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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查師】
約莫六百年前,《黑暗之書》撰於英拉德島的貝里拉,第一頁寫道:
索利亞島沉回海底,葉芙阮與莫瑞德雙雙殞逝,之後,智者諮議團暫為其子瑟利耳攝政
,直至他親自繼承王位。他的王祚雖然光輝,卻很短暫。繼他之後,共有七位英拉德之王,
王土亦漸擴張。爾後,龍群前來西方諸島劫掠,巫師群集禦敵,但徒勞。阿肯巴王將宮廷自
英拉德島的貝里拉遷往黑弗諾城,隨後派遣船艦抵禦來自卡耳格大陸的入侵者,將之趕回東
方,突襲艦隊則繼續遠航,直至內極海。十四位黑弗諾王中,末代君王馬哈仁安與龍族及卡
耳格均締結和平約定,然代價甚昂。符文之環破碎,厄瑞亞拜與巨龍雙雙身亡,勇者馬哈仁
安因叛變而喪命,群島王國彷彿諸事不順。
馬哈仁安身故後,爭奪王位者眾,但無人能安坐於上,王儲相爭,分化朝臣忠誠。人民
福祉蕩然無存,正義不彰,只餘富人當權。貴族、商人、海盜,凡有能力僱用士兵與巫師者
,皆占地自封領主,土地、城市均成私產。領地百姓皆為藩王奴隸,受僱藩王者更淪為真正
奴隸,唯賴主人庇佑,得免遭敵對藩王侵佔土地、海盜劫掠港口、飢貧交迫的法外流民聚眾
攻擊搶劫。
《黑暗之書》完成於其所描述的年代後期,集結許多矛盾的歷史紀錄、殘缺不全的人物
列傳,及敘述不清的傳說,但仍是黑暗年代倖存紀錄中最好的一本。藩王寧要諂詞而非史實
,因此焚燬許多書簡,以免貧困無權者從中明白權力本質。
然而,藩王得到一本巫師的智典時,通常謹慎收藏,以防其為害,或將書交由聘僱巫師
,任憑處置。巫師或其學徒可能會在書中咒文、真名列表頁緣或最後的空白頁上,記載瘟疫
、饑荒、掠奪、主人更替等事件,以及在事件中所施法咒與成敗結果。這些信手留下的記載
偶爾披露清晰的歷史片段,猶如黑夜中、雨霧裡,遠方海上的點點漁火。
此外,其餘小島及較為平靖的黑弗諾島高原,也傳下歌曲、古老的敘事詩與歌謠,訴說
這些年代的故事。
黑弗諾大港位於世界中心,雪白劍塔高矗大港之上。在最高的塔頂,厄瑞亞拜的配劍映
照一日最初與最後的天光。地海諸島各類行商、各色商品、各項知識技藝,往來穿梭城中,
可謂一份無法囤藏的財富。銀環癒合之後,王返城鎮守,象徵時代癒合。而在此城,在近日
,群島男女與龍族交談,象徵變遷來臨。
黑弗諾也是座大島,土地遼闊富饒。遠離港邊的內陸村鎮中,歐恩山坡的農莊裡,世事
少有變動。彼處,值得歌唱的歌謠一再誦唱,酒館中老人談論莫瑞德,彷彿自己年少英雄時
曾與彼相識。牽牛返家的女孩訴說結手之女的故事,故事主人翁已遭整個世界與柔克遺忘,
卻流傳於這陽光普照的沉靜田野小路中,及廚房爐火邊主婦工作聊天處。
在王治時代,法師聚集英拉德宮廷或黑弗諾王宮,出謀獻策,共同商議,運用己身技藝
,以達成眾人同意的良善目標。但在黑暗年代,巫師將技藝售予出價最高的競標者,在決鬥
與術法戰爭中,以法力相互攻擊,無視自己犯下的惡行,甚或可能出於刻意。瘟疫饑荒、泉
水乾涸、夏日無雨、四季無夏、羊群牛隻生下病弱畸形的幼獸,島民生下病弱畸形的嬰孩,
人民將這些現象歸罪於巫師與女巫,實情也確是如此。
於是,施行術法日漸危險,除非受到強有力的藩王保護。巫師若遇巫力勝過自己的人,
很可能遭消滅;即使身處凡人之中,一旦鬆懈警戒,也可能身亡,因人民將巫師視為人間一
切痛苦的根源、邪惡之所在。當時,大多數人均視魔法為黑魔法。
村野巫術自此聲名狼籍,女人的巫術尤然,且至今如故。女巫應用自身獨有技藝,而付
出沉痛代價。照顧懷孕牲畜與婦女、助產、教導歌謠儀式、維持農地肥沃、使菜園田野生產
有序、建造房舍、照料家具、採掘礦物及金屬等,這些大事一向由女性負責。女巫彼此分享
豐富的咒文及誦咒知識,以期成效良好。然而,一旦生產或農事不順,便成女巫之咎。而萬
事皆錯,只因巫師相互爭戰,或為求速效濫用毒藥、詛咒,絲毫不顧後果。他們招致乾旱、
暴雨,為土地引來蟲害、火災與疾病,村莊女巫因此受罰。女巫不明白為何癒咒反使傷口化
膿,接生的孩子弱智,祈福似乎燒毀農地種子、蟲害樹上蘋果。厄運發生後,總得有人成為
代罪羔羊,而女巫術士就近可及,他們身處村莊城鎮,而非藩王城堡要塞,沒有武裝兵士或
防禦咒語保護。術士女巫相繼遭溺斃於有毒井中,在枯萎農田中焚燒或活埋,以期讓瘠土再
度肥沃。
因此,應用或傳授知識變得更加危險,繼續從事的,通常已是邊緣人,傷殘、精神不正
常、無親無靠、垂垂老矣,已沒什麼可供剝奪。廣受尊崇的智者逐漸變成腳步蹣跚、只會耍
戲法的無能村莊術士;為人信賴的智婦變成老巫婆,將靈藥用來增強慾望、嫉妒與敵意;孩
童的魔法天賦變成令人害怕、必須隱藏的事物。
這故事便發生在如此年代,部分節錄自《黑暗之書》,部分來自黑弗諾、歐恩高原或法
力恩林地。故事雖以隻字片語拼湊而成,架構空洞,半是傳言半是猜測,卻也包含部分真相
。這是關於柔克誕生的故事。如果柔克師傅認為事實不然,便請出面訴說柔克如何誕生,因
為雲霧籠罩了柔克初成智者之島的年代,而這雲霧可能正是由智者安置。二、河獺
我們溪裡有隻河獺,
知曉外形如何變化:
咒法全都難不倒他,
會說人類與龍族話。
水就這樣流啊流,
水就這樣流。
河獺的父親是造船工,在黑弗諾大港船塢上工作。河獺在鄉間用的通名是母親為他起的
,她是農婦,出生於歐恩山西北方附近的巷底村,同別人一樣前來城市找工作。造船工一家
是亂世裡從事清白買賣的清白人家,亟欲避人耳目,以免招致禍害。所以,男孩顯現魔法天
賦時,他父親試圖打他,以驅趕這份天賦。
「你乾脆打一片雲叫它別下雨好了。」河獺的母親說。
「小心別把邪魔打進去了。」他阿姨道。
「小心他施咒讓皮帶反過來打你!」他叔叔說道。
但男孩沒有作弄父親,他默默承受鞭打,學會隱藏天賦。
他似乎不以為意。他這麼輕易便可在暗室裡亮起一道銀光;想著一枚遺失的胸針,便可
找到;只要將手滑過扭曲木結,對它說話,便可將它轉直。所以他不明白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但父親因為他「抄捷徑」而大發雷霆,有一次甚至因為他對手邊工作說話而摑了他一巴掌
,堅持要他噤聲,用工具做木工。
他母親設法解釋:「這就好比你找到大珠寶。我們找到鑽石,除了藏起來,還能怎麼辦
呢?不管是誰,只要有錢買得起你那顆鑽石,就也有辦法為了那顆鑽石殺掉你。所以你要離
那些大人物和他們手下的詭徒遠一點!」
那個年代,巫師被稱為「詭徒」。
力的天賦之一,就是辨認力量。除非巧於隱藏,否則巫師皆識得巫師。男孩十二歲時,
除了在造船一技上頗有潛力之外,別無巧藝。為他接生的產婆來到家中,對他父母說:「讓
河獺晚上下工後到我這兒來。他該學習歌謠,為命名日做準備了。」
這事沒什麼問題,因為她也為河獺姊姊做了同樣準備,所以他父母就在晚上送他過去。
但她不只教導河獺《創世歌》,她識得他的天賦。她和一些與她同類的男女般,皆默默無聞
,有些還聲名不佳,但他們都有某種程度的天賦,且暗中分享彼此擁有的知識與技藝。「天
賦未受教,宛如船艇無人引領。」他們對河獺說道,進而傾囊相授。雖然不多,但其中的確
蘊含偉大技藝的開端。他對欺瞞父母感到不安,卻無法抗拒這份知識,無法抗拒這些卑微教
師給予的慈愛與讚美。他們告訴他:「如果你不以它為害,它也不會害你。」要他答應這點
倒也容易。
在流入城內北牆的賽倫能河段中,產婆賜與河獺真名,日後在遠離黑弗諾的群島上,人
們便以此追憶他的事蹟。
這群人中,有一名他們私稱為變換師的老人,教了河獺幾個幻術咒文。河獺十五歲左右
時,老人將他帶到賽倫能河邊的田野,欲傳授自己所知的一則真變換咒。「首先,你試著把
那叢矮樹變成大樹的樣子。」河獺立即照辦。男孩這麼輕易便能掌握幻術,令老人深感震驚
。河獺乞求哄勸,老人才願繼續教授,他還得答應以自己秘密的真名發誓,如果學會變換師
的偉大咒語,只能用來拯救自己或別人的生命。
接著老人教他咒語。但這也沒有多大作用,河獺心想,反正他還是得藏起咒語。
至少,河獺還能運用與父親、叔叔在船廠一起工作時所學手藝,連他父親也不得不承認
,他逐漸成為一名好工匠。
海盜羅森自命為內極海之王,是當時的大藩王,佔領此城及黑弗諾東南區。他從這片富
庶領土壓榨而得的貢奉,都用來增加軍力、增建船艦,好派到別處去奪取奴隸與戰利品。正
如河獺叔叔所言,羅森讓造船工忙不過來。在這年代,唯一找得到的工作是乞討,鼠群在馬
哈仁安宮中橫行無阻,而他們還有活兒可幹,已足以讓他們心存感激。河獺父親說,他們做
的是清清白白的工作,至於成品有何用途,不須在意。
但河獺受的另一種教育讓他敏於體察這類事務背後細微的良知問題。手中正建造的大船
,將由羅森的奴隸划向戰爭,帶回更多奴隸當作貨品。他光想到這艘好船要用在殘酷用途,
便嚥不下這口氣。「為什麼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建造漁船?」他問,而父親回答:「漁夫
付不起。」
「漁夫付的錢是沒有羅森付得多,但我們還是活得下去。」河獺爭辯。
「你以為我能抗拒大王的命令嗎?你想看我跟別的奴隸一起划著我們建造的船嗎?小子
,用用腦袋!」
因此,河獺帶著冷靜理智與憤怒心情,在他們身邊工作。他們陷入困境。他心想,力的
天賦若非用來脫離困境,還有何用處?
工匠的自尊不允許他以任何方式在船的木工上偷工減料,巫師的操守卻告訴他,他可以
在船身下個魔咒,一個直接纏入船梁與船殼的詛咒。這總該算是用祕技為善吧?即使有害,
也只是為了陷害惡行。他並未向老師們提及此事--若他做錯,也完全不是老師的錯,他們
對此一無所知。他仔細思量該怎麼辦好這件事、如何小心翼翼編構咒語。那是倒反的尋查咒
,他稱之為迷失咒。這艘船會漂浮、容易操作、穩當前進,但無法遵循舵手操作。
他已盡己所能抗議他人錯用好技藝及好船,頗為得意。船艦終於下水(一切看來安然無
恙,只有到了外海,船的缺陷才會顯露),他無法再對老師們隱藏自己所作所為。他的老師
是一小群老人及產婆、能與死人溝通的年輕駝子,還有知曉事物真名的眼盲女孩。他把自己
搞的把戲告訴他們,盲女孩笑出聲,老人卻說:「小心,注意。你要躲好。」
羅森麾下有個人自稱「獵犬」,據他所言,他能嗅出巫術。他的工作便是嗅聞羅森的食
物、飲料、衣物與女人,嗅聞任何敵方巫師可能用來攻擊羅森的物品,並檢視船艦。船艦脆
弱,處於險境,易受咒文與詛咒侵襲。獵犬一登上新船艦,便嗅到了什麼。「好啊,好啊,
是誰啊?」他走到船舵邊,把手放在上面。「很聰明,但這是誰呢?我想是新來的。」他抽
動鼻子,頗為讚賞。「非常聰明。」
天黑後,數人來到造船街屋前,把門一腳踹開。獵犬站在手握武器、身著盔甲的人之間
道:「是他。放過別人。」他對河獺說:「不要動。」聲音低沉友善。他感到年輕人體內力
量巨大,因而略感害怕,但河獺過於驚恐,又缺乏訓練,以致完全未想到利用魔法脫逃或阻
止暴行。他撲上前去,野獸般纏鬥,他們敲昏他、擊碎河獺父親的下頷、打昏阿姨與母親,
藉以教訓他們不該養大詭徒,然後抱走河獺。
窄小街道中,沒有一扇門打開,沒人探出頭來看是什麼嘈雜聲。直到那些人離開許久,
才有些鄰居偷偷出來,盡力安慰河獺家人。「唉,這個巫術,真是個詛咒,詛咒!」他們說
道。
獵犬告訴主人,下咒者已關在安全處。羅森問:「他是誰的手下?」
「大王,他在您的船廠工作。」羅森喜歡別人以王室頭銜稱之。
「笨蛋,我是問誰僱他來詛咒船艦?」
「目前看來,是他自己的主意,吾王。」
「為什麼?對他有什麼好處?」
獵犬聳聳肩。他覺得沒必要告訴羅森,人民並非因私慾而憎恨他。
「你說他頗有技能,這人能用嗎?」
「吾王,我可以試試看。」
「制服他,要不就埋了他。」羅森說完,轉向更重要的事。
河獺謙卑的老師曾教他要有自尊。他對在羅森這種人手下做事的巫師心存輕蔑,這些人
因恐懼或貪婪而墮落,魔法降格,用於邪惡。在他心裡,沒有什麼比如此背叛技藝更卑劣。
因此,他對自己無法鄙視獵犬而感到困擾。
河獺被塞進宮中的儲藏室,這是羅森佔據的一座舊宮殿。室內無窗,斜紋橡木門扉備有
鐵閂,門上施加咒文,足以困住比河獺更老練的巫師。羅森僱了不少技力俱強的人。
獵犬不把自己算在內。「我只有鼻子。」他說。獵犬每天都來探視河獺腦震盪與脫臼肩
膀的復原情況,也與他交談。就河獺所見,他一片好意,也很誠實。「如果你不幫忙做事,
他們就會殺了你」他說:「羅森不會放任你這樣的人在外晃蕩,最好趁他還願意僱用你時接
受。」
「我辦不到。」
河獺拒絕,並非出於道德,只是平實道出一件遺憾的事實。獵犬讚賞地看著他。自從跟
著海盜王以來,獵犬已厭倦誇耀、威脅,與只會誇耀、威脅的人。
「你最強的是什麼?」
河獺不願回答。他不由自主喜歡獵犬,卻無法信任他。「變形。」他終於嘟囔道。
「變身嗎?」
「不。只是小把戲,把葉子變成金幣,只是形似。」
當時,不同的魔法類別與技藝尚無固定名稱,技藝之間也沒有明確關聯。日後,柔克智
者會說,當時人們所知根本稱不上「技藝」。但獵犬確知他的囚犯正隱藏自己的技能。
「你連改變自己的表象都不會嗎?」
河獺聳聳肩。
要河獺說謊很難。他以為自己不善說謊是因缺乏練習,獵犬卻更清楚並非如此。他知道
魔法本身會抗拒虛假。魔術、掌中小把戲,或佯與亡者溝通,都是魔法贗品,正如玻璃之於
鑽石,黃銅之於黃金。這些是騙術,而謊言在這類土地上滋長。魔法技藝雖能用於虛假用途
,卻與真實息息相關,咒文使用的字詞都是真字。所以,真正的巫師很難對自身技藝造謊,
他們心底皆知,謊言一說出口,便可能改變世界。
獵犬憐惜河獺。「如果由戈戮克拷問你,他只消說一、兩個字,就可以抖出你知道的一
切,連你的腦筋都能拉出來。我看過『老白臉』逼問後的殘存樣兒。那,你會不會操風?」
河獺遲疑片刻,說:「會。」
「你有袋子嗎?」
以前,天候師會隨身帶個皮袋,裡面裝著風,打開袋子可吹出順風或收起逆風。也許這
只是裝裝樣子,但每個天候師都有個袋子,無論是長長大袋,還是小小腰包。
「在家裡。」河獺答。這不是謊言,他在家裡的確有個小包,裡面放著細工工具和氣泡
水平儀;而操風一事,他也不完全說謊。有幾次他真的將法術風召到船帆上,不過他不知該
如何對抗或控制暴風雨,這卻是每個天候師必會的事。但他想,他寧願淹死在暴風中,也不
願在這黑洞中被殺害。
「但是你不願在國王麾下使用這項技藝?」
「地海沒有王。」年輕人義正辭嚴地說。
「那麼,就算我家主人麾下好了。」獵犬很有耐心地修正。
「不要。」河獺回道,遲疑片刻,覺得有義務對這人解釋一番。「倒不是我不要,而是
不能。我想過,在那艘戰艦船板靠近龍骨的地方做個船底塞。你知道我用船底塞的意思嗎?
船航入深海時,隨著船身木板移動,這些塞子會逐漸鬆落。」獵犬點點頭。「但我做不到。
我是造船工,不能造會沉的船,何況船上還載著這麼多人。我的手做不了這種事,所以我盡
我所能。我讓船走自己的方向,不是羅森的方向。」
獵犬微笑。「他們至今仍然無法解除你下的咒語。老白臉昨天在甲板上爬來爬去,邊吼
邊唸,最後命人換掉船舵。」他指的是羅森的總法師,一名來自北方的蒼白男人,名叫戈戮
克,黑弗諾島上人人聞之喪膽。
「那沒用。」
「你能解除那咒嗎?」
河獺疲憊、傷痕累累的年輕臉龐上,閃現一抹自滿神情。「不行,我想沒人能解除。」
「太可惜了。你本可以用此來談條件。」
河獺一語未發。
「鼻子啊,現在可有用哪,可賣個好價錢。」獵犬繼續說:「我不是想找人搶我活兒,
但俗話說得好:『尋查師一定找得著工作』??你進過礦場嗎?」
巫師的猜測往往貼近事實,縱使他可能不明白他知道的是什麼。河獺的天賦最早顯現的
徵兆,便是在他只有二、三歲時,一旦聽懂失物是什麼,無論是掉落的鐵釘,還是遺失的工
具,他都有能力直直朝它走去。年少時,他最鍾愛的樂趣,便是獨自走入鄉野,沿著小徑或
爬過山丘,讓地下水脈、礦脈節塊、岩石土壤的層次紋理,穿透光裸腳掌,蔓延全身,彷彿
走在一棟極大的建築中,看見其中的甬道與房間、連往涼爽洞窟的斜坡、牆上銀枝閃爍的光
芒。他愈往前行,身體便彷彿成為大地軀幹。他透析大地的動脈、臟腑、肌理,一如他自身
。這力量對他而言,是種喜悅,他從未試圖加以利用,這是他的秘密。
他沒回答獵犬。
「在我們底下是什麼?」獵犬指著以粗糙板岩鋪設的地面。
河獺靜默一會兒,低聲回答:「黏土,還有碎石。再往下是孕育石榴石的岩石。城裡這
一帶下方都是那種岩石。我不知道名字。」
「你可以學。」
「我知道怎麼造船、怎麼航行。」
「你還是遠離船隻比較好,四周都是戰鬥和掠奪。王在山後邊的薩摩里開採舊礦,你在
那裡就不會礙到他。你想活著,就得替他工作。我會負責讓你派到那裡,如果你願意。」
沉默片刻後,河獺說:「謝謝。」他抬頭望向獵犬,短促、質疑、評量的一瞥。
獵犬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將他打昏,未曾阻止他們毆打,此刻卻又像友人般與他
說話。為什麼?河獺的眼神問道。獵犬回答他的疑問。
「詭徒得團結。沒有任何技藝而只有財富的人讓我們自相殘殺,全是為了自身利益,不
是為我們。我們把力量賣給他們,為了什麼?如果我們團結,決定自己該走的方向,也許會
有更好的結果。」
獵犬要將年輕人送往薩摩里是好意,但他不了解河獺意志有多堅。河獺自己也不了解,
他太慣於服從他人,以致沒有發現,其實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過於年輕,不相信所做
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獺打算一旦被帶出牢房,就要使用老變換師的變身咒,以此脫逃。他現在總算是遭受
生命危險,可以使用這咒法了吧?只是,他無法決定自己該變成什麼??一隻飛鳥,或一縷
清煙?哪種比較安全?但他還在思索時,羅森手下看多了巫師伎倆,早在他食物中下藥,使
他完全無法思考。他們把他像袋燕麥般甩入騾車,他在旅程中顯露甦醒跡象時,便有人在他
頭上用力敲一記,說希望確保他好好休息。
河獺回過神來,毒藥與頭疼令他噁心衰弱。他身在一間房內,四周都是磚牆,窗戶皆已
堵死。門上沒有鐵條,也沒有明顯的鎖。他試圖站起,卻感到法咒束縛,控鎖身體與神智,
隨著每一動作緊繃、攀附、彈回。他可以站起身,但無法朝門多走一步,甚至聯手都伸不出
去。這種感覺駭人,肌肉似乎不屬於自己。他再度坐下,試著靜止不動。纏繞胸膛的咒法阻
止他深呼吸,心神也感到窒息,彷彿所有思緒都被塞入一個過小空間。
良久,房門打開,走進數人。他們堵住河獺的嘴,將他手臂綁縛身後,他無力抗拒。「
小夥子,你現在不能編咒或唸咒,但點頭沒有問題,對吧?」一名臉上滿佈皺紋的魁梧男子
說道:「你被派來這裡當探礦師,礦探得好,就吃得好、睡得飽。你要找的東西是朱砂。大
王的巫師說,在舊礦附近還有。他想要朱砂,所以,找到了對你我都好。現在,我要把你蹓
出去,我就像探水師,你呢,就是我的魔杖,懂吧?你往前走。如果你想往這邊或那邊走,
就低個頭,像這樣;如果你知道腳下有礦藏,就在那裡踏一下,像這樣。我們就這樣說定,
好吧?你乖乖地別搞鬼,我也不會虧待你。」
他等著河獺點頭,但河獺站著,毫無動靜。「要賭氣隨你」那人說:「如果你不喜歡這
份工作,烤爐隨時等著你。」
那名男子,別人稱為「力奇」。他牽著河獺出門,炎熱明亮的晨光下,天色刺目。河獺
離開牢房後,感到魔法束縛鬆開、消失,但其餘建築上纏繞別的咒語,某座高大石塔周圍特
別密集,空中滿佈防禦與退斥的黏膩線條。若試圖向前推進,碰到線的臉腹立即產生極端痛
苦的穿刺感,但他驚恐低頭找尋身上傷口時,卻找不到。口被塞滿、手臂後縛,他沒有聲音
及雙手可施法,根本無法抵抗這些咒語。力奇將一條皮繩繫在河獺頸項,另一端握在自己手
中,跟在河獺身後。起先他任由河獺自行撞入幾處咒文,之後河獺便會閃避。咒文所在其實
很明顯,因為塵揚小徑左曲右拐以錯開。
河獺陰鬱前行,像狗一般繫著,全身因病痛和怒氣而發抖。他環顧四周,看見石塔,一
堆堆木材排放在敞開門邊,生銹的轉輪及機械置於大坑旁,還有砂石、黏土如小山堆積。發
疼頭顱一轉動,他便暈眩。
「你要真是探礦師,最好現在就開始探。」力奇說,上前來到河獺身旁,斜瞄著他的臉
。「就算不是,最好也開始探,才可以在地面上待久一點。」
有人從石塔走出,行經兩人,以奇特的蹣跚快步急速行走,雙眼直視前方。他的下巴亮
著水光,胸膛淋濕,唾液自唇邊滲出。
「那是烤爐塔」力奇道「他們在那裡煮沸朱砂,取得金屬。烤爐人一、兩年就會死。往
哪裡走,探礦師?」
須臾,河獺朝背離陰灰石塔的左邊點點頭。兩人朝一處長而無樹的山谷走去,經過荒草
蔓生的土堆與礦渣。
「這裡所有礦石早都挖出來了。」力奇道。河獺開始感覺腳下奇特大地:泥土中,空曠
甬道,充滿暗黑空氣的房間,一座直立迷宮,最深的土坑積著死水。「沒有多少銀礦,水銀
也早就沒了。小夥子,你聽著,你到底知不知道朱砂是什麼?」
河獺搖搖頭。
「我讓你看看是什麼東西。戈戮克就是要這個,水銀的原礦,因為水銀可以腐蝕別的金
屬,連黃金都可以,看見沒?所以他叫它『王者』。如果你找到他的『王者』,他會好好對
待你。他經常來這兒。來吧,我讓你看看。狗總要先聞到氣味才能追蹤。」
力奇帶河獺進礦場,讓他看看容易產生水銀原礦的脈石。幾個礦工正在長長坑道尾端工
作。
在地海礦場工作的多為婦女,或因身形比男人嬌小,較易在狹窄地方行動,或因與大地
親近,更可能源自傳統。這些女礦工是自由之身,跟烤爐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說,戈戮克
指派他為礦工工頭,但他從未進岩礦工作過,那些婦女禁止他參與,堅信讓男人提起鏟子或
用枕木撐住礦頂,會招致厄運中的厄運。「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頭髮蓬鬆、眼眸明亮、額頭上綁根蠟燭的婦人放下鎬子,讓河獺看看桶裡些許朱砂
、褐紅土塊及碎屑。陰影在礦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躍,陳舊枕木吱嘎作響,飄篩下些微塵土。
雖然黑暗中的空氣依然清涼,平巷與坑道卻低矮狹窄,礦工必須彎腰擠縮才穿得過。有幾處
,坑頂已經坍塌,木梯也搖搖欲墜。岩礦令人畏懼,河獺在其中卻感覺受到庇護。他幾乎捨
不得回到炙燒白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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