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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澤上】
偕梅島位於黑弗諾西北、英拉德群嶼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島雖是地海群島王國的
大島之一,故事卻不多。英拉德島有光輝歷史、黑弗諾坐擁財富、帕恩島惡名昭彰,而偕梅
島只有牛隻、綿羊、森林、小鎮,還有一座籠罩全島的無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發時灰燼堆積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過那片高
聳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遊,將整片平原化為沼澤,成了一片廣幅荒
寂的水鄉澤國,有遼闊天際、稀少樹木、些許居民。土壤灰燼密雜,孕育沃饒碧翠的草地,
當地居民便以此飼養牛群,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隻,讓牲畜在數哩寬的平原上
恣意行走,仰賴河流作天然柵欄。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決定天氣變化,身旁聚集雲朵。高澤之上,夏日短、冬日長。
某個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風呼嘯的小徑交會口,兩條路都僅是牛群在蘆
葦間踏出的小徑,不太可靠。旅人尋找下一條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後一段山路時,旅人看到沼澤地零星散佈人家,不遠處有座村莊。他以為他
正朝村莊走,卻不知不覺轉錯方向。高大蘆葦在小徑兩旁密密竄長,即便何處有燈火亮起,
他也看不見。水流在他腳邊不遠處輕聲咯笑。他先前繞行安丹登山周嚴酷的黑熔岩道,已賠
上了鞋。兩隻鞋跟磨透,雙腳也因沼澤小徑的冰冷濕氣而痠痛。
天色迅速轉暗。一陣迷霧從南邊升起,遮蔽天空,只餘巨碩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風
窸窣穿過蘆葦叢,輕柔、憂傷。
旅人站在路口,回應蘆葦吹哨。
有東西在小徑上移動,黑暗中一個巨大陰影。
「妳在那裡嗎,親愛的?」旅人說,他說的是太古語,創生語。「那就來吧,烏拉。」
小母牛朝他走了一、兩步,走向牠的真名,他也向前迎接。他憑觸覺辨認出巨碩頭顱,撫摸
雙眼間絲滑凹陷,輕搔新角根部的前額。「很美,妳很美。」他說,吸入牠滿是草香的氣息
,倚向龐大溫暖。「妳願意帶領我嗎,親愛的烏拉?妳願意帶領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嗎?」
他很幸運,遇上農場小母牛,而非四處放牧的牛隻,那些牛隻會領他到沼澤更深處。他
的烏拉很喜歡跳柵欄,但四處閒走一會兒後,便開始眷戀牛棚,以及偶爾仍讓她偷喝一、兩
口奶的母親。如今,牠心甘情願領旅人返家。烏拉緩慢果決地走上一條小徑,他尾隨其後。
路夠寬時,他一隻手放在母牛後臀;牠蹚入及膝河川,他便拉住牠的尾巴。烏拉左晃右擺,
爬上低矮泥濘河岸,拍鬆尾巴,等著他在身後更笨拙地爬上岸。牠繼續溫吞前行。他緊靠烏
拉身側攀抓,因為河川冰冷透骨,他全身顫抖。
「哞。」嚮導輕聲說道。他在左前方不遠處,看見一點昏暗的方形燈火。
「謝謝。」他說,同時為小母牛打開柵欄。牠上前迎向母親,他則步履蹣跚,跨越黑暗
前院,來到門前。
門口一定是阿瑞,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敲門。她喊:「進來啊,你這個笨蛋!」他又敲
了一次門。她放下手中修補的衣物,走到門前。「你難道喝醉了嗎?」她說,接著看見來人
。
她首先想到的是王、貴族、歌謠中的馬哈仁安,高大、挺拔、俊美;下一刻想到的卻是
乞丐、迷途的人,衣著骯髒,以顫抖手臂環抱自己。
「我迷路了。我來到村莊了嗎?」他的聲音既啞且粗,是乞丐的聲音,但不是乞丐的口
音。
「還有半哩。」阿賜回道。
「那裡有旅舍嗎?」
「那你得走到歐拉比鎮,大概在南邊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間過
夜,我有個空房。如果你要進村子,阿三那兒可能有一間。」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貴的語法、打顫的牙齒說,一邊緊握門把強撐
。
「把鞋子脫掉,都濕透了。進來吧」她往旁邊一站,說:「到火邊來。」讓他坐到爐火
旁阿帚的高背長椅上。「撥一下柴火。要不要來點湯?還熱著。」
「好,謝謝妳,夫人。」他低喃,在火邊蹲著。她端來一碗肉湯,他飢渴而謹慎吞嚥,
彷彿久不習慣喝熱湯。
「你越過山頭來的?」
他點點頭。
「何苦呢?」
「來這裡。」他說,顫抖減緩。赤裸雙腳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腫脹。她想叫他把腳伸
到火邊取暖,卻不願冒昧。無論他是誰,絕非自願成為乞丐。
「除了小販這類人,沒有多少人會來高澤」她說:「也不在冬天來。」
他喝完湯,她接過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爐右邊油燈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繼續修補衣物
。「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帶你去床邊。那房間沒爐火。」她說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
惡劣天氣啦?聽說下雪了。」
「有點飄雪。」他說。在油燈及火光下,她得以細細檢視他。他不年輕,身材消瘦,不
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臉生得很俊挺,卻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某處出了差池。他看來受過摧殘
,她想,殘毀的人。
「你為什麼到沼澤來?」她問。她有權發問,因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問卻讓她不安。
「有人告訴我,這裡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
來。他說話像說書人扮演英雄與龍主時的語氣,也許他是說書人或誦唱人?可是不對,他說
了牛瘟。
「是有。」
「我或許可以幫助這些牲畜。」
「你是治療師嗎?」
他點點頭。
「那就更加歡迎。這次牛瘟實在太可怕了,而且愈來愈嚴重。」
他一語未發。她看得出暖意正滲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腳放到火邊。」她驟然說道「我有雙我丈夫的舊鞋子。」她起先有點為難,但一說
出口,就覺得解放舒坦。她到底還留著阿帚的鞋子做什麼?給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
她送掉他的衣服,卻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看來是給這傢伙穿的。只要有點
耐心,終究等得著,她心想。「我把鞋子拿來給你。你的鞋已經完蛋了。」
他瞥了她一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說:「兩年了。沼澤熱。你在這裡可得當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一起住
,他在村裡酒館。我們有座乳酪坊,我做乳酪。我們的牛群沒事。」她比出消災手勢。「我
把牠們都關起來。山上那邊牛瘟很嚴重。也許天冷會遏止這場瘟疫。」
「比較可能殺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說。他聽起來有點睏了。
「我叫阿賜,我弟弟叫阿瑞。」
「阿溝。」片刻停頓後,他為自己命名,她想這是他取的假名,不適合他。他的事都拼
湊不起來,不完整。她對他卻不抱懷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無意傷害她。她覺得他談起
動物的方式有種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顧牠們,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動物,沉默、受過傷的
動物,需要保護,卻無法乞求。
「來吧」她說:「免得你在這裡睡著了。」他順從地跟隨她到阿瑞房間,這房間其實不
比房子一角的櫥櫃大多少。她的房間在煙囪後頭。阿瑞一會兒便會醉醺醺地進門,她會在煙
囪角落為他鋪一塊床榻。讓這名旅人今晚睡個好床,也許他啟程時會留一、兩個銅子兒給她
。近日來,她家的銅子兒可缺得凶。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間中甦醒。他不明白屋頂為何低矮、空氣為何聞起來清新卻有酸
味、牛隻為何在外嚷吵。他必須靜躺,回到這個「別處」、「別人」身邊--雖然這人昨晚
對一隻小母牛或一個女人說過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來。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這裡沒有
用,無論這是哪裡。其實無論在哪裡都沒用。黑色道路、直墜陡坡和寬廣綠原在他面前開展
,綠地上河流縱橫,水光粼粼。一陣冷風吹送,蘆葦吹哨,小母牛領他穿過河流,艾沫兒打
開大門。他一見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別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稱呼她,必得
記起他對她說的自稱。雖然他是伊里歐斯,但他一定不是伊里歐斯。也許他終究會成為另一
個人。不行,那就錯了,他得是這人,這人腿痠腳疼。但這是張好床,羽毛床,很溫暖,他
還毋須下床。他打了一會兒盹,自伊里歐斯飄離。
他終於起床時,納悶自己幾歲,望著雙手與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屆七十。他看來還像四
十,雖然感覺自己七十歲、動起來也像,令他略略瑟縮。衣服因連日旅程而髒污不堪,但他
仍舊穿上。椅子下有一雙鞋,陳舊卻耐用結實,還有一雙搭配的手織毛線襪。他將襪子套上
飽受凌虐的雙腳,一拐一拐走入廚房。艾沫兒站在大水槽前,扭擠某個包在布中的沉重物。
「謝謝妳給的這些,還有鞋子」他說,感謝她的禮物,記起她的通名,卻只稱:「夫人
。」
「不客氣。」她說,將不知名物品提入巨大陶碗,雙手在圍裙上擦乾。他對女人一無所
知。從十歲起,他便住在沒有女人的地方。好久以前,他曾懼怕她們,在另一間寬敞廚房裡
,那些對他大聲咆哮,要他別擋路的女人。但自從開始在地海旅行後,他碰到一些女人,發
現她們很好相處,像動物一樣自顧自,除非被嚇到,否則不太注意他。他設法不要嚇到她們
。他無意,也無由去嚇她們。她們不是男人。
「你要不要來點新鮮凝乳?拿這當早餐不錯。」她打量他,但為時不久,也沒正視他雙
眼。她像動物、像貓,端詳他卻不帶挑釁。有隻貓,又大又灰,四腳伏地趴在壁爐邊,凝視
炭火。伊里歐斯接下她給的碗和湯匙,坐在高背長椅上。貓跳到他身旁,呼嚕作響。
「你看」婦人說:「牠對多數人都不大友善。」
「是因為凝乳。」
「也許牠認得治療師。」
此處有婦人及貓,十分平靜。他來到一間好房子。
「外面很冷」她說:「早上飲水槽裡還有浮冰。你今天要繼續趕路嗎?」
一陣停頓。他忘記必須用話回答。「如果可以,我想留下。」他說:「我想留在這兒。
」
他看到她微笑,但她也略微遲疑,好半晌。她道:「當然歡迎,先生,但我得請問,你
能不能付點錢呢?」
「喔,可以。」他說,有點迷惘,起身拐回臥室去拿錢袋。他拿來一枚錢幣,一小枚英
拉德金幣。
「只是請你付食物和柴火。你知道,現在泥煤可貴了。」她繼續說,接著看到他手中物
。
「喔,先生。」她說,他知道自己犯了錯。
「村子裡沒人能兌換這個。」她說,抬頭看他半晌。「整個村子加起來都沒辦法兌換!
」她說道,笑了。那應該沒事了,但「換」字卻在腦海裡不斷迴響。
「這錢沒換過。」他說,但他知道她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如果我住一個月,如果
我住一整個冬天,能不能把它用掉呢?我在治療牲畜時,總該有地方住。」
「收起來。」她說,又笑了,雙手慌亂揮動「如果你能治癒牛隻,牧場主人就會付你錢
,你到時就能付我錢了。你可以把這視為擔保,但是快收起來吧,先生!我看得頭都暈了-
-阿瑞!」她喚道,隨著一陣冷風進來一名彎腰駝背、皮膚乾縮的男子「這位先生醫治牛群
時,會跟我們一起住。願他工作順勢!他給我們保證金了。所以你就睡煙囪角落,他睡房間
。先生,這是我弟弟阿瑞。」
阿瑞猛點一下頭,嘟噥兩句。他眼神呆滯。在伊里歐斯看來,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
走出去,婦人靠近,語氣堅定,低聲說道:「他除了愛喝酒,沒什麼壞處。但除了愛喝酒,
他也沒剩下多少腦子了,酒吃壞了他大半個腦袋,也吃壞我們大半財產。所以,你懂吧,先
生,如果你不介意,就把錢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不會去找,但如果他看到,就會拿,他
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你懂嗎?」
「懂。」伊里歐斯說:「我懂。妳是好心的婦人。」她在講他,講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
,她在原諒他。「好心的姊姊。」他說。這些話對他而言如此新穎,他從未說過或想過,他
還以為自己是以不能說的真言說出。但她僅聳聳肩,帶著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好幾次我都能把他的笨腦袋搖掉。」她說,又繼續工作。
來到這庇護所,他才知道自己多麼疲累。他整天都在爐火前與灰貓一起打盹,阿賜則忙
進忙出,請他進食了好些次--都是貧乏粗糙的食物,但他全緩慢珍惜地吃完。當天夜裡,
弟弟出了門,她嘆口氣說道:「他仗著我們有房客,又會在酒店賒下一大串帳了。這倒不是
你的錯。」
「是。」伊里歐斯說道「是我的錯。」但她原諒了。灰貓緊靠在他大腿邊做夢,夢境進
入他腦海,在他與動物說話的低矮田野,那些暗鬱的地方。貓在那裡跳躍,有牛奶,還有深
沉輕柔的興奮。沒有錯誤,只有偉大的純真。不需要言詞。他們不會在這裡找到他,他不在
這裡,不須報任何真名。除了她、做夢的貓、閃動的火焰之外,沒有別人。他走在漆黑道路
,攀越死寂高山,但這兒的河流在牧地間緩緩流淌。
他瘋了,而她不知道自己失了什麼魂,才讓他留下來,但她就是不怕他,也不懷疑他。
就算他瘋了又如何?他很溫和,而且他出事前可能還很睿智。他也沒那麼瘋,只有一部分、
暫時的瘋。他的一切都不完整,即便瘋狂的部分亦然。他記不起自己告訴過她的名字,要村
人稱他「甌塔客」。他可能也記不得她的名字,因他總是稱呼她夫人--但這可能是出於禮
貌。她也以禮稱他「先生」「阿溝」或「甌塔客」似乎都不像適合他的名字。她聽人說過,
甌塔客是一種小動物,有銳利牙齒,沒有聲音,但高澤上沒有這種動物。
她也想過,也許他說要來這裡醫治牛隻疾病,也是瘋病使然。他看來不像別的治療師,
帶著動物用的療方、咒文與乳膏而來,但他在休息一、兩天後,便詢問村裡有哪些牧場主人
,隨即出發,踩著阿帚舊鞋,拐著依舊痠疼的雙腳。看到這一幕,她心頭一酸。
他傍晚返回,腳步更為疲跛,阿三自然帶他大老遠走到長野,那是阿三大多數肉牛的所
在地。只有阿楊養馬,養來讓他的牛仔騎。她給房客一盆熱水和乾淨毛巾照顧他可憐的腳,
然後想到問他是否要洗個澡。他的確想。兩人將水煮熱,注滿舊澡盆,她進房去,讓他在壁
爐前洗澡。她出來時,一切已清畢抹淨,毛巾掛在爐火前。她從不認識這麼會照料事情的男
人,又有誰料到一個有錢人會做這些?他待的地方沒有傭人嗎?他比貓還不麻煩。他自己洗
衣服,連床單也洗。她還沒發現他在做什麼,他就已在一個晴天裡,把東西都洗清晾畢。「
先生,你不用做這些,我會把你的衣物和我的一併洗。」她說。
「不用了。」他以那恍惚的方式說道,彷彿不甚明白她所言何指,但又續道「妳工作十
分辛苦。」
「誰不辛苦?我喜歡做乳酪,這工作挺好玩。而且我很強壯。我只擔心老了以後抬不起
桶子和模子。」她把渾圓結實的手臂露給他看,握緊拳頭笑道:「五十歲了,還不賴!」如
此炫耀有點蠢,但她以強健的手臂、經歷與技巧為榮。
「工作順勢。」他莊重說道。
他對她的牛很有一套。他在家,她也需要幫助時,他便取代阿瑞。她邊笑邊告訴朋友阿
黃,說他比阿帚的老狗還會對付這些牛。「他跟牛說話,我發誓那些牛真的在考慮他說的,
那小母牛還像小狗一樣到處跟著他。」無論他在山間如何對待牛群,牧場主人都漸有好評。
他們當然會牢牢抓住有益的希望。阿三的牛群死了一半,阿楊不肯透露失去多少牛。牛屍橫
遍野,要不是天氣冷,沼澤早就屍臭熏天。水得煮沸一個時辰才能飲用,只有她這口井和與
村莊同名的井例外。
一天早上,阿楊的一名牛仔騎著馬,牽著上鞍騾子,在前院出現。「阿楊大爺說,甌塔
客師傅可以騎馬,到東野有十至十二哩路。」年輕人說道。
她的房客從屋裡出來。那是明亮多霧的清晨,晶亮水氣隱藏沼澤,安丹登山在迷霧上飄
浮,在北方天空映照下,成了龐大破碎的輪廓。
治療師二話不說,直接走向騾子,其實該說是馬騾?,因為是阿楊的白馬和阿三的大母
驢所生。牠皮色雜中偏白,年幼,有張漂亮的臉。他走上前,對著牠細緻大耳說了些悄悄話
,搓搓牠的頂毛。
『譯注:騾(mule)為雄驢與雌馬交配而生;馬騾(hinny)則為雄馬與雌驢
的後代。』
「他都會這樣」牛仔對阿賜說:「對牠們說話。」神情頗樂,但語氣輕蔑。他是阿瑞在
酒館的酒友之一,以牛仔而言,還算是正派的年輕小夥子。
「他有醫好牛隻嗎?」她問。
「這個嘛,他是沒辦法立刻治癒牛瘟,但如果他在牲畜癲癇發作前趕到,好像就能治;
還沒感染的,他說可以不讓牠們染上,主人便派他在山裡四處走動,讓他盡力而為。但很多
還是等不及就死了。」
治療師檢查肚帶、放鬆皮帶、爬上馬鞍,技術並不嫺熟,但馬騾沒有抱怨。牠轉過乳白
色長鼻和美麗眼睛來看騎士,他微笑。阿賜從未看過他微笑。
「可以走了嗎?」他對牛仔說。牛仔對阿賜一揮手,他的小牝馬一噴氣,立刻上路。治
療師隨後跟上。馬騾步伐大且流暢,白色皮毛在朝陽下閃閃發光。阿賜覺得彷彿目送一位王
子啟程,像故事般,馬背上身形越過光亮迷霧,穿過朦朧褐黃冬原,在光芒中漸漸淡逝,消
失無蹤。
牧地工作很辛苦。「誰工作不辛苦?」艾沫兒曾問,一邊露出渾圓強壯的手臂,堅實紅
通的雙手。牧場主人阿楊寄望他待在草原上,把當地大牛群的每一頭活牛都摸完。阿楊派兩
名牛仔隨行,他們以布匹及半頂帳棚約略紮了個營。沼澤上沒東西可燒,只有細小斷枝與枯
死蘆葦,營火僅勉強能煮水,更別說供人取暖。牛仔騎馬在外,試圖圍聚牲畜,好讓他一次
處理一整群,不必在乾燥多霜的牧草地上奔波,追蹤四散覓食的牛隻。牛仔無法讓牛群長時
間聚集,便對牠們發怒,也對他無法加快動作而生氣。他覺得奇怪,牛仔竟然對動物沒耐性
,待之如物品,宛如綁筏工在河裡處理木材,只憑蠻力對付。
牛仔對他也沒耐性,總是催他加快速度,交差了事。他們對自己、對人生,也沒有耐性
。交談內容,不外乎拿到薪水後,要到歐拉比鎮做什麼,他聽說不少歐拉比鎮的妓女,如小
菊、小金,還有「火熱小叢」,他們這麼稱呼。他必須與年輕人同坐,因為三人都需要自火
堆取暖,但牛仔不想讓他在那兒,他也不想和他們共處。他明白,他們對他這個術士有種莫
名害怕,與一份嫉妒,但最嚴重的是輕蔑。他年老、是外人,不屬於他們。畏懼與嫉妒他都
知道,且退避三舍,輕蔑,他也記得。他很高興自己不屬於他們,也高興他們不想對他說話
。他害怕對他們犯下惡行。
他在冰冷清晨起身,另兩人還在被窩蜷縮沉睡。他知道附近牛群何在,便自行出發。如
今他已十分熟悉這種牛瘟,雙手察覺病症時會感到一陣灼熱,若病情嚴重,他還會反胃暈眩
。他走近一隻躺下的閹牛,已感昏眩噁心。他不再靠近,只說些祝願安然往生的話,便繼續
前行。
雖然牛群野性難馴,從人類手中僅得閹割與殺戮,牠們卻任他穿行其中。他樂於感受牠
們的信任,有種自豪。他不該自滿,但他的確自豪。如果他想碰觸其中一隻大牲畜,只要站
在牠身旁,稍微以牠們不懂的語言說話即可。「烏拉。」他說,念出牠們的真名。「伊魯。
伊魯亞。」牠們站立,巨碩而無謂,有時一隻牛會久久凝視他,有時一隻牛會邁著悠閒、鬆
緩、尊貴的步伐來到他面前,對他攤開的掌心噴氣。所有前來尋他的牛,他都可以治癒。他
將手放在牛身上,放在硬毛、熱軀及頸上,將治癒的力量傳到手中,一遍遍複誦力之詞。一
會兒,巨獸便搖搖身軀、略微甩頭,或踏步離開。他則垂下雙手呆立片刻,耗竭而空白。接
著另一隻上前,巨大、好奇、羞怯、皮毛泥濘,帶著體中流竄的病症,在他手中像一陣刺痛
、麻痹、熱流,一陣暈眩。「伊魯。」他會說,再走向牲畜,雙手放在牠身上,直到感覺一
股清涼宛如山泉流洩而下。
牛仔正在討論食用死於牛瘟的閹牛肉是否安全。帶來的存糧原本就不多,如今更所剩無
幾,他們不想上馬奔走二、三十哩補充糧食,想切下當天早上死在附近的閹牛舌。
他已強迫他們煮沸所有用水,現下他說:「你們要是吃那塊肉,一年內就會開始頭暈,
最後就會像牠們一樣,盲眼癲癇而死。」
他們咒罵譏笑,卻相信他。他不知道自己所言是否屬實--說時似乎是真的。也許他想
刁難他們,也許想趕走他們。
「你們回去吧。」他說道「留我一人在這。這裡的食物夠一個人再待個三、四天。馬騾
會帶我回去。」
他們聽完,二話不說,立刻上馬離去,留下所有東西:棉被、帳棚、鐵鍋。「我們該怎
麼把這些都帶回村裡?」他詢問馬騾,牠望著兩隻離去的小馬,說了馬騾的話。
「啊嗚!」牠說,牠會想念那些小馬。
「我們必須完成這裡的工作。」他說,牠和善地看他。動物都很有耐性,但馬類的耐性
最好,因為牠們不求回報。狗很忠誠,但多為服從。狗是階級動物,將世界分為貴族與平民
,而馬都是貴族,牠們同意合作。他記得自己曾走在粗壯厚毛的輓馬腳邊,無所畏懼,頭上
是牠們溫暖的氣息,舒適安詳。很久以前。他走到漂亮的馬騾邊,對牠說話,喚牠親愛的,
安慰牠不讓牠寂寞。
他又花了六天才診完東方沼澤的大牛群。最後兩天,他前往探視漫遊至山腳下的零散牛
群,其中許多尚未受感染,因此他得以保護牠們。馬騾未上馬鞍馱他,讓路程更輕鬆。但食
糧已告罄,他騎回村子時,頭暈目眩,手腳發軟。他將馬騾留在阿楊的馬廄,又花了很久才
到家。艾沫兒迎接他,責罵他一頓,試圖讓他進食,但他解釋自己還不能吃東西。「我待在
疾病的田野,身陷疾病時,覺得反胃。一會兒我就能吃東西了。」他解釋。
「你瘋了。」她非常生氣,這是甜蜜的怒氣。為什麼不能有更多怒氣是甜蜜的?
「至少洗個澡!」她說。
他知道自己聞起來是什麼味道,於是謝謝她。
「你這一趟,阿楊要付你多少錢?」燒熱水時,她質問。她依然十分憤慨,因此說話比
平常還直。
「我不知道。」他道。
她停下來瞪著他。
「你沒定價碼?」
「定價碼?」他暴喝,接著想起他不是原來的自己,謙卑說道:「沒有,我沒定。」
「這麼天真」阿賜氣呼呼地說:「他會剝你的皮。」她將一壺滾燙熱水澆入澡盆。「他
有象牙幣」她說:「叫他一定要付象牙幣。在外面挨餓受凍十天,為了醫治他的牲畜!阿三
只有銅錢,但阿楊付得起象牙幣,先生。如果我干涉了你,很抱歉。」她提著兩只水桶衝出
門外,朝幫浦走去,近來她決計不用河水。她睿智又和藹。他為什麼和那些不和藹的人住了
那麼久?
「這得看我的牲畜是不是都醫好了。」阿楊隔天說道「這樣吧,要是牠們撐過這個冬天
,我們就知道你的治療管用,牲畜都很健康。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講公平嘛,對吧?如果
治療不管用,牲畜還是死了,那你也不會拿我現在想付你的錢,可不是?消災!但我也不會
要你等這麼久都沒領到錢。所以,這是預付款,這樣一來,我們現下扯平了,是吧?」
幾個銅錢甚至沒好好裝在袋子裡。伊里歐斯必須伸出手,牧場主人將六枚銅板一個個放
在他掌心。「好啦!那就扯平了!」阿楊說,語氣慷慨。「或許過兩天,你能去長池牧場看
看我那些滿周歲的小牛。」
「不行」伊里歐斯說:「等我離開時,阿三的牛群就挨不下去了。那裡需要我。」
「甌塔客師傅,那裡不需要你。你還在東邊山脈時,來了個治療術士,他以前來過,是
南岸人,阿三僱用他了。你為我工作,我會好好付你薪水。如果牲畜情況良好,說不定給得
比銅幣還好!」
伊里歐斯沒說好、沒說不好、沒道謝,一語不發離去。牧場主人看著他的背影,一啐:
「消災。」
麻煩自伊里歐斯的腦海升起,自從來到高澤,他還沒碰上麻煩事。他努力抗拒。有個力
之子前來醫治牛隻,另一個力之子。只是術士,阿楊說。不是巫師,不是法師,只是治療師
,牛隻治療師。我毋須怕他。我毋須怕他的力量。我不需要他的力量。我得見他,要確認、
要確定。如果他做我在這裡做的事,便沒有害處,我們可以合作。如果我做他在這裡做的事
。如果他只用術,沒有惡意,像我一樣。
他沿著純井鎮雜亂街道走到阿三家,大概位於半路上,酒館對面。阿三是三十開外的男
子,飽受風霜,正在門口與人說話,是個陌生人。兩人一看到伊里歐斯,顯得心神不寧。阿
三走進屋內,陌生人亦尾隨而入。
伊里歐斯走上臺階。他沒進去,只從敞開門口向內說:「阿三大爺,你在兩條河間養的
牛隻,我今天可以去看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他原本不打算說這事。
「啊。」阿三說道,來到門口,遲疑地哼了哼。「不用了,甌塔客師傅。這位是參白師
傅,上山來治療牛瘟的。他以前幫我醫好牲畜、爛蹄症之類的。您看,您光是阿楊的牛群就
忙不過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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