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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瑟魯很快便帶著雀鷹的回覆返家:「他說他今晚就走。」
恬娜滿意地聽著消息,慶幸他接受她的計畫,能遠離他害怕的訊息跟信使。但等她用蛙
腿大餐餵飽石南跟瑟魯,把瑟魯抱上床,唱歌讓她熟睡後,她在無燈無火下獨坐,心情開始
沉重。他走了。他不夠健壯,他迷惘而不確定,他需要朋友,她卻要他離開已是朋友與願意
成為朋友的人。他走了,但她必須留下,引開獵犬,至少要知道他們打算留在弓忒還是返回
黑弗諾。
他的驚慌,以及她對這份驚慌的順從,開始顯得如此不合情理,甚至讓她認為他離開也
同樣不合情理、不可能。他會善用智慧,躲在蘑絲家,因為整個地海中,這是王最不可能去
找大法師的地方。他最好待在那兒直到王的使者離開,然後就可以回到歐吉安的房子,他歸
屬之處,一切將會繼續,她照顧他直到他精力回復,他給予她親密陪伴。
門口的影子遮蔽了星辰。「噓!醒著嗎?」蘑絲阿姨走進屋內「好啦,他出發了。」她
如同謀般興奮說道「走老林道。他說他明天會穿過森林到通往中谷的路,一路走過橡木泉。
」
「很好。」恬娜說道。
蘑絲比平常更大膽地自顧自坐下。「我給了他條麵包和一點乳酪在路上吃。」
「謝謝妳,蘑絲,妳真好心。」
「葛哈夫人」蘑絲在黑暗中的聲音又帶著她誦咒與施法時的吟唱語調「親愛的,我一直
想就我能力所及告訴妳一些事,但我知道妳曾與大人物同行,也曾身為其中之一,每次想到
這兒,就不敢再開口。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即使妳學會符文、太古語,還有在異邦向那些
智者習得的所有知識,妳還是不會知道。」
「沒錯,蘑絲。」
「那就好。所以我們說到那些女巫識得女巫、力量識得力量的事時,我也講了,那個已
離開的人,無論他以前是什麼,他現在都不是法師了,只是妳否認這點。但我說對了,是不
是?」
「是的。」
「哎,我說對了。」
「他自己也這樣說。」
「他當然會這樣說。我可以說他那個人啊,不會說謊,不會說東說西搞得人頭昏腦脹,
也不會沒牛還試著趕車。但我很坦白說,我很高興他不在了,因為他現在已經不是那麼回事
兒,所以已經行不通,再也行不通了,就這樣。」
除了「沒牛還試著趕車」這段,恬娜完全不懂蘑絲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
害怕」她說:「哎,我是知道一些,但我不瞭解,為什麼他會感到如此羞恥,但我知道他認
為他應該死。我知道我對生存所知的一切,就是有事要做,也有能力去做;那是喜悅、榮耀
,一切。而如果不能再做那些事,或是那些事被剝奪了,那還有什麼用呢?人一定得有什麼
??」
蘑絲傾聽點頭,彷彿受益良多,但隨即又說:「一個老頭兒突然變得像個十五歲男孩,
一定是件怪事兒。」
恬娜幾乎要問:「妳在說什麼啊,蘑絲?」卻莫名住口。她發現她一直豎直耳朵,等著
格得從山中漫遊回到屋內,她等著聽到他的聲音,她的身體否認他離去的事實。她突然瞥向
蹲坐在歐吉安火爐旁椅子上,包在一團黑暗中的女巫。
「啊!」她說道,許多思緒突然同時湧入她腦海。
「難怪」她說:「難怪我從來沒有??」
在頗長一段靜默後,她說:「他們??巫師??這是個咒法嗎?」
「當然是,當然是,親愛的。」蘑絲道:「他們對自己下咒。有人說他們做了交易,像
反過來的婚約,有誓言之類的,以獲得力量,但我覺得這聽起來不太對,就像是跟太古力打
交道,而非真正女巫所做之事。老法師跟我說他們沒做這類事兒,不過我知道有些女巫會這
麼做,也沒什麼壞處。」
「養大我的那些人就這麼做,發誓守貞。」
「喔,對了,妳跟我說過,沒男人。還有那些『太堅』。太可怕了!」
「但為什麼,為什麼??我從沒想過??」
女巫大聲笑道:「這就是他們的力量啊,親愛的。妳不會想到!妳不能!他們一旦施了
法,也就不會想到。怎麼可能呢?放掉力量嗎?不行的,可不是嗎,不行的。一分耕耘一分
收穫,所有人都該這樣。所以那些男巫知道,那些力之子,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這點。但妳
知道,要男人不當男人是很不自在的,就算他能把太陽從天上叫下來也一樣。所以他們用束
縛咒把這事完全拋到腦後,也真的做到了。就算現在時日不好,咒文常常出錯啦,但我還沒
聽過哪個巫師打破這咒文,用力量滿足自己的肉慾,就連最糟的巫師也不敢。當然,還是有
那些會用幻術的,不過他們只是自欺欺人;還有些成不了氣候的小男巫,會耍耍巫術的那種
,他們會試著對村婦施迷惑咒。但在我看來,這些小咒語都算不了什麼。重要的是,兩種力
量都一樣大,互不侵犯。我是這麼想。」
恬娜坐著思索,深陷其中。終於她說道:「他們將自己隔絕起來。」
「哎,巫師必須如此。」
「但妳沒有。」
「我?我只是個老女巫啊,親愛的。」
「多老?」
一分鐘後,蘑絲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帶著一絲笑意:「老到不會去惹麻煩了。」
「但妳說過??妳未曾禁慾。」
「那是什麼意思,親愛的?」
「像巫師那樣。」
「喔,沒有。沒有,沒有!沒什麼值得看的,但我知道怎麼看他們??那不是巫術,妳
知道,親愛的,妳知道我在說啥??拋個眼色,然後男人一定會過來,就像烏鴉一定會呀呀
叫一樣。可能一天、兩天,或三天後,他會來我這兒,『我家狗兒需要治病』、『我需要草
藥茶給我奶奶喝』,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如果我夠喜歡他們,他們說不定可以如願。至於
愛,想得到愛--我不是那種人。也許有些女巫是,但我要說她們污衊了自己的技藝。我為
錢施展技藝,但我從愛中享受歡愉,我是這麼想的。不過也不全是歡愉。我曾迷戀這裡某個
男人好久,好幾年,他長得很好看,但心地又硬又冷。他早死了,他就是那個後來搬回來住
的鎮生的老爹,妳知道他是誰嘛。哎,我那時對那男人醉心到用盡自己所有技藝,在他身上
下好多迷咒,但都白費了。什麼都沒有。蘿蔔擠不出血來。當初我會在還年輕時來銳亞白,
就是因為在弓忒港惹了男人的麻煩。我不能提這些,因為他們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有力量
的是他們,不是我!他們不要兒子跟我這樣一個普通女孩混在一起,他們叫我骯髒的蕩婦。
如果我沒逃上這兒來,他們會把我解決掉,就像殺隻貓一樣。但是,哎喲,我多喜歡那小子
啊,他圓潤光滑的手臂跟腿,黑亮的大眼睛,即使這麼多年,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兩人在黑暗中默坐許久。
「蘑絲,妳有男人時,得放棄妳的力量嗎?」
「完全不用。」女巫自滿地說。
「但妳說過,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難道在這方面,男人與女人不同?」
「親愛的,有什麼是一樣的嗎?」
「我不知道。」恬娜說:「我覺得大多數差別是我們自己造成的,然後又抱怨連連。我
不認為『魔法技藝』、力量,對男巫或女巫有什麼差別--除非力量本質不同,或是技藝不
同。」
「親愛的,男人付出,女人收穫。」
恬娜坐著,沉默但不滿意。
「跟他們比起來,我們好像只是點小力量。」蘑絲說:「但這力量來自很深的地方,根
深柢固。像叢老黑莓一樣。巫師的力量或許就像棵樅木,又大又高又偉大,但暴風雨一吹就
倒了;黑莓叢可是殺不死的。」她發出母雞般咯咯笑聲,對自己的比喻很滿意。「所以啦!
」她有力地說:「就像我說的,或許他走了好,否則鎮上的人會開始嚼舌根。」
「嚼舌根?」
「妳是個節操端正的女人,親愛的,節操就是女人的財富。」
「女人的財富。」恬娜再次漠然重複,然後說道:「女人的財富、女人的寶藏、女人的
私藏、女人的價值??」她再也坐不住,起身伸展背脊、雙臂。「像找到山洞的龍,為寶藏
私藏建造堡壘,求取安全,所以睡在寶藏上,變成了寶藏。收穫、再收穫,永遠不付出!」
「哪天妳失去節操時」蘑絲淡然說:「妳才會瞭解它的價值。它不是一切,不過很難替
代。」
「蘑絲,妳會願意放棄女巫身分以換取節操嗎?」
「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兒,蘑絲若有所思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知道。我有某方面
的天分,但少了別的。」
恬娜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雙手。被這舉措嚇到的蘑絲站起身來,微微退縮,但恬娜把
她拉前,吻了她的臉頰。
老婦舉起一隻手,怯生生摸了恬娜的頭髮一下,像歐吉安曾做那般。然後她自恬娜懷裡
抽身,嘟噥著該回家了,動身走到門口,又問:「有這麼多外地人在這兒,妳想要我留下來
嗎?」
「回去吧。」恬娜說道「我很習慣外地人了。」
***
那晚,她躺著入睡時,再次進入充滿風和光芒的深淵,但這次光芒霧濛濛,帶著紅色、
橘紅色、琥珀色,彷彿空氣正在燃燒。她同時在又不在此元素中;飛在風中,又成為風。風
的吹拂、自由的力量,沒有聲音在呼喚她。
***
早晨,她坐在門階前梳整頭髮。她不像許多卡耳格人擁有金髮--她膚白但髮黑,現在
依然烏黑,幾乎沒有一絲灰髮。既然格得不在,她節操也保,她決定今天的工作就是洗衣服
,順便用些洗滌用的熱水洗頭。她在太陽下曬乾長髮,梳整。在炎熱風大的早晨,火花隨著
髮梳在飛舞的髮尾劈啪作響。
瑟魯走到她身後看著。恬娜轉身,發現她專注到幾乎全身發顫。
「怎麼了,小鳥兒?」
「火飛出來。」孩子說,帶有恐懼或亢奮。「滿天都是!」
「這只是從我頭髮冒出的火花而已。」恬娜說道,有點驚訝。瑟魯在微笑,而她不記得
以前看過這孩子微笑。瑟魯伸出雙手,完整的及燒傷的手,彷彿要碰觸、跟隨某種圍繞恬娜
鬆軟飄飛秀髮的飛舞軌跡。「火,都飛出來了!」她重複道,然後笑出聲。
那一刻,恬娜首度自問瑟魯如何看她、看整個世界,繼而明白自己完全不知道。她無法
知道,以一隻燒去的眼睛能看到些什麼,而歐吉安的話「人們會怕她」回到她耳邊。但她毫
不懼怕這孩子。她反而更用力梳理長髮,讓火花飛舞,再次聽那細小沙啞的快樂笑聲。
她洗淨床單、擦碗布、她的內衣、替換的洋裝與瑟魯的洋裝,然後(確定山羊都關牢在
牧地羊圈後)把衣物平鋪在草原乾草上曬乾,用石頭壓住,因為風很強勁,帶著一絲暮夏的
狂野。
瑟魯正在成長。以大約八歲的年紀來說,她仍十分瘦小,但在前兩個月,傷終於癒合,
不再疼痛後,她更勇於到處玩耍,也吃得更多。很快,雲雀所送的,原本屬於她五歲小女兒
的舊衣,就要穿不下了。
恬娜想,她可以到村裡拜訪織工阿扇,看看他有沒有一兩塊零頭布,讓她用餵豬的餿水
交換。她想幫瑟魯縫些衣物穿,也想探望老阿扇。歐吉安過世與格得病養,讓她與村裡熟人
疏離。(她確認瑟魯跟石南在一起,然後往村子出發,一面心想)他們兩人像往常一般,將
她拉離她知曉的一切,包括她知道該如何做的事,與她選擇生活的世界--沒有王與后,沒
有超凡力量與征服,沒有高等技藝、旅程跟冒險,只有平凡人做平凡事,如結婚、養孩子、
種地、縫紉、洗衣。她帶著一絲報復思索,好似要把思緒射向此刻前往中谷途中的格得。她
想像他走在路上,接近她跟瑟魯曾共眠的小山谷;她想像那纖瘦灰髮男子獨自沉默行走,口
袋裡放著女巫給的半條麵包,心裡放著沉沉一擔愁苦。
「也許該是你發現的時候了。」她想著「輪到你該曉得自己在柔克可沒學得無所不知!
」正當她如此在腦海裡對他說教時,另一個影像插入:她看到格得附近有個之前在路上等著
她跟瑟魯的男人。她不由自主說:「格得,小心!」擔心他,因為他連棍子都沒拿。她看到
的不是那個嘴上長毛的大塊頭,而是另一個戴皮帽的年輕男人,那個盯視瑟魯的男人。
她抬起頭,看著阿扇房子旁的一間小屋,她當年在此處的住所。在她與房子之間有個人
走過,正是她剛記著、想像的人,那個戴皮帽的男人。他經過村屋門口,走過織工屋前,沒
看到她。她看著他毫不遲疑走過村裡的街道。他要不是往山路的轉彎口走,就是朝大宅去。
恬娜不加思索遠遠尾隨在後,直到看清他轉向何處。他上了山,往銳亞白領主宅走去,
而非格得選擇的道路。
她立時轉身,去探望老阿扇。
雖然阿扇像許多織工一樣,幾乎離群索居,但仍以他害羞的方式對當年的卡耳格女孩表
示善意,隨時準備保護她。她想,多少人保護過她的節操啊!現在幾乎眼盲的阿扇收了名學
徒,擔負大部分紡織工作。他很高興有客來訪。他彷彿行早朝般坐在一張老舊木雕椅上,頭
上掛著他通名的由來:一把非常大的漆畫扇,是他家的傳家之寶。據說這是一名慷慨的海盜
給他祖父的謝禮,因為他為他趕製船帆。這把扇子掛在牆上公然展示。恬娜再度看到這把扇
子,扇面上身著燦爛玫瑰色、翡翠色、碧藍色服飾的精細男女畫像,以及黑弗諾大港的高塔
、橋樑、旌旗,立時讓她感到熟悉。來銳亞白的訪客經常被帶來看這把扇子,眾人都同意,
這是整個村子裡最貴重的東西。
她欣賞扇子,知道這會讓老人非常高興,也因它的確非常美麗。然後他說道:「妳在過
往旅行途中,沒看過多少這樣的好東西吧?」
「沒有,沒有。整個中谷都沒有這樣的東西。」她說道。
「妳住在我村屋時,我有沒有讓妳看另一面?」
「另一面?沒有。」聽到這回答,老翁說什麼都要拿下扇子,不過得是她爬上去,小心
翼翼解下扇子,因為他眼睛不好,也爬不上椅子。他緊張地指揮她,她將扇子放在他手中,
他老眼昏花地檢視,半閉雙眼以確定扇骨可自由滑動,然後收起扇子,轉面,交給她。
「慢慢打開。」他說。
她依言展開。扇摺緩移,龍也同樣緩移。淡雅細緻地繪在泛黃絲綢上的是淺紅、藍、綠
色龍群移動、群聚,如同另一面的人像群眾在雲間、山巒間。
「把它舉起來,對著光。」老阿扇說道。
她照做,然後看到光線穿透扇子,讓兩幅畫合而為一,雲朵及山巒化為城中高塔,男女
背有龍翼,龍亦以人眼望出。
「妳看到了嗎?」
「看到了。」她喃喃道。
「我現在看不到,但它在我的腦海裡。我沒讓太多人看。」
「這真是非常奇妙。」
「我一直想拿給老法師看」阿扇說道:「但忙著忙著就忘了。」
恬娜再次將扇子迎光轉動,然後將它照舊架好。龍隱藏在黑暗中,男女在白日下行走。
阿扇接著帶她出去看他養的一對豬,長得十分健壯,慢慢養胖,打算秋季製成香腸。他
們討論了石南提餿水的缺點。恬娜問他,能不能要塊零頭布幫小孩做件洋裝,他非常樂意,
為她拉出一大匹細緻亞麻布;而他的學徒,一名年輕婦女,在寬大織布機上蹙眉埋首工作,
彷彿將他的孤僻連同技藝一併學起。
走路回家時,恬娜想,讓瑟魯坐在那織布機面前,便足以謀生。雖然大部分工作時間很
枯燥,不斷重複相同動作,但紡織是門高尚手藝,在有些人手中甚至是高貴的藝術。所有人
都認為,織工因常關在門內工作,所以比較害羞、經常未婚,但他們依然受尊敬;而且,在
屋內的織布機前工作,瑟魯便毋須讓人看到她的臉。只是那隻枯爪般的手呢?那隻手能丟梭
子、排織線嗎?
難道她要躲一輩子嗎?
但她還能怎麼辦?「知道她的人生會如何??」
恬娜要自己想點別的事情,想她要做的洋裝。雲雀女兒的洋裝用家裡的粗糙手織布做成
,跟泥土一樣樸素。她或許可以把這塊布一半染黃,或用沼澤的紅茜草根染紅,然後搭配一
片白色圍裙或罩裙,綴上花邊。難道這孩子就該藏在黑暗中的織布機前,裙子上永遠沒有花
邊嗎?如果她小心裁剪,應該還餘足夠的布做件襯衣和第二條圍裙。
「瑟魯!」近家門時,她喊。她離開時,石南與瑟魯都在金雀花牧地裡。她又喊了一次
,想給瑟魯看布料,告訴她洋裝的事。石南從泉屋後走出,用繩子拖著西皮。
「瑟魯在哪兒?」
「跟妳在一起。」石南回答如此平靜,以致恬娜開始四下張望,直到她了解,石南完全
不知道瑟魯在哪兒,只是說出自己所希望。
「妳把她留在哪兒?」
石南完全不知道。她以前從未讓恬娜失望,似乎了解瑟魯必須像山羊一樣隨時照看。但
或許一直明白這點的是瑟魯,所以讓別人隨時看得到她?恬娜如此想,而石南既然無法提供
明確指引,她只好開始四處尋找、呼喚孩子,卻毫無回音。
她盡可能遠離懸崖邊。從她們到這裡第一天起,她就對瑟魯說過,因為單眼視力無法明
確判斷距離或深淺,所以絕不可以單獨走到屋下陡峭草原,或沿北邊陡崖走。孩子聽了她的
話,她一直都很聽話。或許小孩子健忘?但她不會忘記的。她可能不知不覺靠近崖邊?她一
定去了蘑絲家,沒錯,因為昨晚她獨自去過,她會再去那兒。一定是。
她不在那裡。蘑絲沒見到她。
「我會找到她,我會找到她,親愛的。」她安慰恬娜,但她未依恬娜期望,沿著林徑上
山找人,而是開始結起頭髮,準備施尋查咒。
恬娜跑回歐吉安屋內,一再呼喚。這次她望向屋下陡峭草原,希望看到一個小小身影蹲
在大石邊嬉戲。但她只看見大海在逐漸崩落的草原彼端,漆黑且波紋連連,讓她感到暈眩而
沮喪。
她走到歐吉安墓邊,然後更深入一小段林徑,叫喚。她穿過草地折返時,那隻紅隼正在
上次格得看牠打獵的同一點盤旋狩獵。這次牠俯衝、攻擊,利爪抓著某隻小動物飛起,往森
林快速飛去。牠要去哺育雛鳥,恬娜想。經過曬在草地上的衣物時,各種思緒非常清晰明確
地穿過她腦海:衣服乾了,該在天黑以前收拾;她必須更仔細搜尋屋子附近、泉屋、擠奶棚
。這是她的錯,都是因為她想把瑟魯變成織工、把她關到黑暗中去工作、要她保有節操,才
會讓這一切發生。歐吉安說「教她,教她一切,恬娜!」時;她知道不能彌補的錯誤必須昇
華時--她知道那孩子託付予她,她卻失職、背信,失去她,失去這唯一最大的贈禮。
她進到屋內,搜遍屋舍中每條走廊,再次探頭進壁龕,還繞過另一張床,最後口乾舌燥
,為自己倒了杯水。
門後立著三根木棍。歐吉安的巫杖與拐杖在陰影中移動,其中一道影子說:「在這裡。
」
孩子蹲踞在黑暗角落中,整個人縮成一團,看起來不比小狗大多少,頭埋到肩膀裡,手
臂與腿緊緊曲起,唯一的眼睛閉著。
「小鳥兒,小燕子,小火苗,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有人對妳做了什麼?」
恬娜抱著如岩石一般閉縮僵硬的小小身體,在臂彎中輕輕搖晃。「妳怎麼可以這樣嚇我
?妳怎麼可以這樣躲著我?我好生氣啊!」
她哭泣,淚珠落在孩子臉上。
「喔,瑟魯,瑟魯,瑟魯,不要躲著我!」
一陣顫慄竄過糾結四肢,終於慢慢放鬆。瑟魯動了動,突然攀住恬娜,將臉埋入恬娜前
胸與肩膀間的凹隙,更用力攀著,死命抓緊恬娜。她沒哭,她從不哭,或許她的淚水已經烤
乾了。她沒有淚水,但發出一段長長的哀鳴啜泣。
恬娜抱著她,搖著,搖著。非常、非常緩慢地,緊繃的握力開始鬆弛,頭穩穩枕在恬娜
胸前。
「告訴我。」女人喃喃道,孩子軟弱、粗啞地悄聲道:「他來了。」
恬娜最先想到格得,而她仍因恐懼而靈敏的思緒一發現這點,發覺「他」對她來說是誰
後,順道挖苦地笑了笑,繼續搜尋。「誰來了?」
沒有回答,只有一股由內而發的顫抖。
「一個男人」恬娜輕輕說:「戴皮帽的男人。」
瑟魯點點頭。
「我們在往這裡的路上看過他。」
沒有反應。
「那四人??我對他們發火的人,記得嗎?他是其中之一。」
但她想起瑟魯當時一如平常在陌生人前,頭壓得低低,藏起燒傷部分,不敢抬頭。
「瑟魯,妳認得他嗎?」
「認得。」
「是妳??是妳住在河邊營帳時認得的?」
頭點了點。
恬娜的手臂環緊她。
「到這兒?」她說,同時所有恐懼變成憤怒,變成火棒般燃燒她全身的憤怒。
她發出似笑的聲音:「哈!」然後想起凱拉辛,如凱拉辛的笑聲。
但對人類及女人來說,不是這麼容易。這簇火必須收斂。必須安慰孩子。
「他看到妳了嗎?」
「我藏起來。」
恬娜順著瑟魯的頭髮,終於說:「瑟魯,他永遠碰不到妳。聽我說,相信我:他再也不
會碰觸妳,他再也看不到妳,除非我跟妳在一起,而到時他得應付我。妳懂嗎?我的寶貝,
我的珍寶,小心肝?妳不必怕他,妳不能怕他。他要妳怕他,他吞食妳的恐懼維生。我們要
餓死他,瑟魯,我們要讓他餓死,直到他開始吞食自己,直到他因為囓咬自己雙手骨頭而嗆
死??啊,啊,啊,別聽我現在說的話,我只是生氣,只是生氣??我臉紅了嗎?我現在是
不是像弓忒女人一樣紅?像龍一樣紅嗎?」她試著開玩笑,瑟魯抬起頭,從自己皺塌、顫抖
、火蝕的臉回望她,說:「是的。妳是紅色的龍。」
光想到那男人進到屋裡、走到屋裡,過來看看他的傑作,或許還想做點修改,恬娜便感
覺那不像念頭,而像陣噁心,令人欲嘔,但反胃感在憤怒之下燃燒殆盡。
兩人站起身去洗把臉,恬娜認定自己現在最強烈的感覺是饑餓。「我餓扁了。」她對瑟
魯說,然後擺出豐盛的一餐,有麵包、乳酪、以油與草藥浸漬的冷豆、切片洋蔥和乾腸。瑟
魯吃了不少,恬娜也吃了很多。
兩人清理桌子時,她說:「瑟魯,現在這段時間我完全不離開妳,妳也不會離開我,對
吧?我們現在該去蘑絲阿姨家,她本來正準備著找妳的咒語,但現在她可以不用忙了,她可
能還不知道這件事。」
瑟魯駐足不動。她朝大開的房門瞥了一眼,瑟縮躲開。
「我們還得一路把洗好的衣物收進來。到家後我讓妳看看我今天拿到的布,好做件洋裝
,做件新洋裝,給妳的。一件紅洋裝。」
孩子立定,逐漸縮回自己的內心世界。
「瑟魯,如果我們躲藏,就只是在餵養他。我們要吃喝,然後讓他飢渴而死。跟我來。
」
對瑟魯來說,這份困難,這通往外界門口的阻礙,難以言喻地巨大。她退縮,將臉藏起
來,顫抖、踉蹌地走。迫她跨越是殘忍的,趕她出現是殘忍的,但恬娜毫不憐憫。「來吧!
」她說,孩子跟上了。
兩人手握手穿越草原走向蘑絲家。瑟魯好不容易抬頭望了一兩次。
蘑絲見到兩人並不意外,卻帶著某種奇異、警戒之色。她叫瑟魯進屋內看看環頸雞的幼
雛,要她挑兩隻帶回家。瑟魯立刻消失在她的庇護所中。
「她一直在屋子裡」恬娜說:「躲著。」
「她做得不錯。」蘑絲說。
「為什麼?」恬娜粗暴問道,沒有打啞謎的興致。
「附近??附近有東西」女巫說,並未焦慌恐懼,卻也神態不安。
「附近有惡徒!」恬娜說,蘑絲看著她,略略退縮。
「啊,好了」她說:「啊,親愛的,妳身邊有團火,頭上都是閃耀的火,我施咒找孩子
,但出了差錯,它似乎自行脫離,我不知道它是否已抵達終點。我很迷惘。我看到偉大的生
物。我尋找小女孩,但我看到牠們,在山中飛翔,在雲中飛翔。而妳現在就像這樣,頭髮彷
彿著了火。出了什麼事兒?什麼問題?」
「戴皮帽的男子」恬娜說:「一個還算年輕的男子,長得不錯。他背心的肩線綻了。妳
在附近看過他嗎?」
蘑絲點點頭。「他們雇他去宅邸堆乾草。」
「我有沒有告訴妳??」恬娜往房子的方向一瞥「瑟魯是跟個女人和兩個男人在一起?
他是其中之一。」
「妳是說,對她??」
「是。」
蘑絲像座木雕般僵硬站著。「我不知道」她終於說:「我以為我看的夠多了,但顯然不
夠。什麼??為什麼會??他會去??去看她嗎?」
「如果他是父親,也許是來索回她。」
「索回她?」
「她是他的財產。」
恬娜平和說道。她一面說,一面抬頭望向弓忒山巔。
「但我認為那人不是她父親,我想他是另一人,告訴我村裡朋友,說孩子『傷到自己』
的那人。」
蘑絲依然迷惘,依然被自己的咒法、視界,被恬娜的憤恨,及穢亂至極的邪惡存在所驚
嚇。她搖搖頭,十分落寞。「我不知道」她說:「我以為我看的夠多了。他怎麼能這樣回來
?」
「來吞食」恬娜說:「來吞食。我再也不會放她一個人。可是明天,蘑絲,早上我可能
得請妳在這裡幫我看著她約莫一個時辰。我去宅邸時,妳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哎,親愛的,當然。如果妳要,我可以在她身上施個隱藏咒。可是??可是他們在那
裡,從王城來的大官??」
「正好,他們可以看看老百姓怎麼過日子。」恬娜道。蘑絲再度後縮,彷彿躲避風從火
上吹起的一陣火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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