    “喜歡什麼?”

    “喜歡你,”吳濤為元寶斟滿一杯,“再過幾年,你一定也是條好漢子,我敬你一杯。”

    元寶不喝,先問他︰“現在我難道就不能算是條好漢子?”

    “你是的。”吳濤又痛飲一碗,“現在你已經是條好漢子。”

    他放下酒碗,拿起雙筷子,以竹筷擊酒甕,放聲面歌︰“喝不完的杯中酒,唱不完的別離歌,放下下的寶刀,上不得的高樓,流不盡的英雄血,殺不完的仇人頭。”

    悲壯蒼涼的歌聲忽然斷絕,吳濤忽然大喝一聲︰“去!”

    這個字說出口,他手里的竹筷也雙雙飛出,“奪”地一聲,釘在門板上。

    飯鋪並沒有營業,門還沒有開,這雙竹筷竟穿透了門板,直飛出去。

    門外立刻傳來兩聲慘呼,還有人在大叫︰“是他,就是他。”

    “既然知道是我,那為什麼還不進來?”

    沒有人進來,沒有人敢進來。

    吳濤霍然站起,拉起元寶的手。“他們不進來,我們出去。”

    門還是關著的。

    吳濤卻好像看不見門還是關的,大步走過去,只听“砰”的一聲響,門板四散飛裂。

    門外長街寂寂,行人都已遠避,因為這家小小的飯鋪已重重被包圍。

    有兩個人正在呻吟著被他們的同伴抬走,每個人肩上都插著根竹筷。

    一根普通的竹筷到了吳濤手里,競能穿透門板,釘入人骨,釘入了這兩個人身上的同一部位,距離他們心髒的距離也一樣。

    就好像用手量著釘進去一樣。

    他們還沒有死,並不是因為他們命大。

    他們還沒有死,只不過因為吳濤從來不想要這種人的命。

    這一點元寶看得出來。

    可是他不懂,一個人怎麼能隔著一層三寸厚的門板把一雙竹筷打在不同兩個人身上的同一部位上。

    ——難道他隔著門板也能看得見?

    這是不可能的,絕不可能。

    ——難道他只憑這兩個人的呼吸聲就能分辨出他們身上的部位?

    這也是不可能的,卻不是絕不可能。

    只要有一點可能的事,就有人能做得到,也許只有一個人能做得到。

    這一點平常人看不出來也想不到的,可是除了元寶外,居然還有個人也看出來了。

    包圍在飯鋪外的人叢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眼不能見,听氣辨位,飛花摘葉,也有穿壁之力。”這個人說,“想不到世上真有這樣的功夫,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見,龜孫子王八蛋才相信。”

    這個人說的話很絕。

    上半段他說得很文雅,非常非常文雅,只有前輩懦俠一派宗主之類的人才能說得出來。

    下半段卻不夠文雅了,尤其是最後一句,簡直就像是個小流氓說出來的。

    說話的這個人也很絕。

    他身上穿著件又寬又大,用棉布做成的袍子,十二個鈕扣最多只扣上了五六個,下面還露出兩只只穿著雙破麻鞋的腳。

    可是他腰上系著的,卻是條只有王公貴族花花大少和暴發戶一類人才會用的腰帶,那種上面瓖著二三十顆珍珠寶石的黃金腰帶。

    他長得一點都不好看,看起來卻又偏偏不難看。

    他年紀已不小,身材很高大,笑起來卻像是個孩子。

    元寶覺得這個人很有趣,而且忽然發現吳濤好像也覺得這個人很有趣。

    ——討厭的人總是會讓人覺得很討厭,有趣的人總是會讓人覺得很有趣。

    這道理雖然就像是“雞蛋不是鴨蛋”那麼簡單,有些人卻偏偏還是喜歡做些讓人討厭的事。

    這個人從人叢中走出來還在笑。帶著笑對吳濤說︰“名滿天下的武林高手我也見過不少,今日能見到閣下這樣的功大,才算是真的開了眼界。”他故意嘆了口氣,“只可惜我還是覺得有一點點遺憾。”

    “哦?”

    “遺憾的是,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麼樣稱呼閣下?”這個人說,“應該是吳先生,還是孫大老板?”

    他又笑了笑︰“也許我還是應該稱你一聲李將軍才對。”

    吳濤反問︰“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我沒關系。”這個人笑道,“你就算叫我孫子王八蛋都沒關系。”

    元寶忽然笑了,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

    “如果你是個王八蛋,你老子是什麼?是個王八?”

    人叢中已有人在怒喝,這個人卻把他們壓制了下去,還是帶著笑說︰“你叫我王八蛋我並不一定就是王八蛋,不叫王八蛋的人反而可能是個大王八.這完全是兩回事。”

    “有理,”元寶問他,”你到底是不是個工八蛋呢?”

    “我看起來像不像?”

    “不像,”元寶眨著眼,“你看起來最多也只不過像個混蛋而已。”

    這人大笑,笑得真的是很開心,連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

    “你看起來也不太像元寶。”他說,“就算有點像,也只不過像我小時候用面粉泥巴搓成的那一種,而且發了霉。”

    元寶也大笑,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一個是發了霉的泥元寶,一個是不大不小的中級混蛋,原來我們都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是好東西,我不是東西。”這個人也眨了眨眼,“我是人。”

    吳濤一直盯著他,忽問他︰“你是不是姓田?”

    “是。”這個人只有承認,因為他確實姓田。

    “你就是田詠花的兒子田雞仔?”

    “我就是。”

    “你為什麼一直不肯說出來?”

    “我還不知道你是誰,為什麼要讓你知道我是誰?”田雞仔說。

    “你知道的已經夠了,”吳濤說,“我知道的也夠了。”

    “你知道了什麼?”

    “知道了我就是你們要我的人。”

    “你知道了什麼?”

    “知道了你就是來找我的人!”吳濤說。

    他眼中精光閃動︰“我也知道你的腰帶里有一柄吹毛斷發,可剛可柔的緬刀,懷里還藏著十三枝田詠花昔年成名的暗器飛花旗。”

    田雞仔嘆了口氣,苦笑著問︰“天下還有沒有你不知道的事?”

    “有一樣。”

    “哪樣?”

    “你是找我來的,我就是你要我的人,你的腰畔有刀,一伸手就可以拔出來。”吳濤冷冷地說,“你為什麼還不出手?”

    “因為我不配。”

    這句話有些人死也不肯說的,田雞仔卻笑嘻嘻他說了出來,還說︰“連我們老爺子都說我不配做你的對手,我怎麼敢出手?”

    “你為什麼要來?”

    “我只不過想來看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已,”田雞仔說,“只可惜你真正的對手已經先到別的地方去了,否則他也一定會來的。”

    “他是誰?”

    “蕭峻,”田雞仔說,“心腸如鐵石,出手如閃電,丐幫新設的刑堂堂主蕭峻。”

    吳濤冷笑︰“你認為他配做我的對手?”

    “他自己也說他可能也不配。”田雞仔嘆了口氣,“只可惜他非要試一試不可。”

    “他為什麼不來找我?”

    “他已經去找你了,已經去了半天。”

    “到哪里去找?”

    “他算準你一定會到賭場去找買動了邱不倒的那些人。”田雞仔說,”現在說不定是在哪家賭場里等著你。”

    “你為什麼不去?”

    田雞仔又嘆了口氣︰“因為我比較笨,這種事我總是算不出來的,所以只有坐在屋子里等,想不到傻人有傻福,他沒找到你,反而被我等到了。”

    吳濤那幾聲大笑,一闕悲歇,听不見的人恐怕很少。

    元寶忽然問他︰“我們去不去?”

    “到哪里去?”

    “到那家賭場去。”元寶說,“我還沒有看過真正的賭場是什麼樣子。”

    吳濤眼中又露出了精光,淡淡地說︰“你很快就會看到了。”

    元寶立刻開心起來,好像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仇敵,多少殺機都已潛伏在那賭場里。

    好像也忘記了蕭峻是個多麼可怕的人。

    他只想趕快到那里去,而且還要,“好好的去賭***兩把。”

    田雞仔也開心起來。

    “好,我帶你們去。”他說,“如果你沒賭本,我可以借給你。”

    “你有錢?”

    “當然有,”田雞仔道,“大把大把的錢。”

    他居然真他們出了一大把,只可惜都是些銅錢和散碎銀子。

    “你的大把錢就只有這麼一點?”元寶顯得很失望。

    “這已經是我的全部財產了,你還嫌少。”

    元寶苦笑援頭︰“看起來你這有錢人跟我這個小叫花也差不了太多。”

    田雞仔忽然板起臉,正正經經他說︰“一個人的財產絕不能多,要左手拿進來,右手花出去,才花得痛快,花光了之後無牽無掛,更痛快極了。”

    “有理,”元寶完全贊成。

    “一個人的財產如果太多,花又花不完,送掉又心疼,又怕被偷被搶,又怕被詐被騙,又怕別人來借,死了後也帶不走一文,那就不痛快。”

    “有理。”

    “只要能花得痛快,就是個有錢人。”田雞仔說,“所以我是個有錢人。”

    “你絕對是。”

    “所以我這個有錢人的全部財產,就只有這麼多,既不怕被偷被搶,也不怕別人來借。”田雞仔說,“所以只要你開口,我就借給你。”

    有人肯借錢給你,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想不到元寶忽然又變得小心謹慎起來,居然問田雞仔︰“你要不要抵押?”

    “不要。”

    “要不要利息?”

    “也不要。”

    這種條件之優厚已經很少有,元寶居然還要再問一句︰“我可不可以不還給你?”

    田雞仔笑了。他問元寶的話比元寶問他的更絕,“我可不可以不要你還?”

    “可以。”

    元寶回答得真痛快極了,而且一下子就把田雞仔全部財產全部拿了過來。

    像這樣借錢的人固然天下少有,像這樣借錢給別人的恐怕更少。

    可是兩個人都很開心。

    “如果我是孫大老板,我們就不會這樣開心了。”田雞仔說,“因為我若有他那麼多錢,就絕下肯把我的全部財產借給你,你也不敢問我借的。”

    元寶大笑,“幸好你不是孫大老板,只不過是個不大不小的混蛋而已。”

    “一點都不錯。”

    他根本用不著借賭本的,因為他們到了那賭場後,賭的絕不會是錢。

    他們要賭的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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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賭人不賭命

    四月十七。夜燈已燃起,剛剛燃起,一百九十六盞巧手精制的珠紗宮燈。

    “如意賭坊”的湯大老板一向是個講究排場的人,而且一向認為大多數人都喜歡往燈光最明亮的地方去,就算要送一點錢出去,也寧願在燈光比較明亮的地方送出去。

    所以負責整修裝璜這家賭坊的老師傅雖然認為大廳里最多只要點八九十盞燈就夠了,湯大老板卻堅持要用一百九十六盞。

    他沒有錯。

    如意賭坊的迸賬比城里的另外十八家賭坊加起來都多。

    湯大老板一向是個很少做錯事的人,現在也用不著再做什麼事了。

    近來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坐在家里等銀子送進來,如果沒有銀子的時候,金子也行。

    一百九十六盞燈的光是夠亮的,在這種燈光下,連一個已經用了一下午細心化妝的三十五歲女人眼角的皺紋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蕭峻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

    賭坊里有各式各樣的人,有好看的人,也有不好看的人。

    賭坊里經常都會發生各式各樣的事,有好玩的事,也有不好玩的事。

    蕭峻都看不見。

    賭坊里當然也有各式各樣的賭,各式各樣的人到這里來都是為了要來賭兩把的,就算明知隨時都可能把老婆都輸掉,也要賭一賭。

    蕭峻沒有賭。

    沒有人知道他是來干什麼的,也沒有人敢問他。

    他的臉色太可怕,在一百丸十六盞珠紗宮燈的燈光下看來更可怕。

    在這種燈光下他的臉看來就像是透明的。二

    燈剛剛燃起,田雞仔就帶著吳濤和元寶來了。

    如意賭坊里的人當然都認得田雞仔。

    他絕不是那種不吃不喝不嫖不賭的正人君子。

    他是湯大老板的好朋友。

    干這一行的人要想在濟南城里站住腳,就一定要是花旗門的朋友,否則這間一百九十六盞官燈的大廳至少已經被人砸爛過一百九十六次。

    所以田雞仔進來的時候真是神氣極了。不管從不認得他的人都想跟他打個招呼。

    能夠和田雞仔打個招呼絕對是件有面子的事,能夠叫他一聲“雞哥”那就更有面子了。

    有面子的人好像還不太少,一大群人都圍了過來招呼他︰“雞哥,今天想玩什麼?”

    “今天我不玩。”田雞仔居然搖頭,“今天我是特地帶這兩位朋友來玩的。

    這兩位都是我的貴賓。”

    能夠被田雞哥當做貴客的人當然是很有面子的人,吳濤和元寶雖然不太像,大家對他們也不能不另眼相看。

    蕭峻看不見。

    他看不見他們,他們居然也好像看不見他。

    他永遠都好像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看見的都是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事。

    他們看見的是一張張牌九。

    牌九是很好玩的,只要不輸,就很好玩。

    每樣賭都很好玩,只要不輸就很好玩。

    唯一遺憾的是,十個賭,九個輸。

    ——也許還不止九個。

    “兩位喜歡賭什麼?”

    “牌九。”

    于是雞哥的兩位貴客立刻就被帶到一張賭得最大的牌九桌上。

    “兩位喜歡押那一門?”

    “無門。”

    于是本來押天門的人立刻都讓開。

    莊家不是賭坊里的人。

    開賭坊的人絕不能賭,否則這家賭坊也一樣可能被輸掉。

    賭坊只有抽頭。

    做莊家的是個大肚子,肚子大得要命,錢包也大得要命,頭也不小。

    不是冤大頭,怎麼能在如意賭坊里做莊家?

    元寶一下子就把田雞仔的全部財產全都押了下去,然後抬起頭來看著莊家。

    他希望莊家也在看著他,多少對他表示一點佩服的意思,佩服他的豪氣和闊氣。

    莊家唯一想表示出來的意思就是一巴掌把這個小叫花打出去,把剛才押天門連輸了兩手的那些人再請回來。

    可惜他不敢。

    誰也不敢對雞哥的朋友如此無禮。

    莊家只有擲骰子,擲出來的是三點,天門先走,莊家拿第三手。

    第三手牌赫然是對梅花豹子,如果不是這個小叫花來擾局,莊家這把牌最少可以贏天門上千兩銀子,無門的牌是爛污二。

    元寶輸了,輸得情光。

    台面上只剩下天門還沒有下注,大家都在等,莊家也在等,帶著種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下出的表情等著他把賭注押下去。

    他唯一能押的就是他自己。

    田雞仔忽然問他︰“你為什麼不把你自己押下去?難道你忘了你是個元寶?”

    莊家傻了。

    雞哥既然這麼說,如果這小叫花真的往賭桌上一躺,硬說自己是個元寶,那怎麼辦?

    想不到這次元寶居然搖了招頭,居然說︰“我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我這個元寶大值錢了,怕他們賠不起。”

    莊家松了口氣,大家都松了口氣。田雞仔卻偏偏還要問他︰“這一把你押什麼?”

    “我想押一點金子。”

    “金子?”這小叫花全身上下連一點金渣子都沒有,連田雞仔都忍不住問︰“金子在哪里?”

    “就在附近,到處都有。”元寶很正經他說,“只要我去拿,隨時都可以拿得到。”

    “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拿?”

    “現在就去。”元寶大步往外走,“你們等一等,我馬上就回來。”

    誰肯等他?

    誰相信他是真的拿金子去了?誰相信他真的能把金子拿回來?

    莊家滿面帶笑。“現在天門反正是空著的,哪位先來賭幾把?”

    吳濤忽然站起來。“我,”他說,“我來,你走。”

    莊家笑不出了。“為什麼要我走?”

    吳濤淡談他說︰“因為我要賭的你賠不起也輸不起。”

    莊家怔住。忽然听見身後又有個人說︰“你走,我來。”

    他一回頭,就看見張死人般蒼白透明的臉,就好像那種已經在冰窟里凍過三個月的死人一樣。

    誰願意惹這種人?

    莊家走了,上下兩門的人也走了,卻又舍不得走得太遠。

    大家都看得出這兩個人一定會賭得很精彩。

    田雞仔當然更不會走,因為只有他知道,這兩個人不但一定會賭得很精彩,而且精彩得要命。

    唯一遺憾的是,他還不知道是誰能要誰的命。三

    一百九十六盞宮燈的燈光在這一瞬間好像全都照到了兩個人的臉上。

    這兩個人的臉看起來居然還是很像死人。

    吳濤坐天門,蕭峻推莊。

    “你來了,我也來了。”蕭峻說,“你要賭,我陪你。”

    “很好。”

    “我賠不賠得起?”

    “你賠得起,”吳濤說,“我要賭的,只有你賠得起。”

    “你要賭什麼?賭命?”

    “賭命,你有幾條命?”

    “一條,”蕭峻說,“一條就已足夠。”

    “不夠。”

    “為什麼不夠?不管你以前有過幾條命,現在豈非也只剩下一條。”

    “就因為我們都只有一條命,所以不夠,”吳濤說,“所以我們不能賭。”

    “為什麼?”

    “因為只要輸一次,就永無翻本的機會了。”吳濤說,“這樣子賭既不好玩,也不過癮。”

    “你要怎麼賭?”

    “我一向只賭人,不賭命。”

    “賭人?”蕭峻不懂,“賭人和賭命有什麼不同?”

    “那是完全不同的。”吳濤說,“我們都只有一條命可賭,但是我們可以賭的人就多得很了。”

    “你要賭的人不是你自己?”

    “當然不是。”

    “你要賭什麼人?”

    “賭他。”

    吳濤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一個黑發青臉穿灰衣的人。“這次我們先賭他,誰贏了這個人就是誰的。”

    穿灰衣的人臉色本來就已發青,現在更變得青如綠草。

    但他卻還是站在那里沒有動。

    田雞仔忽然大笑。“這樣子賭法真絕,簡直絕透了,賭來賭去的都跟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輸出去的也是別人,就算輸死也沒關系。”

    “有關系的,”吳濤冷冷地問他,“如果你贏了,你有沒有把握抓那個人來賠給我?”

    “沒有。”田馮仔承認,“我沒有把握。”

    “那麼你輸了怎麼辦?”

    田雞仔不說話了。

    吳濤又問蕭峻︰“你呢?”

    蕭峻也不開口,擲骰子,分骨牌,一副牌是四點,另一副竟是蹩十。

    要拿蹩十也不是太容易的,這次蕭峻居然一下子就拿到了。

    田雞仔忽然跳起來對那灰衣人大叫︰“快跑,快跑,人家已經把你輸給別人了,你還不快跑。”

    灰衣人沒有跑,非但沒有跑,反而走了過來,走到吳濤面前,一張青得發綠的臉上居然帶著笑,只不過笑得有點令人毛發悚然而已。

    “我是不是已經輸給你了?”他居然很認真地問吳濤。

    “是的。”

    “那麼我現在就是你的人了,你就收下來吧。”

    別人無緣無故莫名其吵地拿他做賭注,他居然好像還認為這是很正常的事,連一點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部沒有。居然還要人把他收下。

    田雞仔看呆了。

    他一輩子沒見過這麼絕的事,任何人都沒見過。

    更絕的是人叢中居然另外還有十二個裝束打扮模樣部跟他差不多的灰衣人走了出來,也全部走到吳濤面前,用同樣奇怪的聲音腔調說︰“那麼你就把我們收下來吧。”

    “我只贏了一個人,怎麼能把你們全部收下了?”

    “我們就是一個人。”十三個灰衣人同聲說,”只不過我們這個人跟剛人有點不同而已。”

    “有什麼不同?”

    “別人都只有一條命,連你都只有一條。”

    “你們呢?”吳濤問,“你們這個人有幾條命?十三條?”

    “我們的命有九百九十九條。”

    “九百九十九條命都是一個人的?”

    “是。”

    吳濤嘆了口氣,“無論誰有了這麼多條命都不會怕死了。”

    十三個灰衣人同時點了點頭,忽然同時出手。

    他們用的都是左手,但是他們都沒有左手。

    十三個人的左手都已被砍掉,裝上個寒光閃閃的奇形鋼鉗,看來又奇特,又丑陋,又惡毒,又靈活。

    沒有人看見過他們伸出過左手,也汲有人看見過這種鋼鉗,現在這十三個人忽然同時出于,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十三個人的出手招式都很簡單,用的好像都是同一種招式,可是每個人出手的部位都怪極了,配合得也好極了,十三個鋼鉗就好但是被同,一個機鈕所操縱,十三個人就好像是一部復雜而精妙的機器。

    寒光閃動間,十三個鋼鉗已分別向吳濤的左右足踝,左右膝蓋,左右手腕,左右臂肘,左右肩呷,天靈,後頸,咽喉捏了過去。

    就在這一剎那間,吳濤全身上下的關節要害都已在他們的掌握中,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封死。

    如果他是個木頭人,立刻眈要被捏斷,如果他是個石頭人,立刻就要被捏碎。

    就算他是個鐵人,也禁不得這種鋼鉗一捏。

    任何人都認為他已經死定了。但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死了沒有。

    因為就在這一剎那間,大廳里的一百九十六盞官燈忽然同時熄滅。

    燈火輝煌的大廳忽然間變得一片黑暗,非但伸手不見五指,連那十三個寒光閃閃的鋼鉗也看不見了。

    有些人喜歡黑暗。

    有些人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做出一些他們平時不願做不能做也做不出的事。

    有些人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思想。

    在人類的歷史上,一定有很多深奧的哲理和周密計劃是在黑暗中孕育出來的。

    但黑暗還是可怕的。

    人類對黑暗永遠都有種無法解釋的畏懼。

    黑暗中,如意賭坊中的人們在驚吼尖叫動亂,但是很快就平息了。

    因為賭坊大廳中的一百九十六盞宮燈,很快就點亮了三十六盞。

    燈光一亮起。大家就發現那十三個灰衣人已經不見了。

    吳濤也不見了。

    另外三十六盞宮燈燃起時,大家就听見賭坊的管事在大聲宣布︰“湯大老板已準備了一百壇好酒,一百桌流水席為各位壓驚,今天到這里來的人,都是湯大老板的貴賓,不收分文。”

    一百九十六盞宮燈全部燃起時,大家已經看見有人抬著灑菜魚貫走八大廳,同時也看見剛寸溜走的那個小叫花提了個很大很重的包袱走進來。

    沒有人能在一剎那間同時打滅一百九十六盞宮燈。

    誰也不知道燈是怎麼會滅的,誰也不知道那十三個灰衣人和吳濤怎麼會忽然不見?椎也不知道他們到哪里去了?

    可是每個人都看見元寶提著個包袱走進來,“砰”的一聲,往賭桌上一擺。

    只听這“砰”的一聲響,無論誰都听得出包袱里的東西是非常重的,就像黃金那麼重。

    這個小叫花居然真的拿金子回來賭了,這麼多金子他是從哪里弄來的?四

    蕭峻還坐在那里,坐的姿勢還是和燈光熄滅前完全一樣,臉上也還是和燈光熄滅前一樣完全沒有表情,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一壇壇好酒,一盤盤好菜,已經開始一樣樣被送了來。

    田雞仔在搖頭嘆氣,喃喃地說︰“這個人一定有請客狂,而且還有恐富病。”

    元寶一放下包袱就听到這句誰都听不懂的話,立刻就忍不住問他︰“請客狂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一個人喜歡請客喜歡得像發了狂一樣。”

    “恐富病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這個人生怕自己太富太有錢了,所以拼命請客。”田雞仔嘆著氣說,“燈滅了本來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也要請客。”

    “這個人是誰?”

    “除了這里的湯大老板還有誰?”

    “好。”元寶伸起一根大拇指,“這位湯大老板還真有點大老板的樣子,我喜歡他。”

    田雞仔又嘆了口氣,“你最好還是不要喜歡他的好。”

    元寶當然要問︰“為什麼?”

    “因為他一定不會喜歡你。”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不會喜歡我?”

    田雞仔本來好像是想說另外一句話的,但是臨時忽然又改口說,“你的朋友忽然不見了,你連問都不問一聲,像你這種不夠朋友的人誰會喜歡你?”

    “現在他雖然不見了,可是一定會回來的,現在我何必問?”元室說得很有把握,“等他回來我再問他自己也不遲。”

    “你錯了,”田雞仔也說得很有把握,“你那位朋友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

    “一個人如果死了,怎麼能回得來?”

    元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你怎麼想到他會死?如果這個人也會死,天下的人早就死了一大半。”

    等他笑完了,田雞仔才問他,“你認為他一定不會死?一定會回來?”

    “一定。”

    “你這包袱里是什麼?”

    “當然是金子。”

    “你要不要跟我賭?”田雞仔問元寶,“就賭你這包金子。”

    “你的全部財產都已經借給別人,如果你輸了,拿什麼來賭?”

    “拿人來賭。”

    “好,”元寶說,“我跟你賭,如果半個時辰里他還沒有回來,我就算輸。”

    田雞仔也大笑︰“那麼你就輸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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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顆星

    四月十七日,夜。

    夜更深,燈光更亮,如意賭坊的大廳里充滿了酒香肉香魚香和女人們的胭脂花粉香,各式各樣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反而好像變得有點臭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元寶輕輕拍了拍他剛帶回來的那個大包袱。

    “你听見沒有,這位雞先生說我已經輸定了,我辛辛苦苦才把你弄來,你可千萬不能一下子就讓我把你輸了出去。”

    包袱听不見他的話,田雞仔卻听見了。

    “我不是雞先生,我是田先生。”

    “雞先生也好,田先生也好,反正都差不多。”

    “差不多?”田雞仔問,“怎麼會差不多。”

    “反正雞也是給人吃的,田雞也是給人吃的。”元寶笑嘻嘻他說,“現在我就要去吃雞了,不要錢的雞並不是常常都會吃得到的。”

    “你等一等。”

    “我已經等不及了,為什麼還要等?”

    “因為我還有兩件事情要告訴你,”田雞仔說,“你一定要牢記在心。”

    “好,你說,我听。”

    “田雞和雞是不同的,”田雞仔告訴元寶,“最少有三點不同。”

    “哪三點?”

    “田雞有四條腿,雞只有兩條。田雞會跳,而且跳得又高又遠,雞不會。”田先生說,“可是雞會生蛋,田雞就不會了。”

    “有理,”元寶拍手,“想不到你居然是個這麼有學問的人,我佩服你。”

    “所以你以後應該常常來請教我,你也會學得越來越有學問的。”

    “田先生,請問你要告訴我的第二件事是什麼事呢?”

    “千萬不要隨便相信別人,”田雞仔說,“如果別人胡亂從外面提了個大包袱回來,硬說包袱里是金子,你千萬不要相信。”

    元寶跳起來,就像田雞一樣跳起來,叫得卻像被人踩到了脖子的公雞。

    “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這個包袱里是金子?難道我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你實在很像,”田雞仔微笑道,“你實在像極了。”

    元寶瞪著他,很生氣的樣子瞪著他,可是忽然間他自己也笑了。

    “我實在有點像,有時候我自己照照鏡子也覺得自己有點像。”元寶說,“如果有誰認為我絕不會騙人,那個人一定有點呆。”

    “我不呆,所以我要看看你這個包袱。”

    “好,你看吧。”

    元寶居然一口答應,而且親手把包袱送到田雞仔面前。

    包袱里沒有金子,連一點金渣子都沒有。

    包袱里是一大包破銅爛鐵。

    田雞仔笑了︰“這些都是金子?”

    元寶沒有笑,居然一本正經他說︰“當然是的,全部都是,十足十的純金,貨真價實。”

    田雞仔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一個興高采烈的新郎倌走進洞房時忽然踩到一腳狗屎。

    “你是不是瘋了!”他問元寶,“是不是有點毛病?”

    “我沒有瘋,也沒有毛病,可是我有一顆星,”元寶還是一本正經地說,“所以這包東西本來也許只不過是破銅爛鐵,可是一到了我手里,就變成金子,十足十的純金。”

    “你有一顆星?”田雞仔臉上的表情更絕,“一顆什麼星?”

    “一顆福星。”

    “福星?”田雞仔好像已經不再把他當瘋子,居然還問他,“從什麼地方來的福星?”

    “從天上掉下來的。”元寶說,“天降福星,點鐵成金。”

    田雞仔的臉色忽然變了,居然也變得一本正經地問︰“你能不能讓我看看這顆星?”

    “能。”

    元寶在身上東掏西摸,居然真的掏出一顆星來,可惜只不過是個用木頭制成的五角星形的木板而已,正反兩面都刻著字。

    誰也看不清上面刻的是什麼字,只看見田雞仔居然用兩只手接過去看了看,又交給蕭峻看了看,蕭峻臉上的表情也變了,居然也用兩只手將這塊木板還給了元寶。

    元寶悠悠然問田雞仔。

    “你看這是什麼?”

    “是一顆星,”田雞仔正經道,“福星。”

    元寶用這顆星在他那包破銅爛鐵上點了點,又問田雞仔︰“這包東西是什麼?”

    “是金子,”田雞仔說,“十足十的純金。”

    元寶笑了︰“那麼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去吃雞了?”

    一包破銅爛鐵怎麼忽然變成金子的?田雞仔為什麼會承認它是金子?

    那顆星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會有點鐵成金的魔力?誰也不知道。二

    大部分賭桌都已重又開始,輸的想翻手,贏的想更贏。

    賭徒們在賭的時候,無論什麼事都沒法子影響到他們。

    世界上也很少有什麼事能影響到元寶的胃口。

    他已經開始大吃大喝起來,不吃白不吃,吃起不要錢的東西來,他從來也沒有落別人後面過,就算別人都說他輸定了,而且輸的真是金子,他也照吃不誤。

    田雞仔已經開始在佩服他了︰“這個小鬼倒是個能提得起也能放得下的好角色,看樣子就算輸死了也不在乎。”

    蕭峻的人仿佛仍在遠方,卻忽然冷冷地說︰“他沒有輸,你輸了。”

    輸的果然是田雞仔。

    他回過頭,就看見他認為已經死定了的吳濤施施然從外面走進來,全身上下連一塊皮都沒有破,連頭發都沒有掉一根。

    田雞仔的頭發卻掉了好幾十根。

    踫到他想不通的事,他就會拼命抓頭發,一面抓頭一面問吳濤︰“你是怎樣回來的?”

    “好像是走回來的。”吳濤說,“用我的兩條腿走回來的。”

    “別的人呢?”

    “別的什麼人?”

    “剛才想用鐵鉗子把你全身上下骨頭關節都夾斷的那些人。”

    “他們也回來了。”

    “他們的人在那里?”田雞仔不懂,“我怎麼看不見?”

    吳濤淡淡地說︰“因為他們的人並沒有全部回來,每個人都只不過回來了一點而已。”

    一個人怎麼能只回來一點?田雞仔更不懂,可是很快就懂了。

    吳濤手里也提著個包袱,等到包袱解開,田雞仔就懂了。

    包袱里包著的是十三個鋼鉗,就是剛才還裝在那十三個人手上的那種奇形鋼鉗。

    這是他們殺人的武器,也是他們防身的武器,他們當然不會隨便拿下來送給別人,就好像誰也不會把自己的手砍下來送人一樣。

    他們身上其他的部分到哪里去了?誰都沒有再問,也不必再問。

    元寶大笑,搶過來用一雙剛撕過雞腿的油手摟住吳濤的肩反問田雞仔︰“你看他死了沒有?”

    “好像還沒有,”田雞仔苦笑,“死人好像是不會走路的。”

    “現在他是不是已經回來了?”

    “好像是。”

    “剛才是不是你要跟我賭的?”

    “是。”

    “是你輸還是我輸?”

    “是我。”

    “輸了怎麼辦?”

    田雞仔笑了笑,忽然反問元寶︰“則才我是不是說,輸了就賠人給你?”

    “是。”

    “那麼現在我就去想法子弄個人來賠給你好了,反正我又沒有說要賠個什麼樣的人給你。”田雞仔笑嘻嘻他說道,“就算我去弄個又瞎又麻又髒又臭又缺嘴的禿頭癩痢小姑娘來給你,要她天天陪著你,晚晚陪著你,你也得收下來,想不要都不行。”

    元寶傻了。

    他居然也有上當的時候,倒真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最少他自己就從來沒有想到過。

    田雞仔笑得更得意︰“踫巧我正好知道附近有這麼樣位姑娘,而且踫巧正想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小伙子。”

    他好像真的準備出去把這個可以嚇死人的小姑娘找回來,吳濤卻忽然要他等一等︰“因為有件事我也踫巧正好要請教請教你。”

    田雞仔立刻站住︰“我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樂意幫別人的忙。”他笑得還是很愉快,“有人有事要來請教我,我好歹都會指教指教他的。”

    “那就好極了。”

    “你有什麼事要來請教我?”

    “這里的宮燈一共好像有一百九十六盞。”

    “你沒有數錯,一盞都沒有錯。”

    “一百九十六盞宮燈,怎麼會在一眨眼間忽然同時熄滅?”

    田雞仔歪著頭想了想。“這當然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卻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他說,“如有十來個打暗器好手,每個人都同時打出十來件暗器來,燈就滅了。”他說得有道理,“這里本來就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就算有一百多個這樣的暗器高手,我也不會覺得稀奇。”

    吳濤也不能不承認他說得有理,但卻忽然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左手在粱上一搭,右手已摘下了一盞宮燈,大家喝采的聲音剛發出,他的人已經飄飄地落下,把這盞官燈送到田雞仔面前。

    “如果燈是被暗器打滅的,燈紗一定會被打破,”吳濤問田雞仔,“你看看這盞燈有沒有破?”

    “沒有。”

    燈還是亮著的,六角形的宮燈上每一面宮紗都繃得很緊,只要有一點破洞,立刻就會繃得抽紗撕裂,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來。

    吳濤又問︰“如果燈沒有破,會不會是被暗器打滅的?”

    田雞仔苦笑搖頭︰“現在你不必再請教我了,因為我也不知道燈是怎麼樣滅的。”

    吳濤淡淡地說︰“那麼你就應該來請教請教我了。”

    “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宮燈頂上輕輕一彈,燈光立刻就熄滅了。

    大家都看傻了,連元寶都看不懂。

    “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批宮燈都是京城名匠錢二呆精制的。”吳濤說,“他的名字雖然叫二呆,其實卻一點都不呆,而且還有雙巧手,他精制的宮燈,頂上都裝著機簧,只要機簧一動,燈罩里就有個小鐵蓋落下,剛巧蓋在燈芯上,燈就滅了。”

    吳濤又說︰“掛住這些宮燈的鉤子上,也都裝著機簧,發動機簧的樞紐都由一根銅線接到後面一個手把上,這一百九十六盞官燈,一共大概只有十來個手把就夠了,只要有十來個人同時扳動手把,一百九十六盞宮燈就會同時熄滅。”

    他淡淡地接著說︰“只要有手的人,就能扳這種手把,要找這樣的人,總比找百發百中的暗器高手容易得多。”

    元寶听得出神︰“幾時我一定也要去找錢二呆弄幾個這樣的宮燈來玩玩。”

    “但是要讓這里的燈光同時熄滅,也不是容易的事。”吳濤說,“我想大概只有一個人能做得到。”

    “誰?”

    “這里的湯大老板。”

    “不會的,絕不會的。”田雞仔搖頭,“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能讓他做這種事的,也只有一個人。”

    “誰?”

    “你。”吳濤冷冷地看著田雞仔,“濟南城里誰不知道田大少是湯大老板的好朋友。”

    “我……”田雞仔好像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又沒有瘋,我叫他把燈全弄滅對我有什麼好處?”

    “有好處的。”吳濤說,“我這個人如果死了,不管對誰都有點好處的。”

    “燈滅不滅跟你死不死有什麼關系?”田雞仔問,“為什麼一定要等到燈滅了你才會死?”

    “因為只有等到燈滅之後,蕭堂主才好出手。”吳濤說,“他的拳掌刀劍輕功暗器極精,在燈光熄滅那一瞬間,他若以暗器打我的要害,我豈非死定了?”

    他淡淡地說︰“至少你認為我是死定了。”

    那則蕭峻就在他對面,他所有的退路都已經被那十三柄鋼鉗封死。

    那時蕭峻如果出手打他面前胸腹間的要害,他確實很難躲得過。

    像蕭峻這樣的高手,閉著眼也能打穴傷人的,何況他的目標就近在眼前,他當然早已將這個人全身上下每一處要害都看準了,燈光熄滅,對他當然有利。

    吳濤說︰“所以你就給了他這樣的一個好機會。”

    “他沒有把握住這機會出手?”

    “他沒有。”吳濤說,“也許他的年紀還太年輕,心還不夠狠,還做不出這種事。”

    “如果他做了,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吳濤忽然仰面而笑,“我縱橫江湖二十年,要取我性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其中至少有十九位都是蕭堂主這樣的高手,都有過這麼好的機會。”

    “他們都沒有把握住機會出手?”田雞仔問。

    “他們的心都已夠狠,都懂得良機一失,永不再未,這樣的機會他們怎麼肯錯過。”

    “現在他們的人呢?”

    “人都已死了,十九個人都已死得干干淨淨。”吳濤談談地說,“直到臨死時他們才明白一件事。”

    “什麼事?”

    “你殺人的好機會通常也是別人殺你的好機會。”吳濤說,“你可以殺人,別人為什麼不能殺你?”

    “有理。”田雞仔嘆息,“江湖中人如果全都明白這道理,死的人一定比現在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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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元寶的奇遇

    四月十七,夜更深。

    大多數賭徒都知道,如意賭坊里最大的一張賭桌是“天字一號”,不是面積最大,而是賭得最大。

    能在這一桌上賭的人,來頭也大。

    所以這張賭桌雖然比賭番攤押單雙擲骰子的桌子都小得多,在人們眼中卻是最大的一張。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這張桌子上擺著的,通常都是些黃金白銀珠寶首飾錢票,田雞仔卻忽然把他的腰帶和一個很破舊的草囊拿來擲在桌上。

    “腰帶里是一把緬刀,革囊里是十三柄飛花旗。”田雞仔說,“誰要誰就拿去。”

    沒有人懂得他的意思。

    田雞仔說︰“這些都是殺人的利器,可是我這一輩子來也沒有用它來殺過人,我根本就不想要這些累贅東西。”

    吳濤淡淡地說︰“有些人殺人本來就不必用刀的,借刀殺人豈非更方便?”

    曰雞仔笑了笑。

    “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最好也在你臨死之前明白。”“什麼事?”

    “這里確實有人想要你的命,而且最少也有七八個人能要你的命。”

    “你呢?”

    “只有我不想。”田雞仔說,“如果這里只有一個人不想要你的命,這個人就是我。”

    他忽然大聲說︰

    “金老總,你說對不對?”

    一個始終遠遠坐在另一角落里,背對著他們的人忽然嘆了口氣,慢慢地轉過身,苦笑道︰“田大少,我就知道你遲早會把我拉出來的。”

    這個人枯瘦矮小,穿一身很樸素的灰布衣裳,留了點很稀疏的山羊胡子,不管在什麼地方,人們都很不容易注意到他。

    “各位知道不知道他是誰?”

    田雞仔自己發問,自己回答︰“各位也許看不出他是誰,但卻一定听說過,北六省有位神捕,十年內破案八百三十五件,開六扇門里空前未有的紀錄,名震黑白兩道。”

    他對著山羊胡子笑了笑。

    “我說的就是他。”田雞仔道︰“他就是魯南魯北九府五州十八道的總捕頭,‘滴水不漏’金老總。”

    他又問︰“以金老總的身份,若是想要一家賭場把燈光全部熄滅,是不是很困難?”

    沒有人願意回答這種問題,金老總自己卻微笑著說︰

    “不難,當然不難。”

    田雞仔忽然又大聲說︰“屠大俠,現在你是不是也應該露面了?”

    這個人還沒有露面,大家已經知道田雞仔說的是什麼人。

    “大俠”這兩個字,絕不是隨便可以亂叫的,江湖中的大俠並不多。“屠大俠”好像只有一個。

    “嫉惡如仇”屠去惡。

    燈光重亮後,賭台雖然又開,可是田雞仔一吆喝,賭的人就比看熱鬧的人多了,只有一張賭桌上還擠滿了人。

    現在人忽然全都散開,一位面如淡金的大漢高踞上座。正是屠去惡。

    ——過些人擠在桌子旁並不是真的在賭,只不過是為了掩護他而已。

    田雞仔一看見他又笑了,帶著笑問他︰

    “屠大俠是什麼時候來的?”

    “就在燈滅的時候。”

    大俠不能說謊,用不著田雞仔再問,他自己已經先說︰

    “我也能讓燈滅,我也能要人命,”屠去惡厲聲道,“我只想天下的盜匪惡人全都死盡死絕。”

    “好。”田雞仔拍手,“屠大俠果然不愧是大俠,我佩服。”

    他忽然又大聲問︰“戴總鏢頭呢?”

    這句話說完,立刻就有個“方人”從一面屏風後走出來。

    他並不矮。

    但是他的肩太寬,人太壯,看起來就像是方的。雖然不完全是那種四四方方的正方形,相差也並不太多了。

    江湖中幾乎人人都知道,“天仇鏢局”的總鏢頭“鐵打金剛”戴天仇一身“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的童子功,幾乎真的已經練到了刀砍不入槍刺不傷的火候。

    只有練過這種功夫的人才能了解他付出了多大代價,練得多麼艱苦。

    “我比不上屠大俠,也無力殺盡天下盜賊。”戴天仇說,“我只想要一個人的命。”

    他的聲音嘶啞,他把嗓子都練啞了,“因為這個人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活著就是為了要他死。”

    老江湖都知道他說的是怎麼回事。

    二十年前,以心細膽大藝高聞名的戴永安創“永多”鏢局,三年間就創出了別人三十年都創不出的聲名,只要有“安”字鏢旗在,這趟鏢就沒有人能動。

    可是有一次他們接到一趟最大的“鏢”,還沒有出大門就被人動了。

    那是批極貴重的紅貨。在鏢局的行話里,紅貨就是珠寶。物主特別謹慎,又不想招搖,所以頭一天晚上就把兩口裝滿了珠寶的大鐵箱送到鏢局里去。

    戴總鏢頭親自監督手下,當著物主的面把兩口鐵箱送入後院一間四面都被封死的屋子里,又派了好幾班人輪流守衛之後,才設宴招待物主,而且拍胸脯保證,“這趟鏢絕對萬無一失。”

    就在他說這句活的時候,忽然听見後院傳來三聲驚魂大笑。

    等到戴永步趕去時,那間密封的屋子已經被震倒,守衛在外面的兩位鏢師和六名趟子手已經被點了穴道,兩口鐵箱子已經不見了。

    這件事的結局是︰

    鏢局歇業,戴永安憂憤而死,他的夫人投環自盡,臨死前將他們的獨生子改名為“天仇”,要他永遠不要忘記這段仇恨。

    戴天仇從未忘記。

    金老總、屠去惡、戴天仇,三個人的身份雖不同,卻同樣都有一股不容任何人忽視的力量。

    他們顯然為了不同的原因而來,找的卻是同樣一個人。

    田雞仔看著吳濤嘆了口氣。

    “你看,我是不是沒有騙你,你的對頭是不是已經來了不少。”

    “剛才你說最少已經來了七八位。”吳濤問,”還有別的人呢?”

    “別的人我不能說出來。”

    “為什麼?”

    “因為別的人身份和他們三位不一樣。”田雞仔道,“他們三位一位是大俠,一位是總鏢頭,一位是總捕頭,都是明身家有地位的正人君子,我雖然把他們抖露了出來,他們心里就算罵我是混蛋王八蛋,也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田雞仔又嘆了口氣,“可是別人就不同了。如果在他們還不想露面時就被我請了出來,說不定就會因此把我這條小命送掉,我只有一個腦袋,實在不想在半夜里被人砍去當夜壺。”

    元寶的大眼楮一直在不停地打轉,忽然問田雞仔︰“他們來我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是位將軍。”田雞仔說,“三笑驚魂李將軍。”

    “他們來找將軍干什麼?”元寶貶了眨眼,故意壓低聲音問︰“是不是想當兵?”

    “大概不是的。”田雞仔忍住笑,也故意壓低著聲音說,“這位將軍好像不是真的將軍。”

    “不是將軍是什麼?”

    “是個大盜,隱姓埋名已經有十來年的大盜。”

    “這十來年都沒有人找到過他?”

    “沒有。”

    “十幾年都沒有人找到過他,現在忽然一下子全都找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元寶問田雞仔,“你有沒有搞錯?”

    “他沒有搞錯。”屠去惡忽然對元寶說,“小朋友,你過來,我有樣東西想給你看看。”

    以屠大俠的身份,為什麼要跟一個小叫花打交道,難道是為了他的那顆星?

    元寶就走了過去,居然還問︰“你那樣東西好不好看?”

    屠去惡的態度很溫和,居然還笑了笑︰

    “像我這樣的老人,身上怎麼會有好看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封信而已。”

    他真的拿出一封情,牛皮紙信封的封口本來是用火漆封住的,信封上只寫著。

    “專呈屠大俠去惡密啟。”

    這封信無疑非常重要,而且絕對機密,本來絕不應該讓別人看的。

    屠去惡絕不是個輕率的人。

    但是他卻真的把這封信交給了一個小叫花,而且還說︰“你看過之後不妨念出來給大家听听。”

    元寶皺起眉︰“你不該要我念的,信上的字我還不知道是不是全都認得。”

    幸好信上只有十四個字,連小孩子都不會不認得的字。

    元寶笑了,立刻大聲念了出來,“要找三笑李將軍,四月十五日到濟南。”

    他念完之後又皺著眉搖頭。

    “這個人的字實在寫得差勁極了,我寫的都比他好。”

    “他是故意這樣寫的。”屠去惡說,“他不願讓別人認出他的筆跡。”

    “你知道他是誰?”

    “不知道。”

    “有沒有人知道?”

    “大概不會有人知道。”屠去惡道,“可是我相信接到這種信的絕不止我一個。”

    元寶又在搖頭︰“你們連這個人是誰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相信他的話?”

    戴天仇忽然大聲道︰“因為我要找李某人已經找了二十年,只要有一點點線索,我都絕不肯放過它的。”

    這句話說了出來,就等于告訴別人,他也曾接到過一封這樣的信。

    他狠狠地瞪著吳濤,“我根本不想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因為現在我已經找到了你,你是想在這里動手,還是到外面去?”

    吳濤忽然也笑了笑。

    “十三太保橫練這種功大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練了,這種功夫簡直不是人練的。”

    “可是我要練。”戴天仇厲聲道,“就算我打不過你,至少也總比你能捱,就算捱你十拳都無所謂,你呢?你捱不捱得起我一拳?”

    “我為什麼一定要捱你一拳?”吳濤看著他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一個人練功夫練成你這副樣子,實在很可憐了,我好歹總得讓你試試。”

    戴天仇什麼話都不再說,怒喝一聲,飛撲而起。

    他沒有撲過去。

    因為他的身子剛撲起,就忽然有兩塊骨牌打了過來,他揮拳一擊,骨牌碎裂飛出。

    但是他的身子卻飛不出去了。

    骨牌是從“天字一號”賭桌的莊家那邊飛過來的,蕭峻蒼白的臉上仍無表情,只淡淡地告訴戴天仇︰

    “你最好還是不要出手。”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冒險。”

    “你不想冒險?”戴天仇大吼,“是我去拼命,又不是你,你冒什麼險?”

    “就因為你要去拼命,所以我才冒險。”

    戴天仇听不懂這句話,誰都听不懂這種話。

    “我不能冒險讓你去殺了他。”蕭峻冷冷地說,“雖然我明知你絕不是他的對手,可是你如果萬一僥幸勝了他怎麼辦!”

    “蕭堂主,”戴天仇臉色發紫,“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我的意思就是說,這個人你不能動。”蕭峻說,“只要我還沒有死,誰都不能動他。”

    這句話如果是別人說出來的,戴天仇早就拼了,可是從天下第一大幫的刑堂堂主嘴里說出來,誰也不敢動,只能問他。

    “為什麼?”

    “因為這個人是我的。”蕭峻說,“如果我不能親手殺他,我死不瞑目。”

    “我不能親手殺他,我也死不瞑目。”戴天仇嘶聲道,“蕭堂主,你能不能讓一讓我?”

    元寶又插嘴了。

    “我看你們最好還是抽簽吧。”他笑嘻嘻他說,“金老總、屠大俠、戴總鏢頭、蕭堂主,你們四個人一起來抽簽,還有別人再參加也行,誰抽中誰就先出手,反正你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誰抽中都沒有關系。”

    田雞仔立刻拍手贊成︰

    “好主意。”

    “其實我還有個更好的主意。”

    “哦?”

    “你去叫那位有恐富病的湯大老板再把燈關滅,索性讓他們在黑暗中一起出手,反正別人也看不見,他們也不會臉紅的。”

    田雞仔又拍手大笑︰“這個主意才真的是個好主意。”

    燈居然真的滅了。

    又像上次一樣,一百九十六盞宮燈又在一剎那間同時熄滅。

    黑暗中風聲四起——衣袂帶風聲,暗器破風聲,刀刃劈風聲。

    元寶只听見吳濤對他說︰

    “你快走。”

    元寶沒有走,因為他已經不能走了。

    就在燈光熄滅的那一瞬間,他已經感覺到最少有三個人同時向他出手。

    他看不見這三個人是誰,但是他知道這三個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他避開其中兩個人的攻勢,還回敬了一個人一著,卻被另一個人扣住他的腕脈。

    這個人手冷得就像是冰一樣。

    這個人的力氣真大。

    元寶只覺得半邊身子忽然間就已經發麻,另外半邊身子也用不出一點力氣來。

    然後他就被這個人像拋球一樣拋飛了出去,飛出很遠後又被一個人接住。

    接住他的人居然就是把他拋出去的同一個人,因為這個人身上有種很特別的味道。

    就像是一個已經被香料泡制過的,已經裝進棺材里很久的死人那種味道一樣。

    這種味道絕不是常常可以嗅得到的。

    元寶的運氣真不錯,居然在片刻間就已經嗅到了兩次。

    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元寶醒來時,嗅到的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味道,一種連死人嗅到都會心跳的味道。

    他從來沒有嗅到過這麼迷人的香氣。

    然後他才發現他已經不在那間風聲四起殺機四伏的賭坊大廳里。

    他已經睡在一張床上,一張又大又軟的床,香氣就是從床上散發出來的。

    他那身小叫花的衣裳很臭,臭得要命,但是這里這一點臭氣都沒有。

    因為他的衣裳已經不見了,全身上下的衣裳都不見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居然赤裸裸的睡在床上,而且全身都已經被人洗得很干淨,就好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

    元寶嚇了一跳,真的嚇了一跳。

    ——他怎麼會到這里來的?是誰送他來的?這里是什麼地方?

    ——那個有一雙死人般冰冷的手,味道像死人一樣的人是誰?

    元寶完全不知道。

    他雖然真的被嚇了一跳,卻跳不起來,因為他身子還是軟的,連一點力氣都沒有。

    就在他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時候,他忽然听見一個人在笑。

    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也許比他還小一點的女孩子,忽然出現在他的床頭,看著他吃吃地笑,笑起來時也有兩個和他一樣可愛的酒渦。

    除了他自己之外,也許別人都會覺得這個女孩子笑起來比他可愛得多。

    元寶趕緊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拉住,這個女孩子笑得更開心。

    “我又不會對你怎麼樣,你怕什麼?”她說,“假如你怕我看,剛才我早就看過了。”

    “你看過了?”元寶又嚇了一跳,“看過什麼?”

    “什麼都看過了。”這個小女孩子說,“則才我已經替你洗過一個澡。”

    元寶傻住。

    他做夢也想不到會遇見這麼樣一個女孩子,而且還替他洗過澡。

    這種事是怎麼會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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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元寶的七顆星

    四月十八日,黃昏。

    元寶一點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也不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更不知道燈滅了之後如意賭坊里是什麼情況?

    每件事他都要問,但是他沒有開口,這個替他洗過澡的小姑娘已經先問他。

    “我知道別人都叫你元寶,可是你究竟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你的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些什麼人?有沒有娶老婆?”

    她一連串問了四五個問題,就好像準備要替元寶相親似的。

    “我就叫元寶,只不過是個小叫花子而已。”元寶說,“一個臭要飯的怎麼有家?怎麼娶得到老婆?”

    “你說謊!”小女孩說,“你絕不是個小叫花,剛才我替你洗澡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你怎麼看得出來?”

    “你一身細皮嫩肉,一雙腳長得比女人還秀氣,怎麼會是要飯的?”小女孩吃吃地笑,“如果你認為沒有女人肯嫁給你,你就錯了,我隨時都可以嫁給你,剛才你睡在澡盆里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喜歡你了。”

    這種話怎麼會從這麼樣一個小女孩嘴里說出來?元寶苦笑。

    “我是不是听錯了?剛才那些話你根本沒有說,只不過是我的耳朵有毛病。”

    “你的耳朵沒有毛病,我可以保證你全身上下都沒有毛病,壯得就像是條小牛一樣。”這小女孩還在笑,“我也看得出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已經可以娶老婆,就算娶上三五個,也不會有問題。”

    她沒有臉紅,也沒有一點害羞的樣子。

    他居然在床邊坐了下來,而且好像隨時準備躺下去。

    元寶也不是個常常會害羞的男孩,膽子也不小,臉皮也不薄,可是現在卻只有趕快往床里面躲,只有趕快岔開這個臉皮比他還厚的小女孩話題。

    “現在天是不是已經快亮了?”窗外面還有余光,確實有點像凌晨。

    “天是快要亮了。”小女孩說,“最多再過六七個時辰就快亮了。”

    “六七個時辰?”元寶嚇了一跳,“難道現在天剛黑?難道我已經睡了一整天?”

    “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小女孩又開始笑,“我替你洗澡就洗了一個多時辰才把你洗干淨。”

    她又提起這件事,元寶趕快改變話題。

    “我怎麼會到這里來的?”他問,“是誰把我送來的?”

    “是個好可怕好可怕的人,連鬼都怕他。”她是真的怕。

    一提起這個人,她連笑都笑不出了。

    “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能說,打死我也不能說。”

    “為什麼?”

    “因為他叫我不要說,如果我說出來,他隨時都可以把我的鼻子割下來切碎拌飯去喂貓。”

    元寶看得出她說的是真話,因為現在她連臉色都變得發了白。

    那個人的可怕他自己也領教過。

    直到現在他一想起那只冰冷的手和那身死人味道,還是會覺得全身發毛。

    “他一出于就制住了我,把我拋了出去,又自己去把我接住,這種人誰不怕!”元寶嘆了口氣,“我只不過想不通他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這里來,為什麼不把我送到陰溝里去?”

    “因為他也喜歡你,”小女孩又笑了,“這里最少要比陰溝香一點。”

    “這里是什麼地方?距離如意賭坊遠不遠?”元寶又問。

    “不遠。”

    “不遠是多遠?”

    “你為什麼要問得這麼清楚?”

    “現在我連一步路都沒法子走。”元寶說,“我想請你到那里去替我打听打听。”

    “打听什麼?”

    “昨天晚上那里燈滅了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我只知道那里有人殺了人,也有人被人殺了,別的事我全都不知道。”這個小女孩說,“我也不想知道。”

    她忽然又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可是這地方距離如意賭坊實在不能算遠,因為這里就是如意賭坊。”

    元寶怔住了。

    “這地方就是你去過的那間大廳的後院子里,就是湯大老板住家的地方,我就是湯大老板的干女兒,我姓蔡,別人都叫我小蔡。”

    元寶又笑了。

    “小蔡,是什麼樣的小萊?是葷菜還是素菜?是炒腰花還是涼拌蘿卜絲?”

    他大笑︰“一听見你這名字我就餓了,什麼樣的小菜我都吃得下去,連一匹馬都能吃得下去。”

    這次小蔡居然沒有笑,瞪著眼看了他半天,忽然把一張雪白粉嫩的臉湊到元寶面前去︰“好,你吃吧,我給你吃。”

    元寶又笑不出了。

    這次他笑不出,倒不是因為他真怕了這個什麼事都做得出的小姑娘。

    這次他笑不出,只因為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非常嚴重的事,

    “剛才是你替我洗澡的,”元寶問小蔡,“替我脫衣服的是不是你?”

    “當然是。”小蔡故意作出讓人受不了的樣子,“我怎麼能讓別人脫你的衣裳!”

    “我的衣服呢?”

    “都燒了。”小蔡說,“連衣服里那小孩子玩的破爛東西都燒了。”

    “你說什麼?”元寶叫了起來,“你怎麼能燒我的東西?”

    “我為什麼不能燒?那些被銅爛鐵每一樣都可以臭死一屋子人,難道你還要我當寶貝一樣留下來?”

    元寶連話都說不出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吞下八十九個臭鴨蛋,嘴里喃喃地說︰“你害死了我,你真的害死我了。”

    小蔡悠悠地嘆了口氣。

    “可惜我還沒有完全把你氣死。”她忽然像變戲法從身上拿出個繡花荷包,“你看這是什麼?”

    元寶果然立刻就活了,一把搶過了荷包,小蔡撇著嘴冷笑。

    “看起來你倒像是個很大器的人,怎麼會把這個小荷包當成寶貝一樣?”

    “你不知道這里面裝的是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我又沒有看過。”小蔡說,“我沒有偷看別人東西的習慣。”

    “你是個乖女孩。”元寶又開心起來,“這種壞習慣你當然不會有的。”

    “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讓我看看,我也不會拒絕。”

    “我不一定要讓你看。”元寶立刻說,“我也知道你不一定要看,一個小叫花身上的東西,有什麼好看?”

    “如果我一定要你給我看呢?”

    “我知道你不會做這種事的。”元寶說,“你不是這種人。”

    “現在我才知道我是哪種人,”小蔡說,”我簡直是個笨蛋。”

    她故意嘆了口氣︰“就算我舍不得燒你這個荷包,也可以把它藏起來的,我為什麼一定要還給你?我不是笨蛋是什麼?”

    元寶想了想,又想了想,忽然說︰“你說得對,我給你看。”

    荷包里也沒有什麼寶貝,只不過有七顆星而已。

    誰也不會把這七顆星當寶貝,就連三歲的小孩都不會。

    這七顆星一點都不好玩,隨便你怎麼看,都絕對看不出它有一點值得讓你當寶貝的地方。如果有人送給你,你一定不會要,如果你在無意中撿到,也一定會隨手把它丟到溝里去。

    因為這七顆星都不是用什麼好材料做的,其中雖然有一顆好像是玉,另外六顆就不對了,只不過是些破銅爛鐵片舊木頭而已,還有一顆居然是用厚紙板剪成的。

    但是每顆星上都有字,小蔡還沒有看清楚是什麼字,元寶已經問她︰

    “現在你是不是看過了?”

    “是。”

    “你覺得好不好看?”

    “不好看。”

    既然不好看,元寶立刻就收了起來,露出了兩個酒窩笑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小叫花的東西絕不會有什麼好看的。”

    小蔡也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

    “那麼你就送我一顆吧。”她笑得真甜,“只要把那顆用破木頭做的送給我就行了。”

    ——天降福星,點鐵成金,她知道這顆星,是不是也知道那天晚上燈滅後發生的事?

    元寶想問,卻沒有問。

    他的嘴好像忽然被人用針縫了起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他忽然發現有人站在他的床頭看著他。

    這個人是什麼時候來的?從哪里來的?他完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剛才房子里還沒有別的人,可是一眨眼間,這個人已經站在他的床頭了。二

    這個人是個女人,但卻沒有人能說得出她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

    在這個世界上,像她這樣的女人並不多。

    她的額角稍微嫌寬了一點,顴骨稍微高了一點,嘴也賺太大了一點,使得她看來讓人覺得很有威嚴,很不可親近。

    但是她的嘴型輪廓卻很柔美,嘴角是朝上的,仿佛總是帶著一種又溫柔又嫵媚的笑意,又讓人很想去親近她。

    她的眼楮並不大,卻非常非常亮,充滿了成熟的智慧,讓人覺得無論什麼事都可以在她面前說出來,因為她一定能了解。

    她的年紀已經不算小了,她長得也不算很美。

    可是元寶一看見她就看得呆了,連小蔡是什麼時候跳下床的都不知道。

    而且他的心在跳,比平常跳得快多了。

    不管是在以前還是在以後,這世界上絕沒有第二個女人能讓元寶的心跳得這麼快。

    對別的事元寶一向不在乎,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都不在乎。

    別人對他的看法想法做法,他更不在乎。

    可是對這個初次剛見面的女人他反而好像有點在乎了。

    他絕不能讓這個女人把他看成個呆頭呆腦的小花痴,所以他故意嘆了口氣。

    “怎麼又來了一個女人?難道這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躲著不敢來見我?”

    “你想要誰來見你?”這個女人的聲音低沉而柔美,就好像一位老樂師在懷念往日的情人時,在琴弦上奏出來的。

    “湯大老板,”元寶咳嗽了兩聲,“我很想見見這里的湯大老板。”

    這個女人笑了笑,笑的時候嘴角上揚,在溫柔嫵媚歡愉中仿佛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感傷,卻又不是要讓人覺得同情憐憫的那種感傷。

    “你已經見到了湯大老板。”這個女人說,“我就是湯大老板。”

    她帶著微笑問元寶︰“你是不是認為天下所有的大老板都應該讓男人做?”

    元寶立刻搖頭。“我只不過認為你最少應該先讓我穿上衣服,好好地讓我吃頓飯喝頓酒,然後再告訴我,是誰把我送到這里來的。”

    小蔡不服氣了,搶著說︰

    “我們為什麼要請你吃飯喝酒?你憑什麼要我們請你?”

    “不憑什麼,”元寶說,“只不過你若不請我,就應該把欠我的還給我。”

    “我幾時欠過你什麼?”

    “你欠我一次澡。”

    “欠你一次澡?”小蔡不懂,“是什麼意思?”

    “這意思就是說,你把我洗了一次,如果你不請我,就得讓我洗你一次。”元寶板著臉,很正經他說,“我又不是青菜蘿卜,你要洗我,我就得讓你洗,我是人,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讓人洗的,你可以洗我,當然我也可以洗你。”

    小蔡听得呆住了,瞪大了眼楮,吃驚地看著他。

    “你說的是不是人話?你是不是在放屁?”她轉向湯大老板,“阿娘,你看這個小鬼的臉皮厚不厚?這麼不講理的話他居然能說得出來。”

    湯大老板莞然而笑。“他好像是有點不講理,可是你好像也跟他差不多了。”

    小蔡噘起了嘴,眼珠子直轉,好像要哭出來了。

    她沒有哭,因為她忽然又想出一個理由,“我是女人,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講理的,他憑什麼不講理?”

    元寶嘆了口氣,苦笑搖頭。

    “我服了你,能夠講出這種道理來的人,我怎麼能不服?”他說,“我也不想要你請我了。”

    湯大老板笑了笑,“她不請你,我請。”

    元寶又開心起來,“還是你有眼光,像我這樣的客人,平時連請都請不到的。”三

    精美豐富的酒菜擺滿了一桌子,每一樣都很合元寶的味口。

    他已經餓得連桌子都可以吃得下去,可是卻連筷子都沒有動過。

    他也沒有用手去抓來吃。

    他就坐在那里硬撐著,偷偷地咽口水。

    站在他身後侍候的小丫頭忍不住問他︰“菜已經涼了,你為什麼不吃?”

    元寶大聲道,“今天我是客人,又不是來要飯的,主人不來陪我,我怎麼吃得下去?”

    他說得很堅決,“我不吃,就算餓死了也不吃。”

    雖然他全身還是連一點力氣都沒有,可是嗓子卻不壞,說話的聲音讓人很難听不見。

    所以他很快就看到湯大老板走進來,她臉上帶著一抹紅暈,好像是剛剛洗過熱水澡的樣子,烏黑的長發隨隨使便挽了個髻,赤著腳,穿一件柔軟的絲袍,有時能蓋住腳,有時又會把腳露出來。

    她的腳縴巧柔美而圓潤,就好像是用一塊完美無暇的羊脂白玉精心雕刻出來的。

    元寶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又在跳。

    “我來陪你,”湯大老板說,“可是我什麼都吃不下,只能陪你喝一點酒。”

    “一點酒是多少酒?”

    湯大老板看著這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又忍不住了,一笑起來就好像又變得年輕些。

    “你真的會喝酒?”

    “你為什麼不試試?”

    “好。”湯大老板坐下來,“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真的?”

    “我為什麼要騙你?”

    “什麼事你都不會騙我?”

    湯大老板嫣然道︰“大人是不會騙小孩的,會騙小孩的大人都不是好人,你看我像不像壞蛋?”

    元寶搖頭,一本正經他說︰

    “你不是壞蛋,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那個壞蛋是誰?”

    “哪個壞蛋?”

    “就是那個把我弄暈了送到這里來,還把我整得全身沒一點力氣的壞蛋。”

    湯大老板先揮手叫那小丫頭出去,又為她自己和元寶斟了一杯酒。

    她一口就把這杯酒喝干了。

    她喝的姿態又干脆、又優美,就好像她這個人一樣。

    “二十多年前,江湖中有個極秘密的組織,叫做‘天絕地滅’,因為創立這個組織的兩個人,一個就叫做高無絕,另一個就叫做郭地滅。”湯大老板說︰“他們創立這個組織,只有一個目的。”

    “什麼目的?”

    “追捕漏網的江洋大盜,不追到絕不放手。”

    “這個組織倒不壞。”元寶說,“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听說過?”

    “因為你生得太晚了,”湯大老板說,“大約在十八九年之前,郭地滅忽然失蹤了,據說己死在大笑將軍的手里,高天絕也被砍斷了一條左臂,這個組織也因此而煙消雲散。”

    她嘆了口氣︰“想不到最近他們又在濟南出現了,而且聲勢好像比以前更大。”

    元寶當然忍不住要問︰

    “他們是不是為了李將軍來的?”

    “當然是,”湯大老板說,“那十三個斷腕上裝著鐵鉗子的人,就是他們的人。”

    “高天絕也來了?”

    湯大老板點點頭,“你就是被他送到這里來的,因為他不想要你卷入這次仇殺中,你在我這里,不但安全,而且也不會被人找到。”

    元寶大聲說︰“這個高天絕真是個絕人,為什麼要管我安全不安全,我死了也不關他屁事。”

    湯大老板同意。

    “他的確是個絕人,”她說,“人絕,情絕,武功更絕。就算郭地滅復生,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了。”

    “所以他送我到這里來,你也只有收下,”元寶故意冷笑,“我相信你是絕不敢放我走的。”

    “我確實不敢,”湯大老板連一點想否認的意思都沒有,“我還不想死。”

    元寶嘆了口氣。“其實我也一樣不想死的,連小叫花都不想死,何況大老板?”

    他又喝了一杯酒,也同樣一口就喝下去,然後才問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昨天晚上你的賄坊里究竟是些什麼人殺了些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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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6 00:54:23
第十三章 無聲的葬曲

    四月十八,夜。

    元寶正在湯大老板的華屋中享受精美的酒菜時,蕭峻也在吃飯,在一個只點著一盞昏燈的路邊小攤子上,吃一碗用蔥花豬油和兩個雞蛋炒成的飯。

    每個人都要吃飯,不管他願不願意都要吃,因為不吃就會死。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不管你願不願意都要去做的。

    蕭峻一向不講究吃,只要能吃的他都吃,大多數時候他都不知道吃的東面是什麼滋味,有時甚至連吃的是什麼東西部不知道。

    因為他和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樣,別人的嘴在動時,腦筋就很少動了。

    蕭峻卻不同。

    他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會想起很多事和很多問題,此刻他在想的是個非常奇怪的問題。

    他一直在想︰“我為什麼還沒有死?”

    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因為他本來確實應該是死定了的。

    在如意坊的宮燈第二次忽然完全熄滅的那一瞬間,他手里已經多了柄一尺三寸長,由名匠用精鐵仿造“魚藏”打造成的短劍。

    就在那一瞬間,他的人已橫飛出一丈三尺,劍鋒已刺了出去。

    吳濤的咽喉本來應該在他劍鋒刺出的地方,他已經將他們之間的部位和距離都算過。

    他確信自己的計算絕對精確。

    他的動作和這一劍刺出的速度,也絕不會比任何人慢。

    他這一劍當然還有後著,一劍刺出,附近兩丈方圓內都已在他這一劍的威力控制下。

    他已將他畢生所有的功力智慧經驗和技巧都完全發揮。

    但是他這一劍還是刺空了。

    在這一劍威力所能達及的範囤之內,所有的一切都忽然變成了“空”的,空無一切,什麼都沒有——

    ——沒有光,沒有能,沒有反應,沒有效果,什麼都沒有。

    在這一剎那間,蕭峻的感覺就好像忽然從百丈高的樓上失足掉了下來,落入了一片令人絕望的真空狀況中,這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最可怕的就是這一點。

    ——他自己的力量仿佛也空了,就在這一剎那間忽然被一種不可思議,也無法抗拒的神秘力量完全抽空了。

    在這一剎那間,連一個孩子都可以擊倒他。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他知道自己已經遇到了一個空前未有的可怕對手,遠比任何人在噩夢中所能夢想到的都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已經感覺到有人已經向他發出了致命的一擊。

    他完全無法抗拒,也無法閃避。

    他苦練多年的功力和技巧,在無數次生死決戰中所得到的智慧和經驗,都忽然變成空的,完全失效。

    在這一剎那間,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死,等死。

    蕭峻沒有死。

    就在那致命的一擊已攻來時,逼人的殺氣已封住了他生命的躍動和呼吸時,就在他自己都認為已經必死無疑的時候,忽然有個人救了他。

    用一只手救了他。

    這只手就像是風,沒有人知道鳳是從哪里來的,也沒有人知道這只手是從哪里來的。

    這只手忽然間就從一個不可思議也無法探測的神秘玄冥處伸了過來,忽然搭住了他的肩,給了他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思議想像的神秘力量。

    他的身子忽然凌空飛起,避開了那致命的一擊。

    他落下時,竟已不知他的人在何處,只听見黑暗中風聲四起。

    ——衣袂帶風聲,暗器破風聲,刀鋒劍刃劈風聲中,還帶著有嘶啞淒厲悲慘凶暴殘酷的呼喝尖叫叱 聲。

    沒有人能形容他此刻听到的這種聲音究竟是種什麼樣的聲音。

    如果你沒有親耳听見,你根本無法想像。

    如果你不幸親耳听見過,那麼你這一生都永遠無法忘記。

    蕭峻已經忍不住要嘔吐。

    他沒有吐出來,因為所有的聲音忽然又在瞬間結束,在三聲大笑後突然結束。

    天地間忽然變為一片死寂,這個華麗眩亮生氣飛躍的大廳竟似忽然變成了一座墳墓。

    幸好蕭峻的心還在跳。

    他只能听見自己的心跳聲,“ 通, 通, 通”一聲聲地跳,跳了很久,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點火光,一個火折子的光。

    火折子在田雞仔手里。

    田雞仔還坐在原來的地方,好像連動都沒有動過,又好像已經連動都不能動。

    他的身邊卻多了一個人。

    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田老爺子已經坐他旁邊的一張椅子上,用一只手輕輕地撥著三弦,沒有聲音的三弦。

    三弦無聲,因為弦已斷了。

    ——無聲的弦琴,垂暮的老人,三弦雖無聲,卻遠比世上任何聲音都淒涼。

    因為老人在撥的是一首葬曲。

    葬曲無聲,因為他本來就不是要人用耳听的。

    田雞仔點起了一盞燈,剛才吳濤從壁上取下的那盞宮燈。

    燈光亮起,他才看到蕭峻。

    蕭峻卻沒有看他,蕭峻在看的是一些已經倒在地上的人。

    戴天仇、屠去惡、金老總,都已經倒在地上,呼吸都已停頓,尸體也將冰涼。

    苦練多年才練成一身十三太保童子功的戴天仇的功夫已經被人破了。刀砍不入槍刺不傷的金鐘罩鐵布衫並不是破不了的。

    他也在流血,從他的左耳後面不停地流出來。

    這個地方是他的“罩門”,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弱點,也是他最大的秘密。

    練他這種功夫的人,絕不會將自己的罩門告訴任何人。

    殺他的這個人怎麼會知道他這個秘密?

    本來要用一百九十六盞宮燈才能照亮的大廳,現在只有一盞燈是亮著的。

    慘淡燈光,照著蕭峻蒼白的臉和地上八個人的尸體。

    除了他們三個人之外,還有五個人也死了,蕭峻認得出其中四個,四個人都是當代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其中有大俠大豪,也有大盜。

    他們本來無疑是要來取人性命的,現在卻已死在那個人的手里。

    看他們的傷勢,每一個人都是被人一擊致命,看他們的臉,每個人臉上的肌肉都已因驚嚇恐懼而扭曲。

    他們從來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得這麼快這麼慘。

    田雞仔忽然嘆了口氣。

    “我一直都在數,從燈滅的時候數到剛才我打亮火折子的時候只不過從‘一’數到‘八個八’而已。”

    從“一”數到“八十八”很快就可以數到,這段時間並不長。

    能在這短短的片刻間取八位當代武林一流高手的性命,這種武功實在太可怕。

    殺人的人卻已經走了。

    吳濤已經走了。

    一擊命中,連傷八杰,大笑三聲,飄然而去,這是什麼樣的身手,什麼樣的氣概?

    田雞仔看著蕭峻,又嘆了口氣。

    “我還活著,只因為老爺子來了,你呢?”他說,“我本來以為第一個死的就是你,你怎麼還沒有死?”

    這也是蕭峻自己一直都想不通的。

    ——他為什麼沒有死?是誰救了他?為什麼要救他?二

    酒已經喝了不少,湯大老板的雙頰上已起了一抹胭脂般淡淡的紅暈,眼楮卻更亮了。

    她輕輕地嘆息著,告訴元寶。

    “所以我們已經準備從今天起停業半個月,把那間大廳里的裝璜全部換過後再開始。”他說,“賭錢的人大多數都很迷信,一下子就死了七八個人的地方,還有誰敢上門?”

    “死的人一共有八個,除了戴天仇、屠去惡和金老總之外,還有五個是誰?”

    “我也不太清楚,”湯大老板道,“我只不過听說其中有一位是武當劍派的名宿鐘先生,還有一位是邱不倒的師叔,也是少林外家弟子中輩份最高的一個。”

    她又嘆了口氣道︰“能在片刻間殺死這麼樣八位高手,這個人的武功之高,出手之狠,實在是太可怕了。”

    元寶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我不相信。”他大聲說,“打死我也不相信。”

    “什麼事你不相信?”

    “我絕不相信他們全都是死在吳濤一個人手里的。”元寶說,“他絕不是個這麼樣心狠手辣的人。”

    “除了他還有誰?”湯大老板說,“除了他誰有那麼可怕的功夫?”

    “如果我能看到那八個人的尸首,說不定我就可以看得出來了。”

    “你能看出什麼?”

    “看看殺人的那個人用的什麼手法,是不是吳濤用的殺人手法,”元寶說,“反正那時候什麼都看不見,無論誰殺了人都可以把責任推到吳濤身上,讓他來背黑鍋。”

    “你說得也有道理。”湯大老板說,“只可惜你已經看不見他們了。”

    “為什麼?”

    “因為田老爺子當時就收了他們的尸,”湯大老板道,“現在他們的人已入殮,棺材也上了釘,誰也看不見了。”

    元寶的一雙大眼楮忽然眯了起來,忽然變得好像很有心機的樣子。

    “田老爺子為什麼要這麼樣急著替他們收尸?是不是怕別人從他們致命的傷口上看出他們並不是完全死在吳濤手里的?是不是故意要那八個人的親戚朋友門人子弟去找吳濤報仇?”

    湯大老板笑了,用一雙春水般的笑眼看著元寶,又敬了他一杯酒。

    “你的年紀雖然不大,心眼兒倒真不少,這種事你怎麼想得出來的?”她說,“以田老爺子的身份,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他為什麼做不出?”元寶說,“那八個人之中,說不定就有兩三個是他的對頭,他正好乘這個機會殺了他們。”

    他想了想,又道︰“我是被高天絕送來的,那時候他當然也在那里,殺人的人說不定就是他。以他的武功,要殺死七八個人也不難,田老頭說不定就是他的好朋友,說不定還有點怕他,為了他,田老頭也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湯大老板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問他︰

    “你是不是只有十七八歲?”

    “大概差不多吧。”

    “我看你最多也只有十七八歲,可是有時候我又覺得你已經是個六八十歲的老頭子了。”

    “為什麼?”

    “因為只有老頭子才會有你這麼大的疑心病。”

    元寶也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對她說︰

    “你要不要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其實我的確已經有七十七了,”元寶一本正經他說,“只不過我一向保養得很好,所以看起來比較年青得多。”

    湯大老板又笑了,笑得彎下了腰,道,“既然是這樣子的,那麼我這個老太婆更要好好地敬你這個老頭子幾杯了。”

    死人已入殮,棺材已上釘,“森記”木材行後面的大木棚里又多了八口棺材。

    田老爺子從早上就坐守在這里,一直坐到天黑,沒有吃過一粒米一滴水一杯酒,也沒有開過口。

    田雞仔從來都沒有看過他的老爹有過這麼重的心事。

    直到有人掌燈來,夜色已經根深了,田老爺子才問田雞仔︰

    “你有沒有看出他們是怎麼死的?”

    “我看出了一點,”田雞仔說,“他們好像都是被人一擊斃命,而且好像是被人用一種很奇怪的手法,一下子就把他們血管和經脈硬生生地夾斷了,就好像我們用手指夾斷一根木炭一樣。”

    “你看不看得出這個人用的是什麼手法?”

    “我看不出,”田雞仔說,”我看過很多人是因為血管經脈被人割斷而死,可是這個人用的手法卻完全不同。”

    “你當然看不出。”田老爺子嘆了口氣道,“因為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用這種手法傷人。”

    “是不是李將軍?”

    “不是。”

    “不是他是誰?”

    “是個比他更可怕的人,”田老爺子說,“比他的心更狠,比他更無情,做出來的事也比他更絕。”

    “誰有這麼絕?”

    “高天絕。”四

    偏僻的小路,簡陋的小飯攤,昏暗的油燈。一個臉已被油煙燻黑了的老人,帶著三分同情問剛吃完一碗蛋炒飯的蕭峻。

    “你要不要喝碗清湯?不要錢的。”

    蕭峻搖搖頭,慢慢地站起來,一張既沒有血魚也沒有表情的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之極、驚訝之極的表情。

    如果你沒有看見,你絕對想不到一個人的臉上會突然發生這麼大的變化。

    賣飯的老人親眼看見了。

    他想不通這個話說得特別少、飯吃得特別慢的獨臂客人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為他一轉頭,就也跟蕭峻一樣看見了個無論誰看見都會嚇一跳的人。

    這個生意清淡的小攤子附近本來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見,可是現在卻有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一身黑的人,黑斗篷、黑頭巾、黑靴子、黑眼楮。

    不是普通的那種黑。

    是一種比漆還亮、比墨更濃、比黎明前的天色更令人不愉快的那種黑。

    他的黑斗篷長長地垂在地上,就像是傳說中的吸血妖魔穿的那種黑斗篷一樣。

    他的臉卻是白的。

    不是普通的那種白,也不是蕭峻臉色那樣死人般的蒼白。

    他的臉色比死人更可怕,他的臉色是一種淡淡的銀白色,就好像是戴著個用地獄之火煉成的白銀面具,白得發亮。

    不是普通的那種亮。

    是一種灰灰閃閃暗暗沉沉的亮,就像是死人臨死前回光返照時的眼色一樣。雖然很亮,卻又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傷心痛苦恐懼絕望。

    誰也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時候來的,從什麼地方來的。

    也許只有蕭峻知道。

    他好像認得這個人,他看見這個人就好像一個孩子忽然看見了一個經常在噩夢中見到的妖魔鬼魂一樣,他的咽喉也好像被這個妖魔用一雙看不見的魔手扼住,過了很久才能開口。

    “是你。”

    “是我。”這個人仿佛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記得我。”

    蕭峻當然記得。

    雖然他只見過這個人一面,卻已永生無法忘記。

    雖然無論任何人只要見過這個人一面後都永遠無法忘記,可是無論任何人對這個人的印象都不會像蕭峻如此鮮明痛苦深刻。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蕭峻比任何人都記得更清楚,那是在十三年零三天前的一個月圓之夜。

    那天晚上,月明如鏡,夜涼如刀。

    一柄他從未看見過的刀,他只不過看見了刀光一閃。

    可是就在那刀光一閃間,他的左臂已經被這個人砍了下來!

    蕭峻一直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更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要一刀砍下他的臂。

    在那天晚上之前,他從未看見過這個人,以後也沒有見過,想不到這個人現在又忽然出現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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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6 00:56:31
第十四章 白銀面具

    四月十八,深夜。

    今夜也有月,月仍圓,銀色的面具在月下閃閃發光,看來和十三年前的那個月圓之夜完全沒有什麼不同。

    面具是不會老的,也不會變。

    可是人已變了。

    蕭峻已經從丐幫中一個小弟子變成了執掌生殺大權的刑堂香主,已經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深沉而冷酷的人。

    如果他的臂沒有斷,他絕不會變成這樣子。

    他連這個人的臉都沒有見過,這個人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這種改變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他自己也不知道。

    隱藏在這個白銀面具和黑色斗篷下的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砍下他的臂?

    蕭峻也不知道。

    這十三年來,每當月圓之夜,他都會在噩夢中遇到這個人,每當他驚醒時,他都會流著冷汗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唯一能解答這問題的人現在又像是噩夢般出現在他面前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衣裳已經被冷汗濕透,濕淋淋地粘在身上。連舌頭都像是已經被拈住,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銀面人已經在他剛才吃飯的那個位子對面坐了下來,淡淡地說︰

    “你當然不會忘記我的,”他說,“十三年前,在月下砍斷你一條臂的人就是我。”

    他的聲音並不像他的人那麼詭秘可怖,如果你沒有看見他的人,只听見他的聲音,甚至會認為他是個很溫和的人。

    這是蕭峻第一次听到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他對蕭峻說話的時候,就像是一個溫柔的母親在自己孩子的睡床前低低地唱著催眠的歌曲。

    但是他卻隨時可能把蕭峻另一條臂也砍下來。

    “十三年前,你從未見過我,我也從未見過你,可是我卻砍下你一條臂,讓你殘廢終生。”銀面人說,“這十三年來,我再也沒有去找你,你當然也沒法子找到我。”

    他說︰“可是過了漫長的十三年之後,我居然又來找你,你知不知道為了什麼?”

    蕭峻搖頭。

    銀面人又問他︰“你想不想知道?”

    蕭峻點頭。

    銀面人慢饅地轉過身。“如果你想知道,你就跟著我走。你不走,我也不會勉強你。”

    誰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誰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蕭峻居然真的跟著他走了,就好像中了魔一樣跟他走了。

    就算這個人要把他帶到地獄里去,說不定他也會跟著去的。

    這個人的聲音對他竟似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

    這是他第一次听見這個人的聲音,卻又好像已經听過無數次。

    為什麼會這樣子呢?蕭峻自己也無法解釋。二

    夜間有霧,霧色淒迷。黑色的斗篷被晚風吹動,這個人在迷霧中看來就像是黑夜的幽靈。

    他走在前面,走得並不快,蕭峻就跟在他身後,距離他並不遠。

    蕭峻還有劍。

    一柄特地為殺人面鑄造的劍,在戰國時就被殺人的刺客們所偏愛的那種短劍。

    如果蕭峻拔劍,也許一劍就可以從這個人的背後刺入他的心髒。

    蕭峻沒有拔劍。

    雖然他從未在背後傷人,這個人卻應該是例外。

    他也應該知道良機一失,永不再來,像這樣的機會是絕不會再有第二次的。

    多年來他一直都在等待著這麼樣一個機會,現在機會已經來了,他為什麼還不出手?

    淒迷的夜霧中忽然出現幾點朦朧的燈火,燈火在水波上蕩漾,水波在燈光下蕩漾,波平如鏡。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靜靜的大明湖忽然間就已出現在蕭峻面前。

    燈火在一條船上,船在水波間,距離湖岸還有八九丈。

    一湖美麗的水波,一條美麗的船。

    銀面人站在岸邊的一株垂柳下,柳絲在微風中輕拂,他忽然回頭問蕭峻。

    “你上不上得了那條船?”

    蕭峻忽然拔劍,在柳樹干上削下了三片木,劍光又一閃,木片飛出,飛落在水波上,第一片離岸三丈,第二片五丈,第三片七丈。

    劍光消失時,蕭峻的人已經在第一片柳木上。

    柳木沉下,人躍起,以左腳的腳尖輕點第二片木,右腳再輕輕一點第三片。

    柳木沉下又浮起,蕭峻已在船上。

    這是他苦練多年的成績,他自信他的輕功在江湖中絕對可以排名在前十位里。

    可是他的腳剛踏上船板,銀面人已經在船上,慢慢地走進了門前懸掛著珠簾的船艙。

    珠簾在風中搖蟲,一串申珠玉拍擊,發出風鈴般輕悅的聲音。

    柳木還在水面上飄浮,蕭峻的心卻已沉了下去。

    他這一生中,真正痛恨的只有兩個人,他活著,就是為了要找這兩個人復仇。

    現在他都已找到了。

    但是現在他也已發現,要對付這兩個人,他還是沒有機會,也沒有希望。

    兩個灰衣人正在艙門外看著他,兩個人的臉都像是用青石雕成的,既沒有血色也沒有表情。

    他們以右手掀起珠簾,卻將左手隱藏在衣袖里,好像都不願被別人看見這只手。

    因為這只手就是他們的秘密武器,而且是種致命的武器,是殺人用的,不是給人看的。

    蕭峻見過這樣的人。

    他們都有一柄奪命的鋼鉗,他們都有九百九十九條命。

    他們的命無疑都屬于這個神秘可怕的銀面人。

    並不算太大的船艙,布置得精雅而華麗,銀面人已坐下,懶洋洋地坐在一張寬大而柔軟的椅子上。

    另一個灰衣人正在為他烹茶,一個形狀古拙的紫泥小爐上,銅壺里的水已經快開了。

    “這是趵突泉的水,是天下有數的幾處名泉之一,歷千年而不竭。”銀面人說,“用此處的泉水烹茶,色、香、氣、味都不比金山的天下第一泉差。”他的聲音更平和,他說的是個非常風雅的事。

    如果不是因為他臉上還戴著那可怕的白銀面具,任何人都會認為他要蕭峻到這里來,只不過為了要請他喝一盅好茶而已。

    “我從來不喝酒,只喝茶,我對茶有偏好。”銀面人又說,“喝茶的人永遠都比喝酒的人清醒得多。”

    蕭峻站在窗口,遙望著遠處千佛山黑沉沉的影子,忽然問銀面人。

    “他們的手呢?”

    “誰的手?”

    “就是這些人,”蕭峻說,“這些有九百九十九條性命的人。”

    他又問︰“他們究竟是一個人有九百九十九條命,還是九百九十九個人只有一條命?”

    銀面人淡淡地說︰“你是關心他們的命,還是關心他們的手?”他仿佛笑了笑,“不管他們多少個人,多少條命,其實都完全一樣。”

    “一樣?怎麼會一樣?”

    “因為他們的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銀面人說,“我隨時都可以要他們去為我做任何事,也隨時可以要他們去死。”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平和。“他們的手也跟你一樣,都是被我砍斷的,每個人的手都是被我砍斷的。”

    一個人居然能用如此溫柔的聲音說出如此可怕的事,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可是他們不像你。”銀面人又說,“我雖然砍斷了他們的手,他們並不恨我。”

    “哦!”

    “因為我又給了他們一只手,這比他們原來的那只手更有用。”

    他忽然吩咐那個正在烹茶的灰衣人︰“你為什麼不讓蕭堂主看看我給你的那只手?”

    灰衣人立刻站起來,卷起了左面的衣袖,只卷起一點,剛好露出了一柄鋼鉗。

    鋼鉗的構造仿佛極精密復雜,可惜蕭峻能看到的並不多。

    “這不是手,”蕭峻說,“這是個鉗子。”

    “這是一只手,”銀面人說,“只要是別人能用手做的,這只手都能做。”

    壺里水已沸,茶碗已擺在桌上。“你為什麼不替蕭堂主倒碗茶喝?”

    灰衣人用他的鋼鉗一夾,就輕輕巧巧地把銅壺夾起,為蕭峻倒了碗茶。

    茶水里有一根茶梗浮起,他又用鋼鉗一夾,就輕輕巧巧地夾了起來。

    他用這只“手”做的事,動作之輕巧,絕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

    “別人用手不能做也做不到的事,這只手也能做。”銀面人又吩咐,“蕭堂主也許還不信,你為什麼不做給他看看?”

    鋼鉗“格”的一響,銅壺的柄立刻被夾斷,就好像用剪刀剪布絮一樣容易。

    爐火仍未滅,灰衣人將鋼鉗伸下去,就拈起了一塊熾熱的木炭。

    銀面人問蕭峻︰“別人能不能用手做這些事?”

    蕭峻閉起嘴。

    銀面人的聲音里充滿驕傲之意,“這只手不但可以做這些事,還可以一下子夾碎別人的關節,握住別人的刀鋒,撬開房門,扭斷鐵鏈,如果吊在屋梁上,也可以比任何人都吊得久些,因為這只手的手腕絕不會酸,也不會斷。”

    蕭峻不能不承認,這些事確實不是常人的雙手能做得到的。

    “如果有人想用小擒拿法拿住這只手的脈門,那麼他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因為這只手根本沒有血脈穴道。”銀面人說,“如果你也有這麼樣一只手,你用它握劍,也絕對沒有人能將你的劍奪走。”

    他又問蕭峻︰“你想不想有這麼樣一只手?”

    蕭峻仍然閉著嘴,可是他也不能不承認,他的心確實有點動了。

    銀面人無疑已看出了這一點。

    “你雖然不知道我是誰,可是我對你這個人卻已知道得非常清楚。”

    “哦?”

    “你是個孤兒,還不到六歲,你的娘親已去世了。”銀面人說,“你一直都沒有見過你的父親,連一面都沒有見過。”

    蕭峻的心忽然一陣刺痛,就好像忽然被人用一根針刺了進去。

    這是他一直隱藏在心底的秘密,想不到現在競忽然被一個陌生人說了出來。

    銀面人又說︰“你從小就被現在已去世了的丐幫前任幫主大悲先生收養,可是連他都沒有把你的身世告訴過你,而且對你很好。”

    蕭峻的臉色忽然變了,蒼白的臉上忽然泛起了一陣腥紅。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銀面人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我還知道你最恨的一個人並不是我,而是李笑。”

    “李笑?”

    “三笑驚魂李將軍,李笑。”

    沒有人知道大笑將軍的真正名字,連蕭竣都是第一次听到。

    “我知道你最恨的一個人就是他,”銀面人說,“因為大悲先生雖然從未提起過你的身世,可是只要一听見別人提起大笑將軍,就會勃然大怒。”

    這是事實。

    “大悲先生對這位大笑將軍無疑是深痛惡絕的,你也一樣。”銀面人說,“因為我知道大悲先生一定告訴過你,你的父母都是死在這個人手里的,死得都很慘。”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銀面人的聲音更奇怪,“有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可是我也有做錯事的時候。”

    他長長嘆息,嘆息聲中竟似真的充滿悔恨。

    “我實在不該砍斷你一條手臂的,”銀面人說,“我那麼做,只因為我把你當做了另外一個人。”

    他不讓蕭峻開口。“現在我已經知道我錯了,所以我不但要補償你,還給你一只手,而且還要再給你一次機會。”

    “什麼機會?”

    “復仇的機會。”銀面人說,“我可以讓你親手去殺死李笑。”

    他說得極有把握,極肯定。“而且我還可以保證你一定能殺得了他。”

    蕭峻又閉了嘴,但卻已無法保持他慣有的鎮定與冷靜。

    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然後就開始不停地在這間鋪滿波斯地氈的艙里走來走去。

    他不願接受這個銀面人的恩惠,可是他也不願放過這次機會。

    他永遠忘不了他的養父提起李笑這個人時,口氣中那種悲憤仇恨和怨毒。

    對一個江湖人來說,這種不共戴天的仇恨只有用血才洗得干淨。

    ——不是仇人的血,就是他自己的血。

    蕭峻終于停下來,面對銀面人。

    “你為什麼要給我這個機會?”

    “因為李笑也是我的仇人,”銀面人道︰“我也有個親人是死在他手里的。”

    他的聲音忽然變了,也變得像大悲先生提起大笑將軍時一樣,充滿了悲憤仇恨和怨毒。

    “你既然這麼痛恨他,為什麼不自己去殺了他?”蕭峻問。

    “我只想要他死,不管他死在誰的手里都一樣。”銀面人說,“就算他被野狗咬死也無妨。”

    白銀面具在燈下發光,蕭峻看不見他的臉,卻又發現在他和李笑之間的怨恨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深得多。

    “我給你這個機會,只因為你的機會比我好。”銀面人說。

    “為什麼?”

    “因為他根本沒有把你放在眼里,根本就不會提防你,所以你才有機會。”銀面人說,“無論誰要殺他,都一定要在這種情況下才有機會。否則就算是楚香帥復出,恐怕也傷不了他的毫發。”

    “你呢?”

    “我也不行,”銀面人嘆息,“五十招之內,他就可以將我斬殺于刀下,就算他不用他的刀,空手也可以把我的頭顱扭斷。”

    他絕不是個謙虛的人,他能說出這種話未,當然不假。

    “所以你出手一擊就要殺了他,”銀面人說,“否則你也必死無疑。”

    他說得非常認真,“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一有機會你就要出手,一出手就要刺他的要害,一擊必定致命的要害。”

    ——可是我能有幾分機會?

    蕭峻很想問,卻沒有問。就算只有一分機會,他也應該去試一試。

    “你的機會很好,”銀面人道,“他對你的輕視和疏忽,都是你的好機會,何況他絕對想不到你已經多了一只手。”

    “我多了一只手?”

    “我答應過你,我要還給你一只手,”銀面人說,“所以你也應該答應我,用這只手去殺了他。”

    他給蕭峻的當然不是一只真的手,他給蕭峻的也是一柄鋼鉗。

    鋼鉗裝在兩節可以轉折活動的鐵臂上,鐵臂的構造精密而復雜。

    “可是它用起來卻很方便,”銀面人將鐵臂裝在蕭峻的斷臂上,“因為你這里的肌肉還沒有死,還可以把你的真氣內力運用到這里來,發動這條鐵臂上的機簧,運用你那柄殺人的短劍。”

    他又向蕭峻保證。“以你的聰明和內力,再加上一點技巧,一個時辰之中,就可以運用自如了。”

    兩節鐵臂是用六根鋼骨接成的,鋼骨並不粗,藏在衣袖中時,這條袖子看起來好像還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只要你注意一點,李笑絕不會發現的,”銀面人的聲音充滿興奮,“所以等到你這只手忽然從袖子里刺出來時.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蕭峻不願用這種方法殺人。但是他要去殺的這個人卻是他不能不去殺的,這次機會很可能就是他唯一的一次機會。

    他好像已經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只不過有件事他還是一定要知道。

    “你是誰?”蕭峻問這個銀面人,”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應該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其實你大概早就听說過我的名字。”銀面人說,“我就是高天絕。”三

    元寶的頭已經有點暈了,舌頭已經有點大了,一雙本來就不算小的眼楮看起來雖然比平常更大,眼珠子轉動起來卻已經不太靈光。

    幸好他根本不想轉動他的眼珠子,因為他本來就只想看一個人。

    在他的眼中看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比這個人更好看。

    湯大老板從十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被人盯著看,到了三十四歲的時候還是時常被人盯著看,被各式各樣的賭徒酒鬼色狼盯著看。

    她早就已經被人看得很習慣。

    可是現在她居然好像被這個小鬼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看什麼?”

    “看你。”

    “我已經是個老太婆了,你看我干什麼?”

    元寶故意嘆了口氣,“我已經是個老頭子了,不看老太婆看誰?”

    湯大老板本來不想笑的,卻偏偏忍不笑出來。

    她忽然發現這個小鬼實在很可愛。

    這實在是件很危險的事。

    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一個一直都很寂寞的三十四歲的女人,如果忽然覺得一個男人很可愛,不管這個男人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也不管這個男人有多大年紀,都是件非常危險的事。

    不但危險,而且可怕。

    如果她也像高天絕一樣,有個臼銀面具,她一定會立刻戴在臉上。

    因為她已經發現這個可愛的小鬼有點危險了,她實在不想讓他知道她已經覺得他很可愛。

    可惜她沒有。不但沒有白銀面具,什麼樣的面具都沒有。

    所以元寶忽然又問了她一句更危險,更可怕的話,湯大老板當然也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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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6 00:57:41
第十五章 明湖暗夜

    四月十九,黎明前。

    風靜水平月落星沉,燈光卻更亮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這一段時候里,只有燈光是最亮的。

    因為它在燃燒著自己。它不惜燃燒自己來照亮別人。

    人也一樣。

    一個人如果不惜燃燒自己,無論在多黑暗的環境里,都一樣能發出光來的。

    高天絕,這個人居然就是高天絕。

    “天絕地滅,趕盡殺絕。”

    這個只有在傳說中出現過的神秘人物,此刻居然就坐在他對面。

    蕭峻是個孤兒.出世的時候高天絕就已經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人物之一。

    他們之間本來絕不應該有任何關系,但是現在他們的命運卻又好像已經被某一種神秘的原因聯系在一起。

    高天絕忽然問蕭峻︰

    “你是不是想揭下我的面具來,看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本來我確實是想這麼做的。”

    “現在呢?”

    “現在我已經不想了。”蕭峻說,“因為我已經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雖然看不見你的臉,你也看不見我的,”蕭峻說,“剛才你在路上,一直都走得很慢,就因為你什麼都看不見。”

    別人就算要戴面具,也會在面具上留兩個洞,把眼楮露出來。

    這個白銀面具上卻只有一個洞,並且不是在眼楮的部位,而是在嘴的部位。

    所以他可以喝茶,卻看不見。

    只有瞎子才會戴這種面具,名震天下的高無絕,怎麼會變成了一個瞎子?

    蕭峻沒有問。

    他相信這個問題一定會觸及高天絕心里一件非常痛苦的往事。

    “就因為我看不見你,所以你也不想看我了。”高天絕又問蕭峻,“你是不是認為這樣才公平?”

    “是。”

    “那麼我不妨再告訴你,還有件事也很公平。”高天絕說。

    蕭峻也沒有再問是什麼。

    他已經注意到高天絕的左手一直都藏在那件黑斗篷里,一直都沒有伸出來過。

    現在高天絕卻忽然把它伸了出來。

    他伸出來的也不是一只手,他伸出來的也是個銀光閃閃的鉗子。

    “我砍斷了你的一只手,我這只手也被人砍斷了,”高天絕的聲音里帶著種無論誰听見都會覺得痛苦的譏誚之意,“這是不是也很公平?”

    蕭峻沒有回答,卻反問他︰“砍斷你這只手的人,是不是長得很像我,所以你才會砍斷我的手。”

    高天絕忽然笑了,大笑。

    “笑”本來絕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不但自己愉快,也可以讓別人愉快。

    但是他屬下的灰衣人臉上卻忽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

    ——這是不是因為他們都知道他這種笑聲帶來的並不是歡愉,而是災禍與不幸。

    蕭峻的手心里也有了冷汗。

    他心里忽然也覺得說不出的恐懼,卻不是因為他從未听過如此可怕的笑聲,而是因為他听過。

    他確實听過。

    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好像很真實,又好像只不過是個噩夢。

    究竟是真是夢,他自己也分不清。

    就在這時候,高天絕的笑聲突然停止,灰衣人臉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蕭峻也突然自往事中驚醒。

    船艙中一點變化都沒有,艙外的大明湖也還是那麼平穩安靜。

    但是在他們的感覺中,天地間的每一件事都好像突然改變了,每個人心里都突然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巨大壓力。

    船艙里沒有風,高天絕沒有動,可是他身上的黑色斗篷卻忽然像是浪濤般開始波動。

    茶碗上的蓋子突然彈起三尺,“波”的一聲響,突然在空中碎裂。

    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響,本來開著的窗子突然關了起來,上面糊著的窗紙也突然碎裂,一條條一片片漫空飛舞。就像是無數只被幽靈自地獄中召來的蝴蝶。

    角落里木案上一架七弦琴的琴弦,忽然“錚錚琮琮”的響起,門上的珠簾也突然開始響動如弦琴。

    然後又是“嗆”的一聲響,七弦俱斷,八音驟絕,簾上的珠子就像是眼淚般一連串落下,門外的兩個灰衣人已蹤影不見。

    外面的甲板上也沒有人,誰也不知道這些可怕的變化是怎麼會發生的。

    只有高天絕知道。

    “他來了,”高天絕忽然深深吸了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已經來了。”二

    湯大老板瞪大了眼楮,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元寶。

    她的眼楮本來就不小,現在好像比平時又大了兩倍,她的嘴本來雖然不大,現在卻好像一口就可吞下兩個雞蛋。

    湯大老板今年已經三十四了,什麼樣的場面都見過不少,可是現在看起來,卻像是個被人嚇呆了的小女孩,而且最多只有七八歲。

    元寶剛才說的那句話,真是把她嚇了一大跳。

    “你沒有說,我只不過自己以為自己听見了而已,其實你什麼都沒說。”

    “其實我是說了。”元寶板著臉,“我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話,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

    “可是我真的沒听見。”

    “你听見了。”

    “我沒有听見。”

    “你明明听見了。”

    “我明明沒有听見。”湯大老板說。

    元寶盯著她,忽然用一個快淹死的人在叫救命時那種聲音把剛才那句話又說了一遍。

    “我要你嫁給我。”

    湯大老板又嚇了一跳,簡直被這個小鬼嚇得連魂都沒有了。

    “我的老天,”她的聲音好像是在呻吟,“我的老天。”

    “這次你听見沒有,”元寶問,“還要不要我再說一遍?”

    “我求求你,你幫幫忙。”湯大老板已經連一點大老板的樣子都沒有了,“如果你再說一遍,我只有去跳河。”

    “為什麼要跳河?”

    “剛才你說的那句話,連五條街之外的聾子都一定听得很清楚。”

    “那有什麼不好?”元寶瞪著眼,“我說的話從來都不怕被別人听見。”

    “你不怕,我怕。”

    “怕什麼?”元寶用力拍了拍胸脯,“有我在這里,你有什麼好怕的?”

    湯大老板又呻吟了一聲,看起來就好像馬上就要暈倒到桌子下面去。

    “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有多大年紀?”她說,“我大概已經可以做你的祖母了。”

    元寶居然立刻點頭。

    “對對對,你大概已經可以做我的祖母了,我的祖母今年也不過只有一百零一歲而已。”他故意問她,“你呢?”

    “我雖然沒有那麼老,也有三十多了,最少也可做你的娘了。”

    “做我的娘?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是什麼意思?”

    “哈哈哈的意思就是說我已經快被你氣死了。”元寶說,“連我的四姐今年都已經快三十多,你居然要做我的娘,你說你是不是在氣我?”

    “我不是。”

    “那麼我就告訴你,連我的大姐都可以做你的娘了。”元寶一本正經地說,“你到我家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做我的老婆,而且非做我的老婆不可。”

    湯大老板馬上用兩只手掩住耳朵。

    “我沒有听見,”她說,“你什麼都沒有說,我什麼都沒有听見。”

    “好,那麼我就再說一遍給你听。”

    他居然真的又用比剛才更大一倍的聲音說︰“我要你……”

    這句話這次他只說出了一半,因為湯大老板已經撲過去,用剛才掩住她自己耳朵的那雙手掩住了他的嘴。

    她的手溫暖而柔軟。

    她的人也軟了。

    因為她一撲過去,元寶就乘機抱住了她,她想推開,卻推不開。

    “你這個小鬼,你真不是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我是人。”元寶說,“是個大男人。”

    “是個狗屁大男人,我最少也比你大十幾歲。”

    “我的三姐夫和五姐夫都比我的姐姐大十幾歲。”元寶說得振振有詞,“三十多歲的男人可以娶十幾歲的女人,三十幾歲的女人為什麼不能嫁給十幾歲的男人?”

    “你喝醉了。”

    “我沒有。”

    “你明明喝醉了。”

    “我沒有,我沒有……”三

    “他”是誰?是誰來了?

    水平如鏡的大明湖上,忽然裂開了一條白色的浪花。

    一條輕舟就像是一把快刀割裂了一塊柔滑的絲緞般割開了這平靜的大明湖,箭一般急駛而來。

    一個高大的青衫人,背負著雙手,站在船頭,長衫迎鳳飄舞。

    星已沉,月已落,現在正是天地間最黑暗的時候,誰也看不清他的容貌和面目,但是每個看見他的人都已感覺到他那種懾人的威嚴和氣度。

    輕舟上沒有別的人,沒有人張帆,沒有人撐篙,沒有人操漿,沒有人掌舵。

    可是船已經來了,來得遠比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的都要快得多。

    高天絕壓低聲音問蕭峻︰

    “你知道來的是誰?”

    “李笑!”

    “對,就是他。”

    李笑,三笑驚魂李將軍李笑。

    蕭峻當然知道李笑就是吳濤,但是現在這個人的身上卻已連一點吳濤的影子都沒有了。

    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因為他再也用不著掩飾自己的身份。

    他的肚子已經不見了,身上所有多余的脂肪和肥肉都已奇跡般消失。

    他的尖額已變得寬闊而開朗,他的灰臉上已發出了白玉般的瑩光。

    ——他真的就是那個被人扒走錢包自己還不知道的平凡庸俗的生意人?

    蕭峻不信。

    他本來一直不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易容術,也不信一個人會有如此驚人的改變。

    但是現在他已經不能不信。

    這個人就是他要殺的人,但是他卻在這一瞬間忽然對這個人生出種說不出的畏懼和仰慕,就像是一個熱情的少年忽然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英雄。

    蕭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感覺,但是他已經發覺了一件事。

    ——他的心里好像永遠都有兩個人在交戰,用兩把快刀在交戰,你一刀砍過來,我一刀砍過去,每一刀都砍在他心上。

    所以他心里永遠都充滿了矛盾和痛苦。

    “只要一有機會,你就立刻出手,一出手就要取他的要害。”

    蕭峻並沒有忘記高天絕再三囑咐他的話。

    但是等到機會來臨時,他是不是會出手?連他自己也沒有把握。

    輕舟在湖水上飄蕩,人已到了高天絕的船上。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他的輕舟仿佛還距離這條大船很遠。

    現在他的人已經在船艙里,蕭峻終于看清了他的容貌和面目。

    他的臉輪廓分明,就像是用一塊美玉雕成的,額角寬闊,鼻梁挺直,嘴角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他的眼楮明亮而有威力,卻又偏偏充滿了憂郁和哀傷。

    他的身子筆挺,就像是一桿標槍。

    他的英挺,他的氣勢,他的風度,找遍天下也很難找出第二個人來。

    像這麼樣一個人,為什麼會顯得如此憂郁?難道他心里也和蕭峻一樣矛盾痛苦?

    高天絕沒有看見這個人,他根本什麼都看不見,奇怪的是,他看見的卻又仿佛比任何人都多。

    更奇怪的是,別人都看不見高天絕的臉,這人卻仿佛能看得見。

    他們面對著面,互相凝視,就好像彼此都能看得到對方。

    高天絕的白銀面具在燈下閃動著銀光。

    面具本來是沒有情感也沒有表情的,可是現在卻好像有了表情,一種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誰都無法明了解釋的表情,連那閃動的銀光都好像變成了燃燒的火焰。

    李將軍臉上本來是有表情的,也是種別人無法明了的表情,可是忽然間又變得完全沒有表情了,就好像忽然戴上個冷冰冰的面具。

    “果然是你,”李將軍終于開口,“我就知道你遲早一定會找到我的。”

    “是你來找我的。”高天絕淡淡地說,“我並沒有去找你。”

    “既然我們已經相見,是誰來找準都已經沒有什麼分別了。”

    “有分別。”

    “哦!”

    “我既沒有找你,也沒有看見你,”高天絕說,“我已經說過,我這一生中永遠不要再見你。”

    “所以你才戴上這麼樣一個面具。”

    “是的。”

    “如果我一定要看看你呢?”

    高天絕冷笑︰“你一定看不到的。”

    李笑冷冷地看著他,身于忽然憑空飛了出去。

    李將軍一直都沒有注意到蕭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船艙里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蕭峻卻一直在注意著他們,注意著他們臉上表情的變化,注意听他們說的話。

    他一直在等機會。

    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機會到來時是否會出手,卻還是在等。

    他沒有機會。

    李笑雖然一直都靜靜地站在那里,既沒有動作,也沒有戒備,就像是個木頭人。

    但是這個術頭人卻無疑是個雕塑得絕對完美無暇的木頭人。每一刀都刻在絕對正確的部位上,每一根線條,都刻得絕對正確無疵,全身上下連一點點缺點你沒有。

    所以這個人雖然既無動作也無戒備,但是全身上下都無懈可擊。

    動就是不動,不動就是動,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這已是“禪”的境界。

    蕭峻就算想出手,也找不到出手的機會,但他卻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們兩個人之間,以前無疑是認得的,而且很可能是很好的朋友,可是這兩個人之間卻又好像有種誰都沒法子化解的仇恨。

    究竟是敵是友?誰也分不清。

    就在這時候,不動的李將軍忽然動了。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動。

    他的動作仿佛很慢,卻又快得令人連看都看不清,他的動作仿佛很笨拙,卻又如飛風般柔滑優美。

    高天絕一心想將他置于死地,他不想。

    他只想揭下那個又丑陋又美麗又神秘又可怕的白銀面具。

    高天絕絕不讓他達到目的。

    高無絕也動了。

    兩個絕對靜止的人,忽然全都動了。動如風,動如鳳中的波浪柳絮白雲,動如波上柳和雲間的風。

    蕭峻的心沉了下去。

    他一直都認為自己絕對可以算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別人的想法也跟他一樣。

    現在他才知道這種想法很可笑。

    他的武功和這兩個人比起來,根本連比較都沒法子比較。

    他從未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人能夠練成他們這樣的武功。

    現在他已經親眼看見。

    他怎麼能出手,怎麼有機會出手?

    人影閃動,燈光熄滅。

    可是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淡淡的晨曦已經照亮了大明湖。

    追逐飛躍的兩條人影忽然分開,李將軍忽然己到了蕭峻面前,閃電般出手,握住了他的右臂,他唯一的一條臂。

    蕭峻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只听見李將軍低沉的聲音說︰

    “這地方你留不得,快跟我走。”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蕭峻的身子已經離地而起,跟著李將軍飛掠而出。

    他不能反抗。

    可是在他們飛出船艙的那一瞬間,他忽然看到了一個機會。

    在這一瞬間,淡淡的晨光正照在李將軍的背上。

    他的背後一片空白,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將自己的空門暴露在別人眼前,無疑也是最後一次。

    他想不到蕭峻會出手,也想不到蕭峻已經多了一條手臂。

    蕭峻連想都沒有想。

    他看見李將軍背上的晨熹時,已經將那柄用鋼鉗夾住的短劍刺了出去,從李將軍左肩下的軟肋直刺心髒。

    這個動作就好像一個人觸及炭火時立刻就會把手縮回去一樣,完全沒有經過他的意思。

    ——這個人是他的仇人,這次機會是他唯一的機會,他一定要把握住這次機會出手。

    這種想法已經在他心里生了根,所以他連想都沒有再想就已出手。

    他終于抓住了這次機會,因為他的經驗已夠多,反應也夠快了。

    這是他從無數次艱辛苦戰中得來的經驗,從無數次痛苦經驗中訓練出來的。

    他應該對自己這一擊覺得很滿意。

    可是在他有生之年,每當他想起這件事時,他的心就會覺得一陣刺痛。

    他刺出的這一劍,刺的雖然是李將軍,卻好像刺在他自己心上一樣。

    劍光一閃而沒。

    李將軍的身子突然因痛苦而扭曲,突然從劍尖上彈起,在空中痛苦扭曲掙扎。

    在這一瞬間,他的臉己轉過來面對蕭峻,晨光正照應他的臉上。

    他的臉上並沒有那種面臨死亡的恐懼,也沒有那種被人暗算的憤怒,卻充滿了痛苦和悲傷。

    蕭峻看見了他的臉。

    他臉上的這種表情,蕭峻這一生中永遠都無法忘記。

    鮮血滴落在甲板上時李將軍的人已落入湖水里。

    水花四濺,人沉沒。

    湖水上散開了一圈圈漣漪,每一圈漣漪中都有李將軍的血。

    漣漪還未消失,蕭峻已經听見了高天絕的笑聲。

    他應該笑的。

    李將軍終于死了,死于他一手安排的計劃中,他對自己也應該覺得很滿意。

    可是他的笑聲中並沒有一點歡愉得意的意思,他的笑聲中也充滿了痛苦和悲傷。

    這又是為了什麼?

    他這種淒厲的笑聲,蕭峻這一生中也永遠都無法忘記。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2-26 07:2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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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湯大老板的奇遇

    四月十九,黎明時。

    熹微的晨光剛剛從窗外照進來,剛好讓湯大老板能夠看清元寶的臉。

    元寶已經醉了,就在他說”我沒有醉”的時候已睡著,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他本來就是個孩子,又聰明、又頑皮、又可愛、又討厭,就好像她小時候認得的那個男孩子一樣。

    她叫他“小哥”,他叫她“弟弟”,而且真的把她當作一個小男孩小弟弟,一天到晚帶她去爬山爬樹罵人打架騎牛趕狗偷雞摸魚。

    所有大人不準小孩去做的,沒有一樣他沒有帶她去做過。所有男孩子們玩的把戲,沒有一樣她不會的。

    連她自己都好像忘記了自己是個女孩子。

    有一年夏天,他又帶她到山後面樹林中的小河里去玩水。

    那天天氣真熱,她穿著套薄薄的夏布衫褲,河水清涼,兩個人在水里又減又叫又吵又鬧,她的衣裳都玩得濕透了。

    那套衣裳本來就很緊,夏日午後的斜陽暖洋洋的照在她身上。

    她忽然發現他又不叫又不鬧了,忽然變得像是個呆子一樣,用一雙大眼楮死盯著她。

    那時候他才發現她並不是一個男孩子,而且已經長大了。

    她被他看得心慌。

    她看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好怕人的變化,她想跑,可是兩條腿卻忽然變得好軟好軟好軟。

    那天他們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家里面已經吃過晚飯。

    自從那天之後,他雖然還是叫她弟弟,可是再也不帶她跟別的男孩子去玩。

    從那天之後,她就變成他一個人的。直到他要去闖江湖的時候,他還是不許她去跟別的男孩玩,要她等他回來。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回去過。

    那年她才十七,今年已三十四了。

    在這十七年中,她從未有過第二個男人,也從未有第二個男人能讓她心動。

    她從未想到經過漫長的十七年之後,她居然又遇到一個這樣的大男孩,這麼聰明、這麼頑皮、這麼可愛、這麼討厭。

    她居然又心動了。

    剛才元寶抱住她的時候,她身子里忽然又有一般熟悉的熱意升起,就像是十七年前那個夏日的黃昏一樣。

    如果元寶沒有醉沒有睡,會發生什麼事?

    她連想都不敢想。

    ——這個小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要這樣子害人?

    雖然只不過是四月,天氣卻好像已經開始熱了起來,熱得讓人難受。

    她一直在出汗,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停。

    她絕不能等這個小鬼醒過來,不能讓這個小鬼再來逗她纏她害她。

    一個像她這種年紀的女人,已經不能再做這種糊涂事了。

    她悄悄地拾起散落在床下的一雙金縷鞋,悄悄地推開門,又悄悄地走回來,悄悄地為元寶蓋上一張薄被,才悄悄地走出去。

    朦朦朧朧的院子里空氣清冷而潮濕,乳白色的晨霧將散未散,一個人坐在對面長廊下的石階下,手托著腮幫子,用一雙大眼楮瞪著她。

    “小蔡,”湯大老板吃了一驚,“你坐在這里干什麼?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睡?”

    小蔡不理她,一雙大眼楮卻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倒提在手里的金縷鞋。

    她忽然明白她心里在想什麼了。

    ——這個小女孩子已經漸漸長大,已經漸漸開始學會胡思亂想,越不該想的事,越喜歡去想,而且總是會往最壞的地方去想。

    她知道這個小鬼一定又想到那些地方去了,可惜她偏偏沒法子辯白。

    ——個女人在一個男人屋子里耽了一夜,到天亮時才蓬頭散發的提著自己的鞋子走出來,還帶著三分酒意。

    她能讓別人怎麼想?她能說什麼?

    “快回房去睡吧,”她只有避開她的目光,盡量用最平靜的聲音說,“你早就應該睡了。”

    “是的,我早就應該回房去睡了,可是你呢?”小蔡盯著她,“你為什麼一夜都沒有回去?”

    湯大老板又說不出話來。

    小蔡冷笑︰“我勸你還是趕快穿上鞋子的好,赤著腳走路,會著涼的。”

    說完這句活,她就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就好像再也不願多看她一眼。

    春寒料峭。

    湯大老板痴痴地站在冰冷的石地上,從腳底一直冷到心底。

    她沒有錯,一點都沒有錯,可是她知道她已經傷了這個小女孩的心。

    晨光初露,曉霧未散。

    她從心底嘆了口氣,正準備回房去,忽然發現院子里又有個人在看著她,就坐在小蔡剛才坐過的那級石階上,手托著腮幫子看著她。

    唯一不同的是,這個人不是個小女孩,而是個小老頭。

    一個古里古怪的小老頭子。二

    湯大老板不認得這個小老頭,她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古怪的老頭子,而且從未都沒有想到自己會看見這麼樣一個人。

    這個小老頭看起來不但特別老,而且特別小,有些地方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老得多,有些地方看起來又比任何人都小得多。

    他的頭發已經快掉光了,只剩下兒根稀稀落落的白發貼在頭頂上,就好像是用膠水貼上去的一樣,無論多大的風都吹不動。

    他的牙齒也快掉光了,前後左右上下兩排牙齒都快掉光了,只剩下一顆門牙,可是這顆門牙卻絕不像別的老頭那麼黃那麼髒。

    他唯一剩下的這顆門牙居然還是又自又亮,白得發亮,亮得發光。

    他實在已經很老很老了,可是他臉上的皮膚卻還是像嬰兒一樣,又白又嫩,白里透紅,嫩得像豆腐。

    他身上穿著的居然是套紅衣裳,瓖著金邊繡著金花的紅衣裳,只有暴發戶家里出來的花花大少要去逛窯子時才會穿的那種紅衣裳。

    這麼樣一個老頭子,你說絕不絕,

    湯大老板差一點就要笑出來了。

    她沒有笑出來,因為這個院子的前後左右附近本來是絕對沒有這麼樣一個人的。

    可是現在明明有這麼樣一個人坐在那里看著她,帶著種很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就好像那些二三四五十歲的男人看她時的表情一樣。

    幸好湯大老板一向很沉得住氣,雖然沒穿鞋子也一樣很沉得住氣,所以居然還向他點了點頭笑了笑。

    “你好。”

    “我很好,”小老頭說,“非常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你貴姓?到這里來有什麼貴干?”

    “我既不姓貴,到這里來也沒有什麼貴干,”小老頭說,“我到這里來,只為了要做一件絕不是‘貴干’的事。”

    “什麼事?”

    “你猜,”小老頭像孩子般眨著眼,“你猜出來我就給你磕三千六百個頭。”

    湯大老板搖頭︰“磕那麼多頭會很累的,”她說,“我不但要你磕頭,我也猜不出你到這里來要做什麼事。”

    “你當然猜不出,”小老頭大笑,“你一輩子也猜不出來的。”

    “那麼你自己為什麼不說出來?”

    “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你說說看。”

    “好,我說,”小老頭道,“我到這里來,只不過因為我老婆要脫光你的衣服,仔細看看你。”

    湯大老板笑了。

    她本來應該很生氣的,可是她笑了,因為她從來也沒有听過這麼荒謬可笑的事。

    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听到這種事。

    小老頭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的,我早就知道你絕不會相信。”

    就在他嘆氣的時候,他的身子已飛躍而起,就像是個小孩子忽然被大人拋了起來,在半空中不停地打滾。

    湯大老板絕不是好欺負的人。

    一個女人能夠被大家心服口服的稱為大老板,當然不是好欺負的。

    她練過武,練的武功很雜,有些是她拜師學來的,有些是男人們為了親近她,為了拍她的馬屁,為了要她佩服,像獻寶一樣獻出來給她的。

    飛花拳,雙萍掌,螳螂功,飛鳳指,大小擒拿,五禽七變,三十六路長拳,七十二路譚腿,連環鎖子腳……

    她會的武功最少也有三四十種,在這個小老頭面前,竟連一種都使不出來。

    半空中還是有一個人在打滾,打滾的卻已不是小老頭,而是湯大老板。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忽然被拋起來在半空中打滾的。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小老頭身子一落下地她就被拋了起來。

    然後她就開始打滾,不停地在半空中打滾,滾得大昏地黑。

    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三

    這時候元寶已經醒了。

    他本來睡得就好像是塊石頭一樣,就算被人打兩巴掌踢一腳再踢到陰溝里去也不會醒。

    但是他卻忽然醒了過來,醒來的時候太陽正照在他對面的窗戶上。

    元寶呻吟了一聲,趕緊用被子蒙住了頭。如果慢一點,他的眼楮就好像要被這要命的陽光刺瞎了,他的腦袋也好像要裂成兩半。

    一個第一次喝醉酒的人醒來時忽然看見滿屋子陽光,大概都會有這種感覺。

    可是還沒有多久,元寶居然又慢慢地把腦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

    因為他的眼楮還沒有被蓋住的時候,他好像看見屋子里有一個人。

    一個絕不是湯大老板的人。

    他沒有看錯。

    這個人穿一身漆黑的斗篷,戴一個閃亮的白銀面具,雖然滿屋子都是陽光,可是這個人看起來卻還是好像黑夜中的鬼影。

    元寶笑了。

    他一向不怕可怕的人,越可怕的人,他越不怕。

    “你臉上戴的這個鬼臉真好玩,”元寶說,“你能不能借給我戴兩天,讓我也好去嚇嚇別人。”

    “我並不想嚇你,”這個人的口氣很和緩,“我知道你的膽子從小就很大。”

    “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

    元寶又笑了︰“幸好我也知道你是誰,否則我就吃虧了。”

    “我是誰?”

    “你就是高天絕,”元寶說,“就是把我弄得四肢無力,全身發軟,

    再把我送到這里來的人。”

    “是的,”高天絕並不否認,“我就是。”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還敢這麼樣對我?”元寶的口氣忽然變得很凶狠,“你難道不怕我家里的人找你報仇?”

    “他們不會找我的。”

    “為什麼?”

    “因為他們知道我對你是一番好意,”高天絕道,“我想你自己也應該明自。”

    “可惜我一點都不明白。”

    “我們這些人都是永遠見不得天日的人,而且早就應該死了,”高天絕說︰“我們這些人身上都帶著永遠無法化解的凶戾和仇恨。”

    他的聲音雖和緩,卻又充滿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意︰“無論誰遇到我們都不是件好事,因為我們所帶來的,只有凶殺、災禍、血腥。”

    “你們?”元寶問,“你們是什麼人?”

    “也許我們根本就不能算人,只不過是我們陰魂不散的厲鬼而已,”高天絕說,“所以我實在不願讓你也被卷入我們的恩怨是非。”

    “你的意思就是說,你不願意讓我來管你們的閑事?”

    “是的,”高天絕道,“因為你的身份不同,所以我才送你到這里來。”

    “否則你恐怕早就把我的腦袋割下來了。”

    “我不會割你的腦袋,”高天絕淡淡地說,“要殺人,並不一定要割他的腦袋,殺人的法子有很多種,這是最笨的一種。”

    “你殺人通常都用什麼法子?”

    “用的是最痛苦的一種。”

    “最痛苦的一種?”元寶問,“是讓別人痛苦?還是讓自己痛苦?”

    高無絕忽然沉默。

    “這種法子不好,”元寶又道,“因為你要殺的人已經死了,也就沒什麼痛苦了,痛苦的一定是你自己,只有活著的人才會痛苦。”

    高天絕沒有開口,也沒有動,可是他身上的斗篷卻像是狂風中的海浪般洶涌波動起來。

    元寶又說︰“有一天我很開心,就好像天上忽然掉下個肉包子來掉在我嘴里一樣,簡直開心得要命。”他說,“所以那天跟我在一起的人,也全都很開心,開心得不得了。”

    他嘆了口氣︰“痛苦也是這樣子的,你讓別人痛苦,自己心里一定也很不好受。”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有一支冷冰冰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四

    這時候湯大老板也已醒了。

    她醒來時沒有見到陽光,她的頭並不痛,可是她也和元寶一樣,只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只希望趕快死掉算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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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6 07:25:12
第十七章 恭喜你

    四月十九。

    湯大老板已經醒了,已經睜開眼楮,眼前卻還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就跟她眼楮閉著的時候完全一樣。

    她已經昏迷了多久?現在是什麼時候?這里是什麼地方?那古怪的老頭子為什麼要把她帶到這里來?

    她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最少有四處重要的穴道已經被人用一種很特別的獨門手法點住,雖然沒有傷到她的筋脈氣血,卻使她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

    如果那個老頭子年輕一點,她也許馬上就能猜出他對她有什麼目的,馬上就會想到那件事上去。

    但是那個老家伙實在太老,已經老得可以讓她自己安慰自己。

    ——他絕不會做那種事的,他對我這樣的女人絕不會有興趣,因為他一定受不了的,老頭子就算要我女人,也只會找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她一直在這麼樣安慰自己,卻又一直對自己這種想法覺得惡心。

    幸好她還能听見。

    她醒過來沒多久,就听見兩個人說話的聲音,第一個人是個女人,嗓子又尖又細,聲音又高,好像把別人都當作聾子。

    第二個人說起話來慢吞吞的,陰陽怪氣,正是那個活見鬼的怪老頭。

    “你有沒有把那個女的弄回來?”

    “當然弄回來了,”小老頭說,“這種差使要我去辦,還不是馬到成功,手到擒來。”

    “我就知道你最喜歡辦這種事。”女人的聲音更高,“你這個老混球,老色鬼。”

    “誰喜歡辦這種事,這是你叫我去的,如果換了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去。”

    “放你娘的屁!你得了便宜還想賣乖。”

    “誰得了便宜?”

    “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動過她了。”

    然後就是“啪”的一聲響,小老頭顯然挨了個大耳光,大聲叫了起來。

    “冤枉呀冤枉。”

    “你還敢叫冤?你敢說你沒有動過她?”

    “王八蛋才動過她。”

    “你本來就是個王八蛋,老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你是什麼?”

    “你快滾吧,滾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我不叫你回來,你就不許回來。”

    “遵命。”

    老頭子嘆著氣,喃喃自語︰“活到七八十歲了,還好像小姑娘一樣會吃醋,你說要命不要命?”

    老頭子的聲音忽然間去遠了,好像生怕再挨一個耳光。

    湯大老板總算松了口氣。

    現在她已听出這個聲音又尖又細的女人和那老頭子一定是夫妻。

    現在男的已經走了,只剩下一個女的,而且已經有七八十歲了。一個這麼老的老太婆還能對她怎麼樣?

    這種情況總比則才她想像中的那些情況好多了。

    就在她開始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放心的時候,燈光忽然亮了起來。

    燈光極亮,黑暗中忽然亮起如此強烈的燈光,無論誰的眼楮都受不了。

    湯大老板的眼楮閉上又睜開,睜開又閉上,再睜開時還是看不見別的,只能看見幾盞燈,遠比她的賭坊大廳中那些宮燈更亮。

    所有的燈都吊在她的頭頂上,用罩子罩住。所有的燈光都照在她身上,別的地方還是一片黑暗。

    她咪起眼楮,用睫毛擋住一點燈光,斜著眼看過去,總算隱隱約約看到了一條人影。

    這個人的確是個女人,看來仿佛很瘦,很高。

    其實湯大老板並沒有真的看見這個人,只不過看見她身上穿著的一條裙子而已。

    一條色彩極鮮艷的百褶長裙,本來絕不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應該穿在身上的。

    只看見這條裙子,湯大老板已經覺得她一定遠比自己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因為這條裙子也遠比任何人穿的裙子都長得多,而且非常窄。

    湯大老板十三歲的時候穿的裙子已經比這條裙子寬了。

    要有什麼樣身材的女人才能穿得上這麼樣一條裙子,她簡直無法想像。

    這個女人無疑也在看著她。而且可以把她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看得很清楚,看了半天之後,才用那種又尖又細的聲音問她︰

    “你姓什麼?叫什麼?今年有多大年紀?那間如意賭坊是不是你一個人開的?”

    湯大老板拒絕回答。

    這個女人根本沒有權力盤問她,她也沒有必要回答。

    她居然還反問︰

    “你姓什麼?叫什麼?今年有多大年紀?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

    “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女人說,“我姓雷,別人都叫我雷大小姐。”

    “那麼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姓湯,別人都叫我湯大老板。”

    “你今年幾歲?”

    “你有沒有告訴我,你今年有幾歲?”

    “沒有。”

    “那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你可以不告訴我,絕對可以,”雷大小姐淡淡地說,“我喜歡你這種脾氣,死也不肯吃虧的脾氣,因為我的脾氣也一樣。”

    “那就好極了。”

    “只可惜你跟我還是有點不同的。”

    “哪一點?”

    雷大小姐不再回答,卻慢慢地伸出一只手來,“啪”的給了湯大老板一個耳光。

    她的手伸出來時動作仿佛很慢,可是湯大老板還沒有看清楚她這只手是什麼樣子,臉上已經挨了一巴掌,手已縮了回去。

    這個耳光打得真快。

    “我可以打你,你卻沒法子打我,這就是我們不同的地方。”雷大小姐說,“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湯大老板閉上了嘴。

    “我不但可以打你耳光,還可以做很多別的事,”雷大小姐又說,“只要你能想像得到的事,每一樣我都能做得出。”她尖聲細氣地說,“連你想像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出。”

    湯大老板的心在往下沉。

    她知道這位雷大小姐說的話並不是說來嚇唬人的。女人對女人做出來的事,有時遠比男人更可怕。她已經想到很多可怕的事。

    雷大小姐嘆了口氣。

    “我相信現在你一定已經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她問,“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湯蘭芳。”

    “今年幾歲?”

    “三十四。”

    “只有三十四?那還好,還是個小姑娘,還可以配得過去。”

    三十四的女人在她看來還是個小姑娘,這位雷大小姐有多大年紀?

    湯大老板實在很想看看她的臉,看看她長得是什麼樣子。

    “你年紀不大,長得也不錯,脾氣雖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壞,”雷大小姐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老實說,我已經對你很滿意了,只不過我還是要仔細看看你。”

    “仔細看看我?”湯蘭芳叫了起來,“你為什麼要仔細看看我?”

    她忽然叫起來,因為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比什麼事都可怕的事。

    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小老頭說的話。

    ——我說出來你不會相信的,我到這里來,只不過因為我老婆要脫光你的衣服,仔細看看你。

    那時候她覺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出來,因為她從未听過這麼荒謬的事。

    現在她笑不出來了。

    那時候她確實不相信那個小老頭說的是真話。

    現在她相信了。

    雷大小姐的手又伸了出來,這次伸出手並沒有打她的耳光,卻在解她的衣鈕。

    湯大老板每一件衣裳都是名師精工縫制,不但質料高貴,剪裁合身,而且還有一點特色——

    她衣服的鈕扣做得特別精巧,就算她動也不動,別人也很難把她的衣裳解開。

    這並不是說時常都有男人準備解開她的衣服,就算有人心里很想這麼做,也沒有人敢真的動手。

    這只不過是她的習慣而已。

    她總認為一個女人衣服上的鈕扣,就好像一個陣地上的前哨一樣,能夠防守得嚴密些就應該防守得嚴密些。

    可是現在這個陣地的前哨一下子就被瓦解了,一下子就被雷大小姐的手指瓦解了。

    湯大老板從未見過任何人的手指有她的手指這麼靈巧。二

    高天絕的手冰冷,冷如刀鋒,冷得就像是他斷臂上裝的鋼鉗一樣。

    無論誰被這麼樣一只手扼住咽喉就算不被嚇死了,也會嚇得半死。

    元寶臉上卻連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反而用一種很關心很同情的眼光看著高天絕,而且還嘆了口氣,搖著頭說︰

    “你實在是個很可憐的人,我實在很同情你。”

    他居然還在可憐別人,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個可憐的人隨時都可以把他的喉結像門縫里的核桃一樣捏碎。

    “你同情我?”高天絕忍不住問,“為什麼同情我?”

    “因為你恐怕已經活不長了。”

    他自己的性命被人捏在手里,反而說別人活不長了,而且說得很認真。

    高天絕縱橫江湖二三十年,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活不長的是我還是你?”他問元寶。

    “當然是你。”

    “我怎麼會活不長?”

    “因為你病了,”元寶說,“而且病得很重。”

    “哦?”

    “如果我是你,早就回到家去,喝上一大碗滾燙的姜湯,蓋上兩三床棉被,蒙起頭來大睡三天,”元寶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听我的話,照我的方法去做,也許還有救。”

    高天絕好像已經听得呆了,元寶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你自己摸摸看,你的手有多冷,簡直比死人的手還冷,”他又嘆了口氣,“所以我勸你還是乖乖地听我的話,趕快回去吧。”

    高天絕的手冰冷光滑,他的手又軟又暖。

    他用兩只手握住高天絕的一只手,柔聲道︰“像你這樣的人,真的應該好好照顧自己才對,如果連你自己都不照顧自己,還有誰來照顧你?如果你死了,恐怕連一個為你掉眼淚的人都沒有。”

    他沒有笑。

    這些話好像真的是從他心里說出來的,他希望高天絕能夠給他感動。

    他常常想去感動別人,因為他自己也常常會被別人感動。

    像他這麼樣容易被感動的人大概很難再找出第二個了。

    高天絕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可是也沒有把他的手從元寶手里抽出來。

    這已經是種很奇怪的反應了。

    如果有別人在他面前說這種話,那個人的舌頭已經被割掉,如果有人敢踫一踫他的手,那個人全身都不會再有一根完整的骨頭。

    元寶等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有一點被感動的樣子,忍不住又試探著問︰

    “我的話你听見了沒有?”

    “我听見了,”高無絕居然回答,“每個字都听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回去了?”

    “不是。”

    “你準備怎麼樣?”

    “準備殺了你,”高天絕冷冷地說,“先割下你的舌頭,砍斷你的手,再殺了你去喂狗。”

    “為什麼?”元寶好像很驚訝,“我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我知道你說的沒有一句真話,”高天絕冷笑,“你只不過想用這些話打動我,讓我放你走。”

    元寶居然連一點否認的意思都沒有,只不過嘆了口氣,苦笑道︰

    “這麼樣看起來,要騙你還真不太容易。”

    “你承認?”

    “既然騙不過你,不承認也不行了,”元寶說,“你殺了我吧。”

    “我本來就要殺了你。”

    “你準備用什麼法子殺我?”元寶問,“能不能用這只手把我捏死?”

    他的手還是握著高天絕的手,忽然在這只冰冷的手上親了親,用他溫暖而柔軟的嘴唇在這只冰冷無情的手上親了親。

    “听說天牢里的死人在處決前也可以有最後一個要求,”元寶說,“這就是我最後一個要求,你一定要答應我。”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閉上了眼楮,準備等死了。三

    湯大老板沒有哭,沒有吵鬧沒有喊叫沒有掙扎也沒有哭。

    因為她知道這是沒有用的。

    她恨不得趕快死掉算了,如果死不了,能夠暈過去也好。

    可惜她非但死不了,而且清醒無比。

    所以她只有躺在那里讓別人看她,赤裸裸的躺在燈光下讓這個一點都不像大小姐的雷大小姐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個夠。

    她的腰肢縴細,胸膛堅挺,她的腿修長渾圓結實,全身上下連一個疤都沒有,也沒有一塊松弛的皮膚一點多余的肌肉,和她十六歲時完全沒有什麼不同。

    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要保持這種身材並不容易,這是她多年不斷鍛練的結果,也是她一直引以為傲的事。

    在春天的晚上,在湯蘭芳浴罷,對鏡穿衣時,在夜半無人,春夢初醒的時候,她也會迷迷糊糊的想起一些不該想的荒唐事,幻想著有一個人在默默地欣賞著她這完美無暇的胴體。就好像十六年前那個春天的晚上,她初次獻出她自己的時候一樣。

    她真的這麼樣想過,她相信還有很多別的女人也會這麼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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