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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五 地海故事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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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58:2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作者序】

【尋查師】

【燕鷗】

【彌卓黑玫瑰與鑽石】

【大地之骨】

【高澤上】

【蜻蜓】

【阿茲弗地海風土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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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2:06 |只看該作者
【作者序】
  在「地海傳說」第四部《地海孤雛》結尾,故事已到達我當時以為的現時。就像在所謂
現實世界中的現時一樣,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可以猜測、預言、擔心、希望,
但仍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無法再接續《地海孤雛》的故事(因為尚未發生),又傻傻認定格得與恬娜的故事已達
「從此幸福快樂」的大結局,所以我為該書取了一個副標題--「地海終章」。
  哎,愚蠢的作家。現時是流動的。即使在故事時間、夢境時間、很久以前的時間,現時
也不等同於當時。
  在《地海孤雛》出版七、八年後,有人請我寫一套發生在地海的故事。我僅瞥一眼便發
現,在我不注意時,地海已發生許多事。我該回去了解,現時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取得一些資料,好了解當時發生的事,尤其是格得與恬娜出生前的年代。對於地海
、巫師、柔克島或龍,許多事開始令我疑惑。為了解現在發生的事,我必須花點時間,利用
群島王國的典籍庫做些歷史研究。
  研究不存在歷史的方法,便是說故事,然後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相信這與「現實世
界」歷史學家所用的方法相去不遠。即使我們活在某樁歷史事件中,但能以故事訴說該事件
前,我們難道就能了解、甚至記得那樁歷史事件嗎?至於自身經驗以外的時代或地點,我們
除了依靠他人訴說的故事,也別無他法。畢竟,過去事件只存在於記憶,而記憶是想像的一
種。事件是真實的現時,但它一旦成為當時,之後的真實便完全操之在我們,依憑我們的精
力與誠實。若我們允許事件自記憶消褪,那便只有想像力能重燃它一絲隱微餘光。如果我們
蒙蔽竄改過去,強迫過去訴說我們想聽的故事,或代表我們自以為的意義,故事就會失真,
成為贗品。我們背負神話及歷史的行囊,與過去一起穿越時間,責任沉重,但正如老子所說
:「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編按:《道德經》卷二六)
  建造或重建未曾存在的世界、完全虛構的歷史時,須以不同順序進行研究,但基本動機
與方法頗為近似:看看發生什麼事、試圖了解發生原因、聽聽別人怎麼傳述、看看他們怎麼
做。透過嚴謹思考後,試著坦實敘述,讓故事有分量,並且合理。
  本書五篇故事皆在探索、延伸前四部地海故事所建構的世界。每篇故事皆獨立存在,但
先讀完前四部,再來讀這些故事,或許會比直接讀這些故事更有助益。
  (尋查師)的年代約在其餘小說之前三百年,當時世界黑暗動盪,此故事或許有助於了
解群島王國許多習俗制度如何制定形成。(大地之骨)講述格得第一位師傅的師傅之事,此
故事顯示若要阻止一場地震,需要不只一位巫師。(黑玫瑰與鑽石)可能發生在地海最近兩
百年內任何時刻,畢竟,愛情故事可以發生在任何年代、任何地點。(高澤上)發生於格得
短暫卻波折重重的六年地海大法師任期內。最後一篇故事(蜻蜓),發生於《地海孤雛》結
束後幾年,是《地海孤雛》與下一部《地海奇風》間的橋樑,是座龍橋。
  為了讓思緒得以在歲月及世紀間游移,又不致打亂事件順序,將我在寫這些故事時可能
出現的矛盾與差異降到最少,我開始(較)有系統地將我對這些民族及其歷史的知識,整理
成(地海風土誌)篇。其功能頗像三十年前我開始撰寫《地海巫師》時所繪的首張群島王國
及陲區大地圖。我需要知道事物在哪裡、如何從此地到達彼端,時空皆然。
  對某些讀者而言,這類虛構事實或想像國度地圖可能頗具吸引力,因此我在本書末尾添
加這些描述。我也為本書重新繪製地圖,很高興的是,在從事這項工作時,於黑弗諾典籍庫
中找到一張極古老的地圖。
  撰寫地海傳說這幾十年來,我已有所改變,讀者亦然。所有年代都在變化,但在我們的
年代,道德與心理變革卻迅速且劇烈。典型成為里程碑,廣泛簡單的事物愈趨複雜,混沌變
得優雅,而眾人確知為真的事實,也變成某些人曾以為的自以為是。
  這點頗令人不安。無論我們多喜愛絢麗的無常、迷人的閃爍霓虹,仍渴望不變的事物。
我們珍惜恆常的老故事:亞瑟王永遠沉夢於亞法隆(Avalon);比爾博(Bilbo)[注]可以到
「那裡再回來」,而「那裡」永遠是珍愛、熟悉的夏爾;唐吉訶德出發前往刺殺風車??人們
因此轉向奇幻領域,以尋得穩定古老的事實,不變的單純。
  『譯注:比爾博為托爾金所著「魔戒」(Lord of the Ring)小說中的人物。』
  然後資本主義工廠開工。有供給,有需求。奇幻成為一項商品、一種產業。
  商品化的奇幻毫無風險:沒有創造,只有模仿與瑣碎。剝削古老故事的智慧與複雜的道
德寓意,將行為化為暴力、演員化為玩偶,也將事實陳述化為煽情的陳腔濫調。英雄像電動
收割機,機械化地揮舞刀劍、雷射光、魔杖,賺進大筆利潤。令人深沉不安的道德選擇經過
篩選裝飾,也變得可愛、安全。偉大說書人以熱情激發的靈感遭複製後卻變得刻板,降格為
色彩俗麗的塑膠玩具,予人廣告、販賣、損壞、丟棄,可替代,也可任意置換。
  將奇幻商品化,所倚賴與所剝削的正是讀者(成人小孩皆然)無上的想像力。想像力能
讓這些死物起死回生,暫時擁有某種類型的生命。
  想像力如生物,都活在現時,而且與真實的變化共存、從中成長。一如我們所為與所有
,想像力也可能經由妥協而遭貶抑,但它耐得過商業及教條的剝削。土地比帝國長存,征服
者也許能將森林及草原化為沙漠,但雨終究會落下,河川會流向大海。曾經搖晃、變動、虛
幻的遙遠國度,正如我們多彩地圖上的國家一般,同是人類歷史與思想的一部分,有些甚至
更恆久。
  長期以來,我們同時居住在真實與想像的國度,但在兩處的生活方式皆已不同於父母或
祖先。魔力隨著年歲不斷變化。
  我們如今識得十幾位亞瑟王,每位都是真實的。在比爾博有生之年,夏爾橫遭變動。唐
吉訶德去了阿根廷,在那裡遇到波赫士(Luis Borges)。Plus cest la meme chose,plus
ca change.--愈是相同的事物,愈將改變。
  我很欣悅地回到地海,發現它還在那兒,全然熟悉,卻又有所改變,而且不斷變化。我
以為會發生的事並未發生,人們不是我原以為的模樣,而我在自認熟稔的島嶼間迷途。
  所以這些故事是我的探險與發現。謹將地海的故事獻給喜歡(或覺得可能喜歡),以及
願意接受下述假設的讀者:
  萬物恆變;
  作者及巫師不全然可靠;
  龍無可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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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2:21 |只看該作者
【尋查師】
  約莫六百年前,《黑暗之書》撰於英拉德島的貝里拉,第一頁寫道:
  索利亞島沉回海底,葉芙阮與莫瑞德雙雙殞逝,之後,智者諮議團暫為其子瑟利耳攝政
,直至他親自繼承王位。他的王祚雖然光輝,卻很短暫。繼他之後,共有七位英拉德之王,
王土亦漸擴張。爾後,龍群前來西方諸島劫掠,巫師群集禦敵,但徒勞。阿肯巴王將宮廷自
英拉德島的貝里拉遷往黑弗諾城,隨後派遣船艦抵禦來自卡耳格大陸的入侵者,將之趕回東
方,突襲艦隊則繼續遠航,直至內極海。十四位黑弗諾王中,末代君王馬哈仁安與龍族及卡
耳格均締結和平約定,然代價甚昂。符文之環破碎,厄瑞亞拜與巨龍雙雙身亡,勇者馬哈仁
安因叛變而喪命,群島王國彷彿諸事不順。
  馬哈仁安身故後,爭奪王位者眾,但無人能安坐於上,王儲相爭,分化朝臣忠誠。人民
福祉蕩然無存,正義不彰,只餘富人當權。貴族、商人、海盜,凡有能力僱用士兵與巫師者
,皆占地自封領主,土地、城市均成私產。領地百姓皆為藩王奴隸,受僱藩王者更淪為真正
奴隸,唯賴主人庇佑,得免遭敵對藩王侵佔土地、海盜劫掠港口、飢貧交迫的法外流民聚眾
攻擊搶劫。
  《黑暗之書》完成於其所描述的年代後期,集結許多矛盾的歷史紀錄、殘缺不全的人物
列傳,及敘述不清的傳說,但仍是黑暗年代倖存紀錄中最好的一本。藩王寧要諂詞而非史實
,因此焚燬許多書簡,以免貧困無權者從中明白權力本質。
  然而,藩王得到一本巫師的智典時,通常謹慎收藏,以防其為害,或將書交由聘僱巫師
,任憑處置。巫師或其學徒可能會在書中咒文、真名列表頁緣或最後的空白頁上,記載瘟疫
、饑荒、掠奪、主人更替等事件,以及在事件中所施法咒與成敗結果。這些信手留下的記載
偶爾披露清晰的歷史片段,猶如黑夜中、雨霧裡,遠方海上的點點漁火。
  此外,其餘小島及較為平靖的黑弗諾島高原,也傳下歌曲、古老的敘事詩與歌謠,訴說
這些年代的故事。
  黑弗諾大港位於世界中心,雪白劍塔高矗大港之上。在最高的塔頂,厄瑞亞拜的配劍映
照一日最初與最後的天光。地海諸島各類行商、各色商品、各項知識技藝,往來穿梭城中,
可謂一份無法囤藏的財富。銀環癒合之後,王返城鎮守,象徵時代癒合。而在此城,在近日
,群島男女與龍族交談,象徵變遷來臨。
  黑弗諾也是座大島,土地遼闊富饒。遠離港邊的內陸村鎮中,歐恩山坡的農莊裡,世事
少有變動。彼處,值得歌唱的歌謠一再誦唱,酒館中老人談論莫瑞德,彷彿自己年少英雄時
曾與彼相識。牽牛返家的女孩訴說結手之女的故事,故事主人翁已遭整個世界與柔克遺忘,
卻流傳於這陽光普照的沉靜田野小路中,及廚房爐火邊主婦工作聊天處。
  在王治時代,法師聚集英拉德宮廷或黑弗諾王宮,出謀獻策,共同商議,運用己身技藝
,以達成眾人同意的良善目標。但在黑暗年代,巫師將技藝售予出價最高的競標者,在決鬥
與術法戰爭中,以法力相互攻擊,無視自己犯下的惡行,甚或可能出於刻意。瘟疫饑荒、泉
水乾涸、夏日無雨、四季無夏、羊群牛隻生下病弱畸形的幼獸,島民生下病弱畸形的嬰孩,
人民將這些現象歸罪於巫師與女巫,實情也確是如此。
  於是,施行術法日漸危險,除非受到強有力的藩王保護。巫師若遇巫力勝過自己的人,
很可能遭消滅;即使身處凡人之中,一旦鬆懈警戒,也可能身亡,因人民將巫師視為人間一
切痛苦的根源、邪惡之所在。當時,大多數人均視魔法為黑魔法。
  村野巫術自此聲名狼籍,女人的巫術尤然,且至今如故。女巫應用自身獨有技藝,而付
出沉痛代價。照顧懷孕牲畜與婦女、助產、教導歌謠儀式、維持農地肥沃、使菜園田野生產
有序、建造房舍、照料家具、採掘礦物及金屬等,這些大事一向由女性負責。女巫彼此分享
豐富的咒文及誦咒知識,以期成效良好。然而,一旦生產或農事不順,便成女巫之咎。而萬
事皆錯,只因巫師相互爭戰,或為求速效濫用毒藥、詛咒,絲毫不顧後果。他們招致乾旱、
暴雨,為土地引來蟲害、火災與疾病,村莊女巫因此受罰。女巫不明白為何癒咒反使傷口化
膿,接生的孩子弱智,祈福似乎燒毀農地種子、蟲害樹上蘋果。厄運發生後,總得有人成為
代罪羔羊,而女巫術士就近可及,他們身處村莊城鎮,而非藩王城堡要塞,沒有武裝兵士或
防禦咒語保護。術士女巫相繼遭溺斃於有毒井中,在枯萎農田中焚燒或活埋,以期讓瘠土再
度肥沃。
  因此,應用或傳授知識變得更加危險,繼續從事的,通常已是邊緣人,傷殘、精神不正
常、無親無靠、垂垂老矣,已沒什麼可供剝奪。廣受尊崇的智者逐漸變成腳步蹣跚、只會耍
戲法的無能村莊術士;為人信賴的智婦變成老巫婆,將靈藥用來增強慾望、嫉妒與敵意;孩
童的魔法天賦變成令人害怕、必須隱藏的事物。
  這故事便發生在如此年代,部分節錄自《黑暗之書》,部分來自黑弗諾、歐恩高原或法
力恩林地。故事雖以隻字片語拼湊而成,架構空洞,半是傳言半是猜測,卻也包含部分真相
。這是關於柔克誕生的故事。如果柔克師傅認為事實不然,便請出面訴說柔克如何誕生,因
為雲霧籠罩了柔克初成智者之島的年代,而這雲霧可能正是由智者安置。二、河獺
  我們溪裡有隻河獺,
  知曉外形如何變化:
  咒法全都難不倒他,
  會說人類與龍族話。
  水就這樣流啊流,
  水就這樣流。
  河獺的父親是造船工,在黑弗諾大港船塢上工作。河獺在鄉間用的通名是母親為他起的
,她是農婦,出生於歐恩山西北方附近的巷底村,同別人一樣前來城市找工作。造船工一家
是亂世裡從事清白買賣的清白人家,亟欲避人耳目,以免招致禍害。所以,男孩顯現魔法天
賦時,他父親試圖打他,以驅趕這份天賦。
  「你乾脆打一片雲叫它別下雨好了。」河獺的母親說。
  「小心別把邪魔打進去了。」他阿姨道。
  「小心他施咒讓皮帶反過來打你!」他叔叔說道。
  但男孩沒有作弄父親,他默默承受鞭打,學會隱藏天賦。
  他似乎不以為意。他這麼輕易便可在暗室裡亮起一道銀光;想著一枚遺失的胸針,便可
找到;只要將手滑過扭曲木結,對它說話,便可將它轉直。所以他不明白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但父親因為他「抄捷徑」而大發雷霆,有一次甚至因為他對手邊工作說話而摑了他一巴掌
,堅持要他噤聲,用工具做木工。
  他母親設法解釋:「這就好比你找到大珠寶。我們找到鑽石,除了藏起來,還能怎麼辦
呢?不管是誰,只要有錢買得起你那顆鑽石,就也有辦法為了那顆鑽石殺掉你。所以你要離
那些大人物和他們手下的詭徒遠一點!」
  那個年代,巫師被稱為「詭徒」。
  力的天賦之一,就是辨認力量。除非巧於隱藏,否則巫師皆識得巫師。男孩十二歲時,
除了在造船一技上頗有潛力之外,別無巧藝。為他接生的產婆來到家中,對他父母說:「讓
河獺晚上下工後到我這兒來。他該學習歌謠,為命名日做準備了。」
  這事沒什麼問題,因為她也為河獺姊姊做了同樣準備,所以他父母就在晚上送他過去。
但她不只教導河獺《創世歌》,她識得他的天賦。她和一些與她同類的男女般,皆默默無聞
,有些還聲名不佳,但他們都有某種程度的天賦,且暗中分享彼此擁有的知識與技藝。「天
賦未受教,宛如船艇無人引領。」他們對河獺說道,進而傾囊相授。雖然不多,但其中的確
蘊含偉大技藝的開端。他對欺瞞父母感到不安,卻無法抗拒這份知識,無法抗拒這些卑微教
師給予的慈愛與讚美。他們告訴他:「如果你不以它為害,它也不會害你。」要他答應這點
倒也容易。
  在流入城內北牆的賽倫能河段中,產婆賜與河獺真名,日後在遠離黑弗諾的群島上,人
們便以此追憶他的事蹟。
  這群人中,有一名他們私稱為變換師的老人,教了河獺幾個幻術咒文。河獺十五歲左右
時,老人將他帶到賽倫能河邊的田野,欲傳授自己所知的一則真變換咒。「首先,你試著把
那叢矮樹變成大樹的樣子。」河獺立即照辦。男孩這麼輕易便能掌握幻術,令老人深感震驚
。河獺乞求哄勸,老人才願繼續教授,他還得答應以自己秘密的真名發誓,如果學會變換師
的偉大咒語,只能用來拯救自己或別人的生命。
  接著老人教他咒語。但這也沒有多大作用,河獺心想,反正他還是得藏起咒語。
  至少,河獺還能運用與父親、叔叔在船廠一起工作時所學手藝,連他父親也不得不承認
,他逐漸成為一名好工匠。
  海盜羅森自命為內極海之王,是當時的大藩王,佔領此城及黑弗諾東南區。他從這片富
庶領土壓榨而得的貢奉,都用來增加軍力、增建船艦,好派到別處去奪取奴隸與戰利品。正
如河獺叔叔所言,羅森讓造船工忙不過來。在這年代,唯一找得到的工作是乞討,鼠群在馬
哈仁安宮中橫行無阻,而他們還有活兒可幹,已足以讓他們心存感激。河獺父親說,他們做
的是清清白白的工作,至於成品有何用途,不須在意。
  但河獺受的另一種教育讓他敏於體察這類事務背後細微的良知問題。手中正建造的大船
,將由羅森的奴隸划向戰爭,帶回更多奴隸當作貨品。他光想到這艘好船要用在殘酷用途,
便嚥不下這口氣。「為什麼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建造漁船?」他問,而父親回答:「漁夫
付不起。」
  「漁夫付的錢是沒有羅森付得多,但我們還是活得下去。」河獺爭辯。
  「你以為我能抗拒大王的命令嗎?你想看我跟別的奴隸一起划著我們建造的船嗎?小子
,用用腦袋!」
  因此,河獺帶著冷靜理智與憤怒心情,在他們身邊工作。他們陷入困境。他心想,力的
天賦若非用來脫離困境,還有何用處?
  工匠的自尊不允許他以任何方式在船的木工上偷工減料,巫師的操守卻告訴他,他可以
在船身下個魔咒,一個直接纏入船梁與船殼的詛咒。這總該算是用祕技為善吧?即使有害,
也只是為了陷害惡行。他並未向老師們提及此事--若他做錯,也完全不是老師的錯,他們
對此一無所知。他仔細思量該怎麼辦好這件事、如何小心翼翼編構咒語。那是倒反的尋查咒
,他稱之為迷失咒。這艘船會漂浮、容易操作、穩當前進,但無法遵循舵手操作。
  他已盡己所能抗議他人錯用好技藝及好船,頗為得意。船艦終於下水(一切看來安然無
恙,只有到了外海,船的缺陷才會顯露),他無法再對老師們隱藏自己所作所為。他的老師
是一小群老人及產婆、能與死人溝通的年輕駝子,還有知曉事物真名的眼盲女孩。他把自己
搞的把戲告訴他們,盲女孩笑出聲,老人卻說:「小心,注意。你要躲好。」
  羅森麾下有個人自稱「獵犬」,據他所言,他能嗅出巫術。他的工作便是嗅聞羅森的食
物、飲料、衣物與女人,嗅聞任何敵方巫師可能用來攻擊羅森的物品,並檢視船艦。船艦脆
弱,處於險境,易受咒文與詛咒侵襲。獵犬一登上新船艦,便嗅到了什麼。「好啊,好啊,
是誰啊?」他走到船舵邊,把手放在上面。「很聰明,但這是誰呢?我想是新來的。」他抽
動鼻子,頗為讚賞。「非常聰明。」
  天黑後,數人來到造船街屋前,把門一腳踹開。獵犬站在手握武器、身著盔甲的人之間
道:「是他。放過別人。」他對河獺說:「不要動。」聲音低沉友善。他感到年輕人體內力
量巨大,因而略感害怕,但河獺過於驚恐,又缺乏訓練,以致完全未想到利用魔法脫逃或阻
止暴行。他撲上前去,野獸般纏鬥,他們敲昏他、擊碎河獺父親的下頷、打昏阿姨與母親,
藉以教訓他們不該養大詭徒,然後抱走河獺。
  窄小街道中,沒有一扇門打開,沒人探出頭來看是什麼嘈雜聲。直到那些人離開許久,
才有些鄰居偷偷出來,盡力安慰河獺家人。「唉,這個巫術,真是個詛咒,詛咒!」他們說
道。
  獵犬告訴主人,下咒者已關在安全處。羅森問:「他是誰的手下?」
  「大王,他在您的船廠工作。」羅森喜歡別人以王室頭銜稱之。
  「笨蛋,我是問誰僱他來詛咒船艦?」
  「目前看來,是他自己的主意,吾王。」
  「為什麼?對他有什麼好處?」
  獵犬聳聳肩。他覺得沒必要告訴羅森,人民並非因私慾而憎恨他。
  「你說他頗有技能,這人能用嗎?」
  「吾王,我可以試試看。」
  「制服他,要不就埋了他。」羅森說完,轉向更重要的事。
  河獺謙卑的老師曾教他要有自尊。他對在羅森這種人手下做事的巫師心存輕蔑,這些人
因恐懼或貪婪而墮落,魔法降格,用於邪惡。在他心裡,沒有什麼比如此背叛技藝更卑劣。
因此,他對自己無法鄙視獵犬而感到困擾。
  河獺被塞進宮中的儲藏室,這是羅森佔據的一座舊宮殿。室內無窗,斜紋橡木門扉備有
鐵閂,門上施加咒文,足以困住比河獺更老練的巫師。羅森僱了不少技力俱強的人。
  獵犬不把自己算在內。「我只有鼻子。」他說。獵犬每天都來探視河獺腦震盪與脫臼肩
膀的復原情況,也與他交談。就河獺所見,他一片好意,也很誠實。「如果你不幫忙做事,
他們就會殺了你」他說:「羅森不會放任你這樣的人在外晃蕩,最好趁他還願意僱用你時接
受。」
  「我辦不到。」
  河獺拒絕,並非出於道德,只是平實道出一件遺憾的事實。獵犬讚賞地看著他。自從跟
著海盜王以來,獵犬已厭倦誇耀、威脅,與只會誇耀、威脅的人。
  「你最強的是什麼?」
  河獺不願回答。他不由自主喜歡獵犬,卻無法信任他。「變形。」他終於嘟囔道。
  「變身嗎?」
  「不。只是小把戲,把葉子變成金幣,只是形似。」
  當時,不同的魔法類別與技藝尚無固定名稱,技藝之間也沒有明確關聯。日後,柔克智
者會說,當時人們所知根本稱不上「技藝」。但獵犬確知他的囚犯正隱藏自己的技能。
  「你連改變自己的表象都不會嗎?」
  河獺聳聳肩。
  要河獺說謊很難。他以為自己不善說謊是因缺乏練習,獵犬卻更清楚並非如此。他知道
魔法本身會抗拒虛假。魔術、掌中小把戲,或佯與亡者溝通,都是魔法贗品,正如玻璃之於
鑽石,黃銅之於黃金。這些是騙術,而謊言在這類土地上滋長。魔法技藝雖能用於虛假用途
,卻與真實息息相關,咒文使用的字詞都是真字。所以,真正的巫師很難對自身技藝造謊,
他們心底皆知,謊言一說出口,便可能改變世界。
  獵犬憐惜河獺。「如果由戈戮克拷問你,他只消說一、兩個字,就可以抖出你知道的一
切,連你的腦筋都能拉出來。我看過『老白臉』逼問後的殘存樣兒。那,你會不會操風?」
  河獺遲疑片刻,說:「會。」
  「你有袋子嗎?」
  以前,天候師會隨身帶個皮袋,裡面裝著風,打開袋子可吹出順風或收起逆風。也許這
只是裝裝樣子,但每個天候師都有個袋子,無論是長長大袋,還是小小腰包。
  「在家裡。」河獺答。這不是謊言,他在家裡的確有個小包,裡面放著細工工具和氣泡
水平儀;而操風一事,他也不完全說謊。有幾次他真的將法術風召到船帆上,不過他不知該
如何對抗或控制暴風雨,這卻是每個天候師必會的事。但他想,他寧願淹死在暴風中,也不
願在這黑洞中被殺害。
  「但是你不願在國王麾下使用這項技藝?」
  「地海沒有王。」年輕人義正辭嚴地說。
  「那麼,就算我家主人麾下好了。」獵犬很有耐心地修正。
  「不要。」河獺回道,遲疑片刻,覺得有義務對這人解釋一番。「倒不是我不要,而是
不能。我想過,在那艘戰艦船板靠近龍骨的地方做個船底塞。你知道我用船底塞的意思嗎?
船航入深海時,隨著船身木板移動,這些塞子會逐漸鬆落。」獵犬點點頭。「但我做不到。
我是造船工,不能造會沉的船,何況船上還載著這麼多人。我的手做不了這種事,所以我盡
我所能。我讓船走自己的方向,不是羅森的方向。」
  獵犬微笑。「他們至今仍然無法解除你下的咒語。老白臉昨天在甲板上爬來爬去,邊吼
邊唸,最後命人換掉船舵。」他指的是羅森的總法師,一名來自北方的蒼白男人,名叫戈戮
克,黑弗諾島上人人聞之喪膽。
  「那沒用。」
  「你能解除那咒嗎?」
  河獺疲憊、傷痕累累的年輕臉龐上,閃現一抹自滿神情。「不行,我想沒人能解除。」
  「太可惜了。你本可以用此來談條件。」
  河獺一語未發。
  「鼻子啊,現在可有用哪,可賣個好價錢。」獵犬繼續說:「我不是想找人搶我活兒,
但俗話說得好:『尋查師一定找得著工作』??你進過礦場嗎?」
  巫師的猜測往往貼近事實,縱使他可能不明白他知道的是什麼。河獺的天賦最早顯現的
徵兆,便是在他只有二、三歲時,一旦聽懂失物是什麼,無論是掉落的鐵釘,還是遺失的工
具,他都有能力直直朝它走去。年少時,他最鍾愛的樂趣,便是獨自走入鄉野,沿著小徑或
爬過山丘,讓地下水脈、礦脈節塊、岩石土壤的層次紋理,穿透光裸腳掌,蔓延全身,彷彿
走在一棟極大的建築中,看見其中的甬道與房間、連往涼爽洞窟的斜坡、牆上銀枝閃爍的光
芒。他愈往前行,身體便彷彿成為大地軀幹。他透析大地的動脈、臟腑、肌理,一如他自身
。這力量對他而言,是種喜悅,他從未試圖加以利用,這是他的秘密。
  他沒回答獵犬。
  「在我們底下是什麼?」獵犬指著以粗糙板岩鋪設的地面。
  河獺靜默一會兒,低聲回答:「黏土,還有碎石。再往下是孕育石榴石的岩石。城裡這
一帶下方都是那種岩石。我不知道名字。」
  「你可以學。」
  「我知道怎麼造船、怎麼航行。」
  「你還是遠離船隻比較好,四周都是戰鬥和掠奪。王在山後邊的薩摩里開採舊礦,你在
那裡就不會礙到他。你想活著,就得替他工作。我會負責讓你派到那裡,如果你願意。」
  沉默片刻後,河獺說:「謝謝。」他抬頭望向獵犬,短促、質疑、評量的一瞥。
  獵犬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將他打昏,未曾阻止他們毆打,此刻卻又像友人般與他
說話。為什麼?河獺的眼神問道。獵犬回答他的疑問。
  「詭徒得團結。沒有任何技藝而只有財富的人讓我們自相殘殺,全是為了自身利益,不
是為我們。我們把力量賣給他們,為了什麼?如果我們團結,決定自己該走的方向,也許會
有更好的結果。」
  獵犬要將年輕人送往薩摩里是好意,但他不了解河獺意志有多堅。河獺自己也不了解,
他太慣於服從他人,以致沒有發現,其實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過於年輕,不相信所做
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獺打算一旦被帶出牢房,就要使用老變換師的變身咒,以此脫逃。他現在總算是遭受
生命危險,可以使用這咒法了吧?只是,他無法決定自己該變成什麼??一隻飛鳥,或一縷
清煙?哪種比較安全?但他還在思索時,羅森手下看多了巫師伎倆,早在他食物中下藥,使
他完全無法思考。他們把他像袋燕麥般甩入騾車,他在旅程中顯露甦醒跡象時,便有人在他
頭上用力敲一記,說希望確保他好好休息。
  河獺回過神來,毒藥與頭疼令他噁心衰弱。他身在一間房內,四周都是磚牆,窗戶皆已
堵死。門上沒有鐵條,也沒有明顯的鎖。他試圖站起,卻感到法咒束縛,控鎖身體與神智,
隨著每一動作緊繃、攀附、彈回。他可以站起身,但無法朝門多走一步,甚至聯手都伸不出
去。這種感覺駭人,肌肉似乎不屬於自己。他再度坐下,試著靜止不動。纏繞胸膛的咒法阻
止他深呼吸,心神也感到窒息,彷彿所有思緒都被塞入一個過小空間。
  良久,房門打開,走進數人。他們堵住河獺的嘴,將他手臂綁縛身後,他無力抗拒。「
小夥子,你現在不能編咒或唸咒,但點頭沒有問題,對吧?」一名臉上滿佈皺紋的魁梧男子
說道:「你被派來這裡當探礦師,礦探得好,就吃得好、睡得飽。你要找的東西是朱砂。大
王的巫師說,在舊礦附近還有。他想要朱砂,所以,找到了對你我都好。現在,我要把你蹓
出去,我就像探水師,你呢,就是我的魔杖,懂吧?你往前走。如果你想往這邊或那邊走,
就低個頭,像這樣;如果你知道腳下有礦藏,就在那裡踏一下,像這樣。我們就這樣說定,
好吧?你乖乖地別搞鬼,我也不會虧待你。」
  他等著河獺點頭,但河獺站著,毫無動靜。「要賭氣隨你」那人說:「如果你不喜歡這
份工作,烤爐隨時等著你。」
  那名男子,別人稱為「力奇」。他牽著河獺出門,炎熱明亮的晨光下,天色刺目。河獺
離開牢房後,感到魔法束縛鬆開、消失,但其餘建築上纏繞別的咒語,某座高大石塔周圍特
別密集,空中滿佈防禦與退斥的黏膩線條。若試圖向前推進,碰到線的臉腹立即產生極端痛
苦的穿刺感,但他驚恐低頭找尋身上傷口時,卻找不到。口被塞滿、手臂後縛,他沒有聲音
及雙手可施法,根本無法抵抗這些咒語。力奇將一條皮繩繫在河獺頸項,另一端握在自己手
中,跟在河獺身後。起先他任由河獺自行撞入幾處咒文,之後河獺便會閃避。咒文所在其實
很明顯,因為塵揚小徑左曲右拐以錯開。
  河獺陰鬱前行,像狗一般繫著,全身因病痛和怒氣而發抖。他環顧四周,看見石塔,一
堆堆木材排放在敞開門邊,生銹的轉輪及機械置於大坑旁,還有砂石、黏土如小山堆積。發
疼頭顱一轉動,他便暈眩。
  「你要真是探礦師,最好現在就開始探。」力奇說,上前來到河獺身旁,斜瞄著他的臉
。「就算不是,最好也開始探,才可以在地面上待久一點。」
  有人從石塔走出,行經兩人,以奇特的蹣跚快步急速行走,雙眼直視前方。他的下巴亮
著水光,胸膛淋濕,唾液自唇邊滲出。
  「那是烤爐塔」力奇道「他們在那裡煮沸朱砂,取得金屬。烤爐人一、兩年就會死。往
哪裡走,探礦師?」
  須臾,河獺朝背離陰灰石塔的左邊點點頭。兩人朝一處長而無樹的山谷走去,經過荒草
蔓生的土堆與礦渣。
  「這裡所有礦石早都挖出來了。」力奇道。河獺開始感覺腳下奇特大地:泥土中,空曠
甬道,充滿暗黑空氣的房間,一座直立迷宮,最深的土坑積著死水。「沒有多少銀礦,水銀
也早就沒了。小夥子,你聽著,你到底知不知道朱砂是什麼?」
  河獺搖搖頭。
  「我讓你看看是什麼東西。戈戮克就是要這個,水銀的原礦,因為水銀可以腐蝕別的金
屬,連黃金都可以,看見沒?所以他叫它『王者』。如果你找到他的『王者』,他會好好對
待你。他經常來這兒。來吧,我讓你看看。狗總要先聞到氣味才能追蹤。」
  力奇帶河獺進礦場,讓他看看容易產生水銀原礦的脈石。幾個礦工正在長長坑道尾端工
作。
  在地海礦場工作的多為婦女,或因身形比男人嬌小,較易在狹窄地方行動,或因與大地
親近,更可能源自傳統。這些女礦工是自由之身,跟烤爐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說,戈戮克
指派他為礦工工頭,但他從未進岩礦工作過,那些婦女禁止他參與,堅信讓男人提起鏟子或
用枕木撐住礦頂,會招致厄運中的厄運。「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頭髮蓬鬆、眼眸明亮、額頭上綁根蠟燭的婦人放下鎬子,讓河獺看看桶裡些許朱砂
、褐紅土塊及碎屑。陰影在礦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躍,陳舊枕木吱嘎作響,飄篩下些微塵土。
雖然黑暗中的空氣依然清涼,平巷與坑道卻低矮狹窄,礦工必須彎腰擠縮才穿得過。有幾處
,坑頂已經坍塌,木梯也搖搖欲墜。岩礦令人畏懼,河獺在其中卻感覺受到庇護。他幾乎捨
不得回到炙燒白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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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2:33 |只看該作者
  力奇未將他帶往烤爐塔,而是返回簡陋篷屋。他從上鎖房內拿出一隻柔軟厚實的小皮袋
,沉甸甸陷在掌心。他打開袋口,讓河獺看看躺在裡面那一小池塵蒙亮光。他束起袋口,金
屬在袋中晃動,隆起、推擠,彷彿一隻試圖逃脫的動物。
  「這就是『王者』。」力奇道,語氣既像崇敬,又像憎恨。
  力奇雖非術士,卻比獵犬駭人。但他跟獵犬一樣,粗暴卻不殘酷,只要求服從。河獺在
黑弗諾船塢中看了一輩子的奴隸與主人,知道自己很幸運。至少在白天,力奇是主人時,他
很幸運。
  河獺只能在自己牢房裡吃飯,因為只有在那裡,口塞才能取下。他們給他麵包與洋蔥,
麵包上還灑了一點酸臭的油。雖然他每晚都很飢餓,但坐在房裡,全身捆著咒縛時,幾乎食
不下嚥。食物嚐來像金屬、像灰燼。黑夜漫長可怕,咒文擠縮他、壓沉他,讓他一再驚醒,
掙扎著要呼吸,無法理智思考。白日降臨時,他滿懷難以言喻的喜悅,即便必須忍受雙手反
綁於後、嘴巴塞住、一條繫繩拴於頸間。
  力奇每天早早蹓他出門,經常四處漫遊到午後傍晚。力奇寡言又有耐性。他沒問河獺是
否找到礦藏,沒問是否真在搜尋礦藏,還是假裝搜尋。河獺自己亦無法回答。在每日信步漫
遊中,如同過去,地底知識流入他體內,而他會試圖封閉自己,不予接收。「我拒絕為邪惡
之徒工作!」他告訴自己。然後,夏風與日光會軟化他,堅硬光裸的腳掌感受腳下乾草,他
便知道草根下有條溪流穿過黑暗土壤,滲透層層雲母岩礦;礦層下則是岩窟,壁上有纖細、
赤紅、斑駁的朱砂岩層??他未示意。他認為腦中逐漸成形的地底圖樣,或許派得上用場-
-如果他知道該怎麼做。
  約莫十天後,力奇說:「戈戮克大爺要來這裡了。如果還沒有礦物給他,他可能會找新
的探礦師。」
  河獺走了一哩遠,默想擔憂,繞回頭,將力奇帶到離舊礦場不遠的小山丘上。他朝地下
點頭、踏腳。
  回到牢房,力奇正鬆開繫繩,解下河獺的口塞時,河獺說:「那裡有些岩礦。從老坑道
直直向前挖大概二十呎,就可以找到。」
  「有不少嗎?」
  河獺聳聳肩。
  「剛剛好夠用是吧?」
  河獺一語不發。
  「也合我意。」力奇答道。
  兩天後,工人重新開啟舊礦道,朝岩礦挖去時,巫師抵達。力奇沒把河獺關在牢房裡,
而留他在太陽下坐,他心存感激。雖然雙手綁縛、嘴巴塞住,算不上完全舒適,但風與陽光
就是莫大福氣。而且,他能深呼吸、打瞌睡,不像夜晚在牢房,夢著被泥土堵住口鼻。他只
做過這種夢。
  河獺半睡半醒,坐在篷屋旁陰影下。堆在烤爐塔邊的木柴氣味,喚醒家鄉工作院裡的記
憶、刨木滑過細緻橡木板時的新木香。一陣聲音或動作驚醒他,他抬頭,看到巫師赫然聳立
於面前。
  戈戮克與當時許多同僚一般,衣著花俏。一件由洛拔那瑞絲織成的赤紅長袍,繡著金色
與黑色的符文與符號,還戴頂寬沿尖頂的帽子,讓他看起來比凡人高。河獺不用看到衣服,
便認得出戈戮克。他認得那隻手,是那隻手編構他的束縛、詛咒他的夜晚;他也認得那股力
量酸澀的滋味,及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想我找著我的小尋查師了。」戈戮克說,聲音深厚柔軟,宛如六弦提琴的樂音。「
在太陽下睡著,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們去挖掘『紅母』了嗎?你來這裡前,知
道『紅母』嗎?你是『王者』的朝臣嗎?好了,好了,用不著繩子綁著你。」他於所站之處
手指輕揮,即為河獺的手腕鬆綁,塞口布條也隨之鬆脫。
  「我可以教你怎麼自己鬆綁。」巫師微笑說道,看著河獺按摩、轉動痠疼的雙腕,抿動
壓扁在牙齒上數時辰的嘴唇。「獵犬告訴我,你這小夥子很有潛力,如果有人好好引導,會
前途遠大。如果你想拜訪『王者』的宮殿,我可以帶你去。但你或許不知道我說的『王者』
是誰?」
  河獺的確不清楚巫師是指海盜王或水銀,但他大膽一猜,快速對石塔比個手勢。
  巫師眯起雙眼,微笑加深。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水銀。」河獺說道。
  「俗人是這麼稱呼,或叫汞、重量之水。但服侍他的人卻稱之為『王者』、上王、月精
。」戈戮克仁慈又好奇的目光掠過河獺,投向高塔,再回到河獺身上。他的臉又大又長,比
河獺見過的臉都要白,眼泛藍光,下巴及臉頰上四處是灰黑色鬈曲毛髮,冷靜開朗的笑容綻
露小小牙齒,已掉了幾顆。「學習見識他真正形體的人,可以看到他是一切成分之主,力之
根源深扎在他體內。你知道我們如何稱呼隱藏於宮殿中的他嗎?」
  頭戴高聳帽子的高大男人突然在河獺身邊不遠處坐下。他的氣息帶有泥土味,淺色眼睛
直視河獺雙眼。「你想不想知道?你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對你毋須藏有秘密。你對
我亦然。」戈戮克笑了,不帶威脅,滿是歡欣。他再次凝視河獺,大而白的臉龐平靜、若有
所思「你有力量,對,各式各樣的小特質跟伎倆。聰明的小夥子。但不是太聰明,這點很好
,沒有聰明到不想學習。不像某些人??如果你想,我願意教導你。你喜歡學習嗎?你喜歡
知識嗎?你想不想知道,王者獨自在岩石宮殿裡閃耀時,我們如何稱呼他?他的名字是『土
銳絲』。你知道這個真名嗎?這是上王語言中的一個詞。他的語言,他的名字。用我們粗鄙
的語言說,就是『精子』。」他再度微笑,拍拍河獺的手。「因為他是種子,也是播種者。
是種子、是力量與正義的根源。你會懂的,你會懂的。來!來吧!我們去看王者飛舞在朝臣
間,從他們身上聚集出己身!」他倏地敏捷站起,握住河獺的手,以令人訝異的力量拉起河
獺。他正因興奮而大笑。
  河獺感覺自己彷彿從無止無盡、乾枯昏眩的半意識裡,被帶回感受清晰的生命。巫師的
碰觸未帶來魔法束縛的恐懼,而是一份能源與希望的力量。河獺告訴自己不能信任這人,卻
渴望信任他、向他學習事物。戈戮克強大、專橫、奇特,但給了河獺自由。數週來,河獺首
度雙手自由,不受咒法控制地行走。
  「往這走,往這走。」戈戮克喃喃道「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兩人來到烤爐塔門前,
位於三呎厚牆間的狹窄通道。他握住河獺臂膀,因少年略微遲疑。
  力奇說過,岩礦加熱後散發的金屬煙霧,讓塔中工人生病而死。河獺從未進入塔內,也
沒看力奇進去過。他曾經近得知道塔四周有囚咒環伺,會痛刺、迷惑、糾纏試圖逃跑的奴隸
;如今,他感覺咒語像一絲絲蜘蛛網、黑霧的繩索,讓道給創造它們的巫師。
  「呼吸,呼吸,呼吸。」戈戮克邊笑邊說,河獺試著在進塔時不要屏住呼吸。
  在一間巨大穹室內,烤坑盤踞正中。烈焰映照下,形跡匆忙、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形將礦
石鏟了又鏟,堆到烈焰中的木柴堆,其餘人忙著端來新柴,抽動一旁的風箱。穹頂有一排小
室穿過熏煙濃霧,盤旋而上,直至塔頂。力奇說過,水銀蒸氣會困在這些小室裡,凝結、重
新加熱,再度凝結,直到在最高拱頂中,精純金屬流洩進石頭溝槽或碗裡。他說,烘烤的低
層原礦,每天只能產出一、兩滴水銀。
  「別害怕。」戈戮克說,聲音強健悅耳,穿越巨碩風箱韻律的喘息聲,也穿越爐火平穩
的怒吼。「過來,你來看他如何在空氣中飛升,淨化自己、淨化臣民!」他將河獺拉到烤坑
邊緣,雙眼映著火焰而發亮。「服侍王者的邪惡精靈會變得純淨。」他說道,嘴唇貼近河獺
耳邊「他們口吐唾液時,殘渣及瑕疵會從體內流出,病症及雜質化膿則從潰爛處自由流出。
完全燒淨時,他們終於可以騰雲駕霧,飛入王者宮殿。來呀,來呀,進入他的塔頂,黑夜召
喚明月的處所!」
  河獺跟在戈戮克身後,爬上螺旋梯,起先寬廣,後來愈擠愈窄,經過蒸氣室,裡面有紅
熱火爐,通氣孔連往精煉室。礦石燃燒後殘留的煙煤,則由裸體奴隸刮下,推進火爐重新燃
燒。兩人來到最頂層房間。戈戮克對蹲踞在孔道邊緣唯一一名奴隸說:「讓我見見王者!」
  矮小瘦弱、頭髮全無、手掌手臂生滿爛瘡的奴隸,打開凝結孔道邊緣的石杯。戈戮克向
內瞥,如孩子般熱切。「這麼小」他喃喃道「這麼年輕。小王子、娃娃王、土銳絲王。世界
的種子!靈魂珍寶!」
  戈戮克自袍內拿出繡有銀線的軟皮囊。他以綁在皮囊上的細緻獸角匙,舀起杯裡幾滴水
銀,放入皮囊,將束口皮繩重新綁緊。
  奴隸站在一旁,毫無動靜。所有在烤爐塔的炙熱與濃霧下工作的人,都裸著身體,要不
就只裹塊兜襠布,穿著鞋底鞋尖都朝上捲曲的軟皮鞋。河獺又瞥了那奴隸一眼,心想以身高
看來,應該還是個孩子。然後,他看到小小胸脯。是個女人,禿髮,四肢乾枯,關節處圓滾
腫脹。她曾往上看了河獺一眼,只轉動眼球。她朝火中呸了口唾液,以手擦過潰爛嘴角,又
紋風不動站著。
  「沒錯,小僕人,做得好。」戈戮克以溫柔聲音對她說道「把妳的唾液獻給火焰,它會
化成活銀、月光。這還不神奇嗎?」他繼續說,帶河獺離開孔道,走下螺旋梯。「最卑下的
事物能產出最尊貴的事物,這就是這項技藝的偉大宗則!粗鄙紅母孕育上王;垂死奴隸的唾
液,造就力量的銀色種子。」
  一路走下熏臭的螺旋臺階,戈戮克不停說著,河獺試圖了解,因為這是一個有力量的人
在告訴自己,力量是什麼。
  但他們再度回到陽光下後,河獺的頭繼續在黑暗中暈眩,沒走幾步便彎下身,在地上嘔
吐。
  戈戮克以好奇慈愛的眼神觀看。河獺畏縮喘息地直起身後,巫師溫和問道:「你害怕王
者嗎?」
  河獺點點頭。
  「如果你分享他的力量,他就不會傷害你。害怕力量、抗拒力量,是非常危險的行為。
愛上力量,分享它,則是王族之道。你看,看我做。」戈戮克舉起他放入幾滴水銀的皮囊。
他打開皮囊,端至唇邊,喝下裡邊液體,雙眼始終直視河獺。吞嚥前,他張開微笑的嘴,好
讓河獺看見銀滴聚集在舌上。
  「如今王者在我體內、我的宅邸,是我尊貴的賓客。他不會讓我口吐白沫、嘔吐,或在
我身上引起潰爛。不會。因為我不怕他,而是邀請他,因此他進入我的血脈。我沒有受到傷
害。我的血液銀光閃閃流動,我看到旁人不知曉的事物,分享王者的秘密。他離開我時,躲
在穢物中,在骯髒內;而在那鄙下之地,他等待我將他拾起,如同他淨化我般淨化他,於是
我們每次都一起變得更純淨。」巫師握住河獺臂膀同行,神祕地微笑說:「我是排出月光的
人。你再也見不到另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而且不只如此。不只如此,王者還進入我的精子,
他就是我的精子。我就是土銳絲,他就是我??」
  在河獺腦中渾沌裡,只隱約知道,兩人正朝礦坑入口走。他們進入地底。礦坑通道如同
巫師言詞般,是一片黑暗迷宮。河獺跌跌撞撞前行,試圖了解。他看到塔中奴隸,那個看著
自己的女人。他看到她的雙眼。
  除了戈戮克送至前方的黯淡法術光外,他們行於漆黑之中,穿過廢棄已久的坑層。但巫
師似乎知道每一步路;或許他不知道路,只是漫無目的走著。他一面說話,偶爾也轉向河獺
,好引領或警告,然後繼續前行,繼續說話。
  兩人來到礦工延續舊坑道之處。在那兒,巫師與力奇在跳躍燭火與破碎陰影間交談。巫
師碰觸甬道末端的泥土,將土塊握在手中。掌心滾過泥塵,捏壓、測試、品嚐。他不發一語
,河獺專注盯視,仍試圖了解。
  力奇與兩人一同回到篷屋。戈戮克輕柔地向河獺道晚安。力奇照樣把他關回磚牆房,給
他一條麵包、一顆洋蔥、一壺水。
  河獺一如往常,在咒縛的不安壓制下蹲踞。他大口大口喝水,洋蔥滋味新鮮,他吃完一
整顆洋蔥。
  堵住窗戶的水砂泥間,穿透裂縫的微光逐漸消逝,但河獺未陷入每夜在房內必經的茫然
悲慘,反而維持清醒,而且愈來愈清醒。他與戈戮克共處時腦中的激烈騷動慢慢鎮靜,而後
從騷動中浮現某個畫面,漸漸逼近,漸漸清晰。是在礦坑中看到的畫面,模糊又清楚:塔中
高拱下的女子,有著空癟胸部、化膿雙眼的女子,她從中毒的嘴邊呸吐流下的唾液,擦擦嘴
,站著等死。她曾看著他。
  河獺此刻看著她,比在塔中更清晰。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看過別人。他看到瘦弱雙臂、腫
脹手肘與手腕關節、孩童般的後頸,彷彿她正在同一房間裡,彷彿她正在自己體內,她就是
他。她看著他,他看到她看著他,他透過她的雙眼看到自己。
  河獺看到束縛的成串咒語,沉重的黑暗繩索圍繞四周,糾纏如迷宮線團。有個方法可以
自繩結逃脫,如果他這般轉過來,然後這般,再如此以手撥開線條,他便自由。
  他再也看不到那女子。他獨自在房中,自由站立。
  數天、數週中無法思考的念頭快速奔躍腦海,形成想法與感覺的風暴,激烈的憤怒、報
復、憐憫、驕傲。
  起先,河獺被力量和復仇的激烈幻想席捲:解放奴隸;以咒語捆縛戈戮克,把他投入精
煉火中、綁縛他、讓他眼瞎,留他一人在最高拱室,吸入水銀煙霧,至死方休??但念頭開
始沉澱,清晰輪轉時,河獺知道,就算那擁有高超技藝與力量的巫師發瘋,也擊不倒。欲有
一絲希望,使得利用巫師的瘋狂,引導巫師邁向自我毀滅。
  河獺沉思。與戈戮克相處時,河獺一直試圖學習,嘗試了解巫師在告訴他什麼。然而,
如今他確定,戈戮克的想法、他急欲分享的教誨,與他的力量或任何真正的力量皆毫無瓜葛
。開發礦藏與精煉的確是奧妙且需專精技巧的偉大技藝,但戈戮克對這些技藝似乎一無所知
。上王及紅母等言談只是空洞字詞,甚至不正確。但河獺怎麼知道?
  在戈戮克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裡,唯一以太古語(巫師的咒法即以太古語組成)說出的
字,便是土銳絲,他說這意謂精子。河獺自身的魔法天賦識得這是正確意義,但戈戮克說這
個字也代表水銀,卻不正確。
  河獺謙卑的老師已將所知創世語詞都傳授給他,其中雖不包括精子或水銀的真名,但他
嘴唇輕啟,舌頭緩動:「阿野蘇爾。」
  他的聲音是石塔內那名奴隸的聲音。知道水銀真名的是她,透過他說出。
  片刻間,他靜持身心,首次開始了解自己的力量何在。
  他站在漆黑的閉鎖房內,知道能自由離去,因他已自由。崇敬與感謝如狂風驟雨掠過全
身。
  稍後,河獺刻意再次進入咒縛陷阱,回到原位,在床墊上坐下,繼續思考。囚禁咒語還
在,但如今已不具控制力。他可以自由進出,咒語僅如畫在地上的線條。內心對這份自由的
感謝之情,如心跳般在體內穩定跳動。
  河獺想著自己必須採取什麼行動、必須如何進行。他不確定是他召喚了她,還是她自己
憑意志過來;不知道她如何對他,或透過他說出太古語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
她在做什麼。但他確信,一旦施法便會驚動戈戮克。終究,他一時衝動,召來石塔中女子。
他心懷畏懼,因為此類咒文在教導他術法的人之間純屬謠傳。
  他將她引入自己心靈,像之前一樣看到她,在那裡,那間房裡。他呼喚她。她來了。
  她的魅影再次站立,在蜘蛛網般的咒語繩索外,凝視他、看著他,一道輕柔泛藍、來源
不明的光滿溢房間。她潰爛磨傷的雙唇顫抖,卻未說話。
  河獺開口,給予自己的真名:「我是彌卓。」
  「我是安涅薄。」她悄語。
  「我們該如何逃離?」
  「他的真名。」
  「就算我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時,無法說話。」
  「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可以用他的真名。」
  「我不能呼喚妳。」
  「但我能來。」她說。
  安涅薄環顧四周,河獺隨之抬頭。兩人都知道戈戮克已感不對勁,業已醒覺。河獺感到
束縛貼近、縮緊,原有的陰影降臨。
  「我會來的,彌卓。」安涅薄道。她伸出緊握成拳的瘦乾手掌,然後手心向上攤開,彷
彿要給他什麼,隨即消失。
  光芒隨她消失。河獺獨處黑暗。咒語冰冷地擒住喉頭,緊掐他,束縛雙手、壓迫肺部。
他蹲踞喘息。無法思考、無法記憶。他說:「陪我。」但不知道自己與誰對話。他很害怕,
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巫師、力量、咒文??一切都是黑暗。但在他體內,而非心裡,燃
著他再也無可名狀的知識,燃燒某種信念,像走在地穴迷宮時,手裡端捧的微弱燈光。他注
視芥子般燈火。
  疲憊邪惡的窒息夢境來襲,卻未能掌控。河獺深沉呼吸,終於睡去。他夢見雨霧縹緲間
的幽長山坡,與穿過雨幕的耀眼光芒;夢見雲朵飄過島嶼海岸邊緣,及一座高聳、圓潤、碧
綠的山陵,在雨霧與陽光下,立於海洋彼端。
  自稱為戈戮克的巫師,與自稱為羅森大王的海盜合作經年,相互支援,增加彼此的力量
,皆相信對方是自己的僕人。
  戈戮克確信,少了自己,羅森亂七八糟的王國就會迅速瓦解,隨便哪個敵方巫師用半個
咒語,便能抹去這王國的王。但他讓羅森擺出主人架子。海盜對巫師而言是個便宜之計,巫
師慣於滿足私欲、自己的時間不受拘束、有用之不竭的奴隸供自己需求與實驗。維持他加諸
於羅森個人、遠征、劫掠之行的護咒很容易,保持他施於奴隸工作或藏寶地的囚咒,也很容
易。但織就這些咒文則是另一回事,是漫長艱辛的工作。不過,咒法皆已定位,全黑弗諾沒
有巫師能解。
  戈戮克從未遇見令自己害怕的人。他曾與幾個強得讓他提高警覺的巫師交手,但從未見
過第二個有他這等技巧與力量的人。
  近來,羅森手下的掠奪者從威島帶回一本智典,戈戮克不斷深入挖掘其中秘密,而對學
會或自行發現的大部分技藝漠不關心。那本書讓他相信,他所有的技藝都投射或暗示更大的
秘密。如同一個真正的元素能控制所有物質般,一份真正智識也能涵括所有知識。愈趨近秘
密,他愈了解,巫師的技法其實與羅森的頭銜或支配一般粗鄙、虛假。一日與真正元素合而
為一,他便會成為唯一真王,只有他能在人群中同時唸誦創世與毀世之詞,他也可以把龍當
成狗豢養。
  戈戮克在年輕探礦師身上看到一股未經訓練且十分笨拙的力量,正合他用。他需要比現
有更多的水銀,因此需要一名尋查師。尋查是很卑下的技巧,戈戮克從未使用,但他看得出
那年輕小夥子有這類天賦。應該花點時間知曉男孩真名,好確定能控制他。光想到為了要教
導那男孩明白自己的長處,須浪費多少時間,他便不禁嘆了口氣。之後,還是得從土裡挖出
原礦,將金屬精煉出來。一如往常,戈戮克的想像自動越過阻擾與延誤,直接跳到美妙神秘
的終點。
  他將威島智典放在以咒語密封的盒裡,隨身攜帶。書中片段描述真正的精煉火焰,研讀
這些章節許久後,戈戮克知道,一旦有足量金屬,下一步就是更加精煉,成為月精。他把書
中隱晦不清的語言解讀成:為提煉淨化純水銀,不能以平凡木材生火燃燒,而需要人屍。今
晚他在篷房中重新閱讀、沉思這些文字,又發掘另一種意義--這本智典的文字總含蘊另一
層深義。或許書本要說的是:牲品不僅要有低賤肉體,還要有次等靈魂。塔中大火不該燃燒
屍體,而應燃燒活體。活生生、有意識。污穢下的純淨、痛苦中的幸福,這都是偉大宗則的
一部分,一旦窺見堂奧,立時清晰可見。戈戮克確信自己是對的,終於了解正確方法,但他
不能心急,必須有耐心、必須確定。他翻開另一片段,兩相對照,反覆推敲書中內容,直至
深夜。有那麼一刻,他的心念被拉走,意識邊緣出現某種侵擾。一定是那孩子在搞什麼鬼。
戈戮克不耐煩地說了一個詞,又回到上王領域的神妙境界。他從未察覺,囚犯的夢境已脫離
掌控。
  第二天,戈戮克叫力奇把男孩帶來,他期待見到他,對他表示慈愛、教導他、稍稍寵他
,一如昨日。戈戮克陪著男孩坐在陽光下。戈戮克喜愛孩童與動物,喜歡所有美麗事物。身
邊有個小東西頗為愉快,河獺茫然不解的敬畏顯得可愛,他尚未理解的力量亦然。奴隸的軟
弱、伎倆與醜陋病態的身體令人厭煩,河獺當然也是他的奴隸,但這事毋須告訴孩子。他們
可以成為師徒。但學徒毫不忠誠,戈戮克心想,記起學徒「早生」--那小子太過聰明,得
記得要更嚴格控制他。父子,這就是他跟河獺可能的關係。他要孩子叫他父親。他想起自己
原本打算發現男孩的真名。有幾種方法可以選擇,但既然孩子已在他掌握,最簡單的方式便
是詢問。「你的真名是什麼?」他問,專注望著河獺。
  河獺內心出現一番微小掙扎,嘴巴卻打開、舌頭移動:「彌卓。」
  「很好,很好,彌卓。」巫師說:「你可以叫我父親。」
  「你一定要找到紅母。」隔天,戈戮克說。兩人再度並肩坐在篷屋外。秋陽和煦。巫師
脫下尖頂帽,濃密灰髮在臉龐邊隨意飄動。「我知道你幫他們找到那一小叢,但只有幾滴,
為了這麼一點來燒,實在不太值得。如果你想幫我,如果要我教你,你得再努力一點。我想
你知道該怎麼辦。」他對河獺微笑「對不對?」
  河獺點點頭。
  河獺依然惶恐驚駭,戈戮克輕易逼他說出真名,擁有直接終極的力量可掌控他,如今他
已毫無可能用任何方法抗拒戈戮克。當晚,他絕望至極。但隨後安涅薄進入他內心,以她自
己的意志,憑她自己的方法而來。他無法召喚她,甚至無法想她,也不敢這麼做,因為戈戮
克知曉他的真名。但即使他與巫師在一起,她還是來了,她未現身,只出現在他心中。
  巫師的言談與連續、半意識的控制法咒,在周圍形成一團黑暗,令河獺很難覺察她,但
他能感覺時,與其說她在他身邊,不如說她就是他,或說他就是她。他透過安涅薄的眼睛看
;她的聲音在他腦海中說話,比戈戮克的聲音與咒語更清晰有力。透過她的眼睛及心神,他
可以看、可以思考,然後他發現,巫師十分確定自己掌控他的身心靈魂,便忽略了逼迫河獺
服從的咒縛。束縛是種連結。他,或是他內在的安涅薄,都能跟隨戈戮克的咒文連結,進入
戈戮克的心智。
  對此渾然不覺的戈戮克繼續喃喃,跟隨自己惑人嗓音織就的無盡咒文。
  「你必須找到真正的子宮、大地的腹囊,裡面有純淨的月種子。你知不知道月是大地之
父?對,對,他與大地共臥,行使父親的權力。他以真正的種子,令她卑賤的黏土受孕,但
她不願生下王者,她因恐懼而強壯,因卑劣而任性。她拉住他,將他深藏,害怕生下自己的
主人。這正是原因:為了讓他誕生,必須活活燒死她。」
  戈戮克停住,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思索,神色興奮。河獺瞥見他腦中景象:熾熱的大火
堆,燃燒有手有腳的柴火、燃燒尖叫的團塊,如綠木在火焰中尖叫。
  「對,必須活活燒死她。」戈戮克說,渾厚嗓音柔軟迷離「然後,也只有在那時候,他
才會蹦出來,精光燦爛!喔,時候到了,時候早就到了。我們必須為王者接生。我們必須找
到那大礦藏。它就在這裡,毋庸置疑!母親的子宮躺在薩摩里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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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2:39 |只看該作者
  戈戮克再度停頓,突然直盯河獺,讓河獺恐懼得僵直,以為巫師抓到他正窺視。戈戮克
看著他一會兒,以半敏銳半茫然的奇特注視,微笑。「小彌卓!」他喚,彷彿恰恰發現河獺
在身邊。他拍拍河獺肩膀。「我知道你有找出隱藏事物的天賦,倘加以訓練,這天賦可不小
。別怕,我兒,我知道你為何只把我的僕人帶到那個小蘊藏,故弄玄虛、拖延時間。但現在
我來了,你服侍我,沒什麼好怕的。你也沒必要對我隱瞞,對不對?聰明的孩子愛戴父親、
服從,而父親會論功行賞。」戈戮克貼得非常近--他喜歡如此,然後溫柔親密道:「我確
定你找得到大礦藏。」
  「我知道它在哪裡。」安涅薄道。
  河獺無法說話。安涅薄透過他說話,利用他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濃重衰弱。
  除非戈戮克下令,否則很少人對他說話。他用以緘默、弱化、控制所有靠近他身旁之人
的咒語,已成毋須思考的習慣。他慣於被聆聽,而非聆聽。戈戮克信賴自己的力量,執著於
自己的想法,心裡不存他念。他完全未意識到河獺,只將河獺視為計畫一部分及自身的延伸
。「對,對,你會知道。」他說,再度微笑。
  但河獺卻全神貫注在戈戮克身上,完全感受他的存在,以及巨大的控制力量。他依稀覺
得,安涅薄的發話移走戈戮克加在他身上的諸多控制,為他取得一個立足點、一個據點。即
使戈戮克如此靠近,近得嚇人,他依然開得了口。
  「我會帶你去。」他僵硬艱辛地說。
  就算有人能說話,戈戮克也習慣聽別人說出他自己放入他人嘴裡的詞語,但這是他想聽
,卻未意料能聽見的話。他緊握年輕人的手,將臉貼近,感覺年輕人瑟縮躲開。
  「你真聰明哪,你找到比最初找到那塊更好的岩礦了嗎?值得挖掘、烘烤嗎?」
  「是大礦藏。」年輕人答。
  緩緩說出的僵硬字眼馱載了極沉分量。
  「大礦藏?」戈戮克直視他,兩人臉龐隔不到一手掌厚。他泛藍眼珠中,光芒近似水銀
的柔和及瘋狂變幻。「子宮?」
  「只有主人可以過去。」
  「什麼主人?」
  「大宅的主人。王者。」
  對河獺而言,這段對話有如在巨大黑暗中提著一盞小燈行走。安涅薄的智慧就是那盞燈
,每向前一步都揭露他必須走的下一步,他永遠看不見自己所站的位置,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也不了解看到什麼。但他看得到,一字一字,步步向前。
  「你怎麼知道大宅?」
  「我看到的。」
  「在哪裡?靠近這裡嗎?」
  河獺點點頭。
  「在土裡嗎?」
  把他看到的告訴他,安涅薄在河獺腦海低語。河獺說:「一條河流在黑暗中流洩過閃爍
屋頂,屋頂下是王者大宅。高聳廊柱支撐極高的屋頂,地板是赤紅色,所有廊柱也都是赤紅
色,上面還有閃亮符文。」
  戈戮克屏住呼吸。片刻,他非常輕柔地問:「你能閱讀那些符文嗎?」
  「我不能讀。」河獺的聲音平板無調。「我去不了。除了王者,沒有人能以肉身進入,
只有他才能閱讀書寫在那裡的文字。」
  戈戮克蒼白的臉褪得更死白,下巴略略顫抖。他站起身,動作一如往常突兀。「帶我去
。」他道,試圖自制,卻遽然驅策河獺起身行走,河獺蹣跚站起,向前踉蹌數步後,險些跌
倒。他僵硬笨拙前行,對催促的頑強激烈意志,試著不加抗拒。
  戈戮克緊貼河獺身旁,經常握住河獺手臂。「這邊」他數度說道「沒錯,沒錯!就是這
邊。」但他跟隨在河獺身後。他的碰觸與咒語推擠河獺,追趕,卻往河獺選擇的方向前進。
  他們走過烤爐塔,經過新舊甬道,直至河獺第一天帶領力奇走到的狹長山谷。如今已是
晚秋,那日曾碧綠的樹叢及矮草已灰褐乾枯,風吹得樹叢上最後葉片沙啦作響。兩人左方,
一條低陷小河流經柳樹叢,和煦陽光與細長投影在山坡上畫下一道道斜線。
  河獺知道脫離戈戮克的瞬間將至,這點昨晚便已確定。他也知道,若巫師在幻象驅策下
忘記保護自己,且河獺知曉戈戮克真名,則在同一瞬間,他便可能擊敗戈戮克,泯除其力量

  巫師咒文依然將兩人心智緊緊相連。河獺衝動地向前擠入戈戮克的心智,尋求真名,但
他不知從何找起,也不知該如何尋找,他只是一名尚未通曉自己技藝的尋查師。在戈戮克思
緒中,唯一清晰可見的是一頁頁智典,上面寫滿毫無意義的字詞與他描述的幻象:一座巨大
紅牆宮殿,銀色符文在赤紅廊柱上舞動。但河獺既看不懂書,也讀不通符文。他從未學過閱
讀。
  在這當兒,他與戈戮克離石塔與安涅薄愈行愈遠,她的存在時而衰弱退去。河獺不敢嘗
試召喚她。
  幾步遠處,地底下兩、三呎深,有暗黑水源,水流緩緩滲過雲母岩層上的軟土,水源下
是空曠石室及朱砂礦藏。
  戈戮克幾乎已完全陷入幻象,但既然河獺與他的心智相連,他亦看到河獺所見部分。他
停下腳步,緊抓住河獺手臂,手掌因期待而顫抖。
  河獺指向在面前抬升的低矮坡:「王者大宅在那裡。」戈戮克的注意力登時完全自他身
上轉移,專注於山邊及所見幻象。霎時,河獺終於可以呼喚安涅薄,她立刻進入他的心智與
本體,與他同在。
  戈戮克靜靜站立,但雙手振顫緊握,高大身軀痙攣顫抖,像隻獵犬,想追逐卻找不到氣
息,不知所措。山坡上短草與樹叢,映照在最後一絲陽光中,卻沒有入口,短草從多石崎嶇
的乾土中長出,大地毫無縫隙。
  雖然河獺沒想著這些字詞,安涅薄卻以他的聲音說話,依然是那軟弱沉悶的聲音:「只
有主人能打開大門。只有王者持有鑰匙。」
  「鑰匙。」戈戮克說。
  河獺靜立,埋沒自己,如同安涅薄在塔房中一般站立。
  「鑰匙。」戈戮克焦急複誦。
  「鑰匙是王者的真名。」
  話語在黑暗中一躍而出。兩人中,誰的聲音?
  戈戮克緊繃顫抖地站著,依然不知所措。「土銳絲。」過了半晌後他說,近似耳語。
  風吹拂乾草。
  巫師立刻向前一步,眼中精光四射,大喊:「以王者之名開啟!我是提納拉!」他的雙
手比出快速有力的手勢,彷彿撥開沉重窗簾。
  面前山壁顫抖、扭動,而後開啟。山壁上一道裂痕加深、加寬,地下水自裂縫湧出,漫
過巫師腳背。
  他後退瞪視,手激烈比劃,撥開河流如風吹散噴泉,大地裂縫變得更深,露出雲母岩礁
。一陣激烈撕裂破碎後,閃亮岩層裂成兩半,下面是一片黑暗。
  巫師走上前去。「我來了。」他以歡沁溫柔的嗓音說道,無畏地踏入大地初綻的傷口,
白色光芒在他雙手與頭頂邊波動照耀。但他走到石室破裂頂邊,看不到往下的斜坡或臺階,
遲疑片刻,瞬間,安涅薄以河獺之聲大喊:「提納拉,墜落!」
  巫師狂亂地踉蹌數步,試圖轉身,卻在漸漸剝落的崖緣失去重心,朝黑暗筆直落下,猩
紅披風在他身邊鼓脹飛起,靈光圍繞著他,宛如流星。
  「閉上!」河獺大喊,登時跪下,雙手伏在地面,碰觸岩隙的初綻裂唇。「閉上,母親
!癒合!完整!」他懇求、哀乞,說著吐露後才知曉的創世語詞。「母親,完整!」破裂大
地哀鳴移動,漸漸合攏,自行癒合。
  餘留一條泛紅裂縫,一道在乾土、碎石與拔起草根間的傷疤。
  風呼嘯吹動矮樹叢上的乾葉。太陽沉入山後,成堆灰黑雲朵低壓聚集。
  河獺獨自蹲踞在山坡腳下。
  烏雲密佈。雨雲飄過小谷,水滴落在乾土低草上。雲層上,太陽正由明亮天宮緩緩邁下
西方臺階。
  河獺終於坐起身。他又濕、又冷、又迷惘。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遺失了某樣東西,必須找回,他不知道自己遺落什麼,卻知道掉在那火熱石塔,那裡
有道石階,在灰煙迷霧中緩緩攀升,他得過去。他站起身,一跛一拐,搖搖晃晃,拖著腳離
開山谷。
  他沒想要隱藏或保護自己,幸好附近沒有守衛。雖有幾個守衛,卻未警備,因有巫師咒
語封鎖牢房。咒語已經消失,塔裡的人不知道,依然在絕望法咒下辛勞工作。
  河獺經過烤爐坑大穹室與奔走的奴隸,緩緩爬上光線漸暗、臭氣熏天的盤旋臺階,來到
最高處。
  她就在那裡,能治癒他的患病女子,持有寶藏的貧瘠女子,是自己化身的那位陌生人。
  他默默站在門口。她坐在熔爐底旁,瘦弱身體如石灰黑,下巴與胸脯閃耀從嘴角流下的
唾液。他想到由破裂地面流出的泉水。
  「彌卓。」她喚,潰爛的嘴無法清楚說話。他跪下,握起她的雙手,凝視她的臉龐。
  「安涅薄」他悄聲說「跟我來。」
  「我想回家。」她說。
  他扶她站起。他沒念咒保護或隱藏兩人。他已耗盡力量,而她雖然擁有極大魔力,得以
陪他一步步走在通往山谷的奇特旅程,騙巫師說出真名,但仍不懂技藝或魔法,且體力盡失

  依舊沒人注意他們,身上好似有保護咒。兩人走下螺旋梯,出了塔門,經過篷屋,遠離
礦坑。穿過稀疏林地,走向薩摩里低地上,遮掩住歐恩山的低陵。
  安涅薄腳程稍快,不像一名飢餓、跡近毀損的女子,幾乎全裸地在寒雨中行走。她意志
專注地前行,腦中別無他念、沒有他、沒有一切,但她的實體與他同在。他敏銳、奇異地感
覺她在身邊,一如彼時她應他召喚而來。雨水沿著她裸露的項首與身體流下。他要她停步,
穿上他的襯衫,卻為此羞愧,因為這數週來,他都穿著同一件襯衫,衣服因而污穢不堪。她
讓他將襯衫套下,繼續前行。她走不快,卻很穩定,眼睛盯著他們追隨的馬車微跡,直到夜
晚在雨雲籠罩下提早降臨,看不清該踏向何處。
  「造光」她說,聲音嗚咽哀傷「你不能製造光嗎?」
  「我不知道。」他答,試圖讓周圍亮起法術光,須臾,兩人腳前的地面微微發光。
  「我們應該找地方躲雨歇息。」他說道。
  「我不能停。」她說,又開始邁步。
  「妳不能徹夜不停啊。」
  「如果我躺下,就站不起來了。我想看到大山。」
  她微弱的聲音被颳過山陵樹叢的嘈雜風雨掩蓋。
  兩人繼續穿越黑暗,銀亮雨絲中,只見微弱銀白的光,照著眼前路徑。她腳下一絆,他
便拉住她的手臂,之後兩人緊密並肩行走,好分享安慰,取得些微溫暖。他們走得更慢、更
慢,卻一直前進。周遭靜默無聲,只有暗黑天際降雨拍打地面,溽濕雙腳在小徑稀泥與濕草
上,微微發出親吻滋響。
  「你看」她停下步伐說道「彌卓,你看。」
  河獺一直半睡半醒地走著。法術光的蒼白漸退,淹沒在更微弱廣大的澄澈中。天地灰白
如一,但前方與上方,極高之處一抹飛雲之上,卻有一道幽長山脊泛著紅光。
  「那裡。」安涅薄說,指著高山微笑。她看著同伴,然後緩緩看向地面,直通通跪落在
地。他一同跪下,試圖支撐她,卻發現她在他臂彎中滑倒。他試著不讓她的頭陷入路上泥漿
。她的四肢與臉龐抽搐,牙關喀喀敲擊,於是他抱緊她,想為她取暖。
  「女人,手。」她耳語「問她們。在村子裡。我真的看到山了。」
  她企圖再次坐起,抬頭看天,但一陣顫動與戰慄席捲身體,折磨她。她開始喘息。從山
頂與東方天際投射的紅色天光下,他看到猩紅泡沫與唾液從她嘴角流下。有時她緊攀住他,
卻不再說話。她抵抗死亡,為了多一口氣而戰。紅色天光漸退,積雲再次飄過山峰,遮蔽初
升太陽,暗入深灰。她最後一口艱困呼吸無法接續時,已是下雨的白晝。
  名叫彌卓的男子坐在泥濘中,懷抱死亡女子,放聲哭泣。
  一名車夫牽著一騾車橡木經過,將兩人載至林邊村。車夫無法讓年輕人放開女人的屍體
,雖然他衰弱且搖搖欲墜,卻萬分艱難地抱著她爬上馬車,不肯將負荷放在橡木堆上。往林
邊村一路上,他一直抱著她。他只說了一句:「她救了我。」車夫未追問。
  「她救了我,我卻救不了她。」他激切地對村裡男女說道。他依然不肯放手,緊抱雨濕
的僵直軀體,彷彿要保衛它。
  村人許久才讓他明白,其中一位婦人是安涅薄的母親,應該讓她抱安涅薄。他終於照做
,卻觀察她是否對他的朋友溫柔,想保護她。而後,他溫馴地隨另一名婦女離去。他穿上婦
人給的乾衣服,吃下些許食物,倒在她引領的床墊上,因疲累而啜泣、入睡。
  一、兩天後,力奇幾個手下前來詢問,是否有人看到或聽說偉大巫師戈戮克,及一名年
輕尋查師的事。傳言兩人消失得毫無蹤跡,彷彿被大地吞蝕。至於有個陌生人躲藏在蜜迪家
中的蘋果儲藏閣一事,林邊村民無人吐露半字。此後,那兒的人已不再將他們的村莊稱為林
邊村,改稱為獺隱村。
  他經歷漫長艱困的考驗,為對抗強大力量甘犯重險。因為年輕,體力回復得很快,但心
智回歸緩慢。他失去某種東西,永遠喪失,尋獲當下便已失去。
  他搜尋記憶,搜尋影子,在影像間不斷盲目摸索:在黑弗諾家中遭受的攻擊;石牢房與
獵犬;篷屋裡的磚牢與魔法束縛;與力奇同行、與戈戮克同坐;奴隸、大火、在熏煙濃霧間
盤旋而升的石階、直達高塔的房間。他必須重新取回一切、經歷一切、搜尋。他一遍一遍站
在高塔房中,看著那女子,她也望著他;他一次次走過小谷,穿越乾草,穿過巫師燃燒的幻
覺,與她同在;他一再看見巫師墜落,看到大地閉合;他看到拂曉時分紅色山脊。安涅薄死
在他懷裡,她毀傷的臉龐靠著自己手臂。他問她,她是誰、他們做了什麼、他們如何完成,
但她無法回答。
  安涅薄的母親阿佑與姨母蜜迪都是智婦。兩人以溫暖香油、按摩、草藥與誦唱盡力醫治
河獺。她們對他說話,聽他說話。兩人毫不懷疑,他的力量極大。他否認:「若不是妳女兒
,我什麼都辦不到。」
  「她做了什麼?」阿佑輕聲問。
  他盡己所能全盤托出:「我們素不相識,但她把真名給我,我也將真名給她。」他斷續
說道,夾雜漫長靜默。「被巫師強迫同行的是我,但她也與我同在。她是自由的,因此我們
兩人可以一起逆轉他的力量,逼他自我毀滅。」他沉思良久,說:「她把她的力量給了我。

  「我們知道她有極大天賦,但不知該如何教導她。」阿佑道,沉默片刻「山上已經沒有
老師了。羅森王的巫師殺光所有術士與女巫。我們無法向任何人求助。」
  「有一次我在高坡上,遇上春雪暴,迷路了。」蜜迪說:「她到那裡,她來找我,但不
是用身體過來。她還引導我到小徑上。那時她僅僅十二歲。」
  「她有時會和亡者同行」阿佑悄聲道:「在森林裡,靠近法力恩的地方。她通曉我祖母
告訴過我的太古力,大地之力。她說,祂們在那裡很強。」
  「但她也只是個平凡女孩」蜜迪說,掩住臉「是個好女孩。」她低聲道。
  半晌,阿佑道:「她跟一些年輕人去弗恩,向那裡的牧羊人買羊毛。這是去年春天的事
了。那些人說的巫師到那兒去,施法咒,帶走奴隸。」
  眾人默不作聲。
  阿佑與蜜迪非常相似,河獺看著她們,看到安涅薄原本可能的模樣:嬌小、纖細、敏捷
的女子,臉龐圓潤、有著清澈眼眸,一頭濃密黑髮不像多數人一般直,而是鬈曲毛燥。許多
西黑弗諾人都有這種頭髮。
  但安涅薄頭髮落得精光,與烤爐塔中所有奴隸一樣。
  安涅薄的通名是「菖蒲」,泉水中的藍色鳶尾花。她母親與阿姨說到她時,都這麼叫她

  「無論我是誰、無論我能做什麼,都不夠。」河獺說道。
  「永遠都不夠,無論誰都一樣。」蜜迪說:「一個人能做什麼呢?」
  她抬起食指,接著其餘手指,緊握成拳,緩緩旋轉手腕,掌心朝上攤開,彷彿要給予什
麼。他曾看安涅薄做同樣手勢。他專注看著,心想,那不是咒語,而是信號。阿佑看著他。
  「這是秘密。」她說。
  「我能知道嗎?」他過了一會兒問。
  「你已經知道了。你將它給了菖蒲,她亦給了你。信任。」
  「信任,對。」年輕人說:「但對抗??對抗他們呢???戈戮克不在了,或許羅森也
會垮臺。有什麼不同嗎?奴隸能自由?乞丐有飯吃?正義能伸張嗎?我想,人有劣根性。信
任能否定它、超越它,越過這道鴻溝,但它依然存在;我們所作所為,最終還是滿足邪惡目
的,因為我們就是如此,貪婪、殘酷。我看著世界,看著森林與這裡的高山、天空,一切無
恙,都是該有的模樣。但我們不是。人類不是。我們錯了,我們做的事也錯了。動物不會犯
錯,牠們哪有能力犯錯?但我們可以,因此我們犯錯,而且永遠不能停止。」
  兩人聽他說話,不同意、不反對,而是接受他的絕望。他的言詞深入兩人傾聽的緘默,
沉澱數日後,以不同形式回到他心中。
  「沒有別人,我們將一事無成」他說:「但只有貪婪、殘酷的人才會結黨營私。不願加
入的人便孤軍奮戰。」他第一眼見到的安涅薄影像,那個獨立塔房內的垂死女人,隨時圍繞
他。「真正的力量都浪費掉了。巫師將技藝用於攻擊彼此、服侍貪婪之人,如此使用,技藝
還有何用處?都浪費了。技藝錯用,或遭棄置,像奴隸的生命般。無人能獨力獲得自由,法
師也不例外,所有人都在牢房中使用魔法,一無所得。力量無法用在良善用途上。」
  阿佑握起手,將掌心朝上攤開,快速略比出某個手勢、某個信號。
  一名男子上山來到林邊村,是弗恩的燒炭匠。「我妻小巢有口信傳給智婦。」村民指引
他前往阿佑家。他站在門口,快速比個手勢,攤開握住的拳:「小巢要告訴妳,烏鴉提早飛
起,獵犬正追逐河獺。」在火邊敲核桃的河獺靜止不動。蜜迪謝謝信差,為他端來一杯水、
一把去殼核果。阿佑兩人與信差聊著他妻子的事。信差離去後,她轉向河獺。
  「獵犬是羅森的手下」他說:「我今天就走。」
  蜜迪望向妹妹。「那該是我們跟你談談的時候了。」說完,她隔著爐火在河獺對面坐下
。阿佑站在桌邊,一語不發。壁爐中燒著暖火。這時節陰濕冰冷,山上人家戶戶柴火充足。
  「在這塊地方,甚至更遠處,有人跟你想的一樣,認為人無法獨力擁有智慧,我們這些
人試圖團結,因而被稱為『結手』,或『結手之女』。我們並非都是女人,但自稱女人頗有
好處,那些大人物認為女人不能團結,再不,就是把這類結盟視為統治、苛政,或不覺得會
有任何力量。」
  阿佑在陰影裡接話:「據說有座島嶼一如有王在位,仍保有正義之治,人稱莫瑞德之島
,但不是眾王的英拉德島,也非伊亞。傳言它位於黑弗諾南方,而非西方。在那裡,結手之
女保留了古老技藝,而且她們肯教導技藝,不像巫師只會藏私。」
  「也許接受她們教導後,你能好好教訓一下那群巫師。」蜜迪說。
  「也許你找得到那座島嶼。」阿佑說道。
  河獺看著兩人。顯然,她們將最大的秘密與希望都告訴了他。
  「莫瑞德之島。」他複誦。
  「只有結手之女這麼說,以防巫師或海盜知曉其真正意義。巫師或海盜以別的詞稱之。

  「這趟路途將非常遙遠。」蜜迪說。
  對這對姊妹與所有村民而言,歐恩山就是他們的世界,黑弗諾海岸已是宇宙邊緣,更遠
處則是謠傳與夢境。
  「據說,你得往海邊去,往南走。」阿佑說。
  「他知道的,妹妹。」蜜迪告訴她「他不是說過嘛,他是造船木匠。但從這裡到海邊真
遠,你後面還跟著個巫師,要怎麼去那兒啊?」
  「從不帶氣味的水路走。」河獺說,站起身來。一堆核桃殼從腿上落下,他拿起壁爐掃
把,盡數掃入火堆。「我該走了。」
  「帶著麵包。」阿佑說。蜜迪連忙將硬麵包、硬乳酪與核桃裝入綿羊胃製成的皮囊。她
們非常貧困,兩人傾盡所有給河獺,安涅薄亦如此。
  「我母親生在法力恩森林對面的巷底村」河獺說:「妳們聽過嗎?她名叫玫瑰,是山梨
的女兒。」
  「車夫在夏天會下山到巷底村。」
  「如果有人能告訴那裡的村民,他們會捎個訊息給她。我舅舅小索以前每一、兩年都會
進城一次。」
  她們點點頭。
  「若能讓她知道我還活著??」
  安涅薄母親點點頭:「她會收到消息的。」
  「去吧。」蜜迪道。
  「與水共行。」阿佑道。
  他擁抱兩人,她們回擁,他離開屋子。
  河獺跑過零星茅屋,來到湍急嘈雜小溪。每晚在林邊村,都聽到小溪歌唱。他對小溪祈
禱:「帶我走,救救我。」他請求。他施下老變換師很久以前教他的法咒,唸出變身真言。
頃刻,無人跪在吵雜流洩溪水旁,只有一隻河獺潛入溪流,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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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2:57 |只看該作者
【燕鷗】
  我們山上有個智者,
  知曉如何心想事成;
  他變化外形,他變化姓名,
  但其餘永遠不會變。
  水就這樣流啊流,
  水就這樣流。
  冬日午後,在歐內法河延至黑弗諾大灣北面淺灣的河畔,一名男子在泥砂地上站起,衣
衫襤褸、鞋履破爛,身形細瘦棕褐、眼眸深暗,頭髮又細又濃,足以讓雨水滑落。河口淺灘
正下雨,是灰陰冬日裡綿寒陰鬱的毛毛雨。他衣衫濕透,拱起肩膀,轉身朝岸邊遠處裊裊炊
煙走去。身後是河獺從水裡爬上來的四腳足印,與男子離開水邊的兩腳足跡。
  他之後去了何處,歌曲並未細述,只說他在流浪:「他遠遠流浪,一塊又一塊陸地。」
他若沿著大島海岸前行,便能在許多村莊裡找到通曉結手信號的產婆、智婦或術士,以獲協
助,但他身後跟著獵犬,因此他極可能趕忙離開黑弗諾,化身水手,登上往伊拔諾海峽的漁
船,或往內極海的商船。
  在阿爾克島、厚斯克島的歐若米與九十嶼間,都有故事描述一名男子如何到來,尋找依
然記得王治及巫師之義的地方,他稱那片土地為莫瑞德之島。我們無法得知這些故事是否跟
彌卓有關,因為他使用許多化名,鮮少、甚至不曾自稱河獺。戈戮克之死沒讓羅森垮臺,海
盜王僱有別的巫師,其中一人名叫早生,很想找到擊敗他師傅戈戮克的小後輩。早生頗可能
找到彌卓行蹤,因為羅森的勢力囊括黑弗諾及內極海北方,且與時俱增,獵犬的鼻子也靈敏
如昔。
  或為躲避追獵,或因厚斯克島結手之女的傳言,彌卓來到內極海上極西的蟠多。在巨龍
耶瓦德燒殺搜刮之前,蟠多是個富庶島嶼。彌卓之前所到之處,觸目皆是如黑弗諾或更不堪
的島嶼,深陷戰爭劫掠,受海盜侵擾,農田荒草叢生,城鎮盡是盜賊宵小,他以為自己已在
蟠多尋得莫瑞德之島,因這城市美麗和平,人民富庶安康。
  彌卓在此遇見一名老法師,名喚高龍,真名已讓時間掩沒。高龍聽到莫瑞德之島的故事
後,微笑而哀傷地搖頭:「不是這裡,不是。蟠多海爺都是好人,記得王道,不尋求戰爭或
劫掠,但他們遣子去西方獵龍。好玩嘛!把西陲的龍當野鴨野鵝般濫殺,不會有好下場!」
  高龍心懷感激,收彌卓為徒。「一名法師傾囊相授,使我學得技藝,但我一直找不到人
傳承,終究,你來了。」他告訴彌卓「年輕人來找我,他們問:『這有什麼用?你找得到金
子嗎?』說:『你能教我把石頭變成鑽石嗎?能給我一把屠龍劍嗎?說一堆大化平衡有什麼
用?沒賺頭。』他們說,沒有利益!」老人大論年輕人的愚蠢及世風敗壞。
  說到授業解惑,老人是誨而不倦,慷慨相授,一絲不苟。彌卓第一次見識魔法真貌:不
是怪異天賦或無厘頭行徑,而是一門藝術、一項手藝,長久研修方可窺其堂奧,持續練習方
能正確使用。但即便如此,魔法的奇異感永不消退。高龍對咒語及術法的掌握,不比學生強
多少,但腦海中對某種更碩大之事--完整的知識--具有清晰概念。這使他成為一名法師

  彌卓聆聽,想著自己與安涅薄如何在暗黑雨中行走,憑著微弱燈光,只看得到該走的下
一步;想著他倆如何抬頭,在拂曉中看到紅色山脊。
  「每個咒語皆息息相關」高龍說:「一片葉子的任何動向,都能移動地海每座島嶼上每
棵樹木的每片葉子!萬物皆有形意,這正是你必須尋找、注意的。只有成為形意的一部分,
才是正道。形意中才得自由。」
  彌卓跟隨高龍修習三年。老法師過世後,蟠多領主請彌卓繼承法師之位。高龍雖對獵龍
者不斷批評責罵,但在島上一向受人尊敬,繼承者也會享有尊敬與權力。也許彌卓不禁以為
,此處已是最近似莫瑞德之島的地方,便在蟠多又留一段時間。他與年輕領主同船出航,經
托林峽,深入西陲尋找龍群。他渴求見到一條龍,但那年代天候惡劣,時有暴風雨突來,將
船三度逼退到印嘎特,彌卓拒絕再讓船隻朝颶風西行--自黑弗諾港的小帆船時代以來,他
已學得不少天候術。
  之後,他離開蟠多,再度受牽引而南行。也許前往安絲摩島。藉由某種偽裝,他終於來
到九十嶼的吉斯島。
  直至今日,當地人民仍以捕鯨為生,船跟城鎮皆腥臭無比。彌卓無意從事該業,雖不喜
搭乘奴隸船,但唯一從吉斯島出港東行的,只有一艘載著鯨油往偶港航行的船。他曾聽人談
起偶島南方與東方的封閉海,那裡有富庶小島,鮮為人知,與內極海群島沒有交易。他所尋
找之地可能就在那兒。於是,他以天候師身分登上由四十名奴隸划動的船。
  天氣一度轉晴,順風,藍天裡白雲朵朵,還有晚春和煦陽光。船艦順利遠離吉斯島。午
後稍晚,他聽到船長對舵手說:「今晚讓船保持向南,不要驚擾柔克。」
  他從未聽人談起這座島嶼,便問:「那兒有什麼?」
  「死亡與荒蕪。」船長答,他身材矮小,有著鯨魚般飽見世事的哀傷小眼。
  「戰爭嗎?」
  「好幾年前了。瘟疫、黑魔法。附近水域都受到詛咒。」
  「蛆蟲。」舵手說,他是船長的兄弟「在柔克附近釣魚,你會發現魚長滿蛆蟲,像糞堆
上的死狗一樣。」
  「還有人住在那裡嗎?」彌卓問,船長答「女巫」,而他兄弟說:「吃蟲的人。」
  群島王國中有許多這類島嶼,敵對巫師的摧殘與詛咒使大地貧瘠荒蕪,即使只是經過這
類地方,都會招致邪惡。彌卓沒多想柔克,直到當晚。
  他睡在甲板,星光照面,做了單純鮮明的夢:白晝,雲朵飛越明亮天際,海洋彼端,有
座山陵高聳碧綠,陵脊沐浴在陽光下。他醒來,景象在腦中依然清晰。十年前,在薩摩里礦
場,咒語鎖閉的篷屋牢房裡,他也曾看過這一幕。
  他坐起身。黑暗海面沉靜非常,緩長的浪湧背面映照星光點點。以船槳划行的船隻極少
遠離陸地邊緣,也鮮少徹夜划航,多半會在海灣或港口停靠。但這段航程沒有靠泊處,既然
天氣溫和如斯,他們便立起船桅及大方帆。船艦柔柔向前漂流,划槳奴隸在長板凳上熟睡,
除了舵手及守夜人外,船員都睡了,連守夜人都在打盹兒。水波在船身邊緣低語,木材輕聲
吱嘎,奴隸的鐵鏈鏗鏘一響,又是一響。
  「這樣的夜晚,不需要天候師,況且他們也還沒付錢給我。」彌卓對著良心說。他從夢
中甦醒,腦中還留著柔克一詞。為什麼從未聽人提起這座小島、從未在航海圖上看過?也許
它真如傳言,受詛荒蕪,但難道不該畫在航海圖上嗎?
  「我可以化身燕鷗,在天亮前回到船上。」他自言自語,心情卻慵懶。他的目的地是偶
港,頹毀土地太常見了,沒必要飛去尋找。他讓自己安躺繩索間,看著星辰。西方冶鐵爐座
四星正明亮,低懸海面之上。光芒有點模糊,在他注視下,星子一顆一顆熄滅。
  最微弱的輕嘆顫抖溜過緩慢平滑的浪波。
  彌卓立時站起:「船長,醒醒。」
  「怎麼了?」
  「有巫風吹來,順風的方向。快把帆卸下。」
  無風吹拂。空氣依然輕柔,大帆軟軟垂下,只有西方星辰隨著逐漸升高的沉默暗影淡去
、消失。船長看著那一幕。「你說是巫風?」他不情願地問。
  詭徒會拿天候當武器,降冰雹摧毀敵方農作物、送颶風擊沉敵方船艦。這類風暴反覆狂
亂,甚至能到離目的地甚遠處,侵擾百哩外收割莊稼的農夫或水手。
  「把帆卸下。」彌卓命令。船長伸個懶腰,咒罵兩聲,吼出命令。船員緩緩爬起,緩緩
收入笨重船帆,船槳長對船長及彌卓問了幾個問題後,開始對奴隸大吼,大步在他們之間踏
步,以打結的繩鞭左右揮劈,好叫醒他們。帆僅半卸,槳僅半握,彌卓剛誦起安定咒,巫風
便襲擊而來。
  突來漆黑與狂風暴雨中,巫風隨著一聲暴雷,開始攻擊。船像馬匹般高抬前頂,然後滾
得又重又遠,船桅立即斷裂,但牽索撐了下來。船帆掉落海裡,盛滿海水,將船直線下扯。
巨排船槳在槳架上來回滑動,鐵鍊緊繫的奴隸站在長椅上掙扎、驚喊。一桶桶燃油四處散落
,轟隆隆撞壓翻滾。船帆直將船朝海底拉扯,甲板側立海面,一排巨碩暴浪撲上船隻,淹沒
,使船沉入海底。所有人的狂喊與尖叫?時沉默,只留下雨水衝擊海面的怒吼,隨著詭異颶
風東行,漸漸淡弱。穿過颶風,一隻白色海鳥從黑色海面拍翅升起,脆弱而孤注一擲地朝北
飛去。
  拂曉第一道曙光中,懸崖下狹長沙灘印上海鳥降落的蹤跡,之後接續男人步行漫遊的足
印,在懸崖與海洋間愈行愈窄的沙灘上,延續一長段距離。之後便無蹤跡。
  彌卓知道反覆變化形體的危險,但船難及昨夜漫長的飛行讓他心晃神搖、全身虛弱,灰
色海灘只將他領向一道無法攀爬的陡直懸崖底。他再次施咒、唸誦,以燕鷗快速、疲累的雙
翅,飛到崖頂。此時,飛翔支配了心神,他飛越籠罩在日出前陰影的大地。遙遠前方,一座
高聳碧綠山陵,陵脊沐浴在初生陽光下。
  他朝那兒飛行、降落,碰觸土地時又變回人形。
  他站在那兒好一會,心生迷惘。他依稀覺得,自己並非因行為或抉擇而變回人形,而是
一降落在這土地、這山陵上,他便變回自己。更偉大的魔法盤據在此。
  他好奇而警戒地環顧。整座山上,星花草正值花季,細長花瓣在綠草間熊熊燃燒一片金
黃。黑弗諾孩童都認得這種植物,稱之星花草,以伊里安島的祝融之災為名。當時火爺攻擊
諸島,厄瑞亞拜前去迎敵,將之擊敗。佇立山頭,往昔英雄的故事歌謠在彌卓記憶中浮現。
厄瑞亞拜,以及在他之前的英雄:鷹后赫露、將卡耳格人逐回東方的阿肯巴、締和者瑟利耳
、索利亞之葉芙阮,還有廣受愛戴的莫瑞德王,人稱白法師。勇者與智者彷彿隨召喚來到面
前,彷彿他呼喚他們。但他不曾呼喚,他看到他們。他們站在長草間,在隨著晨風輕點的焰
形花朵間。
  然後盡皆消失,只留他一人站在山頂,飽受震撼、疑惑不安。「我已見過地海諸王諸后
」他心想「他們只是長在這座山頭上的蔓草。」
  彌卓緩緩走向山頭東方,地平線上高僅數指的太陽已將該處照得又亮又暖。往太陽下方
望去,他看到村鎮屋頂群聚在面東而開的海灣頂,彼方高橫天際的線條,則是半個世界外的
海洋邊緣。轉向西方,他看到農田、牧場與道路。北方則是幽長綠色山巒。南方一塊低凹山
地有叢高大樹木,吸引、擒持他的目光。他覺得那是座大森林的入口,就像黑弗諾的法力恩
林地,他不知自己為何這麼想,因為他也看得到樹叢外光禿的荒野與牧地。
  他站了良久,才撥開高草及星花草朝下走。山腳下一條小徑,領他經過農地,農地看來
妥善照料,卻異常寂寞。他想找一條通往城鎮的小徑,卻沒有半條朝東。田野間毫無人影,
有些剛翻犁過。一路無犬朝他吠叫,只有在某個岔路口,一隻在貧瘠牧地咀嚼的老驢子走到
木柵欄邊,探出頭,渴望有人陪伴。彌卓停步輕撫那灰褐瘦削的臉。他從小在城市、海邊長
大,對農場及家畜所知不多,但覺那驢子眼神和善。「我在哪裡,驢子?」他向牠問「該怎
麼到我看見的城鎮?」
  驢子將頭重重抵著他的手,好讓他繼續抓搔眼耳之間。他搔弄時,牠閃動長長右耳,因
此彌卓離開驢子,選擇右邊岔路,即使那條路看來通往山頂。不久,房舍可見,他走上街道
,終於到達海灣頂的城鎮。
  農地泛著奇異的安靜。無聲息,無人蹤。如此甜美春晨、平凡城鎮,令人安適,但如許
沉靜讓他不得不懷疑,是否身處瘟疫襲過之地,或是受到詛咒的島嶼。他繼續前行。在房屋
及一棵老李樹間,綁著一條曬衣繩,衣物隨著晴朗微風拍擊。一隻貓來到花園一角,不是飢
腸轆轆的棄貓,而是足掌雪白、鬍鬚潔淨、生活安泰。他從這陡峭石板往下走,終於聽見人
聲。
  他停步傾聽,卻什麼都聽不到。
  他朝街尾走。小巷開展成小市集,人們聚集,為數不多,不在買賣物品,也沒搭起棚架
或攤位。那些人正等待他。
  彌卓自從走過城鎮上方碧色山陵,見過綠草間鮮豔幻影後,心情便覺輕鬆,他全心期待
,滿懷某種神異感,卻不害怕。他靜立,望向前來迎接的人。
  其中三位向前走來,一名老人高大魁梧、髮色眩白,還有兩名女子。巫師識得巫師,彌
卓知道她們是力之女。
  他舉起握拳的手,一轉攤開,掌心向上獻給來人。
  「啊。」較高的女子說道,笑了,但沒回應這手勢。
  「告訴我們你是誰」白髮男子說,語氣還算禮貌,卻未先招呼或歡迎「你如何來此。」
  「我生於黑弗諾,接受造船工匠與術士的訓練。我原本搭一艘船,從吉斯島前往偶港。
昨夜,巫風來襲,只有我免於溺斃。」他沉默。回想起那艘船艦和其中鍊鎖的人,便吞沒他
的心智,一如黑暗大海吞沒他們。他大喘一口氣,彷彿從陷溺中浮起。
  「你怎麼來到這裡的?」
  「變成鳥??變成燕鷗飛來的。這裡是柔克島嗎?」
  「你變身了?」
  彌卓點頭。
  「你服侍誰?」較矮小年輕的女子首度開口。她有張敏銳堅毅的臉龐,還有長長黑眉毛

  「我沒有主人。」
  「你在偶港的差事是什麼?」
  「好幾年前,我在黑弗諾被奴役。解救我的人告訴我有個地方,沒有主人、依然記得瑟
利耳的王道統治,而且技藝受到尊崇。七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那地方、那島嶼。」
  「誰告訴你的?」
  「結手之女。」
  「隨便誰都會握拳、攤掌」高大女子和藹說道「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飛來柔克,或以游泳
、航行等等方法來此。所以我們必須詢問你如何前來。」
  彌卓沒有立即回答。「機運眷顧久願。」他終於說道:「不是技藝、不是知識帶我來的
。我想我已到達尋覓之所,但我不知道;我想你們可能是阿佑她們提起的人,但我不知道;
我想我從山上看到的樹叢裡藏有偉大秘密,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踏上那座山頭起,我
就像小時第一次聽人唱誦《英拉德行誼》一般,迷失在不可思議的神奇中。」
  白髮男子看看另兩名女子。其餘人也走上前來,議論紛紛。
  「如果你留在這裡,你要做什麼?」黑眉女子問他。
  「我會造船、補船,也能駕船,還能四處尋查。如果你們還需要,我亦會操縱天候這類
技藝。我也願隨任何肯教導我的人學習技藝。」
  「你想學什麼?」較高女子以和善聲音問道。
  此時,彌卓感覺無論此生是正是邪,這問題將決定自己的一生。他再次靜默站立良久。
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說道:「我誰都救不了,一個都救不了,連救我的人都救不了。我知
道的一切都無法讓她自由,我一無所知。如果你們知道該如何自由,求求你們,教教我!」
  「自由!」高大女子說,聲如揮鞭。她看著同伴,片刻後微微一笑,轉向彌卓,說:「
我們是囚犯,自由是我們研習的課題。你穿透我們的牢牆而來,你說你在尋找自由,但你必
須知道,離開柔克可能比前來更加困難。監牢中還有監牢,其中有一些還是我們自己建造的
。」她看看旁人,問:「你們怎麼說?」
  他們說的話很少,近乎靜默地尋求共識。最後,較矮女子以銳利眼神看向彌卓:「你要
,就待下吧。」
  「我要。」
  「我們怎麼稱呼你?」
  「燕鷗。」他答,於是眾人以此稱之。
  彌卓在柔克找到的,比追尋已久的希望與傳言更多,也更少。他們說柔克是地海的心臟
。兮果乙在時間之初,從海中抬起大陸,第一塊是北海的明亮伊亞,第二塊便是柔克。那座
碧綠山陵即是柔克圓丘,根基較其餘島嶼更深。而他之前見過的樹林,有時在島這端,有時
又在另一邊,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樹林,也是魔法的源頭與中心。
  「如果砍下大林,巫術便會失效。那些樹的根就是知識之根。葉影在陽光下形成的形意
,撰寫兮果乙創世時所說的言詞。」
  萸燼如是說。她是彌卓的師傅,有對猛銳黑眉。
  柔克上所有魔法技藝師傅都是女性。島上沒有力之子,連平凡男子都很少。
  三十年前,瓦梭島眾海盜王派艦隊前來征服柔克,不為微薄財富,而為擊破聲名遠播的
魔法。柔克一名巫師將島出賣給瓦梭詭徒,降低島上抵禦及警告咒語。咒語破除,海盜非以
巫術,而以蠻力、烈火攻佔整座島。綏爾灣內泊滿大船,軍隊燒殺搜刮,奴隸販子擄走男人
、男孩、年輕婦女。他們屠殺幼童與老人,所到之處,焚燒每棟房舍及田野。幾天後海盜登
船離去,無一座村落完好,農田亦傾毀荒蕪。
  海灣頂的綏爾鎮也帶有圓丘及大林的某些特異,劫掠者雖然在鎮上追逐搜尋奴隸、搶奪
縱火,火卻一點就熄,狹窄街道也引得盜匪團團轉。大多數倖存島民都是智婦與孩子,藏身
鎮上或心成林裡。現在柔克島上的男子,都是當初留下的孩子,如今長大成人;還有幾個已
老邁的男子。當地除了結手之女外,別無組織治理,她們的咒語長期守護柔克,如今更加嚴
密。
  結手之女鮮少信任男人,因為一個男人背叛,一群男人攻擊此地。她們說,扭曲技藝以
獲私利的,是男人的野心。「我們不與他們往來。」高窕的芙紗和藹說道。
  然而萸燼對彌卓說:「我們是自找毀滅。」
  百餘年前,結手之子與結手之女聚集於柔克,形成巫師聯盟。他們對自己的力量自豪、
信任,在能夠公然起義之前,教導他人,秘密結黨,抵抗興戰之徒與奴隸販子。女人向來是
聯盟的領袖,萸燼說,女人假扮成膏藥販及織網工等,離開柔克,前往內極海附近,組織廣
泛緊密的反抗網路。至今,那張網仍留下某些連結。彌卓首先在安涅薄村落遇上其中一道蹤
跡,從而追尋至今,但她們並未領他前來。那次劫掠後,柔克便完全封閉在智婦一再織就的
強大護咒中,與其餘人民再無交易。「我們救不了他們」萸燼說:「甚至救不了自己。」
  芙紗雖然有著溫和聲音與微笑,卻毫不妥協。她告訴彌卓,同意留他在柔克,是為了看
住他。「你一度穿越我們的防禦,你可能說真話,也可能不是。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
你嗎?」
  眾人同意給他一間港邊小屋與一份工作,協助綏爾的造船婦;婦人僅自學過造船術,樂
意接受彌卓的巧藝。芙紗不在途中為難他,總是親切招呼,但她說過「你能告訴我什麼,讓
我信任你嗎」,他無法回答。
  萸燼則多以皺眉回應他的招呼。她會驟然提問,聽取答案,且一言不發。
  他曾怯怯問她心成林是什麼,因為他問別人時,她們都說:「萸燼可以告訴你。」她拒
絕回答,態度並非高傲,而是明確。她說:「你只可能在大林裡,向大林學習了解大林。」
幾天後,萸燼來到綏爾灣沙岸,彌卓正在那裡修補漁船。她盡力協助,並詢問有關造船的問
題,他亦勉力告知,讓她看看造船術。那是個平靜午後。但之後她又驟然離去。他對萸燼懷
有某種敬畏,因她難以預料。不久,出乎意料,萸燼對他說:「長舞節後我會去大林。你想
來就來吧。」
  從柔克圓丘上彷彿看得到整片大林,但如果走在林中,卻不一定能再出返田野,只會在
樹下不斷行走。大林內部只有單一樹種,且僅存此處,但這些樹的赫語名除了「樹」之外,
別無稱謂。萸燼說,太古語中,每棵樹都有真名。繼續走一會兒,會再回到熟悉樹種間:橡
樹、椈樹、梣樹,栗樹、核桃木、柳樹,春天碧綠,冬季乾禿;也有深色冷杉、雪松,還有
一種彌卓不識的高大冬青樹,紅色樹皮柔軟、枝葉層疊。每次走,樹林間道路總是不同。綏
爾人告訴他,最好不要太過深入,只有原路折返,才能確保走出樹林,進入田野。
  「森林有多遠?」彌卓問,萸燼答:「心有多遠,它就有多遠。」
  彌卓在歐若米時,學會閱讀群島王國的通用文字。之後,蟠多的高龍教導他一些力量符
文,那些智識為人所知;萸燼獨自在心成林中學到的,除了與她分享的對象外,皆不為人知
。整個夏天她都住在大林邊緣,身邊只有一個小盒,防止老鼠或林鼠奪食所存不多的食物,
有間樹枝搭成的遮雨棚,還有一堆煮飯的炭火。炭火設在小溪旁,溪流從樹林間流淌,與奔
向海灣的小河匯流。
  彌卓在附近紮營。他不知道萸燼要他做什麼。他希望她打算教他,開始回答他對大林的
疑問,但她隻字不提,而他更是羞怯謹慎,生怕打擾她獨處。這種獨處如大林之奇,令他戒
慎恐懼。第二天,她喚他同行,領他深入林間。兩人沉默行走多時。夏日正午,樹林完全沉
靜。無鳥啼,無葉動,一排排樹木各不相同,卻又重疊如一。他不知道他們何時折返,只知
足下所走範圍,已超出柔克海岸。
  溫暖夜裡,他們再度走出,回到耕地與牧野。走回營地時,他看到冶鐵爐座四顆星出現
在西方山陵。
  萸燼只說了「晚安」,隨即離去。
  隔日,她說:「我要去樹下坐。」他不確定她希望自己做什麼,因此遠遠跟著她,直到
兩人走入大林最深處,那裡所有的樹都是同一種,無名種類,但每一棵都各具真名。她在一
棵老樹根脈間的柔軟葉堆中坐下,他也在不遠處坐下。她看著、聽著、靜坐,他也看著、聽
著、靜止。兩人如此過了幾天。一天早晨,萸燼走入大林,他心帶頑抗,留在河邊。她沒回
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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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上芙紗從綏爾鎮來,帶來一籃麵包、乳酪、凝乳、夏季鮮果。「你學到什麼了?
」她疏離溫和地問,彌卓回答:「學到我是笨蛋。」
  「為什麼,燕鷗?」
  「笨蛋就算永遠坐在樹底下,也不會更明智。」
  高挑女子微笑。「我妹妹從未教導男子。」她說,瞥他一眼,調開目光,凝視夏日田野
。「她從未正眼看男子。」
  彌卓默立。他臉頰發熱,低下頭。「我以為??」欲語還休。
  芙紗所言讓他恍然看到,萸燼的不耐、猛銳、沉默,原來還有另一面。
  他試圖將萸燼視為不可褻瀆,但事實上他渴望碰觸她柔軟的褐色肌膚、閃耀黑髮。她突
然以難解的挑釁瞪視他時,他以為她在生氣。他害怕會侮辱、激怒她。她害怕什麼?他的慾
望?她自己的??但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是智婦、法師,是走在心成林中,通曉陰影
形意的人!
  他與芙紗站在樹林邊緣,思緒決堤般在他腦海激盪。「我以為法師都離群索居」他終於
說道:「高龍說,做愛會崩解力量。」
  「某些智者是這麼說。」芙紗和藹說道,再次微笑,向他告別。
  他整個下午都沉浸在混亂憤怒的情緒中。萸燼走出大林,朝上游葉影扶疏的房舍走去時
,他同行,提著芙紗的籃子作藉口。「我能跟妳說話嗎?」
  她扼要地點頭,皺起黑色眉尖。
  他一語不發。她蹲下身看看籃子裡有什麼。「桃子!」她喊,微笑。
  「我師傅高龍說,做愛的巫師會力量崩解。」彌卓突發此語。
  她無言,只是拿出籃裡東西放在地上,分成兩份。
  「妳認為是真的嗎?」他問。
  她聳聳肩:「不。」
  他緘口結舌,站在那裡。須臾,她抬起頭看著他。「不」她溫柔沉靜地說:「我認為不
是真的。我認為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一體。」
  他依然站著。然後她說:「你看這些桃子!都熟透了。得馬上吃掉。」
  「如果我把名字告訴妳」他說:「我的真名??」
  「那我就把我的告訴你。」她說:「如果??如果我們應該這樣開始??」
  但,兩人卻從桃子開始。
  兩人都很害羞。彌卓握起她的手,雙手顫抖,真名是伊蕾哈的萸燼怒容滿面地轉開,然
後,她輕輕碰觸他的手。他輕撫她滑順流洩的黑髮時,她似乎只是在忍耐他的碰觸,於是他
停住。他試圖擁抱她,她全身僵直,拒絕他。而後,她轉過身,激烈、急切、笨拙地用雙手
將他緊圈。兩人並未在第一夜,或最初幾夜內,便獲得極大喜悅與自在,但彼此相互學習,
終於穿越羞恥恐懼,進入激情。他們在林中靜默的長日,與星光遍照的長夜,皆為喜悅。
  芙紗從鎮裡帶來最後一批晚熟桃子時,兩人笑了。桃子正是他們的幸福象徵。他們欲留
芙紗共進晚餐,但她不肯。「你們要把握良辰。」她說。
  那年夏季過早結束,雨季提早來臨,即使在如此南端的柔克,秋天也飄起了雪。風暴輪
番來襲,彷彿狂風憤起,抗拒詭徒無端擺弄干涉。婦女在寂寥農莊的爐火邊團坐,人群聚集
在綏爾鎮壁爐周圍,聆聽風嘯雨打或寂靜雪落。綏爾灣外,大海轟隆擊打島岸暗礁與懸崖,
沒有船隻敢出航,進入這種海面。
  眾人分享所有。就這點看來,這裡的確是莫瑞德之島。在柔克,無人餐風露宿,但每人
僅擁有生活基本必需。有大海和風暴掩護,更有自身防禦,以偽裝島嶼誘導船隻迷途,因而
與世隔絕。他們工作、談話、唱「冬頌」與《少王行誼》;也有《英拉德編年史》與《智傑
史》可讀。老人與婦女會在漁婦織補魚網的港邊大廳,高聲朗誦這些珍貴書籍。那裡有座壁
爐,他們會點起爐火,甚至有人從島另一端的農場前來聽史歌朗誦,在沉默中傾聽,全神貫
注。「我們的靈魂飢餓。」萸燼道。
  萸燼與彌卓住在離網屋不遠的小房子中,不過她經常與姊姊芙紗在一起。劫匪從瓦梭前
來時,萸燼和芙紗還是孩子,住在綏爾附近一座農場。母親將姊妹倆藏在農場放根菜作物的
地窖裡,自己出去施咒,試圖保護丈夫與兄弟,因為男人寧願戰,不願躲。一家人與牛隻同
遭殺戮,房子、穀倉焚為平地。當天及之後的夜晚,兩個小女孩都待在地窖裡。最後,前來
埋葬腐屍的鄰居發現兩個小孩,沉默、飢餓,手握鶴嘴鋤及斷裂犁頭,準備守禦兩人為死者
疊砌的石土堆。
  彌卓從萸燼口中只聽到約略內容。某晚,比萸燼大三歲的芙紗,記憶較清晰,告訴他完
整故事。萸燼坐在兩人身邊,默默聆聽。
  彌卓則把薩摩里礦坑、巫師戈戮克,及奴隸安涅薄的一切,告訴芙紗與萸燼,以為回報

  他說完後,芙紗沉默良久,說道:「所以,你剛來這裡時說,『我救不了救我的人』,
就是這個意思。」
  「而妳問我,『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你?』」
  「你剛告訴我了。」芙紗說。
  彌卓握住她的手,將額頭貼上。說故事時他強忍淚水,如今,他再也忍不住。
  「她給了我自由」他說:「而我依然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透過她、為了她。不,不
是為了她,我們對死者無能為力。是為了??」
  「為了我們。」萸燼接口「為了我們這些活著、躲著,未遭殺害也不殺人的人。強有力
的人肆無忌憚任意而為,世上僅剩的希望,只在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
  「我們非得永遠躲藏不可嗎?」
  「真像男人說的話。」芙紗帶著她溫柔、受過傷的微笑說道。
  「對。」萸燼說:「我們非躲不可,必要的話,永遠都得躲藏。因為在這道海岸之外,
只剩下殺人與被殺。你是這麼說的,我也相信。」
  「但真正的力量無法隱藏」彌卓說:「藏不久。力量死於躲藏、無人分享。」
  「柔克的魔法不會死」芙紗說:「『在柔克,諸咒皆強。』阿斯這麼說過,而你已在樹
下行走??我們的任務必然是保留這份力量。隱藏力量,對,囤積力量,就像小龍囤積火焰
般;還要分享,但僅限此地,傳遞下去,一個又一個。這裡很安全,因為這裡的人都微不足
道,大盜與殺手最不可能來此尋找力量。總有一天,龍會成長茁壯,即使要花上千年??」
  「但在柔克外」彌卓說:「平民在困苦中受奴役、挨餓、死亡。難道他們也得毫無希望
地持續千年嗎?」
  他輪流看著姊妹的臉,一個溫和、不動如山,而另一個,在嚴厲外表下,宛如初燃火焰
第一道火舌,靈敏溫柔。
  「黑弗諾島上,離柔克很遠的地方,歐恩山上的村落裡,在對世事一無所知的人民之間
,依然有結手之女。經過這麼多年,網絡毫髮未損,那是怎麼織成的?」
  「以靈巧。」萸燼說。
  「而且撒得很遠!」他再度輪流看著兩人。「我在黑弗諾市沒受過良好訓練,我的老師
們告訴我,不要將魔法用在壞用途上,但是他們活在恐懼中,沒有力量抵抗強權。他們把能
給的都給了我,卻依然羸弱。我未走上歧途,都得感謝機運,及安涅薄賜給我的力量。要不
是她,我如今已是戈戮克的奴僕。然而,她自己乏人教導,也遭受奴役。如果巫術只由佼佼
者草草教導,由強勢者用於邪惡之途,我們在此處的力量該如何壯大?小龍將賴何為生?」
  「這裡是中心」芙紗說:「我們必須守住中心。並且等待。」
  「我們必須給予所能給予之物」彌卓說道:「如果我們之外的人都淪為奴隸,那我們的
自由還有何價值?」
  「真實的技藝勝於虛假,形意會維持。」萸燼皺眉說道。她拿起火鉗,把與她同名的餘
燼在爐火中聚成一堆,一擊打入烈焰。「我知道這點。我們的生命如此短促,形意則長長久
久。如果當今柔克有昔時盛況??若有更多身懷真實技藝的人聚集在此,教導與學習,同時
保存??」
  「如果柔克如往日般,以強盛知名,害怕我們的人將再來摧毀。」芙紗說。
  「因此,只有保密一途。」彌卓說:「但問題亦然。」
  「我們的問題是男人」芙紗說:「親愛的弟弟,希望你別介意。對別的男人而言,男人
比女人和小孩重要。我們這裡縱有五十名女巫,他們也不會多加注意,但如果知道我們有五
名力之子,他們就會打算再來摧毀。」
  「所以雖然我們之間有男子,但我們過去仍是結手之女。」萸燼說。
  「妳們依然是。」彌卓說:「安涅薄曾是其一。她、妳們,及所有住在同一監牢的人。

  「我們能怎麼辦?」芙紗問。
  「學習了解我們的力量!」彌卓說道。
  「建一所學院」萸燼說:「睿智的人可以前來相互學習、研習形意??大林為我們遮蔭
。」
  「梟雄鄙視學者與師傅。」彌卓說道。
  「我想反之亦然。」芙紗說道。
  於是,他們在漫長冬天裡討論,旁人也前來參與。討論逐漸從願景變成意圖,從渴望變
成計畫。芙紗一直十分謹慎,警告各種危險。萸燼提及白髮的杜恩十分急切,甚至想開始教
導綏爾每個孩子術法。一旦萸燼開始相信柔克的自由在於提供他人自由,她便致力思索結手
之女如何復興。但她在樹下經長期獨處形成的思考方式,總是在尋找形式及明確性,因此她
問:「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技藝是什麼,該如何教導?」
  因此,島上智婦開始討論:魔法的真實技藝是什麼?魔法從哪裡開始轉為虛假?一體至
衡如何維持、會因何喪失?哪些法藝必要、哪些有用、哪些危險?為什麼有人只有某項天賦
,而沒有另一項天賦?技藝能否因學習而來?在討論中,她們協調出此後各項技藝名稱:尋
查、天候術、變換、治癒、召喚、形意、名字、幻術、歌曲知識。儘管日後尋查僅視為一項
有用法藝,不符合法師身分,而以誦唱取代,但直到今日,這些依然是柔克師傅的技藝。
  柔克學院也自這些討論誕生。
  有些人說,學院的誕生與此相差甚遠。他們說,柔克當初由一名稱為「暗婦」的女人統
治,與大地太古力共謀合作。據說,她住在柔克圓丘下一處洞穴,從未走入日光下,卻在大
地與海洋上編施咒法,強迫男子服從她邪惡的意志,直到第一任大法師來到柔克,破除咒法
,進入洞穴,打敗暗婦,取代她的位置。
  這故事只有一項屬實,早期有位柔克師傅確實破開、進入一處極大洞窟。雖然柔克之根
基亦是所有島嶼的根基,但那洞窟卻不在柔克。
  在彌卓及伊蕾哈的年代,柔克人無論男女,對大地太古力皆無懼意,反而加以尊崇,從
中尋求力量與遠見。這點隨時間流逝漸漸改變。
  那年春天再度遲來,寒冷且暴雨不斷。彌卓開始造船。桃樹開花時,他已依循黑弗諾風
格,建好一艘纖細結實的深洋船,名之「可望」。不久,他將「可望」駕離綏爾灣,未攜伴
同行。「在夏季尾聲尋找我的蹤跡。」他對萸燼說。
  「我會在大林裡等你,我的心會隨你而去,我黝黑的河獺、我雪白的燕鷗、吾愛,彌卓
。」
  「我心亦與妳同在,我的萸燼、我盛開的花樹、吾愛,伊蕾哈。」
  彌卓,人稱燕鷗的男子,在首度尋航中,駛向內極海北方,朝向他數年前曾造訪的歐若
米。那裡有他信任的結手之人,其中一位名叫鴉。他是富有的隱士,雖然本身沒有魔法天分
,卻熱衷文字著作,尤其是智典與史書。照鴉的說法,當初他將燕鷗一頭塞進書本,直到燕
鷗讀懂為止。「文盲巫師是地海之禍!」他高喊「無知的力量是破滅之源!」鴉是個怪人,
任性、高傲、固執,為保護熱衷的事物,會變得分外英勇。好幾年前他便反抗過羅森威權,
偽裝進入黑弗諾港,從古老皇家藏書閣中取走四本書。他最近剛從威島取得一篇有關水銀的
古老論述,極端自豪。「也是從羅森鼻子下弄出來的。」他對燕鷗說:「你快來看!這以前
屬於一個名巫師。」
  「提納拉」燕鷗說:「我認得他。」
  「這本書不會是垃圾吧?」鴉說,一提到書,他腦子便轉得極快。
  「我不知道,我在追更大的獵物。」
  鴉歪著頭聽。
  「《真名之書》。」
  「阿斯去西方時,那本書就跟著遺失了。」鴉說。
  「高龍法師告訴我,阿斯住在蟠多時,曾告訴那裡一名巫師,他把《真名之書》留給九
十嶼一個女人妥善收藏。」
  「女人!妥善收藏!在九十嶼!他瘋了嗎?」
  鴉喧嚷怒罵,但光想到《真名之書》可能還存在,便立刻整裝--只要燕鷗高興,他隨
時可出發去九十嶼。
  於是,他們乘「可望」南航,首先抵達臭氣沖天的吉斯島,然後偽裝成小販,在宛如迷
宮的海峽間,造訪一座座小島。鴉在船上塞滿多數島民難得一見的好東西,燕鷗則以合理價
錢賣出,以物易物,因為島民沒有多少錢。兩人極受歡迎,人未到先轟動,大家都知道,只
要書本老舊古怪,他們就願意交易。而群嶼上,只要是書本,就全都老舊古怪。
  鴉高興地以五顆銀扣、一把珍珠柄小刀、一塊洛拔那瑞絲料換得一本阿肯巴年代寫成、
水漬滿佈的動物寓言集。他坐在「可望」中,低哼古代有關赫瑞蜥、甌塔客與冰熊的描述,
燕鷗則登上每座島嶼,在家庭主婦的廚房與老人盤桓的慵懶酒館中展示貨品。有時他會懶懶
地握緊拳頭,將手反轉,攤開掌心,但這裡無人響應信號。
  「書?」北蘇迪迪一個燈心草編織匠問:「像那邊那個嗎?」他指向塞入屋頂縫細間的
長條羊皮紙。「它們還有別的用途啊?」鴉緊盯著四散在屋簷下燈心草間的字詞,因氣憤而
全身顫抖。燕鷗趕緊趁他還沒爆發,把他帶回船上。
  「那只是獸醫手冊。」繼續航行時,鴉冷靜下來,承認道「我看到『馬瘸』,還有一些
母羊乳房的東西。可是這種無知的態度!這種野蠻無知的態度!用書填他家的屋頂!」
  「而且是有用的知識。」燕鷗說:「如果知識不保存、不教導,人民怎麼可能不無知呢
?如果書籍可以收藏在一個地方??」
  「例如眾王藏書閣。」鴉說,夢憶過往榮光。
  「或是你的圖書館。」燕鷗說,他已比當年更懂得字斟句酌。
  「隻字片語罷了。」鴉說,撇開畢生心血「只是斷簡殘篇!」
  「這是個開始。」燕鷗說。
  鴉只嘆口氣。
  「我想我們該往南走。」燕鷗說道,將船導向開闊海道。「朝帕笛島去。」
  「你有做這門生意的天分」鴉說:「你知道該去哪找,就這麼直直走向穀倉閣樓裡那本
動物寓言書??可是這兒沒什麼好找,沒什麼重要的。阿斯不會把最偉大的智典留給會拿來
塞屋頂的老粗!你若高興,我們就去帕笛島吧,然後回歐若米。我受夠了。」
  「而且我們沒有鈕釦了。」燕鷗說。他很愉悅,一想到帕笛島,便知道自己正往正確方
向走。「也許我沿路能找到點鈕釦,這是我的天賦呢。」
  兩人都未去過帕笛島。那是座慵懶的南方鳥嶼,有個漂亮老港城泰立歐,以粉紅色砂石
建造,還有本應肥沃的田野與果園。但瓦梭領主在此統治了一世紀之久,不斷加稅、徵奴,
耗竭土地與人民。泰立歐晴朗的街道憂傷骯髒,城中人民有如住在野地,睡在碎布拼湊而成
的帳棚及披屋中,或露宿街頭。「喔,我不行了。」鴉厭惡地說道,避開一堆人類排泄物。
「燕鷗,這些傢伙不會有書!」
  「等等,等等」同伴說道「給我一天時間。」
  「這很危險」鴉說:「而且毫無意義。」但他沒堅決反對。這謙虛天真的年輕人,自己
曾教會他閱讀,如今已成深不可測的嚮導。
  兩人走過一條主街,轉進一區小房子中,這裡曾是紡織工社區。帕笛島上種植亞麻,路
上有些多已廢棄的石造漚麻屋,某些窗邊還看得到紡輪。小廣場一塊遮蔽酷熱陽光的陰涼處
下,四、五名婦人在井邊紡織。孩童在附近嬉戲,身體瘦弱、因炎熱而無精打采,對陌生人
沒有多少興趣。燕鷗彷彿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前行,毫不遲疑走到這裡。他停下腳步,向婦人
們問安。
  「喔,俊俏小夥子」其中一人帶著微笑說:「你不用給我們看你那包袱裡有什麼,我已
經一個月沒看過一枚銅錢或象牙了。」
  「不過,太太,妳或許會有點亞麻布吧?織品、麻線?我在黑弗諾聽說帕笛島的亞麻是
最好的,我也看得出妳在紡的是好東西。這線真漂亮。」鴉愉悅又帶點鄙視地看著同伴,他
自己可以非常精明地為一本書議價,但要他跟普通婦人喋喋不休釦子跟線的事,則太貶低身
價。「妳先等我把這打開吧。」燕鷗一面在石地上攤開包袱,一面說道。婦女與骯髒膽怯的
小孩靠過來,想瞧瞧他有什麼寶貝。「我們在找織好的布料、未染色的線,還有別的??我
們還缺釦子。妳們有沒有獸角或骨頭雕成的釦子?我願意用這頂漂亮小絨帽,來跟妳們換三
、四顆釦子。或是像這捆漂亮緞帶,太太,看看這顏色,配妳的頭髮多漂亮啊!紙張也可以
,書也成。我們在歐若米的主人正找這類東西,也許妳們有收一些起來。」
  「喔,你真俊俏」他將紅色緞帶比在她黑色髮辮上時,最先說話的婦人笑道「我真希望
有什麼可以給你!」
  「我沒有大膽到向妳索個吻」彌卓說道:「但或許要個攤開的掌心,可以嗎?」
  他比出信號,她看了他片刻。「這很簡單」她輕輕說道,比回信號「但在陌生人中不一
定安全。」
  彌卓繼續展示貨品,與婦女、小孩說笑。沒人買東西。他們凝視這些小玩意兒,彷彿是
些珍寶。他讓他們盡情看、盡情碰,也讓一個小孩摸走一面磨光銅鏡,看著它消失在破爛襯
衫下,一句話也沒說。終於,他說他必須走了,一邊收起包袱,孩子三三兩兩離開。
  「我有個鄰居」黑辮女子說:「她可能有點紙片。如果你們在找那些東西。」
  「上面有字的?」一直無聊坐在井蓋上的鴉問「上面有記號的?」
  她上下打量他:「上面有記號的,先生。」然後她以完全不同的語氣對燕鷗說:「請你
跟我來,她住在這裡。雖然她只是個女孩,而且十分貧困,但我可以跟你說,小販,她有攤
開的掌心。也許不是我們所有人都有。」
  「我可有哩」鴉說,粗略比劃信號「所以,女人,省省妳的酸醋吧。」
  「喔,有得省的人是你吧,先生。我們這裡是窮人家。又無知。」她眼光一閃,又帶領
他們繼續前行。
  她將他們領到巷尾一間屋前。那曾是漂亮房舍,以石頭建成的雙層樓房,但如今半空、
樓面毀壞,窗戶外框及裝飾用的石雕盡遭拆除。他們經過有口井的中庭。她在邊門上敲了兩
下,一名女孩開門。
  「啊,這是女巫巢穴。」鴉一聞到草藥及芳香煙霧,便如此說道,向後退了一步。
  「是治療師。」他們的嚮導說道。「多莉,她又生病了嗎?」
  女孩點點頭,先看看燕鷗,然後轉向鴉。她大約十四、五歲,瘦削結實、眼神陰鬱沉穩

  「多莉,他們是結手之子,一個矮小俊俏,另一個高大驕傲。他們在找紙。我知道妳們
以前有一些,不過現在可能沒了。他們的包袱裡不會有妳們需要的東西,但也許他們願意為
想要的東西付點象牙幣。是這樣吧?」她將明亮眼眸轉向燕鷗,他點點頭。
  「蘭草,她病得很重。」女孩說,再次注視燕鷗。「你不是治療師啊?」是句責問。
  「不是。」
  「她是。」蘭草說:「她母親、她母親的母親也是。多莉,我們進屋裡去吧,至少讓我
進去,好跟她說話。」女孩回屋裡一會兒,蘭草對燕鷗說道:「她患肺病,快死了。沒有治
療師能醫好,她自己卻能醫治瘰病、以碰觸止痛,真是神奇。多莉頗有望繼承她的衣砵。」
  女孩示意三人進屋,鴉決定在外面等待。房間高而深,依稀留存以往優雅痕跡,如今已
非常古老殘破。治療師的各色道具及乾燥草藥四散屋內,卻有如以某種規則排列。細緻石壁
爐燃燒一小撮香甜草藥,附近有個床架,床上女人十分瘦弱,在昏暗光線下,幾乎只剩一團
骨頭與虛影。燕鷗走到床邊,她試圖坐起身說話,女兒用枕頭將她的頭撐起。燕鷗靠得很近
時,他聽到她說:「巫師。不是巧合。」
  她是力之女,知道他是何等人物。是她呼喚他前來此地嗎?
  「我是尋查師」他說:「也是追尋者。」
  「你能教導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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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3:13 |只看該作者
  「我能帶她到可以教導她的人身邊。」
  「帶她去。」
  「我會的。」
  她躺下頭,閉上眼。
  受到那專注意志的震撼,燕鷗站起身,深吸一口氣。他轉頭看看女孩,她沒有回應,只
是以呆滯陰鬱的哀傷望著母親。婦人沉入睡眠後,多莉才有動靜,前去協助蘭草。蘭草身為
這對母女的朋友及鄰居,自認該盡點心力,因此正收集四散床邊的血濕布條。
  「她剛剛又流血了,但我止不住。」多莉說,淚水自眼角流下臉頰,表情幾乎沒變。
  「孩子,小東西。」蘭草說,將她拉近擁抱,雖然多莉回抱了蘭草,卻沒有軟化。
  「她要去那裡,去牆那裡,我不能跟她一起去。」她說:「她要獨自去那裡,我不能跟
她一起去??你不能去那裡嗎?」她自蘭草身邊抽離,再度看著燕鷗「你可以去那裡!」
  「不行」他說:「我不認識路。」
  但就在多莉說話時,他看到女孩所見景象:一道長坡向下通往黑暗,山坡對面,暮色邊
緣,有道矮石牆。他觀看,彷彿看到一名婦人沿著牆走,消瘦、羸弱、骨頭、虛影。但她不
是床上那名垂死婦人。是安涅薄。
  然後那一幕消失,他面對年輕女巫站著。她責難的神情緩緩改變,將臉埋入雙手。
  「我們必須讓她們走。」他說。
  她說:「我知道。」
  蘭草以敏銳明亮的眼睛輪流看著兩人。「不只是手巧的人,還是有法藝的人。嗯,你也
不是第一個了。」
  他露出疑惑眼神。
  「這裡叫做阿斯之屋。」她說。
  「阿斯住過這裡。」多莉說,一抹傲氣暫時穿透她無助的痛苦。「法師阿斯。很久以前
,在他去西方之前。我的女性先祖都是智婦。他曾經和她們一起住在這裡。」
  「給我一個臉盆」蘭草說:「我端水來浸泡這些布條。」
  「我去拿水。」燕鷗說。他端起臉盆,走到院子。鴉一如以往,坐在井蓋上,看起來既
無聊又坐立不安。
  「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浪費時間?」燕鷗把水桶垂入井裡時,他質問「你開始替女巫拿東
端西了嗎?」
  「對」燕鷗說:「直到她過世。然後,我會帶她女兒到柔克。如果你想讀《真名之書》
,可以跟我們一起來。」
  於是,柔克學院收了第一位來自海外的學生,還有第一位圖書館員。如今存放在孤立塔
裡的《真名之書》,是「名字」技藝的知識與方法基礎,而真名是柔克魔法的基礎。據說,
名叫多莉的那位女孩,日後反而教導她的師傅,且成為所有治療技藝及草藥學的師傅,奠定
這門學科在柔克的尊崇地位。
  至於鴉,連與《真名之書》分開一個月都無法承受,所以他從歐若米運來自己的書,和
眾多書本一同定居綏爾。只要學院的人對書本及他表現相當敬意,他便允許他們前來研讀書
籍。
  燕鷗經年的規律也如此定下:晚春時節,他會乘「可望」出航,探尋適合前來柔克學院
的人。大多數是有魔法天賦的小孩與年輕人,有時也有成年男女。小孩多半貧窮,雖然燕鷗
從未強迫孩子同行,但他們的雙親或師傅卻鮮少知道真相。燕鷗會假扮漁夫,想僱個男孩在
他船上工作,或找女孩到紡織棚裡接受訓練,或為另一座島上的主人買回奴隸。若父母是為
了讓小孩有機會,而讓燕鷗帶走小孩,或出於貧困而將小孩賣出,為燕鷗工作,燕鷗會以真
正的象牙錢幣付款;但如果他們是把小孩賣了當奴隸,燕鷗會以金幣付款,在隔日離去,同
時,金幣也變回牛糞。
  他在群島王國中四處旅行,甚至遠至東陲,相隔多年才會返回同一城鎮或島嶼,好讓自
己的事跡淡去,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人開始談論他。人們稱他為拐兒人,一個可畏的術士,
將小孩帶往北方冰冷島嶼,在那裡吸小孩的血。威島及飛克威島上的村裡,依然流傳拐兒人
的故事,警告孩童提防陌生人。
  當時,已經有許多結手之人知道柔克在進行什麼工作。年輕人前往柔克,成年男女前去
受教與教學。對這些人而言,路途十分艱辛,因為隱匿柔克的咒文如今更為強大,讓柔克看
起來只像一片雲,或碎浪間的暗礁;柔克之風吹著,阻止任何船艦進入綏爾灣,除非船上有
術士,知道如何轉移風向。然而,人們繼續前來,隨著歲月流逝,終於需要一棟比綏爾鎮房
屋更大的房舍。
  群島王國中,依照傳統,男人造船、女人造屋。但在建造大型屋舍時,女人會讓男人一
起工作,沒有「礦工不許男人入礦場」,或「造船匠禁止女人觀看安舵」等迷信。因此,力
量神通的男女在柔克建起宏軒館,基石安置在綏爾鎮上方一座山頂,靠近大林,面向圓丘。
牆垣不僅以石頭、木材建立,更以魔法為基底、以咒語強化。
  彌卓站在山頂,說:「就在我所站之處,下面有一條水脈,泉水永不枯竭。」眾人小心
翼翼向下挖掘,找到水源,讓水流恣意躍入陽光;而宏軒館首先建妥的部分,就是最內層心
臟地帶:湧泉庭。
  彌卓與伊蕾哈在白磚道上漫步,四牆尚未築起。
  伊蕾哈曾在噴泉旁種植一棵大林挖來的小山梨樹。兩人前來確定小樹是否順利茁壯。春
風自柔克圓丘強勁吹下,面海而去,令噴泉水流歪斜四散。圓丘山坡上有一小群人,年輕學
生正向偶島術士手師傅亥加學習如何施展幻象。星花草綻放後,灰燼飄散風中。萸燼的髮絲
也出現灰痕。
  「那你去吧」她說:「讓我們來解決律條的問題。」她眉眼悍銳如昔,但與他說話的語
氣已鮮少這般嚴厲。
  「伊蕾哈,妳要我留,我就留下。」
  「我是想要你留下。但是別留!你是尋查師,必須四處探尋。只是,要讓眾人對『道』
--瓦利斯希望稱為『律條』--產生共識,比建造宏軒館加倍困難、爭端更多。我真希望
我能就此離開!我希望能和你如現下這般一同漫步??也希望你不去北方。」
  「我們為何爭執?」彌卓頗為喪氣地問。
  「因為人數增多了!把二、三十個有力量的人聚在同室之內,各人有各自的想法,而把
一向任意而為的男人與女人放在一起,就會相互憎恨。我們這些人之間,的確存有一些明顯
、具體的差異。這些差異必須解決,卻又不容易辦到。但只要有一點善意,就能帶來莫大好
處。」
  「是瓦利斯嗎?」
  「瓦利斯,以及幾個男人。他們把身為男人這點看得比其他事重要。他們鄙視太古力,
更覺女人的力量與太古力有關,所以不可靠。難道力量可以由凡人控制或利用麼!但是他們
看待『男人』,猶如我們看待『世界』,所以,他們堅持真正的巫師非男人不可。而且要禁
慾。」
  「啊,那件事。」彌卓語帶哀傷。
  「就是那件事。姊姊昨晚告訴我,她、安尼歐和其餘木匠提議,在宏軒館為他們搭建一
部分專屬,甚至獨立的屋子,好讓他們維持自己的純淨。」
  「純淨?」
  「這不是我說的,是瓦利斯說的。但是他們拒絕了。他們希望柔克律條將男女分離,而
且他們要讓男人決定一切。我們能做出什麼妥協?他們如果不願與我們合作,為什麼要來這
裡?」
  「我們應該送走不願意合作的男人。」
  「走?懷著怒氣嗎?好告訴瓦梭或黑弗諾的梟雄,柔克女巫正醞釀一場風暴?」
  「我忘了??我老是忘記。」他沮喪地說:「我忘了囚室的牢牆。我在外面時,不像現
在這麼笨??在這裡,無法相信這裡會是牢獄,但在外面,沒有妳,我會想起??我不想離
開,但是我必須離開;我不想承認在這裡的事可能錯了,或可能出錯,但我必須接受??伊
蕾哈,這次我會離開,往北方去,但我回來後就會留下。我會在這裡找到我需要的。我不是
已經找到了嗎?」
  「沒有」她說:「你只找到我??但在大林中有很多可尋找的事物,甚至足以讓你免於
四處奔波。為什麼要去北方?」
  「好到達英拉德島和伊亞,我從沒去過那裡,我們對那兒的巫術一無所知。『眾王之英
拉德、明亮伊亞、至壽之島』!我們在那裡一定找得到盟友。」
  「但是黑弗諾隔在我們之間。」
  「我不會穿過黑弗諾,親愛的。我打算走水路繞過。」他總是能讓她笑。他是唯一能讓
她笑的人。他離開後,她變得聲音寧靜、脾氣平和,因為她學會,在必須完成的工作面前,
不耐毫無用處。有時她依然怒容滿面,有時她會微笑,但從不放聲大笑。她會一如往常,獨
自前往大林,但在搭建宏軒館及開設學院的這幾年,她鮮少能去那裡,即使能,也多會帶一
、兩名學生同行,學習森林間的道路及樹葉的形意,因為她是形意師傅。
  燕鷗那年較晚才啟程。他帶著一名十五歲男孩,名叫小塵,是個頗有潛力的天候師,需
要在海上多加鍛鍊;他還帶著莎娃,一名七、八年前跟他一起來到柔克的六十歲婦女。莎娃
曾是阿爾克島上的結手婦,雖然毫無巫術天賦,卻熟知該如何讓一群人彼此信任、共同合作
,因而在阿爾克島上受到智婦般尊崇,在柔克亦然。她請求燕鷗帶她去見家人,她母親、妹
妹、兩個兒子。他會把小塵留在她身邊,返航時再接他們回柔克。三人在夏天橫越內極海朝
東北航行。燕鷗要小塵在船帆裡灌入一點巫風,好在長舞節前抵達阿爾克島。
  一抵達阿爾克島沿岸,燕鷗親自在「可望」周圍施下一道幻象,讓船看來像根浮木,因
為這些水域滿是海盜與羅森的奴隸販子。
  他將兩人留在阿爾克島東岸的賽瑟斯里,在長舞節後,繼續沿著伊拔諾海峽航行,打算
沿歐莫爾島南岸朝西前進。他繼續在船上施加幻象。仲夏燦爛清澈陽光裡,隨著北風吹拂,
他看見歐恩山幽長山脊、輕盈山巔,在藍色海峽及較模糊的藍褐色陸地上高遠聳立。
  你看,彌卓。你看!
  那是黑弗諾,他的家鄉、家人所在之處,不知他們是死是活;那是安涅薄在山上長眠之
所。他從未返回,從未如此靠近。已多少年了?十六年、十七年?無人認得他,無人記得少
年河獺,只有河獺父母和姊姊還記得--如果他們還活著。而黑弗諾大港裡一定有結手之人
,雖然年少時不認識,但他如今總該認得他們。
  他沿著寬廣海峽航行,直到歐恩山隱藏在黑弗諾灣口岬角之後。得通過那狹窄通道,才
會再看到歐恩山,之後,他就能看到那座高山的全貌,包括綿延山坡及攀高山頂,俯瞰十二
歲時試圖招起巫風的平靜水域。繼續前行,他會看到高塔從水邊立起,先是模糊的點和線,
而後抬起鮮豔旗幟,抬起在世界中心的白色之城。
  如今避開黑弗諾,只為膽怯,擔心自身安全、擔心發現家人已死、擔心太清晰憶起安涅
薄。
  因為他有好幾次都覺得,他召喚生時的她,因此死去的她亦可能召喚他。連結兩人、讓
她救了他的羈絆尚未斬斷。許多次,她都進入夢境,靜靜站著,就像他首次在薩摩里惡臭的
塔上看到她時一樣。多年前,他透過泰立歐那名瀕死治療師之意象,看到她在暮色裡,在石
牆旁邊。
  他如今從伊蕾哈與別的柔克人那裡,得知那道牆是什麼。那道牆立於生者與死者之間。
那個意象中,安涅薄走在這半邊,而非朝向黑暗的那半邊。
  他害怕曾經解放過自己的她嗎?
  他搶過強勁的風,繞過南角,航入黑弗諾大灣。
  旗幟依舊在黑弗諾城塔頂飄舞,王依舊統治當地,旗幟上畫著他侵佔的城鎮島嶼。王就
是藩王羅森,從未離開終日端坐、有奴隸服侍的大理石宮殿,看著厄瑞亞拜之劍的影子像大
日晷影子般掠過下方屋頂。他下達命令,奴隸回答:「事已辦妥,吾王。」他舉行朝會,老
人前來說:「遵命,陛下。」他召喚巫師,而法師早生前來,低身鞠躬。「讓我走路!」羅
森大喊,以衰弱雙手擊打麻痹的雙腿。
  法師道:「陛下,如您所知,我淺薄的技藝並無幫助,但我已派人帶來全地海最偉大的
治療師,他住在納維墩島,一旦抵達,陛下一定能再行走,還能在長舞節上歌舞。」
  接著羅森又是詛咒,又是哭泣。奴隸為他端酒,法師鞠躬後離開,一面檢查確保麻痹咒
依然有效。
  對早生而言,讓羅森當王,比他自己公開統治黑弗諾方便得多。軍人不信任有法藝的人
,也不喜歡服侍他們。無論法師有何力量,除非與莫瑞德之敵同樣法力強大,否則一旦士兵
與水手選擇抗命,他便無法集結軍隊和艦隊。人民懼怕、服從羅森,已是舊習,而且根深柢
固。他們相信羅森曾擁有的力量,包括大膽的策略、堅定的領導,及全然的殘忍,也相信他
從未擁有的力量,包括能掌控服侍他的巫師。
  如今,除了早生及一、兩名卑微術士外,已沒有巫師服侍羅森。早生已一個接一個趕走
或殺害跟他競爭羅森寵信的對手,因此,多年來一直獨享統御黑弗諾的權力。
  他還是戈戮克的學徒及助手時,鼓勵師傅修習威島的民間智識,發現只要戈戮克耽溺於
水銀,自己便完全自由。但戈戮克突來的厄運撼動他。整件事之中,有某種謎團、某個缺失
的部分或人物。他傳喚有用的獵犬來協助,自己亦仔細調查。戈戮克在哪裡自然不是秘密。
獵犬直直追蹤到山壁中一道裂隙,說戈戮克深埋其中,早生完全不打算掘起他。獵犬卻追蹤
不到原本跟戈戮克在一起的男孩,他說不出男孩是否跟戈戮克一起在山裡,或逃逸無蹤。獵
犬曾說,男孩不像巫師般留下咒法痕跡,且隔日下了一整晚大雨,獵犬以為已找到男孩蹤跡
時,其實找到的是女人的蹤跡,而且她已經死了。
  早生未因此懲罰獵犬,但牢記這次失敗。他不習慣失敗,也不喜歡;他不喜歡獵犬說的
男孩河獺,但他還是記得。
  貪求權力的慾望會自我飽食,不斷在吞噬中增長。早生苦於飢餓。他餓壞了。統治黑弗
諾這塊只有乞丐與貧農的土地,不得滿足。如果馬哈仁安的寶座上只坐著一個酒醉的殘廢,
那擁有馬哈仁安寶座有何益處?城中宮殿只住著搖尾乞憐的奴隸時,宮殿又能為他增添什麼
光彩?他想要的女人,他都能得到,但女人會耗竭法力、吸走力量。他不要女人靠近,他渴
望擁有敵人,一個值得摧毀的對手。
  一年多來,間諜陸續向他喃喃回報:有一宗秘密叛變,橫跨整個領土;一群反叛的術士
,自稱結手。他急切想找出敵人,因此偵察了類似的一群人,發現不過是一堆老女人、產婆
、木匠、挖水溝的、鐵匠學徒,還有一、兩個小男孩。早生受辱又憤怒,將他們連同告密者
一起處死,以羅森之名公開處決,罪名是秘密謀反。最近不乏這類威嚇行為,但這有違他的
作風。他不喜歡將自己騙得團團轉的笨蛋公諸於世,寧願以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時程,好好
對付。想要獲得滋養,恐懼就必須立即呈現,他需要看到別人怕他,聽見他們的畏懼、聞到
恐懼、嘗到害怕。但既然他以羅森之名統治,軍隊及人民害怕的必是羅森,自己須躲在幕後
,只能靠奴隸及學徒勉強湊數。
  不久前,他派獵犬負責某件工作,事成後老人對他說:「你有沒有聽過柔克島?」
  「在柯梅瑞島西南。瓦梭海爺擁有那座島已經四、五十年了。」
  早生鮮少離城,但熟知整個群島王國,頗為自豪。他從水手報告及宮中保存的絕妙古航
海圖認識群島,在夜晚研讀地圖,沉思下一步該如何、往何處拓展帝國。
  獵犬點點頭,彷彿對柔克的興趣就只限於位置。
  「怎麼了?」
  「那群人燒死之前,你曾嚴刑拷問一個老婦人,記得嗎?行刑那人告訴我了。她提到柔
克的兒子,呼喚他過來,你知道嗎?叫得好像他有力量過來一樣。」
  「那又如何?」
  「有蹊蹺。內陸村莊的一名老婦,連海都沒看過,卻叫得出那麼遠一座島的名字。」
  「她兒子是漁夫,會談論旅途中見聞。」
  早生揮揮手。獵犬嗅嗅鼻子,點點頭離開。
  早生從未忽視獵犬提起的任何小事,因為許多小事都已證明不小,更因動不了獵犬,而
不喜歡那老人。他從未稱讚獵犬,也儘少利用,但獵犬太有用,不得不用。
  巫師將柔克這名字留在腦海,他再度聽到這名字,且出現在相同的連接點時,他知道獵
犬又追到真正蹤跡。
  羅森在歐莫爾島南邊的巡邏隊抓到兩名十五、六歲男孩和一名十二歲女孩,三人搭乘偷
來的漁船,順著法術風航行。巡邏隊船上有天候師,喚起大浪淹沒贓船,才抓到三人。在押
回歐莫爾島途中,一個男孩崩潰,哀嚎哭訴提到加入結手。聽到結手,押解的人便說,他們
會先拷問後燒死,男孩一聽,哭求放過他,他願說出結手、柔克,以及柔克上偉大法師的事
情。
  「把他們帶進來。」早生對信差說道。
  「女孩飛走了,大人。」那人很不情願地說。
  「飛走了?」
  「她變成鳥形。說是鶚。沒想到這麼小的女孩也會。在發現以前,她就逃走了。」
  「那就帶男孩過來吧。」早生極有耐性地說道。
  他們帶來一個男孩。另一個男孩在跳船橫越黑弗諾灣時,被弩箭射死。帶進來的男孩因
恐懼而抽搐連連,連早生都感到鄙棄。他怎麼能恐嚇一隻早就懼怕得盲目崩碎的生物?他在
男孩身上施了縛咒,讓他像石雕直立不動,站了一天一夜。偶爾,他會對雕像說話,說它是
個聰明小夥子,說不定可以在皇宮裡當個好學徒,也許最後還去得了柔克呢,因為早生也正
打算前往柔克,去會會那裡的法師。
  他將男孩解縛時,男孩試圖假裝自己還是石頭,不肯說話。早生必須進入男孩的心智,
用在很久之前戈戮克還是名副其實的技藝大師時,從他那兒學來的方法。他盡力挖掘。之後
,男孩毫無用處,必須處理掉。他再次被這些人的愚蠢耍弄,深感恥辱,而且他對柔克的瞭
解,僅只於結手在哪裡、有所教導巫術的學院。然後,他得知一個男人的名字。
  光想到巫師學院,就讓他發笑。野豬學校,他想,烏龍學院!但是力之子正在柔克集結
共謀,似乎頗有可能,愈想到有任何巫師聯盟或同盟,他就愈驚駭。這不自然,除非存在於
極大的力量之下、一個主宰意志的壓力??一個法師的意志,強盛到足以使強大巫師為之效
勞。這正是他要的敵人!
  獵犬在樓下門外等待。早生叫他上來。「燕鷗是誰?」他見到老頭劈頭就問。
  獵犬年事已高,看起來愈發人如其名:皺紋滿佈、鼻子長尖、眼神哀傷。他嗅嗅鼻子,
似乎打算說不知道,但他知道最好別對早生說謊。他嘆口氣。「是河獺」他說:「就是殺了
老白臉的人。」
  「他躲在哪裡?」
  「他根本沒躲起來。在城裡四處走動,跟人說話,到巷底村見他母親,就在那山附近。
他現在就在那兒。」
  「你應該立刻告訴我!」早生說。
  「我不知道你在追他。我已經追了他許久。他騙過我。」獵犬毫無怨懟地說。
  「他詐騙、殺害一名偉大巫師,我師傅。他很危險,我要報復。他在這裡跟誰說過話?
我要抓到他們,然後再來處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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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3:16 |只看該作者
  「港邊的一些老婦人、一個老術士、他姊姊。」
  「把他們抓來這裡。帶我的手下去。」
  獵犬抽抽鼻子,嘆了口氣,點點頭。
  從抓來的人身上得不到多少資訊。與先前一模一樣:他們屬於結手,而結手是一個強大
術士的聯盟,位於莫瑞德之島,又稱為柔克。叫做河獺或燕鷗的人來自那裡,不過他原籍黑
弗諾。雖然他只是尋查師,眾人卻很尊敬他。姊姊不見了,也許跟河獺一起去巷底村,他們
母親住的地方。早生在他們迷茫愚笨的腦袋裡翻搜,下令對其中最年輕的一人施以酷刑,然
後把他們燒死,羅森坐在窗邊就看得到。國王需要些消遣。
  這些事只花了他兩天。這段期間,早生注視、刺探巷底村,他派獵犬先行前往,然後將
自己的「呈象」送去一同觀察。一得知河獺行蹤,他快速拍著老鷹翅膀,全速前進。早生是
非常傑出的變換師,無所畏懼,甚至敢化為龍形。
  早生知道自己必須謹慎應付。河獺擊敗提納拉,加上柔克,有某種力量存於他體內,或
與他同行。但是早生很難懼怕一個跟產婆之輩相處甚歡的卑微尋查師,無法自貶身分,偷偷
摸摸、躲躲藏藏前進。因此,他大白天便降落在巷底村房屋零星四散的廣場,將利爪摺回成
人腿、巨翅揮為手臂。
  一個小孩哭叫著跑向母親。四周無人,但早生轉過頭,依舊帶著一絲老鷹敏銳、僵硬的
迴旋,盯視。巫師識得巫師,他知道獵物在哪間房舍。他走過去,將大門一推。
  一名細瘦褐膚男子坐在桌前,抬頭看他。
  早生舉手,要在男子身上施加縛咒。他的手定住,動彈不得地在身旁半舉。
  所以,這是一場競賽,有個值得對戰的敵人!早生往後退一步,微笑著將雙手外舉,向
上舉,動作緩慢穩定。無論對方做什麼,都定不了他。
  房子消失。沒有牆壁、沒有屋頂、沒有人影。晨光下,早生站在村莊廣場的塵土上,雙
臂高舉在天。
  這當然只是幻象,卻也稍微阻礙他的咒語,他必須解除幻象,帶回周圍門框、牆壁、屋
樑、陶製餐具上的一閃、石壁爐與桌子。但無人坐在桌前。敵人消失了。
  早生很生氣,非常生氣,如盤中食物被奪走的餓漢。他召喚燕鷗重新出現,但他不曉得
燕鷗真名,無法掌控他的心或智。召喚無人應答。
  他大步踏離房子,轉身,施下火咒。火苗立刻迸出,屋頂、牆壁及每扇窗都竄出火舌,
婦女尖叫逃出。她們方才一定躲在後面房間,他絲毫沒注意。「獵犬。」早生心唸獵犬真名
使出召喚咒。老人不得不來,對此十分不快,說:「我就在下面那邊酒館裡,你只要說我的
通名,我就會過來了。」
  早生看了他一眼。獵犬立即閉嘴,不能多言。
  「我准了才能說話。」巫師說:「那人在哪裡?」
  獵犬朝東北方點頭。
  「那裡有什麼?」
  早生打開獵犬嘴巴,給他足夠聲音,他以平板死枯的音調說:「薩摩里。」
  「他是什麼形體?」
  「河獺。」平板的聲音說道。
  早生笑了:「我去等著抓他。」他的人腿變成黃色利爪,手臂變成寬廣羽翅,老鷹一飛
沖天,越風而去。
  獵犬嗅嗅,嘆了口氣,不情願地拖著腳步尾隨在後,身後村落火焰熄滅,孩童哭泣,婦
女在老鷹身後叫喊詛咒。
  試圖行善的危險,在於內心會混淆善意與善行。
  一隻河獺沿著葉納伐河快速下游,想的不是這些。除了速度、方向、河水甜美的味道及
游泳的甜美力量之外,牠其實想得不多。但彌卓坐在巷底村奶奶家桌前,跟母親、姊姊說話
時,他想的正是跟這個差不多的念頭,之後屋門一推而開,那可怕的閃耀身形便站在門口。
  彌卓來到黑弗諾時心想,無意害人便不會傷人。但他已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孩童因為
他身在那裡而死,他們在折磨中死去,被活活燒死;他讓姊姊、母親和自己陷入恐怖的危險
,還危及柔克。如果被早生(他只知道此人的通名及惡名)抓到,被他利用一如他人,柔克
眾人都將暴露在那巫師的力量及他掌握的船艦軍隊之下。彌卓那時就會將柔克出賣給黑弗諾
,如同不知名巫師將柔克出賣給瓦梭一般--也許那人也以為自己不會傷人。
  巫師前來時,彌卓一直想著該如何立刻離開黑弗諾,而不引人注意。他依然無解。
  現在身為河獺,他只想永遠維持河獺形體,當隻河獺,待在甜美褐水、活動河流中。對
河獺來說,沒有死亡,只有生命到達盡頭。但這隻滑順動物有人類的心智,小河流經薩摩里
西方山丘時,河獺爬上泥濘河岸,化回人形蹲在河邊顫抖。
  現在要去哪兒?為何來到這裡?
  他沒有想法。他選擇最方便的形體,照河獺習性跑到河邊,照河獺習性泅水,但他必須
回到人類形體,才能像人類思考、躲藏、決定,以人類或巫師的方式行動,對抗獵捕他的巫
師。
  他知道自己不是早生的敵手。為了定住第一個縛咒,他已用盡力量抵抗。幻象及變換是
他僅剩技法,若再次面對那巫師,他一定會被摧毀,柔克也跟他一起。柔克及其子民、他心
愛的伊蕾哈,還有芙紗、鴉、多莉,所有人;白色中庭內的噴泉、噴泉邊的樹。只有大林挺
得下去,只有碧綠、無言、屹立不搖的山陵。他聽見伊蕾哈說「黑弗諾隔在我們之間」;他
聽見她說「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一體」。
  他抬頭。凌駕河流之上的山邊,就是他與提納拉、還有在他腦中的安涅薄,曾一同來到
的山邊。繞過後略走幾步就是那道裂隙,那道密縫,夏日碧草下依然清晰可見。
  「母親」他跪著說道:「母親,對我開啟。」
  他將雙手覆蓋在大地密縫之上,手裡卻無力量。
  「讓我進去,母親。」他以與山坡同樣古老的語言低聲道。地面略略顫抖後開啟。
  他聽見一隻老鷹尖鳴。他站起身,躍入黑暗。
  老鷹飛來,在山谷、山坡、河邊柳樹上盤旋尖鳴。牠盤旋、搜尋又搜尋,後循原路飛回

  良久之後,已是向晚,獵犬蹣跚走入山谷。他不時停停嗅嗅,在山坡旁大地裂隙邊坐下
,歇息疲累雙腿。他研究翻起的新鮮土塊、草被壓扁的地方,輕撫彎扁草莖,讓它站直。他
終於站起身,到柳樹下清澈水邊喝口水,走回山谷,朝礦坑前進。
  彌卓在疼痛中、在黑暗中醒來。漫長時間裡,也只有這兩樣陪他。疼痛來來去去,黑暗
隨侍在側。光線一度微亮近乎黃昏,他勉強看到四周。一道斜坡從他躺臥處往下伸向一面石
牆,石牆對面又是黑暗,但他無法起身走到石牆,疼痛再次激烈回到手臂、大腿、頭顱。黑
暗包圍他,一切消失無蹤。
  口渴,伴隨而來的是疼痛。口渴,還有流洩的水聲。
  他試圖記起該怎麼發出亮光。安涅薄嗚咽哀傷地對他說:「你不能製造光嗎?」但他不
行。他在黑暗中匍匐前進,直到水聲愈來愈大、身下石頭盡濕,他盲目摸索直到發現水為止
。他喝水,試圖再從濕潤石頭邊爬走,他非常冷,一隻手臂疼痛無力。頭又痛了,他抽噎顫
抖,試著將自己縮成一團取暖。沒有溫暖,也沒有光線。
  雖然四周依然一片漆黑,他卻坐在離他躺著不遠的地方看著自己。他全身蜷縮,癱散在
地,附近有條雲母岩脈滲滴出的小水流,不遠處還縮著另一堆腐爛的紅絲綢、長髮、骨頭。
在那之外,一串岩穴向深處延伸。他看到其中的岩室通道遠比所知延伸得遠。他以同樣事不
關己的興味看著那串岩穴、提納拉與自己的身體。他感到一陣淡淡懊悔,今天會死在自己殺
死的人身邊,也算公平。這樣也對。沒有什麼不對。但他體內有某種事物在痛,不是尖銳的
肉體疼痛,而是漫長、一生的哀痛。
  「安涅薄。」他說。
  然後,他回到自己體內,手臂、大腿、頭上感到強烈痛楚,在盲然黑暗中噁心、暈眩。
移動身體時,他痛得啜泣,但還是坐起身。我一定要活下去,他心想,我一定要記得如何活
下去、如何發光。我一定要記得。我一定要記得樹葉的影子。
  森林有多遠?
  心有多遠,它就有多遠。
  他在暗中抬起了頭,一會兒,他稍微移動完好的手,黯淡的光從手上流洩。
  石穴頂在遙遠上方,雲母岩脈滴下的孱弱水流在燐火中短促閃爍。
  他再也看不見之前所見的石室與通道,視覺已無關乎己,游離體外。他只看得到一抹光
在他四周與眼前。一如他與安涅薄穿過夜裡,走向她的死亡,一步步踏入黑暗。
  他跪起身子,才想到輕聲說:「謝謝妳,母親。」他站起,又跌下,左腿一陣疼痛,令
他大喊出聲。一會兒,他再試一次,站了起來,開始前進。
  他花了許多時間越過石穴。他將損傷的手臂放入襯衫,完好的手按在大腿關節,讓走路
輕鬆些。兩側牆壁逐漸縮成一條通道,這裡的岩頂壓低許多,離頭頂不遠,清水從一面牆上
滲出,在地下岩石間聚成小池。這不是提納拉幻覺中神妙的紅色宮殿,有高聳廊柱寫著神秘
銀色符文;這裡只有泥土,只有乾土、岩石、水,空氣沁涼沉靜。除了小溪答答聲,一切靜
默。法術光外黑暗一片。
  彌卓低下頭,站在那兒。「安涅薄,妳能回這麼遠來嗎?我認不得路。」他稍待片刻。
他看到黑暗,聽到寂靜。他緩慢而停歇地進入通道。
  早生不清楚那人如何逃離他的法眼,但有兩件事很肯定:他比早生遇過的法師都強大,
而且他會儘快回到柔克,因為那是他力量的泉源與中心。試圖比他早到一步也沒有用,他遙
遙領先,但早生可以追隨在後;如果自己的力量不夠,還會有一股力量,令所有法師莫之能
禦。莫瑞德不也幾乎被擊倒嗎?且擊倒他的不是巫術,只是由敵方作法而叛變的軍力。
  「陛下,您正派遣船艦」早生在眾王之宮,向坐在手扶椅上的瞠目老人說道「內極海南
方聚有強大敵人,要來攻擊您,我們將前往殲毀。百艘船艦將自大港、歐莫爾島、南港、及
您的采邑厚斯克島出動,是世界上最壯大的海軍!我會親自領軍,而榮耀將歸屬於您。」他
帶著公然的嘲笑說道,讓羅森以恐怖眼神盯著他,終於開始了解誰是主人、誰是奴隸。
  早生對羅森手下全盤掌握,兩天內,大批船艦已從黑弗諾出發,沿路蒐得貢品。八十艘
船艦在正確穩定的法術風吹拂下,航經阿爾克島及伊里安島,直奔柔克。有時早生會穿著白
絲袍,握著由極北海獸角雕成的白色長杖,站在領航戰艦的船首甲板,百支船槳如海鷗翅膀
拍擊。有時他自己便是海鷗,或老鷹,或飛龍,在船艦前方或上方飛行,兵將看到他如此飛
行,便叫喊:「龍主!龍主!」
  船艦停靠伊里安島,補給水與食物,如此快速出動數百名兵士,船艦少有時間裝載補給
品。他們蹂躪伊里安島西岸城鎮,四處劫掠,在維斯提及柯梅瑞島也如法炮製,盡可能掠奪
,燒毀遺留物件。然後,大批艦隊轉向西方,朝柔克唯一港口--綏爾灣--航行。早生從
黑弗諾那些地圖上得知這海港,知道海港上有座高陵。船艦靠近時,他變身龍形,由船隻上
空騰越而起,引領船艦,目光朝西凝視,尋找山陵蹤影。
  他看到模糊碧綠的山陵在迷霧海面上時,放聲大喊--船上的人都聽到龍的尖鳴--並
加速飛行,讓他們尾隨在後,前往征服。
  柔克傳言當地受咒法保護、由誦咒隱藏,凡人眼睛無法看到。如果那山陵及他如今在山
陵前看到的開展海灣有任何咒語,之於他也僅是薄紗,透明可見。他飛越海灣、橫渡小鎮及
山坡上半完成的建築,抵達高聳碧綠山頂,雙眼無可模糊,意志無可挑戰。他在山頂伸長龍
爪,拍擊鏽紅雙翅,降落在地。
  他以自己的形體站著,沒有變身。他警覺、忐忑地站著。
  風起,長草在風中點頭。夏日正進入尾聲,長草已乾枯變黃,除了綴邊的小白點之外,
沒有半朵鮮花:一名女子走上山,穿過長草,朝他前來,她未沿任何小徑,從容不迫。
  他以為他已舉手誦咒,阻止女子;但他沒舉起手,而她繼續前進,直到離他兩臂之遙略
低處,方才停步。
  「告訴我你的真名。」她說,而他答:「帖列爾。」
  「帖列爾,你為什麼來這裡?」
  「來摧毀你們。」
  他盯著她,看到一名圓臉中年婦女,身形矮小結實,髮中帶有灰絲,深色眼眸在深色眉
下,雙眼擒住他的雙眼、擒住他的人,從他口中帶出實話。
  「摧毀我們?摧毀這座山丘?那邊的樹木嗎?」她低頭朝離山不遠的樹林望去。「也許
創造這一切的兮果乙可以毀壞一切;也許大地會自行摧毀,或在最後,透過我們的手,自行
摧毀。但不是透過你的手摧毀。虛假的王、虛假的龍、虛假的人,等你明白自己站在何處,
再來柔克圓丘。」她的手作勢朝土地一揮,轉身循著前來的方向,穿越長草下山。
  如今,他看到山頂上還有人,許多人:男男女女、孩童、生者與死者的靈魂,許許多多
。他極端恐懼,整個人縮成一團,試圖施咒隱藏自己,不讓所有人看到。
  但他沒有施咒,身上不剩半點魔法。魔法盡失,自他體內流入這座可怕山丘,流入腳下
這可怕土地,消失。他不是巫師,只是與旁人一樣的凡人,毫無力量。
  他知道這點,徹底明瞭,卻仍試圖誦咒,在唸誦中舉起雙臂,怒擊空氣。然後他往東方
看,竭力尋找戰艦船槳的閃擊,尋找前來懲罰這些人、前來拯救他的艦隊風帆。
  他只見到水上一片霧氣,覆蓋海灣口外。在他注視下,霧氣轉濃、轉暗,越過緩擊浪波
,森森逼近。
  大地自轉向陽,創造白晝與黑夜,大地內卻無白晝。彌卓徹夜行走。他的跛腳愈趨嚴重
,也無法一直維持法術光閃亮。光熄滅時,他必須停步、坐下、睡覺。睡眠永遠不是他以為
的死亡。他總是冰冷、總是疼痛、總是口渴地甦醒,而他能發出微弱的一點光芒後,便起身
行走。他一直沒見到安涅薄,但知道她在彼處。他尾隨她身後。有時是寬敞房室,有時是一
池池靜水,沉靜難以打破,但他仍從中喝了幾口水。他覺得自己漸行漸深,過了好長時間,
最後抵達最長的水池,之後坡道再度攀升。現在,安涅薄有時跟在他身後。他可以說出她的
真名,但她沒回答;他說不出其餘名字,但是他可以想著樹、想著樹根,這裡是樹根的王國
。森林有多遠?樹走多遠,它就有多遠。與生命一樣遠,與樹根一樣深,與葉片投射的疏影
一樣遠。這裡沒有影子,只有黑暗,但他繼續前行,繼續前行,直到看見安涅薄在他前面。
他看到她眼中閃光、她鬈髮雲朵。她回頭看他片刻,然後轉身沿著一條長長陡坡,輕盈地往
黑暗裡跑。
  他站的地方並非完全漆黑。空氣在他臉上浮動。遙遠前方,微弱細小地出現一道不是假
光的光芒。他向前行。他已匍匐前進許久,拖著撐不住身體重量的右腳。向前行。他聞到夜
風氣息,透過樹枝及葉片看到夜空。一段彎曲橡木樹根形成洞穴開口,大約一人或一隻獾能
爬過的大小。他爬過去。他便如此躺在大樹根下,看著天光殞退,一、兩顆星辰從葉片間冒
出。
  獵犬就在那裡找到他,離山谷數哩外,薩摩里西邊,法力恩大森林邊緣。
  「找到你了。」老人說,低頭看著那泥濘鬆弛的身體。他又惋惜地加上一句:「太遲了
。」他彎下腰,想知道是否能抱起或拖動他,卻感覺一絲生命的溫暖。「你命很硬嘛」他說
:「好了,醒醒。快點。河獺,醒醒。」
  河獺雖然坐不起身,幾乎無法言語,但認得獵犬。老人將自己的外套圍在河獺肩頭,讓
他從水壺裡喝兩口水,然後蹲在河獺身邊,背倚橡樹粗壯樹幹,望入森林片刻。天色近晚。
氣候炎熱,夏日陽光透過樹葉,散成千種濃淡綠光。一隻松鼠在橡樹上遠遠叫罵,松鴉予以
回應。獵犬抓抓脖子,嘆了口氣。
  「巫師照常追錯方向」他終於開口「說你已經去柔克島,他會在那裡逮到你。我什麼都
沒說。」
  他看著他只知道叫做河獺的人。
  「你跑到裡面,那個關著老巫師的洞裡,對吧?你找著他了嗎?」
  彌卓點點頭。
  「嗯哼。」獵犬吐出一聲短促嘟噥的笑「你找著你要找的東西了吧?我也是。」他發現
同伴陷入一陣煩鬱,便說:「我會把你弄出去的。等我喘口氣,就去下面那村莊找個車夫過
來。你好好聽我說,不要急。我這幾年來追你,不是為了把你交給早生,像我把你交給戈戮
克一樣。這事我很愧疚。我一直在想,當初跟你說過,有法藝的人應該團結、為某人工作。
那時我看不到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害了你一次,我便想,如果再碰上你,我便要幫你一把。
也算尋查師之間的情分,懂吧?」
  河獺呼吸愈漸急促。獵犬將手覆蓋在他手上片刻,說:「不要擔心。」然後站起身「好
好休息。」
  獵犬找到一名願意將兩人載往巷底村的車夫。河獺母親跟姊姊目前住在表親家,盡力重
建焚毀的屋子。她們以不可置信的喜悅歡迎河獺回來。她們不知道獵犬與藩王及他手下巫師
的關係,把他當自己人,認為他找到河獺半死不活地躺在森林裡,又帶他回家,真是個好人
。「他是智者」河獺母親玫瑰說道:「一定是智者。」這樣一個人值得她們盡心款待。
  河獺復原得慢。接骨師盡力救治他骨折的手臂及受傷大腿,智婦在他手上、頭上、膝蓋
上為岩石割破的傷口塗抹藥膏,母親為他找來菜園及莓叢間找得到的各式美味,但他依然與
獵犬當初帶回來時一樣,虛弱衰竭地躺著。巷底村智婦說,他體內沒有心。他的心在別處,
被憂慮、恐懼或羞愧吞蝕。
  「所以心在哪裡?」獵犬問。
  河獺良久沉默後回答:「柔克島。」
  「老早生帶船艦去的地方。我懂了。那裡有朋友。好吧,我知道其中一艘船回來了,我
在下面那邊酒館裡看到其中一名船員。我去打聽打聽,問問他們有沒有到柔克、那裡發生了
什麼事。我能告訴你的是,老早生好像晚回了。嗯哼,嗯哼。」他又吐道,覺得自己的笑話
很有趣。「晚回了。」他重複,然後站起身。他看看形銷骨立的河獺。「好好休息。」他說
,隨即離去。
  獵犬去了幾天。他乘馬車返回時,神情讓河獺姊姊急急忙忙衝去告訴河獺:「獵犬要不
是打勝仗,就是發了!他搭著光鮮馬車,前面一匹光鮮的馬拉著,像王子一樣!」
  獵犬緊跟在後進了屋:「這個嘛,首先,我一到城裡,就往皇宮跑,去打探消息。結果
我看到什麼?我看到老海盜王雙腳站著,像過去一樣發號施令。站著!他已經好幾年沒站過
了。發號施令!有些人聽令行事,有些人沒有。我離開那兒,在那種情況下,皇宮可危險著
。我到朋友那裡走走,問問老早生跑去哪裡、艦隊是不是去了柔克又回來。他們說,沒人知
道早生去了哪兒,他也沒送個信回來。他們開我的玩笑,說也許我找得著他,嗯哼,他們知
道我有多愛戴他。至於那些船呢,有些船回來了,船上的人都說他們根本沒到柔克島,連看
都沒看到,直直穿過航海圖上說有島的地方,結果卻沒有島。還有從其中一艘大戰艦下來的
人,說靠近本來應該有島嶼的地方時,卻闖進一團跟濕布一樣厚重的霧裡,海也變得很厚重
,船槳手連槳都差點划不動。他們說陷在裡面一天一夜,逃出時,海上看不到半艘艦隊的船
隻,奴隸都快反叛了,船長便速速返航。另一艘船,那艘老『烏雲』,以前是羅森的船,那
時也進港了。我跟船上下來的人聊了兩句,他們說柔克原本所在地,除了濃霧跟暗礁外,什
麼也沒有,他們便跟其餘七艘船艦繼續往南航行,遇上瓦梭航來的艦隊。說不定那裡的藩王
也聽說有大艦隊前來劫掠,因為他們沒停下來問問題,直接對我們的船艦發射巫火,靠到船
邊想強行登船。跟我聊過的人都說,光是要從那些人手裡逃跑就已是苦戰,還有人沒逃出來
。整段時間他們都沒有早生的訊息,而且除非船上有袋子師,否則也沒人操作天候。從『烏
雲』下來的人說,他們沿著內極海海岸回來,像打敗的狗群一樣,一隻接一隻,亂七八糟。
你喜歡我帶給你的消息嗎?」
  河獺一直強忍著不掉淚,他藏起臉。「喜歡。多謝。」
  「就想你會喜歡。至於羅森王」獵犬說:「誰知道。」他抽抽鼻子,嘆了口氣。「我要
是他,早就退休了。我想我自己也該退休了。」
  河獺終於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與聲音。他擦擦眼睛鼻子,清了清喉嚨,說道:「這主意可
能不錯。來柔克好了。比較安全。」
  「好像是個難找的地方。」獵犬說道。
  「我找得到。」河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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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3:22 |只看該作者
【彌卓】
  我們門邊有個老人,
  無論貧富一律應門,
  眾多高矮盡皆前來,
  少能通過彌卓之門。
  水就這樣流啊流,
  水就這樣流。
  獵犬留在巷底村。他可以在那裡靠尋查維生,又很喜歡那兒的酒館,河獺母親還殷勤款
待。
  初秋時分,羅森已被一條綁在腳上的繩子倒吊起來,掛在新皇宮窗邊腐爛。六名藩王正
為他的國土爭執,大艦隊在海峽及飽受巫師騷擾的海面上,相互追逐爭鬥。
  由兩名黑弗諾結手年輕術士航行掌舵的「可望」,卻帶著彌卓安然渡過內極海,抵達柔
克。
  萸燼在碼頭迎接。跛腳又枯瘦的他來到萸燼面前,握起她的雙手,卻無法抬頭面對。他
說:「我的心積壓太多死亡了,伊蕾哈。」
  「跟我來大林。」她說。
  兩人一起到大林,待到冬季來臨。之後一年,他們在流出大林的綏爾波河邊,建了一座
小屋,夏天都住在那兒。
  兩人在宏軒館工作教導,看著它一石一石蓋起,每塊石頭都浸溽在保護、延續、和平的
咒語中;他們看到柔克律條制定,卻不如所希望地穩固,總是遇上反動,因為有來自別島,
以及從學生身分躍升而成的法師,都是擁有力量、知識、自傲的男女,對律條起誓,共同合
作,共謀所有人的福祉,但每個人都看見不同的達成方法。
  年歲漸長的伊蕾哈倦於學院的熱情與問題,而愈發受到樹林吸引,因此她獨自前往,到
心能帶她最遠的地方。彌卓也在那裡行走,但走得不如她遠,因為他跛腳。
  她過世後,他獨自在大林旁小屋住了一陣子。
  秋季一日,他回到學院。從菜園邊門進入,一旁小徑可穿過田野至柔克圓丘。柔克宏軒
館的特色,便是完全沒有正門或宏偉入口,你可以從稱為後門的地方進入,這扇門雖以獸角
做成、以龍牙為框、門上雕著千葉樹,但如果從牆外一條昏暗小路前來,門的外表便平淡無
奇;或者也可以從菜園門進去,那扇門是普通橡木,有個鐵閂。可是沒有前門。
  彌卓穿過大廳及石廊,來到屋子最深處,鋪滿大理石的噴泉中庭。伊蕾哈當初種的樹如
今高高聳立,枝上漿果漸漸轉紅。
  柔克眾師傅聽說他在那裡,群集前來,無論男女,均是各種法藝的大師。彌卓前往大林
之前,曾是尋查師傅,如今,一名年輕女子教導這門技藝,如同曾受教於他一樣。
  「我一直在想」彌卓說:「你們有八人。但九是比較好的數字。你們願意的話,再把我
當成師傅吧。」
  「您要做什麼呢,燕鷗大爺?」召喚師傅問,他是伊里安島的灰髮法師。
  「我來守門。」彌卓說:「我跛腳,所以不會遠離那扇門;我年紀大,知道該對來人說
些什麼;我是尋查師,能知道來人是否屬於這裡。」
  「那會替我們免除許多麻煩和部分危險。」年輕的尋查師傅說道。
  「你會怎麼做?」召喚師傅問道。
  「我會詢問他們的真名。」彌卓說,微笑「如果他們願意告訴我,便可以進來,認為自
己學成時,就可以再出去。只要他們能把我的真名告訴我。」
  於是如此。終其一生,彌卓守著柔克宏軒館的雙門。即使世紀遷移,人事已非,面朝圓
丘開的菜園門,長久以來依舊稱為彌卓之門。第九位柔克師傅也依然是守門師傅。
  在巷底村及黑弗諾歐恩山腳下的村莊,編線紡織的婦女唱著一首打謎歌,最後一句或許
與身為彌卓、河獺、及燕鷗的人有關。
  有三件事不可能
  索利亞島浮上海
  蟠龍游在大海中
  海鳥飛入墳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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