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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四 地海孤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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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50: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一群人在領主的廣闊田原上曝曬稻草,在明亮晨光中四散草坡上。恬娜遙望,看到其中
三名刈割人是婦女,其餘兩名男子,一個是男孩,另一人彎腰駝背、滿頭花白。她沿著一排
乾草堆走上前去,詢問婦人關於戴皮帽男子的事。
  「他從谷河口來」刈割人說:「不知他去了哪兒。」別人也走上前來,高興有機會休息
片刻。沒人知道中谷來的男人去哪兒,不知他為何沒跟大夥兒一塊割草。「那種人待不住」
白髮蒼蒼的男子說:「懶惰。太太,妳認得他嗎?」
  「我情願不認識。」恬娜道:「他在我家附近賊頭賊腦,嚇到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叫
什麼名字。」
  「他自稱『悍提』。」男孩說。別人看著她或別過頭,一語不發。他們發現她就是住在
老法師家的卡耳格女人--他們是銳亞白領主的佃農,對村民心存戒意、對任何與歐吉安有
關的事懷抱猜疑。他們揮動鐮刀,轉身離去,再次四散各處繼續工作。恬娜從山邊草原下山
,走過一排橡樹,往路上行去。
  路上站著一名男子。她心跳加快,走上前面對他。
  來人是領主巫師白楊。他優雅倚著高長松木巫杖,站在路邊樹蔭下。她來到路上時,他
說:「妳是來找工作嗎?」
  「不是。」
  「我主人需要人手。天氣愈來愈熱,稻草必須儘快收割好。」
  對火石寡婦葛哈而言,他說的一切合情合理,因此葛哈禮貌回答:「依你的技藝必定能
延遲降雨,直到稻草收割完畢。」但他知道她是歐吉安臨死前告知真名的女子,且因明白這
點,他方才的話擺明刻意侮辱,並且虛偽,等於明顯警告。她原本希望問他,是否知曉名叫
「悍提」的男子目前人在何方,但現在她說:「我來告訴這裡的工頭,他請來割稻草的男子
在我村裡行竊,還犯下更重的罪,不會是他想請的工人。但那人好像已經不在。」
  她冷靜望著白楊,直到他勉強答道:「我不知道任何關於這些人的事。」
  歐吉安去世的清晨,她以為他是個年輕人,穿著灰披風、手握銀巫杖,是高大英俊的少
年。但他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年輕,也許他很年輕,卻枯槁憔悴。他的眼神跟聲音如今顯露輕
蔑,因此她以葛哈的聲音回答:「你說的是。很抱歉。」她不想招惹他。她轉身要往村裡走
,但白楊說道:「慢著!」
  她停步。
  「妳說他不僅是個小偷。但蜚語廉價,而女人的碎嘴更勝盜賊。妳來此處,在工人間挑
起紛爭,像女巫一樣散布誹謗謠言的巨亂種子。妳以為我不知道妳是女巫嗎?我看到那黏膩
在妳身邊的骯髒妖怪時,妳以為我不知道她如何出生、不知道妳的目的嗎?想毀掉那怪物的
人做得不錯,但他該完成他的工作。妳隔著老巫師的屍體反抗過我一次,我當時看在他和在
場其餘人的面子上,隱忍未發,但妳這次太過分了。女人,我警告妳,我絕不允許妳踏在這
片領地上!如果妳膽敢違犯我的旨意,甚至敢再對我說話,我會放狗把妳趕出銳亞白,追落
高陵山崖。聽懂了嗎?」
  「不」恬娜說:「我永遠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
  她轉身往山下走去。
  某種輕撫般的碰觸竄上她背脊,頭髮在頂上豎立。她原地轉身,看到巫師將巫杖伸向她
,黑暗閃電圍繞四周,他雙唇微張,準備發話。她立時心想,就因格得失去法術,我以為男
人也都喪失能力,但我大錯特錯!然後,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響起:「怎麼了,怎麼了?發
生什麼事了?」
  兩名來自黑弗諾的男子從道路另一端的櫻桃園走出來。他們以平和有禮的表情看看白楊
,又轉向恬娜,彷彿遺憾必須阻止巫師對中年寡婦下咒。但這行為真的,真的不太合宜。
  「葛哈女士。」身著繡金襯衫的男子說道,向她鞠個躬。
  另一名明亮大眼的男子,也一面微笑一面向她行禮,說:「我想,葛哈女士跟吾王一樣
,對公開冠用自己真名一事想必毫無懼意。在弓忒時,或許她偏好我們以她的弓忒名稱呼;
但她曾配戴自葉芙阮後再無女子配戴過的環,了解其行誼後,我希求表達自己的崇高敬意。
」他自然地單膝下跪,非常輕巧快速地舉起恬娜的右手,以額輕觸她手腕,然後放開,起身
,露出和藹、隱含默契的微笑。
  「啊」恬娜說道,既慌慌然,又暖徹心扉「世上有各種不同的力量??謝謝。」
  巫師呆若木雞站著,雙眼大睜。他閉起嘴,未繼續詛咒,也收回巫杖,但一股明顯的陰
氣依然籠罩在巫杖及他雙眼四周。
  她不知道他是否原就知道她是環之恬娜,還是此刻才發現。無所謂,他已恨她入骨。身
為女人就是她的錯,在他眼裡,沒有什麼可加深或彌補這項罪過,沒有責罰可謂足夠。他眼
看瑟魯遭受的暴行卻表贊許。
  「大人」她對較年長的男子說道:「只有坦誠回應才不至污衊您身為吾王使者的言行。
我盼望榮耀王上與其使者,但我自身的榮譽卻要求沉默,直至吾友允我開口。我??諸位大
人,我相信他終將捎來訊息。只請諸位高抬貴手,允許他更多時間。」
  「自當如此。」一人說道,另一人也同意。「他需要多少時間都可以。而女士,您的信
任比任何事物更榮耀我們。」
  她終於轉向通往銳亞白的道路,心神震驚於突來的驚嚇與變化、巫師痛擊的恨意、她自
身憤怒的鄙視、突然了解巫師有意願與能力傷害她而帶來的恐懼、因受到王廷庇護而恐懼突
然終結。這些使者搭乘白帆大船,來自苦難的避風港、劍塔、王座,來自正道及秩序中心。
她內心滿溢感激之情。王座上的確有位王,在他的王冠中,最重要的珍寶將是和平符文。
  她喜歡那名年輕男子的臉,聰穎和藹,宛如對女王般對她屈膝下跪,還有那藏有一絲默
契的微笑。她轉身回望,使者與巫師白楊一同走向宅邸,兩人與巫師似乎友善交談,彷彿剛
才一切並未發生。
  這一幕讓她期盼滿滿的信任消退些許。當然,他們身為朝臣,本不應爭執或評判反對,
而他是巫師,且是宅邸主人的巫師。不過,她想,他們也毋須這麼自在地與他共行暢談吧。
  黑弗諾來的一行人在銳亞白領主的款待下待了幾天,或許希望大法師會改變心意去找他
們,但他們未主動尋他,也未逼問恬娜他的下落。他們終於離開後,恬娜告訴自己,必須決
定未來去向。已經沒有理由繼續留下,卻有兩個強烈的理由必須離開:白楊與悍提,任一個
都不可能放過她與瑟魯。
  但她發現下定決心不容易,離開變得不可思議。若現在離開銳亞白,她會真正離開歐吉
安、失去他--只要她灑掃他的房子、替他的洋蔥除草,她就不會失去他。此外她想到:「
在下面那邊,我永遠不會夢到天空。」她想,在凱拉辛來過的此處,她是恬娜;到了中谷,
她將再只是葛哈。她拖延,對自己說:「難道我該怕那些混混、躲避他們?他們正希望我這
麼做。難道就該讓他們任意決定我的去留?」她告訴自己:「我把乳酪做完就好。」她讓瑟
魯隨時待在她身旁。日子一天天過去。
  蘑絲帶來消息。恬娜問她關於巫師白楊的事,沒告訴她整件事,只說他威脅她--很可
能他原本僅打算如此。蘑絲通常避開老領主的領土,但她對那裡發生的事情頗感興味,因此
不討厭有機會去那兒見見朋友--包括一名教她接生的婦人,及其餘教她醫治或搜尋的人。
她誘導她們討論宅邸裡發生的事。她們都憎恨白楊,因此很願談論他,只是怨恨跟恐懼占了
故事的一半。不過,虛構中亦有事實。蘑絲本人證實,少主,也就是領王的孫子,一向身強
體壯,雖然個性害羞、鬱悶「怯怯的。」她說。直到三年前白楊來此。少主的母親過世,老
領主請柔克派一名巫師來。「來做什麼呢?尤其歐吉安大爺只不過一哩外?而且那宅邸裡的
人,本都是巫師。」
  但白楊來了。他除表敬意外,跟歐吉安素無接觸,而且,蘑絲說道,他一直待在宅邸。
自那時起,愈來愈難得見到那孫子,據說他日夜臥床「像生病的嬰兒般,完全皺縮起來」,
一名曾因雜務而進屋內的婦人說道。但老領主--蘑絲堅稱他「已一百歲,或快到,或更老
」,她對數字無恐懼亦無敬意--精神奕奕,她們形容「精力充沛」。有名男僕(他們只允
許男僕入宅邸服侍)告訴其中一名婦人,老領主請了巫師來讓他長生不老,那男僕說,巫師
正用他孫子的生命餵養他。這男僕覺得並無不妥「誰不想長生不老?」
  「啊。」恬娜說,有點受驚「這真是個可怕的故事。這件事村裡都沒提嗎?」
  蘑絲聳聳肩。這又是件「算了」。強勢者的作為不是弱勢者能評斷的,同時,有種隱約
盲目的忠誠深植這片土地:那老頭是他們的主子,銳亞白領主,他做什麼不關別人的事??
蘑絲顯然也這麼覺得。「很危險」她說:「那種技法一定會出問題。」但她沒說那是邪惡的

  宅邸那兒沒看到悍提的身影。由於渴望確定他是否已離開高陵,恬娜問了一兩名相識村
民,是否見過此人,但她得到不情願且敷衍的答案,他們不想介入她的是非。「算了??」
只有老阿扇待她如朋友與村人,這也可能是因為他的視力衰弱到看不清瑟魯的模樣。
  她現在連進入村莊,或只要離開房子,都把瑟魯帶在身邊。
  瑟魯不覺得如此束縛令她厭煩,她像年幼孩子般膩在恬娜身邊,陪她工作嬉戲。她的遊
戲就是挑花繩、編籃子,還有玩兩具骨雕玩偶,原本裝在恬娜從歐吉安櫥櫃中找到的小草袋
裡。其中一個可能是狗或羊,另一個是人偶。恬娜感覺不到它們有任何力量或危險,蘑絲也
說「只是玩具」,但對瑟魯而言,它們卻有無窮魔力。她會連續幾個小時依沉默的故事情節
發展移動這兩具小玩偶。她遊戲時不說話。有時她為小人兒和動物蓋房子,有石堆和稻草泥
屋。小玩偶隨時裝在小草袋中,放在她口袋裡。她正學習紡線,用燒毀的手握繞桿,另一手
旋轉紡錘。自從來到這裡,她們定期梳理山羊,如今已有一大袋絲軟的山羊毛可紡成線。
  「但我應該教導她」恬娜想,心思混亂。「歐吉安說過,教導她一切。但我在教她什麼
呢?烹飪跟紡線嗎?」然後另一部分心思以葛哈的聲音說道:「難道這些不是真正、必要、
尊貴的技藝嗎?難道智慧只存於文字而已?」
  然而,她擔心這件事,所以某天下午,瑟魯坐在桃子樹蔭下拉扯羊毛清理、打散毛團,
然後開始梳理毛髮時,她說:「瑟魯,或許妳該開始學習事物的真名。在某種語言中,所有
事物都擁有自己的真名,行為跟語言能合而為一。兮果乙說這種語言,將群嶼從海洋深處抬
起。這是龍說的語言。」
  孩子沉默聆聽。
  恬娜放下鋼絲刷,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在這種語言中」她說「這是拓。」
  瑟魯看著她的動作,然後重複說「拓」,但沒出聲,只用右邊被疤痕微向後拉扯的嘴唇
形成這字。
  石子躺在恬娜掌心,還是石子。
  兩人沉默。
  「還不到時候」恬娜說:「這不是我現在該教妳的。」她讓石子墜地,拾起梳子,還有
一把灰蓬蓬的羊毛可開始梳理。「也許妳取得真名後,才該開始學習這些。不是現在。現在
,只要聽。現在是聽故事的時間,是妳該開始學會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可以跟妳說群嶼和卡
耳格大陸的故事。我跟妳說過一個從我朋友緘默者艾哈耳那兒聽來的故事,現在,我要跟妳
說一個我朋友雲雀說給孩子聽的故事。這是安道耳與阿伐得的故事。在如同『永遠』那麼悠
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住著一個叫安道耳的人,他是樵夫,常獨自上山。
有一天,在森林深處,他砍倒一棵大橡樹,橡樹倒下時,用人聲對他大喊??」
  兩人度過一個愉快午後。
  但那晚,恬娜躺在沉睡孩子身邊,無法入眠。她輾轉反側,擔心一個又一個瑣碎憂慮:
我有沒有關好牧地柵門;我的手是因為刷毛而痛,還是風濕要開始犯了??諸如此類。然後
她變得非常不安,覺得屋外有噪音。為什麼我沒養隻狗呢?她想,沒養狗真是笨極了。現下
世道裡,獨居婦人跟小孩應該有隻狗。但這是歐吉安的房子!沒人會來這裡犯下罪行。但歐
吉安死了,死了,埋在森林邊緣的樹根下。沒有人會來。雀鷹不在了,逃跑了,他甚至不再
是雀鷹,只是影子般的男人,對任何人都沒用處,一個被逼著存活的死人。而我毫無力氣,
我沒什麼用處。我說出創生之語,它卻消逝在我口裡,毫無意義。一顆石子。我是女人,老
女人,軟弱,愚蠢!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我碰觸的一切都會變為灰燼、虛影、石塊。我是
黑暗的生物,充斥黑暗。只有火焰能淨化我。只有火焰能吞食我,完全吞食我,像??
  她坐起身,大聲用母語喊道:「詛咒逆轉,逆轉!」舉起右臂,直直指向緊閉門扇,從
床上跳起,走到門口,一把推開,對著多雲夜空說道:「你來得太晚了,白楊。我老早就被
吞食了。去清理你自己家吧!」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只有一股淡淡、酸酸、污穢的燃燒味,像燒焦的布料或頭髮。
  她關上門,用歐吉安的巫杖倚住,然後轉身看到瑟魯依然沉睡。她一夜無眠。
  早晨時分,她帶著瑟魯進村,去問阿扇想不想要兩人紡織的毛線。這是個藉口,讓兩人
遠離房子,暫時走入人群。老人說他很樂意編織這捆毛線,然後他們在大漆扇下聊天,學徒
皺眉,繼續讓織布機喀喀作響。恬娜與瑟魯離開阿扇屋子時,有人閃躲入她住過的小屋處拐
彎。有黃蜂或蜜蜂之類的東西螫著恬娜後頸,四周一片雨聲滴答。來了一場夏季暴雨,但天
空無雲??小石頭。她看到碎石打在地上。瑟魯驚訝而困惑地停住,四處張望。幾個男孩從
莊屋後跑出,半隱半現,相互叫囂、大笑。
  「來吧。」恬娜平穩地說,兩人繼續往歐吉安的屋子走去。
  恬娜全身發抖,愈走愈抖,但試著不讓瑟魯發現,她看起來有點擔心但不害怕,不了解
發生什麼事。
  一入屋內,恬娜便知道她們在村裡時,有人進來過。屋內聞起來像燒焦的肉跟毛髮,兩
人的床鋪也凌亂不堪。
  她試圖想法子,便知道有人對她施了咒。她顫抖不止,腦子一片混亂、遲鈍、無法決定
。她無法思考。她說了那個字,石頭的真名,卻當面遭石頭拋擊--一張邪惡的面孔,醜惡
的面孔--她不敢說話??她不能說話??
  她以母語想著:「我不能用赫語思考,絕不行。」
  她可以用卡耳格語思考,但不靈敏。彷彿要請她好久以前曾是的女孩阿兒哈從黑暗中走
出來幫自己思考,來幫助自己,如同她昨夜幫助自己將巫師的詛咒反轉一般。阿兒哈不知道
恬娜與葛哈知道的大部分事,但她知道該如何詛咒、如何生活在黑暗中,以及如何沉默。
  這點很難做到,沉默。她想大叫,她想說話??去找蘑絲,告訴她發生什麼事、為什麼
她必須離開,至少該道別。她想對石南說:「石南,這羊現在都是妳的。」而她以赫語順利
說出,好讓石南明白,但石南不明白,她張大眼睛,笑道:「牠們是歐吉安大爺的羊!」
  「那??妳??」恬娜想說「繼續為他養羊」,但一陣致命的噁心襲入她的身體,然後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尖叫:「白癡、傻瓜、蠢材、女人!」石南呆望,停止大笑。恬娜用手摀
住自己的嘴。她抓住石南,要她轉身看在擠奶棚裡波動的乳酪,然後不斷來回指著它們,直
到石南含糊地點點頭,又開始大笑,因為恬娜舉止非常奇怪。
  恬娜向瑟魯點點頭??過來??然後走進屋內。惡臭變得更強烈,讓瑟魯害怕畏縮。
  恬娜拿出兩人的行囊與旅鞋,在自己袋子裡放入替換的洋裝及襯衣、瑟魯的兩件舊洋裝
、半完成的新洋裝、多出來的布、她為自己及瑟魯刻出的紡錘、紡縳、一點乾糧以供路上充
饑、一陶瓶水。瑟魯的包袱則裝著瑟魯最好的籃子、裝著人形及動物玩偶的草袋、幾根羽毛
、一塊蘑絲給她的小迷宮氈,還有一袋堅果及葡萄乾。
  她想說:「去幫桃樹澆水。」但不敢說出口。她把孩子帶出門,比給她看。瑟魯小心翼
翼灌溉細小幼苗。
  她們迅速而沉默地灑掃整理屋子。
  恬娜將一只水壺放回櫃上,瞥到另一端的三本大書,歐吉安的書。
  阿兒哈看到它們--對她來講無足輕重,只是裝滿紙片的大皮盒。
  但恬娜盯著它們,囓咬指節,皺起眉頭,努力想決定、想知道該怎麼做、該如何搬運。
她搬不動,但必須搬。它們不能留在這遭玷污、仇恨曾經踏入的屋子內。它們是他的,歐吉
安的,格得的,她的。知識。教導她一切!她將原本裝著羊毛與毛線的提袋倒空,然後將大
書一本疊著一本放入,最後以末端有環的皮繩綁緊袋口固定。「我們得走了,瑟魯。」她說
卡耳格語,但孩子的名字是一樣的,原本就是卡耳格文,是火焰、燃燒。她跟來,不問問題
,背上裝滿她所有財產的小行囊。
  她們拾起榛樹棍和赤楊枝手杖,將歐吉安的巫杖留在門邊陰暗角落,敞開門戶,讓海風
自由進出。
  動物般的直覺引導恬娜避開田野與來時山路。她握著瑟魯的手,從陡峭牧地抄近路,接
到通往弓忒港的曲折小徑。她知道,如果遇上白楊,一切都徒勞無功,然後想到,他可能在
路上等她,但或許不會在這條路上。
  下坡路走了一哩左右,她開始能思考。她起初想的是,自己選對了路,因為赫語辭彙漸
漸回到腦海中,一陣子後,真言也返回,因此她彎下腰,撿起一顆石子握在手中,在心底說
「拓」,將石子放入口袋。她面向寬廣天空與繁複雲層,在心裡說了一次「凱拉辛」。然後
如同澄澈天空,她的思緒也變得清明。
  她們走到一條長窄道,兩旁高立荒蕪土丘,猙露岩脈投下遮蔽陰影,讓她微微不安。路
一轉,她們看到深藍海灣就在下方,雄武雙崖間正航入一艘滿帆的美麗船艦。恬娜上次看到
這種船時很害怕,但這次不怕了。她想一路跑下山去迎接。
  只是她不能這麼做。她們依瑟魯的速度走,比兩個月前快得多,下山的路程也輕鬆。但
船艦朝她們飛奔而來,乘著法術風,船像飛翔天鵝般飛躍海灣,在恬娜與瑟魯還沒走到下段
長彎之前,船已入港。
  對恬娜來說,城鎮無論大小,都非常奇特,因她從未在其中生活。她曾有一陣子看過地
海最偉大的城市黑弗諾,以及好多年前,她曾與格得一起航入弓忒港,但他們未在街道停留
,便直接爬坡上高陵。她唯一認識的另一座鎮,是她女兒住的谷河口,一座慵懶和煦的小港
鎮,只要有艘商船從安卓群嶼來,就是大事,居民絕大部分話題都圍繞魚乾打轉。
  她與孩子走在弓忒港街道上,太陽依舊高懸西方海上。瑟魯毫無怨言走了十五哩路,也
沒有累倒,不過她一定很累了。恬娜也很累,因為前晚一夜無眠,而且過度憂慮,歐吉安的
書也是沉重負荷。半途,她將書放入背包,把乾糧跟衣物放入羊毛袋,稍有紓解,但沒改善
太多。因此兩人拖著疲累腳步,穿過外圍屋舍,來到城門前。道路穿過門前一對石龍後變成
街道。城門守衛便站在那兒檢視她們。瑟魯將燒毀的臉轉向肩膀,將燒毀的手藏在圍裙下。
  「妳會住在鎮上旅舍嗎,太太?」守衛問道,仔細瞧著孩子。
  恬娜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不知道城門前會有守衛。她沒錢可付過路費或住宿費。她在
弓忒港半個人也不認得,除了??她想到上山來埋葬歐吉安的巫師,但他叫什麼?她不知道
他叫什麼。她呆立,嘴巴微張,像石南一樣。
  「過吧,過吧。」守衛無聊地說道,轉身背對她們。
  她想問他,怎麼走到往南穿過岬角、通往谷河口的海邊道路,但她不敢再引他注意,以
免被認定是名流浪婦、女巫,或是任何他跟那對石龍要阻在弓忒港外的東西。所以她們穿過
石龍中間--瑟魯稍稍抬起頭看看牠們--然後沿著鋪路卵石,一步步向前踏,愈來愈感驚
異、慌張、窘迫。恬娜覺得世上任何人或任何東西都從未被擋在弓忒港外,什麼都在這兒。
石造高房、馬車、大車、板車、牛隻、驢子、市集、商店、人群、人、人??愈往裡走,人
愈多。瑟魯緊抓恬娜的手,側身而行,用頭髮藏住臉。恬娜緊抓瑟魯的手。
  她認為兩人沒辦法住在這裡,唯一能做的是繼續往南走,一直走到天黑,就快了,然後
希望有辦法在樹林紮營。恬娜選了一位穿著一片大白圍裙,正關上店鋪百葉窗的壯碩婦人,
決心問她向南出城的路。婦人緊實紅潤的臉龐看來還算和善,但正當恬娜鼓起勇氣要對她說
話時,瑟魯緊抓住她,彷彿要將自己靠著她躲藏起來。她一抬頭,看到戴皮帽的男子從街道
彼端朝她走來。他也看到她,駐足不前。
  恬娜一把握住瑟魯手臂,半拖半揮拉她轉身。「快來!」她說,然後大踏步走過那男子
。一旦越過他,她走得更快,往日落海面的閃耀、夜色,及這條陡峭街道底端的船埠與碼頭
下山走去。瑟魯在她身邊跑步,發出剛燒傷時一樣的嘶啞呼吸聲。
  高大船桅映著紅黃色天空晃蕩。那艘大船已收起船帆,停泊在一艘有槳帆大木船之後,
倚著石碼頭。
  恬娜回過頭去。那男人在不遠處尾隨,腳步不疾不徐。
  她跑上碼頭,但一段路之後,瑟魯絆倒,無法繼續前進,喘不過氣。恬娜抱起孩子,孩
子緊攀著她,將臉埋在恬娜肩膀裡。但背負這如此重擔,讓恬娜幾乎無法移動。她雙腿顫抖
,跨出一步、一步、又一步。她走到架在碼頭跟甲板間的小木橋,手扶上欄杆。
  甲板上一名光頭、精瘦的水手上下打量她一眼。
  「怎麼了,太太?」他說。
  「這??這是從黑弗諾來的船嗎?」
  「當然,從王城來的。」
  「讓我上船!」
  「嗯,這我可辦不到。」水手說道,咧嘴而笑,但他眼光移動,看著站到恬娜身邊的男
人。
  「妳不用跑走。」悍提對她說:「我對妳沒有惡意,我不想傷害妳。妳不了解。我是帶
她求救的人,不是嗎?我真的很抱歉,發生這種事。我想幫妳照顧她。」他伸出手,彷彿難
以自抑、受到吸引去碰觸瑟魯。恬娜無法移動。她答應瑟魯,不再讓他碰觸她。她看到那隻
手碰到孩子外露、縮避的手臂。
  「你找她有何事?」另一個聲音說道。一個水手站在光頭水手的位置,是個年輕人。恬
娜以為是自己的兒子。
  悍提連忙回答:「她抱著??她帶走我的孩子,我的姪女。她是我的。她對孩子施咒,
偷走她,你看??」
  她完全無法說話。言語又離她而去,從她身上被剝奪。那年輕水手不是她兒子。他臉龐
消瘦嚴肅,雙眼明澈。她看著他,找到詞句:「讓我上船,拜託你!」
  年輕人伸出手,她握住,他領她過橋板,上船艦。
  「在這裡等一下。」他對悍提說,然後對她說道:「跟我來。」
  但她的腿再也撐不住。她癱在黑弗諾大船甲板上,拋下沉重提袋,但緊抱孩子。「別讓
他帶走她,喔,別讓祂們奪走她。別再來了,別再來了,別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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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不會放開孩子,不會將孩子交給他們。船上都是男人,過了很久,她才開始領略他們
正對她說些什麼、已經做了什麼、正發生什麼事。她明白自己誤認為兒子的年輕男子身分為
何後,感到自己彷彿一直明白這點,只是無法思考。她方才什麼都無法思考。
  他已從碼頭走回船上,站在橋板邊,與一名看似船長的灰髮男子談話。他瞥了恬娜一眼
,她依然抱著瑟魯,蹲踞在甲板上欄杆與轆轤圍成的角落裡。漫長一天的疲累壓過恐懼,瑟
魯正緊靠恬娜熟睡,把她的小背袋當作枕頭,披風當毯子。
  恬娜緩緩站起身,年輕男子立刻來到她身邊。她拉直裙襬,試著撫平頭髮。「我是峨團
的恬娜。」她說。他停住腳步。「我想你就是王。」
  他很年輕,比兒子星火還要年輕,大概還不到二十歲,但某種氣質讓人感覺他一點都不
年輕,某種眼神讓她想到:他曾通過火的試煉。
  「夫人,我是英拉德的黎白南。」他說,而他正要對她鞠躬,甚至下跪。她抓住他的手
,兩人面對面站著。「別對我鞠躬下跪」她說:「我也不如此對你!」
  他驚訝地笑了,然後握她的手,坦率盯著她。「妳怎麼知道我在找妳?妳是來找我的嗎
?就是那人???」
  「不,不。我在逃開??他??逃開??逃開一些惡棍??我打算回家,如此而已。」
  「回峨團?」
  「噢,不是!到我的農場去。中谷。在弓忒這兒。」她也笑了,笑中帶淚。現在可以流
淚,也將開始流淚。她放開王的手好擦眼睛。
  「中谷在哪裡?」他問道。
  「往東南,繞過那邊的岬角。港口在谷河口。」
  「我們會帶妳去。」他說道,很高興能夠為她效勞。
  她微笑地擦擦眼,點頭接受。
  「喝杯酒,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他說:「還有一張床給妳的孩子。」在一旁靜待
的船長下了令。彷彿在很久以前見過的那位光頭水手上前,想抱起瑟魯。恬娜擋住他,她無
法允許他碰瑟魯。「我來抱她。」她聲音尖銳。
  「太太,那裡有臺階,我來就好。」水手說。她明白這是好意,但就是無法允許他碰觸
瑟魯。
  「讓我來吧。」年輕人--王--說道,詢問地瞥了她一眼後,跪下,摟起熟睡孩子,
抱過艙房門口,小心翼翼走下梯子。恬娜跟隨在後。
  他生疏而溫柔地將她放在一間小艙房床板上,披風覆蓋好,邊緣塞緊。恬娜由著他做。
  在一間跨越船艉的較大艙房中,一扇長窗俯望暮色滿滿的海灣,他請她在橡木桌邊坐下
,從少年水手手中接過托盤,在厚重玻璃杯內注滿紅酒,請她品嘗鮮果及糕餅。
  她品嘗酒液。
  「好酒,可惜不是龍年。」她說道。
  他像普通少年般,毫無防備地面露驚訝。
  「這酒是從英拉德來的,不是安卓群嶼產的。」他怯怯說道。
  「這酒很好。」她向他保證,又喝了一口。她拈起一塊糕餅,是塊鬆脆餅,豐潤而不甜
膩;綠色、琥珀色的葡萄甜中帶酸;食物與紅酒的鮮明味道宛如繫泊船艦的繩索,將她再次
繫留於人間、回復理智。
  「我方才極端害怕。」她道歉「我想我會很快回復理智。昨天??不,今天,今早??
有??咒法??」這詞讓她幾乎說不出口,她結巴吐出「我想,有人對我施下??詛??詛
咒,奪去我的言語、我的神志。所以我們逃離,但正好碰上那男人,就是他??」她絕望地
抬頭望著凝神聆聽的男子,他沉著的眼神讓她說出必須說的話。「他就是讓那孩子傷殘的其
中一人。他和她父母。他們強暴她、鞭打她,還燒傷她。陛下,世上竟有這樣的事!這種事
居然發生在孩子身上。然後他一直跟著她,要奪走她。然後??」
  她止住,喝口酒,強迫自己品嚐味道。
  「為了逃離他,我跑向你。跑向避難所。」她環顧四周,看著雕鑿而成的低矮艙樑、光
滑桌面、銀托盤、年輕人削瘦沉靜的臉。他的頭髮烏黑柔軟,皮膚是澄澈的紅銅色,衣著講
究卻樸實,不戴任何鏈子、戒指,或象徵權力的裝飾。但他看起來就有君王的氣魄,她想。
  「我很遺憾我任他離去。」他說道:「但可以再找到他。誰在妳身上施加法咒?」
  「一個巫師。」她不願說出名字。她不願回想一切。她想將一切拋諸腦後,毋須報復,
毋須追逐。讓它們盡留在自己的怨恨中,將它們放諸身後,遺忘。
  黎白南沒有追問,但問道:「妳在妳的農莊,可否免受他們侵擾?」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不是這麼疲累、被擾亂??被??擾亂意識,以致無法思考,我
不會怕悍提。他能做什麼?在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上?我不應逃離他。但我只感受到她的恐
懼,她那麼幼小,只知道畏懼。她必須學會不再怕他,我必須教導她這點??」她神志遊離
,卡耳格的思緒流入腦海。她剛剛是說卡耳格語嗎?他會以為她瘋了,一名喃喃自語的老瘋
婦。她偷偷抬頭望他一眼,他黑亮雙眸沒望著她,而凝望一盞低懸玻璃油燈中的火苗,一簇
細小、靜止、清澄的火焰。他的臉對年輕人來說,太過憂傷。
  「你是來找他的。」她說道:「找大法師。雀鷹。」
  「格得。」他說,帶著淡淡微笑看她。「妳、他,還有我,以真名示人。」
  「你跟我,是的。但他,只對你我如此。」
  他點點頭。
  「妒恨的人、惡意的人,對他造成危險,而他現在沒有??沒有抵抗的能力。你知道嗎
?」
  她無法勉強自己說得更明白,但黎白南說道:「他告訴我,他身為法師的力量已經消失
了。傾用來拯救我及所有人。但這很難相信。我不想相信他。」
  「我也是。但的確如此。因此,所以他??」她再度遲疑「他想獨處,直到傷痛完全癒
合。」她最後謹慎說道。
  黎白南說道:「他與我一同在黑暗之地,在旱域。我們一同死去,一同翻越該處山脈。
人也可以翻越山脈返回人世,有路可走。他知道。但那山脈名為苦楚。那些石頭??石頭會
割人,而傷口不易痊癒。」
  他低頭看著雙手。她想著格得那劃破割裂的雙手,緊握掌上傷口,迫使割痕貼攏閉合。
  她自己的手握住口袋裡的小石子,她在那條陡坡上撿起的真字。
  「他為什麼避不見我?」年輕人哀喊,接著靜靜說道:「我的確盼望能見著他。但他若
不願意,自當就此罷休。」她看見了如同黑弗諾使者所表現的端禮、文質彬彬以及尊嚴,她
讚賞這些,她明白其價值。但她因他的哀淒而愛他。
  「他一定會到你身邊,只是得給他時間。他傷得如此深刻,被剝奪了一切。但每當他提
及你,說到你的名字,噢,我在那一刻看到原本的他,也是他將再度回復的樣子:充滿傲氣
!」
  「傲氣?」黎白南好似訝異地覆誦。
  「是的。當然是傲氣。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有資格自傲?」
  「我一直把他想成??他太有耐性了。」黎白南說,因為自己貧乏的形容而笑。
  「現在他毫無耐性。」她說:「而且對自我嚴苛得過分。我想,我們無能為力,只能讓
他自行摸索,然後,像在弓忒常說的,直到窮盡自身極限??」突然,她也撐到了極限,疲
累不適。「我想我現在必須休息了。」她說道。
  他立刻起身。「恬娜夫人,妳說妳逃離一名敵人,又遇上一名;但我來尋找朋友,卻又
尋得一位。」他的機智與善良令她微笑。真是好孩子,她想著。
  她甦醒時,船上一片嘈雜:木塊吱吱嘎嘎作響、頭上跑過腳步登登聲、船帆震動、水手
高喊。瑟魯不易喚醒,神情呆滯,也許有點發燒,但她的體溫一向熱到恬娜很難判定是否正
常。拖著如此脆弱的孩子徒步走十五哩,加上昨天發生的一切,恬娜心懷歉疚,試著振奮瑟
魯的精神,開始訴說兩人正在一艘船上,船上有位真正的王,她們所在的小房間是王的房間
,船要帶她們回到農場的家,雲雀阿姨會在家裡等著她們,雀鷹或許也會在。但連最後一點
都引不起瑟魯的興趣。她完全呆板、遲緩、死寂。
  在她瘦小手臂上,恬娜看到一道痕跡--四隻指痕、泛紅如烙痕,彷彿來自捏抓的淤青
。但悍提沒有硬抓,只是碰觸她。恬娜曾告訴她、承諾她,他再也不會碰觸她。承諾已打破
,她的言語毫無意義。在裝聾作啞的暴力面前,什麼言語能有意義?
  她俯身親吻瑟魯手臂上的痕跡。
  「如果我早點完成妳的紅洋裝多好!」她說道:「王可能想看看。但話說回來,我想就
連王也不會在船上穿最好的衣服。」
  瑟魯坐在床板上,頭俯低,沒作答。恬娜梳整她終於長出的濃密頭髮,黑絲流洩,掩蓋
燒傷頭皮。「小鳥兒,肚子餓嗎?妳昨晚沒吃,或許王會讓我們吃點早餐。他昨天請我吃糕
餅跟葡萄。」
  沒有回應。
  恬娜說該離開艙房時,她乖乖聽從。在甲板上,她側身站立。她沒抬頭望望滿載晨風的
白帆、沒觀看閃亮海水,也沒回望弓忒山、向天空昂立的壯闊森林、懸崖及嶽峰。黎白南對
她說話時,她沒抬頭。
  「瑟魯」恬娜跪在她身旁,柔聲道「王對妳說話時,妳要回應。」
  她沉默。
  黎白南看著瑟魯,表情深不可測。或許是個面具,隱藏噁心、震驚的禮貌面具,但他黑
亮雙眸穩穩直視,非常輕柔地碰觸孩子手臂,說道:「醒來就發現自己置身在海中央,妳一
定覺得十分奇怪。」
  瑟魯只肯吃一點點水果。恬娜問她是否想回艙房時,她點點頭。恬娜不情願地任她蜷縮
在床板上,自己回到甲板。
  船艦正通過雄武雙崖,兩排高聳的肅穆岩壁彷彿將倚倒在船帆上。鎮守的弓箭隊從燕子
窩般高築岩壁上的小堡壘中下望甲板上的人,水手則興奮地對他們大叫。
  「為吾王開道!」他們喊道,從上傳下的回答也只如高處的燕啾:「吾王!」
  黎白南與船長,及一位披著柔克法師灰披風,年長、扁瘦的細眼男子,一同站在昂挺船
首。格得與她將厄瑞亞拜之環帶往劍塔那天,他便穿著這樣一件潔淨細緻的披風;在峨團陵
墓的冰冷石塊上,在兩人共同跨越的沙漠荒山塵土上,一件老舊披風,污漬、骯髒又襤褸,
則是他唯一被褥。她一邊想,一邊看泡沫自船側飛濺,高大懸崖節節後退。
  船通過最後一道礁岩,轉向東行時,三位男子向她走來。黎白南說道:「夫人,這位是
柔克島的風鑰師傅。」
  法師鞠躬,望向她的敏銳眼神中帶著讚許,也有好奇。是個會想知道風向如何的人,她
想。
  「現在我毋須期待,便能相信天氣定會持續晴朗了。」她對他說道。
  「在這種天氣裡,我只須當乘客」法師說:「況且有賽拉森船長這樣的水手掌船,哪還
用得著天候師?」
  我們都這麼禮貌,她想著,滿口夫人、大人、師傅、船長,又是鞠躬又是讚美。她瞥向
少王。他正看著她,微笑但矜持。
  她又感到猶如當年在黑弗諾,自己依然是少女,處在眾人的圓滑之間,粗鄙如野蠻人。
但因她現在不再是少女,便不感敬怯,只心想,男人如何將他們的世界調整成戴著面具的舞
蹈,而女人多輕易學會如何隨樂起舞。
  他們告訴她,航行到谷河口只要花一個白日。有如此風助,今天傍晚就可抵達。
  前日漫長的憂慮跟緊張讓她依然疲乏,因此她滿足地坐在那光頭水手利用稻草床墊及一
塊帆布為她鋪成的座椅,觀看浪花、海鷗,弓忒山的輪廓在中午日照下蔚藍而矇矓,船艦依
憑陡峭海岸,蜿蜒航行在距陸地僅一、二哩外,使山景變幻無窮。她把瑟魯帶上來曬曬太陽
,孩子躺在她身邊,半睡半醒。
  一名非常黝黑、缺牙的水手,踏著獸蹄般腳跟、醜惡糾結的指頭,光腳走來,放了樣東
西在瑟魯身旁帆布上。「給小女孩兒的。」他沙啞說道,然後立刻走開,但沒走遠。他不時
滿心期待地從工作中轉頭探看她是否喜歡他的禮物,又假裝他沒有回頭張望。瑟魯不肯碰觸
那小布包,恬娜只得幫她打開。裡面是只以骨頭或象牙精雕細琢的海豚,大約她的拇指長。
  「它可以住在妳的小草袋」恬娜說道:「跟別的骨頭族住在一起。」
  聽到這點,瑟魯稍稍回神,拿出草袋,放入海豚。但瑟魯不肯看他或說話,恬娜必須過
去感謝那位謙遜的送禮人。一陣子後,瑟魯要求回船艙,恬娜就讓她留在那兒,與骨頭人、
骨頭動物和海豚作伴。
  這麼輕易,她憤怒地心想,悍提這麼輕易就從奪走陽光、奪走船艦、王與她的童年,但
還復又何等容易!我花了一年想把這些還給她,但只要一次碰觸,他就能奪走、丟棄。這對
他有何好處?當作他的獎品或力量嗎?難道力量僅是空無?
  她走到船邊欄杆,與王及法師共立。夕陽即將西沉,船艦正航過一片璀璨光芒,讓她想
起與龍共翔的夢。
  「恬娜夫人」國王說道:「我沒有信息請妳轉交給我們的朋友。我認為這麼做只是徒增
妳的負擔,也侵犯他的自由,而兩者皆非我意。我將於一個月內舉行加冕,如果是由他端持
王冠,大業將如我心所願肇始。但無論他在場與否,都是他引領我得到我的王國,他讓我成
為王。我不會忘了這點。」
  「我知道你不會忘的。」她溫柔說道。他如此激動、如此認真,武裝在階級的盔甲中,
但他誠實純正的意念也讓他脆弱。她的心憐憫他,他以為已了解痛苦,但他將一再體會,終
其一生,無可忘懷。
  而因此,他不會像悍提那般,做出苟且的選擇。
  「我願意帶個信息」她說:「這對我來說不是負擔。至於聽不聽,只能由他。」
  風鑰師傅咧嘴而笑。「一向如此。他做任何事都只能由他。」
  「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甚至比妳還久,夫人。我盡己所能教導過他??」法師說道:「他還是個男孩時就來
到柔克學院,帶著一封歐吉安的信,信裡說他有極大力量。而我第一次帶他坐船出海,學習
如何對風言語時,妳相信嗎,他就召喚水龍捲風。我當時便預見未來光景了。我那時想,他
要不在十六歲前被淹死,要不在四十歲前成為大法師??至少我寧可認為自己當初這麼想過
。」
  「他還是大法師嗎?」恬娜問道。這問題聽起來無知得露骨,一陣沉默緊接而來,她擔
心這比無知更加嚴重。
  法師終於說道:「已沒有柔克大法師了。」語氣極端謹慎、精確。
  她不敢問他的意思。
  「我想」王說道:「癒合和平符文之人應可參與王國中任何一項會議,先生,你同意嗎
?」
  又一陣沉默與明顯的小小掙扎後,法師說道:「當然可以。」
  國王等待,但他沒再說什麼。
  黎白南望向明亮海面,彷彿說故事一樣地開口:「他跟我從最遠的西方乘龍來到柔克時
??」他緩了緩,而龍的名字自行在恬娜腦海中開口「凱拉辛」,像一聲鑼響。
  「龍將我留在那,卻帶著他飛走。柔克宏軒館的守門師傅當時便說:『他已完成願行,
返家去也。』在那之前--在偕勒多海灘--他指示我留下他的巫杖,說他已不再是法師。
因此,柔克師傅開會討論,以選出新任大法師。
  「他們允許我與會討論,一方面讓我學習王對智者諮議團所應了解之事,也為了讓我替
代其中一人--召喚師傅索理安,雀鷹大人發現並終結的那個邪惡,反蝕了索理安的技藝。
我們在旱域時,在城牆跟山嶽之間,我看到索理安。大人對他說話,要他跨越城牆回到人世
間的道路,但他沒走上那條路,他沒回來。」
  年輕人強勁健康的雙手緊握船艦欄杆。他依然望著海面,沉默一分鐘後,繼續說故事。
  「我湊足所需的人數,九人,以選出新任大法師。」
  「他們是??他們是很睿智的人」他說道,瞥了一眼恬娜。「不只在技藝方面,知識更
是充沛。如同我之前所見,他們運用彼此的特點,做出最強有力的決定。但這次??」
  「事實是」風鑰師傅發現黎白南不願表露批評柔克眾師傅之意,便接著說「我們只有歧
見,沒有定見。我們無法達成共識。因為大法師未死--仍在人世,卻已非法師--且依然
是龍主??而且,變換師傅依然因自己技藝的反蝕而惶惶不安,仍相信召喚師傅會死而復生
,請求我們等他??加上形意師傅不肯說話--他是卡耳格人,夫人,像你一樣。你知道嗎
?他來自卡瑞構。」他敏銳雙眼觀察她:知道風吹向何處嗎?「因此,我們面臨難以解決的
問題。守門師傅詢問該選擇誰時,找不到人選。所有人面面相覷??」
  「而我盯著地上。」黎白南說道。
  「最後,我們看著知曉名字的人--名字師傅,而他正看著形意師傅。形意師傅一語不
發,像殘根般坐在樹木間。我們在心成林中開會,在那些樹根比島嶼更深的樹木間。當時已
傍晚,有時樹林間會有光芒,但那晚沒有。一片漆黑,毫無星光,天空多雲。然後,形意師
傅站起身以母語開始說話,既非太古語,也非赫語,而是卡耳格語。我們之中很少人會,甚
至不知道那是什麼語言,而我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此事。但名字師傅告訴我們形意師傅說了
什麼。他說:『弓忒島上的女人』。」
  他停話,也沒有看她。一會兒後,她問:「沒別的了?」
  「一個字也沒有。我們追問,他呆望我們,無法回答,因為他當時處於幻象,看到的是
事物的組態--形意,極少能以語言形容,更遑論意念。對於如何理解說出口的言語,他懂
得不比我們多。但我們僅有這些。」
  柔克師傅畢竟都是老師,而風鑰是非常好的老師,因此不由自主明白闡述故事,或許說
得比他預期還清楚。他再次瞥向恬娜,然後調開目光。
  「所以,妳了解嗎?顯然我們應該來弓忒。但做什麼?找誰?『女人』??沒什麼線索
!顯然這位女士會以某種方式引導,告訴我們如何找到大法師。而夫人,妳或許已經想到,
我們立刻想到妳,因為我們沒聽說其他在弓忒的女人。弓忒不大,但名氣極旺。我們之中有
人說:『她會帶我們去找歐吉安。』但我們都知道,很久以前歐吉安已經拒任大法師,而他
自然不會在又老又病時接受。事實上,我想在我們討論時,歐吉安已病入膏肓。又有一人說
:『但她也會帶我們找到雀鷹!』我們自此真的陷入一片黑暗。」
  「確是如此。」黎白南說道「因為樹林開始下雨。」他微笑「我以為自己再也聽不到雨
聲,故當時真覺莫大喜悅。」
  「我們九人淋濕了」風鑰說道:「只有一人高興。」
  恬娜笑了。她不禁對那人產生好感。如果他對她如此慎戒,她理當還以慎戒,但對黎白
南、在黎白南面前,唯有坦率以對。
  「『弓忒島上的女人』不可能是我,因為我不會帶你們找到雀鷹。」
  「我個人認為」法師顯然坦率相告,或許發自真心「不可能是妳,女士。首先,他身處
幻象,一定會說出妳的真名。很少人會以真名示人!但柔克諮議會派遣我來詢問妳,妳是否
知道這島上可會有任何女人是我們尋找的人?可能是力之子的姊妹或母親,或甚至是他的師
傅,因為有些女巫在某些方面的確非常睿智。或許歐吉安認識這樣一位女士?據說雖然他獨
自居住,經常在荒野漫遊,但他認識這島上每個人。真希望他現在依然在世,可以幫助我們
!」
  她已經想到歐吉安故事中的漁婦。但多年前,歐吉安認識她時,那婦人已經很老了,現
在一定已經去世。不過,她想,據說龍可以活很久。
  她有一會兒什麼都沒說,然後只說:「我完全不認識這樣的人。」
  她可以感覺那法師正抑制對她的不耐。她為什麼不願說?她想要什麼?毫無疑問,他正
如此心想。而她也想,為什麼她無法對他說出?他的獨斷使她沉默,她甚至無法告訴他,他
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所以」她終於說道:「地海沒有大法師。但有王。」
  「而他實現了我們的希望與信賴。」法師以很符合身分的熱誠說道。黎白南看著、聽著
,笑了。
  「過去數年來」恬娜說道,有點遲疑「發生許多困境、許多慘況。我??那小女孩??
這樣的事變得太平常。而我曾聽力之子女談到他們力量的消弱,或是改變。」
  「大法師大人在旱域擊敗的那位喀布,造成前所未有的傷害與毀壞。我們必須花很長一
段時間,才能修復技藝,醫治巫師及巫術。」法師斬釘截鐵說道。
  「我想,或許除了修復醫治之外,還有更多工作」她說道:「當然這些都有必要,只是
我想,有沒有可能??像喀布這樣的人會有如此力量,是因為世事本已改變???意即某種
轉變,巨變,不斷發生、已經發生?而正是因為這種改變,使地海再度有了王。或許因此有
王,而非大法師?」
  風鑰師傅看著她,彷彿在最彼端天際看到非常遙遠的暴風雨雲層。他甚至抬起手,隱隱
比出束風咒的第一劃,接著再度放下手,微笑。「不用害怕,女士」他說道「柔克與魔法技
藝會永久持續。我們的珍寶被守護得滴水不漏!」
  「這話該對凱拉辛說去。」她說道,突然再難以忍受他完全不自覺的輕蔑。這句話令他
驚愕。他聽到龍的名字,但這也沒讓他聽進她的話。自從母親唱了最後一首搖籃曲後,就再
也沒聆聽過女人說話的他,怎麼可能聽進她的話呢?
  「的確」黎白南說道「凱拉辛來到柔克--一個據說龍完全無法進入的地方,但並非透
過我尊主的任何咒語,他當時沒有法術??但風鑰師傅,我認為恬娜女士並非擔憂自身安危
。」
  法師很認真努力想彌補他的冒犯。「女士」他說道:「我真失禮,竟以對平凡婦人的方
式待妳。」
  她幾乎笑出聲,她恨不得搖醒他,卻只輕描淡寫「我的恐懼只是小人物的恐懼。」沒有
用,他聽不到她。
  但少王沉默,正在聆聽。
  攀爬在船桅、船帆與索具在頂上組成的暈眩搖曳世界中,水手少年以清澈甜美的聲音大
喊:「岬角彎後有城鎮!」很快,甲板上的人看到群聚的磚瓦屋頂、盤旋而上的藍色煙霧、
幾扇映照西落夕陽的玻璃窗,還有端坐絹緞般藍色海灣上的谷河口港口與碼頭。
  「該由我來駛入,還是由您來,大人?」冷靜的船長問道,而風鑰師傅回答:「船長,
由您帶入港吧。我不想面對那些小碎塊!」他揮揮手,指向幾十艘散亂海灣裡的小漁船。因
此,王船宛如小鴨間天鵝,慢慢逆風而行,接受所有經過船隻的歡呼。
  恬娜搜尋碼頭,看不到其他航海船隻。
  「我有個兒子是水手。」她對黎白南說道:「我以為他的船可能入港。」
  「他在哪艘船?」
  「他是『艾司凱海鷗』的三副,但那是兩年多前的事了,他可能已換艘船待。他閒不住
。」她微笑「我第一眼看到你時,還以為你是我兒。你們並不相像,只是兩人都很高、很瘦
、很年輕。而我那時很混亂、害怕??小人物的恐懼。」
  法師已經登上船長在船首的位置,因此只有她與黎白南兩人。
  「小人物的恐懼已經太多了。」他說。
  這是她唯一單獨跟他說話的機會,她的言詞急速而不明確地奔洩而出:「我想說--雖
然說了或許也無濟於事:可不可能在弓忒有個女人--我不知道是誰,我想不出--但會不
會,或以後將有、可能有某個女人,而人們會尋找??人們會需要她?難道不可能嗎?」
  他傾聽。他並非充耳不聞,但蹙起眉頭,十分專注,彷彿試圖理解某種外語。然後,僅
低聲說道:「有可能。」
  一名小舢舨上的魚婦吼道:「打哪兒來?」攀在索具間的少年水手像高啼公雞般回喊:
「王城來的!」
  「這艘船叫什麼?」恬娜問道:「我兒會問我搭乘哪艘船。」
  「『海豚』」黎白南回答,對她微笑。吾兒,吾王,我親愛的孩子,她想,我多想留你
在我身邊!
  「我得接孩子上來。」她說。
  「妳要怎麼回家?」
  「步行,這離谷內只有幾哩遠。」她指向城鎮面陸的一端,中谷寬廣燦爛地徜徉兩列山
臂間,像個胸懷。「村子在河上,我的農莊則離村子半哩遠。這是你王國中漂亮的一隅。」
  「但妳會安全嗎?」
  「當然會。我今晚會與住在谷河口的女兒過夜,村人也很可靠。我不會落單。」
  兩人視線交接了一會兒,但沒人說出同時心想的名字。
  「他們會再從柔克來嗎?」她問道:「來找『弓忒島上的女人』,還是找他?」
  「不會來找他。如果他們再次提議,我會禁止。」黎白南說道,沒發覺他在這區區數言
中告訴她多少事。「但至於他們要尋找新大法師,或形意師傅在幻象中所見的女人,沒錯,
他們可能因此而來。或許會來找妳。」
  「我歡迎他們來橡木農莊」她說:「不過更歡迎你來。」
  「我能去時便去。」他說道,略顯嚴肅,接著落落寡歡道:「如果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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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50: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一聽說新王在船上,是新歌謠傳誦的那位王,谷河口大多數居民都來到港邊,爭相目睹
黑弗諾船艦。他們還沒聽過新歌謠,但都聽過舊歌謠,所以老雷利也帶著豎琴來,唱出片斷
《莫瑞德行誼》,因為地海之王必定是莫瑞德傳人。不一會兒,王本人走上甲板,年輕、高
大又英俊。在他身旁是名柔克法師,還有一名婦人與小孩,身上披風如乞丐般襤褸,但王卻
像對待女王及公主般殷勤--所以她們可能真的是。「或許是他母后。」新妮說道,試圖望
過前排男人頭頂,好看個真切。突然,她朋友艾蘋緊抓住她的手,悄聲尖叫:「是??是媽
媽!」
  「誰的媽媽?」新妮問,艾蘋說:「我媽媽。旁邊那是瑟魯。」但她沒往人群前面擠去
,即使一名海官上岸邀請老雷利上船為王演奏,她仍然與別人一起等待。她看到王接見谷河
口地方士紳,聽到雷利為王演唱;她看著王與客人道別--有人說,因為船艦日落前要出到
外海,返航回黑弗諾。最後走過橋板的是瑟魯與恬娜,王以正式擁別相送,臉頰貼臉頰,還
跪下擁抱瑟魯。「啊!」碼頭上的人群歎道。兩人扶著橋板欄杆下船,太陽正落入一片金色
迷霧,在海灣上灑下黃金大道。恬娜拖著一件沉重背包與提袋,瑟魯臉龐低垂,頭髮遮覆。
橋板拉起,水手紛紛拉起索具,在海官下令聲中,船艦「海豚」號轉彎回航。此時艾蘋終於
穿越人群。
  「嗨,媽媽!」她說,恬娜回道:「嗨,女兒。」兩人互吻,艾蘋抱起瑟魯,說:「妳
長好高了!比以前高兩倍哪!來吧,跟我回家去。」
  當晚,在她年輕商人丈夫的舒適屋裡,艾蘋面對母親,卻有點羞怯。她幾次帶著沉思,
甚至警戒的表情,凝望母親。「媽媽,妳知道的,對我來說,那些事一直沒什麼意義」她在
恬娜臥室門口說:「那些關於和平符文??還有妳把環帶到黑弗諾的事。那些都只像歌謠,
像一千年前發生的事!但那真的是妳,對不對?」
  「是那個自峨團來的女孩」恬娜說:「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我想我現在真可以睡上一千
年。」
  「那就上床去吧。」艾蘋轉身離去,然後提舉油燈回身。「親國王喔。」她說。
  「妳快給我睡覺去吧。」恬娜說。
  艾蘋和丈夫留恬娜住了兩天,但她執意回農莊,因此艾蘋、她和瑟魯一起沿平緩銀亮的
卡赫達河同行。季候慢慢轉秋,陽光依然炎熱,但風已有涼意,樹木枝葉帶著疲累、灰濛濛
的面貌,田野已收成或正收割。
  艾蘋談到瑟魯強壯不少,步伐也穩健很多。
  「真希望妳能看到她在銳亞白的樣子」恬娜說「在他??」她住口不言。她已決定不讓
女兒擔憂這些事。
  「發生什麼事?」艾蘋問,堅定表明想知道,恬娜只好屈服,低聲回答:「那些人之一
。」
  瑟魯走在幾呎遠前方,長腿露在過短裙襬外,邊走邊在路旁灌木叢裡找尋黑莓。
  「她爸爸?」艾蘋問,光想就覺得一陣噁心。
  「雲雀說,她爸爸好像是自稱黑克的人。這人比較年輕,是他去找雲雀,叫做悍提。他
那時在銳亞白附近閑晃,我們在弓忒港碰上他純粹是霉運,但王把他趕走了。反正我人在這
兒、他在那兒,一切都解決了。」
  「但瑟魯嚇到了。」艾蘋略顯嚴厲地說。
  恬娜點點頭。
  「妳為什麼去弓忒港?」
  「嗯,這個悍提是為某人工作??為銳亞白領主的巫師工作,他討厭我??」
  她試圖想起那巫師的通名,卻記不起,唯一能想到的是「土阿禾」,一個卡耳格詞,意
指某種樹,但她想不起是哪一種。
  「所以呢?」
  「嗯,所以,回家似乎比較好。」
  「那巫師為什麼討厭妳?」
  「主要因為我是女人。」
  「啐」艾蘋說:「臭老頭。」
  「這個是臭小子。」
  「那就更糟。嗯,這附近我認識的人都沒見過她父母--如果他們還配得上這稱呼。但
他們若留在這附近,我可不喜歡妳獨自待在農莊。」
  被女兒像媽媽般叮嚀,還像小孩般對自己女兒撒嬌,感覺不賴。恬娜急躁說道:「我沒
事的!」
  「妳至少該養隻狗。」
  「我想過了。村裡可能有人有小狗。等會經過時,可以順道問問雲雀。」
  「媽媽,不是小狗,是狗。」
  「但年紀要小點,才可以跟瑟魯玩。」她要求道。
  「一隻會去親小偷的乖小狗。」豐滿、灰眸的艾蘋邊走邊說,調侃自己的母親。
  三人中午時分來到村莊。雲雀以一連串擁抱、親吻、問題、食物歡迎恬娜跟瑟魯。雲雀
寡言的丈夫和其餘村民都順道過來向恬娜打招呼,她感到回家的喜悅。
  雲雀和她七個孩子中最年幼的一男一女,陪著她們一起到農場。自從雲雀首次帶瑟魯回
家,孩子就已認識她,也習慣她的樣子,不過,分離兩個月還是讓他們起初有點害羞。在他
們面前,甚至在雲雀面前,瑟魯依然內向孤僻,被動,如同那段糟糕的過去。
  「她累壞了,也因為不停奔波弄得暈頭轉向。她會沒事的,她已經進步很多。」恬娜對
雲雀說,但艾蘋不讓她如此輕描淡寫迴避話題。「他們其中一人出現,嚇壞了她跟媽媽。」
艾蘋說。於是那天下午,在女兒跟朋友輪流勸說下,恬娜一點一滴和盤托出,三人還一面打
開冰冷、沉悶、灰塵遍佈的房子,整理四周、撢淨床單,對發芽的洋蔥搖頭歎息,在櫥櫃裡
放點食物,然後燒上一大鍋湯做晚餐。她們聽到的,是一字一句拼湊而成的故事。恬娜似乎
無法告訴她們巫師做了什麼,她粗略說是個咒語,也許是他派悍提來追她們。但她一講到王
,言詞傾洩而出。
  「然後他出現了??王來了!像把利劍似??悍提瑟縮乞憐地躲開他。我那時居然還以
為他是星火!我真的、真的有一瞬間這樣想,我那時??那時真的驚慌失措??」
  「這倒好」艾蘋說道:「因為我們站在碼頭上時,看到妳風光抵達港口,新妮還以為妳
是王的媽媽呢。雲雀阿姨,妳知道嗎,她就那麼親了他,親了王??我以為她接下來會親那
法師,但她沒有。」
  「我想也不會,這什麼念頭嘛,什麼法師?」雲雀頭探入櫥櫃,邊問「葛哈,妳的麵粉
桶在哪兒?」
  「妳手摸到的就是。他是柔克法師,來找新任大法師。」
  「來這裡?」
  「有何不可?」艾蘋說:「上一個就是從弓忒去的,不是嗎?不過他們沒花多少時間就
離開了。他們一趕走媽媽,就返回黑弗諾。」
  「妳說這什麼話啊。」
  「他說,他在找個女人。」恬娜告訴她們「『弓忒島上的女人』,但他看來不大高興。

  「巫師尋找女人?這可真是頭一遭。」雲雀說:「我以為這會潮掉,卻一點兒沒事,我
來烤幾個厚烙餅吧?油在哪裡?」
  「我得從冷房裡的油瓶打一點出來。香迪,妳來啦!妳好嗎?清溪還好嗎?一切都沒事
吧?妳賣掉小公羊了嗎?」
  九人一同坐下晚餐。在石板地廚房裡,夜晚柔黃燈火下,坐在農場長桌前,瑟魯開始微
微抬起頭,對別的小孩說了幾次話,但她依然露出畏縮神色。隨著屋外天色漸暗,她側向外
坐,讓看得見的眼睛守望窗外。
  直到雲雀與孩子在黃昏中離去,艾蘋唱歌哄瑟魯入睡,獨留恬娜與香迪一起清洗盤子時
,她才開口詢問格得的情況。毫無緣由,她不願讓雲雀與艾蘋聽見,因為需要太多解釋。她
完全忘了提及他在銳亞白的事,也不想再談論銳亞白。每次一想到那兒,她的思緒就開始鬱
悶。
  「上個月有沒有個人說是我叫他來的,來幫忙做事?」
  「喔,我忘得一乾二淨了!」香迪驚呼「妳是說鷹,那個臉上有疤的人?」
  「是的」恬娜說:「鷹。」
  「喔,嗯,這個嘛,我想他現在應該在熱泉山上,比利蘇更高一點的地方,牧綿羊吧。
他來過這裡,說妳叫他來,但這裡實在沒活兒讓他做,妳知道,有我跟清溪看顧這些綿羊,
我還做乳品,必要時老提夫跟西絲也來幫忙,所以我絞盡腦汁。清溪就說:『去問賽瑞的人
,農夫賽瑞是卡赫達嫩那邊的工頭,高山牧地可需要牧羊人哩。』那個鷹就照他說的去做,
人家也聘了他,第二天就走了。『去問賽瑞的人,』清溪那時告訴他,他便照辦,一下就給
雇用。我想他秋天時一定會帶著羊群下山來。現在他應該在高山牧地,在利蘇上面的長崗,
我記得他們好像要他看山羊。說話很客氣的人。我記不得是山羊還是綿羊。葛哈,我希望妳
不介意我們沒把他留在這兒,因為真的沒活兒讓他做,這兒有我跟清溪還有老提夫,西絲又
把亞麻都收割好了。而且他說,他從前在那邊山上就是牧羊人,說是在阿耳河河口上面,不
過他說他沒牧過綿羊。也許他們讓他在上面看的是山羊。」
  「也許吧。」恬娜說。她著實鬆了一口氣,也非常失望。她想知道他是否安好無恙,但
也希望能在這裡找到他。
  這就夠了,她告訴自己,只要回家就好了;也許他不在這兒反而好,一切都不在這兒,
銳亞白一切哀傷、夢境、巫術,還有恐懼,都留在那裡,永遠。她現在到了這兒,回家了,
這裡的石地板與牆壁、這些小扇窗戶,外頭有橡木漆黑佇立星光下,這些安靜、整潔的房間
。那晚,恬娜睜眼躺在床上好一會兒。女兒與瑟魯一同睡在隔壁房間,孩子房裡,而她躺在
自己床上,自己丈夫的床上,獨眠。
  她睡去。她醒來,記不得任何夢境。
  ***
  待在農莊幾天後,她極少想起在高陵度過的夏天。那是很久、很遠的事了。雖然香迪極
力堅持農莊上一點活兒都沒剩,她還是找到許多該做的事:所有在夏天未完成的,還有收穫
季時在農田及牛奶房裡該做完的事。她從破曉工作直到日落,如果剛好有一時半刻可坐下休
息,她便開始紡織,或為瑟魯縫製新衣。紅洋裝終於完成,的確是件漂亮洋裝,特殊場合可
以搭上白圍裙,平時則搭褐橘色圍裙。「妳現在看起來可漂亮了!」瑟魯第一次試穿時,恬
娜帶著裁縫師的驕傲說道。
  瑟魯別開臉。
  「妳很漂亮。」恬娜以完全不同的語氣說道:「瑟魯,妳聽我說,看我這裡。妳會有疤
痕,醜陋的疤痕,是因為醜陋邪惡的事發生在妳身上。人們會看到疤痕,但他們也會看到妳
,而妳不是這些疤痕。妳不醜,妳不邪惡。妳是瑟魯,也很美麗。妳是穿著紅洋裝,會做好
工作、走路、奔跑、跳舞的瑟魯。」
  孩子聆聽,柔細完好的半邊臉跟僵硬、疤痕覆蓋的半邊臉,同樣毫無表情。
  她低頭看著恬娜的雙手,過一會兒,用自己的小手碰觸。「這件洋裝很美麗。」她以微
弱沙啞的聲音說道。
  恬娜獨自一人摺起紅色布料的碎布頭時,眼淚刺痛雙眸。她感覺遭叱責。做紅洋裝是正
確的抉擇,對孩子說的一切亦是實話,然而,正確與真實仍舊不夠。在正確與真實之外,有
道空隙、裂縫、鴻溝。雖然她對瑟魯與瑟魯對她的愛在空隙間搭起橋樑,一座以蛛絲編織而
成的橋樑,愛卻無法填滿或密補這道空隙。這點任憑什麼都無法辦到,孩子比她更明白這點

  秋分那天,明亮秋日燃透迷霧,橡樹葉含蘊初生的金銅色。恬娜敞開牛奶房的窗戶與門
,讓甜美空氣進入,一面刷洗奶酪鍋,一面想到:少王今天正在黑弗諾接受加冕;王公貴族
與仕女會穿藍、綠或紅色華服,但王會身著白衣;他會登上往劍塔的階梯,那段她與格得同
樣爬過的階梯,他將戴上莫瑞德之冠;在小號聲中,他轉身,坐在虛位多年的王座上,以明
瞭痛苦與恐懼的黑亮眼睛,看著他的王國。「願你長治久安」她想「可憐的孩子!」她接著
又想「應該由格得為他加冕,他該去的。」
  但格得此刻正在高山牧地放牧富人的綿羊,也許是山羊。這是個美麗、乾燥、金黃的秋
日,要等初雪落在山峰上,他們才會將羊群趕下山。
  恬娜進村,刻意走向亞薇在磨坊巷尾端的莊舍。在銳亞白認識蘑絲,讓她想與亞薇深交
,但她必須先克服女巫的懷疑與忌妒。雖然這裡有雲雀,但她仍然想念蘑絲,她從蘑絲那兒
學到不少,也愛她,而且蘑絲給了她跟瑟魯都需要的東西。她希望在這裡找到同類援助。亞
薇雖然比蘑絲乾淨、可靠得多,卻完全不打算放棄對恬娜的厭惡,她以鄙視回應恬娜伸出的
友誼之手,恬娜承認這或許是自己應得。女巫只差沒明說「妳走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
橋」,恬娜也依從她的意思,但依然在兩人相會時,特別明顯以禮相待。她想,長久以來她
總是輕視亞薇,因而需要特為彌補。女巫顯然同意這點,因此以堅決的憤怒接受自認應得的
對待。
  仲秋時分,術士畢椈應一名富農要求,來到谷裡為他醫治痛風。畢椈像往常一樣,在中
谷村留滯一段時日,並在某天下午到橡木農莊,檢視瑟魯的健康、與恬娜談話。他想聽她談
歐吉安臨終時的景況--他曾是歐吉安一位學生的學生,同時也是弓忒最忠誠的法師仰慕者
之一。恬娜發現,談論歐吉安比談論其餘銳亞白人更為輕鬆,因此知無不言。她說完,他略
微小心翼翼地問:「那大法師??他到了嗎?」
  「是的。」恬娜說道。
  畢椈皮膚光滑、神情和善,四十出頭,有點發福,雙眼下方的半黑眼圈遮礙平凡無奇的
面孔,他向她瞥一眼,一語不發。
  「他在歐吉安過世之後才到,然後離開。」她說,一會兒後繼續「他現在不是大法師了
。你知道嗎?」
  畢椈點點頭。
  「有關於選新任大法師的消息嗎?」
  術士搖搖頭。「不久前從英拉德群島來了艘船,但除了加冕典禮外,船員並未帶來任何
訊息。他們對這件事倒是滔滔不絕!聽起來,所有徵兆跟事件都非常幸運。如果法師的善意
是種財富,那我們年輕的王可真是個富有的人,看起來也將頗有作為??我離開谷河口前不
久,才從弓忒港傳來內地一道命令,要求貴族、商人、市長和議會開議,檢視該區巡警是否
都正直守法,因為他們現在是王的屬下,必須實行他的意志、執行他的法律。妳可以想像漢
諾大人會如何反應了!」漢諾是出名地支持海盜,長久以來與南弓忒巡警及海上巡警相互勾
結。「但在王的支持下,現在有人願意反抗漢諾。他們當場遣散一批舊時巡警,選出十五個
人品出眾的新巡警,由市長支付薪水。漢諾口出惡言,放話要摧毀一切後離場。新時代來臨
了!雖然並非一蹴可幾,但已指日可待。真希望歐吉安大爺依然在世,能親眼見證。」
  「他看到了。」恬娜說:「他臨終時微笑,然後說:『一切都變了??』」
  畢椈以一貫的沉穩聆聽,緩緩點頭。「一切都變了。」他重複。
  一陣沉默後,他開口:「孩子的情況不錯。」
  「還可以??但有時我覺得還不夠。」
  「葛哈太太」術士說:「即使我、別的術士或女巫,甚至是巫師收養她,並在她受傷後
這幾個月裡傾注所有魔法技藝的醫療力量在她身上,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好。更可能不如現
在。妳已經盡人事,妳創造了奇蹟。」
  他誠摯的讚美感動了她,卻也令她哀傷。她對他訴說原因「這都不夠,我無法治癒她。
她能??她能怎麼辦?她未來會如何?」她抽走纏繞在紡錘上的線,說道:「我很擔心。」
  「為了她?」畢椈半詢問道。
  「我擔心,因為她的恐懼會招致她恐懼的根源。擔心因為??」
  她不知該如何形容。
  「如果她活在恐懼中,就會造成傷害」她終於說道:「我擔心的是這點。」
  術士沉思了一會兒。「我想過」他終於羞怯地說:「如果,她有天分--我想她有,她
或許可以接受一點魔法技藝訓練。身為女巫,她的??外貌就不會對她如此不利,或許吧。
」他清了清喉嚨「有些女巫頗有作為。」他說。
  恬娜將一小段剛紡好的毛線放在指尖摩蹭,測試粗細及韌度。「歐吉安告訴我要教導她
。『教導她一切』,他當時這麼說,然後又道:『別去柔克』。我不懂他的意思。」
  畢椈認為不難理解。「他的意思是,柔克的學問--那些高深技藝--不適合女孩子」
他解釋「更別提她有如此殘疾。但如果他說將所有智識都授與她,他可能也認為,她的未來
正是女巫一途。」他再次沉思,因歐吉安甚有分量的意見與自己一致,感覺較為振奮。「一
兩年後,她更健壯,長大一點時,妳可能該考慮看看,要求亞薇開始教導她一些事。當然,
即使是這類事,在她得到真名前也不能太過。」
  恬娜立刻對這建議感到強烈拒意。她一語未發,但畢椈感覺細膩。「亞薇的確脾氣陰鬱
」他說:「但她的知識都是真實的。並非女巫皆如此,妳知道,『無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
,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我認識某些有真正治癒能力的女巫。治癒術適合女人,是女
人與生俱來的能力。那孩子可能會有此傾向,因為她本身受過如此傷害。」
  他的善意,恬娜想,是無辜的。
  她謝謝他,說她會仔細思考他說的。而她的確思考了。
  ***
  月底前,中谷所有村民就在蘇代瓦的圓穀倉聚會,指派各村保安巡警與警官,同時設立
稅金以給付巡警薪水,這是王令,經由市長及村裡父老傳達。眾人連忙奉行,因為路上依然
充滿頑強乞丐與盜賊,而村民及農人均十分期盼秩序與安全。醜惡謠言散佈,例如:漢諾大
人組成惡棍議會,雇用附近所有地痞流氓,結黨攻擊王轄下巡警。但大多數人回應:「他們
有膽就試試看!」然後回家,相互慶賀善良老百姓終於可以高枕無憂、王會導正所有惡行-
-不過,賦稅實在不合理,光繳稅就能讓他們窮苦一輩子。
  恬娜很高興從雲雀口中聽到這些消息,但沒過於留心。她非常勤勉工作,而自她到家後
,便幾乎不自覺地堅持不讓悍提或其餘混混的問題主導她或瑟魯的生活。隨時把孩子綁在身
邊只會重新喚起恐懼,或不斷提醒那些只要想起就令孩子無法正常生活的事物。孩子必須自
由,也必須明白自己是自由的,並悠然成長。
  瑟魯逐漸放棄畏縮恐懼的態度,而能獨自在農莊上、在附近道路間四處走動,甚至獨自
進村。即便有時得極力吞下告誡,恬娜也未告誡瑟魯任何事。瑟魯在農莊上很安全,在村子
裡很安全,沒人會傷害她--這點必須是不可質疑的事實。恬娜的確也難得質疑這點,有她
、香迪跟清溪隨時在附近;西絲跟提夫住在坡下房舍;還有雲雀的家人遍布全村--在中谷
如此甜美的秋季,有什麼能傷害那孩子?
  如果有她想要的狗,她就會養一隻。要那種壯碩的灰色弓忒牧羊犬,聰明、一頭捲毛。
  偶爾她會像在銳亞白時想到:我該教導這孩子!歐吉安這麼說。但瑟魯除了農事和晚間
故事,什麼都學不來--隨著夜晚提前到來,兩人開始習慣在餐後睡前坐在廚房爐火邊說故
事。或許畢椈說得對,瑟魯該向女巫學習女巫知曉的事物,比起恬娜原先所想,讓她與織工
學藝,這是更好的選擇。但沒有好多少。她仍然頗為瘦小,且因為來橡木農莊前,她未曾學
習任何事物,因此也非常無知。她曾經像隻小動物,幾乎不通曉人言、毫無人類技能,但她
學得很快,比雲雀難馴的女兒或愛笑懶散的兒子加倍乖巧勤奮。她會灑掃、端茶倒水、紡線
、一點廚藝、一點縫紉、照顧家禽、牽牛,尤其精於牛奶房的工作。老提夫有點奉承地說,
她是真正的農場女,但恬娜也看過他在瑟魯走過身旁時,偷偷比避邪手勢。與大多數人一般
,提夫相信人等同自己的遭遇:強者富人必定擁有美德;經歷邪惡遭遇的人必也具有惡性,
理應受罰。
  也因此,就算瑟魯成為全弓忒最標準的農場女,情況也不會有多大改變。就連財富都無
法消減過去留下的烙痕,因此畢椈想到讓她成為女巫,接受、利用那烙痕。歐吉安說「別去
柔克」,說「他們會害怕她」時,這就是他的意思嗎?難道僅是如此?
  有天,刻意安排的巧合讓恬娜與亞薇在村裡街上相逢。她對亞薇說:「亞薇太太,我有
問題想請教妳。與妳的職業有關。」
  女巫看了看她,眼光尖銳刻薄。
  「我的職業,是吧?」
  恬娜穩穩點了頭。
  「那跟我來吧。」亞薇聳肩說道,領她走過磨坊巷,到自己的小屋。
  這裡不像蘑絲那聲名狼藉、家禽四處的巢穴,卻也是間女巫房舍:屋樑滿掛已乾燥或待
乾燥的草藥;爐火堆埋在灰燼裡,只剩一小塊煤炭有如紅眼般眨巴;一隻窈窕豐潤、嘴長白
鬚的黑貓在架上安睡;四周散置小盒子、盆子、水罐、托盤,及有瓶塞的小瓶,充滿芳香、
惡臭、甜美或奇特氣味。
  「我能為妳做什麼,葛哈太太?」兩人進屋後,亞薇極度冷淡地問。
  「請妳告訴我,妳認為我的養女瑟魯是否有任何在妳技藝方面的天分?她是否有力量?

  「她?當然有!」女巫說道。
  這立即、鄙夷的回答讓恬娜一時啞口無言。「這??」她說道:「畢椈好像這麼想。」
  「連洞穴裡的瞎眼蝙蝠都看得出來。」亞薇說:「就這樣?」
  「不。我想要妳的建議。我先問問題,妳再告訴我回答的代價。公平嗎?」
  「公平。」
  「我應不應該在瑟魯長大一點時,讓她跟女巫學藝?」
  亞薇沉默一會兒。她正考慮價碼,恬娜想。但她回答:「我不會收她。」
  「為什麼?」
  「我會怕。」女巫答,突然狠狠盯了恬娜一眼。
  「怕?怕什麼?」
  「怕她!她到底是什麼?」
  「一個孩子,一個遭受惡行傷害的孩子!」
  「她不僅是如此。」
  深沉怒氣進入恬娜體內,她道:「所以女巫學徒必須是處女,是嗎?」
  亞薇凝視她,一會兒後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妳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是,她用一隻可見、一隻失明的眼睛看我時,我不
知道她看見什麼。我看著妳像帶普通小孩一樣帶她,心想:『她們是什麼樣的人?她不愚蠢
,但哪個女人有力量,能以手握火、以龍捲風紡線?』太太,有人說妳還是小孩時,與太古
者--暗者、地底者--同住,妳是那些力量的女王與僕人,或許因此妳不怕她。她是什麼
力量,我不知道、我不能說,但這超越我或畢椈的能力所及,甚至超過任何我所知曉的女巫
或巫師!太太,讓我給妳免費的建議:小心。小心她,小心她發現自身力量的那天。如此而
已。」
  「我感謝妳,亞薇太太。」恬娜以峨團護陵女祭司的冰冷禮儀說道,離開溫暖房間,走
入秋末稀薄刺骨的寒風。
  她依然憤怒。沒人願意幫她,她想。她知道這件工作超過她的能力,他們毋須告訴她這
點--但沒人願意幫她。歐吉安過世、老蘑絲胡言亂語、亞薇警告連連、畢椈置身事外,而
格得,唯一可能真正幫她的人,逃走了,像喪家之犬般逃跑,沒捎給她隻字片語,完全沒考
慮到她或瑟魯,只有他自己寶貴的恥辱,那是他的孩子、他嗷嗷待哺的嬰孩、他在意的一切
。他從未關心或考慮到她,只關心力量:她的力量、他的力量、他能如何運用、他能如何從
它創造更多力量--癒合斷裂的環、創造符文、讓王登基。而他的力量消失後,他還是只能
想這件事:它不見了,消失了,只留下自己給自己,他的恥辱,他的空虛。
  妳不公平,葛哈對恬娜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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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50:46 |只看該作者
  公平!恬娜說,他有公平相待嗎?
  有的,葛哈說道,他有。或者試過。
  那好,他可以跟他趕的山羊公平相待,跟我完全無關,恬娜說,在寒風及第一波稀疏冰
冷的雨滴裡,蹣跚拖步返家。
  「今晚也許會下雪。」她的佃戶提夫說道,兩人在卡赫達河邊草地旁的路上相遇。
  「這麼早就下雪?希望不要。」
  「至少絕對會下霜。」
  太陽下山後,一切凍結:水窪跟水槽表面浮現一層薄膜,而後凍成厚厚一層白冰;卡赫
達河邊的蘆葦靜止,鎖閉在冰塊中;連風都止息,彷彿亦被凍結,無法吹動。
  清理晚餐殘餚後,恬娜和瑟魯坐在比亞薇家更香甜的爐火邊,紡線、談話,柴火是去年
春天果園砍下的老蘋果樹。
  「說貓鬼的故事。」瑟魯以沙啞聲音說,一面轉動紡輪,將一堆烏黑如絲的山羊毛織成
細毛線。
  「那是夏天的故事。」
  瑟魯歪著頭看她。
  「冬天是說長篇故事的時節。冬天時,妳得學會《伊亞創世歌》,好在夏天的長舞節歌
唱;或學會『冬頌』與《少王行誼》,然後等太陽北歸、帶回春天的日迴祭時,妳就可以唱
了。」
  「我不會唱歌。」女孩悄聲道。
  恬娜正取下捲線桿上的毛線,繞成一團球,雙手動作靈巧,富有韻律。
  「不僅用聲音唱」她說:「腦子也要唱。如果腦袋裡不通曉這些歌謠,就算有世上最美
的歌聲也沒用。」她解下最後一段,也是最初完成的毛線。「妳有力量,瑟魯,但無知的力
量充滿危險。」
  「像不願學習的牠們」瑟魯說:「那些野蠻的。」恬娜不瞭解她的意思,疑問地看著她
。「留在西方的那些」瑟魯說。
  「啊??楷魅之婦的歌謠??那些龍。沒錯,就是如此。那麼,我們該從哪首開始?從
島嶼如何從海中升起,還是莫瑞德王如何驅逐黑船?」
  「島嶼。」瑟魯悄聲道。恬娜原本期盼她會選擇《少王行誼》,因她將黎白南的面容與
莫瑞德重迭,但孩子的選擇是正確的。「好。」她抬頭偷瞥置於壁爐上歐吉安碩偉的智典,
激勵自己,如果忘記片段,可以從中尋找。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訴說。
  等瑟魯該就寢時,她已經知道兮果乙如何從時間深淵抬起最初的島嶼。恬娜為她塞好被
褥後,坐在床沿,這晚沒有為她唱歌,而是兩人一同輕聲背誦創世歌的第一詩節。
  恬娜將小油燈提回廚房,凝神傾聽絕對的沉靜。冰霜束縛整個世界,將它鎖閉。星辰皆
無,黑暗壓迫廚房內唯一的窗戶。冰冷鋪在石板地上。
  她回到火邊,毫無睡意。歌謠偉美的字詞激動她的心靈,而與亞薇談話後引發的怒氣及
不安依然殘留體內。她拾起火鉗,從壁爐內墊底的大木柴喚醒一小簇火焰。她觸撞到木柴時
,房屋後端同時傳來一陣回音。
  她直起身,專注聆聽。
  又一次:輕微、沉悶的敲擊或落擊聲??在屋外??牛奶房窗戶那兒?
  恬娜火鉗在手,走過黑暗走廊,通往開向後方涼室的房門。涼室之後就是牛奶房--房
屋本體倚山而建,這兩個房間則像地窖般嵌入山體,但與房屋其餘部分同高。涼室只有通風
口,牛奶房則有扇門,還有扇窗,像廚房窗戶般低矮、寬廣,安在唯一的外牆上。她站在涼
室裡,可以聽到那扇窗正被抬起、撬開,還有男人低語。
  火石是按部就班的主人。整間房子,除了一扇門兩側沒各安上一條滑動長鑄鐵作為門閂
外,其餘每道門閂都保持清潔、上油,卻也從未上過鎖。
  她拴上涼室門閂,鐵條一聲不響滑動,穩穩嵌入門框上沉重鐵閂槽。
  她聽見牛奶房外門打開。有人終於在打破窗戶前,想到先試試門,發現並未上鎖。她又
聽到喃喃聲響,然後一片死寂,漫長得讓她只聽見自己鼓動的心跳,大聲到讓她害怕會掩蓋
所有聲響。她感到雙腿一再顫抖,地板的冰冷像隻手般從裙底攀上。
  「是開的。」男人聲在她附近低語,讓她的心臟痛苦狂跳。她將手放在門閂上,以為是
開著--以為她原來是打開而非鎖上--正要拉回門閂時,聽到涼室與牛奶房之間的門吱嘎
一聲開了。她認得上鉸鏈的輾軋聲,也認得說話聲,但緣由天差地別。「是儲藏室。」悍提
說。她倚靠的門扇喀喀作響,撞擊門閂。「這扇門鎖著。」門又喀喀作響。細銳的一道光像
刀鋒般自門扇及門框間閃射而入,觸及她胸口,令她向後一縮,宛如被割傷。
  門再次喀喀作響,但不太劇烈。這扇門裝設得十分堅固,門閂也牢不可動。
  他們聚集在門的另一邊低聲討論。她知道他們打算繞到前方,試圖開啟前門。她發現自
己已身在前門,上閂,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抵達此處。也許這是個噩夢,她做了一個夢,夢
裡他們想侵入屋內,以細薄的刀子刺入門縫中。門??還有什麼他們能進入的門?窗??臥
室窗戶的窗板??她的呼吸如此短促,還以為自己走不到瑟魯房間,但她到了,將沉重木遮
板橫在玻璃前。鉸鏈僵澀,木板砰地一聲關起。他們知道了。他們正往這兒來。他們會到隔
壁房間的窗前,她的房間。他們會在她還未關上窗板前就到來。他們到了。
  她看到臉,一團團模糊在外面黑暗中移動,她試圖鬆開左邊窗板的搭扣,卡住了,她無
法移動分毫。一隻手砰地摸上窗戶,緊貼成死白一片。
  「她在那兒。」
  「讓我們進去。我們不會傷害妳。」
  「我們只想跟妳說說話。」
  「他只想見見他的小女兒。」
  她鬆開窗板,強拖著關上窗戶。但如果他們打碎玻璃,就能從屋外推開窗板。扣環只是
一個鎖在木頭裡的勾子,用力一推便能扯落。
  「請我們進去,我們就不會傷害妳。」其中一個聲音說道。
  她聽到他們的腳步聲踏在冰凍地上,踩得落葉沙沙作響。瑟魯醒了嗎?窗板關上的巨響
可能吵醒她,但她沒發出半點聲音。恬娜站在她與瑟魯房間之間的門口。一片漆黑,無聲無
息。她不敢碰觸孩子喚醒她。她必須與孩子留在同一個房間。她必須為她而戰。她手中本來
拿把火鉗,放哪兒去了?之前她放下它,好關上窗板。她找不到。她在無邊的漆黑房間中,
茫然摸索。
  通往廚房的正門喀喀作響,撞擊門框。
  如果她找得到火鉗,她就會留在這裡,與他們對抗。
  「這裡!」其中一人喊道,而她知道他們發現了什麼。他正抬頭看廚房窗戶,夠寬、沒
有窗板遮擋,伸手可及。
  她摸黑走,行動非常遲緩,走到房門前。瑟魯的房間曾是她孩子的房間,育兒室,因此
房間內側沒有門鎖,讓小孩無法將自己反鎖,也不會因門閂卡住受驚。
  山後,穿過果園,清溪及香迪熟睡在村屋裡。如果她大喊,也許香迪會聽到。如果她打
開臥室窗戶大喊??如果她叫醒瑟魯,兩人爬出窗外,跑過果園??但那些人正在那裡,就
在那裡,等著。
  她終於無法忍受。束縛著她的冰寒恐懼立時粉碎,憑著一股怒氣,她紅著眼衝入廚房,
從砧木上抓起長而鋒利的屠刀,扯開門閂,立定門口。「你們來啊!」她說道。
  她剛開口,便傳來一聲哀嚎與倒抽的喘息,有人大喊:「小心!」又有一人驚叫:「這
裡!這裡!」
  然後是一片寂靜。
  從洞開門口射出光線,照映在水窪的黑色冰面,晶亮亮閃在橡樹黑枝與銀白落葉上,她
恢復視力後,看到有東西從小徑向她爬來,深暗的一團或一堆東西向她爬來,發出尖銳、啜
泣的哀鳴。在光線後,一個黑色形體奔跑縱躍,長刀鋒銀亮。
  「恬娜!」
  「站住。」她說道,舉起了長刀。
  「恬娜!是我??鷹,雀鷹!」
  「別動。」她說道。
  縱躍身影立定在歪躺小徑上的黑色堆團旁。門口射出的光線微弱地映照出一個身體、一
張臉,還有一把直立的長鐵草耙。像巫師的巫杖一樣,她想。「是你嗎?」她說道。
  此刻他正跪在徑上黑色物體旁邊。
  「我想我殺死他了。」他說。他越過肩頭回望,起身。沒有動靜,亦無聲響。
  「他們在哪?」
  「跑了。恬娜,幫個忙。」
  她將刀子握於一手,另一手抓住蜷縮在門徑上的男人手臂。格得將他自腋下扶起,兩人
將他拖上臺階,進屋。他躺在廚房石板地上,血從胸膛跟肚腹上的洞口像傾倒水壺般汩汩流
出。他上唇後掀,露出牙齒,眼睛只剩眼白。
  「鎖上門。」格得說,她鎖上了門。
  「櫃子裡有布。」她說。他取出一條床單,撕裂成繃帶,讓她一圈圈綁在男人肚腹與胸
膛上,草耙四根鐵叉全力戳出三個洞。格得撐起那男人上半身,好讓她纏繞繃帶時,血漿泉
湧而出,四處噴灑滴落。
  「你在這裡做什麼?你跟他們一起來的嗎?」
  「對,但他們不知道。妳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這些了,恬娜。」他任憑男人的身體滑落,
往後仰坐,沉重呼吸,用沾滿鮮血的手背抹臉。「我想我殺死他了。」他重複道。
  「也許吧。」恬娜看著鮮紅點緩慢擴散在男人瘦弱毛茸胸膛及肚腹纏繞的繃帶上。她站
起身,暈眩搖晃。「快去爐火邊」她說:「你一定快累垮了。」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在外面的黑暗中認出他。也許是他的聲音吧。他穿著一件厚重冬季牧
羊人外套,用一片片羊毛皮縫製而成,皮外毛裡;戴一頂牧人毛織帽,壓得低低的;臉上刻
畫線條與風霜,髮長而鐵灰;全身氣味像木煙、霜雪,混合綿羊味。他在顫抖,全身震動。
「快去爐火邊」她又說:「加點木柴。」
  他照辦。恬娜裝滿水壺,勾住鐵手把,讓它一搖一晃垂掛在烈焰上。
  她將布單一角浸泡在冷水中,擦拭襯衣上沾染的血跡。她將布塊交給格得,讓他抹去手
上鮮血。「這是什麼意思?」她問:「你說跟他們一起來,他們卻不知道?」
  「我下山,在從卡赫達泉來的路上。」他以平板語調說著,彷彿上氣不接下氣,顫抖混
濁了語音。「聽到後面有人,我就靠邊。到樹林裡。不想說話。不知道。他們給人的感覺。
我怕他們。」
  她迫不及待點頭,隔著壁爐在他對面坐下,前傾專注聆聽,雙手緊握腿上。她潮濕的裙
子靠著雙腿,一片冰冷。
  「我聽到他們其中一人走過我身旁時提到『橡木農莊』。之後我尾隨他們,其中一人不
斷說著,說那孩子。」
  「他說什麼?」
  他一語不發。良久,他說道:「他要把她帶回去。處罰她,他說。然後向妳報復,因為
妳偷走她,他說。他說??」他住口。
  「他也要懲罰我。」
  「他們都在說。關於??關於那件事。」
  「那人不是悍提。」她朝地上男人頷首。「是不是??」
  「他說她是他的。」格得也看向那男人,然後轉頭回望火焰。「他快死了。我們應該找
人來幫忙。」
  「他不會死的」恬娜說:「我明天一大早就找亞薇過來。還有人在外面??還有幾個?

  「兩個。」
  「如果他死了就死了,他活著就活著。我們都不能出門。」她自一陣恐懼的哆嗦中跳起
。「格得,你把草耙拿進來了沒?」
  他指著它,倚靠在門旁牆壁,四支鐵叉發出亮光。
  她再次坐回壁爐邊,但現在輪到她像他方才一般震動,渾身發顫。他伸出手,碰觸她的
手臂。「沒事了。」他說道。
  「如果他們還在外面怎麼辦?」
  「他們逃跑了。」
  「他們可能再回來。」
  「兩人對兩人嗎?而且我們還有草耙。」
  她將聲音壓低到最微弱的悄語,充滿恐懼地說:「鉤刀跟鐮刀都放在旁邊的穀倉裡。」
  他搖搖頭。「他們逃跑了。他們看到??他??還有妳站在門口。」
  「你做了什麼?」
  「他朝我衝來。我就朝他衝去。」
  「我是說,之前,在路上。」
  「他們愈走愈冷。開始下雨後,他們就更冷,然後開始討論來這裡。之前只有這人講著
那小孩還有妳,說要教??教訓??」他的聲音乾啞了。「我口渴。」他說道。
  「我也是。水還沒燒沸。繼續說。」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清晰?述整件事。「另外兩人不太專心聽,大概以前就聽過了。他
們急著趕路,趕到谷河口。好像在逃避某人的追趕,正在逃亡。但愈來愈冷,然後他不斷提
到橡木農莊。戴帽子那人就說:『我們乾脆去那裡,然後過上一夜,跟??』」
  「跟那個寡婦,我懂。」
  格得將臉埋入手中。她等待。
  他望著火焰,繼續沉穩說道:「我跟丟了他們一陣子。路到山谷間變得平坦,我不能像
之前一樣在樹林中尾隨。我必須走到路邊,穿過田野,以免他們發現。我對這邊的鄉間不熟
,只認得道路,我擔心如果穿越農田,會迷路,錯過房子。天色愈來愈暗,我以為已經錯過
房子,走過頭。我回到路上,結果差點與他們打了照面--就在那邊的轉彎口。他們看到個
老頭走過,便決定等到天黑,確定不會再有人來。他們在穀倉中等著,我留在外面,跟他們
只隔一堵牆。」
  「你一定凍僵了。」她呆滯地說道。
  「當時很冷。」他將手伸向爐火,彷彿當時情景又重新凍僵他。「我在棚舍門旁發現這
柄草耙。他們出來後繞到房屋後頭。我當時有機會到正門口去警告妳,我該這麼做,但我那
時只想出其不意攻擊他們??我以為這是我唯一的優勢、機會??我以為房門會鎖上,他們
得破門而入。但後來我聽到他們從後面進屋。我跟隨他們進去,到牛奶房裡。他們來到鎖上
的門前時,我才出來。」他發出笑聲般的聲音。「他們就在黑暗中從我身邊走過,我可以絆
倒他們??其中一人有打火刀跟火石,他們想看鎖的時候,他就會點起一點火絨。他們繞到
前門,我聽到妳關上窗板,知道妳聽到他們。他們討論是否要打碎看到妳的那扇窗,然後戴
帽子的人看到窗戶??那扇窗??」他朝有著寬長窗臺的廚房窗戶點點頭「他說:『給我塊
石頭,我來砸開。』他們走到他身邊,打算將他抬起到窗台。我大喊一聲,他立刻鬆手,其
中一人,這人,就朝我跑來。」
  「啊,啊。」躺在地上的男人喘息,彷彿正為格得的故事接述。格得起身,彎腰看他。
  「我想他快死了。」
  「不會,他不會死的。」恬娜說道。她無法完全抑止顫抖,但如今只餘體內一股微顫。
水壺高唱。她泡了壺茶,雙手覆在厚重陶壺邊,等茶葉甦綻。她倒出兩杯,然後倒了第三杯
,注入些冷水。「還太燙」她告訴格得「先拿著一會兒。我看看他喝不喝得下。」她坐在地
板上,用一手扶起他的頭,將冷卻的茶放在他嘴前,把杯緣推進外露的牙齒間。溫熱液體流
入他口中,他吞嚥了一口。「他不會死的」她說道:「地板冷得像冰塊。幫我把他抬到靠壁
爐的地方。」
  格得正要從沿煙囪到大廳牆壁放置的長椅上拾起一條毛毯。「別用那條,那是件好料子
」恬娜說,然後走向櫥櫃,拿出一件破舊毛氈披風,鋪在地上,當作那男人的床鋪。兩人將
毫無動靜的身體拖上毛氈,摺起一角為他蓋上。繃帶上濕濡紅點不再擴散。
  恬娜站起身,突然全身僵直。
  「瑟魯。」她說道。
  格得環顧四周,但孩子不在房內。恬娜匆匆走出房間。
  孩子的房間,那孩子的房間,全然黑暗寂靜。她摸黑走到床邊,棉被覆蓋著瑟魯肩膀,
她輕手碰觸那溫熱弧彎。
  「瑟魯?」
  孩子呼吸十分平靜,沒驚醒。恬娜可以感到她的體溫,在冰冷房間中像道燦爛光芒。
  走出房間時,恬娜的手順扶著有抽屜的櫥櫃,碰到冰冷鐵器--是她關上窗板時放下的
火鉗。她將它提回廚房,跨越男人身體,掛回煙囪上的勾子。她直立,低頭望著爐火。
  「我什麼都做不到」她說:「我當時該怎麼辦?立刻??跑出去??大叫,然後跑去找
清溪和香迪。他們應該來不及傷害瑟魯。」
  「那他們就會跟她在同一間房子裡,妳卻跟個老人、女人在外面。或者他們可能把她一
把抱起,帶著她逃跑。妳盡力了。妳做對了,時機也抓得對。房子裡的光線、妳拿著刀出來
、我在外面,他們那時候看到了草耙,還有他倒在地上,所以他們逃跑了。」
  「能跑的都跑了。」恬娜說道。她轉身用鞋尖動了動男人的腿,彷彿他是件讓她有點好
奇、有點厭惡的東西,如死掉的毒蛇。「你才做得對。」她說道。
  「我想他根本沒看到。他正好衝過來,就像??」他沒說像什麼,只說:「把茶喝了。
」從壁爐磚頭上暖著的茶壺裡為自己倒更多茶。「茶很好,坐下吧。」他說道,她依言照辦

  「我還是個男孩時」他一會兒後說道:「卡耳格人襲擊我的村莊。他們手握長槍,那種
長柄上綴有羽毛??」
  她點點頭。「雙神戰士。」她說道。
  「我施了個??造霧咒語,他們不知所措。但有一部分人還是衝來了。我看到其中一個
正好跑向草耙,像他一樣。只不過那柄草耙穿透了他。從腰部以下。」
  「你戳到肋骨。」恬娜說道。
  他點點頭。
  「這是你唯一犯下的錯誤。」她說。她牙關開始打顫,她喝口茶。「格得,如果他們回
來怎麼辦?」
  「不會的。」
  「他們可能會縱火燒屋。」
  「這間屋子?」他環視著四周石牆。
  「稻草穀倉??」
  「他們不會回來。」他堅持。
  「不會。」
  兩人小心翼翼捧著茶杯,溫暖雙手。
  「她一直睡著。」
  「這樣很好。」
  「但早上??她會看到他??在這裡??」
  兩人面面相覷。
  「如果我當初殺了他??如果他死了」格得憤怒說道:「我就可以把他拖出去埋了!」
  「就這麼辦吧。」
  他僅氣憤地搖搖頭。
  「這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做不到!」恬娜質問。
  「我不知道。」
  「一旦天亮??」
  「我會把他移出屋子。用推車。老人可以幫我的忙。」
  「他已抬不動重物了。我來幫你。」
  「不管如何,我會把他載去村子裡。那邊有治療師一類的人嗎?」
  「有個女巫,亞薇。」
  她瞬間感到極度無邊疲累。連手中茶杯都幾乎難以握持。
  「茶還有。」她口齒不清地說道。
  他為自己又倒了滿滿一杯。
  火光在她眼前躍舞。火焰遊馳、飛騰、落陷,再次燃起,映照沾滿煤灰的石頭,映照黑
暗天空,映照蒼茫天色、夜晚鴻溝、世界彼方的空氣與光芒。黃色、橘色、橘紅色、紅色的
火焰,火焰的火舌、焰語,她無法訴說的字詞。
  「恬娜。」
  「我們叫那顆星『恬哈弩』。」
  「恬娜,親愛的。來吧,跟我來。」
  他們不在爐火邊,他們在幽暗裡--在幽暗的大廳、幽暗的地道。他們曾到那裡,相互
引領,相互跟隨,在地底幽暗中。
  「往這兒走。」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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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50:5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她逐漸甦醒,不願甦醒。窗板邊緣透出淺灰亮線。為什麼窗口擋起來?她連忙起身,穿
過走廊,進廚房。沒人坐在火邊,沒人躺在地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的跡象,除了桌櫃上
一個茶壺,三只茶杯。
  瑟魯在日出時起床,兩人像平日般用完早餐。女孩一面清理桌面,問道:「發生什麼事
?」她從餐具室的浸泡缸裡拉起濕布一角,褐紅色暈染了缸裡的水。
  「喔,我的月事提早來了。」恬娜一面說,一面對自己的謊言感到吃驚。
  瑟魯僵立一會兒,鼻翼歙動,頭部凝止,像嗅到某種氣味的動物。她任床單落回水中,
然後出門餵飼雞禽。
  恬娜感到全身不適,骨頭疼痛。天氣依然冰冷,她盡可能留在室內。她試著要瑟魯一同
待在屋內,但太陽隨著一陣強烈明亮的風探出頭時,瑟魯想出門嬉戲。
  「跟香迪一起留在果園內。」恬娜說。
  瑟魯溜出門外,一語不發。
  她燒傷扭曲的側臉由於肌肉毀壞與粗厚疤痂而堅韌,但隨著疤痕日漸陳舊,加上恬娜也
習慣正視,不因其畸形轉避目光,它遂漸漸有了表情。照恬娜的形容,瑟魯害怕時,燒傷而
晦暗的半邊會「閉縮」起來,整個緊縮,形成硬塊;她興奮或專注時,就連失明的眼窩都彷
彿會凝視,疤痕泛紅,觸手生熱。現在她走出屋外,帶著奇異表情,彷彿並非人臉,而屬於
動物,某種奇特、皮膚厚韌的野生動物,睜著一隻發亮眼睛,沉默,逃脫。
  恬娜知道自己首度對她說謊,瑟魯也將首度違背她的意思。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
  她發出一聲疲累歎息,良久毫無動作。
  有人敲門,清溪與格得--不對,她必須稱他鷹--站在臺階上。老清溪吹噓得口沫橫
飛,格得穿著他髒汙的羊皮外套,顯得黝黑、沉靜、臃腫。
  「進來吧」她說道:「來喝杯茶。有什麼消息?」
  「想逃,往谷河口跑,但卡赫達嫩來的人,那些巡警,從山上下來,在雪莉的外屋發現
他們。」清溪大聲宣告,揮舞拳頭。
  「他逃走了?」驚懼攫住她。
  「是另外兩人」格得說:「不是他。」
  「他們在圓山上的老廢屋裡發現屍體,被打得不成人形,就在上面的老廢屋,卡赫達嫩
旁邊。十或十二人立刻當場自任為巡警,去追趕他們。昨晚所有村莊都搜尋過一遍,今早天
剛亮,他們就發現那夥人躲在雪莉的外屋裡。凍個半死。」
  「所以他死了?」她迷惘問道。
  格得脫去厚重外套,坐在門邊藤椅上,解下腳上的皮綁腿。「他活著」他以一貫沉靜的
聲音說道「亞薇看著他。我今天早上用堆肥車推他去。天亮前就有人在路上搜索三人下落。
他們在山上殺死了一名婦女。」
  「什麼婦女?」恬娜悄聲問。
  她雙眼直視格得的眼睛。他輕輕點頭。
  清溪希望這消息是由自己來說,因此大聲續道:「我跟上面來的那群人說到了話,他們
告訴我,四個人都在卡赫達嫩附近閒蕩、野營、流浪,那女人會到村裡乞討,全身都是狠打
、燒傷跟淤青。他們,就那些男的,會叫她到村裡乞討,她會回他們身邊。她跟村裡人說,
如果她空手回去,他們會打得更凶。他們就問,幹嘛回去?她說,如果她不回去,他們會追
來,反正到頭來她一定會跟他們走。但他們終於太過分,把她打死了,就抬著她的屍體,留
在老廢屋那裡,那邊還有點臭氣,他們也許以為這樣就可以隱藏他們幹的好事。結果他們昨
天晚上逃到這兒來。葛哈,妳昨晚為什麼沒大喊?鷹說他衝向他們時,他們就在這房子附近
鬼鬼祟祟。我一定會聽到,要不香迪也會聽到,她的耳朵比我還尖。妳告訴她了嗎?」
  恬娜搖搖頭。
  「那我去跟她說。」老頭說,高興自己是第一個得知消息的人,登登登穿過中庭。半途
他轉身「沒想到妳拿草耙還滿有兩下子!」他對格得喊道,拍打大腿,縱聲大笑後離去。
  格得取下厚重綁腿,脫去泥濘的鞋,放在臺階上,穿著襪子往爐火邊走去。長褲配背心
,粗紡呢毛襯衫,標準的弓忒牧羊人,面孔機靈、鷹勾鼻、眼睛澄澈烏黑。
  「很快就會有人來」他說道:「告訴妳消息,再聽妳說這兒事情的經過。他們抓到逃走
的那兩人,現在關在沒酒的酒窖裡,有十五、二十人守著他們,還有二、三十個小男孩爭相
窺看??」他打了個呵欠,甩甩肩臂放鬆肌肉,向恬娜看了一眼,尋求允許坐在壁爐邊。
  她向壁爐旁的座位比了比。「你一定累壞了。」她悄聲道。
  「我昨晚在這裡睡了一會兒。撐不住。」他又打個呵欠。他抬起頭看看她,衡量她。
  「那是瑟魯的媽媽。」她說,發不出比耳語更大的音量。
  他點點頭,微微前傾,前臂置於膝上。火石也曾以同樣姿勢坐著,直直凝望火中。兩人
非常相像,卻也完全不像,如同泥藏石塊與翱翔飛鳥。她的心抽痛、骨頭抽痛,思緒在不祥
預感、哀傷、憶起恐懼與某種擾人的飄忽間,迷惘得不知所措。
  「我們逮到的人在女巫那兒」他說:「牢牢捆起,以防他蠢動。身上傷口則塞滿蜘蛛絲
及止血咒語。她說他可以活到被吊死的時候。」
  「吊死?」
  「王立法庭重新開議,會依照他們的裁決,吊刑或奴役。」
  她搖頭,蹙眉。
  「你不會要放他走的,恬娜。」他溫柔說道,端詳她。
  「不會。」
  「他們必須受懲罰。」他說,依然端詳她。
  「懲罰。那是他說的。懲罰那孩子、她壞、她必須受懲罰;懲罰我,因為我帶走她,因
為我??」她掙扎說出心裡話。「我不想要懲罰!這整件事都不該發生??我希望你當初就
殺了他!」
  「我盡力了。」格得說道。
  良久,她惶顫笑出聲。「你的確盡力了。」
  「想想當初多麼簡單--我還是巫師時。」他說道,再度直視炭火。「我可以在路上,
他們還來不及知道時,就用捆縛術制服他們;我可以把他們像群綿羊般趕往谷河口;或者昨
晚,在這裡,想想我可以引發多大騷動!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被什麼攻擊。」
  「他們還是不知道。」她說道。
  他向她瞥了一眼,眼中有極稀微卻無法抑止的勝利光芒。
  「沒錯」他說:「他們不知道。」
  「拿草耙還滿有兩下子。」她喃喃道。
  他打了個大呵欠。
  「你怎麼不去睡一會兒?走廊上第二個房間。還是你想招待客人?我看到雲雀、荻琪帶
著幾個孩子過來了。」她一聽到聲音便站起身,從窗子望去。
  「那我去睡了。」他說,溜出房間。
  雲雀夫婦、鐵匠妻子荻琪,和村裡其餘朋友,整日川流不息來傳送及聽取消息,完全如
格得所料。她發現有他們陪伴讓她重新振奮,將她一點一滴帶離如影隨形的昨夜恐懼,直到
她可以讓事情過去,不再當成正在發生、會不停發生在她身上。
  瑟魯也必須學會這點,她想,不僅是一夜的經歷,而是她的一輩子。
  別人離去後,她對雲雀說:「我最氣不過自己的是,我太蠢了。」
  「我早就告訴妳要把房門鎖好。」
  「不是??也許??就是這樣。」
  「我懂。」雲雀說道。
  「但我是指,他們在這裡時,我可以跑出去找香迪和清溪,或許我可以帶著瑟魯逃。或
許我可以跑到棚舍,自己抓起草耙或修剪蘋果樹的樹剪--它有七呎長,剪鋒像剃刀一樣鋒
利,我保養得像火石在時一樣好。我為什麼沒那麼做?我為什麼束手無策?為什麼只把自己
反鎖,卻一點用也沒有?如果他??如果鷹不在這裡??我只是把自己跟瑟魯困在屋內。我
後來終於抓著屠刀走到門口,對他們大吼。我那時半發狂,但這樣也嚇不走他們。」
  「我不知道」雲雀說:「的確很瘋狂,但也許??我不知道。妳除了鎖上門外,還能如
何?但我們一輩子好像都在鎖門。這就是我們住的房子。」
  兩人環顧石牆、石地板、石煙囪、廚房裡陽光四射的窗戶,在橡木農莊,農夫火石的房
屋。
  「他們殺害的那女孩,那女人」雲雀說,以敏銳的神色看著恬娜「她也一樣。」
  恬娜點點頭。
  「他們其中一人告訴我,她懷孕了。四、五個月大。」
  兩人同時沉默。
  「受困。」恬娜說道。
  雲雀往後一靠,雙手放在覆蓋壯碩大腿的裙子上,背脊挺直,姣好臉孔嚴肅。「恐懼」
她說道「我們這麼怕的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讓他們告訴我們,我們在害怕?他們怕的又是什
麼?」她拾起原本縫補的襪子,在手中翻轉,沉默。終於她問道:「他們為了什麼怕我們?

  恬娜紡線,沒有回答。
  瑟魯跑進屋內,雲雀迎接她:「我的親親來了!來給我抱一下,我的親親小乖!」
  瑟魯匆匆擁抱她。「他們抓到的人是誰?」她以嘶啞平板的聲音問道,眼光從雲雀移向
恬娜。
  恬娜止住紡輪,緩緩開口。
  「一個是悍提,另一個男的名叫砂格。受傷的人叫黑克。」她直視瑟魯,看到那叢火焰
,疤痕泛紅。「他們殺死的女人,好像叫賽妮。」
  「賽妮妮。」孩子悄聲道。
  恬娜點頭。
  「他們殺死她了嗎?」
  她再度點頭。
  「特波說他們來過這裡。」
  她三度點頭。
  孩子環顧房間四周,如同她們方才所做,但她表情完全不屈從,她看不見任何牆。
  「妳們會殺死他們嗎?」
  「他們可能被處以吊刑。」
  「處死?」
  「是的。」
  瑟魯點點頭,有點漠不關心。她又走出屋子,到井屋邊重新加入雲雀的孩子們。
  兩個女人一言不發,紡線、補衣,沉默坐在壁爐邊,在火石的房子裡。
  良久,雲雀說道:「那個傢伙,就是那個跟蹤他們來這裡的牧羊人,他怎麼樣了?鷹?
你是這麼叫的?」
  「他在裡面睡覺。」恬娜說,頭朝屋內深處點了一下。
  「啊。」雲雀說。
  紡輪呼嚕嚕轉。「我以前就認得他了。」
  「啊。是在銳亞白那邊,對不對?」
  恬娜點點頭。紡輪呼嚕嚕轉動。
  「要跟蹤那三人,還在漆黑中用草耙攻擊,可要點勇氣。他,不是個年輕人吧?」
  「不是。」一會兒後,她續道「之前他生了病,還需要工作。所以我叫他從山上下來,
告訴清溪讓他在這裡幹活。但清溪認為還可以自己來,所以叫他去熱泉上面,做夏天的牧羊
工作。他那時正從山上回來。」
  「看來你想把他留在這邊,是吧?」
  「如果他願意。」恬娜答道。
  又一群人從村裡來到橡木農莊,想聽聽葛哈的?述,告訴她他們在這場大追緝中的角色
,看看那柄草耙,比對四根長鐵齒跟黑克那傢伙繃帶上的三個血點,再回味一遍。恬娜樂得
迎接夜晚到來,把瑟魯叫回屋內,關上門。
  她舉起手,要拴門,放下手,強迫自己離開,任由它未上閂。
  「雀鷹在妳房間裡。」瑟魯告訴她,從涼室拿著雞蛋回到廚房。
  「我本來要告訴妳他到了??對不起。」
  「我認得他。」瑟魯說,一面在儲物室裡洗臉洗手。格得睡眼惺忪、滿頭亂髮走進廚房
時,她直接走向他,舉起雙手。
  「瑟魯。」他說道,抱起她,摟近。她緊抱住他片刻,然後抽開身子。
  「我會《伊亞創世歌》的開頭。」她告訴他。
  「要不要唱給我聽?」他再次向恬娜望了一眼,尋求許可後,坐在壁爐邊慣常的位置。
  「我只會背誦。」
  他點點頭,等待,表情頗為嚴肅。孩子說道:
  自無而有,
  自始而終,
  孰能知悉?
  夫近而為退,
  凡人不知其道也。
  永歸萬物中,
  至壽者,守門者,兮果乙??
  孩子的聲音像刷過鐵皮的鐵刷,像枯葉,像嘶嘶燃燒的火焰,一直唸到第一詩節終結。
  是以,光明伊亞升於浪沫。
  格得簡潔有力地點頭嘉許:「很好。」
  「昨晚」恬娜說:「她昨晚才背的。感覺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還可以繼續學。」瑟魯說道。
  「妳會學到的。」格得告訴她。
  「現在請先把擠壓器洗乾淨。」恬娜說,孩子聽從。
  「我該做什麼?」格得問。恬娜遲疑一會兒,端詳他。
  「我需要裝滿水壺,燒開水。」
  他點點頭,提著水壺走到幫浦邊。
  三人做好晚餐、吃完、清理。
  「再把妳背過的《創世歌》背誦一次」格得在壁爐前對瑟魯說:「然後我們從那裡繼續
。」
  她跟著他背誦一遍第二詩節,跟恬娜背誦一次,然後自己背誦一次。
  「上床了。」恬娜說道。
  「妳沒跟雀鷹說王的事。」
  「妳告訴他。」恬娜說,對這個拖延的藉口感到好笑。
  瑟魯轉向格得。她的小臉,傷疤與完整的兩邊,失明與正常的雙眼,極為專注熱切。「
王搭船來。他有柄長劍,他給了我一隻骨頭海豚。他的船在飛,但我那時生病,因為悍提碰
到我。王摸了那裡,印記就不見了。」她秀出圓潤纖細的手臂。恬娜睜大眼睛,她完全忘記
那個印記。
  「有一天我想飛到他住的地方」瑟魯告訴格得,他點點頭。「我會去的。」她說道:「
你認得他嗎?」
  「我認得他。我跟他一同去了一趟漫長的旅行。」
  「去哪兒?」
  「到太陽不升起、星星不落下的地方。然後從那兒回來。」
  「你是飛去的嗎?」
  他搖搖頭。「我只會走路。」他說道。
  孩子思索,然後彷彿得到滿意的答案,道晚安,走進房間。恬娜隨後進入,但瑟魯不想
聽她唱歌入睡。「我可以在黑暗中背《創世歌》」她說道「背兩段詩節。」
  恬娜回到廚房,隔著壁爐面對格得坐下。
  「她變得多快啊!」她說:「我追不上她。我已經過了養孩子的年紀。而她??她聽話
,但只因為她想聽。」
  「這是要求服從的唯一正當理由。」格得評述道。
  「但她打算反抗我時,我能怎麼辦?她有某種野性。有時她是我的瑟魯,有時她是別的
東西,超乎我所能及。我問亞薇能否考慮訓練她,畢椈建議的,亞薇說不行。『為什麼?』
我問。『我怕她!』她說??但你不怕她,她也不怕你。所有男人,她只允許你跟黎白南兩
人碰觸她。而我讓那??那悍提??我沒法談這件事,噢,我累壞了!我什麼都不懂??」
  格得放了一塊木節在火上,讓它小小慢慢地燃燒,兩人一同看著火焰跳躍、顫舞。
  「格得,我想要你留在這裡」她說「如果你願意。」
  他沒有立即回答。她說道:「或許你想去黑弗諾??」
  「不,不是。我無處可去,我正在找工作。」
  「嗯,這裡要做的事情可多著。清溪不肯承認,但他的痛風大概只能讓他做園藝工作了
。我回來後,就一直想要人手幫忙。我真想好好數落那老頑固一頓,居然就那樣把你送上山
,但沒用,他聽不進去。」
  「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格得說「那是我需要的時間。」
  「你在牧綿羊嗎?」
  「山羊。在最高的牧地上。他們一名牧童生病了,賽瑞雇用我,第一天就派我上山。他
們要羊長時間待在高地,好讓內層絨毛長得濃密。最後一個月,幾乎是我獨占山頭。賽瑞送
我那件外套和一些補給品,要我讓羊群在山上待越久越高越好。我照著做。在上面很好。」
  「寂寞。」她說道。
  他點點頭,半帶微笑。
  「你一直是一個人。」
  「是的,一直是。」
  她一語不發。他看著她。
  「我想在這裡工作。」他說道。
  「那就說定了。」她道。一會兒,她又說:「至少到這冬季結束。」
  今晚的霜結得更厚實。兩人世界中,除了火焰低語外,一切完美沉靜。沉靜,像兩人之
間真實的存在。她抬起頭,看他。
  「好吧」她說:「格得,我該睡在誰的床上呢?孩子的,還是你的?」
  他深吸一口氣,低低開口說:「如果妳願意,我的。」
  「我願意。」
  沉默攀抓住他。她看得出他在費力掙脫。「如果妳願意對我有點耐性。」他說道。
  「我已經耐心待你二十五年了」她說,看著他,開始輕笑。「好了??好了,親愛的?
?遲來總比不來的好!我只是個老太婆??沒有什麼被浪費,永遠沒有什麼是浪費,這是你
教我的。」她站起身,他也站起。她伸出雙手,讓他握住。兩人擁抱,擁抱,更為貼近。兩
人如此激切,如此愛戀地擁抱彼此,直到天地之間除了對方的存在之外,渾然不覺。睡誰的
床已不再重要。兩人當晚躺在壁爐前,而她教導格得最睿智的智者也無法教導的奧秘。
  他重新堆起爐火,從長椅上拉下漂亮毯子,這次恬娜沒有反對。她的披風及他的羊皮外
套,便是兩人的棉被。
  兩人於黎明破曉時甦醒,微弱銀光落在窗外深黑半裸的橡木枝上。恬娜伸長四肢,好感
覺他依靠在身旁的溫暖。一會兒,她喃喃道:「他就躺在這裡。黑克。就在這地上??」
  格得輕聲抗議。
  「你現在的確是個男子漢了」她說道:「先把另一個男人戳得渾身是洞,然後跟女人同
床共枕。我想,這順序應該沒錯。」
  「噓」他喃喃道,轉身面向她,將頭枕在她肩窩。「別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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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說。格得,可憐的人!我沒有憐憫,只有正義。訓練我的人沒教我憐憫,愛是我
唯一的優點。噢,格得,不要怕我!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已是個男人了!能讓男人成為男
人的,不是武器或女人,也不是魔法,更不是任何力量、任何事物。只能由他自己。」
  兩人倚躺在溫暖甜美的寂靜中。
  「跟我說。」
  他睡意濃重地喃喃同意。
  「你怎麼會聽到他們在說什麼?黑克、悍提和另外那人。你怎能剛巧就在那時,就在那
裡?」
  他以一邊手肘撐起上身,好凝視她的臉。他的面容充滿自在、滿足、柔情,如此坦率、
脆弱,她不禁伸手碰觸他的唇,在那數月前,她首次親吻的位置,他再度擁她入懷,交談不
再需要言詞繼續。
  還是有些形式上的手續必須進行。最主要的,便是告訴清溪和橡木農莊的其餘佃戶,她
選個雇工取代「前主人」的位置。她快速、不加掩飾、坦白宣告。他們對此無能為力,這亦
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只有在男性繼承人或索取人闕如的情形下,寡婦才能保有丈夫的產業
,火石的海員兒子是他的繼承人,火石的寡婦只是幫他管理農場--如果她過世,則由清溪
為繼承人管理;如果星火永遠不繼承,則屬於火石在卡赫達嫩的一個遠房表親。清溪與香迪
、以及提夫與西絲這兩對夫婦,為這塊農場投注一生心血,卻無權擁有,這在弓忒很常見。
不過,寡婦選擇的任何男人也不得遣散他們,即使她與他結婚也是。但她擔心他們會憎惡她
未為火石守節,畢竟他們認識火石較長久。讓她寬心不少的是,他們毫無異議。鷹以一記草
耙博得他們的讚許;況且,女人在房子裡想要個男人保護,理所當然。如果她讓他上床,反
正寡婦的胃口,眾所皆知;而且,畢竟她是個外來人。
  村民的態度相去不遠,些許竊竊私語及低聲嘲弄,但僅此而已。顯然贏得尊重比蘑絲想
像得還容易,也或許是二手貨沒什麼價值。
  他們的接納與她之前揣想的非議,同樣讓她感到受玷污、貶抑。只有雲雀讓她自恥辱中
解脫,毫無評斷,不用任何字眼--男人、女人、寡婦、外來人--取代她看見的事物,僅
僅觀望,帶著興味、好奇、羨慕及寬容,看著她與鷹。
  因為雲雀並未透過牧人、雇工、寡婦的男人等字句檢視鷹,而是直接看到他本人,所以
她發現許多不解之事。他的自尊與簡樸不輸她認識的其餘人,但在特質上些許不同。他有某
種碩偉之處,她想,當然不是身高或胖瘦,而是在其靈魂及心靈。她對亞薇說:「那人並非
一生都與山羊共處。他對世事的了解比對農莊還多。」
  「我認為他是個受詛咒,或因某種原因而喪失巫力的術士。」女巫說:「這種事有可能
發生。」
  「啊。」雲雀說道。
  但來自浮華世界及皇宮寶殿的「大法師」一詞,用在橡木農莊上的黑眼灰髮男子身上,
又顯得太崇高偉大了些,因此她從來沒做此聯想。如果她曾想過,就絕不可能如此輕鬆與他
相處。連他曾經可能是個術士這點,都讓她頗不自在,名稱擾亂她對本人的印象,直到她再
次親眼見到他。他正攀坐在果園裡一株老蘋果樹上鋸除死木,她朝農莊走來時,他大聲招呼
。他的名字很適合他,她想,這樣棲息在樹上。她朝他揮揮手,帶著微笑繼續前行。
  恬娜沒忘記羊皮外套下、壁爐旁地板上的問題。時間在這間被冬季鎖閉的石屋中,十分
甜美愜意地流逝,不知幾天或數月後,她又問了一次。「你一直沒告訴我」她說「你怎麼會
聽到他們在路上談話。」
  「我想我跟你說過。我聽到有人從我後方來時,躲到路旁。」
  「為什麼?」
  「我當時隻身一人,而且我知道那附近有幾個強盜集團。」
  「當然是??但他們經過時,黑克正好談到瑟魯?」
  「我想,他說的是『橡木農莊』。」
  「這都很合理。只是,看起來太巧了。」
  他明白她並非不信他的話,向後倚躺,等待。
  「這就是會發生在巫師身上的那種事。」她說道。
  「也會發生在別人身上。」
  「也許吧。」
  「親愛的,妳該不會是想要我??重操舊業吧?」
  「不是。壓根兒不是,這樣就太不聰明了。如果你是巫師,你還會在這裡嗎?」
  兩人正躺在寬大橡木床上,滿覆羊皮及羽毛被,因為房間裡沒有壁爐,當晚除了落雪,
又降硬霜。
  「但我想知道這件事:除了你稱為『力量』的東西外,還有些什麼?也許先於力量?或
力量僅為某件事物的表現方式之一?就像歐吉安有次談及你時說道,你在承襲任何智識或訓
練以成為巫師前,就已是法師了。天生的法師,他說。所以我想,擁有力量之前,必先擁有
容納力量的空間。一處等待填滿的空無。而這空無愈大,則可填入愈多力量。但如果從未得
到力量,或者被奪取、被送出,則空無依舊在。」
  「那處空無。」他說道。
  「空無只是一種說法,也許不正確。」
  「潛力?」他說,然後搖搖頭。「能變成、成為某種事物?」
  「我想你會在那條路上,時機正好、地點也正好,就是因為如此,因為那是會發生在你
身上的事。你沒讓它發生,你沒促成它發生,它並非因你的『力量』而發生。它發生在你身
上,只是因為你的??空無。」
  須臾,他說:「這跟我年輕時在柔克學到的意念類同:真正的法術在於『為所當為』。
但這又更進一步。不只是『為』,而是『被作為』??」
  「我認為不只這樣,應該比較像是真實作為的發源。你不是來救了我一命、不是將耙子
刺入黑克嗎?那的確是『作為』,為所當為??」
  他又陷入沉思,最後問她:「這是妳還是護陵女祭司時被授與的智慧嗎?」
  「不是。」她小伸懶腰,望入黑暗。「阿兒哈被教導:要擁有力量,就必須犧牲,犧牲
她自己,還有別人。是一項交易,付出才有所得。我無法說這些話不對,但我的靈魂無法存
活在那狹隘地方--以物易物、以牙還牙、以死還生??在那之外,更有一種自由。在給付
、報答、贖償之外;在一切交易與平衡之外,有一種自由。」
  「『道也』。」他輕聲說。
  那晚,恬娜做了夢。她夢見自己看到《伊亞創世歌》中的道。是扇小窗,鑲著扎結、霧
白、厚重的玻璃,低低嵌在海上一座老屋的西牆上。窗戶緊鎖。她想打開窗戶,但需要一個
字,或一把鑰匙,是被她遺忘的事物,一個字、一把鑰匙、一個名字,少了它便開不了窗。
她在逐漸縮小變暗的石屋搜尋,直到發現格得正摟著她,想喚醒、安慰她,說:「沒事了,
親愛的,一切會沒事的!」
  「我逃不掉!」她呼喊,牢牢攀附他。
  他撫慰她,手輕順她的頭髮,兩人向後倚躺,他悄聲道:「看。」
  古老的月亮升起,照映落雪的白耀光芒反射入屋,因為即便如此寒冷,恬娜依然不願關
窗板。懸浮的空氣處處迷濛泛光。兩人躺在陰影下,屋頂彷彿只是一層薄紗,籠罩他們,隔
開彼端無邊、銀白、寧和的光海。
  ***
  今年弓忒有個多雪、漫長的冬,也十分豐收。人畜都有食糧,所以除了吃喝保暖外,沒
事可做。
  瑟魯已會背全篇《伊亞創世歌》。她在日迴那天誦讀「冬頌」與《少王行誼》;她知道
如何捏餡餅皮、用紡輪、做肥皂;她知道露在雪地上所有植物的名稱及功用,還有許多草藥
及口傳民俗之事,全都是格得跟著歐吉安短暫習藝,以及在柔克學院度過的漫長歲月中,裝
進腦袋裡的知識。但他沒將符文書或智典從壁爐櫃上拿下,也未教導孩子創生語的隻字片句

  他與恬娜討論此事。她告訴他,她試圖教瑟魯一個字:「拓」,隨即中止,因為感覺不
對,雖然她不明白為何有此念。
  「我以為或許因為我從未真正說過這語言,從未在法術中用它。我想,或許她應該向真
正說創生語的人學習。」
  「沒有這種人。」
  「也沒有這種女人。」
  「我的意思是,只有龍將它當母語使用。」
  「牠們是學會的嗎?」
  驟然面對這問題,他遲遲沒有回答,顯然腦海中憶起所有他曾聽過或知道的,關於龍的
知識。「我不知道」他終於回答「我們了解牠們些什麼?牠們是否像我們一樣,母傳與子,
長傳與幼?或者像動物一樣,教導某些事,但絕大部分都是生而知之?我們連這點都不知道
。但我猜想,龍跟龍語,兩者為一,是同一的存在。」
  「而牠們不說別的語言。」
  他點點頭。「牠們毋須學習」他說「牠們便是語言。」
  瑟魯進廚房。她的工作之一是確保柴火盒隨時填滿,她忙著做事,裹著短羊皮外套,戴
著帽子,在廚房及柴房間來回。她將滿懷木柴拋入煙囪角落旁的盒子,重新出發。
  「她唱的是什麼歌?」格得問道。
  「瑟魯嗎?」
  「她獨自一人時。」
  「但她從來沒唱過歌。她無法唱。」
  「她依自己的唱法,『西之西處??』」
  「啊!」恬娜說:「那個故事!歐吉安從來沒跟你提起楷魅之婦?」
  「沒有」他說:「告訴我。」
  她一面紡織,一面對他說故事,紡輪的呼嚕、喝噓聲與故事的詞句一搭一唱。最後,她
說道:「風鑰師傅告訴我說他來找『弓忒島上的女人』時,我想到她。但她現在一定已經過
世了。無論如何,一個是龍的漁婦,怎麼可能是大法師!」
  「嗯,形意師傅沒說弓忒島上有個女人要成為大法師。」格得說道。他縫補一件破爛至
極的長褲,挺坐窗台上,好把握陰暗天色中的些許微光。日迴已過半月,正是最冷的時分。
  「那他說的是什麼?」
  「『弓忒島上的女人』。妳是這麼告訴我的。」
  「但他們在問,誰會是下任大法師。」
  「然後未獲得那問題的答案。」
  「『法師的爭論永無休止』。」恬娜平板地說道。
  格得咬斷線頭,無用的一端纏繞在兩指間。
  「我在柔克也學會了點詭辯」他承認「但我想這不是詭辯。『弓忒島上的女人』不能成
為大法師。沒有女人能成為大法師。她會在成為時,毀壞她所成為的。柔克法師是男人,他
們的力量是男人的力量,他們的知識是男人的知識。男人與法術建立在同一塊礎石上,力量
屬於男人。如果女人有力量,那男人除了是不會生育的女人外,還能是什麼?而女人將只不
過是能生育的男人罷了。」
  「哈!」恬娜吐了一口氣。過一會兒,略帶狡獪地說:「不是有過女王嗎?難道她們不
是力之女?」
  「女王只是女的王。」格得說道。
  她從鼻子哼了兩聲。
  「我是指,男人賦予她力量,男人讓女人使用他們的力量。但這不是她的,不是嗎?並
非『因為她是女人,所以擁有力量』,而是『即使她是女人,她也有力量』。」
  她點點頭,伸個懶腰,坐離紡輪。「那麼女人的力量是什麼?」她問道。
  「我認為,我們不知道。」
  「什麼時候女人會因身為女人而擁有力量?我想是在孩子上吧。有一陣子??」
  「也許是在她的房子裡時。」
  她環顧廚房。「但門關著」她說「門都鎖著。」
  「因為你很珍貴。」
  「喔,是的。我們很珍貴,只要我們沒有力量??我記得自己如何學到這個教訓!柯琇
威脅我,我,第一女祭司!我當時發現自己的無助。我尊貴,但她有力量,來自神王那男人
。這讓我多生氣啊!而且嚇到了我??雲雀跟我討論過此事。她說:『為什麼男人害怕女人
?』」
  「如果優勢只建立在對方的弱處上,便活在恐懼中。」格得說道。
  「對,但女人好像害怕自己的優勢,害怕自己。」
  「是否有人教導她們信任自己?」格得問,他說著,瑟魯又進來繼續做事。他與恬娜眼
神相對。
  「沒有」她說:「沒人教導我們信任。」她看著孩子在盒中堆砌木柴。「如果力量是信
任」她說道「我喜歡這字眼。如果不是這些安排:人外有人、王、大師、法師及主人,一切
好像都無謂。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自由,存於信任,而非蠻力。」
  「如孩童信任父母。」他說道。
  兩人沉默。
  「世風如此」他說「連信任都可令人腐敗。柔克的男人相信自己與彼此。他們的力量是
純正的,純正得不受一絲玷污,因此他們將純正誤認為智慧。他們無法想像自己會犯錯。」
  她抬頭望著他。他從未如此談過柔克,完全客觀、抽離。
  「也許他們需要女人來指出這點。」她說道,而他笑了。
  她重新轉起紡輪。「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如果能有女王,為什麼不能有女大法師。」
  瑟魯凝神傾聽。
  「扇火止沸,炊沙成飯。」格得說道,一句弓忒成語。「王由他人賦予權力,而法師的
力量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
  「而且是男性力量。因為我們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力量是什麼。好吧,我懂了。可是無論
如何,他們為什麼不能找個大法師--一個男大法師?」
  格得研究長褲襤褸的內側縫邊。「嗯」他說:「如果形意師傅不是回答他們的問題,便
是回答他們沒問的問題。也許他們應該問。」
  「這是個謎語嗎?」瑟魯問道。
  「是的」恬娜說:「但我們不知道謎面是什麼,只知道謎底是:弓忒島上的女人。」
  「有很多。」瑟魯思索一刻後說,顯然心滿意足,走出門,搬運下一批柴火。
  格得看著她離開。「一切都改變了」他說:「一切??恬娜,有時候我想,我在想黎白
南的王治是否只是開端。道??而他是道的守護者,不是過客。」
  「他看來那麼年輕。」恬娜溫柔說道。
  「跟莫瑞德當年遇上黑船時一樣年輕。跟我一樣年輕,我在??」他住口不言,透過窗
戶看著光禿樹木外的灰白冰凍田野。「或是你,恬娜,在那黑暗的地方??年輕或老是什麼
呢?我不知道。有時我感覺自己彷彿活了一千年,有時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像透過牆壁隙縫的
一瞥驚鴻。我死過,也重生過,在旱域、在太陽下的這裡,不只一次。而《創世歌》告訴我
們,我們曾回歸,並將永遠回歸源頭。而源頭永不止歇。『惟死亡,得再生??』我帶著山
羊在山上時,想著這點,白晝似乎永無止境,但在夜幕降臨前,時間又像靜止不動,然後又
是早晨??我領會羊的智慧。所以我想,我悲哀什麼?我哀悼誰?大法師格得嗎?為什麼牧
羊人鷹會為他感到哀傷羞辱?我做了什麼該感到羞辱的事嗎?」
  「沒有」恬娜說:「沒有,永遠不會!」
  「喔,會的」格得說:「人類的偉大奠於恥辱,由其而生。因此,牧羊人鷹為大法師格
得哭泣,同時也盡其所能,如牧童般照顧羊群??」
  一會兒後,恬娜微笑。她略為害羞地說:「蘑絲說你像才十五歲。」
  「我想應該差不多。歐吉安在秋天為我命名,來年夏天我便去了柔克??那男孩是什麼
?一份空無??一種自由。」
  「瑟魯是誰,格得?」
  他沒回答,直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才說:「被如此創造??她還能有什麼自由?」
  「所以我們便是我們的自由?」
  「我想是的。」
  「你力量滿灌時,彷彿得到人類最頂級的自由。但付出了什麼代價?什麼讓你自由?而
我??我被創造,像陶土一樣,被那些女人的意志塑造。她們服侍太古力,或是服侍建立所
有儀式、道法、場所之男人,我分不清楚該是如何。然後我自由了,與你還有歐吉安一道,
在那片刻。但那不是我的自由。它只給了我選擇,而我做了選擇。我選擇像陶土一般塑造自
己,好用於農莊、農夫及我們的孩子上。我將自己塑成容器,我明白它的形狀,但不明白陶
土;生命舞動我,我認識舞步,但我不知道舞者是誰。」
  「而她」格得在長長沉默後說「如果她有朝一日能起舞??」
  「人們會懼怕她。」恬娜悄聲道。爾後孩子進了屋,談話主題便轉向在火爐邊盒中發脹
的麵包麵糰。他們如此交談,安靜冗長,從一件事到另一件,回顧、反覆,超過短暫半日,
用語言將兩人生命中那些未曾分享的歲月、行事、思緒,紡織,縫合為一。然後,他們將再
度沉默,工作、思考、夢想,身旁伴著沉默的孩子。
  冬季如此度過,直到羔羊誕生的季節降臨。白晝延長轉亮時,工作暫時變得十分沉重。
爾後,燕子從陽光下的島嶼,從南陲有戈巴登星閃亮在終結星座之處飛來,但燕子間彼此的
絮語,只講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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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船艦宛如燕子,隨著春返大地,開始穿梭島嶼間。村裡談論谷河口傳來的消息,說王室
艦隊正煩擾侵奪者,將長久以來勢力龐大的海盜逐步毀滅,沒收他們的船艦及財產。漢諾大
人親自派出他最好、最快的三艘船艦,領軍的海狼術士呔戾,讓索利亞到安卓群嶼之間的每
個商人都深深懼怕,艦隊在歐瑞尼亞外海埋伏襲擊王室艦隊,但最後是王室艦隊駛入谷河口
灣,載著鐵鏈緊鎖的呔戾,奉命將漢諾大人帶至弓忒港,以海盜及謀殺罪名接受審判。漢諾
躲入谷河口山後的石宅邸,準備長期抗戰,但溫暖春意讓他忘了生把火,於是五、六名年輕
的國王士兵從煙囪突襲他,整團軍隊押解五花大綁的他在谷河口遊街示眾,帶他前往接受審
判。
  格得聽到這消息時,以摯愛且驕傲的語氣說道:「他能成就一個王所成就的一切。」
  悍提和砂格立刻從北路押解到弓忒港,黑克的傷勢一穩定,也旋即登船載去,因謀殺罪
名在王室法庭接受審判。他們裁決以絞刑,在中谷內帶來極大的滿足及沾沾自喜,恬娜和身
邊的瑟魯只靜靜聆聽一切。
  其他船艦載著王派遣的人士而來,卻不一定受到粗鄙弓忒鎮民與村民歡迎:皇家巡官來
此檢視和平巡警及員警系統,同時聽取平民抱怨及陳情;訂稅人及收稅人;貴族前來拜訪弓
忒小領主,禮貌詢問他們是否效忠黑弗諾王室;還有巫師一類的人隨意來去,好像做得不多
,說得更少。
  「我想他們畢竟還是在找新任大法師。」恬娜說道。
  「或是在搜尋技藝的誤用」格得說:「悖離的法術。」
  恬娜本來要說「那叫他們往銳亞白領主宅邸找去」,但舌頭在這些字詞上打結。我剛要
說什麼?她想。我有沒有跟格得說過??我真是愈來愈健忘了!我本來要跟格得說什麼來著
?啊,是我們最好在牛跑出去前,修好牧草園的低柵門。
  在她心上總是有件事,十幾件事,都是農莊上的活兒。「妳從來不會只想著一件事」歐
吉安從前說道。即使有格得幫忙,她所有思緒和時間還是都投入農莊事務。他不像火石,他
會與她分擔家務--但火石是農夫,格得卻不是。他學得很快,但有很多事情正等著他學習
。兩人不停工作,現在沒多少時間可談話。一天終了時,兩人會一同進餐、上床歡愛、入睡
,清晨起身,開始工作,反覆又反覆,像水車輪一般呈滿又傾倒地輪迴。日子如明亮水柱般
不斷灑落。
  「嗨,媽媽。」一個瘦長的人站在農莊門口說道。她以為是雲雀的大兒子,回道:「什
麼風把你吹來的,小夥子?」接著她越過咯咯雞群與成列鵝群,回望向他。
  「星火!」她喊,跑向他,驅散了雞鵝。
  「好了,好了」他說:「不要太激動。」
  他讓她擁抱,輕撫她臉龐,然後走進屋裡,在廚房桌子邊坐下。
  「你吃過了沒?見過艾蘋了嗎?」
  「我可以吃點東西。」
  她在充盈櫥櫃中翻找。「你現在在哪艘船?還在『海鷗』嗎?」
  「不。」一陣靜默。「我的船散了。」
  她害怕地回身。「撞沉了?」
  「不是。」他不帶一絲幽默地笑著。「船員散了。王的手下攻佔了『海鷗』。」
  「但那不是海盜船。」
  「不是。」
  「那為什麼?」
  「說是船長載著某些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很不情願地說道。他還是一樣瘦,但看起來
年紀更大,曬得黝黑,頭髮披散,削瘦臉龐依然像火石,但更瘦、更硬實。
  「爸呢?」他問。
  恬娜凝身不動。
  「你沒有先看望你姐姐?」
  「沒有。」他漫不在乎地說道。
  「火石三年前死了」她說:「中風。死在農場上,從小羊圈過來的小徑上。清溪發現的
。已經三年了。」
  一陣沉默。他不知該說什麼,也可能無話可說。
  她在他面前擺下食物。看他吃得狼吞虎嚥,她立刻端出更多。
  「你最後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
  他聳聳肩,嚼食。
  她面向他隔桌坐下,晚春陽光湧進餐桌對面的矮窗,照映在爐火銅架上。
  他終於推開盤子。
  「那現在是誰管理農場?」他問道。
  「兒子,這於你有何干係?」她問他,溫柔卻平淡。
  「它是我的。」他以近似的語氣說道。
  一會兒後,恬娜站起身,收起他的盤子。「的確是。」
  「妳當然可以留下。」他非常彆扭地說道,或許想開個玩笑,但他不是會開玩笑的人。
「老清溪還在嗎?」
  「他們都還在。還有個叫鷹的男人,以及一個我收留的孩子,都在房裡。你得睡在閣樓
,我會把梯子架起來。」她再次面對他「所以你是要留下來嗎?」
  「或許吧。」
  二十年來,火石都如此回答她的問題,以不置可否拒絕她詢問的權力,在她的無知上維
持自由。頗為可憐、狹隘的自由,她心想。
  「可憐的孩子」她說道「你的船員都散了,父親過世,家裡還有陌生人--都在同一天
發生。你需要點時間來恢復。對不起,兒子,但我很高興你在這兒。我冬天時常想著你在海
上暴風裡。」
  他什麼都沒說。他無可給予,也無法接受。他椅子一推,正要起身時,瑟魯走進房子。
他半立,盯著她:「她發生什麼事了?」
  「她被燒傷。瑟魯,這是我跟妳說過的兒子,他是個水手,叫星火。星火,瑟魯是你妹
妹。」
  「妹妹!」
  「我收養了她。」
  「妹妹!」他再次說道,彷彿尋找證人般地環顧廚房,然後張大眼望著他母親。
  她回望他。
  他走出大門,遠遠避開毫無動靜的瑟魯,將門在身後大力關起。
  恬娜想對瑟魯說話,但說不出來。
  「不要哭。」不哭的孩子說道,走到她身邊,輕觸她的手臂。「他傷害妳了!」
  「瑟魯!讓我抱你!」她坐在桌邊,將瑟魯抱在腿上,抱在懷裡。雖然瑟魯已經快大得
讓她抱不住,也一直學不會如何自然地被擁抱,但她依然抱著她哭泣。瑟魯將疤痕累累的臉
頰俯低貼在恬娜臉側,直到被淚沾濕。
  ***
  黃昏時,格得與星火從農莊兩邊進了屋。星火顯然已與清溪談過,同時把整個情況想過
一遍;而格得顯然仍試圖瞭解情形。晚餐時,除了小心翼翼的少量對話外,什麼都沒說。星
火沒抱怨不能睡他的老房間,以水手步伐跑上通往儲物閣樓的梯子。顯然他對母親為他鋪的
床頗為滿意,因為他一直睡到隔天日上三竿才下樓。
  他立刻想吃早餐,也認為早餐就該端到他面前。他父親一向被母親、妻子、女兒伺候,
難道他不如父親?她該向他表現這點嗎?她為他端上餐點,為他收下盤子,然後回到果園,
與瑟魯、香迪燒盡一堆威脅新結果子的黃褐天幕毛蟲。
  星火加入清溪與提夫。隨著時間流逝,他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愈來愈長。需要勞力的粗活
,及莊稼、綿羊需要的細活,由格得、香迪及恬娜做;而住在這裡一輩子的兩個老男人,他
父親的工人,帶著他四處走動,訴說他們如何勞動,也真正相信他們自己是在勞動,與他分
享他們的信念。
  恬娜在屋裡時變得哀傷。只有在戶外、務農時,她的怒氣,還有星火的存在帶給她的恥
辱,方能止歇。
  「輪到我了。」她在兩人房裡,僅有星光點亮的黑暗中,對格得說道。「輪到我失去我
最驕傲的事物。」
  「妳失去了什麼?」
  「我兒子。我沒能把他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失敗了。我讓他失敗了。」她咬著唇
,乾枯雙眼凝視黑暗。
  格得未與她爭辯,或說服她擺脫心裡哀淒。他問道:「妳認為他會留下嗎?」
  「會的。他很怕再嘗試回到海上。他沒告訴我船上的事實,至少不是所有事實。他是二
副,我想他可能涉及運載贓物。二手海盜。我不在乎,弓忒水手都是半個海盜,但這件事上
他說謊。他說了謊。他忌妒你。一個不誠實、善妒的人。」
  「我想是害怕」格得說「不是邪惡。而且這是他的農莊。」
  「那他就拿去好了!希望這裡對他像對??」
  「不,吾愛」格得說,雙手、聲音都制止她:「別說??別說那邪惡的字眼!」他如此
焦急、熱切的誠懇,讓她滿腔怒氣回復成原本的愛意,於是她喊:「我不會詛咒他,也不會
詛咒這地方!我不是有意的!只是這件事讓我如此懊悔,如此羞愧!我好懊悔,格得!」
  「不,不,不。親愛的,我不在乎那孩子怎麼想我。但他對妳太嚴厲了。」
  「還有瑟魯。他對待她就像??他說,他對我說:『她做了什麼讓她變成那樣?』她做
了什麼??!」
  格得如常撫著她的長髮,輕柔、緩慢,一再撫摸,讓兩人充滿親密歡愉的睡意。
  「我可以再去牧羊」他終於說道「這會讓你在這裡的處境輕鬆點。只是工作??」
  「我寧願跟你一道走。」
  他繼續輕撫她的長髮,似乎陷入沉思。「我想應該可以吧」他說「利蘇上面有一兩戶也
在牧羊的家庭,可是冬天來時??」
  「或許有農夫會雇我們。我熟悉農事,還會養綿羊,而你會養山羊,學什麼也都很快?
?」
  「用草耙滿有兩下子的。」他喃喃道,誘她發出小小啜泣般的笑聲。
  第二天早上,星火很早起床,與他們共進早餐,因為他要跟老提夫去釣魚。他從桌旁站
起,以較平常更為和善的語氣說道:「我會帶一堆魚回來當晚餐。」
  恬娜一夜之間下定決心。她說:「等一下,星火,先把桌子清乾淨再走。把盤子放在洗
碗槽,上面淋點水,晚上再跟晚餐的盤子一起洗。」
  他盯視一會兒後說:「那是女人的工作。」一面戴上帽子。
  「誰只要在廚房吃飯,就是他的工作。」
  「不是我的。」他斷然說道,走出大門。
  她緊跟而出,站在門前階梯。「是鷹的工作,卻不是你的?」她質問道。
  他僅點點頭,穿過院子揚長而去。
  「太遲了」她說道,轉回廚房「失敗了,失敗了。」她可以感覺臉上每條僵硬的線條,
在嘴邊,在雙眼間。「再怎麼幫石頭澆水」她說:「它也長不大。」「妳得趁他們還少不更
事的時候就開始」格得說:「像我這樣。」
  這次,她笑不出來。
  兩人辛勞一天後,回到家來,看到有人站在前柵門,跟星火交談。
  「那是從銳亞白來的傢伙,對不對?」眼力敏銳的格得說道。
  「來吧,瑟魯。」恬娜說道,因為孩子停了一下。「什麼傢伙?」她有點近視,所以瞇
起眼隔著院子望著。「喔,是那個叫什麼的買羊人。鎮生。他回來這裡做什麼?尋人晦氣的
烏鴉嘴!」
  她一整天都心情暴躁,因此格得及瑟魯睿智地一聲不答。
  她走向柵門前的男人。
  「鎮生,你是來問小母羊的事嗎?你晚了一年,不過今年生的那些,還有幾隻在羊舍裡
。」
  「農莊主人是這麼跟我說的。」
  「他這麼說的是吧?」
  一聽到她的語氣,星火的臉色愈發陰沉。
  「那我就不打擾你跟主人的談話了。」她說道,正轉身離去,鎮生開口說道:「我有信
息要給妳,葛哈。」
  「事不過三。」
  「老女巫,妳認識的老蘑絲,她身子不大好。她說,既然我要下到中谷來,她說:『告
訴葛哈太大,我在死前想見她一面,如果她願意來。』」
  烏鴉嘴,晦氣的烏鴉嘴,恬娜想,滿腔怨恨地瞪著帶來壞消息的信差。
  「她生病了?」
  「病人膏肓。」鎮生說,浮起一抹可能想表達同情的虛假微笑。「冬天生的病,她很快
變得衰弱,所以她說要告訴妳,她很想在死前見妳一面。」
  「謝謝你帶來的消息。」恬娜肅然說道,轉身進房。鎮生與星火一同進了羊舍。
  他們準備晚餐時,恬娜對格得及瑟魯說:「我必須去。」
  「當然」格得說:「你若想,我們三人可以一起去。」
  「你願意嗎?」終於在一整天後,她的臉龐亮起,烏雲退散。「噢」她說:「這??這
好??我不想問??我想或許??瑟魯,你想不想回小屋,歐吉安的小屋,一下下呢?」
  瑟魯靜靜思索。「我可以看看我的桃樹。」她說道。
  「是的,還有石南,還有西皮,還有蘑絲??可憐的蘑絲!我多麼想,我多麼想回到那
裡,但總覺得不對勁。有個農莊要管,還有所有的??」
  她感覺好像有別的原因阻止她回去,不允許自己想著回去,甚至在渴望回去之前,都不
知道存在這麼一個原因。但無論原因為何,均如灰影,如遺忘的文字一般,隱匿而逝。「不
知有沒有人照顧蘑絲,有沒有人去找治療師。她是高陵上唯一的治療師,但弓忒港那兒一定
有人能幫她。可憐的蘑絲!我想去??現在太晚了,但明天,明天一大早。主人可以自己顧
早餐!」
  「他學得會的。」格得說道。
  「不,他不會。他會找個笨女人幫他弄。啊!」她環顧廚房,表情明亮而炙烈。「真不
想將我這二十年來刷在這張桌子上的心血都留給她。希望她懂得珍惜!」
  星火把鎮生帶進屋內用晚餐,而依照一般待客之道,必須供他當晚住宿,只是買羊人不
願留下過夜。如果他留下,睡的就是她家的床,恬娜對此念頭毫無好感。在春夜深藍暮色裡
,她滿意地看他返回村裡招待人家中。
  「兒子,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去銳亞白。」她對星火說「鷹跟瑟魯,還有我。」
  他看起來有點害怕。
  「就這樣走了?」
  「你也是這麼走,這麼回來的。」他母親說道「現在,星火,仔細聽著:這是你父親的
錢箱,裡面有七塊象牙片,還有老橋男的借據,不過他還不出來,因為沒東西可還。這四片
安卓錢是火石連續四年將羊皮賣給谷河口修船商所賺來的,你那時還小。這三片黑弗諾錢,
是索力跟我們買高澗農莊時付的錢。是我讓你父親買下那座農莊,也是我幫著他清理,脫手
賣掉,所以我拿這三片,因為是我賺的。其餘的,還有這座農莊,是你的。你是主人。」
  高瘦的年輕人站在那兒,呆望錢箱。
  「全部拿去吧,我不想要。」他低聲說道。
  「我不需要這些,但謝謝你,兒子。留著這四片。你結婚時,算是我送給你妻子的禮物
。」
  她將盒子收回火石一向放置的地方,櫥櫃最上層的大盤子後面。「瑟魯,現在去把東西
收好,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
  「你什麼時候回來?」星火問,語氣讓恬娜想起過去躁動、孱弱的孩子,但她只說:「
孩子,我不知道。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來。」
  她忙著拿出旅行靴履及背包。「星火」她說道「你可以幫我個忙。」
  坐在爐火邊的他,看起來茫然陰鬱。「什麼事?」
  「找個時間去谷河口一趟,見見你姐姐,告訴她我回高陵去了。跟她說,如果她需要我
,就送個信來。」
  他點點頭,看著格得已習於旅行,整齊迅速地收起少數私人物品,將盤子放好,讓廚房
回復整齊。之後,他坐到星火對面,將一條繩子穿過背包上的孔眼,好束起開口。
  「這得用種特殊的結」星火說:「水手結。」
  格得沉默地從壁爐另一端將背包遞給他,看著他沉默地示範繩結。
  「像這樣滑動。」他說道,格得點點頭。
  ***
  他們在黑暗寒冷的清晨離開農莊,太陽很晚才會照到弓忒山西面。在太陽終於繞過碩偉
南峰,照耀在他們背上之前,只能靠走路保暖。
  瑟魯走路的速度已是去夏的兩倍,但這段路程仍需時兩天。下午時分,恬娜問道:「我
們今天要不要去橡木泉?那裡有個旅舍之類。我們在那裡喝了杯牛奶,記不記得,瑟魯?」
  格得抬頭,悠悠看著山邊。「我知道有個地方??」
  「很好。」恬娜說道。
  在路上還不到可以看見弓忒港的高處轉角前,格得轉向路邊一片伸入陡峭山坡的森林。
西下落日為樹幹間與樹枝下的陰暗斜斜送入一道道紅金色光芒。三人沿著恬娜不識的小徑爬
了半哩多,突然遇到山坡的一道小階,或是平臺,背後的山崖及圍繞的大樹阻擋強風進入這
片碧綠草地。從那裡,可以直直望向北方高山,而從巨大杉樹間可以清晰看到西海。一片寂
靜中,只有風襲時的林濤。一隻山雲雀悠長甜美地在陽光下唱著,然後落入鳥巢,隱藏在人
跡罕至的翠草間。
  二人吃著麵包及乳酪,看著黑暗從海面往高山蔓延,用披風堆成床鋪睡下,瑟魯靠著恬
娜,恬娜靠著格得。恬娜深夜裡醒來,附近一隻貓頭鷹正呼呼叫,重複如鐘鳴般的甜美樂音
,而在遠方山上,牠伴侶回應如鐘聲魅影。「我要看著星辰落入海裡。」但她隨即又懷著心
中寧靜,墜入沉眠。
  她在灰白清晨甦醒,發現格得坐在身旁,披風緊裹肩膀,穿過樹林望向西方。他黝黑的
臉龐十分沉定,全然靜默,如同她許久以前在峨團海邊所見。現在,他的雙眼不同於當時的
低垂,而是望向浩瀚無涯的西方。隨著他的眼神,她看到旭日初升,玫瑰與金色榮光,澄澈
地映照在整片天際。
  他轉頭身面對她,而她說道:「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了你。」
  「賜生者。」他說道,然後俯身向前,吻著她的胸脯與口唇。她擁抱他片刻。兩人站起
,喚醒瑟魯,繼續前行。他們走入樹林時,恬娜回頭向那片小草地望了一眼,彷彿命令它,
守護她曾在此感到的喜悅。
  旅行第一天的目標通常只是前進;今天,他們會抵達銳亞白,恬娜滿心掛記的都是蘑絲
阿姨,想著她發生什麼事、是不是真的瀕臨生死邊緣。但隨著天色及路程的進展,她的腦海
無法抓住關於蘑絲的思緒或其餘念頭。她很疲憊,不喜歡再次走向死亡的感覺。他們經過橡
木泉,沿峽谷向下,再度爬坡。抵達最後一段通往高陵的漫長上坡路時,她雙腿沉重難舉,
思緒駑鈍混亂,牢抓某個字或景象,直到它變得毫無意義。歐吉安家裡的碗盤櫃,或是看到
瑟魯的玩具草袋而浮現的「骨頭海豚」幾個字,不斷重複。
  格得邁著輕鬆的旅人步伐節奏,瑟魯在旁疲累行走。不到一年前,同個瑟魯因為這段長
坡累得不成人樣,必須讓人抱。但那是因為歷經更漫長的全天跋涉,而孩子當時尚未自她遭
受的懲罰恢復。
  她老了,老得不能走這麼快。上坡如此困難。老太婆應該待在家裡爐火邊。骨頭海豚、
骨頭海豚;骨、捆、捆縛;骨頭人、骨頭動物??他們走在前頭,他們等著她。她緩慢。她
疲累。她掙扎爬上最後一段山路,來到兩人站立處,高陵上平坦坡道。朝左是銳亞白的屋頂
,往山崖邊下斜;往右是通往宅邸的路。「這邊。」恬娜說道。
  「不對。」孩子說,指著朝左的村莊。
  「這邊。」恬娜又道,然後往右邊走去。格得跟隨她而行。
  兩人走在核桃果園及草原間。這是個初夏的暖熱傍晚,鳥兒在果園樹間或近或遠歌唱。
那個她記不起名字的人,從大宅前的路上朝他們走來。
  「歡迎!」他說道,然後停步不前,向他們微笑。
  兩人止步。
  「多麼偉大的貴客,前來造訪銳亞白領主宅邸啊。」他說道。土阿禾,不是他的名字。
骨頭海豚,骨頭動物,骨頭孩子。
  「大法師大爺」他低低鞠個躬,格得依樣回禮。
  「還有峨團的恬娜女士!」他對她鞠個更低的躬,而她當場跪在路間,頭向下伏低,直
到雙手平貼塵土,彎身到嘴巴也緊貼路上塵土。
  「現在爬過來。」他說道,她開始朝他爬去。
  「停。」他說,而她停止。
  「你們會說話嗎?」他問。她什麼都沒說,嘴裡湧不出字句,但格得以一貫的靜謐聲音
回道:「會。」
  「怪物在哪?」
  「我不知道。」
  「我以為女巫會把她的使役小鬼一起帶來。但她帶了你,大法師雀鷹大爺。多美妙的替
代品啊!我只能為這世界除淨所有女巫及怪物,但是對你,曾經是個人的你,我可以談話。
你至少能夠理智對話,同時有能力了解懲罰的意義。我想你以為你已經安全了,你選的王安
坐王位上,而我的主人,我們的主人,被毀滅。你以為一切盡遂你意,毀去了永生的承諾,
對不對?」
  「不對。」格得的聲音說道。
  她看不到他們。她只看得到面前的道路,嚐到它的味道。她聽見格得說話,他說道:「
惟死亡,得再生。」
  「呱,呱,唱詩歌,柔克師傅,學校師傅!多好笑的景象啊,偉大的大法師穿得像牧羊
人,內在毫無一絲魔法、毫無一字力量。你會唸咒嗎,大法師?小咒語就好,小小的幻象誦
咒?不會?一個字也不會?我主人打敗了你。你現在知道了嗎?你沒有征服他。他的力量依
然活著!我可能會讓你多活一會兒,見識這份力量,我的力量。見識那位老頭,我讓他免於
死亡,必要時還可以拿你的命來用。還能看你那多事的王自取其辱,他那些娘娘腔的朝臣,
愚蠢的巫師,居然在找個女人!找個女人來統治我們!但規矩在這裡,主宰在這裡,這裡,
在這大屋裡。這一年來,我不斷吸引他人前來,那些知曉真正力量的男人。有些從柔克來,
就從那些學校師傅面前離開;還有從黑弗諾來的,就從那個所謂的莫瑞德之子面前離開。那
個王想讓女人宰制他,以為自己安全到能以真名昭天下。你知道我的名字嗎,大法師?你記
得我嗎?四年前,你還是偉大的眾師之尊,而我只是柔克的一個普通學生?」
  「你叫白楊。」充滿耐心的聲音說道。
  「我的真名呢?」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什麼?你不知道?你找不出來嗎?法師不是知曉一切真名嗎?」
  「我不是法師。」
  「喔,再說一遍。」
  「我不是法師。」
  「我喜歡聽你說。再說一次。」
  「我不是法師。」
  「但我是!」
  「是的!」
  「說!」
  「你是法師!」
  「這比我想像得還要好!我想捕小蝦,卻抓到大魚!來吧,來見見我的朋友。你可以用
走的,她可以用爬的。」
  於是他們走在往銳亞白領主宅邸的路上,進了屋,恬娜四肢貼地爬在路上,爬上通往大
門的大理石階梯,爬過大廳及房間的大理石走廊。
  屋裡一片黑暗。黑暗中,恬娜腦海也是一片黑暗,她愈來愈不了解他人言語,只能清楚
聽到某些字句及聲音。她聽得懂格得說的話,他說話時,她想著他的名字,牢牢在腦海裡抓
住。但他很少說話,只是回答那個不叫土阿禾的人。那人偶爾會對她說話,叫她母狗。「這
是我的新寵物。」他對別人說,其中幾個站在蠟燭投下陰影所形成之黑暗中。「你們看我把
她訓練得多好?打滾,母狗!」她打個滾,男人們笑了。
  「她有只小狗」他說道「我本來打算完成對她的懲罰,因為她只燒壞了一半,不過她帶
來給我的,是一隻她抓到的鳥兒,一隻雀鷹。明天,我們來教他如何飛翔。」
  其他聲音說出字詞,但她再也無法理解。
  某樣東西繫上她的頸項,然後她被逼著爬上更多臺階,進到一間滿是尿液、腐肉、香花
的房間。有聲音在說話。一隻石頭般冰手衰弱地敲她的頭,有個東西大笑「?、?、?」,
彷彿一扇來回吱嘎的老舊門屝。有人踢了她,要她沿廳堂向前爬行。她爬得不夠快,所以胸
脯及口唇遭受踢擊。然後一扇門轟然關起,沉默,黑暗。她聽到有人哭泣,想到那是孩子,
她的孩子。她想要孩子別哭。終於,哭泣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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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51: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孩子左轉前行一段距離後,方才回頭,讓綻放的灌木籬隱藏她的身影。
  名喚白楊,真名是隘銳森的人,在她眼裡是一束雙岔扭曲的黑暗,束縛她母親與父親,
用皮條穿過她的舌與他的心,牽著他們往他的藏身之所。那地方的味道令她作嘔,但她還是
跟隨一段路程,好看清他的動向。他牽著他們穿過一扇門,將門關上。地板是石頭做的。她
進不去。
  她需要飛翔,但她無法。她不屬於翼族。
  她全速跑過田野,經過蘑絲阿姨的房子,經過歐吉安的屋子、羊舍,沿著懸崖邊道路奔
跑,直到懸崖邊緣,一個她不該去的地方,因為她只有獨眼。她很小心,小心地用那隻眼睛
看。她站在懸崖邊。水在很遠的下方,太陽正在遠處逐漸落下。她用另一隻眼望向西方,用
另一個聲音,呼喚她聽到母親在夢裡喊的名字。
  她沒留下來等回應,再度轉回原路,先到歐吉安的屋子,看看她的桃樹是否長大。老樹
結了許多小小綠綠的桃子,但毫無小樹苗的影跡。被羊吃掉了,或因為她沒澆水,所以死掉
了。她佇立片刻,望著那塊地,深吸一口氣,再度穿過田園,來到蘑絲阿姨的房子。
  正要進窩歇息的雞群咯咯呼叫,拍動翅膀,抗議她進入。屋內陰暗,充填各種氣味。「
蘑絲阿姨?」她以給這些人聽的聲音說道。
  「是誰?」
  老婦在床上躲著。她很害怕,試圖以身邊石頭擋開所有人,但徒勞無功,她不夠強。
  「是誰?誰在那兒?喔,親愛的??親愛的孩子,我的小燒兒,我的漂漂,妳在這裡做
什麼?她在哪裡?她在哪裡?你媽媽,噢,她在這裡嗎?她來了嗎?不要進來,不要進來,
親愛的,他詛咒了老太婆,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
  她哭泣。孩子伸出手,碰觸她。「你好冷。」她說道。
  「你像火一樣,孩子,你的手燃燒我。喔,不要看我!他令我的肉體腐爛,乾枯,又再
度腐爛,但他不讓我死??他說我會把妳帶來這兒。我想死,我試了,但他擒住我,他不顧
我的意志,他讓我活,王讓我死,喔,讓我死吧!」
  「妳不該死。」孩子說道,蹙起眉頭。
  「孩子」老婦悄聲道:「孩子??叫我的真名。」
  「哈硰。」孩子說道。
  「啊。我就知道??放我自由,親愛的!」
  「我必須等」孩子說:「直到他們來。」
  女巫較為舒服地躺著,毫無疼痛地呼吸。
  「直到誰來,親愛的?」她悄聲問。
  「我的族人。」
  女巫寬大冰冷的手像一捆木柴般躺在她手中。她緊緊握著。現在,屋裡與屋外一般漆黑
。哈硰,又叫做蘑絲,睡著了,漸漸地,孩子坐在地板上,小床邊,附近還棲著一隻母雞,
也睡著了。
  ***
  光亮到來,男人隨之而來。他說:「起來,母狗!起來!」她爬起,四肢跪地。他大笑
,說道:「站起來!你是隻聰明的母狗,會用後腳走路,對不對?這就對了。假裝是人!我
們有段路要趕。來吧!」皮帶依然圍繞她的脖子,他用力一扯。她尾隨在後。
  「拿著,你來牽她。」他說道,把皮帶交給那人,她愛的人,但她再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行人出了陰暗的地方。石頭張大口,讓他們通過,隨即合上。
  他一直緊跟在她與握著皮帶的人旁邊。其餘三、四個男人尾隨在後。
  田野灰濛濛地浸滿露珠,山峰陰暗映照在蒼茫天空,鳥雀開始在果園及灌木籬上唱歌,
愈來愈大聲。
  一行人走到世界邊緣,沿著行走一會兒後,來到一處,地面只是裸岩,邊緣十分狹窄。
裸岩中有條線,她直看著它。
  「他可以推下她」他說:「然後鷹可以獨自飛翔。」
  他從她頸上解下皮帶。
  「站在邊緣。」他說道。她沿著石中痕跡,走到邊緣。除了海洋,她下方儘是空無。前
方是一片空氣。
  「現在,雀鷹會推她一把」他說:「但首先,或許她想說點什麼。她有好多話想說,女
人一向都有。妳難道沒什麼想跟我們說嗎,恬娜女士?」
  她無法說話,但指向海上天空。
  「信天翁。」他說道。
  她放聲大笑。
  在光溝之中,來自天空之道,龍飛翔,火焰延燒在捲曲覆鱗的身後。恬娜此時發聲。
  「凱拉辛!」她高喊,然後轉身,握住格得的手臂,拉扯他伏低在岩石上。隨即,越過
他們衝來了一道熾焰、鱗甲鏗鏘、雙翅高舉風嘶、鐮刀般利爪,一聲轟鏘陷入岩石中。
  風從海上吹來。在離她手不遠處岩縫竄長出的細小荊棘,海風吹拂下不斷搖曳。
  格得在她身邊,兩人肩並肩蹲著,身後是海,面前是龍。
  它以一隻長長金黃的眼睛斜望他們。
  格得以沙啞顫抖的聲音,說龍語。恬娜明白,他的話只是簡單的「我們感謝您,至壽者
」。
  凱拉辛看著恬娜,以鐵帚拖曳過大鑼的巨聲開口道:「阿羅.恬哈弩?」
  「孩子」恬娜說道:「瑟魯!」她站起身,正要奔去尋找她的孩子,便看到她沿著高山
及大海間岩崖,朝龍走來。
  「瑟魯,別跑!」她大喊,但孩子已經看到她,直朝她奔來。兩人緊緊相擁。
  龍轉過它深鐵銹紅的巨大頭顱,好以兩眼看她們。水壺大的鼻孔裡閃耀火焰,一縷縷細
煙捲飄而出。龍體的熱度震盪穿透過冰冷海風。
  「恬哈弩。」龍說道。
  孩子轉頭看牠。
  「凱拉辛。」她說道。
  一直跪著的格得搖搖擺擺站起身,緊握恬娜的手臂好穩住腳步。他大笑。「吾知孰喚汝
矣,至壽者!」他說道。
  「是我」孩子說道:「我想不出別的方法,兮果乙。」
  她依然望著龍,一面以龍語--創生天地的字詞--說道。
  「甚好,少兒」龍說道:「吾久尋汝未得矣。」
  「我們現在要去那邊了嗎?」孩子問:「到其餘龍在之處,到他風之上?」
  「汝願離此間諸輩?」
  「不」孩子說:「他們不能去嗎?」
  「彼等不可,其命繫此。」
  「我要跟他們留在這裡。」她說道,稍稍哽咽。
  凱拉辛轉過頭,吐出巨大熱流,也許是笑聲、欣悅,或鄙視、怒氣??「哈!」然後,
再次看著孩子。「甚佳。汝於此之務未成。」
  「我知道。」孩子說道。
  「吾當歸返迎汝」凱拉辛說:「靜待時日。」然後,對格得及恬娜說道:「吾以吾子托
汝,如汝將以汝子托吾。」
  「靜待時日。」恬娜說道。
  凱拉辛巨碩的頭顱微微輕點,含有劍齒的長長嘴角捲起。
  龍掉轉身軀,格得、恬娜及瑟魯退開。龍拖曳盔甲劃過岩崖,仔細放置帶有利爪的雙足
,像貓兒般縮集黑色臀腿,騰躍。經絡縱橫的雙翅在曙光中赤紅爆起,多棘尾巴在岩石上嘶
嘶作響,飛行,消失,如一隻海鷗,一隻燕雀,一抹思念。
  牠曾在之處,散落焦黑布片、皮塊,及其他東西。
  「走吧。」格得說道。
  但女人及孩子佇立,看著這些東西。
  「他們是骨頭人。」瑟魯說道。她轉身跑開,沿著狹窄小徑,走在男子及女子之前。
  「她的祖語」格得說:「她的母語。」
  「恬哈弩」恬娜說:「她的真名是恬哈弩。」
  「真名的賜予者,賜予她真名。」
  「她從最初就是恬哈弩。一直都是恬哈弩。」
  「快來!」孩子說道,回頭望著他們。「蘑絲阿姨病了。」
  他們將蘑絲搬到戶外的光亮及空氣中,洗淨她的潰傷,焚燒污穢床單。瑟魯從歐吉安屋
內拿來乾淨寢具。她同時帶來牧羊女石南,在石南幫助之下,大家讓老婦陪著她的雞群,舒
服躺回床上,石南答應去找點東西回來給大家吃。
  「要有人去弓忒港」格得說:「找當地巫師來照顧蘑絲,她可以治癒。還要去宅邸。那
老人現在會死,只要房子好好淨化,孫子可能活得下去??」他坐在蘑絲屋前臺階上,仰頭
靠在門框旁,迎著陽光閉起眼睛「我們因何為所為?」他說道。
  恬娜正用她從幫浦打起的一盆水洗臉、洗手、洗臂,接著環顧四周。格得精疲力竭,已
然睡去,臉微映晨光。她靠著他在臺階上坐下,頭靠在他的肩膀。我們被赦免了嗎?她想。
我們為什麼被赦免?
  她低頭看格得的手鬆弛攤張在土階上。她想到風中搖曳的荊棘,還有龍的利爪腳,有紅
色及金色鱗片。孩子坐在她身邊時,她已半睡半醒。
  「恬哈弩。」她喃喃道。
  「小樹死了。」孩子說道。
  一會兒後,恬娜疲累愛睏的神志才明白,然後努力清醒地回答:「老樹上有桃子嗎?」
  兩人悄悄說話,以免吵醒入睡的男子。
  「只有小小的綠果實。」
  「長舞節過後,它們就會熟了。很快。」
  「我們可以種一棵嗎?」
  「你想要的話,更多也行。房子還好嗎?」
  「是空的。」
  「我們要不要住在那兒?」她又清醒了一點,用手環著孩子。「我有錢」她說:「足夠
買一群山羊,還有托比的冬季牧地--如果他還肯賣。格得知道該帶牠們到山上哪裡。夏天
??不知道我們梳下的羊毛還在不在?」她說,一面想到,我們留下了書,歐吉安的書!在
橡木農莊的壁爐櫃上,留給星火,可憐的孩子,他半個字都不會念!
  但這一切好像都無所謂。一定有新事物等待學習。如果格得要,她可以派人去拿書。還
有她的紡輪。或許明年秋天她可以自己下山去見見兒子,拜訪雲雀,與艾蘋小住。如果今夏
他們想要有自己的蔬菜,得立刻重新栽種歐吉安的農園。她想著一排排長豆與豆莢花香氣,
想著面西的小窗。「我想我們可以住在那兒。」她說。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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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1-3-22 00:2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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