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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簡單艾]納言十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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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06:50:38 |倒序瀏覽
納言十八 作者:簡單艾

朝臣皆以為他這個皇上天生反骨
才會有如此多奇特新政、如此多令人意想不到之創舉;  
殊不知這全是給「寵」出來的。  
若不是他有個博學多聞、說起話來頭頭是道,  
彷彿無所不知又不懼人言的諫臣大納言,
他應是無法這般順利革新舊制與獲得百姓敬重吧。  
只是,當今皇朝看似平靜,實則暗潮洶湧、殺機處處,  
奪權篡位之事隨時可能發生;   
而她,無疑是他的弱點……  
為此,他知曉自己必須狠下心與她隔出距離;  
然單純無心機的她卻一再做出讓他驚心之舉,
甚至因他而遭蠱毒之害,命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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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06:51:39
第一章
  清晨,紫底描金圖騰的豪華馬車正不疾不徐地於街道上行駛。
  
  此街道乃重要市集之地,熱鬧異常,因而大清早路上早已擠滿人潮,如此豪華大車欲行經此地恐怕不易,但它一路行來卻是出奇順暢。
  
  無御馬者大聲叱呼,無衛兵趨前開道,馬車所到之處路人爭相閃避,並盡其所能地挪出空位好讓馬車順利通過。
  
  而當馬車自眾人眼前經過時,人人皆恭敬地低下頭,並將雙手交叉貼於胸口,對車內之人獻上真誠敬意。
  
  此乃皇甫王朝中人民向皇族請安問候之姿,不需言語上之讚揚,不需五體投地之跪拜,只需以此簡單動作代表對王朝與皇族之敬重。
  
  如此簡單之禮,乃當今皇上廢除舊制的新改革之一。而此新改革的衍生又全因皇上的一句話——免去擾民的繁文縟節。
  
  是啊,民心之所得,不在於排場,而在於心。看來當今皇上深諳此理。
  
  馬車平穩地穿過街道,轉入一條不起眼的小道。因年久失修,小道上不平整的坑洞令行走的馬車搖搖晃晃,自那不算小的晃動力道看來,真怕一個不小心便將裡頭的人給甩了出去。
  
  與方才熱鬧街景相較,此地簡直荒涼至極。
  
  終於,行走的馬車停了,一扇與道路相襯的老舊門樓矗立眼前。
  
  御馬隨從俐落翻身下馬,掃視著門樓寬度與門樓歲月的眼掠過一抹驚訝。
  
  他以為此種舊式門樓早已拆光翻新,怎會……
  
  於隨從發怔之際,塗著金漆的車門已打開。腳一跨,步出一名紫衣男子。
  
  那質地上好的緞子於日光下泛著柔柔絲光,正與男子的一身貴氣相得益彰,彷彿唯有如此高貴絲綢方能配得上他。
  
  「皇……」見男子下車,隨從趕忙迎過來。
  
  手一抬,男子阻止隨從未竟之語。
  
  「總是如此不聽話。」男子開口,淡然口吻隱含著對某人的指責。
  
  抬眼望著這彷彿一推便倒的門樓,微瞇的眼中透著一絲困惑。
  
  他下令撥款重建門樓已是多少年前之事?
  
  舊式門樓寬度無法讓現行馬車通過而必須翻新,此乃人人知曉之事,堂堂「大納言」是不知此理或是置之不理?
  
  然而,是大納言不從此門樓進出?抑或是她從不乘馬車出門?才教他好奇。
  
  搖了下頭,男子扯唇淡笑。隨著笑容柔化的五官讓他魅人的臉龐更顯俊美無儔。
  
  皇甫王朝以來,最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大納言——他記得他的臣子們是這麼說的。以往的他不甚在意,此時思及,竟覺有幾分道理而莞爾。
  
  斂下眸,他邁步前行。
  
  想想,當今王朝中能讓他親自「步履」來見的臣子,恐怕也只有這位大納言了。
  
  「堂玄,你先去通報一聲。」男子回眸交代:「還有,別驚擾大納言,也不需迎駕。」此行乃私人行程,無需多禮。
  
  「屬下去去就回。」
  
  環顧宅院,過於「天然」之景令男子忍不住停下步伐。
  
  多年前他來過此地一回,不料多年後此地竟較多年前還原始?
  
  原始。如此字眼確實挺適合形容此時此景。
  
  一株株雙手環抱般粗壯之樹於庭院間矗立,上頭還讓恣意生長的藤蔓纏繞,無任何名貴品種之野花野草擅自據地為王,引來蜂蝶嬉戲其間。不僅如此,那清晰可聞的蟲鳴鳥叫讓人彷彿置身於一片荒野之地。
  
  「果真是特立獨行的大納言。」男子的醇厚嗓音依舊平靜,但他溢於眉間的淺笑卻洩漏了他的心思。
  
  偌大的皇城周圍竟有如此荒野之地,不知情者還真以為皇上虧待了這位堂堂一品官。
  
  睇了眼那悄悄欺上身的紫色斑蝶,男子如黑曜般的眼瞳中幽光一閃。
  
  不動聲色地,他任其停留,也任其飛遠,短短一瞬間,他即明白了大納言何以任這片庭園天然至此之理。
  
  「皇上。」堂玄去而復返,那無聲無息、來去無蹤的本事讓他贏得現下之職。
  
  「大納言呢?」
  
  「在書苑。」
  
  「帶路。」他轉身隨堂玄而行,宛如清潭一般的眸中平靜無波。
  
  繞過一棵棵阻礙行走的大樹與稱不上階梯的石板後,皇上來到了書苑門口。
  
  「據說大納言將大部分宅邸全挪作書苑使用。」堂玄解釋著眼前一整排全掛著「書苑」兩字匾額的原由。「大納言身分特殊,不能於私宅見客,與其讓宅苑閒置,倒不如……」
  
  「倒不如挪作它用。」用不著堂玄說明,他也能猜到。「大納言可知曉朕到來?」
  
  「不,皇上交代別驚擾大納言。」
  
  「嗯。」滿意地應了聲。他承認,他如此交代純屬私心。
  
  不知何故,也不知是何原由,他想私下見見大納言。
  
  如此行徑並不合理,也不合禮,這些他全明白,但仍無法阻止他想見她的心。
  
  也許是他想瞧瞧私底下的大納言與朝上的大納言有何不同。
  
  也許是他想聽聽不在朝上的大納言之言詞是否依舊犀利公正。
  
  也或許……也或許根本毫無理由,只是想見她而已。
  
  「在外頭守著。」皇上推門而入,不讓任何人打擾。
  
  一入書苑,視線全讓裡頭的藏書給遮住。
  
  好奇地隨手一取,他取來一本不知名的稗官野史,隨意翻閱之下竟發現了一行行娟秀字跡所下的注解。
  
  那是大納言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
  
  眉一揚,他又取下數本書籍查看。果不其然,這些書籍全讓人仔細地閱讀與研析過。
  
  「呵。」突然間,他啟唇一笑,笑中混著嘲諷、詫異與欽佩。
  
  朝臣們總以為現任大納言之所以博學多聞,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彷彿無所不知,乃因位居世襲之位,擁有豐富傳承經驗所致,殊不知大納言私底下較他人花費了多少倍工夫於上頭。
  
  人言可畏。他深知其理,也感佩於大納言的置之不理。
  
  唇一抿,皇上眸中抹過興味。他在位期間有如此大納言相伴,果真是有趣多了。
  
  放回書籍,他遍尋大納言的身影,終於在擱置於地、那人般高的書堆裡發現了衣衫一角。
  
  大納言蹲在地上閱書不成?
  
  眉一挑,他輕移步伐靠近,眸中映入大納言身影時,一股莫名的悸動冷不防撞進他的心,令他怔然而立。
  
  眼前,一名側趴於書冊上睡著的女子堪稱絕色。
  
  女子白皙透亮的臉龐露出天真無邪的睡顏,隨意披散毫不整束的黑髮令她精緻的五官更顯柔媚動人;而她身上那不經意勾勒出的女子曲線,更教人無法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
  
  這是……大納言?
  
  將女子的容貌看清之後,皇上清眸中染上了複雜之色。
  
  大納言乃女扮男裝的女兒身,這點他一向清楚;他不知曉的是,私下著女裝的她竟是如此嫵媚動人。
  
  『朕無男尊女卑之分,大納言無須如此裝扮。』
  
  幾年前,他曾對她如此說道。
  
  『皇上乃英明之君,唯才是用,當然無此心眼。但有時稍稍改變一下裝扮便可讓事情順利許多,何樂而不為?』
  
  自此,他便由著她,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她不施脂粉的男裝扮相。
  
  但今日一見,他差點認不出她來,心中湧現的竟是那要不得的慶幸。
  
  慶幸她平日總是著男裝出現,慶幸她的美不曾落入別人眼中。
  
  有如此念頭的他是否太過卑劣?他自問。
  
  驀地,他自嘲地笑了。對於此事,他的確樂當卑劣之人。
  
  俯下身,他讓自己與她靠得更近一些,近到足以看清她眼下浮現的青影,也看明白了她手上所握書冊為何。
  
  「朕又給妳出難題了。」他的嗓音輕如耳語,輕微得不讓任何人聽見,只除了她。
  
  忍不住,他伸手撫上她細嫩的臉蛋,修長手指輕輕劃過她眼下的青影,一股不易顯現的憐惜之情悄然而生。
  
  嘆了口氣,他身軀半跪,輕輕托起她的身子,一把將她抱起。
  
  手上的輕盈令他劍眉蹙攏,神情有異地垂眸望了眼熟睡的她後,不發一語地將她抱至一旁的軟榻上。
  
  「妳啊……」取來擱置一旁的薄被為她蓋上,皇上倏然頓下言語,將未竟之語隱去。
  
  他坐了下來,坐在軟榻邊靜靜地凝視著她,久久不語。
  
  半晌,他起身離開書苑,悄無聲息的步伐未驚動她分毫。
  
  「皇上。」於書苑外等候的堂玄隨即跟隨於側。
  
  他從不多言,也從不多問,只是盡心地做好分內之事。
  
  「堂玄。」皇上突然停下,流轉的心思難以捉摸。「傳令下去,朕今日來過之事,別讓大納言知曉。」
  
  
  廣言廳,顧名思義就是廣聽眾臣之言的廳堂所在。
  
  如今廳堂裡五品以上的官員全到齊了。如此罕見的召集,要研擬的可是一件關係著全官員與百姓福祉的大事啊。
  
  以往呢,任何大事件根本不需要地方官員參與,因地方官員毫無置喙之處。
  
  但今日可不同了。
  
  今日,皇上點名了要地方官參與,聽聽地方官之見。如此異於常理、榮幸之大事,任誰皆會揣測上意,坐立難安。
  
  環顧四周一眼,一品官大納言萬十八那慧黠的眸中閃過笑意。
  
  這皇上,可真會折磨人啊。
  
  將地方官員找來,卻未告知今日議題,令其惶恐不安;將中央官員找來,卻欲告知其所不樂見之事,令其寢食難安。
  
  人人皆稱當今皇上乃皇甫王朝歷代最英明睿智之王,她絕對舉雙手認同。但不可否認,他也絕對是會讓朝臣急得跳腳的皇上。
  
  皇甫皇,皇甫王朝第十九代君王,十五歲即位,至今已過十個年頭。
  
  方即位時因年紀尚輕,加上大舉廢舊制、立新制而遭到許多波折與阻礙,但他仍挺了過來。
  
  這十年,他帶領的皇甫王朝不但國泰民安、豐衣足食,而且還深獲民心、備受愛戴。
  
  身為大納言能侍奉這樣一位明君,她深感萬幸;能得皇上信賴,她深感惶恐。
  
  她只怕自己一時的錯諫而毀了皇上英明,毀了皇上所建立的功績,因而她總是加倍努力學習,恨不得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助皇上一臂之力。
  
  『大納言乃朕最倚重之人。』
  
  是啊,只因皇上這句話,她便戰戰兢兢不敢一日怠惰。
  
  眼眸一轉,萬十八將目光停駐於那空出的主位上,思緒飄離。
  
  『萬十八,妳可喜歡妳之名?』
  
  初次正式拜見皇上時,皇上竟是對她的名感興趣。
  
  『十八只是個稱呼而已,與喜不喜歡無涉。』
  
  『妳可知妳為何名十八?』
  
  『十八乃指第十八代大納言之意。』
  
  祖有明訓,大納言乃皇上重要之諫臣。既為諫臣,就必須無我;既無我,名便無意。她明白她肩上所扛之責,因而自懂事以來她便明白,她的有名,實為無名。
  
  『那,妳可願意輔佐朕,無論何時何地皆給予朕最公正之諫言?』
  
  當時,皇上緊盯著她不放的黑眸燦亮如星。
  
  『此乃微臣存在之由。』
  
  多年前與皇上的對話至今她仍清楚記得,只因時至今日她所有的努力全是為了他一人啊。
  
  「參見皇上!」
  
  突來的恭迎聲驚醒了萬十八,讓她的起身顯得有些狼狽,令她的拱手顯得有些倉卒。
  
  一股臊熱不由自主地染上雙頰,因她知曉自己的異樣全進了皇上的眼。
  
  「眾卿請坐。」將萬十八的羞赧收進眼裡,他不明白她為何事出神,只是突然發覺她臉紅的模樣煞是動人。「今日邀眾卿前來乃為了『借地予民』之事。朕想聽聽眾卿之意。」皇上直接切入正題,毫無贅言。
  
  「啊!」此話一出,果真引起眾臣譁然。
  
  地方官沒料到是這樣的新改革,中央官沒料到皇上對此事是如此地堅決且刻不容緩。
  
  「皇上,茲事體大,請皇上千萬三思啊。」御史李大川神色凝重。
  
  「就因茲事體大,朕才要眾卿一塊兒研擬。」皇上眸色一沉。「眾卿只需告訴朕該如何落實此新政即可。」
  
  此話一出,又是一陣抽氣聲,皇上根本擺明了此事非做不可。
  
  沉默,於眾大臣間流轉;凝重,於眾大臣間徘徊。
  
  想想也是。要大臣將皇上賞賜的封地借予百姓耕種,任誰也會不甘、不捨。
  
  「皇上。」大納言萬十八開口了,與平時無異的壓低嗓音此時卻引來眾人的注目。
  
  瞄了眼大臣們的期盼眼神,萬十八突然有股想笑的衝動。
  
  她不明白大臣們何以會將希望寄託在她身上,她臉上可有寫著「萬萬不可行」的字樣?
  
  眸一抬,她望向皇上,於那短暫的目光交會,她發誓她瞧見了皇上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笑意。
  
  皇上知曉了?萬十八怔了下。
  
  怎會如此?
  
  她尚未開口,皇上竟已知曉她的心意?皇上有讀心術不成?
  
  「大納言想必已有可行之策,朕洗耳恭聽。」皇上略顯低沉的嗓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疼惜。
  
  她眼下的青影較幾日前又明顯許多。
  
  這些日子來她吃不好、睡不穩皆可想而知,但他卻無法加以干涉,只因讓她如此勞心勞力的罪魁禍首正是他。
  
  「依臣之見,」萬十八站起身來,壓抑下詢問皇上的衝動而面對著眾臣百官。「倘若將皇上的『借地予民』解讀為『租地予民』,這道理應當不難理解。」
  
  「願聞其詳。」太師徐離的臉色逐漸好轉。
  
  「與其花銀子請民耕種,收成後又賣糧於民,何不直接將地租借予民,收取租金?」萬十八偷偷瞧了皇上一眼,見他神色無異才又接續:「先合計一下王侯大臣每年封地的收入,算出一個合理數目之後訂為租地予民之租金。每一塊封地也可劃分成大小不同的區塊,讓百姓依其力來承租。」
  
  「那收成的部分怎麼算?」陳知縣關切地提問。
  
  「若百姓有按時繳納租金,則所有收成皆歸百姓所有;若百姓無法支付租金,則收成後由王侯大臣取得應收之租金,其餘採民七官三來分配。」萬十八突然反問:「與民共創雙贏之局才是你我所樂見,將民逼入死胡同並無半點好處,不是嗎?」
  
  大納言語畢,廣言廳裡一陣譁然,眾臣無不交頭接耳熱烈商討。
  
  不愧為朕所信任的大納言。
  
  皇上單手支頷,神態雍容地望著大納言,黑黝瞳眸中漾著讚賞之色。
  
  有她在便無後顧之憂,這點他比任何人清楚,因此便日復一日地任性而為。
  
  眾臣私下說他標新立異,他承認;說他背離古制,他也認同。
  
  眾人皆以為他天生反骨,才會有如此多奇特新政、如此多令人意想不到之創舉,殊不知他會如此作為,全是讓一個人給「寵」出來的。
  
  直視的眸光正巧與大納言對個正著,他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瞧,而她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佯裝惱著他的吝於誇讚。
  
  此種無言的傳遞,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突然間,皇上無聲扯唇一笑。
  
  讓她那揚眉抿唇的邀功模樣給逗笑了。
  
  「倘若民七官三的部分能修正為民六官四,那司馬翼欣然贊同。」半晌,三王爺司馬翼率先表明認同,望著大納言說話的目光透著溫柔。「不知大納言意下如何?」
  
  怪了?是她錯看抑或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三王爺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怪異。
  
  不自覺地稍稍蹙了下眉頭,她的困惑已讓皇上瞧得一清二楚。
  
  「一切皆由皇上裁奪。」機靈地將此事拋給皇上的她,趁機閃避三王爺那夾雜著太多複雜情緒的目光。
  
  「朕會多加參詳。」皇上開了口,隱藏起的不悅無人察覺。
  
  「呵。」皇上的話讓眾臣歡欣地笑了,因而商討得更加起勁。
  
  吵雜的聲音於廣言廳裡回盪,不同於眾臣的熱絡,此時的皇上竟是出奇地冷漠,不僅面無表情,連深沉的黑眸中亦泛著冷冷寒芒。
  
  「皇上。」御史李大川欣喜起身稟告眾人之意。「臣等已明白皇上之意,接下來各部將於一個月之內研擬出實施方案交由皇上定奪。」
  
  「很好。」皇上的唇微微掀動,聲音不大的兩個字卻清清楚楚傳入眾臣耳中。「朕拭目以待。」似笑非笑的唇隨著他的話聲揚起,俊美臉龐為此而顯得更加魅人。
  
  稍稍移開注視皇上的眼眸,萬十八為了自己內心的浮動而嘆息。
  
  怪不得。她了悟一笑。
  
  怪不得王侯大臣的千金們個個千方百計想見皇上一面。
  
  她的皇上啊,堪稱害人不淺的妖孽。
  
  不過,這話倘若讓皇上給聽見了,不知是否會將她拖出去砍了?
  
  「大納言。」皇上突來的低語讓萬十八的心高高地提了一下。
  
  「是。」她垂首應得心虛。皇上該不會真有本事連她的心語都聽得一清二楚吧?
  
  「隨朕來。」語畢,即跨步離開。
  
  「恭送皇上!」眾臣連忙起身相送。
  
  唇一咬、氣一吸,萬十八雖感意外,卻也不敢多做耽擱地跟隨出去。
  
  不知這比任何人都來得精明的皇上,又要給她出什麼難題了。
  
  出難題給她,她倒不怕;她只怕萬一哪一日皇上不要她,那她該怎麼辦?
  
  腳步微頓,萬十八為了這擾上心的念頭遲疑了下。
  
  倘若真有這一日,那她該如何是好?
  
  

  皇上的步伐大,她怎麼也跟不上,除非她半走半跑。

  有時皇上會特意停下來等她,有時會刻意放緩腳步,有時會乾脆不走,就這麼站著同她說話。

  皇上身形修長挺拔,於他身後走著是件賞心悅目之事,但她從不欣賞,只覺擔憂。

  皇上背對著眾臣而行,又無護衛護身,豈不危險?一回萬十八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朕不危險,危險的是大納言。』

  『微臣?』皇上十足的肯定語氣令她怔然。

  『朕的身後有大納言,而大納言身後卻空無一人。』

  『真有什麼事,手無縛雞之力的臣根本護不了皇上。』她是大納言,可不是武狀元。

  『真有什麼事,大納言肯定拼死護朕,不讓朕受到一絲傷害,不是嗎?』

  皇上簡單的兩句話便牢牢地堵住了萬十八的嘴,只因皇上所言,該死的正確極了。

  只是她不明白,常常讓她暴露於危險中的皇上,是想試探她的忠誠?抑或是想害死她?

  『原來不需提防背後是否受敵的感覺是如此暢快。』

  某日,聞及這話的她懂了,卻也因此更加心疼皇上。

  『大納言空有聰明才智卻不長心眼。』

  這句既是褒又是貶的話,聽得萬十八又好氣又好笑。

  『微臣真需要長心眼?』一回,萬十八問得認真。

  『不需。』良久之後皇上方開口。『大納言只要當原本的自己即可。』

  瞧吧,這便是她的皇上,說起話來令人無法招架的皇上。

  「倘若朕非當今皇上,大納言的日子是否會平靜安穩許多?」緩步而行的皇上停下了腳步。

  聽清楚皇上的問話之後,萬十八有些詫異地睜大了眸。

  皇上還真的出難題給她?

  「這是當然。」不願說謊,也從不對皇上說謊的她總是直言不諱。

  「大納言的確不懂得討朕歡心。」皇上嘴裡罵著,眼裡卻笑著。

  「討皇上歡心並非微臣之責。」

  「那大納言之責為何?」皇上轉身望她,語氣微揚。

  「給予皇上最中肯的諫言,全力協助皇上做當做之事。」她一直這麼認為。

  「這麼做,會將朕寵壞的。」

  「咦?」皇上的話又嚇到她了。

  望著她錯愕的神情,皇上揚唇微笑。

  他的大納言還是一樣,一點都沒變,一點心眼也沒長。

  「『租地予民』之事底定之前,大納言暫且住在宮裡吧。」

  又換話題了。

  皇上轉移話題的功夫,她永遠也學不來。

  也許是相處久了,也或許早已習慣皇上的說話方式,她總是配合著皇上,談著皇上想談之事。

  「茲事體大,若能和皇上一起商討再好不過。」思索了一會兒,她也認同皇上的提議。

  「朕會安排大納言住進『東鳳宮』,允許大納言使用朕的御書房。」御書房後頭有一座藏書閣,對她而言應當省事許多。

  「臣擔心影響皇上批閱奏摺。」也擔心自己會將御書房弄得一團亂。

  「在大納言眼中,朕是毫無定性的毛頭小子?」

  「絕非如此!」萬十八否認得急切。「是臣使用書房的習性不好,怕影響了皇上。」

  「會將御書房給拆了?」

  「不。」萬十八搖著頭,這太嚴重了。

  「那便沒問題了。」

  「……」萬十八無言。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好說歹說不如眼見為憑。倘若皇上親眼見過她的書苑,便不會說得如此放心了。

  「只不過……大納言得配合朕的作息。」皇上提了一個小小要求。,

  「這是當然。」萬十八不疑有它。

  「那好。」皇上抿起唇,瞳眸中閃過狡詐與寵溺。「事不宜遲,大納言先回府收拾東西,朕會派車去接妳。」

  「不需勞煩,臣可自行處理。」若真派車來接她,恐怕還進不了她家的門呢。

  「是嗎?」皇上勾起了唇,為了腦海中浮現的那扇老舊門樓。「前些日子,朕聽說皇城附近仍有未拆建的老舊門樓阻礙馬車通行,不知居住皇城附近的大納言可曾聽聞?」

  「……」萬十八呆愣了下,一時答不出話來。

  「多年前朕已下令拆除舊門樓重建,卻不知竟有人將朕的命令當成耳邊風而置之不理。」皇上望著臉色微變的萬十八。「大納言可知此人是何居心?」

  「臣想,此人應當是忘了……忘了。」完了、完了!她若不替「此人」想法子的話,可慘了。

  「忘了?」皇上拉長的語調仿若刑求。「那依大納言之言,朕該如何『提醒』此人?」

  抬一頭,萬十八與皇上四目相接。

  「皇上意下如何?」萬十八不答反問。

  「這個嘛……」皇上沉吟片刻。「讓此人提頭來見、如何?」

  「啥?提……提……」萬十八吃驚得口吃了。

  「哈哈哈!」皇上放聲笑了。鮮有的開懷大笑,卻惹得萬十八更加錯愕。

  她,果然還是他的大納言。

  那集聰明才智與單純無心機於一身的大納言,獨屬於他一人的大納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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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06:52:07
第二章
  那一年,下了罕見的大風雪。

  厚厚的積雪不僅讓人寸步難行,白茫茫的風雪也遮掩了人的視線,伸手不見五指。

  「相公,怎麼回來了?」一名溫婉女子驚訝地望著甫進門的丈夫,秀麗面容上是安心也是擔心。

  過大的風雪讓他的髮上、臉上、身上全積了雪,讓刺骨寒風所凍僵的手腳顯得又紅又腫。

  「瞧瞧你,都變成冰柱了。」女子急忙將相公拉進門,將凍人的風阻隔於門外。她忙碌的手不斷替他拂去身上的雪。「雪下這麼大,為何不在宮裡待一晚?萬一染上風寒該如何是好?」女子心疼地說著,替丈夫搓揉身子的手未曾停歇。

  男子微微一笑,進門至今未曾開口,只是拿一雙眼注視著為自己焦急的妻子,滿心暖意。

  「爹回來了?」一聲驚呼之後,一個小小身子立即撲進男子懷中撒嬌著。「方才娘還唸著爹呢,沒想到爹就回來了。」

  「娘唸爹什麼?」男子寵溺地撫著女娃的頭。

  「唸爹這麼晚了還不回來,也唸爹這麼晚了不該回來。」女娃的臉上突現困惑之色。「爹爹,您說娘是想爹爹回來得好?還是不回來得好?」

  「啐,古靈精怪。」女子佯裝惱怒地啐了一聲。「ㄚ頭快下來,妳爹身上的衣裳還濕著呢。」

  「所以我在幫爹暖暖身子嘛,跟娘做的一樣。」瞧瞧娘,不也是一直握著爹爹的手不放。

  「除此之外,娘還唸爹爹什麼?」男子溫文帶笑的臉龐上盡是溫柔之色。

  望了望爹的笑臉,又望了望娘臉紅的模樣,女娃桃色的唇也不自覺地漾開。「娘一直在門邊走來走去,還不時探頭出去望啊望的,嘴裡說著『真趕著回來,便是呆子』。」女娃仰頭對著男子。「爹爹,娘所說的呆子是誰?」

  「萬十八,妳該上床睡了。」女子沒好氣地連名帶姓喚著女娃,並一把將女娃從丈夫身上抱下,交給一旁的嬤嬤。「別再讓她下床了。」

  「等等。」女娃哀求地喚著。「我還有一件事要問爹爹。」

  「什麼事啊,ㄚ頭。」女娃甜美可人的臉龐令男子臉上微笑不減。

  「娘說這麼大的風雪,爹爹不該回來的。為何爹爹還是回來了?」爹爹今早出門前,她聽見了娘的交代,怎麼爹爹竟不聽話?

  「這裡有妳跟娘在等著爹,爹當然要趕回來了。」

  「娘說要爹爹待在宮裡別隨意出門的。」女娃重覆著娘說過的話,宛如九官鳥。

  男子好笑地望了妻子一眼。這未來的大納言現下已開始管事了。「皇宮不是人住的。」男子有感而發地道,也明白此時的女娃無法理解他所說的,但他仍是這麼說了。

  「咦?」女娃大感困惑地歪著頭。「那皇上不是住在皇宮嗎?」

  似乎也料到了女娃會這麼問,男子莞爾一笑。

  他站起身來摸摸女娃稚嫩的臉龐,爾雅臉龐上湧上憐惜之色。

  身為代代世襲的大納言,身為下一任的大納言,有些事她以後便會懂,也非懂不可。

  輕嘆口氣,男子臉上是難得的嚴肅神情。「皇上不是人當的。」

  皇上不是人當的。

  多年後,當上了大納言的萬十八方了解爹爹當年所說的話。只是那一句「皇宮不是人住的」她到今日才領會其中深意。

  瞧瞧她眼前這一切。

  金碧輝煌、雕樑畫棟、窗明幾淨、纖塵不染,舉目所及之處無不精美、無不華麗,卻令人感到一股無形的壓迫與沉悶。

  早知如此,她便不該答應皇上住進宮裡來了。

  她站在房裡的花廳中央,黑白分明的大眼對著房裡的擺設轉了一圈又一圈,秀氣的眉毛越攢越緊,粉紅的唇瓣越噘越高。

  擺放於茶幾上的瓷杯,是鄰國外使獻給皇上的價值連城臻品;擱置於窗台邊的紅珊瑚是前朝太后所收藏;房內擺放的太師椅乃由一代工匠大師花費一年時間所造,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作;更別說那八寶吉祥瓶、富貴如意盤……等等,她實在細數不完。

  唉。望了老半天,萬十八仍是嘆了口氣。

  她那大剌剌的性子,住在這兒,恐怕花盡她一輩子的俸祿也不夠賠吧。

  唉。她又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倒臥床上。而這一躺,似乎又太過粗魯,她不放心地趕忙起身查看,看看是否將床給撞壞了。

  這樣下去可不成。萬十八的眉皺得都快打結了。

  她啊,得先去跟皇上約法三章不可。這「不是人住的地方」,她根本負擔不起。

  打定主意的她,一刻也待不住了。

  她趕忙跳下床,胡亂地順了順衣袍、整了整官帽,開門便走。

  走著走著,她急切的腳步趨緩了,堅定的眸光猶豫了,篤定的心慌了。

  她,在哪兒?

  怪了,方才女官帶她入宮時,有經過這兒嗎?

  她記得女官說御書房在北院,順著桃花林直走便到了,那桃花林在哪兒?

  糟了。雖不願承認,但她真的迷路了。

  誰會相信咱們王朝那聰明過人的大納言竟不認得路?為此,娘還取笑過她。

  不記得。萬十八更正娘的用詞。不記得而已,非不認得。

  『那ㄚ頭哪天會不會不記得回家看爹娘的路?』

  『回頭我會請管事畫幅地圖給我背誦於心,就算什麼都忘了,也不忘這圖。』

  她的信誓旦旦如今憶及,仍覺好笑。

  「真該讓女官畫幅圖給我的。」萬十八垮下了肩膀,一臉惋惜。

  「大納言。」一聲恭敬的叫喚讓萬十八喜上眉梢。

  「堂玄?」她發亮的眸帶著笑。「御書房該怎麼走?」

  雖一路上遇見不少宮女,但她可不想隨意打亂她們的工作,替她們惹來麻煩,因而始終忍著不問。

  「大納言想見皇上?」堂玄是明知故問。

  「有些事想跟皇上商量。」不然她今晚要如何睡?

  「皇上已經歇息,不在御書房。」

  咦?萬十八愣了一下,望望天上月娘所在之處。

  確實晚了,但還不至於太晚啊。依她對皇上的了解,皇上幾乎是丑時才歇息的。

  似乎察覺了大納言的心意,堂玄轉達皇上所說的話。「皇上說,要大納言配合皇上的作息。」

  是,她答應過的。

  她並非有意違背,只是不知曉原來皇上歇息的時辰提早了。

  那她今晚肯定無眠了。

  「堂玄。」她向他提出了小小的請求:「可否領我回我的住所?」

  「大納言請隨小的來。」

  堂玄毫不遲疑的答應讓萬十八鬆了口氣,卻未發覺本該隨侍皇上身邊的他,怎會出現於此?

  他的步伐很慢,是刻意配合著她而走。

  細心的他一路上還不忘「好意」指出易於辨認的特殊景物好讓她認得路。

  一抹自嘲的笑浮上萬十八嘴角,她淘氣地吐吐舌瓣,為這樣的自己感到好笑。

  走著走著,於長廊上迎面碰上一行人。

  「見過大納言、御官長。」侍官福安停步拱手為禮,一行人也皆躬身行禮。

  「福侍官多禮了。」萬十八注意到侍官身後那一身白袍的如花女子,帶笑的臉龐為之一凝。

  這一行人走遠後,萬十八依然佇立原地。

  「大納言?」堂玄回頭。

  「那是……」萬十八用力吸口氣。「皇上的侍寢?」皇上未立后與妃,只有侍寢。她一向明白,卻是頭一回見著。

  豈知這一見,她的心竟狠狠地揪了一下,悶慌得不知所措。

  怎會如此?不自覺地,她伸手抓住自己的衣衿,為了異常的自己而發怔。

  「蘭美人是皇上今晚的侍寢。」堂玄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測。

  美人?萬十八的心揪得更緊了。

  看來,這侍寢將皇上伺候得很好,如今已經晉升為「美人」了。

  身為一國之君,至今后位仍空懸、群妃不立,身為大納言的她不知讓群臣拱去當多少回說客,只換得皇上一句──朕自有盤算。

  盤算來盤算去,皇上終於納了侍寢,而侍寢也得寵,這樣挺好的不是嗎?

  但,何以她卻高興不起來?

  「大納言?」堂玄將大納言的異狀看進眼裡。

  苦澀一笑,萬十八挺起了胸膛。「走吧。」

  她不明白今日的自己是怎麼了,但她知曉如此慌亂的自己已失了分寸。

  失了身為皇上的大納言該守的分寸。

※※※※※

  寅時,「東鳳宮」的青龍苑裡燈火通明。

  皇上側臥於繡著龍鳳圖騰的軟榻上,而蘭美人正跪坐於軟榻旁,巧手溫柔地替皇上捶著、揉著,含羞帶怯的芙蓉臉龐上滿是對皇上的愛慕與傾心。

  初識皇上龍顏之時,她的一顆心幾乎跳出胸口。

  皇上的豐神俊美她早有耳聞,也百般提醒自己千萬鎮定,不料仍是讓皇上的雙眸攝去了魂魄、勾去了她的心。

  能入選為皇上的侍寢,她欣喜若狂;等待皇上召喚的時日,她心急如焚。即使伺候皇上至今的她已晉升為「美人」,但她仍為處子之事卻令她懊惱不已。

  『妳的唇與『她』有幾分相似。』

  一日,皇上無意間的呢喃讓她明白了她勝選之由。

  即使她是她人的影子又有何妨?即使她是她人的替代品又如何?

  畢竟,真真實實待在皇上身邊的人是她,不是嗎?

  終有那一日的。蘭美人堅信著。

  終有一日,皇上必會要了她、允了她,只要她再聽話一些、再溫柔一些、再不忮不求地等待一些時日。

  「斟酒。」皇上半斂著眸盯著眼前的蘭美人,似笑非笑的唇讓她神魂顛倒。

  「是。」心慌地垂下頭,一抹紅暈隨即染上她的頰。

  藉著斟酒掩去她的不穩之氣。伺候皇上這麼多回。她仍會因著皇上的注視而慌了手腳,

  「皇上請。」蘭美人端著酒杯呈給皇上,纖白的指與那凝脂般的玉杯相得益彰。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皇上隨手一拋,玉杯於地上摔個粉碎。

  纖軀一震!蘭美人受驚地仰首一望,卻恰巧迎上皇上俯下的唇、喝下皇上哺入口的酒、吮上皇上攪亂人心的舌。

  身軀一軟,她倒進皇上寬廣的胸膛上,微敞的白袍露出了她的雪白酥胸,發燙的身子讓她刻意沾染上的花香蒸騰得更加誘人。

  「嗯。」蘭美人不由自主逸出口的歡愉呻吟似嬌似嗔地引誘著皇上。

  今晚,她終要成為皇上的人?

  這倏然襲上的念頭讓蘭美人渾身如著火般的渴求與難耐。「皇上……」本能地,她伸手向他,當她的指觸及皇上胸膛之際,卻被一股力道推跌於地。

  「皇上?!」蘭美人倉皇一望,方知自己犯下了大錯。

  「退下。」皇上並未瞧她一眼,冰冷的語調已讓她渾身一震。

  「……是」蘭美人甫站起身,隨即又跌回地上,驚慌與自責之情令她微微發顫。

  「福侍官。」

  皇上話聲甫落,福安已進門來。善於察言觀色的他無需多問,趕緊讓宮女將人帶下。

  當福侍官輕輕將門帶上之際,皇甫皇那清冷眸方稍稍褪去一點寒意。

  低下頭,望著方才被蘭美人觸及之處,臉龐上的冷意因思及一物而軟化許多。

  伸手入衣衿,他勾出了一條紅絲線與繫在上頭的紅色小物。

  仔細一瞧,那是個褪了色的平安符。尋常歹姓人家去廟裡祈求的平安符,卻讓堂堂一國之君貼身收藏。

  解開平安符上的結,小心取出裡頭早已泛黃的紙,從那短短的幾個黑色字跡上,汲取那獨屬於他的溫暖。

  那一夜,不知何故,他睡不安穩。

  他作夢了,夢見自己掉入一個又黑又深的洞穴裡頭,遲遲著不了地。

  他想掙扎起身,卻毫無力氣,陷入夢境的他出了一身冷汗,彷彿被一張張黑色的網網得動彈不得。

  奮力一揮,他坐起身來,映入眼簾的黑影讓他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夢中未醒。

  「動手。」似乎沒料到他會突然醒來,黑衣人驚慌地催促聲讓他明白,他遇襲了。

  自小習武的他,武功已是不弱,即使他敏捷地擋下黑衣人的第一掌,無奈不聽使喚的身子仍是硬生生讓黑衣人將第二掌印上了他的胸膛。

  碰的一聲,他撞翻了桌椅、撞上了樑柱,滿口腥紅止不住地狂噴而出。

  昏迷前,他見著了黑衣人俯身撿拾的令牌,一個就算化成灰他也認得的令牌。

  那一掌,幾乎令他死去。

  斷裂的肋骨、受創的腑臟、棘手的毒患讓群醫束手無策。

  或許是天意如此,或許是他命不該絕,他活了,讓群醫無法置信地活了下來。

  自此,他從不讓人隨意碰他的身,只除了她。

  她,隨同她爹一道來探望他,或者該說她隨同她爹前來晉見皇上,順道看看他。

  他知曉她的身分,她更小時他便見過她幾回。

  幾年不見,她長高了,細緻的臉蛋上看得出往後會是美人一個。

  她直直朝他走來,水漾明眸緊緊地盯著他的冷眸不放,桃色的唇上帶著暖暖笑意。

  「二皇子答應過,等我十歲那年要陪我下盤棋。」她望著他身上纏著一圈又一圈的白色布條。「我將棋盤帶來了。」她的眸光移向他的手。「二皇子傷在胸膛,下棋的手不礙事吧?」

  「這麼急著想當我的手下敗將?」她那自信滿滿的眼讓他覺得好笑。

  「我會等二皇子的傷全好。」她眸中的笑意更深了。「我怕勝之不武。」

  「大膽。」

  「我的大膽可是來自神明的庇佑。」她說得理所當然。「為了公平起見,我也替二皇子求了一個。」

  「一個什麼?」和她說話能讓他提振精神,這點他從以前便知曉了。

  突然走上前兩步,她迅速地將一樣東西掛上他頸項。「求一個符得先向神明磕一百個響頭,我的額現下還疼著呢。」她趕忙伸手按住他的手,阻止他扯下平安符。「二皇子如果將它丟了,得先磕一百個響頭還我。」

  她按著他的手好暖,望著他的眸好柔,尤其是那倔強不肯妥協的神情令他的心怔了一下。

  真是個無法無天、膽大妄為的ㄚ頭,而他竟也由著她對他動手動腳的放肆起來?

  忽然間,他笑了。

  低低的淺笑扯疼了他的傷口,他卻停不下來,也不願停不來。

  「好等我十日,十日之後我必讓妳俯首稱臣。。」

  十日之後的他以一局險勝。

  然,他雖勝了那一局,卻只有他自己明白,其實他輸了。

  他輸掉了他的心。

  收回飄遠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攤開那仔細摺妥的泛黃紙張。那是他無意中的發現,致使他仍將平安符貼身收藏的理由──

  祈求神明保佑我的皇哥哥萬壽無疆。
※※※※※※

  「大納言請留步。」方下朝的萬十八,前腳方離開大殿,便讓人喚住。

  回過頭,萬十八看清了對方,心中的詫異被她臉上的微笑所掩蓋。「三王爺有事?」

  「能否耽誤大納言些許時辰?」三王爺來至大納言身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靠她很近。

  「不敢。」拱手回禮的她藉機退開一步。

  這一退,讓慍色染上三王爺的眸。「聽聞大納言住進皇宮?」

  「是。」她答的直接,這種事沒什麼好不讓人知的。「近來有許多事需要與皇上商議。」

  「可有本王爺著力之處?」

  「往後還需三王爺多多幫忙。」這麼說總不會得罪人吧。

  「那現下呢?」三王爺不放棄地再問。

  「現下?」

  「皇上政務繁忙,有些事或許還無須勞煩皇上,本王爺也可略盡棉薄之力。」

  她懂了。原來是要她別拿些雞毛蒜皮的事去煩皇上。

  好歹她也是堂堂的大納言,有女諸葛之稱的一品官,官位雖是世襲,但也得禁得起眾臣與皇上的考驗才行。

  她為人從不驕傲,但她絕對有自信時至今日她仍對得起這世襲之位。

  「下官從不拿芝麻綠豆之事去煩皇上。」

  「大納言誤會了。」見她微蹙的眉,三王爺解釋著:「本王爺的意思是皇宮裡不比外頭,若大納言住不慣皇宮,王爺府的大門永遠為大納言而開。」他又道:「許多事情平時咱們可一塊兒商議,若真有事求見皇上,王爺府離皇宮最近,倒也方便。」

  沒料到三王爺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之間她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三王爺的好意下官心領了。」萬十八想著該如何回絕才得體。「皇宮內院裡頭有許多新奇少見的珍寶,下官正想藉此機會開開眼界。再說,皇宮裡的藏書閣書量驚人,想必定有下官所需文獻,此時能住進皇宮,正合下官之意。」

  「大納言是拒絕了本王爺的邀請?」讓大納言留在皇宮與皇上更親近絕非他樂見之事。

  「下官感謝三王爺的體諒。」先將好話說在前頭,三王爺也不好太為難她吧?

  她話中之意,他懂。

  看來要疏離她與皇上,還得多花費些心思才行。

  「不談這個了,只要大納言明白本王爺的心意就好。」

  「這是當然。」萬十八的冷汗已偷偷冒出來了。

  「那有件事大納言可就不能再推辭了。」三王爺另外出招。

  「三王爺請說。」語畢,萬十八突然發覺自己錯了。

  她錯了,一直以來她皆錯怪了皇上。

  她總以為伴君如伴虎,於皇上身邊的她得戰戰兢兢、得小心翼翼、得思前顧後、得避免禍從口出,如此的合該她最是累人。

  可如今想想,她同皇上說話,何時斟酌過用詞?何時修飾過語調?何時不是大剌剌地直言不諱、語不驚人?

  但她卻未曾因此而受過責罰。

  偶爾,她會讓皇上氣得說不出話來;偶爾,她會讓皇上突來的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偶爾,她會同皇上唇槍舌劍爭吵不休。

  這樣的她,不曾矯飾、不曾偽情,她依然是她,皇上口中那就事論事的萬十八。

  原來,待在皇上身邊的她,才是最真實、最自在的她。

  「聽聞每逢中秋大納言必上金佛寺燒香祈福。」三王爺問得試探。

  「是。」猜不透三王爺的用意,萬十八覺得好累。

  「今年本王爺與大納言同行可好?」

  「三王爺也信奉金佛?」據說三王爺是不信神佛的。

  「本王爺見大納言拜得誠心,心想或許這金佛果真靈驗,那本王爺倒有件事想祈求金佛庇佑。」

  三王爺那別有所圖的眸瞧得萬十八頗不自在。

  這樣可好?

  若讓三王爺與她同行,她隱藏多年的秘密可就難保依舊是秘密。但若拒絕三王爺……

  「怎麼?大納言不願與本王爺同行?」三王爺問得刻意。

  「不。」萬十八擠出一抹笑。「此乃下官之幸。」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三王爺總算滿意地笑了。「不耽誤大納言了,就此告辭。」

  「三王爺慢走。」萬十八低著頭,不讓任何人瞧見她的苦惱神情。

  中秋禮佛之事她一直小心處理著,並非刻意隱瞞,而是不願滋生事端、惹人非議。

  倘若不信神佛之人也能因她的誠心而好奇地想一窺奧秘,那一直神佛庇佑的「他」何時才會陪她走一遭?

  呵。忽然間,她抿唇笑了。

  想想,多年前那恨不得立即將平安符自身上扯離的「他」,恐怕是不會有踏進金佛寺之日的。

  唉,心下一嘆。今日的她,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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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06:52:19
第三章
  她坐在御書房裡最不起眼的角落,離皇上最遠的地方。

  整夜,她靜靜地坐著,對著眼前的白紙發呆。

  偶爾她會提筆,猶豫再三、千思萬想之後又放下了筆。

  「別理我。」一回,不經意地抬眸與皇上的眸對個正著時,萬十八丟出了這句話。

  一句似惱怒、似無奈、似猶疑也似挫敗的語氣引起了皇上的好奇。

  識得她這麼多年,他還是頭一回見她如此猶豫不決。

  驀地,她站起身來,嬌小的身子踮起腳尖站在窗邊朝外頭望啊望地,而後似有所悟地坐回書案前落下了筆。

  一點黑墨於宣紙上悄悄地暈染開來,萬十八見狀一驚,提起了筆,不再落下。

  「噓。」她重重地呼了口氣,雖不至於唉聲嘆氣,但仍是讓皇甫皇開了眼界。

  原來這世上除了他之外,還有令她為難之事。

  「想畫幅宮中地圖?」皇上悄悄來至萬十八身邊,注視著宣紙的眸中帶笑。

  那一點黑落於宣紙正中央,既非書寫之位,便是想繪成圖了。而大納言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唯一能難倒她的只有繪製地圖。

  倘若照本宣科,她當然也能描繪得維妙維肖;但若需無中生有,那記不得的路怎麼想還是記不得啊。

  『大納言似乎不大認得路。』那晚,為萬十八帶路的堂玄是這麼回稟他的。

  這點他當然清楚,不然他何需派人去尋她。

  「皇上有讀心術?」不然怎麼猜中了?

  「瞧妳皺成一團的臉便知曉了。」皇上的手揮了揮,示意她讓出位子。

  「真的?」萬十八忙將雙手撫上臉頰,她當真如此沉不住氣地「形於色」?

  不理會萬十八的反問,皇上提筆沾墨就著紙上的那一點黑開始描繪起整幅圖。

  他下筆俐落瀟灑,筆觸簡潔流暢,才一會兒工夫,她已在紙上見著了桃花林、御書房、盼蓮池、青龍苑、九曲橋等,她皆見過、卻無法將各個位置串連起來的地方。

  她的皇上,果真是繪圖高手。

  這麼說或許失禮,或許太大材小用,但真該讓皇上也參與「國土勘輿繪製」一書之編定的。

  「十八。」皇上輕抿的唇中吐出了這兩個字來。

  「嗯?」萬十八答得自然,專心看著皇上繪圖的她竟未察覺皇上對她的稱呼變了。

  大納言。皇上總是這麼喚她。

  如同其他眾臣稱呼她一般,即使只有兩人私下獨處,他對她的稱呼始終未變。

  皇上的每一句大納言皆代表他是君而她是臣,在在提醒著她身為臣之職責與重任,在在隔開了她和他之間的關係。

  十八。皇上極少這麼喚她。繼任大納言之前如此,繼任大納言後亦如此。

  她常想,下回皇上喚她十八之時不知是何年何月?不料今日一喚,她卻未加注意。

  「朕幫妳繪製的地圖應當可以集結成冊了吧?」想想,也該有這麼多了。

  「就差這一幅了。」她明白皇上的取笑,但她從不以為意。

  本來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不恥「上」問,難道有錯?

  從識得他那一年開始,她便將他當成她的製圖者。

  要上市集,繪圖;要參佛,繪圖;要上朝,繪圖;要視察酒莊,繪圖。說來奇怪,一條路不管帶她走幾回她仍是記不住,但只要畫幅地圖讓她如同背詩一般地默記起來,她便能過目不忘。

  『這一切得歸功吾畫得好。』他總是自我誇讚,而她則從不吝於給予讚賞,畢竟那是不爭的事實。

  『我要去的這些地方二皇子皆去過?』一回,她實在納悶地問出了口。

  『妳說呢?』他反問,而她等不到答案。

  後來她才明白,為了替她繪圖,他總是偷偷出宮,仔細勘查之後再繪製成圖。

  那年他會染上風寒,確實得歸咎於她。

  錯在她不該於臘月之時問他王朝北境的酒莊該怎麼走。

  那一回,他困在大風雪中一天一夜,找著他時他的手腳已凍傷。

  躺在床上高燒不退又咳個不停的他,竟不顧雙手的疼痛,硬是將酒莊的地圖繪給了她。

  望著那有些僵硬、粗細不一的墨痕,她滴落的淚將墨痕暈染得更加斑斕。

  自此之後,她不再問路於他,不再要他繪過任何一幅圖。

  只因她,捨不得。

  「這些年來為何不曾要朕繪圖予妳?」他隱藏心中多年的困惑此時方對她問出口。

  他這位對「記路」沒轍的大納言,挺讓他操心的。

  「會去之所皇上皆已繪成圖了。」她只說了一半的實話。天知道這些年來她又走丟了幾回,幸好她有機靈的婢僕。

  「十八。」皇上又喚了她的名。「這幾日在宮裡可住的習慣?」

  萬十八的腦子在聽見「十八」這兩個字時便呆愣住了,至於皇上後頭說了什麼,她可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十八。皇上這麼喚她時,醇厚好聽的嗓音總會壓得低一些、柔一些,讓她的心無法克制地慌了一些。

  怎會如此?她也一直弄不明白,她唯一清楚的是她喜歡皇上這麼喚她。

  「累了?」等不著萬十八的回應,皇上支起了她的下頷仔細端詳。

  指尖的暖度讓她清醒了一些,過於貼近的兩人,過於親暱的舉止,讓她的氣息更加混亂。

  「不。」心慌地搖頭。「皇上方才說了什麼?」

  她失神的嬌羞模樣讓皇上眸色一深。「住在皇宮還習慣嗎?」他,放開了手。

  「習慣。」萬十八點頭。失去指尖的暖度,她的心空了一下。「只是……常常找不著想去之處。」對於皇上,她從不介意說出困窘之事。「今日還差點趕不上早朝。」幸好有位女官幫了她。

  聽她這麼說,皇上輕抿的唇上彎成魅人的弧度。

  他記得她今早的狼狽模樣。

  因一路奔跑而氣喘吁吁的她,原本梳理整齊的髮束落下了幾根青絲,原本白皙無瑕的臉龐暈上一抹紅霞,原本端正不移的官帽歪了些許位置。

  如此的她令眾臣側目,卻令他的眸停駐於她身上久久不離。

  「很高興臣的窘樣能博君一笑。」不用問也明白皇上臉上那令人目眩的笑容所未何來。「不過,到此為止了。」她拿起皇上繪好的圖,歡喜一笑。「這可是臣的護身符。」

  她的目光掠過圖上美景,落於題字落款處,熟悉的字樣讓她的眼眶微微酸澀。

  致十八。他總是這麼寫著,用蒼勁有力的字體落下他的名,皇。

  登上帝王之座的他之前如此,之後亦是如此,不曾改變。

  不著痕跡地,她伸手輕撫過皇上落款的「皇」字上頭,心中的感動無人能窺見。

  「那確實是妳的護身符。」如願見著了她臉上的笑容,他將眸中的寵溺辛苦隱藏。「普天之下能將朕當成繪圖者,也唯有妳。」

  「臣謝過皇上。」萬十八躬身行禮。「不如請皇上為這即將集結成冊的御筆地圖命名如何?」她安撫皇心地提議著。

  「哦?」平靜俊美的臉龐上閃過一絲促狹。「名為『十八迷圖』如何?」

  「十八迷圖?」萬十八的粉唇噘了起來,一臉為難。「皇上真要如此命名?」皇上這書冊是命名得有理沒錯,但……

  見她一臉認真思索的模樣,皇上放聲笑了。

  朗朗笑聲難得於嚴肅的御書房裡傳了出來,。

  果然,這世上能讓他真心開懷而笑的,也唯有他的大納言,他的萬十八了。

※※※※※※

  夜深了。

  輕輕敲了門,獲得皇上應允的堂玄進了房,一如往常地見了仍安坐於書案批閱奏摺的皇上。

  大納言說得沒錯,皇上確實是丑時才會歇息,而之所以提早離開御書房,全是為了大納言。

  「朕若在御書房待至天亮,大納言絕不會先朕而離開,這非朕所願。」

  當下,他明白了皇上對大納言的體貼與憐惜。

  「她啊,肯定是我朝以來最難為的大納言吧。不知這時時給她出難題的朕,是否惹她討厭了?」

  他幾曾聽過皇上用此種不安的言詞與口氣說過話?這樣的皇上竟令他感到心疼。

  自皇上即位以來,儘管新政總是引起軒然大波,但事實總是證明著皇上的方向與策略是對的。

  十年了,皇上的一切他皆看在眼裡。

  儘管於王侯大臣眼中他是「討好」民心,枉顧皇、貴、官、民階級的任性皇上,但他心裡清楚皇上是不可多得的勤政愛民的好皇上,而皇上的目光總是落在凡人所無法預見的未來上。

  所幸,有大納言能跟上皇上的腳步。

  『朕並非你所想的好皇上,朕的所作所為並非全是為了朕的民,不過是好玩罷了。』

  『朕是想瞧瞧當人民逐漸壯大富裕,當人民不再為了生存而唯唯諾諾、卑躬屈膝時,那些取自於民、卻不屑於民的侯臣的震驚表情,應是有趣極了。』

  皇上雖這麼說,他堂玄可一個字也不信。若不愛民,何以三更半夜還在批閱奏摺?

  「對方有動靜了?」皇上的頭未抬,問出口的話只有堂玄清楚。

  「是。」堂玄面無表情地回著。「如同皇上猜測,對方想收攏『她』」

  「若連她也背叛朕,朕便毫無招架之力,對吧?」皇上運筆的手停頓了一下。「讓她住進宮來,會不會反而害了她?」他放下了筆。

  「若放任不管,皇上只會更擔心。」

  擔心?皇上唇畔浮現自嘲的笑。「與其說朕擔心,不如說朕卑劣。」

  「皇上?」堂玄一驚,為了皇上的用詞。

  伸手制止了堂玄,皇上起身望向窗外,望向她所待之處。

  「明知她已過適婚之齡,卻從不問她是否有屬意之對象;明知王侯大臣皆有意於她,卻從不下旨賜婚;明知女人為官於我朝已非鮮事,卻仍任她著男裝示人。」皇上閉上了眼。「明知與朕越是親密,朕便越難保她周全,但朕卻不願放手。」他安置於腿旁的手緊握成拳。「朕,豈不卑劣?」

  「大納言不會這麼想的。」

  「是嗎?」皇上睜開了眼,深奧難測的眸中隱現一絲溫柔。他那沒長心眼的萬十八的確不會這麼想他。

  就因為如此,他才更捨不得放開她啊。

  「對方打算怎麼做?」

  「三王爺對大納言頗有好感。」堂玄說得委婉。

  皇上的眼微瞇。他見過三王爺注視大納言的眼神,那種彷彿眼前的女人是他囊中物般的佔有眼神,令皇上大感不悅。「所以呢?」

  「所以三王爺邀大納言中秋一同上金佛寺參佛。」

  「她同意了?」而她卻未曾向他提及此事?

  「大納言無拒絕之理。」

  是啊,金佛寺人人可去,一同前往禮佛有何不可?但……他心裡頭那滿滿的妒意從何而來?

  忽然間,他無聲笑了。孤寂的淺笑沒讓任何人瞧見,只除了他自己。

  皇甫皇啊,皇甫皇,堂堂一國之君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不料卻比任何人還飽嚐嫉妒之苦。

  倘若此乃身為一國之君的代價,那他寧不為君。

  寧不為君?這四個字讓他的孤寂淺笑染上了血腥之氣。

  身為二皇子的他,不曾想過要走上君王之路。當年的他率性不羈、逍遙快活,豈知那一晚將一切都打亂了。

  『十八是二皇子的大納言,真是太好了。』

  得知他願繼任為王的萬十八,那真心的笑容是即將為王的他唯一感到開心之事。

  斂下眉,他回想著她那一日的笑。

  那隨意闖進他的生活、將他的心思搞得一團亂的ㄚ頭,何時才會察覺他對她的心意?

  倘若哪一天她察覺了,她會怎麼做?逃離他?抑或是接受他?

  而他呢?他又該怎麼做?

  「繼續讓堂紅暗中守著她。」心下一嘆,未免打草驚蛇,現下的他竟僅能為她這麼做。

  若能拿王位換得與她廝守,他甘願如此。

  只是,他萬般無奈地身不由己。他竭盡所能地想守護她的心,她可明白?

※※※※※※

  深夜,一匹黑色良駒奔出皇宮大門疾馳而去。

  馬匹健壯高大,黑得發亮的毛皮於月娘的照映下泛著柔美光澤。

  仔細一瞧,這御馬者的身軀纖細嬌小但騎術精湛,一身的黑衣黑笠與黑馬幾乎融於夜色之中,快得宛如一道黑色炫風。

  不一會兒,黑馬奔出了皇城轉往郊外,達達的馬蹄聲於寧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然,當這一人一騎行至路旁兩側皆有燈籠引路的大道時,御馬者放鬆持韁的手,並緩下了馬兒的步伐。

  如此緩步行走了一段路之後,御馬者停下了馬,並忍不住仰首注視著這於夜晚依舊熠熠生輝的金佛寺。

  「施主一路辛苦了。」寺廟住持空雲大師迎面而來,垂至胸口的白髯於夜色下隱約閃著金光。

  「深夜打擾住持清修,深感歉疚。」御馬者取下黑笠,拱手躬身為禮。

  「阿彌陀佛。」住持佛號一宣。「我佛跟前無早晚之分,只要施主有心,金佛寺的大門永遠為施主而開。」

  「多謝住持。」御馬者抬起頭,如同男子般的束髮讓她那巴掌大的臉蛋一覽無遺。「住持的身體依舊健朗如昔。」她的口氣突然一變,少了先前的客套、多了一份關懷。

  「施主命令老納要好好活著,老納怎敢不從。」空雲大師望著眼前男子裝扮的女子,鬍鬚下的笑容多了份慈愛。

  「您記得就好。」女子撒嬌地伸手攙著住持一同往寺內走去。「待會兒我會叩謝金佛對您的保佑,並幫您誦經迴向。」

  「施主只要替那位『大人』祈求即可,老納的生死並不重要。」

  「重要。」女子反駁地開口。「您和爹娘都是我最親愛的親人,怎麼會不重要。」

  「可有比那位大人重要?」問出這話的住持卸去了住持的身分,成為一位單純關心孫女的老者。

  「爺爺怎麼變得跟娘一樣!」女子有些羞赧地跺了下腳。「都說了,我只是盡人臣之責罷了。」

  「只是『人臣之責』豈需十二年從不間斷?」住持的語氣依舊和藹。「只盡人臣之責的話,上香祈求即可,何需磕頭誦經並長年供奉光明燈?」

  「我……」女子張了張口,卻不知該怎麼說。

  「十八ㄚ頭,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住持拍了拍萬十八的肩膀。「這麼多年了,有些事情妳得開始去面對而不是繼續逃避。」

  「爺爺。」萬十八的眸中有些驚慌。「他是君,我是臣。不好嗎?」

  「好不好由妳自己決定,但妳必須要有接受事實的決心與勇氣。」

  「何種事實?」她不安地悄悄握緊了手。

  「皇上遲早要立后,妳能否坦然面對?」住持望著眼前的孫女問著。

  立后?萬十八的心抽了一下。

  那晚,乍見受到欽點的蘭美人時,那萬般嬌羞與難掩的興奮之色,已讓她的心悶了好久。

  倘若皇上立了后……

  「或者說皇上想替妳主婚呢?妳嫁或不嫁?」

  「不嫁。」她的回答來得飛快。

  「為何不嫁?」住持笑了,早已看破紅塵的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十八無屬意之人。」

  「是無屬意之人或是心有所屬?」

  「啊……」萬十八以手掩口,爺爺的話如同掉落湖裡的石子,激起了陣陣漣漪。

  伸手摸了摸萬十八的頭,他這聰明過人的孫女也有走入死胡同轉不出來之時呀。「慢慢想吧,終有一日妳的心會告訴妳答案。」

  「爺爺……」萬十八眉頭深鎖。

  「施主,子時將過了。」住持改變了稱呼。「施主若不快些,天亮之前恐怕無法誦完該誦的經,也無法如時趕赴三王爺之約。」

  聽著爺爺的提醒,她咬了咬唇,壓抑下滿心的混亂。「是,十八立即準備梳洗更衣。」她向住持道謝。「不敢打擾住持歇息,十八自行前往正殿即可。」

  「阿彌陀佛,施主請便。」住持退開了,白眉下的眼恢復了以往的平靜祥和。

  情字一關,任誰也無法替誰作主的。

※※※※※※

  難不成習俗有誤?

  據說於金佛寺誦經禮佛需以最真誠的「面相」站在佛的跟前,不是嗎?

  那麼,眼前的大納言是怎麼回事?

  雖未著朝服、未戴官帽,一身織工講究的月牙白袍子穿在她身上也挺合適,但她依舊束起的髮與不施胭脂的淨白模樣,怎麼瞧都還是男裝扮相呀。

  原以為答應邀約的她,可讓他窺見她的另外一面;原以為答應邀約的她,認定他是與眾不同之人;原以為……他會是王朝中頭一個見著她回復女兒身打扮的幸運之人,豈知……

  虧他方才還滿心期待,虧他之前還向其他朝臣誇下豪語必親手繪下大納言的嬌美模樣供眾人賞閱。

  這下該如何是好?

  「大納言久候了。」三王爺掩下心中的失望趨前問候。

  「不,下官剛到不久。」隱忍住到口的哈欠,萬十八回禮。

  果真讓爺爺說中了,她的耽擱讓她險些誦不完經、赴不了約,若非她一路快馬加鞭,否則還真是遲了。

  「大納言騎馬而來?」三王爺對此有些詫異。她身旁無馬車、無隨從,只有匹高大駿馬。

  「這樣方便些。」萬十八伸手撫了撫馬頸,今日辛苦牠了。「前往金佛寺上香者眾,為求方便,三王爺最好乘坐小一點的馬車,由下官在前頭幫您開路。」

  她的意思是不與他共乘一車?

  「既然騎馬方便,咱們便騎馬吧。」他轉身向隨從交代幾聲:「能與大納言騎乘共遊倒也雅致。」

  淡淡一笑,一股竄過心房的失望讓萬十八隱藏起。

  一路上,三王爺不是直直地盯著她瞧,便是詢問一些較私密的話,不擅長說謊的她,迴避得辛苦。

  今日,真不該來的。

  「十八。」三王爺突然橫過手來拉住了她的韁繩。「不在朝上、不談公事時我可以這樣喚妳嗎?」他不但喚了萬十八的名,連自稱也改了。

  斂下眸,她避開他熱切的目光,心中為了他的那一句「十八」怔忡了下。

  自小到大,除了親人之外,無人喚她十八,而「他」是唯一的例外。

  不同於「他」喚她時的醇厚低沉嗓音,三王爺的聲音顯得清亮許多,但她卻不愛。

  她喜歡「他」喚她時那低沉得近似呢喃的語調,彷彿她是他親人般的自然神情。

  「他」這麼喚她時,她的心總是慌著、亂著、雀躍著。

  然,三王爺的稱喚卻讓她頗不自在,甚至感到些許的厭惡。

  怎會如此?

  不明白地,她搖了下頭。「人人都稱下官大納言慣了,大納言對下官而言彷彿已成為下官之名而非官位,而下官也習慣了這樣的稱呼。倘若三王爺改口,下官難免反應遲鈍,為免失禮,三王爺還是稱下官大納言吧。」

  他碰了軟釘子?錯愕的人換成了他。

  唇一扯,三王爺那勢在必得的決心燒得火旺。

  「既然大納言堅持,我也不好勉強。不過……」他頓下語氣。「我願意等。」他這類似告白的言詞嚇了萬十八一跳。「等到大納言願意接受我的那一日為止。」

  「三王爺……」

  「若毫不考慮便拒絕,對本王爺可是莫大的侮辱。」三王爺巧妙地用話堵住了萬十八。

  「……」她今日確實不該來的。

  「正殿就在前頭了,大納言是否要前往禮佛?」不想讓氣氛僵凝,三王爺岔開話題。

  「不,下官想至前殿替爹娘求平安符。」今早方離開正殿的她,膝蓋、額頭與渾身的筋骨都還痠著呢。「下官與王爺就在此分別。」

  「求平安符應當也挺有趣的,本王爺隨大納言一道去吧。」

  「是。」強撐起精神的她,笑得勉強。「請往這兒走。」

  「嘿,妳們方才可瞧見了?」一旁,幾位婦人正聚集在一塊兒三姑六婆。

  並非刻意偷聽,然那不算小的音量就這麼鑽進了萬十八耳裡,想不聽都難。

  「妳是說方才站在大殿上那位美男子嗎?」其中一名少婦的語調揚高不少。

  「是啊,妳可瞧仔細了?若非親眼目睹,我還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俊逸爾雅之人。」

  「不僅如此,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軀穿起紫色長袍竟是如此地高貴不凡。」少婦難乙興奮。

  「我啊,一進正殿便注意到那位公子了,他站在金佛旁望著那一排排點亮的光明燈,神情專注得任誰見了都會為他癡迷吧。」

  「妳可有聽說今日哪位高官貴族的公子會前來禮佛?」

  「這種事咱們老百姓怎麼可能會知曉。不過,我方才聽見有人喚他一個『皇』字之後便沒了下文,妳們想他會不會是當今皇上?」

  婦人最後這句話拉走了萬十八全部的心思。

  她不著痕跡地舉目四望,明知不可能卻又矛盾地期待能尋著他的身影。

  「別作夢了,皇上是何等尊貴的身分。倘若皇上要到金佛寺來,咱們還進得來嗎?早讓護衛與侍衛層層阻擋了……」

  是啊,連百姓都明白的道理她竟心存妄想?

  依據婦人們的形容,那位公子可能是任何人,而她卻只想到「他」。

  好想見「他」。

  萬十八不自覺地又望向正殿。才一日未見著他、未同他說話,她竟開始想他了?

  今日與三王爺一同前來金佛寺之事,他若知曉,不知會做何反應?

  不長心眼。不用猜也知曉他的反應肯定會是這四個字吧。

  「大納言想什麼,如此出神?」三王爺將她唇邊的笑意看進眼底。

  印象中,他不曾見她對任何人露出如此會心的笑,只除了一人。

  如今,在他身邊的人是他而非「那個人」,而她的心思卻依舊只在「那個人」身上。

  「抱歉,下官失禮了。」她的抱歉表明了她確實心不在焉。

  倏然湧上心頭的怒氣讓三王爺失控地握住了萬十八雙肩。「本王爺哪裡比不上『他』了?!」

  「三王爺?」萬十八臉色一變,讓他緊抓的肩膀傳來陣陣疼痛。「下官不明白三王爺之意。」

  四目相對,萬十八略帶困惑的眸映著三王爺陰晴不定的神色。

  「王爺。」三王爺的隨從見情況不妙,趕緊出言緩頰。

  操之過急可是會壞事的。

  「哼。」隨手將萬十八一推,三王爺惱怒地偏過頭去。

  沒料到三王爺會推開她的萬十八踉蹌了下,身子不穩地往後撞去……

  糟了!

  這念頭方在萬十八腦中閃過,一道身影已及時橫了過來,托住了她的身子,並用雙臂穩穩地環住她。

  熟悉的薰香氣味一下竄進她的鼻息,令她怔然。

  「皇……」慌張抬眸的她甫張開的嘴只說了一個字,便讓男人修長的指給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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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06:52:39
第四章
  金佛寺旁,通往後山的清幽之地,一身著紫色長袍的偉岸男子緩步而行。

  身後,身著月牙白長袍的纖細身影亦步亦趨地隨行著,沉默不語。

  「生氣了?」男子雙手負於後,深邃的眸望著遠處楓紅,一派悠然。「怪了,朕好心地讓大納言免去跌跤之苦,換不著一個謝字便罷,怎會換得大納言一張壞臉色?」

  「皇上應明白臣的顧忌。」萬十八盯著皇上的背影,心中複雜的情緒讓她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憂。

  沒料到那些婦人口中的高貴公子真的是皇上,一個她作夢也想不到會踏進金佛寺之人。

  他,真是太亂來了。

  「何需顧慮?」皇上那不甚在意的口吻,彷彿此時談論的是別人家的事。

  「何需顧慮?」萬十八瞪大了眼,一把火在心裡頭燒得旺。「堂堂一國之君隻身出宮,毫無顧忌地來至眾人聚集之處,豈不危險?!」

  「朕非隻身出宮,朕帶了堂玄。」

  皇上的話讓萬十八深深地吸了兩口氣。「臣這麼說或許對堂大人失禮,但堂大人只有一人,雙拳難敵四手,萬一真有什麼事,豈不是陷堂大人於不義?」

  背對著萬十八的他,冷漠的神情柔和不少。

  他果然沒猜錯,這趟出門肯定會挨她罵的。

  但她可注意到了,普天之下敢用此種語氣同他說話的,唯她而已。

  「大納言認為會出什麼事?」他想知曉她知道多少。

  「臣是說『萬一』。」萬十八氣得臉都紅了。「皇上怎可如此輕忽自身的安危!」

  「大納言很擔心朕?」

  「當然!您是臣的君,臣怎會不擔心。」

  「只因朕是君?」他淡然的語調藏著失落。

  「……」萬十八頓時無言。

  皇上的反問,讓萬十八想起了稍早之前爺爺的話。

  對她而言,他真的只是她的君?她真的甘願只守著君臣的份際而無其它?她真的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立后?看著他寵愛其他女子?

  她,無答案。

  多年前,滿心歡喜地成為他的大納言的她,一心只想好好守著她的王;多年後,早已成為皇上倚重之人的她發覺,她似乎不願只想好好守著他而已。

  那,她的奢求為何?她的渴望為何?她不敢想。

  爺爺說得對,她一直在逃避,懦弱地只想維持現狀,膽小地不敢跨出畫好的界線。

  「朕為難妳了。」她的沉默讓他明白,他逼她太甚。「走吧。」皇上往堂玄所在的馬車走去。

  雖明白這一趟不該來,他還是來了;雖明白方才不該現身,他仍是現身了。

  明知如此一來必將自己推向險境,他卻認為值得。

  這一來,親眼見著了佛前供著的光明燈上那娟秀字跡寫下的「皇哥哥」,值得。

  這一來,親自將她帶離虎視眈眈的「他」身邊,暫時撫慰了他不寧的身心,值得。

  只是,為難了堂玄。

  「坐進來。」坐上馬車的皇上命令著萬十八。

  「臣待會兒騎馬跟在皇上後頭。」雖明白她的殿後發揮不了多大的效用,但至少可幫忙注意四周狀況。

  「朕還有話對大納言說。」

  皇上都這麼說了,她豈敢不從?

  上了馬車,她半跪於皇上跟前。「皇上為何來金佛寺?」皇上未開口,她倒先問起話來了。

  她質問他的模樣,可有將他當成皇上?

  「金佛寺的香火鼎盛一直讓朕好奇,恰好今日政務不忙便來了。」她一定不知曉,如此坦率直接的她,讓他對她一再地縱容著。

  「金佛寺可讓皇上的好奇有了答案?」她真想知道,皇上是否發現了什麼。

  「不全然。」看著她略顯慌張的神情,他莞爾一笑。「但朕今日才明白,原來要在佛前供奉一盞光明燈竟是如此地費時費力。」

  他知曉了?萬十八心虛地垂下眸。

  他可也見著了那過於放肆的屬名「皇哥哥」?

  望著眼前的白皙面容,皇上突然伸手解去她的髮束,讓她無人得以窺見的嬌美模樣只在他眼前展現。

  「皇上?」他眸中的柔情讓萬十八臉上一熱。

  「妳累了。」他修長的指插入她絲緞般的髮間,貼上了她的頸項。「靠在朕的腿上睡一會兒吧。」

  「不──」

  「從這兒離開回至宮裡恐怕得耗時不少。」皇上打斷了她的話。「正好可讓妳養養精神。」據報,她已一天一夜未闔眼,這樣的她令他心疼。

  「臣不可以如此放肆。」皇上的手好暖,讓她的身子放鬆不少。

  「違抗朕豈非更放肆?」

  望著皇上唇邊的淺笑,萬十八心中一暖。「皇上為何對臣如此厚愛?」

  「為了妳是朕所倚重之人,為了妳是朕的大納言。」為了不逼迫她,他提醒自己,言止於此。

  「皇上的厚愛臣無以為報。」她好喜歡見他微笑的模樣。

  「答應朕一件事當作回報,如何?」

  「皇上請說。」

  「除了朕與妳親人之外,絕不讓他人見著妳這副模樣。」他還是說出了他內心的渴望,不合理的卑劣想望。

  「那皇上也要答應臣一個請求。」她大膽地提出了交換條件。

  眉一挑,皇上沒說話,只是等著她開口。

  「再喚一次臣的名。」有件事她想再次確認。

  雖不明白她的意圖,但只要是她的請求,他幾乎從不拒絕,也拒絕不了。

  「十八。」

  當皇上那熟悉的低喃語調落入她耳中時,她滿足地笑了。

  果然還是只有皇上喚她時,才會有心跳失序的悸動與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感受。

  「臣放肆了。」傾下身,她放肆地容自己伏靠在皇上的腿上安睡。

  或許是真的累了,或許是待在皇上身邊令她感到心安。她閉上了眼,安穩入睡……

  拂上她睡穴的手流連地撫著她的髮。「堂玄,辛苦你了。」皇上的聲音透過馬車清楚地傳入堂玄耳中。

  「臣職責所在。」堂玄的眼冷冷地環視著周遭一切,眸中殺意隱現。「皇上小心了。」

  「哼。」皇上冷哼一聲。「朕雖認為時機未至,對方不至於如此沉不住氣,但偶爾也會冒出莽撞之人,對吧?」

  「或許對方會在此動手。」堂玄的手已按在隨身的劍上。

  「引蛇出洞也是朕此行的目的之一。」皇上倒不意外。「真動起手,你有幾成勝算?」

  「六成。」他,再加上暗中部署的人馬,的確有勝算。

  「倘若只需顧及大納言的安危,便有八成勝算,對吧?」

  堂玄聞言,臉部肌肉抽了一下。「是。」

  堂玄的回答讓皇上揚唇笑了。

  他的手輕撫著萬十八白皙光滑的臉蛋,眼眸深深地凝視著她平靜柔美的睡顏。俊美的臉龐上不見其它,只剩款款深情。

  「這樣便夠了。」

※※※※※※※

  「你要當吾之護衛?」二皇子皇甫皇望著蹲跪眼前的少年,因受傷而顯得蒼白的臉龐上帶著一抹興味的淺笑。

  「是。」無情緒波動的沉穩嗓音與少年的年紀不相稱。

  「何故?」

  「奉命而為。」少年有話直說。

  好一個奉命而為。

  二皇子英氣十足的劍眉一揚。「兵部尚書雖有權指派吾之護衛人選,但你也有權拒絕,你可明白?」

  他皇甫皇從不勉強任何一人待在他身邊。

  「小的願意奉命而為。」

  「哦?」左一句奉命而為,右一句奉命而為,讓皇甫皇抿起了唇。「只是奉命而為,擔當不了吾之護衛。」

  「小的誓以性命護二皇子周全。」明白皇甫皇言下之意,少年立誓著。

  「何需如此?」皇甫皇猜測著少年的心思。

  這看似隨遇而安卻又特別固執的少年,讓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身為二皇子的護衛便能讓親人過好一點的日子。」

  挺誠實的。皇甫皇臉上似笑非笑。

  說實話,少年的誠實贏得他的好感,只可惜……「誠實之人不適合待在宮裡。」皇宮並非單純之人能存活之地,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誠實只對二皇子。」少年說得誠懇。

  是嗎?皇甫皇不置可否。「千萬別讓任何人看清你的底,也不可相信任何人,此乃宮裡的生存之道,你可清楚?」

  少年聞言,忍不住抬頭望向皇甫皇。

  他不明白,為何年紀比他小的二皇子卻擁有較任何人都洞悉一切的眸與深沉難測的心思?

  尤其是他那雙孤寂的清冷眼神,竟讓少年有一種想好好守護他的念頭。

  「小的可以信任二皇子嗎?」

  「不能。」少年的問話讓皇甫皇笑了。「但身為吾之護衛只能唯命是從,別無選擇。」他望著少年微蹙的眉。「打消你的念頭吧。」

  「既然得唯命是從,小的選擇相信二皇子。」少年自有他的想法。「唯有相信主子才能替主子賣命。」

  「名字?」皇甫皇突然問道。

  少年愣了一下。

  「如此不聽勸的護衛,你說吾是否該好好記住他的名字?」

  「堂玄。」少年心下一喜,拱手報上自己的名。雖未明說,卻已知曉二皇子已認了他。

  「堂玄。」皇甫皇喚著他的名,一臉深意。「若你能做到一件事,從今爾後,你便是吾的貼身護衛。」

  「二皇子請說。」

  望著少年冷靜的眸,皇甫皇開口了,似話家常一般平淡的語氣卻說著令人費解的話語。

  「不許先吾而死。」

※※※※※※※

  萬十八站在御書房門口,站在御書房的門檻前,怎麼也不願再邁開一步踏進御書房。

  房裡的皇椅上依舊空懸,擺放整齊的文房四寶依舊靜靜地擱著,似乎未曾被動過。

  怎麼回事兒?

  萬十八困惑的臉龐上攏著憂慮,這些天來皺起的眉頭怎麼也撫平不了。

  「皇上今日也不到御書房?」

  「回大納言,屬下不知情。」守在御書房門口的侍衛恭敬地回答。

  是啊,萬十八苦笑了下,點點頭。

  連身為大納言的她都不清楚皇上的行蹤,守門的侍衛又怎麼會清楚。

  三天了。除了上朝之外,她根本見不著皇上,彷彿有意躲著她似的,讓她越來越擔心。

  那日醒來時她已躺在自己房裡,不但妥貼地蓋好被子,連身上的衣裳也讓宮女給換去。

  宮女做這些事原屬稀鬆平常,但她卻在自己的髮上聞到了血腥味。

  乾涸的血和她的髮色幾乎相近,她會察覺純屬意外,而這意外讓她惶惶不安。

  她並未受傷,那這血……是誰的?

  那一日,皇上出現得突然;那一日,堂玄神情特別冷厲;那一日,金佛寺的後山冷清得令人意外;那一日,她睡得格外深沉。

  想想,自她放肆地趴上皇上的腿時,她似乎便失去了知覺,不但沿途未曾甦醒,連怎麼被送進房她皆毫無所覺。

  那一日的她的確累了、睏了,卻不至於如此貪睡。

  驀地,萬十八臉色刷地慘白。

  一旋身,她離開了御書房直往青龍苑而去。無論如何,她今晚非見皇上一面不可。

  「大納言。」她疾行的腳步讓一女官喚住。

  「妳要阻止我?」看清了眼前女官的面容後,萬十八認出了她,一個曾為她指過路的女官。

  「不,下官想替大納言帶路。」

  眼前的女官和堂玄一樣擁有清冷的眼眸。「宮裡的路我都記得了。」皇上的圖畫得很仔細。「皇上出事了,對吧?」她總覺得女官知道些什麼。

  「下官不能多言。」

  「走吧。」萬十八邁開步伐不再多問,焦急的她緊咬著唇瓣,袖袍下的手隱隱發顫。

  「大納言?」守在青龍苑的堂玄臉色稍變。

  「我要見皇上,請通報一聲。」她的眼一瞬不瞬地望著透著燈光的門扉,怦怦跳的心撞疼了她胸口。

  「皇上已歇息,大納言請回吧。」堂玄躬身回覆。皇上的交代他不得不從。

  「是嗎?」

  從不拒絕見她的皇上,竟下令不見她?從不曾讓她找不著的皇上,竟處處避著她?

  倘若她還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她豈配當皇上的大納言。

  「堂大人。」她突然喚了聲。

  「大納言請吩咐。」堂玄垂首等候。

  不料萬十八竟趁堂玄俯身時越過他,大膽地闖進了皇上寢宮。

  「大……」堂玄欲阻擋的身軀讓人給絆住。「堂紅,妳……」

  「讓大納言進去吧。」堂紅的語氣與平時的淡漠不同。「皇上不會怪罪的。」

  她的這一句「不會怪罪」包含的意思太多,多到讓堂玄的身軀震了一下。「妳不明白。」

  「我不明白?」堂紅不以為然。「不明白的人是你吧?」她的眸盯著他不放。「跟在皇上身邊這麼多年,如此了解皇上的你,竟違背了皇上對你的信任。」

  「我沒有。」堂玄臉色鐵青。

  「沒有?」堂紅哼了聲。「你是沒有。」她的話說得有些矛盾。「皇上要你只顧及大納言的安危,結果你沒有;皇上要你先帶大納言離開,結果你沒有。」

  「我……」堂玄脹紅了臉,啞口無言。如此看來,他的確不是聽話的臣子與值得信任的護衛。

  將他的自責看進眼裡,堂紅放緩了語氣。「皇上只想讓你保有對他的承諾。」

  「什麼?」一時聽不明白的堂玄,神情有些茫然。

  堂紅一見,悄悄地嘆口氣。一向冷靜、機敏過人的堂玄竟會如此失常。

  「當年當皇上貼身護衛的條件為何,你難道忘了?」

  那一年,當堂玄告訴她這件事時,她深深懷疑那只是皇上的試探。天底下怎會有主子對自己的護衛說出這樣的條件。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一切並非如此。皇上是認真的。

  「護衛的條件?」堂玄擰眉細思,卻讓幾個鑽出腦海的字驚得發顫。

  不許先吾而死。

  他並非忘了皇上說過的話,也並非忘了對皇上的承諾,他只是一個勁地認定,只要他武功夠高,只要他夠機警,這事終不可能發生,豈知……

  「皇上……」堂玄跪了下來,心中又悔又痛。

  他握緊的雙拳讓指甲陷入肉裡卻渾然不覺得痛,一滴滴沿著手指邊緣滴落於地的鮮血代替了他不能輕彈的淚。

  就讓他跪著吧,就讓他受點皮肉之苦吧,否則他滿心的自責與愧疚會將他逼瘋的。

  伸出手,堂紅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是安撫,也是支持。

  唉。

  但願皇上能早日康復才好。

※※※※※

  她,頭一回見著他睡著的模樣。

  習武的他、敏銳的他、淺眠的他,從未曾讓她見著他毫無防備的模樣。

  今日,是個例外。

  今日的他,輕抿的唇少了那似笑非笑的惑人神態,閤上的眸少了那似有若無的魅人情意。此時的他看似無異、看似無害,卻讓她揪緊的心隱隱泛疼。

  每回見他,他總是目光炯然、神采飛揚。明知他國事繁忙,明知他經常徹夜未眠,卻未曾見他顯露疲態。

  『朕有不可告人的養生術。』一回,皇上那半說笑、半認真的話令她哭笑不得。

  或許皇上真有不傳養生術,也或許是皇上習武有成,他的身子不曾有恙,不曾有病痛,只除了那一年。

  那年,聽聞他命在旦夕,她的淚便忍不住潰堤。

  她連夜趕至金佛寺跪在佛前聲聲祝禱、句句膜拜,只求金佛顯靈保佑她的皇哥哥否極泰來。

  當他清醒的消息傳來,體力不支的她邊跪邊爬地央求爺爺轉告爹爹,要爹爹無論如何都要想法子帶她進宮見他一見。

  他,她終是見著了。

  那一刻,年紀小的她恍然明白,高高在上、隨性不羈的二皇子也如同凡人一般,會生病、會受傷、會死。

  她不要他生病、不要他受傷,更不要他死。

  她好想讓皇哥哥向她起誓,這輩子他皆會健健康康、無病無痛。

  但這誓言,她終究沒能說出口。

  『掛上我向金佛求來的平安符,下回二皇子便不會再病了。』

  她深信,她的皇哥哥能脫離險境全靠她的金佛保佑。

  『吾絕不再犯相同的錯,從今爾後妳絕見不著吾的虛弱模樣。』

  這樣也好,當時的她是這麼想的。

  即使二皇子立誓般的言詞與她希冀有稍許的偏差,但至少這代表著他會好好地活著。

  只為了謹守當年的誓言,故多年來從不讓我見著你的脆弱、你的無助、你的孤寂,甚至是你的傷嗎?

  望著眼前躺在床上的皇上,她動人水眸中漾著責備、心酸、疼惜與諒解。

  皇上不是人當的。

  她一向清楚這點,也明白身為皇上的他肩上擔負的擔子有多重,更明白這條路會是多麼的艱辛與孤寂。

  因而,她發誓將永遠陪伴他身邊,至死方離。但事實上,眼前的男人似乎不願讓她分擔他的苦與愁,這該如何是好?

  你依舊把我當成需要呵護之人而非可並肩作戰之人,對吧?望著他的睡顏,她無聲詢問。

  而當她似嗔帶怨的眸從他臉龐移至胸前纏繞的白布上時,那滲出白布的點點腥紅令她的呼吸一窒。

  好疼!

  按著疼得發顫的胸口,她喘著氣,一步步走得辛苦。

  當她半跪於床畔、他的身前時,垂落於他胸前的一老舊飾物恰巧映入了她的眼,令她怔然的眼眶瞬間泛紅。

  原來,他一直……

  『這醜東西怎能掛在吾身上?』當年,他眸中的嫌惡與不願,至今她仍記得一清二楚。

  那時,她只對他說這符是她用一百個響頭求來的,卻一直未曾告訴過他,在這之前她已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甘心為他這麼做,不求回報,只求他能平安,這是為何?

  他雖百般不願,卻仍是瞞著她一直貼身收藏,又是為何?

  『十八ㄚ頭,皇上對妳而言是什麼?』一年,她返家,娘將她拉進房說些體已話。

  『是十八效忠的王。』

  「倘若皇上並不這麼想望呢?」

  娘那帶笑的眸讓她知曉娘話中有話,但她卻無法領會。

  『順其自然吧,這種事只有自己才清楚。』娘笑了笑,不再多問。

  『倘若十八一直不清楚呢?那該怎麼辦?』

  『那便表示十八就只能是皇上的大納言。』

  只能是皇上的大納言?她豈真只願當皇上的大納言?

  望著他血色淡薄的唇,她糾結的心終是管不住盈眶的淚。

  原來,她至今才明白,她是如此地喜歡著他。

  原來,若只是大納言,不會為了他的一句話而徹夜無眠,不會為了他的一個笑而開心不已,不會為了他的一句「十八」而臉紅心跳,更不會為了他的一個侍寢而悶悶不樂。

  爺爺說得對,她一直在逃避。

  逃避察覺對他的心意,逃避知曉他是否也對她動情,逃避他的拒絕,亦逃避破壞兩人此時的關係。

  她,好自私。

  自私地只想永遠這麼守在他身邊而不改變。

  顫顫地,她伸手向他,輕柔地、不敢施力地貼上他滲血的布巾上。
 
  淚,終究止不住地撲簌簌而下。

  她,鮮少流淚,但每回流淚卻都是為了他一人。

  當她的第一滴淚落在纏起的布巾上時,她的手已讓人緊緊握住。

  瞧清了眼前之人,瞧清了她長睫上沾著的淚,那突然刺進心中的疼竟比他的傷還痛。

  「十……」甫喚出口的思念讓皇甫皇驚覺地頓下口,硬是將「八」這個字隱去。「出去。」沒有詢問,也毫不遲疑,他說出口的話如同刀子般割人。

  「不要。」他板起臉龐的淡漠語氣嚇得了別人,卻嚇不走她。

  「自認受朕倚重的大納言,已膽敢放肆地無視於朕的命令?」他明明交代過,別讓她知曉,也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讓她察覺,怎麼……

  「待皇上康復,皇上要怎麼罰臣都行。」她的口氣堅決,毫不妥協。

  這高傲的男人總是一再拒絕讓她瞧見他的脆弱。她清楚他不願她擔心的心意,但他卻不明白她所要的是與他禍福與共,而非被細心呵護。

  「皮肉之傷,不勞大納言費心。」他斂下眸避開她帶淚的水眸,不讓自己心軟。

  「只是皮肉之傷豈會讓皇上下不了床?」萬十八已有些惱了。

  「誰說朕下不了床,朕……」皇上欲撐身而起,不是逞強,而是不願她擔心。

  「皇上是成熟的大人,怎會如同小孩一般胡鬧?」他甫動的身軀已讓心急的她按住了雙肩,不讓他亂動。「這便是皇上想要的?每日勉強起身、勉強走動、勉強上朝,而後讓傷勢加重?」

  「大納言如此放肆的口氣可是對朕說?」

  「對皇上諫言乃臣之責。」萬十八眨了眨眼,隱去眼底水氣。「而忠言總是逆耳。」

  身為大納言,她當然明白皇上堅持上朝的用意,也明白為了不引起臣民的恐慌非得如此隱瞞不可。

  但,她就是捨不得啊。

  抬眸望著大半個身子壓在他身上,難得如此失禮、難得如此焦急的大納言,他的心暖了又暖。

  暖了的心再也說不出冷情趕人的話,而她略顯紅腫的眼與那滴濕胸膛上的淚,竟化成火苗般在他身上恣意蔓延。

  不曾見過她的淚的他,心陷落得更深了。

  這,便是他所擔心的。

  擔心受傷的自己變得軟弱,變得需要依靠,變得不顧她的安危強留她於身邊,讓她再也無法自這殘酷的殺戮中逃開。

  這,又豈是他所想望?

  若為她好,若為她著想,他不該讓她留下,不該讓她一步步貼近他而無力反抗。

  她是他唯一的弱點,他唯一想守護的弱點,會讓有心人士利用威脅的弱點,而他必須狠下心才行。

  「堂玄、堂紅。」皇上的聲音冷下幾分,強迫自己斂下的眸不再瞧她一眼。

  「皇上。」堂玄、堂紅同時進門,詫異地見著了以奇怪之姿壓在皇上身上的大納言。

  「堂紅帶大納言回房休息。」皇上冷冷開口。「堂玄在外頭好好守著,不許再讓任何人擅闖,就算是大納言也一樣。」

  「皇上?」皇上的命令讓萬十八的心痛了一下。

  「怎麼?沒聽見朕的命令?」他擱置於腿旁的手不著痕跡地握緊,不讓自己伸手扶上她那隱隱發顫的身子。

  「皇上,讓臣留下來照顧皇上,臣不放心。」萬十八央求著,緊咬的唇滲出斑斑血跡。

  「不放心什麼?」她唇上的血令皇上怒氣陡升,氣她,也氣自己。「朕自有蘭美人伺候。」氣惱的他說了氣話。

  啊!萬十八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掩下那到口的痛呼,也掩下那幾乎脫口而出的嫉妒話語。

  不要!不要蘭美人!

  她不想讓蘭美人待在皇上身邊,她不要蘭美人碰著皇上的身,可是……

  可是,那卻是蘭美人的職責所在,而她,踰越了。

  低下頭,她掩藏起蒼白容顏,退離了床,退離了皇上身邊。

  頭一回,她討厭起自己大納言的身分,而羨慕著蘭美人;頭一回,她察覺了不能待在皇上身邊的痛苦。

  『為何如此喜歡當大納言?』接任大納言之前,爹爹曾這麼問過她。

  『為了能待在皇上身邊,替皇上做事。』她答得理所當然,毫不猶豫。

  如今思及,她方了悟,替皇上做事只是她冠冕堂皇的理由,能待在皇上身邊才是她心之所向。

  可如今……可如今她才明白,真正能待在皇上身邊的,並非「大納言」啊。

  心一痛,萬十八不穩地朝後退了一步,失去血色的容顏,我見猶憐。

  顫顫地朝後退了一步又一步,直至她的背脊抵上寢宮大門,直至皇上看不清她臉上的悽惻,直至她哽咽的聲音被她辛苦隱藏起。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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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06:53:30
第五章
  密室裡聚集了幾個人,雖有老有少,但臉上全是同一個表情──懊惱。

  「這回狙殺不成,下回便更難了。」左臉頰上有顆痣的中年男子首先開口。

  「這回的突襲確實草率了些,三王爺下回得沉住氣才好。」另一名蓄著八字鬍的男子附合著。

  「哼。」三王爺哼了一聲,事到如今,他的氣仍未消。「若本王爺得不到萬十八,別人也休想得到。」

  只要有皇上在,萬十八的眼光便只會追隨皇上一人。

  當皇上當著他的面帶走萬十八時,他便於心中起誓,今日之辱他將加倍奉還。

  金佛寺一戰沒能殺了皇上,算他好運。

  「沒想到皇上真為了大納言而跟去金佛寺。話說紅顏禍水,倘若能掌控這女人便勝利在望了。」長相斯文、有著一雙鳳眼的男子也開口了。

  「三王爺得再加把勁才行。」有痣的男子話中帶著調侃。

  「得不到她,便拿她當人質,如何?」斯文男子建議著。

  「這豈非公然反叛?」男子臉上的八字鬍抖了一下。

  「都敢弒王奪位,國舅爺還在乎反叛之名?」三王爺說得狂妄。

  「我只擔心以咱們現下的勢力,公然反叛肯定一點勝算也沒有。」八字鬍的國舅爺著實擔心啊。「倘若那些被抓去的殺手露了點口風,咱們全都完了。」

  「弒王的是花錢買的殺手,就算被抓,無法繼續服解藥的他們根本活不過一天,況且被毒啞嗓子什麼也招不出來。」三王爺冷笑著,這點他早有防範。

  「哈哈,還是三王爺想得周全。」有痣的男子鬆口氣地笑了。

  「先別高興得太早。你們認為皇上為何能逃過這次的伏擊?」三王爺問得直接。「那些突然冒出的救兵,你真以為只是巧合?」

  「這……」國舅爺不安地回望著三王爺。

  「皇上只是將計就計罷了。」三王爺說得肯定。

  「三王爺的意思是……」

  「皇上早就在防範了。」三王爺的眸中透著殺意。「而這防範恐怕早在十二年前便開始了。」

  「啊?!」其他人聞言皆忍不住驚呼出口,他們全明白十二年前發生的事。

  「當今皇上的智謀與心機有誰能比得上?」三王爺反問著。「十二年前從鬼門關回來的他,又豈會讓自己重蹈覆轍?」

  「那……那……」

  「國舅爺該不會天真的認為皇上不知曉您是幕後主使者吧?」三王爺語含嘲諷。

  「當年的主使者並非只有我一人。」

  「國舅爺現下說這話意義何在?」

  「這……」國舅爺困窘得說不出話來。「那皇上為何遲遲不採取行動?就連這次遇襲之事也封鎖了消息。」

  「或許是證據不足。」三王爺頓了頓口。「或許是想一網打盡。」

  「什麼?!」國舅爺與其他人皆心下一凜。

  「既然早已是皇上防範之人,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嫌疑了,聰明人當然是先下手為強。您說是嗎?」

  「……」沉默半晌,國舅爺吶吶開口:「……那接下來該怎麼做?」

  「時機成熟時,您會知道的。」三王爺眼中殺意迸現。「只要我在,便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他揚唇帶起了嗜血的笑。「直到他死去為止。」

※※※※※※

  萬十八站在御書房門口,懷中捧著一大疊冊子,沉沉的重量壓得她的手都痠了,她仍捨不得放下,也捨不得交由其他人拿著。

  這些天來,她耗費心神整理審閱了大臣們上交「租地予民」的實施方案,並盼望著一切準備就緒後能和皇上「當面」研擬是否有疏漏或欠缺之處,就如同往常一般。

  因而她雖疲憊萬分,卻仍期盼能立即上呈皇上;她雖虛弱得挺不直腰,卻仍堅持捧著冊子等著,以便能隨時出發面聖。

  她,好想見皇上。

  除了上朝之外,她依舊見不著皇上。儘管她每晚於寢宮外候著,他仍是不肯見她一面,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親口對她說過。

  「大納言請回吧,皇上說要歇息了。」

  「大納言,皇上說不想見您。」

  「皇上說身子好多了,要大納言安心。」

  「皇上說,夜深了您回房歇息吧。」

  「皇上說……」

  皇上說,又是皇上說。

  天知道她根本不想聽「皇上說」,她想聽的只是「朕說」。

  眸一抬,她的目光又自然而然地望向「青龍苑」。她總是期望能在不經意間望見那熟悉的偉岸身影,能瞧見那似笑非笑的俊美臉龐,豈知她的盼望總是一再落空。

  「大納言。」福安迎面而來,拱手行禮。

  「福侍官。」萬十八急忙迎上去,失序的心跳無法控管。

  「皇上要福安將整理好的冊子呈上,並要福安對大納言說句『辛苦了』。」

  辛苦了。萬十八於心中唸著這三個字,笑容凝結於唇畔。

  她耐心的等候與守候,為的絕非這三個字。「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說,大納言辛苦了,請早些安歇,免得累壞了身子。」福安上前一步。「這些冊子放心交給福安吧。」

  不自覺地,萬十八手一緊,並朝後退開一步。「我有許多事需當面向皇上說明,能不能……」她突然頓住了口,為了福安搖頭的為難模樣。

  是嗎?萬十八失望地苦笑了下。

  原來皇上仍是不願見她,她還以為這一回……

  腿一軟,她整個人無力地朝地上坐了下去,冊子撒了滿地。

  「大納言!」堂紅憂心地蹲在她身前,盯著她消瘦蒼白的臉頰。「堂紅扶您回房休息。」

  這些日子跟在大納言身邊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大納言的苦。

  憂心的苦、相思的苦、繁忙的苦、壓抑的苦、希冀的苦,以及那見不著面、說不著話的苦。

  這些苦,令她一日日蒼白、一天天消瘦,幾乎站不穩的身子彷彿風一吹便會倒下。

  這些天來大納言吃下肚的東西寥寥無幾,躺在床上歇息的時辰也屈指可數。常常,她只是靜靜地望著青龍苑,一瞬不瞬地望著出神。

  『我吃不下也睡不著,但奇怪的是只要望著皇上所在之處,我的心便能平靜一些。』

  得知皇上受傷的當晚,萬十八窩在窗前的太師椅上,吹了一整晚的風、看了一整晚的暈黃燈光,徹夜未眠。

  「福侍官。」萬十八讓堂紅攙扶起後開了口:「今晚仍是蘭美人伺候著皇上嗎?」明知自己不該問,但她仍是忍不住。

  「是。」不明白大納言的心思,福安照實回答。「不知何故,皇上幾乎每晚都召蘭美人伺候呢。」

  聞言,萬十八的身軀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那就好。」她的胸口悶得好疼,說出口的話彷彿化作一把劍刺進自己心口。

  「大納言?」萬十八那憔悴的模樣讓福安有些擔心。

  「這些冊子麻煩福侍官了。」現下的她突然覺得好累。她挪動身子走了幾步,想暫時遠離御書房、遠離青龍苑,也遠離皇上。「堂紅,別跟來。」她的語氣中有命令也有請求意味。「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望著大納言強自挺起的背脊,望著她孤寂纖細的背影,堂紅仍是舉步遠遠地跟著。

  守護好大納言,是她職責所在,也是她不得不從的皇命。

※※※※※※※

  那晚,下起了滂沱大雨。

  她靜靜站立在雨中,不躲、不閃,任雨水打疼她的身,任雨水冰冷著她心,也任雨水帶走她臉上的淚,不讓任何人瞧見。

  不知過了多久,待她回神之際,映滿眼眸的蓮花讓她的心扯得發疼。

  「原來我們竟是如此的相像。」她這話竟是對滿池的蓮花而說。

  蹲下身,她望著凝水的蓮花,潔白花瓣上的雨水如同她白皙臉龐上的淚水,令人愛,也令人憐。

  凝望半晌,她俯下身將這清香摘滿懷……

※※※※※※

  「朕要立妃。」

  大殿上頓時鴉雀無聲,為了皇上這句話,為了皇上這驚人的決定。

  自皇上十五歲繼位至今,後宮便一直空懸。

  這些年來,不論朝臣如何上奏,如何說之以情、動之以理,皆無法改變皇上不設後宮的心意,頂多納一名侍寢。

  『朕非縱慾之人,也厭惡女子間的爭寵。』

  皇上不設後宮的心意,眾臣能理解,卻不合王朝歷代的規矩。

  『朕從來不是循規蹈矩的皇上。』

  『皇上說得是,但……無子嗣,王朝何以為繼?』

  『朕自有安排。』

  就因皇上的這一句自有安排,從此無人提起選妃立后之事。如今……

  如今皇上這句話讓原本對攀龍附鳳之念死了心的朝臣又再度萌生希望。

  有的慶幸自家閨女尚未有婚配對象,有的正開始盤算如何將方訂下的婚事給退了。

  放眼望去,眾臣個個眉飛色舞,欣喜得不得了,只除了大納言。

  「朕要立妃」這四個字甫出皇上之口,萬十八便聽不進任何話語,只剩這四個字不斷於腦海中盤旋,佔據了她所有的心思,也毀去了她所有的想望。

  她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她只是恍然明白,原來「痛徹心肺」的痛,竟是如此難忍。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以為此時此刻的自己會因心痛、心碎而死去。

  皇上終於肯立妃,王朝未來終將後繼有人,她該高興,該為皇上、為王朝感到萬幸,但她卻笑不出來。

  連揚起唇,掛上一抹虛假的淺笑也做不到。

  她只是給自己一抹又苦又澀、像哭一般的笑容,並抬眸一瞬不瞬地瞅著至今未曾正眼瞧過她一眼的皇上。

  突然間,她好想當場不顧一切、不顧身分禮教對他大吼大叫。

  吼他為何如此對她、為何不看她一眼、為何不對她說話?為何要……如此傷她的心?

  倘若未曾察覺自己對皇上的心意就好了。

  那麼,她還會是那正直、忠誠、有話直說的大納言,而非現下這愁苦、嫉妒,貪婪地想索求更多、想得到更多的大納言。

  低下頭,她不讓任何人瞧見她的哀戚與自責。

  面對皇上,她失了格;面對皇甫皇,她失了質。現下的她,連自己都覺得厭惡。

  「何事讓皇上改變了心意?」三王爺打從心底懷疑皇上這突來的決定。

  「人總是善變的。」皇上輕描淡寫帶過。「三王爺認為朕不該立妃」

  「不。」三王爺心生一念。「臣只是想了解皇上選妃的條件。」

  「是啊。」三王爺這一問,可是問出了眾臣的心事,大夥無不拉長耳朵聽著。

  「只要朕看上眼。」皇上開的條件,有說跟沒說似乎沒什麼兩樣。

  「啊。」眾臣聞言,不禁發出失望的嘆息。

  「任何人皆可將閨女的畫像送至後宮給大女官。」皇上望了眾臣一眼,除了大納言。「朕會仔細挑選。」

  「是。」皇上的話又給了眾臣希望。「恭送皇上。」見皇上已站起身來,眾臣趕忙俯首恭送。

  趁著眾臣俯首之際,皇上仍是放縱自己偷偷瞄了大納言一眼。

  時至今日他方了悟,想見而見不著竟比想見卻不能見容易得多了。這些需一直小心避開她視線的日子,壓抑得他好苦、好苦。

  她的臉色為何蒼白如此?這一眼,令皇上的心刺痛了一下。

  是累了?倦了?還是病了?

  不由自主朝她跨出的步伐猛然頓住,欲詢問她的話亦猛然止住。

  他轉過身去,逼迫自己離開她,將她推得遠遠的,遠到受他牽連的範圍之外。

  「皇上!」方出大殿,萬十八已追上來。

  「大納言有事?」他背著她未回頭,衣袖下的手已握成拳。

  天知道他好想回頭問她為何瘦了?為何不好好照顧自己?為何不愛惜自己?又為何要讓他為她擔心、為她心疼?

  但他沒有。

  他只是直挺挺地站著,連說話的語氣都帶著幾分冷淡與疏離。

  望著皇上寬闊的背影,聽著皇上冷漠的詢問,萬十八心中一擰。

  若她離皇上遠遠的、久久的,那麼皇上該會輕鬆一些、自在一些,至少不用如此辛苦地躲著她,是吧?

  她勉強自己依靠胭脂點紅的唇上揚起淺淺弧線,並從乾啞疼痛的喉間硬擠出聲音來。「臣已將『租地予民』之策整理提交皇上,理當搬回納言府去了。」

  皇上聞言,眸色一變,卻無人察覺。「朕會派人送大納言回府。」

  「不。」萬十八咬著唇拒絕。「怎麼來便怎麼去,臣謝過皇上。」皇上那毫不遲疑的應允讓她唇上的淺笑滲入了濃濃苦澀。「臣另有一事相求。」

  「朕聽著。」不知何故,她說話的語氣讓他的心不安地騷動。

  「臣想告假一段時日。」

  「多久?」她的要求令他的心慌了一下。

  多久?萬十八也如此問過自己。

  或許待皇上立了妃之後,或許待她捨下了對他的情之後,也或許……沒有或許。

  「皇上需要臣時,臣便回來。」

  『朕隨時需要妳,朕根本不能失去妳。』

  他心中的吶喊無人能聽聞,但他說出的違心之語,卻讓她聽得明明白白。「朕知曉了,讓堂紅跟著吧。」

  「謝皇上。」看著皇上那毫不停留的步伐,注視著那逐漸在她眼前消失的熟悉背影,滯於胸口的劇痛與到口的腥甜卻再怎麼也壓抑不了。

  當鮮紅的血溢出她的唇,一滴滴染紅她雪白衣衿之際,她於他身後張口說了句無聲話語──

  『倘若臣一去不回,皇上可會掛心?』

※※※※※※

  皇甫皇坐於御書房龍椅上,曜黑的眸望著遠遠一角,一個之前空無一物、如今卻堆滿書籍之處。

  她閱讀的習慣依舊未變,即使在他的御書房,她仍將它當成自己的書苑一般,一樣地席地而坐,一樣地讓一本本厚重的書籍將她包圍起來。

  他不讓任何人動這角落,也不讓任何人整理。

  他總覺得似乎只要走近眼前那堆積成山的書堆中,便能瞧見趴在書上熟睡的大納言;彷彿她一直陪在他身邊,未曾離開一步。

  見狀,堂玄無表情的臉上閃現擔憂。

  跟在皇上身邊多年,他豈會不明白皇上的心思。只是,這麼做,真的好嗎?

  為了不讓大納言陷入詭譎的爭戰,皇上刻意疏離了她;為了不讓有心人士再度利用大納言,皇上竟破例立妃。

  他清楚皇上非如此不可的用意,但被蒙在鼓裡的大納言豈會明瞭?

  大納言的消瘦與失落,他和堂紅皆看在眼裡,也擔心著如此纖細的她是否會撐不住而倒下。

  她求見皇上時,凝聚於眼底的憂愁與深情,連冷情的他也為之憾動;她見不著皇上時,隱忍於眼中的傷痛與落寞,連不該受影響的他也為之心痛。

  皇上錯了。

  皇上一直都錯了。錯在誤以為大納言只當他是皇上而非男人,錯在誤以為大納言只對他盡忠而無寄情。

  但,知曉了大納言對皇上的情意又如何?

  依皇上想守護大納言的性子,恐怕只會將大納言推得更遠,傷得更深吧。

  『送大納言出宮吧。』那日堂紅的話猶言在耳。再繼續待在見不著皇上的宮裡,她會倒下的。

  他正欲找個適當之機向皇上說明,不料大納言竟先提出了要求。

  「有話想對朕說?」堂玄若有所思的神情讓皇上問出了口。

  大納言已出宮,現下說什麼似乎都已遲了。「堂玄認為皇上不該瞞著大納言。」

  「何事不該瞞她?」皇上又望回大納言常待的書案處。「逆謀之事或是朕鍾情於她之事?」

  「堂玄僭越了。」皇上那充滿無奈的口吻讓堂玄明白皇上的情非得已。

  「她肯定討厭朕了。」皇上收回目光。「你記憶所及,大納言可曾一日不上朝?」

  「不曾。」

  「是啊。」她那過分蒼白的神色不斷浮現腦海。「即使受了風寒,即使需要人抬也要上朝的她竟向朕告了假。」一思及此,他心便陣陣生疼。「朕肯定讓她氣極、惱極也恨極了吧。」

  「大納言終會知曉皇上對她的心意。」他衷心期盼。

  「是嗎?」傷她至深的他,該如何被諒解?

  「皇上,小的福安。」門外,福安帶著宮女候著。

  獲得皇上的同意,堂玄讓福安進入書房。

  「皇上,大納言已出宮了。」他是來向皇上覆命的。「大納言將皇上賞賜的綾羅綢緞與珍寶玉器全數退回了。」他斟酌著用詞。「大納言說謝皇上恩寵,但這些東西不是她所要的。」

  「大納言要什麼?」其實他也知曉這些東西她不會收,他只是……只是自私地想彌補他傷她的心罷了。

  福安猶豫了一下。「大納言說,她要的皇上給不起。」

  心一怔,皇上斂下了眸,瞧不出端倪的平靜神情反倒教人不安。

  「大納言要福安將一件東西送給皇上。」福安回過頭將門外的宮女喚進來。

  一束盛開的潔白蓮花讓宮女捧了進來。

  皇上一見、倏然起身,闇黑的瞳裡盡是驚、是喜、是惱、是愁。

  他抿著唇不發一語,俊美無儔的臉龐上湧現複雜神色。

  「大納言還說了什麼?」堂玄不明白一束白蓮何以會讓皇上震驚至此,但他知曉皇上必定明白大納言送花之意。

  福安偷偷瞄了眼不語的皇上,吸了口氣壯大膽子。「大納言說皇上若仍不明白,從今爾後,皇甫王朝便不再有大納言萬十八。」

  此話一出,不只堂玄變了臉色,皇上的神情更是難看至極。

  「該死的萬十八!」

  突來的怒吼驚呆了福安與宮女,待兩人回神後,偌大的御書房中,皇上與堂玄早已失去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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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碰!一聲巨響,通往金佛寺那環山而開的官道上,突然滾下了大小石塊阻礙了去路。

  猛然勒住急奔的馬,於慍色染上皇甫皇眼眉之前,沿著坡道滾至身前的車輪已映紅了他的眸。

  「皇上。」堂玄先一步御馬擋在皇上面前。「堂玄先去查看,皇上於此靜候。」

  皇甫王朝中以馬車顏色區分官階。紫底金邊的皇族,紅底黑邊的一品官,藍底黑邊的二品官以及綠底黑邊的三品官。

  據聞大納言正往此處而來,這滾落至眼前的車輪,也恰巧只有紅黑兩色……他深知皇上為何變了臉色,只是……

  「一起走。」皇上繞過堂玄,驅馬前行。

  他不能在此靜候,一刻也不能等,因他不寧的心思根本無法靜下來。

  他想見她,想立即見著她一面,刻不容緩。

  他當然清楚她送花之意,也於那一刻倏然驚覺,這輩子他與她恐怕是糾纏不清了。

  如此可好?

  確認了她對他的情意之後,要他如何再對她放手?再將她自身邊推開?

  萬十八啊,他於心中喚著她的名。總是為難妳的朕,終將為妳所為難了。

  一路上,碎石與殘破的木屑不斷滾落,皇上等人避得小心,心裡卻更添焦急。

  當一橫躺於官道上的毀壞車門納入皇上眼眸之際,他震愕地停下馬。

  『這馬車全都一個樣,很容易認錯的。』當年,她望著皇城外一排候著的馬車皺眉。

  『怎麼?大納言認不得路便罷,現下連自己的馬車也認不得?』當時他的調侃話語,氣鼓了她的雙頰。

  『誰說得!下回臣一定認得。』

  下回一見,皇上不覺莞爾。

  別說大納言了,如此馬車連三歲孩童也絕不會錯認。

  『倘若這樣還錯認,那臣也認了。』座車車門上她親手描繪的十八個「卍」字,醒目且別緻。

  如今,這繪著「卍」字的車門卻大大地刺痛了他的心。

  「萬十八!」一聲嘶吼,皇上已飛身而去,他發了狂似地將撞毀於路旁那不成形的馬車一片片掀起。

  「皇上,讓堂玄來。」堂玄緊緊抓著皇上的手臂。「您剛癒合的傷口會裂開的。」

  「讓開。」他一把推開堂玄,發白的臉龐上只剩下令人發顫的冷凝。「誰也不許動手。」

  當他掀起一片木片,望見那熟悉的月牙白絲袍時,手頓住了、身體僵住了,心也凝結成冰。

  他僵直地站著,不敢動、不敢看、不敢想,只覺心痛如絞。

  他,失去她了?!

  不及接受她的情意,不及訴說他的愛意,不及留下她要她別走,也不及好好地寵她、待她,甚至愛她。

  「皇上,只是衣袍而已,大納言不在裡頭。」堂玄代皇上搬開了木片確認。

  聞言,皇上的身軀不穩地朝後退開一步。他深吸口氣,閉眼蹲跪了下來。「那就好。」

  短短的「那就好」三個字,幾乎耗盡他渾身之力。他握緊的拳在抖,他繃緊的身軀無比僵硬,他緊閉的眸難忍一陣灼熱。

  他一直明白她對他的重要,卻於現下才了悟,失去她的他,絕不會是原本的他。

  她,果真是他皇甫皇今生唯一的弱點。

  「皇上,前頭似乎有人。」眼尖的衛兵指出了方向。

  心一震、眸一睜,皇上如箭般飛去的身影快如閃電。

  那,是名有著一頭烏黑長髮、身著合身長袍、身影纖細嬌小的女子。

  女子背對著皇上席地而坐,單薄的身子彷彿隨時會讓風吹走,令人望而生憐。

  腳步一跨,皇上已轉至女子身前,手一伸,將女子從地上拉了起來。

  「皇上,小心大納言的手,她……」堂紅未竟的話語讓堂玄止住,並將她拉至一旁。

  「皇上?」萬十八仰首望著眼前的男子,無血色的臉龐上驚魂未定。「皇上。」她再次喚了聲,是確認,也是對自己的安撫。

  她這兩聲皇上,她那蒼白失色的臉蛋,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樣,讓皇上不自覺地放軟了手勁,也放緩了那顆倉皇不安的心。

  「大納言,妳該死。」他滿腔的憂慮與驚慌經由這幾個字宣洩而出。

  「是。」不反駁,萬十八認了罪。「臣確實該死。」

  她是該死。該死的大膽逼迫皇上、大膽地在向皇上表明了她的心意之後,逃之夭夭。

  她是該死。該死的想要皇上愛她,想要當皇上的妾、皇上的妃、皇上的后,而非只是皇上倚重的大納言。

  她是該死。該死的讓自己陷入這不該發生的危險中,讓皇上為了她而擔驚受怕。

  她該死,但她卻笑了。

  柔柔淺淺的笑浮上她的唇、漾上她的眼。

  他,終於來見她了;他,終於肯見她了。

  儘管剛撿回一條命的她渾身疼痛不已,儘管多日來為他形銷骨立的她已虛弱得幾乎站不住,她仍是深深凝望著眼前的他,一瞬不瞬,就怕漏看了一眼,就怕一個眨眼,他便會消失不見。

  他氣惱地瞪著她,但摟上她的腰、穩住她搖搖欲墜身子的手勁卻無比溫柔。他理當好好地責罵她一頓,但想將她緊擁入懷的念頭卻縈繞不去。

  眼前的她,衣裳髒了、冠帽散了、髮帶散了,披散的及腰長髮圈住了她纖細的身軀與那巴掌大的臉蛋。

  此時的她,堪稱狼狽,卻奇妙地讓他移不開視線。

  「朕說過,除了朕與妳的親人之外,絕不讓他人見著妳這副模樣。」皇上的指插入她如絹的黑髮中。

  皇上的話,令她微笑的唇線加深不少。「對不住。」她確實答應過皇上,而這回是她未守住諾言。

  「妳可明白,朕對妳總是特別縱容?」他幽闇的眸裡映著她的清麗容顏。

  點點頭。這一點,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因而才會讓自己深愛上他,無法自拔。「皇上。」她情不自禁地喚出了口。

  「妳可明白,朕多麼小心翼翼地不想讓妳受到絲毫傷害?」

  「皇──」

  皇上伸指按住她的唇,不讓她說話。

  「不,妳不明白。」他稍啞的嗓中凝聚著責備、無措、驚慌、欣喜。以及那不易察覺的無奈與憐惜「妳若明白朕的用心,便不會不顧朕的意願,如同飛娥撲火般地豁出一切。」

  皇上。萬十八於心中喚了聲,盈眶的淚,只為了他話語中的愁苦與疼惜。

  「告訴朕。」他捧著她的頰,對上她的眼。「朕該拿妳如何是好?」

  「皇上……」她的淚滾落了,為了皇上那一句亂了心的「如何是好」。

  她無法回答皇上,也不知如何回答。若這輩子不能愛他,她寧願就此死去。

  踮起腳尖,她仰起唇,再一次未經皇上應允,再一次仗著皇上對她的縱容,將柔軟的唇瓣印上皇上那微涼的唇……

※※※※※※

  「點了睡穴了?」坐落床沿凝望大納言的皇上語氣平靜。

  「是。」照顧大納言睡下的堂紅輕聲應著。

  「傷得如何?」

  「全是瘀傷與擦傷,都已上藥,皇上請寬心。」她仔細檢查過了,也因而鬆了口氣。

  只是瘀傷與擦傷?那她這病懨懨的模樣是……「可讓御醫診過脈了?」她的身子鮮少有病痛,會如此恐怕全是為了他。

  「大納言不讓堂紅找御醫。」

  「為了不讓朕知曉?」。

  「為了不讓皇上擔憂。」

  「而妳竟由著她?」皇上瞪視的眸不再平靜。

  「堂紅該死。」堂紅跪了下來。「大納言嘔血時已通報御醫前來,但大納言堅持不讓御醫診治,直說出了宮再醫治。」

  嘔血?皇上臉色一變,他竟傷她如此之重?!

  「傻瓜。」嘆口氣,他疼著的心更加無法痊癒了。「越是氣朕,便越要活得好好的才有機會反將一軍,這道理妳怎會不明白?」

  「大納言現下身子狀況如何?」堂玄低聲詢問著。

  「堂紅每日皆替大納言運氣,大納言的身子已好了許多,再好好修養數日便無大礙。」

  「下回,別由著她如此任性。」皇上的無奈與寵溺雖未明言,卻讓人聽得明明白白。「她的處境與朕相同,若無法時時提防,下回也許會要了她的命。」

  「未事先檢查好馬匹與馬車,是堂紅的疏失。」堂紅自責不已。

  「鋸過的車輹不容易被發現,但快速奔馳時卻極易斷裂,對方心思歹毒,千萬要小心。」堂玄檢查過斷裂的車輹,也找著了受傷的馬伕,卻找不著那匹失控的馬。

  「這回,或許是對方在做最後的試探。」皇上望著睡著的大納言,伸手撫平她於夢中蹙起的眉頭,神情柔和不少。

  「皇上的意思是……」堂紅臉色一冷。

  「對方在試探皇上對大納言是否已真的無心也無情。」堂玄代皇上說明。「若大納言出了事,而皇上傷心欲絕,正好讓對方有機可乘;反之,若皇上無動於衷,對方也毫無損失,反而慶幸趁機拔除了皇上的左右手。」

  「朕以為立妃一事能讓對方放過大納言。」皇上似笑非笑的唇驀然揚起。「看來只是讓他們的計畫也跟著變而已。」

  「皇上有何打算?」堂紅擔憂地望著床上的大納言。

  「待大納言養好身子,帶大納言進宮來吧。」望著萬十八的睡顏,皇上的語氣已平靜無波。「朕要她替朕選妃。」

  「啊?」堂紅與堂玄對望一眼。「堂紅斗膽問皇上,皇上可明白大納言送花之意?」

  「朕明白。」他豈會不明白那代表「默戀」以及「將吾之一切奉獻給你」的心意。「正因如此,選妃之事非由大納言來做不可。」他將她的身影戀入眼眸。「只有大納言清楚朕要什麼樣的女人。」他的指輕輕撫過她微涼的唇,指尖的柔軟觸感讓他的心騷動著。

  他不明白她那蜻蜓點水般生澀的吻何以會讓他留戀、悸動不已,也不明白她那與一般女子無異的唇瓣何以能讓他愛憐、迷惑再三。

  或許是為了再度確認她帶給他的奇妙感受,也或許只是單純地受她吸引而情不自禁,他緩緩俯下身,極盡溫柔地吻上她微張的唇……

  四片唇貼合的當下,皇上的心便陷落了。

  捨不得離開的吻落下了第二個、第三個……直至最後一個吻,落在她光潔的額上。

  他該離開了。

  明知再不離開便趕不上明日早朝,再不離開只會讓人更加起疑,他卻不想、也不願離開。

  眷戀地凝望她半晌,心下一嘆,他悄然起身。

  「皇上。」堂紅跟出了房門。「堂紅該如何向大納言說明?」

  聞言,皇上停下腳步,神祇般的俊容仰望天上滿月,任月光於他臉上鍍上一層柔亮光暈,神聖,也神秘。

  不一會兒,他開口了,低緩的語調如醇酒般醉人。「妳告訴大納言,朕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決定。」

※※※※※※

  一晚,大納言入宮了。

  不去謁見皇上,不去她的住所,而是直往後宮大女官所在之處。

  她渾身上下讓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與斗帽包得密不透風,露出的只是一張白淨臉龐。

  「大納言。」於門口靜候的大女官恭敬地福了福身。

  「打擾了。」大納言微微頷首,壓低的語調帶著一絲歉意。「今晚前來,有一事請託。」語畢,她已帶著堂紅進入花廳。

  「大納言但說無妨。」細心地關上門,回過頭來的大女官讓眼前這脂粉未施的清麗女子吸去了目光。

  平時總是以男裝示人的大納言是貨真價實的女人,這點她早已知曉;只是頭一回如此近看大納言的她方知曉,大納言的美令人屏息。

  萬十八微微一笑,纖白素手自斗篷下伸手,遞給大女官的卷軸上繫著一條紫底金邊的緞帶。

  「這是……」見著卷軸與那別具意義的緞帶,大女官愣了下,一時間未能伸手接下。

  「請大女官擇視可否。」大納言低聲說道,望著大女官的眸雖未稍移,但白皙的面頰上已染上芙蓉色。

  「下官斗膽問大納言可明白『擇視』之意?」大女官端莊的面容上透著看透紅塵的世故。

  「明白。」

  「大納言是想清楚了才來此的?」大女官再問。

  「是。」單單一個字已表明她的決心。

  望著大納言堅定的神情,大女官微微一笑。「大納言請隨小的進來。」她轉身進入內房。

  以眼神示意堂紅留守於外的萬十八,外表雖鎮定,內心卻是萬分緊張。

  她跟著進入內房,依著大女官的指示脫下斗篷,除去外衣、中衣,當身上只剩下單薄單衣時,停留於單衣上的纖白手指開始有些發顫,指尖也跟著泛涼。

  從大納言手上接過卷軸的大女官,熟練地將之攤開平置於桌案上,細長的鳳眼半斂著,淡點胭脂的唇輕抿著,她靜靜站立一旁,不催促、不急躁,只是候著、等著。

  咬了下唇,深吸口氣,萬十八鼓起勇氣褪去了身上僅存的衣裳,一絲不掛地立於大女官面前。

  「可以了。」萬十八的聲音有些飄搖。

  聞言抬眸的大女官端莊面容上多了分謹慎與嚴厲。

  她先將大納言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瞧過一遍,而後又繞著她的身看了一圈。

  「請大納言將頭髮撩起。」她站於大納言身後,看著大納言撩起長髮後露出的頸項與耳根,而後回至桌案前提筆寫下「無黑子,目波鮮澄,朱口皓齒,修耳懸鼻,輔靨頤頷,位置均適。」

  而後大女官取來量尺由肩廣、指長、掌寬、足長……等等,一一度量與記載,無一遺漏,無一造假。

  自懂事以來,萬十八的身子便不曾讓任何人瞧過。

  雖一再告訴自己同為女人無須害臊,但那消退不了的紅暈與燒熱仍是爬上了她的頰,乃至於最後幾項更私密的觸檢時,她已羞得連呼吸都困難了。

  「可以了。」大女官這一句可以了,讓萬十八喘了口氣。「大納言著衣後,請於花廳稍候。」語畢,福了身又回至桌案前提筆書寫。

  抓起衣裳,萬十八紅著臉、低下頭欲將衣衫穿上,卻瞧見自己羞赧的紅暈竟從面頰染至頸項、胸口,甚至蔓延至僨起的豐盈上……

  如此可好?萬十八有些懊惱,有些自責。

  她理該更鎮靜、更平心靜氣、更落落大方,如此羞窘的模樣,怕是要讓大女官見笑了。

  「十八失態了。」理好衣裳後,萬十八道歉著。

  「大納言乃未出閣閨女,此乃人之常情,無須掛懷。」放下筆,大女官小心翼翼地捲起卷軸交還大納言。

  接過卷軸,萬十八握卷的手緊了緊。「接下來還需勞煩大女官。」

  「此乃下官職責所在,不言辛勞。」

  點點頭,萬十八不再多言,她讓堂紅替她罩上斗篷,如同來時一般包得一身黑。「告辭了。」

  「大納言慢走。」她陪著大納言步出花廳。

  前腳甫跨出門檻,萬十八突然轉過身來。「大女官,今晚之事……」

  「下官必守口如瓶。」待在宮裡多年,她深切明白言所該言、噤所該噤乃保身之道。

  柔柔一笑,萬十八信了她。

  戴上斗帽,她刻意壓低了下巴,藏於斗帽下那巴掌大的臉蛋幾乎無人能瞧見。

  跨出步伐,她與堂紅一同離開,與來時一般悄然無聲,不讓任何人發覺。

  包括皇上在內。

※※※※※※※

  「皇上執意要臣選妃?」

  望著急急向他追來、不顧君臣之禮攔下他的大納言,皇上眼中閃過的先是微怔的詫異,而後是理當如此的釋懷。

  此時,帶著疏離與冷淡神情,臉上不見一絲笑容的她,他懂;幾乎抿成一直線、將氣怒攔在兩片唇瓣中的她,他懂;握得死緊而使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與打顫的她,他懂。

  關於她的一切他都懂,就因如此,他才會下了那道旨。

  「大納言怒氣沖沖而來,莫非是想抗旨?」多日不見,他更加思念她了。

  一接獲聖旨便往他這兒衝來的她,身子可好些了?

  深知她性子的他,還為此刻延緩了下旨之日,刻意讓她能安心地多養病幾日,即使只是多幾個時辰,他也會盡其所能地為她保留。

  可惜,就算他的好意奏效了,此時也全讓他的旨意給毀了。

  眼前的她,雖極力隱忍著怒氣,仍是控制不了到口的怨氣;雖讓怒火暈紅了她蒼白的臉,仍是難以遮掩她眼下的青影。

  他想,倘若他非當今皇上,他的大納言恐怕早已氣得拳腳相向了。

  「臣無法擔此重任。」她並不想抗旨,只是不願意接旨。「臣無挑選女人的眼光。」

  「大納言無須擔責,只需挑選出適合朕的女人即可。」

  說得倒是簡單!萬十八氣惱地揚起了眉。「何謂適合皇上的女人?」她的問話直接且無禮,被皇上氣昏頭的她已顧不得禮儀。

  「深知朕的大納言,不該不清楚。」皇上推得乾淨。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何種女人,也清楚適合自已的是怎樣的女人,但他卻不能對她明說。

  朕想要妳。

  朕只要妳。

  如此簡單兩句話、八個字,卻如同千斤重的石壓在他心口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萬十八讓皇上堵得啞口。

  長年伴於皇上身邊的她是該知曉皇上喜好,深為諫臣的她是該擁有識人之能。

  放眼望去,能為皇上代勞選妃者,非她莫屬,但她不願啊!

  她不願依皇上喜好挑選出適合皇上的女人,也不願眼睜睜看著她千挑萬選後看中的女人獲得皇上寵愛。

  她雖是大納言,卻也是女人。

  既身為女人,便會嫉妒、會吃醋,無關胸襟度量,也無關公平正義。

  她,只是個深愛皇上的女人而已,皇上錯看她了。

  「皇上是在為難臣吧?」語氣一變,萬十八臉上的苦笑令人心疼。「對皇上而言,臣是什麼?」

  「是朕倚重的大納言。」皇上脫口而出之詞讓萬十八難過得呼吸一窒。

  雖早料到皇上會這麼說,但當親耳聽見,心仍舊痛了一下。

  她,想多了。

  原以為向皇上表明心意的她,一切會有所不同;原以為已知曉她心意的皇上,會讓她與其他女子公平競爭,豈知……

  她帶著光彩的眸色黯淡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那日與馬車一同墜亡,一了百了。

  那麼,她便只會記著皇上震驚的眸、無措的言詞、猛烈的心跳以及她偷得的醉人之吻,而非落得此時這心如刀割之局。

  「皇上倚重的大納言?」她自嘲一笑,說話的語調輕之又輕,幾乎無法讓人聽聞。「人心,果真是善變難測。」她握著聖旨的手緊了又緊。「以往,聽見皇上對臣說這話時,臣總會欣喜若狂、沾沾自喜。如今,同樣一句話,臣聽來卻只覺刺耳而已。」

  「妳……」她愁苦的模樣讓皇上擰痛了心,卻說不出一句安慰之語。

  「皇上就當臣病體未癒,胡言亂語吧。」轉過身,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淚。「皇上的旨意,臣不敢不從,但有些事得請皇上應允才行。」再回過身時,她臉上掛著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皇上看著她故作堅強的臉龐,等著。

  「三個月後臣才能替皇上選出妃子。」她需要一些時日好讓自己想清楚,也替皇上想清楚。

  「可以。」要她選妃的原因之一也是想保她幾個月的安全無虞。這點,也只有堂玄知曉。

  「三個月內臣不上朝、不議事、只辦選妃一事。」屆時的她恐已心力交瘁。

  「可以。」

  「不論臣選中哪家的閨女,皇上皆概括承受。」最後,她的眸直直地盯著皇上不放。

  「當然。」他說過,他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決定。

  收拾起紛亂的心思,朝後退開一步,萬十八端起手中聖旨,淡然開口:「臣,謹遵聖旨。」

  臣,謹遵聖旨。

  兩個多月來,皇上心中不斷縈繞著的總是他與大納言交談的最後一句話。

  每思及這句話一回,他的心便傷一回、疼一回,卻又莫可奈何。

  大納言要他給她三個月的期限,他給了;而這段時日中他最常做之事竟是對著窗邊擺放的蓮花望得出神。

  那已非大納言所送之花,卻也是大納言所送之花。為仿真花而做的假花,出自工匠巧手,幾可亂真。

  身為一國之君,位高權重,坐擁榮華富貴,看似無物不可得,卻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他想得到的不曾得到,想擁有的也不敢擁有。有時,他甚至厭惡自己的身分、厭惡自己的地位,厭惡周遭的危機四伏、虎視眈眈,也厭惡長伴的孤寂空虛、寂寞難耐。

  這蓮花是他想擁有之物,因而他想盡辦法讓它變成可保有之物。

  他想保有的從來不是蓮花那纖白傲然的美姿,而是送花者之心意。

  她的心意,他懂,卻不索求也不爭求,只是靜靜地守著、護著,在一旁望著、想著。

  他愛她,卻不敢擁有她。

  深怕一旦擁她入懷只會傷了她、累了她,甚至害了她。這便是他的躊躇與悲哀。

  但他真愛她啊!

  初見她時,他好奇她的人、她的身分;識得她時,他驚訝於她的聰明、她的慧黠;懂得她時,他震懾於她的擇善固執、她的善體人意。

  如此不同的她攫住了他的目光與他的心,因而開始招惹她。

  起初的招惹是試探、是挑釁,而後是刻意的為難與任性,最終竟是捨不得放開她的寵溺。

  為何如此?夜深人靜之際,他總會問著自己。

  儘管多年來他已為自己找過千百個理由,卻無一能說服為她傾倒的心。

  「朕該拿妳如何是好?」修長的指撫過如同她臉頰般的柔細花瓣,他問得無助。

  「一再為難妳的朕,這回又逼迫妳做出決定。」皇上說話的語氣帶著一絲感傷。「妳還敢說朕不壞?」

  『皇上不壞,只是心腸太軟。』有時她異於常人的看法總會讓他琢磨再三。

  『何以見得?』

  『皇上對於珍視之人或物總會不由自主地推讓,而後用看似殘忍的手段逼迫對方先做出抉擇,其實受傷最深之人卻是皇上。』

  『朕何需如此?』他不置可否。

  『因皇上是仁慈的好皇上。』

  她說的話總是一針見血,讓他無從辯駁。

  但這回,他的殘忍只對她,他的逼迫也只對她,她是否還能如同以往一般地將他的心思看得徹底?

  「堂玄。」他放下撫花的手,隱隱刺痛的心跳得低緩。

  「皇上。」皇上倚窗的挺拔身影,莫名地令人同感孤寂。

  「明日告訴福安,替蘭美人尋個好歸宿送出宮。」皇上說話的語調平淡如常。

  「皇上?」

  「大納言替朕選的妃子就快送進宮來了。」他很清楚,三個月的期限即將到來。

  「皇上的後宮只有蘭美人一人,倘若再將蘭美人送出宮,這……」

  「你很朕清楚為何留下她。」當年會納了她,除了她某些地方與「她」相似之外,也是為了堵眾人悠悠之口,他根本無心於她。「告訴她,朕不會擁有三妻四妾,朕的心也無法一分為二。」

  「皇上真要納大納言選出的女子為妃?」堂玄一直以為這只是皇上為保大納言周全的緩兵之計。

  只要讓大納言擔起替皇上選妃之事,於此事落幕前,「那幫人」不但不會動她,甚至還會想辦法籠絡她、巴結她,而皇上與他正可乘機做些部署。

  可如今……

  「朕說過,朕接受大納言的決定。」只要是大納言替他選的,他便接受。

  畢竟,這是她對他的心意。只要是她的意願,他便替她實現。

  「皇上何苦?」堂玄困惑了。

  「愛一個人,並非真要得到她不可。」皇上伸手按於胸口,按於萬十八替他掛上的平安符上頭。「倘若朕的放手反而能讓她免於災禍、免於爭鬥、免於生死劫難……」他停住了口,哀戚神傷之色不讓任何人瞧見。「朕就必須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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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06:54:38
第七章
  被送入宮的女子身著一襲蠶絲織成的白袍繡著富貴牡丹花樣的白紗自女子頭頂遮蓋而下,隱約間只能見著她模糊的輪廓,朦朧間只能望見她桃紅的唇色,其餘無一可窺見。

  此時的她,跪坐於舖著長絨絲毯的地上,纖細的背脊挺得筆直,修剪整齊、圓潤白皙的指平貼於腿上,罩著白紗的頭微微低垂。

  教養良好她不敢動、不敢言,一呼一吸之間盡是小心翼翼、謹慎萬分。

  「叩」的一個聲響,是酒杯敲上桌面的聲音,也是酒壺放回桌面的聲音。

  這聲音不間斷地響了一整晚,無人制止、無人敢言,就這麼任一身紫衣的雍容男子為所欲為。

  這酒,好苦。

  古人云:借酒澆愁,愁更愁。以往的他半信半疑,今晚,他卻深信不疑。

  這一杯杯下肚的酒不但未讓他消愁,反而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殘酷地醒悟著自己的自欺欺人。

  堂玄說得對,除了「她」之外,他心裡根本容不下任何人。

  先別說只是有名無實的裝模作樣,他連與大納言替他選出的妃子共處一室都覺得厭煩,遑論其他。

  他,高估了自己。

  自以為瀟灑,自以為放得下,自以為能全盤接受她所做的決定,自以為能說服自己不再羈絆著她。

  然,當妃子人選送到他眼前之際,他的心卻慌了、亂了、痛了。

  「後悔莫及」這四個字毫不留情地鞭笞著他血淋淋的心,他說不出口的苦,只能和著一杯杯酒吞下肚。

  「退下吧。」皇上仰首又飲下一杯酒,燒喉的辛辣卻無法麻醉他創痛的心。

  退下吧。這三個字令跪坐於地的女子握起了纖白玉手。

  等待整晚的她,等不著皇上一眼,等不著皇上溫柔的撫觸,好不容易等著了皇上開口,這一開口卻是傷人的三個字。

  悄悄地、緩緩地,女子稍稍抬起了頭,當她的眸光觸及呈在桌案上依舊繫著紫底金邊綢帶的卷軸時,困惑的眸光一轉為了然。

  那有著大女官對她的擇視與評筆的卷軸被諒在一旁,那有著她的身世與身分的記載被隨意置之。

  眼前的皇上根本對她不聞不問、毫不在意,更別說多瞧她一眼或同她說句話了。

  既然如此,何需選妃?何需大費周章繞這一圈?何需故意傷她的心?

  「小女子退下了。」不同於平時刻意壓低的嗓音,她清亮的聲音聽來令人舒服極了。

  既然皇上要她退下,她便退下,是賭氣,也是試探。

  不料跪麻的腿不聽使喚,一時間她根本站不起來。

  她向前傾著身子將雙手按在地上時,一雙繡著精緻龍紋的厚靴已來至她面前。

  「抬起頭來。」

  這是今晚皇上對她說的第二句話,雖非趕人之語,但那隱藏著風暴的冷冽嗓音,依舊傷人。

  還是讓他聽出來了?為此,她點著胭脂的朱唇柔化了許多。

  直起身子的她依舊跪於地,緩緩抬起的螓首滑動了白紗,翩然落地。

  霎時,四周寂靜無聲,似乎連呼吸也莫名地暫止。

  「萬十八!」一聲怒斥驚天動地,震得樓宇隱隱晃動。

  「臣在。」她不避不閃地凝望著他,深情無限。

  「妳……」他的怒氣梗在喉間,他的喜悅躍上眉間,滿腔的氣惱與壓抑不下的情意互相衝擊,撞得他的胸口熱血翻騰。

  她怎能如此自作主張地成為他的妃?! 如此心平氣和地立於他身前?! 如此深情款款地鎖著他不放?! 又如此……嬌美動人地誘惑著他!

  眼前的她,不是以往那男子裝扮的大納言,不是胭脂未施的素淨臉龐,而是朱唇輕點的人面桃花。

  「退下吧,妳不該在此。」儘管震驚、儘管心動,恢復理智的他仍是執意將她推離身邊。

  似乎早已料到皇上會這麼說,萬十八堅定地望著他,動也不動。「小女子是皇上的妃,是該在此。」

  「胡鬧。」背過身去,他逼自己狠下心來,因他明白若不這麼做,下一刻他必將她緊擁入懷。

  「十八從不胡鬧。」她起身來至他身後。「十八只是遵照皇上旨意選出適合皇上之人。」

  「但妳卻選了妳自己?」他命自己冷下的心不帶絲毫情感。「妳怎可如此辜負朕的心意?」她可知將自己推向他只會招來不幸?

  「皇上當真認為十八不顧皇命、貪職務之便、圖榮華富貴而獻上自己?」她大睜的眸裡是不被信任的傷痛。

  絕非如此。皇上心中的吶喊無人能聽聞。「選他人吧,朕的妃不能是妳。」

  「是嗎?」她自問著。頭一回,皇上任她如此誤解而不辯駁。

  為了選妃,她不顧內心的掙扎與糾結,不眠不休一一約訪大女官呈上的佳麗,一心一意欲選出適合皇上之人。

  她既想找著比她更適合之人,卻也害怕真找著此人。無人明瞭她的苦,她從不在意,只要他懂她。

  只要他懂她,就算全天下的人皆誤解她,她也快活自在。

  豈知……於皇上眼中,她是如此的失敗與不夠資格。

  可惡!她的王怎可如此待她?!

  即使如此又如何?突然間她笑了,躍然於心的堅決念頭不容她退卻。

  蓮步輕移的她繞至皇上面前,仰起的面容絕美動人。「明日,皇上的妃可以是其他人,但今晚是十八。」

  皇上不願納她為妃,可以,但她得成為他的人,即使一晚也好,這是她應得的。

  抓著衣衿的手動了一下,她暗自吸口氣,大膽地、不顧一切地解開了衣袍……

  當柔軟的衣衫滑開,當她的凝脂玉肌映入皇上眼之際,他的氣息一亂、閉眸轉身。

  「退下。」皇上再次命令著。一再被挑起的強烈慾望幾乎將他逼瘋。

  「皇上。」張手一抱,她緊緊地從身後摟上皇上的腰。「要十八一回吧,一回就好,求您……」哀求的語調破碎得令人不捨。

  此時的她,玲瓏有致的身軀貼伏著他挺直的背脊,羞熱火燙的體溫熨著他熾熱的心,纖白細長的手臂牢牢地扣著他的腰,彷彿只要一鬆手便會失去他地顫抖著。

  真是無可救藥的傻女人。

  陪伴他身邊多年的她,怎會誤以為他的推拒是為了不要她?怎會誤以為她的求愛憾動不了他?

  她難道未察覺他跨出的步伐只為她駐足?他僵硬不敢亂動的身只因怕會不顧一切地要了她、不讓她離開?

  她啊……總是佔滿他的眼、擾亂他的心思,甚至早已奪走他的心的女人,他該拿她如何是好?

  垂下眸,他凝視著纏在他腰上的手,覆上她手背的指於拉開她的手之際卻又讓她的抽氣聲誘動了心。

  微怔的剎那,她已繞過他腋下,將幾近全裸的身子依偎入他的懷、攀住他的身、吻上他不及防備的唇……

  這是她第二次主動吻他。

  如同頭一回般的生澀,卻較頭一回來得急切、來得熱烈、來的煽情。

  「妳……」她突來的大膽舉止激得他心跳失序。

  甫開口的他,舌尖立即觸及她溫熱的唇瓣與軟滑的丁香舌,滿口的馨香津甜令他闇黑的眸燃起熊熊火焰。

  他任她吻他、勾引他、挑逗他而不予回應。

  或許是想讓她有反悔之機,或許是私心地想知曉,不諳此事的她能做何種地步。

  而當她甜膩的吻滑過他的喉落上他胸前的鎖骨時,他的身軀震了;當她柔若無骨的玉手撫上他肌理分明的胸膛時,他的手動了。

  「該死的萬十八!」他握上她的腕、扣住她的下巴,聚積於眼底的情慾一觸即發。「妳豈不明白,跟著朕會有性命之憂?!」他的用心,為何她總是置之不理且不斷地逼迫著他?

  她凝眸望他,紅豔的臉蛋是嬌羞的緋紅,微腫的紅唇是索求的渴望迷濛醉人的眼是訴不盡的情意繾綣,……

  「那皇上豈不明白,失去皇上,臣便失去了性命。」她深情的眸中泛起水光,反握著皇上的手止不住焦慮憂心與熾熱狂愛互相撞擊的顫抖。

  「何苦?」他的指輕撫著她微噘的唇。離不開她的眸,放不開她的手,想得到她的心──陷落了。

  搖搖頭,承載不住重量的淚珠滾落。「無法愛皇上才是苦。」

  妳呀……心下一嘆,皇上認輸了。

  緩緩落下的唇先是吻去她頰上的淚而後貼上她微張的柔唇,於她逸出無法壓抑的呻吟之際,探入的舌交互糾纏得如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而當他火熱的唇舌吮上她誘人的豐盈之際,止不住的嬌喘衝出了她的口,歡愉的顫慄令她忘情地回應著。

  「皇……」情不自禁地,她喚出了他的名,融著情慾的微啞嗓音令皇上陷入更深、更纏綿……

  我愛你。

  拱身向他時,她於心中狂喊著對他的愛。

  聲聲句句的誓言沒讓人聽見,卻深深地刻進了她的心窩,烙印成字,一生一世。

※※※※※※

  側身撐起身軀的皇上,深情的眸直盯著身下的萬十八不放。

  他,終究順應了自己的真心,不顧一切地要了她、愛了她。

  他不後悔,只是啟惱、怨恨著自己。

  氣自己羽翼不夠寬大,無法護她滴水不漏;怨自己羽翼不夠豐厚,無法保她高枕無憂。

  「傻瓜。」他張口的罵沾上了蜜,熟睡的她並未聽聞。

  修長手指輕撥開她覆面的髮,瑩白面容上的微啟朱唇又誘得他俯身奪走一吻。

  意猶未盡地舔沾著她味道的唇,輕柔萬分地撫了撫她粉嫩的頰,即使此時的他累了、倦了,卻不容自己睡去,只怕甦醒時只是夢一場。

  取來擱在床頭的藥膏,他沾取了些並小心翼翼地抹上她頸上的青紫,而後是她的鎖骨間、胸口上,甚至是……豐盈上;至於她腰間的一枚吻痕,是他對她的懲罰。

  『上哪去?』

  深夜,他摟住她細不盈握的腰肢問著。

  今晚的他方明瞭,擁著她入眠竟是一件如此令人安心之事。讓她伏在自己身上而睡,竟是一件如此令人感覺溫暖之事。

  她,令他上了癮。

  『十八不能在此待至天明。』他灼熱的呼吸吹拂過她的頸,令她的臉又紅了。

  幸好,此時的她背對著皇上。

  『誰說的?』

  『這是後宮的規矩。為了皇上的安危,也為了事後皇上能好好歇息,此乃身為皇上的女人必須警惕遵守之事。』

  『規矩是人定的。』他扳過她的身子,讓她面對著他。『朕要妳留,妳便不能走。』他說得霸道,只因他是皇上,而她是他的女人。

  『不可以的。十八會干擾皇上的睡眠。』天知曉她有多想一輩子賴在他的身邊不離開。

  『妳干擾朕?』皇上勾起了一抹邪媚笑容。確實。他承認著。『有妳在身邊,朕的確想要妳一整晚。』

  『皇上!』她驚呼一聲,急忙伸手捂上皇上的唇。自她臉上、身上散出的嬌羞熱氣,拂熱了皇上的心。

  『害羞了?』皇上刻意逗著她。『方才求朕要妳時的妳,可比現下勇敢多了。』

  『呃……』她張口吸了口氣,火辣辣的頰幾乎燙手。

  羞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她,只好轉過身去,不去看他唇邊那迷惑人心的笑;而他的吻便於此時落上她的腰。

  她怕癢,尤其是她的腰。

  發現這點的他如獲至寶般地笑開懷,也於此時懲罰著她想離開他的念頭,即使她只是遵守宮裡的規矩而已。

  落在腰上的吻在萬十八喘著討饒之際換了地方。

  一路燒灼而上的吻在封住她嬌媚的喘息時,他再度覆上了身,深深地再要了她一回……

  「累壞了吧。」拉起絲被蓋上她惹人心動的嬌軀。「好好睡吧。」他俯身於她耳畔說得溫柔。

  下了床,他拉起層層布幔將屬於他的春光盡數隱藏。

  罩上龍紋衣袍,他步出屏風行至前廳,如他所料地見著了跪落於地的堂玄、堂紅以及那不知何時牽扯進來的福安。

  「只有朕一人被蒙在鼓裡?」此種可能性令皇上俊美的臉龐上不見一絲笑容。

  「請皇上恕罪。」。

  恕罪?這兩字讓皇上覺得好笑。

  將他思思念念的女人送進宮當他的妃,他們又何罪之有?只是……

  「朕不明白,你們不阻止大納言便罷,怎會幫著她一同胡鬧?」

  「選妃一事大納言辦得盡心盡力、毫無私心,只是評選之後無人比大納言更適合皇上,如此而已。」堂紅替大納言澄清。「大納言的資格也獲得大女官的認定,皇上可自選妃卷軸上得到證實。」

  證實?皇上的眸光頓時溫和許多。已親眼目睹、親手撫觸過她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萬十八的美。

  「朕便是擔心會有如此結果,方下令大納言朕替選妃,豈知仍是如此。」千思萬算的他仍是無法違逆既定的命運是嗎?

  「或許大納言和皇上是真的有緣,皇上就……」就如何呢?皇上突然瞧來的一眼令福安將到口的話縮了回去。

  「朕絕不會再推開她。」當他吻上她的唇之際,他便明白這輩子他已不能無她。「堂玄,從現下起嚴密加強宮廷的巡守與護衛,無朕同意,不許任何人入宮一步。」

  為了她,他不得不加強防衛,不得不將擺放心中多年的秘密提早作個了結。

  「堂玄遵旨。」

  「堂紅與福安待會兒將大納言的東西搬到朕的寢宮來,今日起大納言將與朕同住。」這樣,他的心方能稍安。

  「皇上?」福安讓皇上的決定嚇到了。昨晚,大納言一整晚未退出皇上寢宮,他已急得冒汗,倘若再這麼辦……「皇上,這可是違反宮廷禮教的大事啊。」

  「哦?」皇上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那你瞧朕可是乖乖守禮的皇上?」

  「這……」福安為難地脹紅了臉。誰不知曉當今皇上是推翻舊制舊儀的高手。

  「福侍官別說了,咱們只需依命行事即可。」堂紅淡漠的臉龐上有著不易見的笑容閃現。「快走吧,稍後福侍官還需伺候皇上上朝呢。」可惜無法親眼目睹眾臣知曉皇上妃子人選時那呆若木雞的模樣。

  「等等。」這事兒,福安算是遵旨了,但有一件事他可不能不問。「皇上,留或不留?」

  這似無人聽懂的啞謎,皇上卻聽得明明白白。

  留或不留?皇上自嘲一笑,此時的他可有選擇之機?

  長長一嘆,他回眸望向屏風,深邃的目光彷彿穿透層層屏障落在那婀娜的美人身上。

  她,會體諒朕吧?

  痛苦地,皇上閉上了眸。「不留」

※※※※※※※

  望著端至眼前的深褐色藥汁,萬十八失神良久。

  一夜歡愛的痠疼還留在身上,激情的烙印在身上,此時的她滿腦子全是獨屬於兩人的甜蜜愛戀。乍見這碗藥汁,一時間她真的無法反應過來。

  她忘了此時的她已是皇上的妃而非大納言,她忘了與皇上共度春宵後的女子所該遵守的宮裡規矩。

  「大納言,福安很抱歉。」對萬十八的稱呼福安一時還改不過來。「皇上說了,不留。所以……」

  「我明白。」萬十八露出安撫的笑容。「此乃福侍官職責所在,無須道歉。」她撫向那平坦依舊的腹部。「是我的遲疑讓福侍官為難了。」

  「不。」福安搖頭解釋著:「福安只是想讓大納言知曉,做這決定的皇上心裡也不好受。」

  當時,什麼也沒多說的皇上,還是如同往常一般將苦往心裡藏。

  福安當然明白多嘴地替皇上說這些根本改變不了什麼,但他仍是想讓大納言知曉,皇上對待她是多麼的與眾不同。

  聞言,萬十八臉色一變。

  是啊,她是怎麼了?她怎會忘了下此決定的皇上的感受?她怎能忘了皇上不想擁有子嗣的用意?

  「是我辜負皇上的心意了。」萬十八慚愧地低下頭來。

  她啊,真是愧對皇上的信賴,也枉稱皇上的知己,更遑論她是皇上所倚重之人與交付身心的對象,竟然連這種事都還要福侍官來點醒她。

  端起碗,她仰首喝下。自責中的她根本嚐不出這藥汁是苦是甜,只覺遺憾。

  「太后駕到。」門外的宣呼讓萬十八與福安嚇了一跳,對望著的兩人臉上滿是疑惑。

  「怎麼會?」雖然心裡納悶,福安仍是抬起手臂讓萬十八扶著一同往外迎接去。

  怪了,今早皇上明明下令,無皇上應允不許任何人進宮的,而這「任何人」應當是包括太后在內吧?

  怎麼這麼多年不曾見過一次的太后偏偏於此時到訪?

  是恰巧?抑或是刻意的安排?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的福安急得冒汗。

  為了保住他這小小的腦袋,他還是趕緊想個法子派人通知皇上才行。

  「萬十八見過太后,太后吉祥。」她未曾親眼見過太后,只聽說太后的雙眉間有顆如血般鮮紅的痣。

  此時那光潔額上的一點紅,正彰顯了她的身分。

  「福安見過太后,太后千千歲。」福安將身子伏得好低,想掩藏起著急難看的臉色。

  「哀家聽說皇上納妃了。」似乎是刻意地,太后漠視著蹲跪於地的兩人,不讓他們起身。「不知是怎麼了?前來向皇上道賀的哀家竟處處受到攔阻?」她帶怒的眸終於落到萬十八身上。「若非哀家手上有先皇御賜令牌,恐怕還走不到這兒呢。」瞪視萬十八的目光蓄滿仇恨。「大白天的還能賴在此處不走的妳,想必就是皇上新納的妃了?」

  那充滿嘲諷的刻薄字眼,讓萬十八怔住了。

  「啟稟太后。」福安低頭說著:「是皇上要大納言留在此處的。」他可不能讓皇上寵愛的大納言受辱。

  「住口!」太后氣得拍了一下桌面。「哀家可不是在問你!」

  「太后……」福安仍不怕死地想開口。

  「退下,通通退下!除了她之外。」太后伸手指著萬十八。

  被趕的福安卻望著萬十八,動也不動。

  他並非未聽見太后之命,也非被嚇得腿軟起不了身,他是不能離開啊。

  堂玄陪皇上上朝去了,堂紅去整理大納言的隨身物品,只剩他一人陪著大納言,他怎敢隨意離開她身邊。

  「大膽福安!」太后的語氣更加嚴厲了。「別以為有皇上替你撐腰,哀家便動不了你。」

  萬十八暗自用手肘頂了頂福安,要他退下。

  今日前來的太后意圖不明、口氣不善,能減少一人受害是一人,犯不著全為了她而受累。

  偷偷覷了一臉鎮定的萬十八一眼,福安妥協了。「福安不敢,福安這就退下。」他願意退下全是為了找人通報皇上去,絕非屈服於太后之威呀。

  寢宮裡只剩下太后與萬十八時,太后特地起身繞著跪於地的萬十八看了一圈。

  「論身形樣貌,妳確實有迷惑人心的本錢,但皇上並非普通男子。」她站在萬十八身前低頭望她。「說,妳耍了什麼卑鄙手段,讓皇上如此迷戀於你?」

  「十八不敢耍手段。」她不明白眼前的太后為何如此咄咄逼人,她理當與太后無冤無仇才是。「十八只是一心愛著皇上而已。」

  「賤人!」隨著這一聲賤人之後是「啪」的巴掌聲,不及防備的萬十八被打得跌坐於地,臉上那火辣辣的疼勝過咬破的唇。

  「太后?」一抬眼,一陣煙霧當頭罩下,鼻端嗅入的過濃花香味讓萬十八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這是妳自找的。」太后的聲音變了,不再是方才那略帶沙啞的嗓音,而是清脆的女音。「平時受盡皇上寵信的妳,為何不乖乖當妳的大納言?為何要來搶走我的皇上?為何要害我被趕出宮去?」她咬牙說著,臉上的恨意扭曲了她的五官。

  「我絕不原諒妳。」待在皇上身邊多年的她,到頭來得到的竟是一場空。「我要讓皇上後悔選了妳,我要讓妳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悔恨一輩子。」她取出懷中所藏的小木盒,將裡頭黑黑的一團東西塞進萬十八嘴裡,口中唸唸有詞。

  突然間,萬十八蹙起眉頭,看似痛苦地呻吟著。

  太后見狀,忙取出巴掌大的手鈴,鈴鈴地用力搖著。「別抵抗,賤人。妳鬥不過我的。」若這把戲真如同教她的「那個人」所說那般厲害的話,她這仇是報定了。

  伸手按壓著有些浮起的假面皮,太后唇邊的笑顯得恐怖且陰狠。

  「我說過了,這是妳自找的。」她將一把小巧鋒利的匕首放入萬十八懷裡,笑得得意。「要怪,就怪成為皇上的妃、皇上的人的妳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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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06:54:51
第八章
  「十八。」自大殿衝回「青龍苑」的皇上,喚得急切。

  福侍官派人前來通報之事讓他返回青龍苑的步伐不斷地加快,最後甚至施展輕功與堂玄兩人於宮內飛竄,嚇壞了宮裡的女官與侍官。

  甫跨進門,皇上匆忙的身影未讓人看清,有著修長手指的手已握上萬十八的肩。

  「皇上。」皇上的急切讓萬十八心中一暖,她伸手覆上他的手。「十八沒事。」她望進他瞳眸的眼蓄滿柔情。

  他對她的珍視,她懂。

  倘若今日的她未先見過太后,她不會明白皇上怎會將太后軟禁於偏遠的「西霞宮」,不僅不讓太后出宮一步,亦幾乎不曾去探望太后。

  但現下的她,明白了。

  那糾結於太后眼底的恨,任誰見了皆會感到害怕吧。

  「太后說了什麼?」見她安然無恙,皇上鬆了口氣,但太后進宮的意圖令他掛心。

  『無朕允許,母后不許踏出西霞宮一步。』十多年前他對她如此下令。

  『皇上要軟禁哀家?』太后望著皇上不敢相信耳中所聞。

  『是。』

  「倘若哀家不從呢?」太后試探著。

  『兒臣將下旨,斬立決。』皇上答得毫不遲疑。

  『皇上以為哀家怕死?』

  『不怕。但母后娘家一百五十人口會怕。』皇上唇邊掛著的是嗜血般的笑容。

  『皇上在威脅哀家?』太后讓他唇邊的笑駭住。即使嘴上這麼說,但她明白這一仗,她輸了。

  『不,兒臣只是提醒母后,即使雙手沾滿鮮血,兒臣也絕不讓悲劇重演。』

  「太后恭賀皇上納了妃。」

  萬十八望著隱忍怒氣的皇上,時至今日,她仍不敢相信自己已是皇上的人。儘管太后的恭賀只是辱罵而已,但她並不在意,只覺幸福。

  「還有呢?」他絕不相信手持著令牌硬闖、放著一百五十條人命不顧也要入宮的太后只為了恭賀他。

  況且,還特地選他上朝、不在寢宮之時。

  「沒了。」扣除那些難聽的話之外,太后的確沒再說什麼。只是……

  只是她不明白,每當她回想與太后間的對話時,總覺得似乎漏了什麼、忘了什麼,卻偏偏記不起來。

  「真的沒了?」他沒漏看她美麗臉龐上的困惑。

  萬十八蹙攏娥眉。「十八似乎有件重要的事要對皇上說。卻記不起來」為此,她已懊惱許久。

  伸手撫上她的額。「既然記不得,便不是什麼重要之事,無須煩心。記起時再告訴朕即可。」

  皇上這一個「朕」字甫聽進萬十八耳中,一陣冷寒立即從她腳底竄至腦門,腦中一片空白。

  她仰首望著皇上,水靈的瞳眸不再,反而呈現死寂之色,看得皇上臉色大變。

  「十八?」他晃了晃她的肩。「怎麼了?」

  皇上的呼喚並未得到她的回應,只見她緩緩舉手探入懷中,握上了那柄藏在懷裡的匕首。

  不!萬十八用力大喊著,卻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怎會如此?!

  她驚慌地想朝後退離皇上,不料身子卻動不了,她的腳根本移不了一分一毫。

  不可以!她對自己命令著。

  命令自己不可握緊匕首、不可抽出匕首、不可對皇上揮刀相向。無奈,她對自己的身子竟然一點也作不了主!

  「離……開……走……」她扯破嗓子的奮力嘶吼竟只換來斷斷續續蚊蚋般的聲音。

  「妳說什麼?」憂心的皇上將她拉向自己,想聽得清楚些。

  「不要!」一聲尖叫後,萬十八的雙手動了。

  她的左手抵上了皇上胸膛,將皇上推開;她的右手自懷裡抽了出來,向皇上刺去。

  嘶一聲,匕首劃過皇上的衣袖,劃出一道裂痕。

  嗯一聲,摔跌於地的萬十八渾身抖得不像話。

  「十八!」

  「皇上。」堂玄跨一步擋在皇上身前。「不可靠近。」大納言出事了。

  「怎麼回……」皇上的話未完,坐在地上的萬十八突然跳了起來,衝向皇上。

  「殺了……」她雙手握著匕首,亂無章法地向皇上砍去。「殺了你!」

  她空洞的眼神依舊,卻不斷淌下淚來;她握著匕首的右手揮得用力,左手也擋得吃力。

  此時她的四肢如同讓人綁上繩索般地操控著,卻仍固執地想反抗,不願屈服。

  急忙拉著皇上往旁一躍,堂玄看向堂紅,以眼神示意。

  「別動。」皇上開口制止,雙眸緊緊地鎖著她。「會傷了她的。」他明白堂玄與堂紅想擒下她。

  「皇上,再這樣下去大納言會傷了自己的。」堂紅觀察著大納言,那胡亂揮舞的匕首嚇得她都冒汗了。

  不料堂紅的話聲方落,那以怪異的姿態握著匕首的萬十八突然將匕首往自己的胸口刺下……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了,也不清楚在她身上究竟出了什麼事,要她傷害皇上,她做不到!

  皇上不能死,絕對不可以,但她可以。

  如此不聽使喚的身子留著,只會傷了皇上、害了皇上,並陷她於萬劫不復之地,永世難安。

  永別了。她倏然望向皇上的眸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動人的悽楚與濃濃的不捨。

  倘若有來生,皇上可願讓十八再當一回臣子、再當一晚妃子?她的訣別之語說不出口,也沒能讓皇上聽見。

  她想過,終有一日她必會離開皇上,卻沒想過會是這樣的離開,這樣地含恨且眷戀。

  「十八!」

  「大納言!」  

  皇上、堂玄、堂紅三人幾乎同時衝向萬十八。

  鮮紅的血答答地滴落一地,看著沾滿鮮血的手皇上與堂玄竟會心地笑了。

  「皇上!」抱扶著已昏厥過去的萬十八,堂紅口氣失去了以往的冷靜。

  血,自堂玄握著匕首的手掌往下流,與刺進皇上手背的刀刃處匯集成一片紅。

  原來,在這驚險的剎那,皇上竟伸手護住萬十八的胸口,而堂玄責赤手握住鋒利的刀刃,晚一步的堂紅只來得及扶住倒下的萬十八。

  「皇上?」堂玄取走沾血的匕首,問得擔憂。

  「朕沒事。」皮肉之傷,他並不在意。「你先去讓太醫瞧瞧,並讓太醫到這來一趟。」吁口氣,他伸指撫去萬十八臉上的淚。

  該死的她,幾乎嚇去他半條命了。

  皇上的撫觸讓萬十八的眼皮動了動,卻未轉醒,囈語般的話微弱地、斷斷續續地自她口中說出。

  「殺了……他……殺了……自稱『朕』的男子……殺了……殺了……」

  原來如此。皇上輕抿的唇竟露出了一抹笑?

  而不斷在皇上身上聚集的寒意,令一旁的堂玄與堂紅冷得頭皮發麻。

  「是某種蠱術或巫術吧。」皇上將萬十八攬在自己身上,沾血的手暈紅了她的衣。「為了除去朕,他們確實用心良苦。」他收攏手臂,讓她緊緊地偎著他。「朕不好。說好要守護妳,不再讓妳受到牽連與傷害的。」

  皇上的話,讓堂玄有了不好的預感。

  「對不住。」皇上對著昏迷的她說得溫柔,卻聽得堂玄與堂紅心中大喊不妙。

  皇上,要大開殺戒了。

※※※※※

  「皇后,快來瞧瞧朕的兒。」皇上皇甫西進喜孜孜地望著懷中嬰孩,笑得開懷。

  皇上的兒?

  甫入殿堂的皇后司馬甄聞言頓下了腳、睜大了眼。後宮近期無人懷有龍子,怎會……

  「好俊的娃兒。」即使心中疑問滿腹,皇后仍是驅前望了望嬰孩,並讓嬰孩那漂亮的五官與黑量的瞳眸所吸引。

  「朕的兒當然俊逸不凡了。」皇上那毫不掩飾的笑中多了幾分驕傲。

  「皇上,這嬰孩……」

  「皇后,妳將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如何?」皇上收起臉上的笑意。

  司馬甄望著一臉嚴肅的皇上,眸中那說不出的懇求與希冀讓她明白,她根本無法拒絕。

  四年了。前任皇后產下大皇子卻因身子過於病弱而驟世,由她接任皇后至今已四年。

  四年來,皇上不曾冷落她,偏偏她的肚子無法替她爭一口氣。

  「這嬰孩的親娘呢?皇上何不召她入宮,納她為妃?」後宮的管理與皇室血脈的留存亦是皇后之職。

  她知曉自己並非心胸寬大不知嫉妒、吃醋為何的女子,她只是盡量做好皇后之責以報皇上封她為后之恩。

  「她不願入宮。」皇上望著嬰孩的臉龐。說也奇怪,這嬰孩既像他,也像「她」。

  「不願入宮?」皇后愣了下。

  民間女子能得皇上寵幸並產下龍子,這是何等光耀之事,不但家門生輝,身分也不可同日而語,怎麼會……

  「她說,她只是平凡的鄉野女子,過不慣宮裡的生活。」似乎看出了皇后的困惑,皇上開口了。「能為朕產下皇子,今生足已。她別無所求,只求皇子能平安長大,為國家社稷盡心盡力。」

  世間真有此等女子?皇后感佩一笑。

  倘若平凡的鄉野女子都能有如此胸襟,那貴為皇后的她可不能被比下去。

  「皇上替嬰孩命名了?」皇后伸手接過嬰孩,溫柔地哄著。

  「皇。」皇上說了一個字。「單名皇。」他望著皇后。「朕相信在皇后的照料養育之下,此兒必為人中之皇。」

  「皇甫皇……」皇后輕聲唸著嬰孩的名,不料嬰孩似乎聽得懂似地咯咯笑了,那天真無邪的模樣激起了皇后的母愛,讓她不由得跟著漾開笑容。「從今而後,你便是本宮之子,皇甫王朝的二皇子。」

  「皇上說的沒錯,皇兒的確是人中之皇,是不可多得的治世人才。」司馬甄望著眼前的神主牌位,將思緒自回憶中抽回。「皇上的錯在於封了臣妾為后,讓臣妾有了皇兒之後又有了逸兒。」她將目光移自一旁寫著皇甫逸的牌位上,笑得淒惻。

  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吧。

  讓她以代罪之身活在人間,受盡良心的譴責與愧疚的鞭笞。

  「太后娘娘!」一名服侍宮女在門外喚得急切。

  「何事如此慌張?」從跪坐的蒲團上起身,司馬甄收起佛經,擺放回供奉的神桌上。

  「皇上來了。」

  「皇上?」司馬甄臉色一變。「在哪?」十多年了,這十多年來,他不曾踏入「西霞宮」一步,如今怎會親自到此?

  「恐怕已至──」宮女的聲音戛然中斷,因她身旁不知何時已站著一名一身紫衣的男子。

  男子沒開口,只以眼神示意宮女將門推開。那如同冰刃般的眸,嚇得宮女幾乎軟腳。

  「說話啊,皇上在哪?」司馬甄自佛堂走出,腳步有些急促。

  「母后如此匆忙,是思念兒臣,急著想見兒臣?還是急著逃離兒臣?」皇甫皇雙手負於後,眸中所現盡是冷寒。

  十多年不見,如今的他已是一國之君,那懾人的威儀、傲然的氣度更勝前朝皇上。

  她仰首望他,明知會於他眼中瞧見理所當然的恨意與鄙夷,她仍是堅強地抬頭。

  「逃?」皇上的用字讓她覺得好笑。「天下之大,卻全是皇上的天下,哀家要逃去哪?哀家又何需逃?」

  「母后可忘了兒臣的『提醒』?」她眸中的坦然讓皇甫皇心中起疑。

  「皇上十多年來不曾聞問,哀家老了,記憶差了,不明白皇上所指。」曾經身為一國之母的驕傲不容她矮下身段,即使她曾犯下足以禍連九族之罪。

  「看來十多年後,母后的鐵石心腸已變成蛇蠍心腸了,一百五十條人命對母后而言已經如螻蟻。」

  「不曾踏出西霞宮一步的哀家,不明白皇上之意。」她死不足惜,但她不願家族之人受她牽連,因而才茍延殘喘地活著。

  哼的一聲,皇甫皇笑得冷酷。「不曾踏出西霞宮一步的母后,怎會出現在兒臣寢宮?怎會前來恭賀兒臣納了妃?又怎會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陷害兒臣的妃?」

  「皇上若要哀家死,根本不需要另外替哀家找罪名。」她早已萬死不足以彌補她的罪。「西霞宮裡全是皇上安排的人,就算哀家找死地想出去,也難以辦到吧。」

  確實是如此。皇甫皇瞪視著太后的眼,眨也不眨一下。

  但福安與宮廷護衛所見之人確實是太后,所見之令牌也確實為太后所有,怎麼回事?

  心中念頭一閃,他問:「先皇賜給母后隨意進出宮的令牌呢?」

  「那種用不著的東西早就不知道擱哪去了。」出宮即死的她,要令牌何用?

  「是嗎?」皇甫皇勾起了唇。「兒臣勸母后,為了母后的家族,母后最好想起那令牌給誰了。」他望了設置於屋內的佛堂一眼。「做盡傷天害理之事,卻想得到神佛庇佑,豈不可笑?」

  「哀家燒香拜佛並非為了自己。」她只是單純的希望死去之人能獲得佛祖的福蔭。

  「那是為了因母后而憂憤成疾的父皇?或是因母后之命而慘死於刺客手中的皇兄?還是意外落馬、卻讓母后拿來當殺人藉口的皇弟?」當年命大活下來的他,絕不會忘了自刺客懷中掉落的令牌模樣。

  一個黑檀木上刻著「后」字的令牌、為了讓母后可以隨意進入「東鳳宮」探望他與逸弟的令牌。

  「都是。」司馬甄無法否認,慘白的臉上有強忍的淚。「哀家便是如此可怕之人,留著哀家不死,將是皇上的禍患。」

  「母后罪孽深重。死對母后而言,太痛快了,兒臣可不想讓母后如願。」皇上走進佛堂,望著裡頭供奉的神佛與神主牌位,眼神複雜難測。「明日,兒臣會派人送母后出西霞宮。」

  她詫異地望向他,因他眸中的狠絕而大驚。

  「出了這兒,母后想去哪都成,不過記得幫兒臣傳話。」

  「傳話給誰?」她心中的不安不斷擴大,大到連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三日。三日內於大殿廣場前負荊請罪之叛臣,兒臣可從輕發落。」他看著眼前佛像,神情含笑。「三日後,兒臣將親自領兵將叛國者一網打盡、趕盡殺絕。」

  「皇上?!」司馬甄的心大大地震了一下,眼前皇上是說真的!

  衣袖一甩,皇甫皇步出佛堂。「至於母后該傳話給誰,母后心裡比誰都清楚。」

  皇上離開了,徒留下滿室的肅殺之氣。

  她軟下腳呆坐於地,儘管已用盡力氣環抱著自己,都無法止……

※※※※※※

  「皇上!」萬十八自床上驚坐而起,倉皇的臉上冷汗涔涔。

  「沒事了。」在她尚分不清身在何處時,皇上已將她緊擁入懷。「妳作惡夢了。」

  鼻端嗅聞著那熟悉的薰香氣息,身軀依偎著寬厚的溫暖胸膛,她的心漸漸沉澱,也漸漸清明了許多。

  「皇上。」她倏然伸手環上他的腰背,深深汲取獨屬於她的溫柔。

  是夢嗎?皇上安撫她的話令她感到困惑。

  若是夢,真是一場可怕的惡夢。但若非夢呢?

  她鬆開環抱他的手,仰首望著眼前的他。眼前的他,俊美依舊、惑人依舊,平靜一如往常的悠然神態,讓她瞧不出端倪。

  「皇上。」她輕聲喚著,放軟的嗓音較平時多了分柔媚。「皇上可知夢中的十八對皇上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他不動聲色地回應著她,心中所思卻是該如何才能瞞過她。

  「夢中,十八握著匕首追殺皇上。」她凝神望他,不敢漏看一眼。

  皇上聞言低聲輕笑。「這果真是一場惡夢,不是嗎?」他伸手捏捏她的頰。「會痛嗎?」

  「嗯。」點了下頭,她著迷於他臉上的寵溺神情。

  「這表示妳已從惡夢中驚醒了。」就著衣袖,他替她拭著額際冷汗。「妳的衣裳汗濕了,吾讓堂紅進來幫妳更衣。」時序已入冬,不換下衣裳會著涼的。

  皇上的關懷體貼讓她嬌羞地垂下眸,因而見著了他纏著白布條的手,也聽清楚了他方才說的話。

  手一動,她握上他受傷的手,不敢太過用力,卻也讓皇上無法及時藏起。

  「與堂玄練劍時不小心劃傷的,別擔心。」皇上拍拍她的手,說得輕描淡寫。

  是嗎?她自問著。

  儘管不願,她仍是仔細回想著被皇上稱之為夢的所有細節,並詫異著皇上方才的自稱。

  「吾」這個字,自從皇上登基為王之後便不曾如此自稱過,為何此時又如此稱呼自己?

  「殺了自稱為『朕』的男子。」

  突然躍出腦海的話讓她驚慌得伸手掩口。她記得這句話!夢中的她確實如此說過。

  不是夢!不是夢!

  原來,她真的想殺了皇上,她真的是那該死之人!

  「十八,怎……」

  「不!」萬十八大喊一聲,不但推開皇上伸向她的手,還迅速自床上一躍而下,躲到最邊遠的角落。「皇上騙十八。」她將手藏在身後,緊緊交握。

  「何事騙妳?」皇上走下床來,力持鎮定。

  還是讓她察覺了嗎?

  「那根本不是夢。」她不斷往後退,直到身子貼靠上牆壁。

  她想起來了,皇上那受傷的手全是為了她,只為了替她擋下她刺向自己心窩的匕首。

  「那又如何?」皇上霸道地開口。「吾仍是好端端地在妳面前。」

  「十八罪該萬死。」她顫抖的說著自己的罪過。

  這樣的她,怎可待在皇上身邊?怎可厚顏無恥地繼續留下?

  「是嗎?」皇上聞言,怒氣於眉間閃現而後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抹嘲諷的淺笑。「原來妳之前對吾之承諾全是假的。」

  他的話令她怔忡。「十八對皇上的承諾?」

  「是。」皇上說著又向她靠近幾步,。「妳不是答應過,除非吾不要妳,否則妳絕不離開吾身邊?」

  啊!萬十八心下一震,似有所悟地回想著之前自己對皇上的承諾,一抹含淚的微笑終於浮上她的頰。「十八不是這麼說的。」
 
  『當朕的大納言絕非輕鬆差事,大納言可得想清楚了。』登基一年後的某日,他突如其來的詢問令萬十八蹙起雙眉。

  『臣繼任第十八代的大納言可不是為了輕鬆度日。』她從不曾如此想過,也不願如此過日子。

  『那是為何?』

  『為了輔佐皇上成為一位人人稱頌的名君,為了督諫皇上成就大業之後仍能以民為本,時時體恤民心。』她振振有辭的言談說得皇上清冷的眸中閃過一絲笑意。

  這可是一條漫長又艱辛的道路。

  『一路上有臣相伴,皇上必不寂寞。』。

  『朕怎知曉大納言不會中途棄朕而逃?』他清楚身為一國之君,只能是孤獨的王,卻仍私心地想要她的承諾。

  『除非皇上不要臣,否則臣死也要待在皇上身邊。』

  「『除非皇上不要臣,否則臣死也要待在皇上身邊。』當年,十八是這麼說的。」她伸袖拭去滾落的淚。「十八錯了。」

  皇上心中一喜,為了她的自覺。

  「十八不該這般軟弱地想用如此消極之法來保護皇上。」她仰首凝望著皇上,水漾明眸中,意念堅決。「請皇上將十八關進大牢吧。」

  她不願離開他,也萬萬不能再次傷了他,大牢裡既有士兵看守,更無法私藏任何兵器於身,對此時的她而言,是最佳的安身之所。

  「妳……」一晃眼,皇上已站在她面前,並握緊了她的手。「妳說什麼?」他氣一向聰明絕頂的她這回怎會如此冥頑不靈。

  「皇上應抓緊十八的雙手以防萬一。」她將另外一隻手也伸給他。「為了皇上著想,皇上不該再靠近十八的。」她語氣中的擔憂與關懷讓皇上又氣又憐。

  「不會再有萬一的,吾只要避開那個字。」他並未抓她另外一隻手,只是將她的雙肩緊緊摟住,將她困在他的天地之間。

  「倘若十八被操控的指令不止一個呢?」仔細想一遍之後,她大致明白了自己的狀況。「皇上真想陷十八於不義?皇上真以為失去皇上的十八還能獨活?」

  望著她那誓死相隨的堅決,反而讓他心驚地退讓了。只因他清楚,只要她想做之事,無人能攔阻。

  嘆口氣,他閉上眼,低垂下的額與她相抵,久久不語。

  如此可好?放任嬌弱的她待在暗無天日的大牢中?

  但若想將她排除於三日後的殺戮之外,大牢不啻為安全之地……

  「皇上。」她抬了抬下巴,將唇印上皇上唇。「答應十八吧。」她刻意貼著他的唇說話,柔軟的觸感煽動著他的心。「十八保證會與太醫研擬出解決之道的。」她讀過類似書籍,應當有法可解的,只是需要一些時日。

  刻意對她的引誘不為所動的皇上,半斂的眸裡所燃起的情慾讓他隱忍得辛苦。

  成為他的妃之後的她,已懂得如何誘惑他,也懂得如何向他撒嬌了。

  一向縱容她的他,往後該如何是好?

  明知他的心已被說動,明知她的話有道理,明知他的大納言萬十八不曾被難倒過,但……他仍是捨不得啊。

  「皇……」她欲遊說的唇甫動,便讓皇上趁機探入的舌給糾纏住。

  他不再讓她說話,只是用一個又一個深吻堵住她,讓她用一個又一個無助的喘息與呻吟代替她說話。

  他會答應她的,但絕非今晚。

  今晚的她,只能屬於他皇甫皇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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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06:55:13
第九章
  連日來,大批軍隊不斷湧入皇城,駐守於皇城近郊。

  「聽說皇上要親自領兵征討叛國賊呢。」

  「聽說叛國賊的家門全讓人做上了記號,就等皇上下令抓人呢。」

  「聽說叛國賊加上九族的名單可是厚厚的一疊。」

  「聽說皇上這回是鐵了心要一舉掃除『有心』人士,永除後患。」

  「聽說……」

  隨著軍隊的抵達,「聽說」的傳言也如同蝗蟲散開來。有人驚訝好奇,有人膽戰心驚,甚至有人已嚇得魂飛魄散了。

  皇城與皇城近郊的百姓,頓時陷入誰是禍國殃民的叛國賊的猜測之中,甚至為此爭論不休……

※※※※※※

  「可惡!」三王爺一掌拍上鑲嵌著大理石的桌面,憤怒的怒容脹得通紅。「他竟然將大軍調回城!該死的皇甫皇!」

  「要調動邊防的軍隊,一來一往少說也要兩個越,為何咱們不曾察覺?」國舅爺苦著臉,說出口的話是質疑,也是責備。

  「立妃。」三王爺恍然大悟。「他用立妃一事成功地騙了咱們,讓咱們上當了。」

  結果,不但將大納言送進了皇上的後宮,還讓皇上部署了大軍,來個甕中捉鱉。

  他失算了。

  「明日是皇上給的最後期限,負荊請罪去吧。」一直靜坐一旁沉默不語的太后開口了。「你們鬥不過皇上的。」

  她明白皇上讓她出西霞宮的用意,因而她的心情特別沉重。

  「妹妹,事到如今,妳怎麼還是這麼說話?難不成皇上讓妳出西霞宮是要妳來當說客?。」國舅爺受到打擊似地沉下了臉。

  「不。」太后苦笑一聲。「皇上只是給哀家挽救司馬家族免於滅絕的最後之機而已。」

  「好歹司馬家也是他的親戚,妳是他的母后,他真敢動手?」

  「十多年前咱們密謀暗殺大皇子與二皇子時,哥哥可有顧及過這層關係?」太后突然覺得可笑。

  「妳這是在怪我?」國舅爺睜大了眼。「別忘了當年妳也是主謀之一。」

  「當年的我瘋了。」當她抱著意外墜馬的皇甫逸的冰冷屍體時,她便瘋了。「而清醒的你竟任著哀家做錯事。」

  她的兒,她好不容意懷了他、生下他,愛他、護他如命的兒,冷冰冰的躺在她面前時,她只想到要讓她的兒所崇拜的大皇子與二皇子一同到黃泉路上與他相伴,讓他不感孤單。

  她知錯了,卻為時已晚。

  「這事,妳不說、我不說,有誰會知曉?」這麼多年來皇上不曾動司馬家任何一人,可見皇上並未握有證據。

  「是嗎?」她的哥哥太天真了。「先皇賜給哀家的令牌,在哪?」

  聞言,國舅爺與三王爺對望一眼,神情一變。

  「在小女子這。」此時走進密室的竟是那被送出宮的蘭美人。「小女子見過太后。」她走至太后身前,將令牌雙手奉還。「太后這令牌真是無往不利呢。」

  「原來是妳。」太后終於明白皇上對她的指控。「原來是妳冒充哀家進了皇宮,傷了皇上的妃。」

  「小女子只是施了小把戲而已,太后言重了。」

  「是啊,蘭美人不過是易了容,進宮見了皇上的妃一面,對她對了點手腳,如此而已。」國舅爺說的敷衍。

  「如此而已?」太后嘆息似地笑了。「你們太不了解皇上了。倘若有人能讓你們免去死罪,這人必是皇上的妃。」

  『皇兒心中可有未來的妻妾人選?』皇甫皇十歲時,太后便與他談過這話題。只因相貌俊美的他,自小便是眾人目光凝聚之處。

  『吾只要妻,不要妾。』年紀尚輕的他,早有自己的堅持。

  『三妻四妾乃人之常情。』

  『這世間能只愛一人,也只讓一人所愛,是何等專一、獨有的幸福。』他自小便是如此地不同。

  『何種女子會讓皇兒動心?』當年的太后好奇一問。

  『倘若有女子不貪於吾之位、不懼吾之權、不屈吾之意,仍據理力爭、擇善固執,即使相貌無鹽,吾亦為之心動。今生今世,吾只愛她一人。』
        
  「皇上的妃?」蘭美人歹毒一笑。「恐怕會比咱們更早走上黃泉路呢。」就算得寵的大納言未因行刺皇上不成而攬上死罪,也終究逃不了一死。

  這是她對皇上的報復。

  報復皇上納了她卻不曾愛過她,甚至為了另一名女子而不惜送她出宮。

  她從不曾想過要完全獨佔皇上一人,卻也沒料到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玉石俱焚雖非明智之舉,甚至是一種悲哀,但卻令此時的她感到痛快。

  一時未聽明白的太后,仍是不死心地勸著:「向皇上請罪吧,當皇上給出三日期限時,你們便輸了。」

  「道理何在?」國舅爺不服氣。

  「期限一至,必有游移之人因恐懼而認罪,有人認罪便有了人證,隨之而來的物證與參予名單也呼之欲出了。」這麼多年來,她很清楚聰穎過人的皇上所走的每一步棋皆暗藏玄機。

  「那咱們便派人先將畏罪者給殺了。」蘭美人出著主意。

  「滿城皆是皇上的軍隊,如何動手?」太后又嘆了口氣。「若真動得了手,又豈能殺光所有畏罪者而不被察覺?」她看似平靜神情染上淡淡憂傷。「再說,私自誅殺王朝之臣,也是死罪一條。」

  「既然皇上如此趕盡殺絕,咱們便和他談個條件吧。」三王爺心中這一計可是最後的手段了。

  「怎麼個談法?」國舅爺的精神一振。

  「拿大納言的命換咱們的命。」

  「怎麼換?」國舅爺提高了語調。「大納言被蘭美人施了『金蟬蠱』,三十日內若未由養蠱者取出體內的蠱,則死亡的蠱所帶的劇毒將讓人渾身劇痛潰爛而亡。」他突然瞪著三王爺。「教蘭美人施蠱的養蠱之人已讓你給殺了,誰來取出大納言體內的蠱?」

  什麼?! 太后無法置信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如此歹毒之計,竟用在一名無辜的女子身上?一名皇上所深愛的女子身上?

  「此事皇上可知情?」三王爺反問著。

  呆愣之後,國舅爺與蘭美人笑了。

  「哈哈哈!高招啊。」國舅爺撫手叫好。「待皇上察覺不對勁時,咱們早已離開王朝邊境,遠走高飛了。」

  「姨母該不會出賣咱們吧?」三王爺對著太后說著,緊盯著她的銳利眼眸是試探,也是威脅。

  悲傷地扯唇一笑,太后毫無所懼地開口:「倘若外甥不放心,此時便可將哀家給殺了。」

※※※※※※

  才兩三天光景,眼前這不大的牢房幾乎已讓書冊所塞滿,儼然是一座小巧的藏書閣了。

  繞過一疊疊堆置於地的書冊,果然如他所料,她仍是趴伏於書堆上睡著了。

  她熟睡的模樣牽動了皇上的好奇心。他學她席地而坐,學她趴伏於書堆上的姿態睡著,似乎想弄明白趴在書堆上當真如此好眠?

  過沒多久,皇上的眉漸漸蹙攏,浮上唇際的笑似乎是在嘲笑著他的自討苦吃。

  毅然決然地起身,自然地將她一併抱起,雙雙於一旁的軟榻上躺下。

  瞧瞧這間牢房,書冊、文房四寶、桌椅、軟榻、被褥一應俱全,若非床太佔位置,皇上還真會下令將床也一塊兒搬進牢房裡。

  『這簡直比十八的臥房還舒適了,哪像牢房了?』她望著一堆不該出現在牢房裡的東西,眼中的笑怎麼也藏不住。

  『將妳送進大牢乃是權宜之計,又非真要妳入獄受苦。』況且,這一切也是為了他自己。

  每晚必至此處擁她入眠的他,又豈能睡在地上?

  「皇上有心事?」於他懷中抬起頭來,萬十八自他冷情的臉上嗅出一絲不對勁。

  「吾吵醒妳了?」收回飄遠的思緒,皇上側首望她。

  「沒這回事。是十八睡飽了。」當皇上抱起她時,她便已清醒了。「在為了明日該如何處置叛臣而傷神?」雙手平貼於皇上胸前,撐起上半身的她將眼前的他瞧得仔細。

  「妳聽說了?」對於她總能輕易猜中他心事一事,他已漸漸視為理所當然。

  「這麼大的陣仗,連百姓都知曉原由了,身為大納言的十八怎能不清楚?」

  「妳說,吾該如何處置?」數百條人命全在他一念之間。

  「皇上已給過他們機會了。」三日期限雖不算長,卻也不算短。

  「吾可是昏庸殘暴之王?」

  明白皇上為何如此一問的她,心中疼惜著。「皇上是十八見過最英明睿智的皇上。」

  「那……」

  伸指按壓上皇上的唇,萬十八搖了下頭。「貪婪本是人的劣根性。貧窮時,渴求榮華富貴;名利雙收時,渴求位高權重。被欲望所主宰之人,任何事皆做得出來。」

  「吾從不渴求此位。」他所渴求者,唯她而已。

  「十八明白,皇上是身不由己。」身為王朝的二皇子,皇上有他應盡之責。「皇上不是人當的,只有皇上明白箇中滋味。」

  「皇上不是人當的?」她的話逗笑了他。「說得好。」忍不住地,他親吻了下她的額。唯有和她在一塊兒時,他才能如此安心自在。

  「這話是第十七代大納言說的,十八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那被皇上吻過的額心,溫熱著。

  是嗎?

  望著她唇邊淺笑,他心中卻興起了一股歉疚。

  萬十七會說出「皇上不是人當的」這句話,表示他深知宮廷爭鬥與人心狡詐。這樣的他豈會願意自己的親生女兒身陷其中?

  身為大納言是不容推拒的宿命,但入宮為妃卻是可選擇的。而她,仍是飛蛾撲火般地迎來。

  「萬十七可有對妳說,妳是王朝以來最傻的大納言?」突然間,皇上環緊了她的身,於她耳邊低喃。

  搖了搖頭,萬十八說得得意。「家父說,十八是最得寵的大納言,而皇上是仁慈的好皇上。」

  仁慈的好皇上?這是她第二回這麼說他了。「何以見得?」

  「將十八這嫁不出去的女子納為自己的妃,此等善心義舉豈不堪稱仁慈?」

  「妳可知曉妳的未及出嫁源自於吾的私心?」他身指撫著她微笑的唇。「吾不願見妳嫁與他人為妻。」

  「皇上私心的好。」他坦承的妒忌讓她開心不已。「倘若皇上賜婚才是真正為難十八。」

  「那妳會怎麼做?」

  「到金佛寺出家為尼。」她說的認真。

  「無吾應允,佛祖怎敢收妳?」她的認真令他板起了臉。

  「倘若佛祖不收,十八只好使出最後一招。」她的手撫上了他的頰。「求皇上要了十八。」她的唇落下,落在他略帶清冷的唇上。「就像那晚一樣,求皇上要了十八為止。」

  「狡猾。」皇上回吻著她的唇瓣,罵得憐愛。「妳明明知曉,吾根本不能無妳相伴。」

  「皇上不說,十八怎會知曉。」皇上的話宛如蜜一般沾上她的心。

  唇一扯,皇上魅惑地笑了。「待一切底定之後,吾會讓妳徹底知曉吾之意。」

  他壓下她,於她張口輕呼之際,深深地、密密地、無限眷戀地深吻了她一回,直至她喘不過氣為止。

  「皇上。」萬十八主動擁摟著皇上的腰,在他離開她的唇之時。「千萬小心。」她知曉他將前往大殿,因今晚子時一過,皇上的大軍將奉命而行。

  「吾有大軍守護,別擔心。」他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倒是妳,可別為了不知名的巫術或蠱術而累壞了身。」她那不眠不休的衝勁總是讓他放心不下。

  「別擔心,十八和御醫研究之後已有了大致的方向。說不定皇上敉平叛臣時,十八也找出了解決之道。」

  「那樣甚好。」望著她動人的臉龐,皇上忍不住俯下身來於她耳畔輕聲說道:「吾可不想在牢房的軟榻上要了妳。」

  「……」

  她的皇上啊……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萬十八忙將雙手摀上那佈滿紅嘲的臉頰,跳亂的心久久無法平息……

※※※※※※

  王朝的大軍行動了,早已密密佈下的天羅地網如今只是等著收網而已。

  天未亮,叛臣名單中的罪人一一被押入天牢,無一倖免、無一逃脫,鞠勢全掌控於皇上之手,僥倖不得。

  「你要同朕談條件?」皇甫皇說話的對象雖是三王爺,但他望的卻是與叛臣站在一塊兒的蘭美人。

  最毒婦人心,他早該料想到了。

  能得地利之便,用最短的時間易容冒充太后入宮的,除了熟知宮裡一切的她之外,誰能辦得到?

  他早該防著她了,只是沒料到他一時的心軟竟害慘了他的十八。

  「我的要求很簡單,只要皇上放我等一條生路。」三王爺說得輕鬆。

  「拿什麼換你們的命?」

  「大納言的命,皇上覺得值不值得?」三王爺的臉頰稍稍抽動。

  皇上沒有開口,停駐於三王爺身上的目光泛起腥紅血色。

  「皇上肯定察覺到了吧,大納言對某些字眼特別『厭惡』,厭惡到想殺人。」他這樣的說法應當沒錯吧。「將這樣的大納言放在身邊,豈不是將自己的命交在她手中?」他不懷好意地提醒著。「我知道皇上根本不在意,但眾臣若知曉了,來自各方的反對聲浪恐怕會要皇上廢了大納言吧。」

  「這還輪不到你費心。」

  「身為皇甫王朝的三王爺,替皇上分憂解勞乃臣之責,不容推卸。因而臣替皇上準備了解藥。」三王爺的手肘撞了撞一直默不吭聲的國舅爺。

  解藥?這兩個字沉入了皇上的心,令他深黑的眸隱見波動。

  「大納言中了蠱,一種金蟬蠱。」國舅爺幫腔著。「此蠱能控制人的心神,讓人做出意想不到之事。幸好此蠱只能於人體內存活三十日,只不過……」

  「朕無多大耐性。」

  國舅爺頸子一縮,為了皇上語氣中的殺意。「只不過蠱蟲死時,蠱毒亦跟著爆發,若無解藥,則神仙難救。」他們的命能不能保住就看這一回了。

  他的話都說完了,而他積滿手心的冷汗則是讓他的謊話給逼出來的。

  「如何證明解藥為真?」皇上盯著三王爺手上的白玉瓷瓶。

  「解藥只有一枚,無人能證明。」三王爺搖著手中瓷瓶。「皇上只能選擇信或不信。」這是一場賭注,他豁出性命的賭注,而且非贏不可。

  垂下眸,皇上冷酷的唇線鬆動。

  他輸了。

  從三王爺提起「解藥」二字時他便知曉,這一仗,他輸了。

  這世間無一人、無一事物能贏過萬十八在他心中的地位。他視她如命、愛她如命,深知他的三王爺抓住了他此生唯一的弱點。

  「取藥。」皇上平淡卻威嚴的語調震懾了眾人的心。

  「皇上,誰知這解藥是否……」堂玄滿心懷疑。

  「即使為假,此時朕也寧願相信它為真。」只要有任何一絲解救萬十八的機會,他絕不錯放。

  「皇上英明。」三王爺放聲笑了。「這解藥換我等人平安離開王朝國境。」他索取著皇上的承諾。

  「若再踏入王朝一步,人人得而誅之。」皇上眸中的殺意不減。

  「成。」三王爺抬手將瓷瓶交給了堂玄。「我等告辭,後會無期。」他盯著皇上,得意的笑容藏不住。

  皇上伸手一揮,包圍著王爺府的大軍立即讓開一條路來。

  「駕」一聲,三王爺、國舅爺、蘭美人以及隨侍的兵僕等全都快馬加鞭地逃離此地。

  而蘭美人回眸一瞥時的陰狠笑容,令皇甫皇心中的不安倏然加劇。

  「找出太后。」皇上一聲令下,搜查的侍衛已竄入王爺府。「堂玄,讓他們找出意室。」

  堂玄聞言,心下一驚,飛縱的身影眨眼不見。

  得知皇上動氣的太后,刻意讓皇上放出宮的太后,不管是勸降或是通風報信,必會到此,如今人呢?

  皇上負於後的手握成了拳。

  「皇上。」堂玄回來了,背上背著一人。

  此人摻著銀絲的長髮披散,擱置於身側的雙手隨意擺動,似乎無法控制,未著履的雙腳皮膚光滑卻脹滿血色。

  蹲下身子,皇上撥開眼前女人覆面的髮,心下一沉。

  他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眼前女人隱泛淚光的眼,聽她張著口卻無法辨別的嘎啞難聽聲音,看她奮力甩動肩膀卻仍舉不起的手,一股閃入腦中的念頭令他雙目暴睜。

  「太后被毒啞了嗓子,廢了四肢。」堂玄查看後據實以告。

  「拿紙筆來。」如同冰山撞擊的聲響,凝結了四周之氣。「嗓子啞了,手廢了,嘴巴總還能動吧。」

  「太后請。」堂玄忙將取來的筆遞向太后,讓太后張口咬著。

  太后閉了閉眸,俯首於紙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藥、假。

  「是否下蠱?」皇上那緊抿的唇已成一直線。

  太后點了下頭。

  「如何解?」

  無解。養蠱者已死。

  「不可能!」皇上一聲暴吼,驚天動地。「御醫呢?天下的大夫呢?朕不信無人能治!」

  太后垂下頭來,不忍見他隱藏於盛怒之下的哀悽。

  「堂玄,立即召集御醫與地方大夫,誰能治好大納言,封侯進爵。」他下了旨,心中的惶恐卻未稍減。

  他不能放棄!他對著自己吶喊著,為了他的萬十八,他死也不能放棄啊。

  他還未帶她去瞧瞧租地予民的實施成效,還未與她共同擬定來年的賦稅與農作物的栽種種類,還未擬出河川疏洪與堤防建造方案,還未……太多太多,有太多太多的事他還未和她一同完成。

  失去她的他,如何獨活?

  「皇上。」堂玄趨前將皇上扶起,他那冰冷的手指讓堂玄的心也跟著一涼。「皇上?」他不輕易外露的擔憂此時卻無法隱藏。

  「別讓大納言知曉。」他抓著堂玄的手臂,叮嚀萬千。

  他不想見她明明傷心欲絕卻又得對他強顏歡笑的模樣,更不想見她為了讓他好過而做出什麼傻事。

  為什麼?他仰首望天。

  十多年來,他從不枉死一人,從不殘暴無道。他心之所嚮從來只有與她好好共度一生,難道連這小小的奢望上天也不願給他?

  虧他貴為一國之君,虧他枉為一國之君,豈知這在人間彷若神明的君王卻連自己心愛的女子也保不住。

  如此君權要來何用?如此君王要來何用?

  「哈哈哈!」突然間,皇甫皇縱聲大笑,夾雜無限哀傷的笑聲令人聞之心疼。

  天若有意亡他,儘管衝著他來吧。

  『二皇子為何不願為王?』

  『吾性野不羈,常為驚世駭俗之事,以吾為王,豈不天下大亂?』人貴自知,這點認知他從不避諱。

  『胡說。』萬十八駁斥著,語帶焦急。『二皇子高瞻遠矚、深謀遠慮,胸懷泱泱大器,如此將才不為王,枉為皇甫之姓。』

  『吾頭一回聽妳如此讚許吾。』他眸中異彩無人窺見。

  『不只是臣,幾乎所有人都如此認為。』

  逼吾為王,對妳有何好處?

  『明君能讓臣不會太辛苦。』她的含意可真是深遠。

  『大納言說得倒輕鬆。』他嗤之以鼻。『大納言乃世襲官位,倘若不順心,隨時可罷官求去,吾一旦為王,豈可隨意離去?』

  『二皇子意欲為何?』他瞬息萬變的心思,有時她也無法跟上。

  『不論任何原由,妳離開吾那一日,吾便不再是本朝之王。』

  『二皇子豈可如此任性?』

  『吾之本性,大納言本心知肚明。』她的責難對他起不了任何作用。『為了王朝,大納言責任重大。』

  『屆時,二皇子欲何去何從?』不為王的他,又當如何?

  『當然是追隨吾所愛之人而去。』他笑了,瀟灑的笑容卻有著費解的哀傷神色。『有所愛之人相伴,即使黃泉之路也比成王之路來得有趣多了。』

※※※※※※

  牢裡,萬十八呆坐於地。

  一本古書冊攤放於她腿上,泛黃的紙上字跡已模糊不易辨識,但若字字細瞧,終可窺其全貌,解得其文。

  不知呆坐了多久後,萬十八動了。

  她拿起腿上的書,眨著眼、揉著臉,不置信地將紙上的字確認再三,將自義思亮再三,方頹然放手,任書冊掉落於地。

  不久前,她方沾沾自喜地向皇上說她將有解決之道;不久前,她還自以為是地認為不論是巫術或蠱術總有解決之道。如今方知,她錯了。

  下蠱者真正想殺害的並非皇上,而是她啊。

  她並不怕死,只怕獨留皇上一人於世;她死不足惜,只怕從此無人陪皇上談心,徒留一世孤寂。

  鮮少對人談及自己的皇上,總是將所有的愁苦埋入他心底最深的角落。他不曾嫌煩,亦不曾喊苦,即使是面對她也未曾鬆過口。

  『傷心之事說出口,只會更傷心;傷人之事說出口,只會更傷人。我朝大納言,絕非聽人訴苦之人。此非大納言之責,亦非朕所願。』

  這便是她的王,她唯一的皇。

  如此事事一肩扛,事事一心藏的王,教她如何放得下手?如何走得開身?

  失去了她的皇上,誰來讓他為難?誰來同他爭辯?誰來幫他說服朝臣?誰來讓他費心呼呵護……誰來讓他的心得到安歇?

  『二皇子願意登基為王,多虧有妳。』

  『十八不明白。』爹爹話讓她一頭霧水。

  『因妳是王朝的大納言,所以他只能是王朝的王。』

  『十八仍是不明白。』

  『往後妳便懂了。』萬十七那別具深意的笑至今她仍清楚記得。

  現下的她懂了,也明白了,卻已與他行至終途,即將生死兩茫。

  「皇上……」萬十八抓著胸口衣襟,淚已潸然。「十八這一生要辜負您了。」


  中蠱者,先聞奇香而後失神。

  清醒後仍不知身已中蠱,而深陷施蠱者之計謀。

  中蠱者於不知不覺中執行施蠱者之命,或殺人、或偷竊、或自殘等,令人防不勝防。

  唯蠱蟲入人體必亡,或十日或三十,端看養蠱者之能耐。

  屍蠱含劇毒,蠱死前由養蠱者取出,人方可活命;蠱死後則人亦藥石罔效,神仙難救。

  下蠱如同下毒,皆欲致人於死,唯下蠱者心思之歹毒更勝後者,十之八九不留活路,。

  坊間謠傳蠱毒可治,唯筆者無緣親見活命之人。

          ───怪老叟江湖毒史隨記之一百三十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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