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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女兒意[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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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4 00:49:35 |倒序瀏覽
女兒意 作者:陳毓華

哪來的瞎眼狗,竟敢擋她的財路,還皮皮的說她想非禮他!
算了,好女不與惡男鬥,她可有一籮筐的家事要打點呢,
然而他不知哪根筋不對勁,鎮日像個餓死鬼投胎般纏著她不放,
每次見面總向她討食物吃,不然就是滿口的「人家」沒個男人樣,
更故意害她受傷時入主當家,奇怪的是,
啥時他竟在不自覺間主宰了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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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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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4 00:50:33


在練習,練習這樣輕輕地愛情。

不知道是不是老了,最近,老在不經心時,腦子裡總要浮現讀書的片段回憶,是因為一直一個人坐著寂寞的牢太久了嗎?

偶爾會想起那些逝去的人,過往的事再椎心,在時間的流逝下,青春沉澱了,夢呢?不顧一切往前衝的夢想也薄了,薄如蟬翼,輕若炊煙,至於諾言,也早就不知去向。

一直是一個人的日子過久了,竟然忘記比翼該怎麼飛,一直不愛自己,所以也不奢望別人來愛我,對於不經意闖進生活的人,因為逗留的時間總是不長,忍忍就過去了。

但這回,他不肯走,我的生活起了波瀾。

使盡全部手段,直到我筋疲力竭,他仍如山存在。

算了,算了,我這麼無趣的人,一條直線,不會拐彎、不懂溫柔,過幾日等他厭煩了自然會離去。但是,直到我這篇序寫完,他又像王一樣在外頭揮手,賴在沙發上看電視的電視「兒童」,居然用那賴皮的笑容揮手招呼要我去填滿他胸口的虛無。

這個沙豬男人。

不肯屈就,他又賴了一分鐘的沙發,最後忍無可忍,把我從電腦前面挖走。

他,從哪裡學來這些手段?

罷了,罷了!

嫌兩個人的體溫不夠,他抓來毯子,把感冒的我從頭到尾包裹,活像等待蛻變的蛹。

在用力抗拒那有了他以後的亂七八糟生活,我想,很久不知道微笑的我,雖然也沒能在他的懷抱看見自己如花綻放的幸福面容,但是,被寵愛的感覺真好!

這本書書名一波三折,換到後來差點流產,急急在交稿的那一剎那才想出來,雖然是臨時想出來的,卻覺得再貼切不過。

女兒般的心思真的很難捉摸。

就連我自己,也總是跳躍式的思考,曾練習過一項一項來,但是一下又故態復萌了。

我自己是這樣子想啦,但是朋友們也不見有人抗議,所以嘍,也就一直的給它任性妄為下去。

阿華交稿的速度又變慢啦。

反省不了,就給它放水流。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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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1-3-14 00:51:00
第一章

煙花三月,花潤草長的江南河。

隋煬帝所開的運河,江南河是四段運河中最美的,兩岸秦淮煙柳,人文薈萃,樓台綿延,長達八百多里。

水面上清風拂來,水波碧綠,小船跟舢板來回穿梭,一不小心,長長的篙就會碰著岸邊商家的招牌簾。

船夫歌聲悠悠,蕩入人們的耳朵。

酒肆茶樓、米號布莊、秦樓楚館,門面挨著門面,多得數不完。這一帶多是平民老百姓討生活的地方,光明跟黑暗相映相隨,自然少不了地痞流氓攪和攪和,一條龍武館也就因應誕生,它在這岸邊一站,屈指算算,也有百年的歷史。

百年歷史,這理應是個不錯的武館,其實,它的門面已經不怎麼樣,縱使它的上上上……代館主曾有過一段能呼風喚雨的歲月,風光過了幾代,現在也變成不可考的過往舊事。

兩隻毫無威嚴的守門石獅,長年被巷弄裡的小鬼騎著玩,已經失去威武的形象,比哈巴狗還不如。

夏日涼快透風的大門本來只是掉了漆,買罐紅漆回來刷刷也還過得去,可是流年不利,日前隔壁花花酒樓的恩客發了酒瘋,使著蠻力毀了那已年高德劭的大門。

事情傳到館主嫘宮的耳朵,他也不動氣,只淡淡的說:「去廚房拿些米水紙張糊著便是。」

於是,破落的武館大門更難看了,要不是還有張牌匾橫掛著,早禿了的旌旗桿實在叫人家看不出來這戶人家是做啥營生的。

但是嫘宮又有話說:

「裁布繡旗要花錢,留著給鴿子歇息也好。」

本來應該旗幟飄揚的旗台上,如今是一坨坨鴿子留下「到此一遊」的痕跡——鴿子大便。

武館湊合成這樣也能收徒弟、過生活?

算是他狗屎運亨通好了,這條江南河沿岸上下一百里內就他一家武館。

文人當道的年代,白面書生型的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天泡在茶館酒樓吟詩作對,講好聽呢,博個風流名聲,要不就不事生產提個鳥籠到處溜躂,掛個酸秀才名聲,耀武揚威。

至於家貧或就長個頭不長腦袋的人怎麼辦?只能賣氣力嘍。

舞槍弄棒的人什麼粗活都能做,甚至比吃大頭菜還簡單,誰家缺人手都往武館裡找,挖井耕田。所以即便護鏢的工作實在少得可憐,三餐溫飽卻也不成問題。

這一日,隨風輕揚的河堤楊柳或岸邊青蓮也多染了幾分人間俗味,不為其他,原來是財神老爺的生日。

財神爺最常受百姓以香火熏身,不管文武財神、正財神還是五路財神,甚至過路財神、偏財神,哎呀,反正都是財,銀子最好滾滾來,沒人會嫌少。

所以,各種雜耍技團、野台戲等,在神誕以前就進駐財神廟附近,乘機大撈一票,至於難得休息的酒樓姑娘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準備出門玩耍、賞花。

嫘兵兵早早就計劃要趁這財神爺生日用力地賺一筆外快,她吆喝了幾個功夫還能見人的師兄弟準備,幾套招數練下來,朦朦外地人,多少總能賺點銀子花花。

說到這嫘宮一生惟一的成就就是,生了嫘兵兵,她可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皆強,上至廳堂,下到廚房,連武館大部分的生意都靠她主持,也不是這些師兄弟們弱到不能看,實在是她的強悍蓋過一切,其他人就變得渺小了。

「小師妹,借自身功夫搶錢不是我輩中人該做的事,你別用白眼看我,這要是給街坊鄰居知道多丟人。」理直氣壯的話聽似怕武館的名聲毀於一旦,實在是因怯場,用這理由搪塞不知道逃不逃得過一劫?

武館的當家師兄為了即將到來的表演,在小師妹後面當了好多天的跟屁蟲,臨了,不禁希望能扭轉師妹要他們出門犧牲色相的不理智行為。

「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武館的隔夜糧只剩下三兩粗米糠也不要緊?不知道誰一餐要吃三大碗米飯?」她掀起彎彎的眉毛,放大聲音,「各位師兄們,潘師兄很樂意把他今天的口糧捐出來,大家為他的犧牲拍拍手吧!」

出門賣藝他們誰不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沒幾兩重的面子能拿來跟肚皮比較嗎?

「小師妹,我沒這意思,我的意思是……」一時不察失言的潘師兄試圖力挽狂瀾,「我跟師弟們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賺一堆銀子,回來吃你煮的晚餐。」

嫘兵兵煮得一手好菜,雖然只是蘿蔔青菜這些家常菜餚,也把武館這些粗壯漢子一個個餵得飽飽,不敢多生貳心。

她的廚藝有目共睹,至於武功,因為沒得比較,也算……高強,而女紅方面,優雅的鴛鴦雖然繡得像水鴨,起碼花蟲鳥樹倒是有模有樣。

這麼優秀,集一身當家主母該具備的能力的她,應該早早被人定走不是?壞就壞在她家住錯地方,一個四面八方被妓院、酒樓包圍的武館想當然耳,怎麼生養得出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姑娘?偏偏把武館存亡當己任的嫘兵兵尚不懂什麼少女情懷,每天忙得開心,情愛這類東西在她身上即使發了芽,她也無所覺。

這也怪不了她,因為幾乎從懂事開始,武館大大小小的事都她在管,把她訓練得無堅不摧,有時候甚至強悍得讓人家忘記她才只是個不滿十六歲的小姑娘。

「知道就趕快出門,先占好位置知道嗎?我馬上就過去,現在,我要去一下別的地方。」她連珠炮地交代完畢,手裡揣了兩條散發出香味的蕃薯,就要往外跑。

「小師妹就是偏心,一早又給那個書生送早膳去。」

師兄們每個都吃味,十幾隻眼睛對嫘兵兵懷裡的兩條蕃薯投諸「為什麼不是給我」的哀怨眼光。

「誰叫你不是讀書的料,人家將來可是個狀元呢!」

「狀你的大頭包啦,以後的事誰知道,寒窗苦讀的秀才滿街都是,你以為拿狀元容易啊?他要名落什麼山的,以後就到那座山砍柴賣,而小師妹可要跟著吃苦受罪,我捨不得啊!」前前後後,他家師妹不知道送飯送了幾年,他們是師兄耶,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哪次不是愛吃就吃、不吃拉倒,嗚……

眾人臉上一片愁雲慘霧,好半晌,不曉得誰提醒地道:「快走啦,我們還要到財神廟前佔個好位置,要是遲了,惹師妹發火會被剝皮的。」

也對喔,他們家的小師妹比師父還嚴格,大家擦擦眼角,趕緊拿起傢伙,出門準備幹活。

要哀怨,回來再說。

=====

說左夢言窮酸實在是小鼻子、小眼睛的說法。

世代為官的左家擁有窮人家欣羨的前庭後院、良田數畝,書香傳家的光榮在地方上更擁有非常的影響力。

說也奇怪,當初左家祖先也不知怎麼想的,別的地方不挑,偏偏看中這前後左右被花街柳巷包圍的宅子,可也硬是要得,自從遷居這裡以後,左家子孫雖談不上飛黃騰達、大富大貴之類的,代代總會出個狀元、探花光耀門楣一番,至於陪襯的榜眼還不在左家人的眼裡哩。

書房的星圓小窗就是嫘兵兵給左夢言送吃食的窗口,鏤刻著福壽二仙花紋的八角窗缺了宣紙遮風避雨,說來還不都是嫘兵兵的傑作,為了方便她說悄悄話跟送東西,也沒經過左夢言同意就給撕了,從此不管晴天大雨,他只能克難地拿把油紙傘聊以遮蔽,卻從來沒有動過要把窗戶還原的念頭。

這會兒,嫘兵兵可愛的頭鑽了進來,她靈動活潑的眼睛圓大有神,不用瞧她也知道窩在書堆的高瘦人影是左夢言。

「書獃子,我給你送吃的來嘍,你過來!」

身著一件藏青色的對襟褂子,髮色漆黑如濃墨,他有些笨拙地轉身,碰翻堆積如小山的書籍,一番手忙腳亂以後才有空抬起頭來,玳瑁鏡已經歪了一邊。

他面帶靦腆地站著,也不會招呼嫘兵兵,一個勁的傻笑。

「過來呀,是蕃薯喔,我昨晚趁著大灶的爐火灰燼烤的,今早拿出來剛剛好熟透。」她的身子輕,整個掛在窗欞上,笑得比花燦爛。

左夢言移動身軀,書卷氣重的他高度適中,因為不常曬太陽,皮膚有些蒼白,加上鼻樑處的玳瑁鏡老往下滑,俊秀的面容反被遮住,最顯著的只有靦腆的神情,雖是書生白面卻討喜。

他邁了幾個步子,突地「啪」一聲,絆著一旁的小几,險些摔得難看。

嫘兵兵掛在外頭的膝蓋一彎,繡花鞋往壁上一蹬,身輕如燕地鑽進屋裡,輕鬆提住他的腰,栽花般地種穩在地上。

照顧弱小是嫘家的家訓之一,她嫘兵兵是何許人,身體強壯不說,十八般武藝樣樣都通,所以,對於從小體弱的左夢言她很自然地扛起照顧責任,兩家就隔一道牆,說是牆,嫘兵兵為了她的進出方便,早早挖了狗洞當通道,後來慢慢大了,功夫越發好了,更是攔不住她,就算她想神鬼不知地來回都沒問題。

「你這大近視眼,天天摔,怎麼沒有多摔些聰明出來,你的腦子除了書不能裝點別的啊?」他屋裡頭的家當了不起就這些書,住了十幾年還分不清東西南北,書獃子。

左夢言挪挪玳瑁鏡:「你又救了我。」

「我救你的次數可以寫滿這堵牆壁,還用你說。」只是舉手之勞,他卻非要每次都在嘴巴說上一回,像怕欠的人情不夠多。

可左夢言居然真從墨黑的環扣抽屜裡抽出一本冊子:「我都記載在上頭。」

書獃就是書獃,做什麼都一板一眼。

嫘兵兵才沒空理會那個:「喏,一會兒的點心,我還有事要出門,中午不過來了。」

「那我的午膳?」捧著冊子,他的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你們家的傭人都死光啦?」

「那,晚膳呢?」他不死心地再問。

「書獃子,自理。自理什麼意思你懂吧?」

「嗯。」

「好,就這樣。」把蕃薯扔到他手中,她拍拍手就要走人,她還要趕著到財神廟跟師兄們會合,沒她,戲可唱不起來。

「香。」拙拙地捧著還冒煙的蕃薯,把它放近口鼻處,左夢言溫習著地瓜的香味。

「你也幫幫忙,那是給你吃,不是把玩的。」書生就是這樣,什麼都慢吞吞,普通的地瓜也當寶貝看。

「我知道。」這揣在懷裡可溫暖著呢,好東西不用急著吞食入腹。

「我走了,吃完記得要洗手,要是在《國策論》裡留下手印子可不能怪我。」從窗口進出已是她的習慣,門還要伸手去開,麻煩。

「等一等……」她老像一陣風,來去匆匆,想和她好好說個話也不容易。

側過半張臉的她,別著水仙花鈿,將辮子紮在腦勺後,她在暖日烘托下閃閃發光,有著美人尖的額飽滿,清靈天成得像朵初含苞的花兒。

「走了走了!有話下回說。」嫘兵兵滿腦子都是外頭熱鬧的景象。她像黃鸛鳥兒身子一縱,人已經遠去,跳上牆沿後,連頭都沒回地消失了。

好忙好忙,下回下回,她好像每次都這麼說。

左夢言慢半拍地想。

嫘兵兵一身紅衣裳在酬神的人群裡極為搶眼又華麗,雖說是武把式,她每個下腰、劈腿、耍槍都紮實得讓觀眾替她捏把冷汗,但也獲得掌聲無數,擺在攤前的盆子裡也得到不少的銅板,收入頗豐。

從早上到黃昏,鑼鼓聲一刻沒停過,她身上的汗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濕,一張白裡透紅的臉蛋仍是笑容滿面,沒喊過一聲累。

身為人家師兄的也不能輸給小師妹,武館裡的師兄一個個卯起勁把吃奶的本事全使出來,除了獲得滿堂采,荷包也飽脹起來。

「唷喝,想不到這種莊稼把式也能賺錢,還收錢收得理直氣壯,這年頭不要臉的人還不少呢。」一張娃娃臉搭配上無賴的口氣,男人輕鬆的擠進場邊,兩腿半蹲,雙掌托著腮,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滿場飛舞的潘師兄。

一聽他這麼嘀咕,一套白鶴拳使得正順手的人險險岔氣,展翅翱翔的白鶴因為真氣走散,變成燒烤的醬雞翅。

眼看潘師兄才要發作,嫘兵兵靈巧地接替下去,扭腰以不可思議的姿態翩翩舞著,一條綵帶平空飛來,也不知是湊巧或是故意,綵帶的尾端啪的掃過小伙子的鼻子。

綵帶在空中幻化成瑰麗的彩虹,不管前翻後滾,綵帶仍然飄飄若仙,嫘兵兵的扮相又美,輕盈的身子如同飛天仙子,看得眾人喝采連連,把才纔頹了的氣勢又挽回來。

「年輕人,給賞錢啦,瞧,口水都流出來了呢!」有人拍拍男人的肩膀。

不會吧!男人擦擦嘴角,沒有哇。

「給賞錢,你這點規矩都不懂啊?」

錢,他站起來掏了掏口袋,左邊右邊上面下面。嘿嘿,「咚」一個銅板。

負責收賞錢的寬師兄給了他一記大白眼。這找碴的男人害潘師兄差點走火入魔。

「一個銅板嫌少嗎?那我收回來好了。」當著眾目睽睽之下,男人慎重地把他那枚銅板收回,放回腰際的暗袋裡。

要不是礙著自己明顯多他幾歲,寬師兄就算用搶的也要把那一枚銅錢搶回來。

「我說小兄弟,你不打賞我沒話說,但好狗不擋財路這道理你懂吧?」在嫘兵兵的陶冶下,他們師兄弟偶爾也咬咬文、嚼嚼字,只不過現在想的是咬斷這小鬼的脖子。

「狗,在哪裡?我以前小時候也養過一隻大黃狗,腳蹄子可大咧,跑得又快,可惜老了,死了。」他大大的眼睛掠過一抹惋惜。

青筋在寬師兄的額頭浮現:「你存心找碴!」

「找茶?不會吧,要喝茶我就去茶樓了,你這兒有點心供應嗎?」男人站沒站相,覷著旁邊的人比他個頭矮一截,不客氣地把自己的膀子一擱,也不管人家臉色有多難看,舒坦的當牆靠。

潘師兄衝上來:「我一拳能劈三斤柴火,你能嗎?竟敢笑我一條龍武館不要臉!」

哦哦,原來重點在這裡。

「你的老鼠是滿硬的。」男人當眾摸上潘師兄秀出來的臂部肌肉,「但空有肌肉不長腦袋也沒用。」他順手在潘師兄對襟上擦了擦,嘖,自古以來能夠清涼無汗的只有美人,汗濕的男人果然很臭。

潘師兄一怔。他……是不是被吃豆腐了?大白天的被一個痞子男人輕薄了去……

「潘師兄。」嫘兵兵在後頭拍拍他的肩。

換手。

「師妹,我……」

「把你嘴角的白沫弄乾淨,要昏後頭有椅子坐。」這麼容易被激倒,這些師兄們真是太平日子過多了。

她擦了擦汗濕的脖子,把高捲起的袖子放下來。

潘師兄退了下去。

嫘兵兵不急著發作,先將男人從上至下梭巡一回,又就著男人的身軀轉了一圈。

一雙露出不安分腳指頭的破布鞋,黑衣黑褲,黑髮紮成長長的辮子甩在後頭,長手長腳的,看起來像蜘蛛,年紀輕輕地,不超過二十歲,神采飛揚的眉,古靈精怪的模樣,只要開口說話,表情豐富得叫人來不及看。

「姑娘,你這樣瞧我,我會當你想非禮我。」他的聲音很是認真,煞有其事地瞧著嫘兵兵,還做出害羞的模樣。

「非禮你?你還不夠格!」這是正常男人該講的話嗎?真噁心。

「你這樣講,很傷我的心耶,我雖然是男人,但心也是肉做的。」他捧心的樣子叫人發噱。

「那是你的心關我什麼事!」只怕是神仙也要冒火,瞧他惺惺作態哪裡像男人了?站不挺的軟骨頭。

哇,他第一次碰到這麼不賣自己面子的姑娘。好辣呀!

「要是愛慕我的姑娘們聽到你這番話,恐怕要水漫江南河,淹沒一片良田好地了。」

「你有完沒完?」

他收起嬉笑表情,可眼裡的笑謔還是讓人恨得牙癢癢:「呃……完了。」

「你不但壞了我的生意,還害潘師兄差點走火入魔,要不是你欠我師兄一個道歉,我才懶得理你。」

他無辜地眨眼:「道歉啊,他長那麼醜,你看,還對著可愛的我瞪眼,不然這樣好了,跟我出遊一次,當我補償你的損失,我很不錯喔,街坊鄰居沒有誰不喜歡我的,你跟我出去肯定會很開心。」

「你要道歉的人不是我,是我師兄。」他耳朵聾了嗎?

他掏耳。「啥?你的話我聽不懂。」

嫘兵兵腹中的怒火被他的無賴一弄,到後來也發不出來。

得了便宜還賣乖呢!這傢伙,一張娃娃臉,看不出真實年紀,說是地痞流氓也不大像,一身布衣簡約得很,累了一天,再把剩餘的精力浪費在這無所謂人等身上,不值得。她轉身欲走。

「哎呀,你別不理我,我是看你可愛唉,要不然普通的姑娘我還看不上眼。」

嫘兵兵背過他直翻白眼,當自己遇上妖怪。

=====

金玉滿堂園是江南有名的鴨肉料理店,一隻鴨十八吃,連皮帶骨,吃得每個老饕摸著肚皮離開,能把十八樣菜吃上一遍,是許多小老百姓一輩子夢寐以求的。

原本,以嫘兵兵外強中乾的經濟情況,根本連人家大門都進不去的,可是多年的街坊鄰居做下來,菜樓裡最熱賣的鴨頭、鴨掌多少被掌櫃存到嫘兵兵的肚子裡,誰叫沒兒沒女的掌櫃就是對她偏心哩。

但相對的,武館也把這家菜樓保護得滴水不漏。

笑咪咪的跑堂直把嫘兵兵一夥人招呼上樓。

樓中有樓,放眼又是另一番景致,嫘兵兵實際得很,坐哪都不打緊,東西好吃才是重點所在。

二樓不錯,窗明几淨。

「爹,您先來啦。」打牙祭是武館最隆重的大事,辛苦的工作以後,總要慰勞一下五臟廟。

但是還有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佔住一張椅子,正大吃大喝著。

露出一口白牙,闕勾放下鴨腿,再看看自己油膩的手,心想算了,點了一下頭,當作招呼。

「慢著!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不用諸位師兄發難,嫘兵兵第一個質問出聲。

「呵呵,原來兵兒跟這位小兄弟真的認識。」嫘宮本來對自動找上門的闕勾的話不怎麼相信,不過看女兒跟他「親熱」的樣子,果然不錯。

「誰跟他認識,爹,您別被他三寸不爛之舌給騙了。」

騙?「沒有哇。」他們還滿有得聊,而眼前這桌潘菜還是掌櫃送的。

「館主,這小鬼差點壞了我們的生意。」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寬師兄馬上投訴。

潘師兄則尷尬地搔頭,自己出糗的事不提也罷。

眼見發言權旁落,闕勾也不急,他遞了只鴨掌給嫘兵兵:「喏,好吃喔。」

金玉滿堂園的鴨掌特別剔了陘骨,用辣椒姜蒜還有獨門醬料醃製十二個時辰,好吃得讓人連舌頭都會咬下去。

這向來是嫘兵兵最愛的零嘴。

不吃嗟來食。她才要掀高眉頭,卻看見闕勾皮皮地對著自己勾眉挑眼。

「把你的眉毛放安分點!」算了!肚子餓了一天,不吃白不吃。她不客氣的把整個盤子移到自己面前,擺明劃清楚河漢界。

「我回去問我娘去。」他口齒不清地道,伸手又從她的盤裡摸走一隻鴨掌。

氣人,她明明護得好好地,他怎麼拿的?

「你那賊眉賊眼關你娘什麼事?」

闕勾笑得一臉開心:「我果然不是撿來的,我娘是個賊婆,我爹是響馬,小勾我就是個如假包換的小賊,你說話真是深得我心吶。」

古來漢賊不兩立,咦,這話可以拿來這用嗎……不研究。但她冷靜自持的個性立刻受到挑戰,趁著她思考的空隙,一盤鴨掌見底了。

此刻,不只胃口被敗光,嫘兵兵的定性也瀕臨崩潰。

「姓勾的……」

闕勾晃動細長的食指:「你錯了,我叫小勾,但不姓勾。」

「我管你姓什麼?」平日算不上有好教養的她硬是忍下一口氣,看在她爹的面子上,否則眾目睽睽之下,要是壞了他老人家的面子,回去耳朵又要不得閒,忍著、忍著。

「你不問我姓啥喔?」不知趣的人又湊過來。

「不想知道。」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隨口吟出的是蘇軾的水調歌頭,「我就姓那闕字,高高在上的姓。」

看她鐵了心,他乾脆自己招供。

嫘兵兵垂下眼睫毛。這人全身上下不見一根正經骨頭,怎麼隨便拈來就能把蘇軾的水調頭歌吟出?

「你也學人家蘇老頭咬文嚼字,羞不羞!」

他嘿嘿笑了兩聲,不置一詞。

博古通今的蘇軾是宋朝有名的才子,他的詩詞在大街小巷紅透半天邊,雖然改朝換代都幾百年了,花花酒樓的每個姑娘還是把他的作品掛在嘴巴,哀怨纏綿地唱個沒完,可左夢言那呆子就完全不碰這些風花雪月。

哎呀,她浮想這種沒用的事做什麼?他會念是他的事。

想到這,嫘兵兵才不管他擺出什麼古怪神色,安心地進攻蜜汁釀鴨脆皮,管他一旁打小報告的、投訴的、栽贓的……還有拿著眼睛瞅她的……

吃飯皇帝大,吃飯、吃飯!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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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4 00:51:21
第二章

絲絲垂柳夾岸,桃花李花粉白交錯,南京的春已吐露著嫩綠的色澤,武館擺滿兵器的教練場一角,也綴著三五朵小小不知名的花兒,安靜地招搖著。

依照每天慣例,嫘兵兵從廚房裡端來用紗布覆蓋的盤子,雀躍的腳步輕盈得像小貓。

練早功蹲馬步,一條龍武館的清晨每天都是這麼朝氣蓬勃。

「各位師兄,早膳在桌上,等下休息自己去吃。」

大家哄然答應,也不由得分了心隨著她婀娜的身影望去。

「又給那個瘟生送飯!」潘師兄咬著寬師兄的耳朵。

「不是我們的就不是,你死了這條心。」一把擎天戟戳刺過來,潘師兄的大刀差點離手。

「你瘋啦,這麼大的力。」

「跟敵人對打要是像你這麼分心,腦袋早搬家了。」寬師兄收回擎天戟,「叫大家收拾收拾,用飯了。」

一條龍武館的規矩,天未亮就得起床練功,早課做完才能進膳堂吃大鍋飯。

自從嫘兵兵滿十四歲以後,武館中的飯菜幾乎都靠她一個人張羅,有時剛入門的菜鳥徒弟也來幫忙削個蘿蔔什麼的,但忙得不可開交的她還是會專程幫左夢言送飯菜,難怪大家心疼眼紅了。

虧得嫘宮不拘泥於世俗所想,不介意家裡的閨女一天三餐替男人送飯,還風雨不斷。

而左家的傭人也因此省事,樂得將準備少爺飯食的事交由嫘兵兵。

「嗨。」一堵人影從牆上的老樹一躍而下,亮晶晶的眼睛覬覦著嫘兵兵盤中的食物,「要給我的?」他期待的樣子跟狗兒看見骨頭的情狀一模一樣。

「誰讓你用手摸,不要掀啦,熱氣會跑掉。」嫘兵兵兩手都沒空,無法遏止他的惡行。

紗布下頭是冒著煙的粥。

「哇,豬燒肉。」大手一撈,大碗公就換至闕勾的手,一陣淅瀝呼嚕,熱騰騰的稀飯便被一掃而空,碗底比用水洗過還乾淨。

等嫘兵兵從他的行為回過神來,大勢已去。

「你是餓死鬼投胎啊?這碗粥是要給書獃子的!」她居然說出來。

「就那個趴在桌上睡大覺的酸秀才喔?」闕勾利用在樹上的時間,把周圍幾戶人家都探勘過,「要睡覺連臘燭都忘了熄,浪費,你給那樣的人送飯不如給我吃,起碼我還會陪你說話談天,用處大得多吧?嘻。」

一整晚就瞧那秀才對著書本搖頭晃腦的,自己要也這樣關一天准瘋了無疑。

「不許你笑他,做學問很辛苦的。」

「可不像我這種游手好閒之輩是嗎?」他假裝頹喪地低下頭。

「我沒有那意思。」她的臉蛋有些燒紅,「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辛苦熬的粥沒了,她還特別多放了幾塊豬燒肉片,這會全進了他那好似無底洞的肚子,唉,算了!

「清晨一百步,清清胃腸肚。」瞧他現在不是胃口大開了嗎?

他朝碗底瞧了瞧,快步往一旁小跑步過去。

嫘兵兵不自覺地跟著走。

武館跟左家相鄰,中間隔了一條彎曲小道,幾叢小樹後面是一彎小溪,闕勾就著溪水把碗筷清洗乾淨,甩了甩,又把嫘兵兵手上的托盤接過來。

她長這麼大,沒見過男人主動分擔家務,不禁對他的舉動有些目瞪口呆,左書獃頂多也只是把碗筷擱在窗口,等她去收。

「我看你一早就忙得跟陀螺似的,也沒人幫你一把。」往回走,闕勾兩隻眼也在她身上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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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她宛如朝露,晶瑩雪白的容顏要命的吸引人,早春的微風把她小巧的鼻子凍得微紅,在她安靜行走的時間裡,幾分心動如沁如滲的進駐闕勾的心肺。

「我家的事不勞你關心。」搶不過他手中的飯碗,只好任他愛怎麼拿就怎麼拿。

「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你還是這副拒人千里的面孔,有沒有打算當人家的晚娘?」他又不知輕重地胡扯。

「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煩不煩?」誰跟他認識很久?用力搶回碗公,她吸氣又吸氣才讓自己維持好風度。

等等,他怎麼一早就起床了,昨晚不是還醉得不知自己投宿何處?是爹說要安置他的。

「我問你,你昨晚在哪睡的覺?」昨天太累了,頭一沾枕她便不省人事。

「武館客房啊,我記得左邊有一株瘦不拉幾的白梅,館主說隔壁是你的房間呢。」

她那爹,一輩子不懂人心險惡,要是會計較,也不會窩在這花街柳巷開武館。所以,把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放到她身邊,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她爹壓根沒把她當女孩兒看待吧。

「哎呀,吃你一碗粥就愁眉苦臉的,佛寺掛單也供一餐飯食啊,來,我帶你看些有趣的東西。」瞅著嫘兵兵冷如冰霜的臉蛋,闕勾蛇般地手摟住她的小蠻腰,屈膝一縱,猿猴般的勾住老樹枝,在她的輕呼中躍上了牆。

「男女授受不親,你到底……」

她雖然自認江湖兒女,禮教修養可跟名門閨秀一樣不缺,可是一到他面前就全面瓦解,她幾乎想出手教訓他一頓了。

「高的地方視野就是好,你瞧,那家夫妻正上演全武行耶,鍋碗瓢盆,哈哈,好準,那水瓢砸在頭上肯定痛死了,悍婦,很辣喔。」闕勾的手依然環在嫘兵兵的腰肢,「蹲下來嘛,不然坐著,既然要看風景,站著多辛苦。」

他居然把偷窺當作看風景,規矩慣了的嫘兵兵又冒心火,他連珠炮般的話弄得她忘記男女授授不親這回事。

「你懂不懂不道德怎麼寫?人家的私事,你看得津津有味。」她立刻就要跳下樹,拒絕污染自己的視線。

「呵呵,放鬆、放鬆,我們只是站高了點,四面八方的風景自己跑進眼,總不能要我把自己漂亮美麗的眼睛挖掉吧?也許你會說做這種事還不如讀一本書,但人生人生,人就是要生活得自在不是?」他到底幾歲,隨便就講出一堆訓人的話?嫘兵兵有些迷惘地看著他炫惑人的笑容。

「你每天都重複同樣的生活不累嗎?」

「你才住這一個晚上,憑什麼來質問我?」

「我是沒親眼看到,不過,男人要是聚在一起也是滿長舌的。」他不用自己去打聽,那些跟她同門的師兄們一個講話比一個大聲,不聽還不成呢,一整個晚上他也算把武館簡單的資料收集完整。「你是說……」

「女人三姑六婆,男人也愛四叔八公,你省省事別追究,別人的嘴巴擋不住的。」

「師兄們是我的,他們有多少毛病我還不清楚。」嫘兵兵嘴巴是這麼說,心底不免有些受傷,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是師兄們嘴上談天的話題。

「你這麼容易受傷怎麼跟人家走江湖?」她通紅的臉明明在壓抑什麼,卻要又裝得若無其事。

女人的自尊跟海裡的蚌殼一個樣,看似堅硬,其實一敲就碎。

看他像老頭似的一本正經,實在有些刺眼:「你幾歲?」他到底幾歲?

「你又幾歲了,我猜……不到十四。」

「我十六了。」

「那我十八。」

什麼叫「那」?

嫘兵兵突然靈光一閃,自從跟他交手以來屢次吃癟,尤其莫名其妙吃虧的次數太多,她不得不多了這一問:「要是我說我也十八歲呢?」

「那我就多你兩歲,滿二十。」

去!佔人便宜這種占法!

要跟他認真恐怕九條命都不夠用。

他像是看見她的想法:「你忘了我爹幹響馬的,從無到有,也才聚起一寨子的人,還有我。」

嫘兵兵一時也找不出反駁的話。

「咦,出事了,快跟我走!」不知什麼傳進闕勾的耳朵,他嘻皮笑臉的模樣揉入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我才不要。」家裡還一堆事要做,誰有空陪他胡搞瞎搞。

「快點,不然就來不及了。」扣緊她的腰,應該說他從頭到尾都不曾鬆手。他雙腳前後飛縱,沿著別人家的屋瓦、飛簷,驚心動魄地一路飛馳。

嫘兵兵雖說功夫好,輕功卻也只練到爬爬樹、撿風箏,幫隔壁丫頭逮小貓諸如此類的,在天上飛,是很刺激啦,但是她從來沒到過這麼高的地方,嗯,頭昏腦脹,她好像……不是好像,是已經反胃了,嘔……

救人喔。

=====

駭人的鮮紅一波波飛灑著,一部分沒入池塘,一部分詭異地自白紗窗上流下來,漫過窗欞滴落青石板的走道,其他的,花葉、石磨,處處沾染血腥。

闕勾跟嫘兵兵到達的時候,看起來殺戮剛停,將乾未乾的血還汨汨地從剛死的屍體上流出。

不及脫逃的人有的掛在樹梢,但絕大部分衣衫不整,在睡夢中遭人砍殺。

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叫嫘兵兵肚腸翻攪,剛才被闕勾帶著飛奔的不舒服根本算不了什麼,眼前才是一場惡夢。

後院是僕人家丁活動的地方,都這般慘狀了,那主屋內豈不叫人更加無法想像?

「在這裡等我。」闕勾不要她進屋。

後頭已經是這副慘狀,主屋內……他兩道濃眉幾乎要皺成一團。

「我不要一個人在這裡。」嫘兵兵尖叫出聲。

「怕你晚上要睡不好。」

不知道為什麼,嫘兵兵為他少有的正經呆了呆。

他是在照顧她嗎?

「你也別進去,報官吧,這是官府的事。」她也不愛他沾著不乾淨的東西。

「我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而且若驚動官府,你怎麼跟衙差解釋武館跟這宅子相隔一條江南河,我們卻來到這裡,被當兇手看待我可不救你。」

他又不是大羅天仙,要用什麼方式了結這血案?但是,這種場面也的確超越她日常所見,不聽他要聽誰的?

基於怕事的心態,她……似乎被他吃得死死的。

「在這裡等我,要乖喔,不然被我追著跑會很累的。」

聽聽他那是什麼話,她又不是他的寵物。

「腳長在我身上,我愛上哪就上哪,你管不著。」她從來都不是刁蠻無理的閨女,碰上這個無賴,什麼理智都沒有了。

他睨了她一眼,很難得不回嘴,躍上屋簷,往主屋跳下。

他的功夫真的不錯,昨天在財神廟前她竟然沒看出來。

哎呀,她哪來那麼多想法,且幹啥聽他的,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但她沒有跑遠,也不過來到河岸邊,就被一群人攔截了。

眼前幾個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貨色,大白天蒙著面,分明是做歹事。且每個人手上都提著大刀。

那刀顯然才噬過人血,刀面閃爍著妖紅冶潤澤,恐怕是舔過不少具人體得來的。

「就是她,我親眼看見她從那裡離開。」一把嫘兵兵團團圍住,其中一人便無所懼地大聲說話。他們壓根把她當砧板上的肉,愛切成幾塊都隨自己高興。

「寧可錯殺也不能留下證人。」

壞人她不是沒看過,押鏢的過程也碰過不少不成氣候的山賊,這些人一出現就喊殺喊打的雖然駭人,可她嫘兵兵可也不是隨便讓人捏來搓去的湯圓。

要來就上啊!

「斬草要除根。」

「你才是亂七八糟的野草呢!」她實在看不過去,廢話連篇。

這時刻妓院的姑娘們才剛睡下,嫖客們也回家了,方圓半里一個人都不會有,而對岸的貢院隔著煙柳水岸看不到這邊,正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一個娃兒還嘴硬呢,老子馬上送你去投胎!」大刀劃來,直指她的頭部,以這種來勢,勢必直劈腦袋。

嫘兵兵雙膝彎曲,右手橫掃,往凶漢胸口拍去,同時間其他的刀白光閃動,朝著她攔腰揮來,情況凶險至極。

一對一,她絕不會有問題,但是這會的她應付不了這許多把的刀啊!

咬著牙,準備承受即將而來的痛楚,突然有隻手臂穿過她的脅下,斜伸兩指,點中差點砍中她的一把刀,只見拿刀的漢子一聲喊痛,摔倒在地。

漢子一倒,亂了局勢,其他的刀被迎面而來的長袖子翻捲,虎口受震的再也握不住刀柄,各自踉蹌的倒了一地。

「沒有人教你遇到打不過的對手要快跑嗎?」闕勾抱住登登往後退的嫘兵兵,輕輕穩住了她。

「誰說我打不贏?」兩抹羞慚的紅飛上頰邊,嫘兵兵氣得想撞牆,別過臉去不理人。

闕勾沒有繼續落井下石:「先離開。」

他在每個黑衣人身上又補了一腳,就像為她出氣般。

但嫘兵兵並沒有自作多情這麼想,只當他孩子氣。

躍身欲走前,闕勾想起被他丟在一旁樹下的女孩,回頭一手抱起她。

=====

「這樣夠遠了吧?」

為了怕黑衣人跟蹤,闕勾帶著嫘兵兵和一個小女孩繞了圈,才回到江南河的右岸。

右岸以夫子廟為中心,緊臨應考士子聚集的貢院,因此,攜劍帶刀的官府衙差特別多,暫時兩人是不用擔心小命會丟了。

生著悶氣的嫘兵兵一路沉默,雖納悶他懷中多出的女娃來歷,又不肯問出口。

「我們找個地方吃點心,我肚子好餓。」摸著肚皮,闕勾兩隻腳站在一間茶館前,腳底似黏了膠。「你才吃過稀飯。」哪像她起床到現在一粒米飯都沒吃到,他居然還嚷著餓,「餓死鬼投胎也不是這樣,點心是有錢人才吃的,我窮,你別打我荷包主意。」

「別這樣啦,人家剛剛才救過你,你對救命恩人是這樣的報恩方式!沒良心啊!」

都中午了不是?闕勾瞧了眼頭頂的太陽。

她對時辰沒觀念耶!

看一個男人撒潑,還人家人家的喊,要不是太過驚訝,她就算地下沒洞也要鑽進去,絕不承認這個人跟她有什麼干係。

「你……你給我閉嘴。」這人就是能搞得她火冒三丈,無聊的閒人已經聚成小撮指著他們竊竊私語起來。

什麼時候她變成沒良心的負心女?

這些吃飽沒事幹的路人……不對!她該氣的是眼前這個牛皮糖、討厭鬼。

「你要吃什麼,人家店小二站了一旁半天,你出個聲啊!」

「什麼?」曾幾何時他們已經在茶館坐定,好喝的香片都上桌了,就等著點菜。

闕勾扔給店小二一個抱歉至極的笑容,然後點了一堆價錢貴死人的菜餚。

嫘兵兵突然跳起來,她寧死不當冤大頭,昨天那一餐闕勾一個人就吃掉五兩銀子,而牆上價目表上面一堆的圈圈,別說她付不出這麼多銀子,就算有,她也是空手被他拉出門,吃霸王餐?她是良善的老百姓,做不出來。

「你不是說吃點心,這、這、這是什麼?」蹄膀五隻,牛腱三斤,麻花卷一盤,酸菜肉絲一斤。

他才剛逃難啊?

「都是吃食,哪分那麼多?」他倒覺得她大驚小怪。

「等一下付不出錢,你就在這給人洗碗打雜吧。」她不管了。

「你不吃?那我吃光喔。」

「你……」才想開罵,嫘兵兵又臨時轉了個話題,「她是誰?」乾脆問明,省得好奇心磨得她難受。夾了幾塊軟潤的栗子糕塞進嘴巴,闕勾鼓著腮幫子邊道:「剛才那裡撿到的。」

好標緻的女娃!

嫘兵兵在西洋人開設的館子裡,看過幾個從絲路帶回來的搪瓷娃娃,蓬蓬的蕾絲裙子,圓圓的大眼,和眼前這女孩一點不差,就連娃娃的面無表情也一模一樣。

她個子很小,穿著六幅裙,幅面有著精緻華麗的繡圖,小手叮噹戴著數十個銀環,一看就是富貴家庭的小孩。

「你連人家的小孩都要誘拐?」她故意嘲諷他。

「對我你真沒信心,就只會往壞的方面想,不是說撿來的嘛。」她只當他是十惡不赦的壞蛋,「而且你顧著不理我,我想說也沒人聽。」

「她的衣裳上濺有血跡。」

「還好你沒有笨得很徹底。」

對闕勾翻了個白眼,她試著對小女孩示好,圓圓的大眼卻一無所動。

「沒用的,我剛在那裡已經跟她講過一籮筐的話,她還是這副德行。」菜送上來,闕勾以風捲雲殘的速度大口吃喝,像餓了幾百年一樣。

「你把她帶出來,又不知道對方的冤家債主是誰,怎麼辦?」雖說救人一命勝過造廟,可是仇家要是尋來,有貓的九條命也不夠用。

「好吧,等我吃飽把她扔回去。」

「怎麼可以?」

「就說你矛盾嘛!」

說不贏他的嫘兵兵馬上閉嘴安靜。

「你啊,把亂想的時間用來吃東西,萬一要逃命也才有力氣不是?」他以花卷夾了酸菜、花生粉、牛肉片塞進嫘兵兵的嘴巴。

唔,這才真的感覺飢腸轆轆。嫘兵兵微笑地點點頭。

「哇,我忘了報官。」她忽然想起。

「不用我們雞婆,這種大事是藏不住的。」茶樓三五成群閒磕牙的人早已經揚揚沸沸的談論起來。

鵬太師一家八十餘口被滅門的新聞已傳到右岸來。

「你來茶樓是專門為探聽消息的?」她不得不心生佩服,但只有一點點。

「人多嘴雜,想要什麼消息都較容易。」他乘機教授嫘兵兵幾招。

「你在哪找到她的?」坐在她跟前的女孩實在太漂亮,讓人移不開眼。

「水缸。」

怎麼都想不到的答案。她一副受人寵愛的樣子。

「也許是她的不幸,也許是幸運。」她那發育不良的手腳看不出多大年紀,或許並不如她想的受人寵愛。

「我聽說書的講過,有些變態的高官會把漂亮的小孩養在甕裡面,不讓他們長大,當寵物般地玩弄,她不會這樣吧?」

闕勾沒有回答是否,可是嫘兵兵已經擅自決定不去同情被滅門的鵬太師一家,一個玩弄別人生命的人,他人也不需要尊重他。

一餐飯解決,木偶娃娃的未來也大概決定。

帶小孩別說沒經驗,這樣受了偌大刺激的小孩他們更沒把握,一不小心養出觀念偏激可怕的人來,罪過可就大了。

於是照著闕勾的打算,把那美麗沒生氣的女孩送到他所謂的安全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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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4 00:51:47
第三章

為小心起見,他們在茶館消磨到傍晚,闕勾才準備出發,說是要去濟南一處收容孤兒的地方。

這一來,嫘兵兵又平白花掉七兩二錢,害得她心痛如絞。

「你慢慢走,走上十天半個月都不要緊。」最好一去不回。

「你好無情,同樣的話說了兩遍,彷彿恨不得我不要回來,真叫我傷心啊!」抱著女孩的闕勾伸手想拉嫘兵兵的手,卻被甩開落了空。

他不在意地笑嘻嘻送給她一記飛吻,然後一溜煙不見了。

確定他不會突然又從哪個角落蹦出來,嫘兵兵也慢慢往回家的路走。

天幕低垂,夕陽含金帶紫,天空的烏鴉行雁也趕著路回巢。

武館的大門大開著。

石獅子還有門檻上或坐或站了一票粗獷男人,個個垂頭喪氣。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現嫘兵兵回來了,哭喪的臉揚了起來:「小師妹回來嘍!」

嫘兵兵感動逾恆,原來師兄們在擔心她一天不見蹤影,嗚……

每個比小樹還魁梧的男人把她包圍在中心,陣陣獅子般不滿的吼聲差點吼破她的耳膜——

「小師妹你放我們鴿子……」

「對啊,出門也不通知一聲。」

嗯,她好像會錯了意。

「你清早出門到現在,我們中餐都沒吃耶,小師妹,你到底跑哪廝混去了,快點招來……」原本響亮的吼聲越來越小,最後奄奄一息得叫人心生不捨。

「小師妹,好餓啊!」

一群餓死鬼拚命把醜臉湊到嫘兵兵面前,爭取同情。

呃,也對喔,她出去了整整一天,完全忘記家裡這一堆等著要她喂的男人。

=====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要舞弄刀槍過生活,練功也就格外認真,每天總是固定四更就起,不管春夏秋冬,一個人在小跨院裡扎馬步。

她爹或許是個人人稱讚的好師父,當爹卻當得不怎麼成功,他通常只顧著徒弟,至於她總當她練功練著好玩,直到有一次他不小心摔斷腿,不得不讓她押著鏢車出門,這才發現從來不大去注意的女兒居然有一身好功夫。

這是嫘兵兵用土法煉鋼法練出來的,磚一塊塊的疊,疊到比膝蓋還高,抬腿置於其上拉筋運動,左腿換右腿,週而復始,等過關再疊高一塊。

一個人練功是很寂寞的,汗流浹背無人問,一切的基本功在天未亮的不明夜色裡一遍一遍來過。

由此可見她對武藝的執著。

「石頭來也!」凌空飛來,一夥小小的石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中她的手。

一個失去平衡,手裡的磚塊掉下來,狠狠砸上腳。

想不到會遭人偷襲的嫘兵兵跌了個倒栽蔥。

「是誰?」是哪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小人?她白皙的手背泛起一個銅板大的圓印子。

「唉唷,你的實力只有這一點啊!不,我是說哪個不長眼睛的春貓,走路也不好好地走……你別瞪我,我不過滑手了,本來的目標是那隻貓。」出來承認的正是纏功一流的闕勾。

黏人精什麼時候回來的?往濟南的路程不到一天就來回,好驚人的腳程。

「你別不說話,糟糕,手腫起來了呢,我太粗魯了。」他嘴巴塞了兩個白胖饅頭,騰出手來察看嫘兵兵的小手。

她用力把手抽回,不吭聲。貓哭耗子假慈悲,把她的手弄傷,還嘲笑她的功夫見不得人。

她想成為江湖俠女的決心是從小就立下的,一條龍武館的日誌記載過,武館也有段風光歲月,是到爹爹這一代才徹底式微下來,未來這間武館應該是她的,所以,振興武館是她責無旁貸的責任。

她是那麼的努力,為了讓別人認可她,不管是整日操持家務,累得半死還要繡那令她眼花的女紅,德、顏、容、工四德絕不輸任何其他閨秀,武藝也在悶頭苦苦的練習中。

但今天怎麼被一顆小石頭給打傷了,這要傳出去,以後她怎麼闖蕩江湖,怎跟人家平起平坐。

「不要不說話啦,你生氣就對著我吼叫,肚子是裝吃食不是拿來裝悶氣,悶久了會發霉、發臭的。」闕勾嘴上的饅頭三兩口進了肚子,他繞著她跑來跑去,欠揍的臉彷彿怕她沒看見,三不五時伸出五根趾頭確定她的魂魄還在。

逆來順受也是婦德裡要求女人要做到的功課,她平常不就做得很好,怎麼現在卻覺得氣急敗壞?

「我是不反對扮老萊子啦,不過他那麼醜又老,我可是擁有一張人見人傾心的俊臉,犧牲也要有價值不是?」

「你能不能閉嘴,哪裡遠就往哪裡去?」他不知道她正難過嗎?

出人意表的,闕勾不但不退,反而用比蜘蛛還長的胳臂環住她纖細的肩膀,鼻子直朝著她的頭髮嗅,「好香好香,我娘說女孩子都是香的,果然沒錯,可是我一路走來也只覺得你香,為什麼咧?」

要退開他的懷抱已是來不及,她怒氣衝天又羞不可遏地斥道:「你太無禮了!不要以為我是隨便的女子想胡亂吃我豆腐。」

「是你要我滾到遠處去,你的心距離我八千里路那麼遠,不抱著你,我去哪?」她好軟,香香軟軟的真好抱。

「你放手,我就不生氣。」她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個臭傢伙?

=====

嫘兵兵不得不懷疑,他讓自己手傷到是不是為了不讓她去碰那些家務事。

看他指揮若定的樣子,好像當家做主的本是他非常自然呢。

「小師妹,大茶壺的水早沒了,茶水還沒燒好嗎?」光著膀子,一路從外頭嚷進來的師兄不計其數。

「本少爺沒空,要水自己燒。」

「小師妹,武器架上的紅纓呢,你知道擺哪去了?」

問的人問題絕,但她發現他答得更妙。

「看誰找你問著要,你問那個人不就得了。」

「小師妹,我的內衣褲晾到哪去了?」

這回情況有了急遽轉變。

「我去找。」

片刻後闕勾笑咪咪地抱回來一堆衣物:「給你。」

「謝啦,小兄弟。」來人很開心,多了個可以差遣使喚的人,以後更方便了。

翻呀翻的他把要穿的衣服找出來。

為什麼乾淨的衣服會破個大洞?他的手發抖。翻過一件又一件,內褲也難逃被弄破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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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回事?」

來人一副興師問罪模樣,一件四角褲在嫘兵兵眼前張揚著。

闕勾身體一側,避免她看了會長針眼。

「你要的衣服給你拿來了,這不是你的四角褲嗎?有疑問?」

「它是破的。」

「以後自己的髒衣服自己洗就不怕破了,不然……」闕勾把手上的剪刀晃了晃,嘿嘿。

「我又沒有叫你洗,洗衣服是女人家的事,你管什麼閒事?」

他還要大發男尊女卑謬論,不意身上的衣服已經像冬天的落葉紛紛掉落一地。

「我剪你的小人頭,我剪你的小人衣,我剪你的小弟弟。」闕勾惡作劇的剪刀歌還沒唱完,有曝光之虞的人已經氣紅了一張臉跑掉。

嫘兵兵先是繃著俏臉,然後不自覺地笑意逸出嘴角,最後再也掩藏不住,噗哧笑了開來。

不知怎地,她就是覺得闕勾替她出了長久以來的一口氣。

心底對他那微乎其微的疙瘩早不知跑哪去了。

「扯平,不氣我了?」他一蹦,邀功地跳到她跟前。

她剛才那笑容真漂亮,好想再看一次。

「這樣就開心了。」她偏著臉,對他孩子氣的動作嗤之以鼻。

「既然天下太平,我們出去玩耍吧。」這次牽她的小手該沒意見了吧?

誰知道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太快,只聽她說:「我還是乘機看書去。」

想想,左夢言的應考日期也只剩下半個月。

「那種無聊事,與其跟孔夫子約會不如跟我,走啦、走啦。」

在闕勾連番的纏攻下,嫘兵兵不知道幾度投降。

對他降服不知道會不會變成惡性循環的習慣?煩惱啊。

=====

又出門了。

「我們來賽跑,看誰先到五花屯口的村門外,晚餐就誰請。」五花屯的五花雞也是道名菜,因為都是放養的野生雞,就算白斬也香嫩可口,距離南京約莫半里的腳程。

想到就叫人流口水。

「我寧可在家也不玩這種無聊遊戲。」拉她出來賽跑,不是出來玩耍的嗎?無邊無際的無力感這兩天已經變成相伴嫘兵兵左右的摯友,不時來打招呼露臉,生怕被晾到一旁。

「我就知道你沒膽,怕跑輸我面子不好看。」

激將是嗎?好,她咬牙道:「跑就跑,誰怕誰?」

闕勾得逞的笑容毫不掩飾,沒風度地搶先就跑,兩隻長腿輕鬆地跑著還不忘回過頭來嘀咕:「先跑先贏。」

嫘兵兵足下一蹬,追著使盡小人步數、先行拔腿動作的闕小人。

跑在不是很寬敞的巷弄間,隨時要閃過靠過來的行人。

專心追著人的她,慢慢地全身的血液越發順暢,整個人飄飄然起來,來到官道索性飛奔上樹丫,在一片寬闊的松林中跳躍,在樹上跳來跳去的她比動作靈巧的松鼠還輕盈,纖細的腰肢柔軟異常,唇邊頰上淨是嬌媚的粉紅。

無所為地盡情在林間戲耍,這是她沒有過的經驗。

南彎北繞,松針隨風旁落,古道上菟絲蔦蘿爭映春光,一條大瀑布如銀河倒懸,水聲響亮。

「好玩吧?」隨風送來的是闕勾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他神出鬼沒的行為再也嚇不了嫘兵兵。

他正地站在古松樹的枝幹上,衣袂飄揚,少年俠客般英姿煥發的模樣煞是迷人。

咦,她居然覺得他英俊瀟灑?一定是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多,越來越不正常了。

「熱血沸騰,舒服極了。」露著牙,她誠實地回答笑得燦爛可人。

「一邊玩耍一邊練功不是有趣多了。」一個人死板板的練著那種基本功多辛苦,「每天可以瀏覽不同的風景,養了眼,輕功也有長進,還可以到處吃美食,一舉好幾得對不對?」

「歪理。」她笑罵道。

他扯過籐條,猴子似的蕩來,這還不算什麼,愛搞怪的他,在籐蔓上耍猴把式,翻滾蕩跳,可樂極生悲的是,不消片刻,脆弱的籐蔓禁不起他折騰,半途即宣告罷工,「猴子」掉進一窟泥沼,笑聲變成了哀嚎。

那爛泥堆上頭原本蓋滿樹葉,層層復層層,摔下去是不痛啦,不過因為日積月累,其厚度非常可觀,竟埋去闕勾半個身子,而濺上濕泥的臉還掛著爛葉子,變成一隻灰色狸貓。

嫘兵兵從來沒這麼開心地笑過,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人也跌了下來。

她一點也不在乎掉下樹去會不會受傷,果然,柔軟的泥地接住了她。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陽光撒了一地碎金,觸鼻是熟悉的泥味,睜眼一看,是闕勾的……那伙大頭。

她隨手撈起一把泥。

「泥好溫暖。」讓人想起小時候。

「難怪豬最愛滾爛泥。」他半趴在她身邊,微笑著說。

「什麼不好比,比豬,豬真可憐,老是被人家拿來說嘴,什麼髒啊笨的,你相不相信?我小時候養過一頭粉紅豬,是我娘留給我的,它只要看到我就捲著小尾巴跑過來,黏人又愛吃醋,很好玩的。」誰說回憶是老人家的權利。

「跟我們家的大黃狗一樣。」

「哈哈,豬狗一家親啊。」

「我們也結一家親好了。」

「少來,胡說八道。」她一怔,這才發現他的臉湊得太近了,很不好說話,這樣讓她不知所措。

她把泥抹上他的臉,反身一骨碌地站起來。

「回去吧,出來很久了。」

「你把人家的花容月貌摧殘成這樣就想一走了之?」闕勾伸出一隻泥手拉住嫘兵兵的腳踝,在她的尖聲慘叫裡,兩個人統統成了泥人。

「叫你不准靠近我你沒聽到啊,走遠一點啦,更遠,最好保持一條街的距離。」氣嘟著嘴的不是別人,是被匪類陷害成泥巴人的嫘兵兵。

也難怪她怒氣衝天,幹掉的泥巴很難剝除,而她的頭髮衣裳無一倖免,走在路上每個人都對他們投擲奇異的眼光,當兩人身上帶著瘟疫似的。

「我又沒佔你便宜。」他也是一身髒,「何況,你這樣很漂亮。」

嫘兵兵豁然站住,用著一雙眼睛瞪著闕勾。

他沒有比她好多少,娃娃臉上也是一塊塊的泥片,一走動便掉滿地,娓娓走來地上好似有條小蛇,瞧路人對著那泥蛇皺眉不已,還小心翼翼地繞過避開,荒唐的模樣好笑透頂。

嫘兵兵瞪著瞪著,最後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嫵媚陡生,什麼氣都散光光。

「你別五十步笑百步,你也美得很啊!」

「說得也是。」闕勾技著腰吃吃笑著。

當下就看到更多的路人紛紛走避,這兩個泥人全身一抖動,泥屑四散紛飛,咳咳……

怕引起公憤,趁隙,闕勾拉著嫘兵兵往前跑,跑到巷子內才止住。

「我們還是趕緊回家,再晃下去明兒個整個南京就會有怪獸出沒的傳聞了。」她沒發現自己也開始會自我調侃了。

「為了不讓你變成江南河兩岸的醜聞,我帶你走捷徑。」他拉她的手好像極理所當然,兩人一前一後,朝一條僻靜的巷子走去。

險險地,在下一個轉角差點撞了人。

淡淡的酒氣襲入她的鼻腔,她才要皺眉。

「兵——兵?」

「左書獃!」他怎麼會在這兒?

這巷子不管是左邊右邊前面後面都高掛著綵燈,小樓紗窗,紅袖輕飄,換言之,這裡是妓院的後門。

讀書人出入花街柳巷被視為風流,可是她從來沒想過左夢言也會到這種地方來狎妓。

「你怎會在這兒?」

「你怎會在這?」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頓了頓,又同時問:「還這個樣子?」

「我陪朋友來。」左夢言並不解釋自己在這裡出現的原因。

「哦。」嫘兵兵有些茫然。

對他的逢場作戲她應該說什麼嗎?

她住在花街柳巷中,也算看慣男人到妓院尋歡作樂的事情,只是沒想到在她心中一直很單純的書獃也是個……男人,跟每個普通的男人一樣。

是她一直沒長大,還是幼稚愚蠢過頭了?

氣氛慢慢凝成透明的水凍,晃晃蕩蕩,嫘兵兵心中滑過不真切的滋味,驀地,越發覺得眼前的左夢言生疏起來。

生疏是因為她從來不知道,不讀書的他做些什麼,乍然看見,一種莫名的感覺氾濫開來,無以為繼。

「你這些天都沒給我送飯。」她是一隻春光裡的小峽蝶,通常只在他的窗前飛舞,曾幾何時她身邊多出一個陌生男人?

「對不……」她張口就要道歉,口中的最後一個字消失在闕勾探過來的大眼睛裡面。

她的道歉就這樣平空消卻。

「你幹嘛,人嚇人容易嚇死人。」心中一鬆,撞見左夢言的紛亂思緒安心歸了位。

「肚子餓了,我要吃飯!」本來規矩站著的闕勾忽然活蹦亂跳,彷彿只要不依他就立刻在地耍賴。

嫘兵兵被鬧得沒辦法,開口提醒他。

「你已經吃了一隻雞,才過沒多久又喊肚子餓?」她遲早會被這個大胃王吃垮。

之前,他們真的殺到五花屯口吃了雞,她吃了一隻雞腿,剩下的全進了他的肚子。

「一隻雞又不是滿漢全席。」

也對,這兩天他一餐飯沒幾斤牛肉不能活,一隻雞的確不太夠。

但是,「我又不欠你。」他當她是供菜供飯的煮飯婆啊?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欺負人生地不熟的我,我的要求那麼低,只不過求個溫飽,也沒有什麼非分之想。」為了她留在此地的他,非得勾出她的同情心。

「兵兵。」左夢言向前一步,擋開闕勾,也把他的「哭調」打斷。

這娃娃臉的男人過於放肆了。

闕勾一滴眼淚也不見的臉瞬地失去表情。

「女孩兒家的清譽很重要,不要跟奇奇怪怪的人一起廝混,你要記得,將來有好人家上門提親才不致毀了好姻緣。」他似有所指。

他,指桑罵槐嗎?嫘兵兵心裡頓時覺得一窒。

「他不是……」他不是什麼?闕勾是什麼?她對他真的一無所知,但那不重要吧!

「人心不古,要小心。」

嫘兵兵偷偷承認自己對左夢言產生了少女情懷,他雖然不愛說話,但是才氣縱橫,經綸滿腹,隨口引經據典,被他當面指正,心裡怎麼好受得起來。

他是她的相思情種。

「要求別人以前先看看自己吧!」闕勾可容不得別人對她無禮,橫眉豎眼地出言數落左夢言。

「走啦,走啦。」他把嫘兵兵當車推著。

「你放心,我明早還會給你送飯的。」

她一直被推著往前走的身影越走越遠,沾了泥的辮子依舊可愛。

「你這樣,要是別人誤會了怎麼辦?」她兩隻手胡亂拍,仍擺脫不了闕勾抵著她腰的手。

苦惱啊。

嫘兵兵漸遠的聲音讓被闕勾問得怔住的左夢言突地回神。

「啊,我忘了告訴她,趕明兒個要到貢院看座位名單,過幾日便是考期了,必須提前進場。」他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左書獃,哈哈,那是哪家的姑娘,還把你當書獃子?」

「左兄,人都走了,別再看了,方才在紅樓裡你可沒對任何一個姑娘這麼青睞喔。」

「胡兄說得是,功名得手後,天下美女怎愁不手到擒來?」狀元夢還在虛無縹緲間,已經有人作起白日夢了。

在一般士子觀念裡,應試的路本來就是通往權力慾望,誰不想一朝功成名就,笑傲風華。

他們心存這樣的想法,說不上可鄙,隨波逐流罷了。

「別拿她跟紅樓裡的姑娘比。」左夢言不快了。

「知道、知道,左兄情有獨鍾。」

左夢言再也無心跟朋友言及其他,心頭莫名煩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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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不要彆扭啦,每次看到那個書獃你心情就不好,然後可憐的我就會遭殃,我討厭他啦!」一路上,闕勾嘀嘀咕咕,巴望著嫘兵兵看他一眼。

可是她還沉浸在滿腹的自怨情緒裡,對於自己一身髒兮兮的出現在左夢言面前非常在意,那書獃對她究竟有什麼意義?

「兵兵兵,點兵兵,左點右點,我點兵兵……」

「不聽不聽,小狗唸經!」

噗,她這不是有反應,聽入耳了嗎?

目的得逞,闕勾也不趁勝追擊,自得其樂地吹起口哨,兩人沐著溫暖的陽光並肩走路。

回到武館,經常人滿為患的教練場很稀奇地剩下小貓兩三隻,這種情況不尋常。

「阿倫,家裡的人呢?」抓住一個拜師不久的小菜鳥,嫘兵兵劈頭就問。

小菜鳥瞪著她那一身的污泥,好一會兒才認出來是武館的大小姐,眼睛不禁往別的地方飄,果然看見一旁氣定神閒的闕勾。

「姑爺,您回來了。」

闕勾臉露孺子可教的笑容,手往阿倫肩膀一拍:「我喜歡你,你是可造之材。」

「謝謝姑爺。」

「他是路人,別隨便亂認姑爺。」嫘兵兵及時喝止。

「是嗎?大家看小姐跟闕少爺同進同出,以為武館要辦喜事了呢,館主說接了這趟鏢剛好可以順便幫你辦些嫁妝,讓你風風光光地出閣。」

「鏢?什麼時候的事?」

「館主交代不許說。」

這是什麼回答?她老爹別又……

嫘兵兵對嫘宮實在沒信心。

「說。」

「館主接到武林帖,帶著師兄們赴約了。」他照章背出來。

「阿倫,說謊的小孩鼻子會變長。你不知道嗎?」一下是護鏢,一下又說接到武林帖,真是說謊不打草稿。

「阿倫。」她擰住一再撒謊的菜鳥的耳朵。

「哇,我說我說,館主接下一趟人頭鏢,大師兄他們都跟著去了。」館主明知道瞞不過小姐還留下他當犧牲打,下次不玩了啦。

「人頭鏢,委託人是誰?」

說也奇怪,一提到有活兒幹,闕勾眼中的嫘兵兵很自然又回到那個以武館為己任的小老太婆。「是京城告老還鄉的莫宰相,聽說開出天價,在朝當官的就是不一樣。」他神情充滿羨慕。

「我爹他們出發多久了?」

「兩個時辰前出發的。」

「別考慮要追,往北方的路除了官道山路還有水路,你只有一個人。」闕勾涼涼的一桶冷水潑下,且潑得恰是時候。

很不幸,嫘兵兵正有此打算。他是蛔蟲啊?

「太任性了,不是熟人的鏢怎麼可以接。」走進大廳,她心裡頭除了對左夢言的莫名情感,又加上一塊心錨,更沉重了。

「嫘館主不是小孩,他也有闖蕩江湖的經驗,你太多心了。」

「你知道什麼,我答應過娘要照顧爹的!」她衝口而出,眼睛已經染上因著急而浮現的淚霧。

她那爹是個耳根軟的濫好人,她還沒出生前,一條龍武館全靠她女俠的娘支撐,她娘因為過度操勞去得早,所以她知道自己必須負起責任來。

雖然要操心的事多不勝數,也幸好她個性活潑,很少自尋煩惱,忙也忙得非常快樂。

「你今天不開伙了嗎?」

在不對的時候不識相地吵著吃,他總是這樣,不知故意或本性,就是非要鬧得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不可。

「我想吃萬三食府的東坡肉,聽說那好吃到讓人家舌頭一併吞了也沒感覺。」他開始點菜。

「你就不能正經些?」

「好吧,那我等你把身上的泥洗乾淨,要不然人家還以為你是乞丐,這樣一來就吃不到好吃的東西了。」她就不能不用皺眉頭來表示出她沉重的心情嗎?這樣他也會一併鬱悶,陷入無法自拔的哀怨。

「你自己去吃,我沒心情。」

事情擺明透著蹊蹺。

一個宰相財大勢大,即便真要告老還鄉,多得是規模龐大的鏢局,怎麼可能把身家性命交給他們這種小門面的武館?

想不透啊!

說起來,奇怪的事不只一樁,鵬太師一家的滅門慘案發生至今,也不見官府有任何動作,七八十口人唉,可不是死一隻螞蟻之類的小案,一切詭異得緊。

啊,好亂,越想越頭痛,她該煩惱的是她爹的大意行事,不是這些她無能為力的事。

「不行,我要去探一探這莫宰相的底細。」

「你不要杯弓蛇影,沒事找事。」

她心意已決,一副不容更改的模樣。

「不要啦,人家才回來,腿還酸著呢。」看出嫘兵兵打算的他發出哀嚎。

她壓根沒注意他嘀咕什麼,轉身又出了門。

「等等我啦!」大喊腳酸的人馬不停蹄地追上去。

他為什麼要追著她後面跑,沒事找事?

人家說一物克一物,只是他們這般情況叫人霧裡看花,不知道是誰克誰?

=====

夜深沉,謎樣的雨滴敲在瓦片上,順著屋瓦滑落窗前的水缸,然後滿溢出來,被吸入濡濕的土地裡。

一把油紙傘轉著雨花,心緒百般無聊。

梳洗過的長髮在雨夜裡微微地閃爍著光澤,涼風細雨,不畏寒的她只隨便搭了件褂子獨自發呆。

「咕咕……咕咕咕……」

哼,她假裝什麼都沒聽到,而且他裝鷓鴣鳥的聲音一點也不像。

「你知道我學什麼嗎?是貓頭鷹,一種白天色盲只在晚上出來覓食的鳥類。」光著膀子,應該說是光著身子的闕勾咻地擠進嫘兵兵不大的傘裡,那張永遠不知道瓜田李下、不肯避嫌地臉又笑嘻嘻的對著她。

他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不知道什麼叫疲倦。

讓她心煩的事情比山還高,哪來什麼心思理會他。

雖然事實證明告老還鄉的莫宰相的確因為年紀老邁,又加上跟登基的永樂皇帝爺不和,借口辭官想來,是為了怕危險才找上武館保鏢,是她庸人自擾,想多了。

「哈啾!」

一個噴嚏聲終於捉回嫘兵兵遠揚的心思,這才發現下雨天,闕勾卻只穿了單薄的長褲,上半身是裸裎的,腳下的黑鞋本來就破,這幾天也許是奔波加劇,大拇指都出來見人了。

幾許柔情浮漾上來。這樣的涼夜,就算有天大恩仇也得先放一邊去。

「你把鞋子脫下來,我幫你補一補。」

一絲驚訝很快地從闕勾嘴角閃過不見,然後以獻寶的模樣把腳底的鞋脫下來:「想不到這種鞋不禁穿呢,也對,便宜沒好貨。」

進了屋子,她把油傘收起來。

「就許你站在門口,要越雷池一步打斷你的腿。」孤男寡女不可共處一室,這道理她明白。

屋子外環有迴廊,雨打不到裡面來。

「我不進去,在外頭玩雨總可以吧!」他有些哀怨的問,嘟著嘴的表情實在令人很難拒絕。

嫘兵兵看也不看他,逕自進屋裡去,因為信任,房門是開著的。

=====

闕勾也不囉唆就打門檻上坐下,精瘦的身體橫靠著門柱,眼眸自然地往裡邊瞄。造型簡單的蓮花燈徐徐射出朦朧的暈黃,毫無特色的屏風隔在榻前,這姑娘住的房間還不是普通的簡陋啊!

也許就跟屋主的個性一樣吧,樸實無華。

片刻,嫘兵兵手裡抱來幾件衣物。

「這是我爹的舊衣衫,你先將就著穿。」

「你對我真好……」說著就要抱起衣服亂嗅,但猛然想到這是那個滿臉皺紋,身上還常帶著酒臭的嫘宮的衣服,才暫停動作。

見他臉色古怪地把衣服穿上,嫘兵兵端來針線盒,坐在桌前一針針替那雙破鞋納起新鞋面。

涼風從外面夾帶著些許雨絲飄了來,四周靜謐悄然,這樣的晚上,整伙心都沉澱在無邊的無言中。

「喏,這只鞋好了,你先穿上,地板冷,赤腳容易著涼。」嫘兵兵把納好的鞋放進闕勾懷裡,彎著美好的頸子繼續縫補。

闕勾也不穿上,看著棉布鞋面上整齊的針腳,眼光幽然深邃。

「你從哪來的,鞋破衣舊,真不曉得你是怎麼活大的?」幾天來就一件衣服一件褲子一雙破鞋,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要到少林寺剃度出家的人不需要身外之物。」

「狗嘴吐不出象牙!」嫘兵兵頭也不抬。真要細究他每句話,認真的人會先瘋狂。

「如果狗嘴吐出象牙來不成了怪物?」他振振有詞。

「好吧,敢問大師法號什麼?」閒來無事陪著他胡謅也好。長夜寂寥,有他作伴,夜過得快些。

「自名福喜。」

「哦,很入世的法號,你年紀輕輕就想出家當和尚,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因為我天生下來就是和尚命,我帶著度牒,只欠剃度這道東風,而少林寺的彌勒大和尚最近在閉關,我就閒閒地四處走走,算一算我從濟南走到江南也才走了八個月。」

才?想必是一邊走一邊玩,壓根不把入佛門當回事,管上閒事就忘記趕路,像烏龜怎麼也爬不到目的地。

可少林寺遠在嵩山,這一去,唉,她又把他的話當真了。

驀然分神的她一針戳進指肉,一粒小血珠滲了出來,沒一下便滲入鞋布,留下一處暗紅色的圓點。

「闕勾,」她看著笑得皮皮的他,心裡各種滋味錯綜,「你這樣我都分不清你講的話是真是假。」

他跳起來,再也不管什麼世俗人的眼光,拿起嫘兵兵的手指研究著,看到圓潤的指腹多了一點紅點。

「你摸我的心是熱的,我是誠實地好人當然不說謊。」剃度一事是早早預定的,就她,是偶發事件,弄亂了他生命棋盤的一枚棋。

嫘兵兵恨自己又上當,抽回被他研究太久的手指,鞋子一摔,拋回針線盒,忿忿地丟下白眼,走出房間。

結實的碰了釘子的闕勾還笑得出來,穿上手上的那只鞋,看看另外空空的腳,他蠕動著靈活的腳趾,鞋分東西,離別的時間到了。

他輕如耳語地喃念道:「我也不想,但要是你有個混蛋的爺爺把做和尚當家業,拚命想發揚光大,呵呵,也讓人很頭痛的不是嗎?」

他掛在唇邊的笑逐漸轉淡,終至無痕。

真是餓死兒投胎,才大清早,闕勾已經神清氣爽等在灶前,一大碗的豆漿、煮豆漿剩下的豆渣炒蔥蛋一大盤皆已下肚,還用他靈動活躍的大眼覬覦蒸籠上的饅頭,她忍不住問他是不是小時候慘遭虐待,餓過頭,所以才對食物有這樣熱烈的喜歡?

「能吃就是福耶。」他答得雲淡風輕,不忘掀開蒸籠瞄一瞄。

嫘兵兵眼明手快地朝他不規矩的魔掌拍下去。

「別一直掀蓋子,饅頭蒸不熟的。」

吃痛縮回手的小竊賊嘴巴仍不忘替自己謀福利。

「等等,我要帶一堆在路上吃,你藏在窖底的牛肉乾也一併讓我帶走啦,饅頭夾肉乾吃是人間美味。」他叨叨絮絮的念著。

「你要出門?」嫘兵兵忙碌的身影非常好看,灶旁的闕勾不禁看傻了。

「他們是該來了。」他牛頭不對馬嘴地回道。

他才講完,就見阿倫氣喘吁吁地跑來。還是涼爽的早晨,他的額頭卻有汗珠,可見跑得多迅速。「小姐……出事了。」

「小姐還好端端地在這兒,你才出事!」一隻大手直往阿倫頭上打去,闕勾很樂意地以大欺校「不是,武館外面一堆……堆光頭,說是要找姑爺。」他在被打死之前總算說全了話。

「來踢館的?」這是武館人的直覺。

闕勾臉色不變:「我去瞧瞧。」

「我也去。」

「別,你顧著蒸籠,別讓水少了。」甫踏出門檻,闕勾三步兩步地又跳進來,直直對著頰上沾了麵粉的嫘兵兵。

「說這話很肉麻,可是不說我憋著會內傷。」

嫘兵兵習慣了他的不按常理行事,靜待他再出驚人之語。

闕勾拂去她粉頰上的麵粉,一道低語直劈入嫘兵兵的腦子。

然後,他走了,她直愣的眼光瞧見他一腳著鞋,一隻腳丫是光著的。

很愛、很愛你。

他的嘴一開一合,彷彿是這麼說。

=====

一次看到那麼多光頭實在挺震撼人心的,一片祥和的梵音,黃、紅綾袈裟三三兩兩站在一塊,少林四大門下弟子來了其二,浩浩蕩蕩,可見對這件事的鄭重。

「你們為了來接我還費心剃了新頭啊,真是光亮一片,不知道能不能拿來煎蛋用?」不倫不類的話出自吃早膳吃到一半被打斷的闕勾的嘴巴,儘管大家都是修身養性的大和尚,還是免不了歪嘴斜眼。

「小施主你還是一張毒舌,佛門戒嗔癡愚昧,入我佛門,望施主要三思才開口。」一個相貌嚴肅的老和尚開口就是訓誡。

他們迢迢而來,希望不是迎接這樣的魔頭,但是事與願違,收闕勾為少林子弟、傳武林盟主牒都是住持閉關前交代下來的事,他們只能服從。

「你是戒律院的鼓燈大師吧?老和尚,久聞你執法嚴謹,人古板又不通情理,這是真的嗎?」沒大沒小的闕勾指著和尚罵禿驢,氣壞一票出家人,梵音老早斷了。

幾個定性差的和尚吃吃笑了起來。

「闕勾施主閒話少說,趕緊上路,五月五的剃度日可是全武林的大事,一天都不能耽擱。」鼓燈大師垂著人壽眉,聲音盡量持平回穩。

他要是敗在他這乳臭未乾的娃兒身上,豈不貽笑大方?

唉,闕勾往後瞧,他都拖了這些時間,廚房裡那只鴕鳥還不肯探出頭來,瞧他最後一眼嗎?呸呸呸,只是送別,什麼最後,又不是相見無期。

少林寺,可以想見未來的日子有多乏味!

一大群人轉瞬走個精光。

迴廊的大紅門旁杵著靈魂出遊似的嫘兵兵。

好一片乾淨的惆悵,空蕩蕩的宅子,才綠的樹稍看起來也是空洞洞。

原來,他說要走不是玩笑。

前一刻還笑咪咪地人說走就走,連回頭也不曾。

原來,心酸是會蝕人的。

這一分別,怕是窮其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

相思還未織就,有人連滾帶爬地回來了。

三天後的清晨,嫘兵兵打開武館大門,咕咚滾進來一團東西,居然是抱著膝蓋在武館外睡大覺的闕勾。

她先是張大嘴,又趕緊掩住,想假裝不在意,美麗杏眼還是洩漏跳躍的歡喜。

「不是不回來了?別扮可憐了,起來。」

闕勾一個懶驢打滾,笑嘻嘻站起來,娃娃臉除了少許風霜,一切如舊。

「天地良心,我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你很盼望我回來對不對,不然怎麼會一早來開門?」

「徑往自己臉上貼金,羞羞臉。」

闕勾反手把大門關上:「金是沒有,灰塵倒不少。」

「別關門,人家要看見武館關門,會以為休息,生意會跑掉。」

「門打開,那批禿驢又會找上門來,他們一個個都愛說那種又臭又長的道理,這幾天,我的耳朵都長繭了。」

「有人治得了你,真是天幸!」嫘兵兵的聲音較這些天顯得輕快許多,好像滿天烏雲都不見了。「人家日夜兼程地趕回來看你,你不心疼還損我,我好可憐。」他又人家人家個沒完。

要是以前嫘兵兵肯定賞他一個大白眼加上臭臉,這次居然沒反應。

「才三天路程,我看你是走到半路,那些和尚們嫌你囉唆嘮叨又煩人,一棒子把你攆回來,我這讓你吃白食的地方,不曾收過你一文錢,你不來這要去哪?」

「還是你瞭解我。」他一副知音莫若紅顏的模樣,讓人覺得窩心又好笑。

嫘兵兵朱唇微揚,還想說他一頓什麼,一陣亮如洪鐘的笑聲卻從石頭牆上傳來。

一件寬大的袈裟罩著乾瘦如野鶴的身材,一串檀香佛珠隱隱隨著衣袂晃動,堅硬如刺蝟的鬍子,儼然達摩再世。

他那一廂笑得響徹雲霄,只見闕勾翻翻白眼,用力搓揉自己的俊臉。

「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媽啊,丟人現眼的老頭追來了。」

「死孩子,大逆不道的東西,又偷偷罵貧僧。」驚天動地的暴喝才出,他紙樣的身體像蝙蝠展開,腳不沾地的飛到兩人跟前停住。

「我哪有罵你,只是偷偷腹誹而已。」闕勾黑黝黝的眼珠跟老者有些相似。

「我就知道,你這個鬼靈精怪,貧僧不親自出來押你,你那些師叔伯們誰管得住你?」對於闕勾的半路脫逃,早在他算計裡面。

「你逼良為娼,逼自己的孫子當和尚,算什麼英雄好漢,雖然你本來就不是,出家人六根清淨,不過你要是清靜怎麼生下我爹,我爹又造孽生下我……」

他沒能說完,老和尚一拳頭揮過去,可闕勾訓練有素地低下頭,雙腳一曲,跳過對方的掃腳,輕鬆逃過一劫。

「說什麼閉關,你的武功路數還是沒什麼長進。」闕勾不知死活地嫌棄起人家修理不到他。

「你怎麼可以對老人家這麼沒禮貌!」砰!玩得正起勁的搗蛋鬼頭上吃了嫘兵兵很用力的一記。「嗚,你們兩個聯手欺負我。」闕勾抱著頭蹲下去啜泣。

「女娃,很不賴喔,老夫已經很多年沒能打到他了。」老和尚落井下石,居然掄起拳頭用力地揮向闕勾。

哪知那個鬼靈精蹦地跳得老遠,一張賊笑的臉哪來一滴淚。

瞎整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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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4 00:52:39
第五章

不用說,一樣的嘴臉,想也知道系出何方,老和尚不是別人,就是放出假消息,說自己閉關修練卻在江湖上亂逛的彌勒大師,也是少林的住持。

此刻,法號跟身材完全不符的彌勒大師正色迷迷……呃,目不轉睛地盯著秀麗無儔的嫘兵兵猛瞧。

看見自己的所有物正遭人「染指」,闕勾老大不爽。

「大師,請喫茶。」嫘兵兵端茶出來待客,泡的還是上好的龍井。

「哦,為什麼不叫喝茶叫喫茶呢?」

老人家就這點麻煩,動不動要問一些也不知人家小姑娘懂是不懂的問題,要懂,還好;不懂,也有些尷尬。

「西湖龍井茶名聞天下,惟有此茶能吃,入喉甘甜,回味再三,茶汁可幫助消化,茶渣平心靜氣,所以叫做喫茶。」

「嗯,好個博學才女。」

「你喝茶就喝茶,別問一些無關緊要的。」有人噴火了。又不是應試,茶汁、茶渣倒進肚子不一樣要拉出來?

丟給闕勾「你管不著」的眼神,彌勒大師帶著小勝一回的奸笑繼續搭訕。

「小姑娘懂得真多,人又漂亮,許人家了沒有?」

在深山老林裡哪來漂亮的姑娘養眼,還是紅塵好,花花世間多美妙。

「我們小門小戶的人家,沒人看上眼呢!」這老人家問得真是直截了當。雖然尷尬難免,嫘兵兵倒不討厭。

「貧僧倒是看你越順眼呢,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好!要是我年輕個二十歲肯定追你。」

呵,果然同家人,調調都一樣。

「老牛吃嫩草,為老不尊!」闕勾開始捍衛自己的領域,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紀了,還年輕個二十歲?少來了,就算年輕五十歲,他的年紀想追人家還是嫌老。

「我跟人家小姑娘說話你插什麼嘴?還紅眉毛綠眼睛呢,也不想想你的眼睛還是得自爺爺我的遺傳,瞪不贏我啦。」

這也能拿來比較?「我才不管你吃誰的豆腐,獨獨她的不行。」

「呵呵,逗逗也不行?」

闕勾賞他冷颼颼的白眼兩枚。

「你試試看啊。這些年你在江湖樹立不少敵人吧,要是大師你蒞臨江南的消息傳出去,應該會忙得沒時間跟自己的孫子搶女人吧?」托著腮,闕勾似有打算地計劃著。

「誰是你的人?」嫘兵兵托盤一敲,說錯話的人頭上腫了個包。

「我們家這個兔崽子很麻煩對不對,雞蛋裡挑骨頭。」彌勒大師嫌她下手太輕,起碼應該敲他個昏迷不醒再說。

為了一個女人居然想出賣親愛的爺爺,要誇獎自己的孫子開竅,恭喜他心有所屬,還是罵他見色竟敢「大義滅親」?

嫘兵兵咯咯笑:「也還好,大部分時間只要丟東西餵飽他的肚子就不吵了。」

「聽起來像某種動物……」老人家沉吟地撫撫鬍子。

「您要不要試試看?丟一塊骨頭試試?」她促狹地眨眼。

「我是一百個願意,就怕有人半夜會拆了我這把老骨頭。」女娃兒很幽默,深得他心。

闕勾又來破壞一老一少才建立的感情。

「你不用太高興,不管你喜不喜歡她,她都是我的,非禮勿視,非禮勿動,非禮勿言。」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什麼都別說就對了,誰要聽到他那種家世不被嚇得連夜逃走才怪。

曾當女山大王的娘,好好朝中大臣不做,落車當響馬的爹,出家當和尚卻非食肉糜不飽、眼不見美人不歡的爺爺,還有……算了,一窩子怪胎,哪個腦子健全的姑娘敢嫁到他們家來啊!

一想到這樣的家世,闕勾忍不住想捶心肝,都是這些人害他的求偶之路千辛萬苦,比說書人嘴裡的主角還歹命。

誰知道他正想到椎心刺骨處,一旁的老少正笑得捧肚子,原來彌勒大師認為嫘兵兵很對脾胃,馬上口沫橫飛地貢獻闕勾小時到大因為那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風靡無數姑娘的陳年舊事。

闕勾不小心看到,嫘兵兵因為過多女孩追著他跑的鬧劇一再重演而有些僵掉的臉,她在生氣嗎?為了那陳年的舊事?

他一開始是有那麼一些心慌,然而,眼珠子一轉,心拐了個彎,便賊賊地笑開了,笑得心花怒放,也笑呆了兩個人。

「怎麼不繼續?」原來總是不給他好臉色的俏臉,這會還臭得恰是時候呢,她要是無動於衷,身為第一號追求者的他可就真的一片冰心付臭水溝了。

可愛又彆扭的她還是有些在乎他的吧,嘿嘿。

嫘兵兵發現闕勾笑得像賊貓偷到魚,為了不傷眼睛,索性張羅點心去,留下祖孫兩人相對。

彌勒大師高高蹺起二郎腿,一臉的心裡有數。

「你就是為了這個姑娘才又逃走,讓你那些師叔伯們傷腦筋啊?」

年輕人啊,花樣的年華!

愛情稍縱即逝,是該好好把握。

「我從來都沒有答應過你什麼,誰叫你玩那種最無聊的通俗劇,騙爹娘說你快翹辮子了,八百里加急地把想武林盟主的寶座扔給我,要我來幫你辦後事,結果哩,我看你再活一百年都沒問題。」

他是闕家最弱勢的一個,一不小心就容易著了他們的道,他才不要將大好的青春,葬送在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鬼怪手中。

「兵兵姑娘看不到你的用心良苦,哭調甭唱了。」呵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兒子是他生的,孫子是他看著長大的,這個小鬼頭有多狡猾,多叫人頭痛,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就算是一出爛劇,他這愛孫還是長途跋涉地趕來,一場無傷大雅的騙局,依照孫子絕頂的聰明智慧,焉不知道一切只是遊戲一場,認真說起來,他還是滿在意他這爺爺的,呵呵呵呵呵,好爽。

闕勾果然像消了氣的皮球,閉起眼假寐,他所有的精力只為他想要的佳人才會動力全開,別人,晾一邊去。

「好現實,美女一不在眼前,連陪老頭子說說話、道家常都吝嗇。」

「我沒有原諒你喔,不要一廂情願地在那裡傻笑,我是想,要不是因為這趟江南行,我也不會認識兵兵,你要感謝的人是她。」

「哦?」

「其實我本來打算直上少林鬧個它雞犬不寧、雞飛狗跳的,是聽說你閉關,才改變主意。」他就不相信那些抱著秩序、規條睡覺的和尚們禁得起他惡整,嘿嘿,相信不用兩天,他就可以輕輕鬆鬆離開少林寺,還他一身自由。

彌勒大師一身汗。

他之前怎麼沒有考慮到這一層?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要是讓他孫子這魔頭任性撒潑,少林千百年的基業不毀了才怪。

不過,也不對啊,他何時被人牽著鼻子走過?

當初,就是因為發現樹大成蔭的寺廟部分陋規承襲已久,出現迂腐現象,經過苦思,才想到犧牲自己的一脈血親,想借助闕勾天生惟恐天下不亂的個性,為死板的少林注入新氣象,要不行,最不濟把寺毀了,浴火重生更妙。

他心中一輪算盤打下來,正想給闕勾來個洗腦,誰知道椅子上的人早已無蹤影。

想當然耳,闕勾是追嫘兵兵去了。

=====

很不幸,武館的食客又增加一名。

是夜,因為遠來是客,又是祖孫倆,嫘兵兵很用心地煮了一桌素菜款待客人,不料彌勒大師卻唉聲歎氣地咬著筷一口菜也沒吃。

「我聽人家說悅來菜館的叫化子雞遠近馳名,江南菜燴金華火腿飯好吃得叫人賣妻兒也要去吃上一頓,我老了,這一生大概是沒機會再游江南,想我的江南美食夢碎,我好可憐。」他哽咽不成句,可憐得像被人虐待的糟老頭。

「你不吃!太好了,這盤、這盤還有這盤都是我的。」老狗學不出新把戲,闕勾把全部的菜餚一古腦掃到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吃得不亦樂乎。

「這樣子啊,您稍待一下,我去幫您張羅您愛吃的。」為了不讓老人家敗興而歸,嫘兵兵攏了攏頭髮,準備出門。

彌勒大師嘴巴哼起了蓮花落,還學乞兒拿筷子敲碗,擺好姿勢等大餐,壓根忘記自己可是一派大師,不倫不類的模樣要是被江湖耆老或長老們瞧見,不知要傷了多少人的心。

「你不是喜歡做跟屁蟲,這次不黏了!」奇也怪哉。

闕勾把剩下的菜統統倒進肚子,不顧形象地剔著牙。

「我不想讓她尷尬。」他深知嫘兵兵在某方面自尊心奇強。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武館的窘境他也看在眼裡,而這個不識相的老傢伙出家就出家了,偏還六根不肯淨地要求大餐,佛祖啊佛祖,這樣的蓮座弟子不如收回去打雜了算。

「怎麼說?」

「你的腦筋都放在少林寺啊,隨便看也知道,這麼破爛的武館哪有錢?還信口開河點一堆貴死人的菜,你要管不住肚子的饞蟲,隨便你身上一顆珠拿來賣也能賣個千百兩銀子,愛吃什麼沒有?」強人所難嘛。

彌勒大師放聲大笑。

「你怕那個單純的丫頭典當物品來買菜啊?我倒不覺得。」

她要連這點應變能力都沒有,要當闕家媳婦會很辛苦的。

「我帶料理回來了,阿倫,你把大家都叫來,我讓江山樓的夥計給我送一桌最上等的酒席喔,要吃好料的就利落些。」半個時辰後,嫘兵兵圓潤的嗓子一路從外面傳著進來。

香氣撲鼻的各種食物從紙包裡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攤在桌上,華里裡的針灸羊肉、蠻子廳的乳烤蜜汁蹄膀、悅來菜館的叫化子雞全到齊了。

「你把自己賣了?」闕勾驚叫,「不然哪來這麼多食物?」他可聽清楚了,還有一桌酒席呢。

「我又不值幾錢銀子,你比我有用多了。」

「什麼意思?」其中有詐。

「我把你押給悅來、華里裡、蠻子廳,一家半個月掃地打雜,抵菜錢。」想不到他還挺受歡迎的。

「什麼?」闕勾一臉黑臭,看他咯咯作響的指關節像是想殺人,可惜沒人理他,大家自顧自地拿盤子找箸筷,面對難得一見的美食,當然先下手為強。

「你居然為了這些東西把我賣了?」他嘶吼。

「是抵押。」她訂正說。慢條斯理地咬著蹄膀的軟筋。

真好吃啊,筋內軟硬恰到好處,一分錢一分貨果然有它的道理。

「那有什麼不同?!」他盯著滿桌菜餚,香味撲鼻,考慮要先翻臉還是吃完再說。

嫘兵兵笑得如花綻放。

「你不吃好可惜,這蹄膀筋好香呢。」纖細的手指夾著筷,被醬汁浸得紅艷的肉塊比不上她唇畔的春風。

她才要送進小嘴,他低頭,氣息逼近,在嫘兵兵反應過來前,一口吃掉她筷上的肉片,唇跟唇碰觸的剎那,有道雷擊劈了兩人。

筷子不由自主掉下,敲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彌勒大師佯裝不好意思地想掩面,眼角眉梢都是彎彎的笑紋。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好看好看。

「啪!」嫘兵兵的纖纖小掌很用力地賞了五爪大印給偷香得逞的闕勾。

唉!彌勒大師不看孫子慘不忍睹的臉,一筷子的青菜還是扔入喉。

通常,自作聰明的人往往死得早。

嫘兵兵氣跑了。

「笨。」他嘀嘀咕咕,又撕一隻烤雞腿入腹。

大庭廣眾之下親吻人家閨女,就算久歷江湖的江湖兒女也禁不起這麼刺激的示愛方式。

「你以為橫刀奪愛容易啊?笑我笨,我是你孫子唉!」來不及細細品嚐的香氣又遠了,唉!扼腕啊。

「虧我教你那麼多年武功,連個女孩都追不到。」

這是兩回事,哪能混為一談。闕勾哀怨地瞥了一眼彌勒大師。

「對手是哪家武林名人、江湖豪俠還是高官子弟?長得比你英俊還是有錢?你調查清楚了沒?」一堆疑問用力地砸在闕勾臉上。

「她又不是桌上的橘子,你以為想要就能拿得到啊?」女人心,海底針,細細摸索,還是難以靠近。

=====

「這樣守著就能得手嗎?」他懷疑透頂。

「我守得滴水不漏,等她回過頭來注意我。」他可以讓自己變成一座守候的城池,就算一顆心輾轉煎熬,也不想驚動她。

「你的情敵究竟是哪方高手?」彌勒大師好奇極了。

為情所困,想不到他鬼靈精的孫子也有死心眼的時候,他倒是很想看看他能撐多久呢。

闕勾百般無趣地托著腮,口氣帶酸。

「書獃,道地的書獃子。」

=====

書獃,左書獃,要更名為左狀元公了。

鞭炮屑四散,硝煙味濺入空氣,飛進嫘家牆。

瞧著一地的紅藍黃綠,嫘兵兵為時已晚地想起她錯過了什麼,她不只錯過左夢言的考期,也錯過看榜單,還錯過第一個當面恭喜他高中的人……

這一陣子她都忙什麼去了?

對了,忙來忙去也就忙著闕勾一個人,他佔據了她所有的時間。

不知不覺地,他變成了她的生活重心。

這個認知一鑽進腦子,立即凝結成一塊不大不小的疙瘩,恰好梗在心口處。她一不小心就把左夢言給忽略了,而且還到這麼離譜的地步。

左家的熱鬧足足持續了半個月,在朝為官的左父帶著妻妾四房風光地回轉舊宅,朝中互有往來的大臣,一干親戚朋友,能扯上關係的,都登門踏戶地來沾親帶故,至於家有女兒的,更妄想攀龍附鳳,山高的禮物用擔子一擔擔扛進左宅,就怕東西不夠多,人情做得不夠,將來得不到好處。

也才幾天沒來,小徑上的蔓草長得不像話,看見書房的燈光微燃,嫘兵兵心中一喜,他終於在家了。

半個月來,她是一直有想找機會過來,但三次有三次半撲空,左夢言中了狀元以後,交際應酬突然暴增,一回兩回找不到人,心也涼颼颼下來,她只能自我安慰,日子還長,她總有機會把恭喜送出去。

歡欣的歌聲沸揚地從書房傳來,酒杯碰觸的清脆聲,男人縱聲談笑,國家恩仇社稷建設,南京少年熱血沸騰在小小的斗室裡。

嫘兵兵足點夜露,捕捉著從窗內傳出的慷慨激昂,隱約可見狼藉的桌面和笑語晏樂,未來可能在朝為官同做一殿之臣的少年們正編織著夢想。

這時候的左夢言不需要兒女情長,她是多餘的。

踮著足,嫘兵兵悄無聲息地離開,一如她來的時候。

那個世界是她無法涉足的,就連旁觀,都覺得勉強。

為什麼她有與他漸行漸遠的失落感?站在一旁都覺得格格不入了,還要說什麼其他?

問花花不語,涼如水的中天,只見星辰閃爍。

是癡人說夢,只能希望獨自擁抱這殘夢的時間可以多一些些。

出了頹牆。

枯葉被踩碎的聲越發靠近,是誰?

「散步賞月一個人多無聊,下次要記得約我,雙雙對對才有意思,啊呀,別瞪我,帶我出來,好處多多,你有說話的伴,要不然,多個我,幫你打狗趕蒼蠅也不錯。」他故意放重腳步,就是不希望嚇到她,不過效果顯然不好。

被他從漫無邊際的情緒裡拉回現實,誰都會猛然驚嚇,嫘兵兵一張小臉繃得死緊,如畫的眉揉成了結。

「不要這樣啦,我是好意耶!」就穿一件薄褂的闕勾嘟著嘴,一副好心被雷親的委屈模樣。

他本來就長得頗入人眼,一雙勾人大眼,怎麼看怎麼無辜,就算做了天大錯事也不會有人忍心責怪一下。

「懶得理你。」

嫘兵兵無心陪他磨牙,埋頭走開。

「理我啦,晚上吃太飽,我睡不著,我陪你說說話,幫助消化,這樣一覺好眠,要不然,你氣不消,鬱結心底容易生病,生了病,我會心疼,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你可不可以不要說話?」誰來還給她安靜?

「普天之下,不管幾隻腳的動物都可以吞下肚子,可是話要吞下去,食言而肥不好唉。」他就是能扯出一大篇的歪理來。

嫘兵兵豁然回頭,俏臉上儘是氣憤,她握緊拳頭,這些日子以來隱忍的情緒藉機爆發了。

「你夠了沒有?從來都不問人家的意願,只知道一廂情願地死纏爛打,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走開,你走開……」她死命捶闕勾的胸膛,密如雨點的粉拳沒有控制氣力大小,想趕走他。

她的捶打不痛不癢,打在闕勾身上,他清楚地看見她隱忍的情緒,握住她的粉拳,怕她傷害了自己。

「那個男人不適合你,你心裡因為明白才心痛,是不是?」

嫘兵兵羞憤交加,連一個外人都看出她高攀了左書獃,不顧自己的手還在闕勾掌握中,她決然抽回,臉色鐵青地跑開了。

她跑出長長的小徑,自燈光明滅的巷子轉出來,正好碰見左家兩盞掛燈下那送客出來,正準備要進去的左夢言。

嫘兵兵轉身要逃已經遲了。

「兵兵?」身著錦衣的左夢言手長腿長,馬上來到她面前。

嫘兵兵低下頭用髮絲掩住方纔的淚痕。

他的身體散發出微微的酒味,在風漾的夜裡飄蕩,似有還無地鑽進嫘兵兵的鼻間。

銀河星疏,涼風吹起兩人的衣角,多日不見,竟然無語。

「恭喜你高中狀元。」笨拙地整理自己紊亂的髮絲,繼而想想,何必多此一舉,她頹然地放下了手。

「不客氣。」

「我走了。」她轉身欲走。

「等一下,別走……」想阻擋她的去勢,階梯踩空的他眼看就要摔個難堪了。

習慣使然,嫘兵兵飛身搶救,支起他,讓他倖免於摔得鼻青臉腫的難看樣。

「你……又救了我。」他似乎一直都處在被她拯救的情況下。

「家常便飯了。」咦,她的手抽不回來。

「雖然於禮數不合,今夜我有些事一定要對你說。」藉著酒意,左夢言急欲出柙的心情有了開口。

「你別文謅謅的,有什麼話直說吧。」是不是跟闕勾混了好些日子,她也跟著變粗俗?稍微咬文嚼字都覺得礙耳了。

所謂近朱則赤、近墨則黑,現在的她是距離淑女之路越來越遠。

想起來都要歸咎闕勾那粒黑炭每天在她身邊滾來滾去,她不黑才怪。

又想起他,可惡的陰魂不散!

看著嫘兵兵對著天空叫囂的模樣,左夢言雖然覺得有趣,但他發現剛才用心說的話極可能被她當成了耳邊風,心情霎時錯綜複雜起來。

「兵兵?」不要緊,再接再厲。

「嗯?」

「你最近過得好嗎?」該糟,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好。」她找回自己原來的模樣。

「那就好,其實,我是想告訴你,不管以後我是不是娶了妻子,你還是我心裡最難忘的那一個。」中了狀元,婚姻的自主權便已旁落,他必須挑一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當妻子,當然,兵兵要是肯委屈做二房,他會愛惜她如命的。

「你說了什麼?我剛剛沒在意,再說一遍好嗎?」她真的沒聽懂。

沒有青天霹靂,沒有捶心裂肺,只是心裡頭有個縫隙灌進刺骨的風,讓人覺得有些兒冷。

「從小到大,不用說我也明白你對我的感情,可是我現在身份不同了,婚姻不能任性地自主,前日,有許多人拿著婚書來求親,我爹娘已經替我答應了樞密史的婚事,等我走馬上任便擇期完婚,我希望你可以跟我一起赴京城,雖然我不能給你正妻的名位,但對你的疼愛我一分都不會少的。」

白雲侵古道,孤心候蘿徑,無計留春住,寸心千萬灰。

為了自尊,忍著心中微微的疼痛,她抬起臉難以自已的低語:「看起來你什麼都算計好了。」

「你是答應了?」

嫘兵兵神情冷峻地搖頭。

「我不管你娶幾房妻妾都是你家的事,我不會是你的妻,自然也不會成為你的妾,我知道自己的本分,也清楚自己想過的日子,道不同,難為謀。」

每個初懂情事的少女,芳華的年紀裡或許在心底都藏著一個夢,渴求一場美麗的愛戀,可是,一朝成陌路,心上無心心傷心,一片嗚咽話不成……

暗濃的夜色吞噬了她看起來單薄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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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4 00:53:06
第六章

欲哭無淚,欲笑無痕,她有時候很痛恨自己太過實際的個性。

一個人要是在想哭的時候哭不出來,想笑時笑不出來,是不是很悲哀?坐在河岸的柳堤下,煙幕朦朧,水波鄰鄰,對岸的燈光還有河上畫舫飄來的銀鈴笑聲,遙遠得難以入耳。

恍恍惚惚地。

很可悲,就連自己為什麼心情不好都說不出個准來。

她到底為什麼這樣活著?深沉的悲哀漫無邊際地裹住了她。

從小到大,她的心裡就只有左夢言,沒有過什麼山盟海誓,也從來沒想過需要,也許他們從頭到尾只是青梅竹馬,連感情都談不上,是她一個人暗戀的相思……也許,連相思也還談不上。

「小姐小姐流鼻涕,一把鼻涕要換幾斤屁,可憐沒人理我這臭癩痢,只好蹲在角落偷哭泣!」帶笑的打渾很是哀怨地傳來,那不正經又要勉強帶著一板一眼的聲音,奇跡似地打散了嫘兵兵心中凝結的淒苦。

百味雜陳,又哭又笑,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她的淚掉得更厲害。

從小到大,她最不愛哭,現在這樣居然也哭。

「小姐小姐別生氣,小生我來光屁屁,讓你打了好出氣。」闕勾在她身邊站定,作勢要解褲頭,瞧見她淚如雨下,怔了怔。

「我都心情不好了,你還來氣我,真沒良心。」這種人絕對沒有神經。

「我都要犧牲自己的貞操來娛樂你還說我沒心?嗚……」鬆開解褲頭的手,他忙著佯裝擦眼淚。「誰要你……」瞄了眼他的褲子,嫘兵兵不由得漲紅一張俏臉,這個死傢伙!她在心裡罵個不停,「褲子掉下來了!」

「哇。」他不過做做樣子。

「你這只無恥的色鬼!」拉起裙子站直身,她火辣辣地給了闕勾一記永生難忘的五指櫻

「你又打我,臉歪了妹妹們會心疼的。」摸摸,牙還在。

「每次你都不看清楚就打人,還好是我,你這麼恰,誰敢要你?」他繼續脫褲子,底下居然還有一件。

嫘兵兵傻了眼,這麼熱的天氣穿兩件褲子,呆子。

「我還可以再脫喔。」看她直了的眼,闕勾繼續玩火。

「你要再敢摸一下褲頭,我會砍了你的手。」不料,佳人毫不給面子,直當他是得了病的瘋狗。

「不脫就不脫。」反正,他前前後後也只穿兩件褲子,真的脫,會很傷腦筋的。

嫘兵兵呆呆站著,真是氣人啊,她又被牽著鼻子走了。

被闕勾這一胡攪,方纔的哀怨奇異地統統不見了,心裡頭空蕩蕩地,只剩下莫名的寧靜。

唉!她重新坐回草地,無情無緒。早知道跟他生氣一點用也沒有,只會氣壞自己。

闕勾也傍著她坐下,不再搞笑。

「離我遠一點。」

「不要啦,看在我英俊無敵的臉吃了你的五爪,給人家靠一下當作補償啦。」他臉皮要比城牆厚,誰也拿他沒轍。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由著他去吧,唉,也就這樣了。

夜色迷離,畫舫上的歌女歌聲悠然,斷續地從河心飄來。

也許是這樣的風,也許是這樣的夜,也許是這樣無所適從的心情,嫘兵兵的心被涼夜浸透,柔軟得不可思議,她的眼皮有些兒地倦,不由得靠上闕勾的肩膀。

她的髮絲拂上他的下巴,有些癢,有些意動,有些莫名所以的感覺都在這一晚的月色裡慢慢醞釀,悄悄發酵,情芽初萌。

看她睡眼迷離,闕勾偷偷在她光潔的額頭親了親。

命定的,決計逃不了。

他一點都不想放她走。

「不許亂親我!」他下巴馬上挨了一拳,很結實的。

呵呵,值得!

他好像被打上癮了,呵……

=====

還真不是普通的傷腦筋!

嫘兵兵怎麼也沒想到左家父母會在一早登門踏戶來到武館,而且開口就是要保人頭鏢。

生意上門是很好,可是,哩巴唆的要求叫人心煩也目瞪口呆。

「很久沒回來,這裡越來越破落了。」實在是不想來,被兒子逼來的左氏夫妻連椅子也不肯坐,更遑論嫘兵兵泡來的茶被冷落在几上。

左母拚命對丈夫使眼色,卻一點用也沒有。

左父大袖一揮,以施恩的口吻傳達他的旨意。

「我們確定兩日後起程回京,到時候別忘記派人過來,還有啊,我們家夢言指名要你陪他一起進京,你有空也趕緊收拾收拾,就一起過來吧。」

捧著茶盤,嫘兵兵不言不語。

她不是驢不是馬,什麼一起過來,他叫了她就走嗎?

不在意嫘兵兵的反應,左父還滔滔不絕地說:「夢言從小就喜歡你,我們也攔不住他,但是,現今非昔比,你家這樣的情形實在高攀不上我左家。兵兵,看在你讀過幾年私塾份上,該懂得以夫為天的道理,我會要夢言給你一個名分,這樣你也該滿足了才是。」

欺負她家沒大人啊,嫘兵兵越聽越想打哈欠,當然啦,捧著茶盤的她也只敢捂著嘴,悄悄表示一下不耐煩。

她真的很想表示一下恭敬,畢竟很久沒見,總要給個好印象,偏偏這樣欺負人的言論,叫人怎麼入耳?

用膝蓋想也知道這極度濫用夫權的男人,接下來不外乎要她遵循三從四德,本來她也知道左夢言的父親極度重威權,想不到幾年不見毛病更嚴重,她這時才遲鈍地想起來,左夢言老了會不會也犯同樣的毛病?

「三從四德是很重要的……」

果然。

「正妻的位子已經決定由樞密使大人的四千金坐定,你為二房,至於以後有能力幫著夢兒平步青雲的……嘿嘿,就再說了。讓夫婿更上一層樓是為人妻子應該盡的本分才是,相信你也知道……」

「停!」她舉手,利落地截斷左父的長篇大論。

即便朝中大臣也沒人敢用這麼不敬的態度對他,左父不禁隱怒。

「我爹出門了,這些天都不在家,武館休業中,不接任何生意,請您另謀他處吧。」

左父呆了呆。

「我剛剛不是說了,進了京城你才是堂堂的狀元夫人,現在就拿什麼喬?你不過只是一個武夫的女兒,還妄想什麼?」

若是以往,她會為得以與意中人婚配欣喜若狂,曾幾何時,狂熱不再,只覺得荒唐可笑?

左夢言,雖是這樣,一想到他的名字,她的心房還是隱隱作痛。

「伯父,兵兵對當書獃的二房,或者任何一房都沒有興趣,我也不想高攀您左家,我想你們都會錯意了。至於我爹不偷不搶,光明清白,我覺得非常光榮,既然您對我們經營武館的有這麼多意見,以後大家少往來就是了,免得傷了您的眼睛,壞了我們的耳朵,兩敗俱傷都不好。」

被她這樣一說,左父氣得額上青筋亂跳,一隻手顫抖地直指著嫘兵兵,氣得說不出話。

「左伯母,我看伯父身體不適,您還是扶他回去休息得好。」三言兩語,她開口送客了。

兩老摸著鼻子,氣呼呼打道回府。

本來就盛氣凌人,現在得勢更加沒完沒了,眼睛都長在頭頂了。

她慢慢收拾著茶具,不一會,就見氣急敗壞的左夢言像一陣風席捲而來。

還沒來得及喘氣,他把整個身軀塞到嫘兵兵面前。

「我爹說你無意嫁我,真的嗎?」

逃開他咄咄逼人的眼光,嫘兵兵走到窗邊,看著蔚藍晴空。

「我們沒有婚約吧,從來。」

不是心死,不是任何波動的情緒,是一種打從心底說不出來的酸楚,她跟他究竟是什麼?毋需細究,就算弄不明白,現在也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了。

有某個東西斷了,怎麼都接不回來。

「你變心了。」

這麼大的指控。「書獃子。」她不信地低喊。

左夢言一顆心悸動著,卜通卜通的跳,玳瑁鏡後面的目光變專注了。

「我的心你不懂。」

「我懂,你天天給我送飯,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最初,她也以為這樣便是地久天長。

左夢言聞言怔住了。

「我知道你愛吃沒有魚刺的魚,愛喝稀飯,愛穿藏青色的褂子,最愛《論語》、《春秋》兩部書,睡覺會踢被子,夏日愛待在池塘邊看錦鯉,一心要以文筆平天下,懷抱濟世救人的胸襟,你想的,我都懂。」她用詩一般的眼神回看他。

「可是我也會貪心地想,你懂我多少?你會知道,我愛吃甜食,想仗義江湖……你什麼都不知道對不對?」

他有些惱怒。

「你嫁給我,我有一輩子的時間懂你!」

愁鎖眉間,嫘兵兵嘴角卻含著好笑的謔芒。現在都不懂了,談什麼以後?

「你不敢說不知道對不對?你不敢說你不知道我心裡想的是什麼,可能也不知道我幾歲,不知道我為什麼天天給你送飯、送點心,你一心都在國家社稷,一心想造福人群,你活得無我,要妻子何用?」

「你淨說無關緊要的事。」

嫘兵兵露出一抹難以捉摸的笑。

「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在意的就是這些你認為雞毛蒜皮的事。」

左夢言說不出話來,他浸淫書海十幾年,從小到大,生活只有白紙黑字,她丟出來的這些,他無力招架,完全不知所措。

「祝你前程似錦。」還要加個鵬程萬里嗎?不用了吧!

左夢言無言以對。

嫘兵兵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想法,這些別有道理的話是怎麼從她嘴巴吐出來,又怎麼住進她腦子裡面的?

她不能要求左夢言能瞭解她這些女孩子家的心事,可為什麼她有把握闕勾一定會懂?!

=====

「偷聽別人講話是不道德的事,再有下一次,看我怎麼修理你。」一腳踩上闕勾的手,誰叫他又趴在簷下聽壁腳,施罰的嫘兵兵一點都不內疚。

階下,抓著手呼天搶地的「賊人」也不知道真痛還假裝,嘴巴喳呼地喊叫,臉上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

還沒能理出個頭緒,又見這個大魔頭。她氣得埋頭快走。

闕勾追上她。

「我乘涼嘛,武館就這麼大,我不是故意偷聽,風吹來就進了我的耳朵,我也沒辦法啊。」

他就是這樣,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嫘兵兵知道擺脫不掉他,頓時站住,用一雙杏眼直直地瞪著他看。

她不發脾氣,沒有哭泣,微微發顫的身軀卻洩漏她如泣如訴的心情。

闕勾卻收回了全部的嘻皮笑臉,空氣中隱匿著凝重,他看見了嫘兵兵淡墨一樣的心情。

他喜歡的女人為別的男人心情不佳,他扮演的角色似乎在亙古以前就已定位成逗她開心的丑角。

不要緊,只求看見她美麗的菱唇輕鬆地綻放微笑,那樣的笑靨就夠他放在心中品嚐許久。

只求她快快樂樂,天天開心就好。

鉗住她的腰,闕勾以雷霆萬鈞的姿勢直衝九霄。

「放我下去!」她尖叫了,反撲在他身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

闕勾根本不聽,蜻蜓點水地越過重重屋簷,也不怕大白天的有多惹人側目。

嫘兵兵心想用掐的還不夠,便朝著他的胸膛張口就咬。

「噢!」闕勾一臉無辜地瞪她,速度卻沒有放慢的意思,穿過一棵大松樹,他往山上走。

「下次你要咬人可不可以先通知一下,免得我挺不住,兩個人摔下去我是無所謂啦,你要是摔壞了臉,我可賠不起,也會心疼。」

「你要帶我去哪裡?」看著遠去的景色,嫘兵兵摸不清楚他的意圖。

「到了你就知道。」

「我不要,放我下去,我的清譽都被你破壞光了。」一想到這,她不覺跺腳,倒沒想到自己在半空中。

「你就是一天到晚注重這些沒用的規矩。」他出聲輕斥,「你不怕駝背嗎?」

總是背著一堆教條生活,累不累啊?

「不用你管!」

「太遲了,你的事,不管什麼,我、都、管、定、了。」

「不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她張牙舞爪,這兩個男人都讓她心煩意亂,奢求一下子的清靜卻不被允許。

「我當小狗不要緊,我就是喜歡你這隻小耗子啊!」

「你再說,我咬你喔。」

她果真又咬下去。

唉唉,咬上癮也不是太好的事,他只有一層皮。

闕勾實在不想乘人之危,不過,她實在太吵了,乾脆低頭吻住她,以求片刻安靜。

法子是對了,但是降落的地點跟闕勾之前預算的有些差距。

都怪他「貪嘴」,貪著她甜甜的小嘴,飛身下來,正巧不巧就落在一群打架的人旁邊。

不遭池魚之殃,好像有些兒的……難。

一把陰氣森森的刀直接從他跟嫘兵兵的中間挑過,把一個人的腦袋劈開,腦漿濺得滿地;一顆流星錘鏗鏘作響的鐵鏈差點繞過闕勾的脖子,讓他身首分家,幸好他脖子縮得快,免做他人的替死鬼。

「唉唷我的媽!」抱緊她,他一跳一丈遠。

以鼓燈大師為首的少林和尚們正跟一群黑衣蒙面人打得火熱,闕勾擦了擦腳下的岩石,體貼地問:「看起來滿熱鬧的,你有沒有心情看戲解悶?」

「我們趕快去勸架。」這麼多人,誰受傷了都不好。

「要我去送死?」

「那些和尚大師都不是你的師叔伯,要有個萬一……」

「你看他們打了這麼久,有哪個受傷了?」真的功夫不濟,就要摸著鼻子認,要出來江湖闖蕩,生生死死,早就該置之度外。

「你不去,我去!」

「你分清楚哪一方好人哪一方壞人嗎?幫錯了,叫助紂為虐喔。」他涼涼又閒閒地摟著她的小蠻腰,一點也沒有仗義相助的打算。

話這麼說是沒有錯,可是……嫘兵兵還沒想出個辦法,人已經被安置在岩石上面,白玉般的柔荑塞進一包暖呼呼的糖炒栗子,大熱天的吃栗子,實在是……

「來,嘴巴打開!」她還瞪著栗子發呆,身邊的人已經快手快腳剝開了一顆,往她聽話的小嘴裡放。

她驚呼一聲:「裡面是冰的?」

原來闕勾是將買來的糖炒栗子拿去冰鎮,然後又用內功加熱三分,所以,外殼熱度依舊,栗子肉心卻是涼如冰珠,圓潤好吃。

「總是你養我,偶爾我也要有點貢獻,不然被掃地出門怎麼辦?」闕勾又拿了一顆,迅速剝皮後,丟進自己的嘴。

他沒提的是,華里裡那個女老闆一見他差點沒有如狼似虎地撲上,別提打雜抵飯菜錢,每天堆一桌子的好菜跟點心,狠心地想把他填成肥豬一隻,然後佔為己有,可他還沒有當豬公的墮落想法,所以隨手拿走她一兩樣點心,讓她謝神拜佛,也算功德一件。

嫘兵兵吃著栗子,慢慢地咀嚼,直到喉嚨的甜味消失才問:「你為什麼要對我好?」

她不會笨得對闕勾對她的好一無所覺。

一個過度熱心熱情,一個為的是功名利祿,全然不把她放在心上,濃得叫她喘不過氣,淡的不知該怎麼屈就那份根生的感覺。

「我想娶你。」他回答得非常果決。

近距離地看著她像牙色的肌膚,闕勾貪婪地汲取她充滿嬌柔精靈的美,她的一顰一笑總能勾引他的眼,讓他的心為她激狂的跳動。

嫘兵兵逃開他過於溫柔的眸光:「別開這種玩笑。」

「我從來不開玩笑,每句話都是真的。」明亮的光線下,她不定的眼光寫滿想逃避又不知如何拒絕的為難。

趕在她真的開口說出冷峻傷人的話前,一把彎刀險險從兩人面前劃過去,直入泥地。

「這些人太不像話了,一場架打得沒完沒了,危險的地方還是不要待得好。」看戲要是連小命也賠掉就划不來了。

他端詳著她,還好,虛驚一場,但是,他非給那個不長眼睛的人一點教訓不可,彎刀唉,又不是毛筆可以隨便亂扔。

「不要!」扭成麻花似的人團,到哪裡找兇手。

這個人真矛盾,方才要他去勸架說什麼也不肯,現在又迫不及待。

「不要緊,我馬上回來。」他臉上多抹了淡淡笑意。呵呵,這是不是代表她也有點在乎他的生死啊?

被人在乎的感覺真好,被心愛的人在乎更是通體舒暢,快樂似神仙。

闕勾快樂地竄身鑽進人堆裡。

剛剛他大概看清楚了這些武林人士為了什麼起爭執,他以指為劍,靈蛇般地制住黑衣人的頭頭,絲毫不怕人家把他的指頭當蘿蔔切掉,而他經過的地方,就看見一張張氣憤又無可奈何的臉呆若木雞地「種」在當場,各有各的姿態,要不是有些姿勢太過不雅,還真的可以拿紙筆來描繪一番。

嫘兵兵緊張的情緒隨著越來越多人被釘住而放緩,眉心的皺摺先是自動舒開,還緩緩地注入好笑。

真是要命,就連生死攸關的事情他也能胡搞一場,讓人哭笑不得。

拍拍手,闕勾回頭看看自己的豐功偉業後,噗哧發笑,俠客的端正形象馬上破功。

他哈巴狗似地跳回嫘兵兵身邊邀功。

「我動作很快對不對?」

他不會是來要求誇獎的吧?瞪著闕勾越發靠近的臉,她不得不雙掌向前止住他逾越的靠近。

「大和尚們都在看著,你安分點。」

闕勾眼珠骨碌一轉,果然,那些沒事做的大和尚個個眼睛都望向這邊來。

「誰允許你們這樣看我娘子的,出家人犯色戒,統統罰面壁半年!」

闕勾的話一出,所有的光頭馬上低垂,只見一排排亮晶晶的光頭。

他見狀,拉了嫘兵兵就要走。

「小施主,我們又見面了。」道貌岸然的鼓燈大師口念佛號,擋住闕勾的去路。

「不見不見,因為又要說再見!」闕勾滑溜得像條鱔魚一樣。

「來人!這回說什麼都要把他請回少林寺不可!」讓人在他的眼皮下跑掉,他這戒律院住持真的丟盡顏面。

「慢著,事有先後,你不覺得應該先把那些木頭人處理完再來逮我?」闕勾指指那些黑衣人。

「不急,這些人既然都中了施主的定身法,一時半刻不怕跑掉,我比較擔心的是你。」吃一次虧總要學次乖,鼓燈大師記取教訓。

「你什麼時候變聰明了,早知道就不幫你,不過,本爺爺要走,誰也攔不住。」他討厭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闕施主,這件事跟你也有切身的關係,請留步。」

「你說留我就留不是太沒志氣,那些怪裡怪氣的傢伙不來找我麻煩是他們知道小命可貴,而且不管什麼事,他們找上的人是您,您就勉為其難攬起來吧,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都要經過一番寒徹骨的,大師們好不容易下山,多些刺激玩玩也不賴,至於我,就不勞你們大家費心,不見嘍。」

「說什麼都不能讓你走!」鼓燈大師把權杖一橫,擋住闕勾去路。

闕勾看著那把重量不清的權杖,摩挲著下巴,然後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來。

「大師啊,你非要我跟你回去,為的也就是因為貴寺的大住持不在寺內,離家出走很多年了對不對?我來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說如何?」

以為一場糾纏難免,想不到是好聲好氣的商量。

鼓燈大師為人耿直,出家人又不興追殺人到底,他水袖擺動,收回殺氣。

為了顧全自己,闕勾很快樂地把彌勒大師給出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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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嫘兵兵還是接下護送左家的生意,因為家裡的米缸在今天早上空了,最後的一瓢米煮了稀飯,現在統統在大家的肚子裡。

「為五斗米折腰,我就認了,但護送情敵進京這事,為什麼要我去做,我打死都不去!」使性子的闕勾跟蒼蠅似黏在嫘兵兵身邊,不信地低吼。

忙得不可開交的她叉起了腰。

「誰一餐要吃五大碗白米飯?」

「我。」他的氣勢低了些。

「誰去打雜半天就被開除,還害我賠錢給人?」

「是我。」紙老虎縮起耳朵。

「誰把少林寺那些高僧全部請到家裡來掛單的?」

做錯事的人只剩一根指頭指向自己,氣焰全沒。

「他們非要采守株待兔的方法我也沒辦法,誰叫爺爺難找……」意圖強辯的聲音中斷在一雙杏眼中。

「好,你說不接這趟鏢,明天要吃什麼?」喝西北風還要考慮有沒有夠強的風勢呢。

「吃麵。」

這麼不負責任的話也說得出口?

說錯話的闕勾馬上挨了一棒子。

也幸虧嫘兵兵手上拿的是旗桿,要是流星錘,闕勾那可愛的頭顱肯定要開起燦爛的花朵了。

「不管啦,我不要去京城。不過就吃飯嘛,哪有什麼難的。」

不是他誇大其詞,是他懶,有人養他,自然樂得天天吃伸手牌的飯,現在金主有困難,就換他來吧。

嫘兵兵給了他一個大白眼,回頭繼續整理要攜帶的東西,她要相信他,還不如相信一頭豬會唱歌來得快。

「你用那種眼神踐踏我男人的自尊,我只不過在你這裡待了幾個月,吃了幾斗米……」這裡有得吃、有得住,而且一點也不悶。

嘖嘖嘖,這還不夠多啊?

嫘兵兵練就不動如山,跟他叉腰對陣只有摸鼻子認輸的份,沉默到底才是真本事。

「你就不能表示一下感激的樣子,依賴一下我嗎?」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人啊,還是信自己最牢靠。」

闕勾覺得蒸騰的怒火充滿胸臆間,他只是懶,不是專吃軟飯的小白臉。

「你就算趕我我也不走,我賴定你了!所以,你也賴我啦,好不好,滿足一下我的男性自尊與虛榮。」說是火大了,對著嫘兵兵還是軟得不像話。

「闕勾,我真的很忙,你要是有心幫忙,就請少林寺那些大師別再挖角了,我那些師兄弟們都快被他們給挖光,說真的,你們少林缺人缺到如此飢不擇食的地步嗎?阿狗阿貓都好?」

「你跟我走,其他的別管!」他看似毫無個性,卯起來,其實有顆難以妥協的心。

「什麼叫別管?」被迫放下手裡的東西,嫘兵兵被人推著往前走。

儘管再不情願,她還是被闕勾拉到大街上。

江南多美食,只要想得出來,說得出口,就有生意人在賣。

生意熱絡,競爭自然就大,許多促銷的活動天天如火如荼地上演。

闕勾挑了江山樓就往裡面走。

「我不去。」嫘兵兵腳盯著地面,動一動也不肯。

要命,她還欠江山樓一桌酒席錢呢,現在要進人家大門,不就是自投羅網嗎?

「那不然,換一家。」闕勾當然知道她的心結所在,從善如流地換了一家新開張的店面。

新店面,為了打出知名度,正在辦活動,門口擠得水洩不通,都是看熱鬧和報名參加的人。

「你看到沒有?隔壁是五文錢吃到飽,這家舉辦的是飯桶活動,誰能吃完一桶飯,不限人數一個月白吃不用錢。」不用嫘兵兵提出問題,闕勾已經把活動的看板抓來她面前仔細地解釋了一番。

解釋完,隨手一甩,大大的看板「咚」地一聲站回原地。

「你不會也想參加吧?」看著闕勾擠進報名圈裡,嫘兵兵知道自己問也是白問了。

他是胃口大,可是餐館前的飯桶是普通人家的好幾倍,跟她家的飯桶有得拼,她心想不知需不需要先買腸胃藥,以防萬一?

餐館的老闆也怕鬧出人命,長條桌上除了裝滿飯的飯桶,還準備了一碗公的豬油跟醬油,用意是讓參賽者可以配著飯吃,減少噎死事件。

比賽快要開始,闕勾對著嫘兵兵擠眉弄眼,順手拋了個飛吻。

說也奇怪,擁擠的人群中,他就是能精準地找出嫘兵兵所站的位置,吻還不怕給錯對象。

嫘兵兵從頭羞到腳指頭,只差沒挖個洞鑽進去。轉念一想,那麼多人,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也就過去了。

比賽開始,豬油拌飯是闕勾的最愛,平常就能吃個五、六碗飯的他,輕鬆愉快地把一桶飯吃完,摸摸肚子好像還有一些空間,等一下回頭可以再去吃碗豆腐腦,中和五臟廟裡太過油膩的感覺。

他第一個吃完,拿起空飯桶對著飯館主人搖了搖,然後丟下,得到了觀眾給的熱烈掌聲。

他笑嘻嘻,嘴角帶著數不清的飯粒,天真爛漫地跑回嫘兵兵跟前,大又黑的圓眼睛射出淘氣又驕傲的光芒,活脫脫像個大孩子。

畸形的是他一離開,所有的參賽者也停止扒飯的動作,所有的眼神全覆上一抹陰森。

「我吃完了,肚子好圓、好撐。」說完,他馬上打了個飽嗝。

「你那張嘴比水車還會吃。」她搖頭,幫他把嘴上粘的飯粒挑乾淨。

「水車吃的是水,我吃的是飯,哎呀,管他呢,我解決了一桶飯,贏了!」也不管嘴巴乾淨了沒,他拉著嫘兵兵重新擠進人群,來到飯館主人面前。

那是個圓胖的中年人,寬大的錦袍穿在身上還嫌小,裝滿油水的肚子大得不可思議。

不過他跟肉餅一樣圓的臉並不怎麼好看,裝出來的笑容太熱情了,讓人覺得油膩。

「小兄弟,恭喜你獲得我們吃不怕飯館免費餐券。」一柄袖裡劍出人意料地送出來,恰恰抵著闕勾的脖子。

唉,這樣也有事?

嫘兵兵才動了動,如水潮的人以不著痕跡的姿勢包圍住她。

「我昨晚花了半夜的時間磨劍,它很利,一不小心很容易割斷人的喉嚨,姑娘,你最好三思,別輕舉妄動喔。」胖老闆圓嘟嘟的臉浮現狠戾。

「唉,你當我的面威脅我的人太失禮了唷,你可以對我為所欲為,但她要有一點點傷口你就完蛋了。」闕勾通常是笑口常開的,這會兒一抹輕邪從他不輕易展現的骨子裡迸出來,雖是微乎其微,卻冷得讓人不由自主地眨眼。

「放你的狗臭屁,佔上風的人是我耶!你自大什麼?死之將至,求饒的話,大爺我還要考慮給不給你個全屍,還敢大放厥詞,莫名其妙。」

「聽你這麼愛說話,大概也是習慣呼風喚雨的人喔。」闕勾跟將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胖老闆攀談起來,沒有身為待宰羊羔的自覺。

「我身為金錢幫之主,沒有一些威嚴怎麼統領眾家兄弟……」腦筋以直線方式思考的人禁不起人家拐彎抹角,一下就洩了底。

「嗯,」闕勾閒閒地摩挲著下巴,一點都不在意那距他一寸之遙的割喉利劍,「金錢幫創幫至今一十八年的歷史,以濟南為出沒區域,幫主陳阿滿,左牙因為醉酒摔跤掉了,別號陳缺牙,下面有七護法,幫眾無數……我應該記得沒錯,陳幫主,你想補充些什麼嗎?」

「補充啊?你說得很清楚,應該是不用了。」陳缺牙很認真地思索,精神一鬆的他差點沒把威脅人的劍收起來。

「陳幫主率眾從濟南到江南來,人生地不熟的很辛苦喔?」闕勾對他噓寒問暖起來。

許是真的受了委屈,陳缺牙眼中冒出兩泡水:「強龍不壓地頭蛇,不是自己的地方,就算辦點小事都要錢先行,像我租這個店面就花了不少銀子……」慢著,他居然沒志氣地向人質哭訴,成何體統!

他趕緊擦掉眼淚,換上一張厲臉。

「別套交情,我差點就上了你這卑鄙小人的當,把模子交出來,否則就準備受死!」

「等等,你的口水噴到我啦,很臭耶,你幾天沒刷牙啦?」闕勾一臉厭惡。江湖中人就這點討厭,什麼不拘小節,根本是不講究衛生。

「跟你說出門在外,凡事從簡,你有聽沒有懂喔?」每回都戳他的痛處,情緒激動的陳缺牙又把劍靠近他半分。

「那我們言歸正傳,男子漢對男子漢對話喔。」

「沒問題!」咦,什麼時候要變成男子漢的對話了?

「既然大家說好了,這玩意就不需要了吧!」他以兩指夾開擱在頸子的劍,「另外叫人泡個茶來喝,大太陽下不好說話。」

陳缺牙果然聽命行事,雖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大對勁,他不該是那下命令的人嗎?怎麼一下子降級跑腿?

=====

嶄新的圓桌上一碟碟地小點心以尋常人無法想像的速度在消失中,碟子越堆越高,陳缺牙的心痛也到達最高點,愛說話的毛病到這節骨眼很用力地把事情草草交代過去,希望能盡快送走這個肚子像無底洞的瘟神。

「就為了一塊印銅錢的板模,你把整個金錢幫都搬到江南來,你,好大的氣魄,好蠢的豬頭。」蜂蜜花生下了肚,拍拍肚皮,是差不多飽了,闕勾也大致瞭解這個金錢幫幫主幹嘛纏上他,還差一丁點要了他的小命。

就說嘛,這江湖中人最是黑白不分、捕風捉影,看個影子就說生了個孩子,腦袋豆腐渣。

「大俠,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本是天經地義的事,這年頭沒錢難辦事,有錢是條龍,沒錢是條蟲,把整個幫綁在褲腰帶的我有責任啊。」

「我沒有你要的模板,你找錯對象。」吃大飽,又一直坐著不動,他想回去睡午覺了。

「我就知道你會耍賴!」陳缺牙唬地站起來,胖指頭簌簌抖動,「你跟鵬太師那個大奸人蛇鼠一窩對不對?你們根本是串通好來坑我們這樣善良的小老百姓……我就知道……」他只差沒鼻涕眼淚一起下,表情比深閨怨婦還「哀怨動人」,真想叫人狠狠揍他一拳。

「你為什麼這麼說?」早知道就別貪吃,雖然點心不難吃,現在他吃飽了,該可以大大方方地走人了。

陳缺牙氣憤的說:「不要告訴我你和他沒關係。」

闕勾聳聳肩,四下張望著,咦,兵兵呢?她嫌他們的對話無聊自己坐一桌,這會人呢?

會不會如廁去了?

心不在焉的他,只聽得陳缺牙怒罵著鵬大師的點滴歹惡行徑。

先祖是開國的功臣,卻也在暗中從事不法行為,當他遠征漠北時,由於俘虜了元親王、內親王等皇族一百三十多人以及七萬多官兵後,凱旋歸來,太祖特別賜他「鐵券」作為他驚人功績的封賞,所謂的鐵券是一種鐵製符令,不論本人或子孫犯法都可以憑此券減刑。

之後兩代子孫,全都恃寵而驕、無惡不作,到了鵬太師雖然年老解甲歸田,卻還私自鑄板制錢,又跟不肖商人勾結,最後因為利益分配不均,一家八十餘口人死得不明不白,數枚關於洪武通寶、永樂通寶的鑄幣鋼模不知流落到誰的手裡。

而負責將這些偽造的錢幣進入市場流通的金錢幫,因為不甘損失,循線追來,線索卻在嫘兵兵的身上斷去,為了引魚兒上鉤,他們才斥資演了這場戲。

他講得拉里拉雜,闕勾一顆心卻因為嫘兵兵不知去向,完全左耳進右耳出,沒有吸收。

「哦,就這樣啦。」他站起身走人。

「你不能走。」

闕勾回頭:「聽我良心的建議,這家飯館的點心還不錯,把它頂下來當營生傢伙會賺錢的。」

「什麼?」

「要不然,憑你們這些人三腳貓的功夫以為拚得過誰!黑衣蒙面人,還是鵬太師後面那個看不見的靠山?人要掂掂自己的斤兩才好過活,你請我吃點心,我犧牲一下送你這些金玉良言,要好生記住啊!」

能當後台的人物用小指頭想也知道不簡單,究竟是魔、是鬼不清楚,頭破血流了不起敷敷藥,等傷口結疤,又是一條好漢,萬一要把小命夾給人家配飯吃,別人還嫌,那可晦氣了。

他通常不隨便贈送金玉良言的,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嘛,揮揮手,又刮走廚房剛送出來的小點心,呵呵,相見無期,不用期待啦。

=====

嫘兵兵本來就不巴望闕勾能掙回什麼,看他免費吞了一桶飯,應該可以維持個幾天不餓肚子,所以她也不擔心他沒飯吃。

縱使沒見他做過什麼正當營生,混吃混喝該不成問題,別人想欺負他也不容易,只要他不佔別人便宜就好了。

喝茶納涼吃點心,不是她擅長的事,她沒有不務正業的本錢,家裡那突然暴增的十幾口人睜眼就要飯吃,她要努力掙錢回去養家才行。

所以,現在的她已經押著左家的貴重行李鏢箱走在進京的官道上。

塵煙漫漫,炙熱的陽光熱得把人烤焦一層皮又一層,嫘兵兵騎著馬前後走動,不敢稍稍懈擔

一百兩的安家費已經拿了,拿人錢財,與人辦事,把人家安全地送上京城是當務之急。

「兵兵,太陽烈,你進來一同坐吧。」車簾掀開,左夢言不知道第幾次呼喚。

「不用,我帶了紗帽,保護你們是我的責任,你還是趕快進去,別中了暑。」人是有感情的,很多事情無法說斷就斷,雖然她看到左夢言的臉不再覺得心頭隱隱作痛,青梅竹馬的交情還是存在著。「對不起,我幫不上你的忙。」驕陽下的她滿臉通紅,額上汗珠不斷滑落,他恨自己不諳武,一身文弱,什麼忙都幫不上。

「銀貨兩訖,沒有什麼安不安心,把你安全送到目的地是我們武館的責任。」就保持這種生意來往的情勢,什麼都不用多說。

「兵兵,你變得不近人情了,考慮我提出來的條件吧,嫁給我,我不會虧待你的。」一個姑娘家要不是喜歡一個男人,怎麼會辛苦地替他送飯、做飯?這會兒他功成名就對她求親了,她不該歡喜答應嗎?

左夢言裝滿老舊思想的腦筋怎麼都想不通,像他條件這麼好的男人為什麼她不要?

「這裡不是適合談天的地方,我要到後頭看看,你最好待在馬車裡,不要讓頭手隨便伸出外面,比較安全。」韁繩一勒,馬兒嘶鳴,她策著馬兒達達地往後面直去,頭也沒回一下。

有很多事跟不對的人怎麼都講不通,很多話要跟對的人講才能心領神會,她逐漸瞭解自己跟左夢言隔著一道無法橫越的深溝,今生是無法跨越了。

要是以前,她在還懵懂時無知地跨越了,也許不會生出如今這許多心情。

也許正確的說法是,她要不是遇上闕勾,也不會滋生出這許多被人視為大逆不道的心事來吧。夜裡,他們在驛站休息,左夢言以狀元的身份進駐,自然得到最優渥的招待,白天的暑熱退去,大伙累了一天,二更不到就昏沉地睡去,只有背著劍的嫘兵兵小心地巡邏著。

停步下來,倦意也爬上眼皮。

坐在驛站外的大石頭上,北斗星高,銀河如帶,橫連著天際兩岸,四周草低楚天闊,風吹來,涼得可以,而她的心卻像一彎不知何去何從的流水,惶惶不知所以……

「兵兵。」

不用回頭,也只有左夢言會用那樣的聲調喊她。他的聲音是低沉的,從喉嚨深處傳揚上來,闕勾恰好相反,他的聲音節奏明快,宛如音階明確的笛子,跟他皮皮的個性很像。

她語帶困頓:「有事明天再說。」

「別在這兒睡。」雖然還是白天的勁裝打扮,她纖合度的身材玲瓏如昔,黑緞的長髮為了方便,綁成長長的辮子,上頭什麼髮飾也沒有,圓潤的耳垂在月光的照映下,覆著淡淡的一層絨毛,在月光下的她宛如一朵初綻的曇花。

嫘兵兵恍惚地想著,是誰在遙遠的地方吹著蘆荻葉,淒涼破碎,好刺耳、好難聽。

「別管我。」

「什麼時候我們這麼陌生了?兵兵。」

也許是從來沒親近過吧。嫘兵兵恍惚地想這麼回答。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心裡有什麼都攤在陽光下,我只要看你的臉就知道你的心情好壞,現在,卻什麼把握都沒有了。」

「人總是會長大,我不可能一直是那長不大的娃娃。」

難為不善言語的他說出這番話來,要是以前,她肯定會感動死了。

「兵兵,跟我在京城定下來,好不好?」

回應他的是如霜的空氣。

滔滔如江水的情意再也關不住了,左夢言深情地說:「多少年來都是你在照顧我,我要報答你對我的一片深情,你會在我的環繞下變成一湖靜靜的秋水,不會再迷失,會再回到那個愛笑、專一對我好的你,我不會計較其他的,就算……你跟闕勾曾孤男寡女同住一個屋簷下。」

「我該謝謝你的大方嗎?」她喃喃地問,苦澀的滋味蔓延上舌頭。

該生氣嗎?原來他把她當成一個不貞的人。

「至於我爹那邊我會去說,你不用擔心。」左夢言拿掉了玳瑁鏡,展現原本的自己。

「女人心海底針,書獃,我這麼外放的個性,別說從小左伯伯就不喜歡我,沉浸在學問中的你也是凜然不可侵犯,你大概從來都不知道我不適合當一湖安靜的秋水,我會死的。」一連串的話自她的嘴巴吐出來,說出來後,她才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

「你對我堅貞不渝,我爹也會接納你的。」

「你早早對我扣了帽子。」無怨無恚即便如飽讀聖賢書的他,對女子也是偏執得可以。

「我不是這個意思。」為什麼她的表情看起來更添哀傷了?

左夢言頓了一下:「我不明白。」他以為有了功名,什麼都能唾手可得。

「有很多事不明白是幸福,什麼都弄清楚了反而茫然。」像他倆。

「兵兵,你非要兜圈圈把我們兩人的未來打上死結?」

「我說了,女人心海底針,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娉婷十六歲,小女兒的心思誰也捉摸不定,似柳絮,如飄萍,不知向何處,不知來自何方。

左夢言歎息了。

「我就知道你喜歡上那個痞子一樣的男人。」

「你想要什麼樣的答案?」也許是,也許不是呢?

當一輩子的廚娘,為一個愛吃鬼,她不要,太辛苦了。

要是可以,她一生都不想再為誰忙碌。

誰能幫她實現這個夢想?

夢想,好奢侈的念頭。

她一個女子,嫁人是惟一的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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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4 00:53:57
第八章

江南到京城一路上多是人煙聚集的村莊市鎮,太平盛世,盜賊營生既有損名譽,一個不小心還會玩掉小命,兩害相權取其輕,倒不如土農工商,當個快樂的小老百姓。

照理說,嫘兵兵這趟鏢除了勞累應該是不具風險,穩賺不賠的。

穿過這座雜木林,腳下大路蜿蜒而下就是濟南大城,嫘兵兵看著還亮的天色,確信他們會在日落前抵達。

纖細的身影隨著馬匹向前行的步伐左右晃動,馬車轆轆,輾碎了樹林裡的安靜。

沒有預警,八條人影同時自不同的方向躍出,持劍的眾人直取的不是馬車上的財物,反而全衝著嫘兵兵飛撲過去。

其他的武師一看不對想要援助,卻聽到她的嬌喝。

「看好鏢,小心調虎離山,別管我!」

只見她抓起紗帽打飛其中一個黑衣人的劍,八劍陣出現缺口,她趁隙凌空飛躍,腳尖輕點馬背,內力自丹田升起鎖在喉間,鷂子輕凌飄飄,宛如一道直上青空的旋風,輕鬆地脫出眾人的包圍。

雖然飛度過八柄長劍的包抄,但是對方是久經訓練的殺手,移形換式之餘,長嘯朝她追奔而來,駭人的劍勢夾帶銳利劍氣,輕輕掃過,無數枝葉紛紛飄落。

風沙起,嫘兵兵雖然靈活地閃躲過對方致命的攻擊,身上的衣衫卻被劃破許多口子,就連白嫩的臉如今也傷痕纍纍。

她這邊打得驚心動魄,馬車裡的左夢言心急如焚,卻礙於左氏夫妻苦苦哀求,只能借聽力猜測外面的情況。

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今卻跟縮頭烏龜一樣躲在一方空間,讓一個女子為他拚命。

葉落枝倒,駭人的嘈雜刺激著他的耳膜。

涔涔的冷汗濕了他的眼。

外面依然爭戰不休。

「女人,快把鵬太師的義女交出來,大爺或可饒你一條命!」他收到的消息到底有無正確?兵分兩路的他們也把武館搜查了個徹底,並沒有他們要找的人,一個小小武館真的有能耐跟他們為敵嗎?

「我不認識什麼鵬太師的女兒!」不是來劫鏢的?鵬太師,好熟的名字。嫘兵兵一分神,吃了一劍,乍時皮開血流,痛死了!

「裝蒜,敬酒不吃吃罰酒。」不管了,寧可錯殺也不能錯放。一個呼嘯,一團黑壓壓的人群又圍攏上來。

幾十招過去,她漸漸落下風。

她的武功完全是自習而來,遇上這真正的陣仗,縱使仗著身體輕盈,且戰且走,一段時間下來,自然難以抵禦,體力的耗損也已經到了獨木難擎天的地步。

她忽然想起,以前有闕勾在身邊的時候,只要她遭難,他就會適時出現維護她……

嫘兵兵千不該萬不該在這緊要關頭又分心,一柄長劍眼看就要刺入肩胛。

突然,一道柔和至極的掌風使她退了好幾步,以銳不可擋的姿態出現的人倏地鑽進廝殺核心,以指為鉗,優雅旋身。經過的地方,所有的刀刃全部一斷為二。

眾人傻了眼。

「又是你!」黑衣人為之氣結。每回來壞事的都是同一個人。

丟掉斷劍,眾人拿出藏在靴子裡的短刀,準備一決生死。

「怎樣?」闕勾皮皮地掀掀眉毛。

「找死!」

「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都戴著面罩嘛,一律歸為無毛。

「看我們殺了你,下地獄陪閻王說嘴去!」

「我還年輕,還不想死。」他老婆還沒到手,人生還沒玩夠,一翻兩瞪眼多可惜。

「那就把鵬太師的義女交出來,你想活到變成狗不理的糟老頭也行。」

「不交!」闕勾不再插科打渾,直截了當地拒絕。他關心嫘兵兵的傷勢,眼睛直瞄向她:「有本事自己找嘛,沒本事才窮追猛打還找錯對象,拿銀子請你們來辦事的人真沒眼光,依我看也不是什麼上得了相面的貨色!」

「不交就納命來!還有,不許罵我家主人!」一黑衣人青筋暴突,聽這痞子講話會減少很多年的壽命。

才緩和的氣氛又緊繃了。

「什麼人養什麼樣的狗,我哪裡說錯了?」

「胡說!」

「胡說也比你們沒命說來得好!」闕勾狂妄地頂回去。

「要是宰不了你我就自裁謝罪!」

才怪!闕勾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小爺爺我沒空理你,你們家主子就在後面,自己去跟他解釋吧。」

什麼?黑衣人嚇得全部向後轉。

一輛金黃色的華蓋馬車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歇在不遠處。黃色是皇室的禁忌色,除了皇室中人,普天下沒有人可以任意使用,這人大有來頭。

不只黑衣人,已經按捺不住下馬車觀看的左夢言一家也呆住了。

六匹華麗的馬,陰陽怪氣的馬車伕,隨身侍衛數不清,好個嚇得人膝蓋發軟的陣勢。

珠簾掀起,隨侍鋪下紅毯,一道黃影這才下地。

黑衣人全數匍匐跪下,態度畢恭畢敬,再無一絲火氣。

這時闕勾來到嫘兵兵身邊,心疼溢於言表。

「不痛、不痛喔,那些該殺的混蛋,居然把你砍成這樣。」是劍氣造成的傷口,一道道縱橫交錯,在一個姑娘家身上,算是怵目驚心的了。

「技不如人,沒話好說。」縱使全身每根筋骨都在痛,嫘兵兵也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倒下去。

說真格的,闕勾的出現不僅分擔了她心頭的壓力,也讓精神一直緊繃的她確確實實放鬆,只是她嘴硬不肯說出。

「你等等,我去拿藥,你的傷口要處理。」他脫下自己的衫子遮住她暴露在外面的肌膚。

「不要,痛。」傷口就算吹風都痛,被衣料一碰更痛不可當。

闕勾不勉強,斂眉抬睫之間,如水柔情的眼神換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冽。

她,處處皆傷。

「別亂動,我馬上回來。」他溫言軟語。方舉步,發現那個以女俠當自強為座右銘的小女人不自覺地揪著他的衣擺,他心情微漾,俯身在她的髮心吻了下。

「我不會再把你放下,我立刻就回來。」

看見他突然變得深情的眼神,嫘兵兵這才發現一手拎劍的她,一手正扯著他的衣服不放,大羞之下連忙縮回,可因為動作過大,又牽動傷口,讓她疼得咬牙。

下轎的黃衣人眼光漠然地盯著跪了一地的屬下,陰陽不定的氣質令人手腳發冷。

「喂,上好的金創藥拿來。」把環繞在黃衣人身邊的侍衛當石頭看待,闕勾不客氣的伸出手。

黃衣人用謎一樣的眼眄著他的手,動作慢吞吞得叫人發急。

「不拿,我自己搜喔。」

「這不是叫人拿了。」對於闕勾的性急,他有些無奈,動了根指頭要人送上藥品來。

「自己的家務事趕快處理,別連累我,下不為例。」闕勾的口氣極差,就像教訓弟弟似的。

奪過剛遞上的瓷瓶,他轉身就要走。

要不是因為聯絡這個臭傢伙,他不會耽擱這麼些天,兵兵雪白的身子也不會有這麼多傷口,一切的一切都該從他身上討回來。

「慢著。」兩人的容貌極為神似,要不是黃衣人一身的太監服和冷峻邪佞,絕對會叫人錯認。

闕勾才不理,自顧自走他的。

一眨眼,一道黃影子攔住闕勾的路。

「你存心惹我生氣喔。」

「她的傷勢不致死,等一下不會怎樣。」人命跟螻蟻有什麼差別,只有他是尊貴的。

闕勾想也不想,一拳轟上黃衣人的下巴:「放你媽的狗臭屁!」

黃衣人硬生生地挨了一拳卻不吭不響,過了一會兒才幽幽地吐出一句:「這與我娘有何相干?」

「你這個死太監!」想來就有氣,他十幾歲就說要跟家裡脫離關係,為的居然是去當公公。

哼,闕家之恥!

「好吧,我等。」看起來那個姑娘滿重要的,在他這異母兄弟的心目中。

「但我沒空陪你閒話家常,家務事辦完,快滾回你的京城老巢去,到老,我們都可以不相見。」

可恨的人,自個兒跑了,把全部的家業丟給他繼承,這些年他吃了多少苦,就衝著這一點,闕勾決定要鄙視他這手足一輩子!

=====

在闕勾的百般威脅下,高高在上的黃衣人解釋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朝廷在開國的最初是禁止使用金銀的,一直到最近跟外國的交易頻繁,商業經濟發展快速,改變了舊有的觀念,準備開禁,消息傳出,原來負責運用鋼模制錢的大臣和負責銀礦開發的大臣,在利益分配不均的情況下,以鵬太師為首的一派人跟葛賢將軍一派的人馬有了衝突。

「兩方都不聽從安撫,為了終止不必要的麻煩,乾脆清理這些對朝廷已經失去用處的人。」黃衣人說得輕描淡寫,一個是告老還鄉的太師,一個是對國家沒有用處的將軍,養在人間,也只是多浪費白米飯。

「利用價值消失就銷毀,還真把人用得徹底。」闕勾把黃衣人當臭蟲,抱著嫘兵兵離他遠遠的。「難怪鵬太師一家八十餘口的命案就懸在那,縣老爺也不敢多說一句。」嫘兵兵是不知道這黃衣人如何的位高權重,但是他那不把人放在眼裡的態度,好像寧可他負天下人也不許天下人負他。他,冷血得讓人毛骨悚然。

「總而言之,這是誤會一場。」換言之,是他這些手下們辦事不力,「我會好好地懲戒他們。」

方才跪了一地的黑衣人肅立在黃衣人身後,低垂著頭,有了視死如歸的共識。

「你們誤傷了嫘姑娘,自己卸了膀子。」

四周陷入死寂。

黑衣人個個拿出了劍,眼看就要血濺當場。

「不需要。」嫘兵兵打斷眾人自殘的行動。

她是不懂官場的勾心鬥角,但是把人看得這麼輕賤也不是她能想像的。

黃衣人故意誤解她的話,淡淡下了第二道命令。

「膀子姑娘不要,你們自殺謝罪吧。」

唔,這種人,叫人忍無可忍!闕勾一拳又過去。

「你嗜血可以,可別把我們拖下水,我可是不造孽的。」他不承認有這種變態的兄弟,非要見血才高興。

說也奇怪,黃衣人怎麼都不躲闕勾的攻擊,是他虧欠闕勾太多,還是享受被毆打的快感?嫘兵兵覺得納悶。

黃衣人悶著聲道:「你怎麼動不動就打人?」

「我高興!」就是看他不順眼,怎樣?

「算了,是我理虧。」

闕勾很大人大量地揮手:「你真要道歉,就順路把那些人送進京,我們的事算一筆勾銷。」

他口中的那些人,指的便是待在遠處不敢動彈的左家人。

左夢言不認識黃衣人倒也罷了,但左父在朝為官多年,一瞧見黃衣人就顫抖地把一家人全部叫到一旁,要他們噤聲閉嘴。

放眼整個朝廷,誰都可以得罪,就這人,權傾天下,寧可得罪皇上也不能得罪他。

「小事一樁。」黃衣人頷首。

「那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別再讓我看見你啊。」每看一次必要倒霉好幾年,傷眼睛啊。

「我不介意順道送你跟那位姑娘。」

「我介意。」闕勾一口拒絕。

「我們再怎麼樣都是兄弟。」

「誰跟你是兄弟,你當你的太監,我當我的痞子,一點都不相干。」說是劃清界線,也不知他爹娘怎麼想的,把他們一個個當寶。

當土匪的娘,和尚的爺爺,太監的哥哥,其餘的……不說也罷,他不想活了,這樣的家庭背景……

不想、不想,闕勾挨到嫘兵兵身邊:「事完了,我帶你到處逛逛好不好?北方的風光跟江南大不相同,很有特色的。」

「武館還有事。」眼看左夢言一家有人護送進京,鏢銀早已入袋,按理說她還餘下許多時間。更何況她長這麼大,還沒機會去京城,有個熟門路的人陪再幸運不過了。

「你就是愛操煩,武館有大和尚他們撐著,誰敢去踢館?至於煮飯,你一天不在他們餓不死,十天不在要死也早就翹辮子,你現在回去,趕收屍啊?」

嫘兵兵蹙眉考慮。

「你很討厭進京,你說過。」她記得闕勾說過的每一句話。

好吧,但總要拐你回家見一下公婆。闕勾笑咪咪地想。

「那麼我們去濟南吧?我是想既然都出了遠門,不玩白不玩,對不對?」

本來就心動,在闕勾的哄騙下,嫘兵兵點頭,跟著他坐上另一匹馬。

眾人準備起程。

「兵兵。」好不容易離開左父監視的左夢言來到她身邊,欲言又止。

闕勾賞他一記大大的白眼。

但他裝作沒看到,只聽得馬蹄達達有聲,鳥雀啁啾。

欲言又止的人幾番吞吐,最終還是吞下肚去,不再多說。

「再見。」左夢言如是說。

「再見。」是終結的心情,她對他的暗戀。

左夢言看著嫘兵兵眼中點點淚光,知道自己錯過了這一生最值得守候的女子。

他咬緊牙根,轉身坐上馬車。帶著心底填不滿的洞,走馬上任。

直到左夢言的身影不見,嫘兵兵才收回目光。

但這會面對的是,已經打翻醋罈子的闕勾。

他眼冒烈火,似要把左夢言吞噬。

「呆子!」

人都不見了,瞪什麼瞪?!

=====

進了濟南城,嫘兵兵大肆痛快地玩了一天。

不用擔心柴米油鹽的日子真輕鬆。

「到了。」闕勾眉開眼笑地指著一幢掛著育嬰堂牌子的宅子。

時近黃昏,用膳時間,闕勾沒把她往餐館帶,卻來到此地,推門而入,一幢外頭看來不起眼的房舍,裡面卻是十分寬敞。

迴廊走道上,都是光溜溜的小孩。

嫘兵兵看得目瞪口呆。

所有的小孩一看到闕勾,立即如潮水湧過來,叔叔、哥哥不停地叫,一下子他全身爬滿小鬼,有的爭不到位置索性嚎啕大哭。

兵兵發現不遠處有個小小的身影,不動也沒表情,穿著一件紅衫,像泥塑的木偶釘在地上。

「來,一個給你。」闕勾忙不過來,撥了一個給她。

她睜大眼,沒能說什麼,胳臂上已經多了個流鼻涕的小男娃。

「哎呀,你們這些調皮搗蛋鬼,我才給你們洗了澡,就不穿衣服到處亂跑,不給我乖乖聽話,看老娘等一下怎麼修理你們。」一個中年婦人手裡抱著,腰際揣著,肩後還背著一個,匆匆地跑出來,對著一群小鬼大呼小叫。

一抬頭,猛然看到了闕勾,神情從驚愕、不信到爆烈發作,她丟下身上所有的小孩,除了背著的那個,三步並成兩步走,人還沒到,嘴巴劈哩啪啦丟出一長串的怒罵。

「你這個不得好死的小混蛋,一出門就給老娘捅婁子,你以為每天天上飛來飛去一堆鴿子好玩啊?每張飛鴿傳書都是你闖禍的事跡,叫你到少林寺去……咦,好俊的姑娘,你是誰啊?」

嫘兵兵好笑地看著眼前的婦人,是有些年紀了,眼角帶了些年齡的風霜,卻不顯老,圓圓的臉和精神的大眼,看起來跟闕勾有著幾分神似。

「我的娘,你說話還是不用換氣的,幾日不見,你精神更見抖擻了喔。」

「每天要跟一堆小鬼拚命,不精神怎麼行?」她細細打量嫘兵兵,嘴角越咧越大。

「伯母好。」

「好好好,小姑娘,你打哪來的啊?」

一開口就盤問起人家,薑還是老的辣,身為人家娘親對這種事最敏感不過了。

「江南。」

「地靈人傑,好地方,山明水秀,專出水噹噹的姑娘。」

「謝謝大娘誇獎,兵兵不敢當。」面對長輩,她最沒轍。

「娘,幾時開飯,我們餓慘了。」他回來就是要吃飯。

「馬上開飯,等等啵」看闕勾對她護衛的情況,呵呵,他們闕家今年定要辦喜事了。

闕大娘轉頭,對著裡面不知哪個角落的人大喊。

「闕缺,孩子全部給你了,我去看你爹飯菜煮好沒。」

裡面安靜無聲,什麼反應都沒有。

「那傢伙也在家?」闕勾笑不出來,他竟然把護送左氏一家人的任務丟給屬下。

「怎麼,我的回家打擊了你的信心嗎?」低沉如鐘的聲音傳來,走路慵懶如豹子的闕缺,一身濕淋淋的走出來。

就是這樣他才一步也不想踏進家門,除了尿屎還是屎尿。

偏偏只要進這家門,就非要聽女暴君的指使吆喝,替這些沒人要的小鬼做牛做馬,所以,他一想通就出外,寧可當太監也不想留在這個充滿小孩哭鬧、吵得人睡不安穩的地方。

拋下手裡的小孩,他從牙縫迸出一字箴言:「滾。」

小孩壓根不怕他,蹲了下來開始玩泥。沒兩下,一身髒不說,還把泥抹上闕缺的靴子。

「王八蛋,我剛給你洗乾淨!」闕缺的嘶吼響遍天邊。

完美的冷酷形象毀於一旦。

趁著有人暴跳如雷,闕勾拉著嫘兵兵來到一旁。

柱子下方站著面無表情的紅衣小女孩,她手裡捧著簡單的布娃娃,身上打理得很乾淨,小臉蛋也豐腴不少,可是白玉無瑕的臉蛋仍然了無生氣,誰從旁邊經過只怕都會誤當她是尊木偶。

「帶你來,為的是讓她瞧瞧你。」闕勾拉著嫘兵兵蹲下來,跟小女孩面對面,眼對眼。

「她是……」嫘兵兵想了起來,她是鵬太師府滅門時,惟一得以倖免的小女孩。

這是怎樣的因緣,殺她一家的人跟救她的人根本同住一屋子。

「我聽娘說,她對誰都沒反應,我希望我跟你在她腦海裡能留下些許印象,讓她回到現實,要不然,這麼不言不語,恐怕要被強迫送到殘障所去。」

「這太殘忍了!」

「你別心急,總是還有一段時間。」

「這些……太突然了,我什麼都不清楚。」

「我們家是一屋子怪胎,我怕帶你來會嚇跑你。」他真心這麼想。

厭倦當土匪的娘開了收容孤兒的育嬰堂,堂堂的書生爹成了廚子,跟他一起長大的兄弟是太監頭頭,他們家沒一個正常人。

這會兒,那個太監闕缺走了過來,沒有一絲人類該有的氣息的小女孩忽然動了動。

她把手裡抱得死緊的布娃娃遞給闕缺。

本來氣勢凌人的闕缺也讓兩人非常意外地接過手,一大一小,就往膳堂而去。

嫘兵兵笑得一臉燦爛。

「我想,她不需要你多餘的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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