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dv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六 地海奇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11-3-22 00:09: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離開首都前,黎白南必須先決議、安排諸多事務,另一道難題是決定哪些人同往柔克:
伊芮安跟恬哈弩是當然人選,而恬哈弩希望母親能陪同;黑曜說赤楊一定得去,還有帕恩巫
師塞波,因為帕恩智識多涉及跨越生死界線;「海豚」由托斯拉再度引領,政事由賽智親王
及一群特選議員共同處理。
  一切就緒--至少黎白南如此以為,直到出發前兩日,恬娜對他說:「你將談及我們與
龍族間的戰事與和平協定,伊芮安說這甚至會影響地海萬物平衡。我認為卡耳格人民應參與
討論,並有發言權力。」
  「你可以擔任代表。」
  「我不行,我不是至尊王的子民。這裡唯一能代表他子民的,是他的女兒。」
  黎白南自恬娜身旁退一步,轉身側背向她,良久才以壓抑怒氣的平板聲調說:「妳知道
她完全不適合參與此次航程。」
  「我對這事一無所知。」
  「她沒受過教育。」
  「她很聰明、實際、勇敢,明白自己的身分帶來何種責任。她的確未受訓學習掌權,但
和僕人及一群宮廷仕女關在河宮,又能學到什麼?」
  「先從學語言開始!」
  「她正在學。如有需要,我會為她翻譯。」
  短暫沉默後,黎白南小心翼翼地說:「我了解妳關心她的子民。我會想想該如何處理,
但這趟旅行沒有她的位置。」
  「恬哈弩和伊芮安都說她該一起來,黑曜師傅說她與道恩島的赤楊一樣,此時來到此地
,並非偶然。」
  黎白南踱開,語氣有禮但勉強:「我無法允許,她無知亦毫無經驗,會是沉重負擔,我
也不能讓她遭遇危險。與她父親的關係??」
  「你所形容的無知告訴我們該如何回答格得的問題!你像她父親一般,不懂得尊重她,
把她說得像是不會思考的動物!」恬娜氣得面色發白「如果你擔心讓她遭遇危險,就去請她
自願冒險!」
  沉默再度出現,黎白南依舊木然冷靜,不肯直視恬娜:「如果妳、恬哈弩與歐姆伊芮安
都認為那女人該一起去柔克,而黑曜也同意妳們的看法,那我接受妳的判斷,但我認為這是
錯的。請告訴她,若她希望,可以加入。」
  「該由你去告訴她。」
  黎白南靜立,一語不發地走出房間。
  他經過恬娜身邊,雖未直視,卻清楚看到恬娜表情:老又疲累,雙手顫抖。他同情她,
為自己的無禮感到羞愧,慶幸沒有別人看到這一幕,然而這些感覺只是火星,由於對恬娜、
公主、一切人事物的巨大黑暗憤怒而瞬間熄滅,因為他們在他身上加諸這虛假的義務、醜惡
的責任。走出房間時,他扯開領子,彷彿頸項被勒緊。
  皇宮總管是名行動緩慢、個性平穩的男子,名叫全善,沒想到王會這麼早回來,也沒想
到會從那扇門進入,嚇得跳起身,眼睛大張。黎白南冰冷回瞪:「叫第一公主下午前來見我
。」
  「第一公主?」
  「難道這裡還有別的公主嗎?你不知道至尊王的女兒是我們的客人嗎?」
  詫異的全善結結巴巴道歉,卻被打斷:「我自己去河宮。」黎白南說完便大踏步出門,
總管在後緊追、阻擋,終於勒慢他的步伐,剛好及時召集合適的隨從、備妥馬匹、請長廳中
等候接見的請願者等到下午??諸如此類。所有讓他成為王的義務、責任、限制、束縛,像
流沙般將他拉扯、吸入、拖曳,令他喘不過氣。
  坐騎從中庭另一端牽到面前,黎白南倏地翻身上馬。馬匹感染情緒,向後退步、人立,
驅趕身後的馬夫及馬僕。黎白南看著圍繞的人圈擴大,心裡湧上粗暴的滿足,不等隨從上馬
,便逕自催促坐騎朝大門馳去。他遙遙領先,帶領一行人以急促小快步行過街道,很清楚自
己為年輕軍官造成何種煩惱:軍官該騎在王前面,高喊:「王駕到,讓路!」卻被拋在後頭
,又不敢超越。
  時近中午,黑弗諾城中街道及廣場炙熱明亮,少有人跡。一聽達達馬蹄,人們匆忙湧向
小而昏暗的店鋪門口,睜大眼睛,認出國王,敬禮。坐在窗前搖扇、隔著街道嚼舌根的婦女
低頭看著路面揮手,一人丟來花朵。蹄聲迴盪在寬闊炎熱的廣場,場上空曠無人,只有一隻
尾巴捲曲的狗,邁著三條腿跑開,對王族視而不見。出了廣場,他選擇一條狹窄街道,通向
賽倫能河邊的石板路,在舊城牆邊的柳樹蔭下,朝河宮騎去。
  路程改變他的情緒。城市的熱氣、沉默及美麗,牆壁及窗板後無數人家的感受、向他投
擲花朵的女子微笑、領先所有侍衛與排場儀仗所帶來的瑣細滿足、河邊涼蔭與林蔭滿布的中
庭,在那屋中度過平靜愉悅的白天黑夜。這一切都將他稍稍帶離怒氣,感覺與自身分離,不
再被充滿,而是傾空。
  他翻身下馬,第一批隨從正好騎入中庭。馬高興地站在樹蔭下,他進入屋內,像顆石子
投入光滑如鏡的水面,降臨在打盹的男僕間,引發逐漸擴散的不安及驚慌呼喊。「告訴公主
我來了。」
  伊里安島古戴米司尼家族的奧珀夫人,目前負責管理公主的仕女,旋即出現,優雅地迎
接黎白南,送上飲料,表現得彷若王的來臨是意料中事。夫人柔和文雅的態度半安撫、半惱
怒他。無窮盡的虛偽!但奧珀夫人還能怎麼辦?為了國王出乎意料終於造訪公主,便該像在
岸上擱淺的魚般張大嘴?(一名很年輕的仕女正是如此。)
  「我很遺憾恬娜夫人目前不在此。」夫人說「有夫人協助,與公主交談容易許多,但公
主在語言上有令人讚歎的進步。」
  黎白南忘記語言問題,接過送上的冷飲,一語未發。在其餘仕女協助下,奧珀夫人閒談
,王極少回應,開始意識眾人可能期待他與公主在所有仕女陪同下交談,這也是應盡之禮。
無論原本想對公主說什麼,都已不可能。他正準備起身告退,一名頭與肩以圓形紅色面紗遮
蓋的女子在門口出現,雙膝一跪,詢問:「請?王?公主?請?」
  「公主會在房中接見您,陛下。」奧珀夫人轉述,朝一名男僕揮揮手,由男僕陪同王上
樓,走過長廊,穿過側房,穿過一間似乎擠滿紅紗蒙面女子的寬闊陰暗房間,來到河面上的
陽臺。那裡站著他記憶中的身影:紅與金的靜止圓柱。
  水面微風輕輕吹動面紗,讓身影不再僵硬,而顯得纖細、飄逸,宛如柳枝。身影似乎正
在縮小、縮短,公主正向他行禮。他朝公主鞠躬,兩人站直身,沉默對看。
  「公主」伴著某種不真實感,黎白南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來請妳一同前往柔克島。」
  公主未發一語。他看見細緻的紅面紗間分出橢圓空隙,公主正以雙手撥開面紗,修長、
金黃的雙手分撥,展露隱在紅色陰影下的臉龐。他看不清公主五官,她幾乎與他同高,眼睛
直視他。
  「吾友恬娜說:王見王,臉對臉。我說:好的,我會。」
  黎白南半理解,再度鞠躬:「我很榮幸,公主。」
  「是的」公主說「我給你榮幸。」
  黎白南遲疑:這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她的領域。
  公主筆直靜立,面紗金邊閃動,她從陰影中看著他。
  「恬娜、恬哈弩,還有歐姆伊芮安同意,如果卡耳格大陸的公主一同前往柔克,倒會是
好事。所以我請妳同行。」
  「同行。」
  「去柔克島。」
  「坐船。」公主突然發出小小的哀怨呻吟,然後道「我會。我會同行。」
  黎白南不知該說什麼,僅答以:「公主,謝謝你。」
  她點頭,不亢不卑。
  黎白南鞠躬,照著在英拉德所學宮廷禮儀,於正式場合時從父親面前告退的方式,不轉
身背向公主,而是向後倒退離去。
  公主看著他,依然拉開面紗,直到他抵達門口。她放下雙手,面紗闔起;他聽見她喘氣
,大聲吐氣,彷彿從幾乎超越忍耐極限的意志力中解放。
  勇敢,恬娜如此形容公主,他不明暸,卻知道自己剛才看見了勇氣。所有填塞他、引他
前來的怒氣消失殆盡,未被吸入、勒抑,而是突然面對一塊岩石,一塊清新空氣中的高地,
一份真實。
  他穿過充滿低語、香氣濃郁、薄紗覆面女子的房間,女子自他身邊縮離,隱入黑暗。他
在樓下與奧珀夫人等人閒談片刻,特別親切地對待那名目瞪口呆的十二歲仕女。他對在中庭
內等待的隨從和顏悅色,安靜登上高大的灰色坐騎,安靜、若有所思地回到馬哈仁安宮。
  赤楊認命地聽取返回柔克的消息,清醒時的生活已變得如此奇特,比夢境更夢幻,令他
失去質問或抗拒的意志。如果命運就是終生在諸島間航行,就聽天由命吧,他明白如今已無
法回家,但至少能與令他心境安寧的恬娜及恬哈弩兩人同行,黑曜巫師也親切。
  赤楊生性害羞,黑曜內斂,兩者的學養地位更是天差地別,但黑曜曾數次拜訪赤楊,切
磋法藝;黑曜十分尊重赤楊的意見,令謙虛的赤楊不解,但不禁信任黑曜。啟程在即,他便
請教黑曜一件苦惱萬分的問題。
  「跟小貓有關」赤楊尷尬開口「我覺得帶小貓同行不合適。要悶在船上這麼久,對這麼
年幼的動物不好,而且我想,將來??」
  黑曜未追問緣由,只問:「小貓還是能讓你遠離石牆?」
  「嗯,經常如此。」
  黑曜沉思。「抵達柔克前,你需要保護,我想??你跟巫師塞波談過嗎?」
  「那個從帕恩來的人?」赤楊語帶一絲不安。
  黑弗諾以西最大島嶼帕恩,長久即以怪異聞名。帕恩人的赫語帶奇特腔調,使用許多特
有詞彙,遠古時代,領主曾拒絕效忠英拉德與黑弗諾的王。帕恩巫師不去柔克受訓,且帕恩
智識能召喚大地太古力,常被視為危險、甚至詭異的力量。很久以前,帕恩灰法師因召喚死
靈為他與領主提供建言,而使災難降臨島嶼,自此,術士都謹記這教訓:生者不應聽從死者
建言。柔克法師與帕恩法師間曾多次以巫術決鬥,兩百年前一場決鬥,使帕恩及偕梅島上人
民感染瘟疫,荒蕪半數農莊城鎮;十五年前,巫師喀布使用帕恩智識跨越生死之界,雀鷹大
法師用盡自身法力,摧毀喀布,癒合傷害。
  赤楊一如宮中成員及王廷議員,一直禮貌地避免與巫師塞波接觸。
  「我請王帶他前去柔克。」黑曜說。
  赤楊驚訝地眨眨眼。
  「帕恩人民對此類事物的知識較我們深厚。」黑曜解釋「我們的召喚技藝主要來自帕恩
智識,索理安深諳此道??現任柔克召喚師傅烙德來自芬圍島,不願操持任何引用帕恩智識
的技藝。誤用只招來惡果,但也許正因無知,才會不當使用。帕恩智識歷史久遠,其中可能
含有我們喪失的知識。塞波是個智者,我想他該同行。他應該也能幫助你,只要你信任他。

  「若他已贏得你的信任」赤楊說「我亦然。」
  每當赤楊展現道恩巧舌,黑曜便自嘲地略略微笑。「赤楊,這類事,你的判斷跟我的有
同等價值,甚至更好。希望你能善用判斷力,我會帶你去見塞波。」
  兩人一同進城。塞波的住所位於船廠附近的舊城區,就在造船街旁,帕恩人的造船技術
極高超,應聘前來為王建造船艦,因而在那兒形成帕恩人社區,房屋古老、密集,屋頂間接
以橋梁,令黑弗諾大港除了石板路外,更有第二層飛躍於空中的街道網絡。
  塞波的房間位於三樓,在夏末熱氣中顯得陰暗、密不通風。他帶著兩人更上一層,來到
屋頂。屋頂兩邊各有一座橋連接其他屋頂,行人來往穿梭路口,矮欄杆上搭起棚架,港口吹
來的海風帶來涼意。屬於塞波的屋頂一角鋪有條紋帆布軟墊,三人在墊上坐下,塞波端來沁
涼微苦的茶。
  他身形矮胖,年約五十,身材渾圓,手腳嬌小,頭髮鬈曲微亂,黝黑臉頰及下巴上還長
著群島男子臉上少見的短鬚。態度和善,語音簡潔,帶著悠揚、柔軟的腔調。
  塞波與黑曜交談,赤楊聆聽好一陣子,兩人開始談起他一無所知的人與事時,思緒旋即
飄盪,探頭看出屋頂及棚帳。屋頂花園還有精雕細琢的拱橋。北方是歐恩山,一座巨大的灰
白圓頂凌駕朦朧的夏季山巒。他終於回神,聽帕恩巫師正說:「也許連大法師都無法完全癒
合世界傷口。」
  世界的傷口,赤楊想,正是。他更為專注地凝視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雖然塞波全身
都給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卻十分銳利。
  「也許讓傷口無法癒合的,不只是我們對永生的慾望」塞波說「更是死者尋死的慾望。

  赤楊再度聽見奇特言論,雖無法理解,卻覺熟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尋求回應。
  赤楊沒回答,黑曜亦未開口。塞波終於問:「赤楊大爺,你站在界線時,死者對你有何
要求?」
  「放他們自由。」赤楊答,聲如耳語。
  「自由。」黑曜喃喃。
  又是沉默。兩名小女孩與一名小男孩跑過屋頂,又笑又叫:「再下去!」玩著在城市中
以街道、運河、臺階與橋梁組成的無盡追逐遊戲。
  「也許一開始就打錯算盤。」塞波說。黑曜丟去詢問眼神,他答:「夫爾納登。」
  赤楊知道這是太古語,卻不明白意思。
  赤楊看著表情嚴肅的黑曜,他只說:「好吧,希望一切終能真相大白,而且要盡快。」
  「在存有真實的山丘上。」塞波說。
  「很高興你也會在那裡。對了,赤楊每夜都受召喚到邊界,因此想尋求解脫,我告訴赤
楊,你或許知道該如何幫忙。」
  「你願意接受帕恩巫術碰觸嗎?」塞波問赤楊,略帶嘲諷,眼神明亮,如黑玉銳利。
  赤楊口乾舌燥:「師傅,我家鄉俗語說,溺水的人不問繩價,如果你能讓我遠離那裡,
即便只有一晚,我都衷心感謝,雖然這跟如此恩賜相較,微不足道。」
  黑曜帶著淺淡、有趣、毫無責難意味的微笑望向赤楊。
  塞波毫無笑意:「在我這行,鮮少獲致感謝,我會為此盡力付出。赤楊大爺,我想我能
幫助你,但我必須說,繩子所費不貲。」
  赤楊低下頭。
  「你是在夢中,而非憑自己的意志去到邊界,是嗎?」
  「我如此相信。」
  「說得好。」塞波敏銳的眼光讚許赤楊「誰能明瞭自己的意念?如果你是在夢中去到那
裡,我可以讓你遠離夢境??暫時。但如方才所說,你必須付出相當代價。」
  赤楊投以詢問眼光。
  「你的力量。」
  赤楊一開始還不瞭解,接著問:「你是指我的天賦?我的技藝?」
  塞波點點頭。
  「我只是個修補師。」半晌後,赤楊說「這不算放棄偉大力量。」
  黑曜彷彿想抗議,但一看赤楊,便未開口。
  「那是你的生計。」塞波道。
  「曾經是我的生命,但已消失。」
  「也許在必須發生的事發生後,天賦會重回你身上,我無法承諾,但會盡量歸還自你身
上取走的部分。如今我們在黑夜中行走,進入陌生領域,白晝來臨時,我們可能知道身在何
處,也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以這代價讓你脫離夢境,你會感謝我嗎?」
  「我會。」赤楊說「我的天賦能帶來的小利,與無知造成的傷害相比,算得了什麼?如
果你能讓我免受時時感受的恐懼、害怕會造成的恐懼,我這一輩子都感謝你。」
  塞波深吸一口氣:「我一直聽說,道恩豎琴從不走調。」他看向黑曜,問:「柔克不反
對嗎?」語氣再次回到先前溫和的嘲諷。
  黑曜搖搖頭,神情十分嚴肅。
  「我們該去奧倫洞穴。若你願意,今晚就去。」
  「為什麼是那裡?」黑曜問。
  「因為能幫助赤楊的不是我,而是大地。奧倫是聖地,充滿力量,雖然黑弗諾人民已忘
卻這點,只懂得玷污那裡。」
  隨塞波下樓前,黑曜找到機會與赤楊私下交談。「赤楊,你不必進行這事,我原以為能
信任塞波,但現在可不確定了。」
  「我信任他。」赤楊說,理解黑曜的疑慮。他說會不計代價甩脫可能鑄成大錯、無可彌
補的恐懼,字字認真。每次被吸入夢中,去到石牆前,他便感覺某種東西正試圖透過自己進
入世界,只要聽從亡者呼喚,它就會進入,而隨著一次次聽到亡者,他愈漸虛弱,愈難抵抗
呼喚。
  炎熱午後,三人穿過城市,走了好一段路,出到城市南邊鄉間,粗獷崎嶇的山陵朝港口
延伸,到達富庶島嶼的貧瘠地帶:山脊間沼澤密佈,多岩山背上僅有零星耕地,此處城牆十
分古老,以運自山上未經雕琢的岩石堆砌,之外再無住宅,僅有幾座農莊。
  三人沿崎嶇道路前行,蜿蜒爬上第一道山脊,沿著山巔朝東走向更高山巒。在山頂,他
們看到城市在北,浸淫金色迷霧中,左方道路散成交錯縱橫的步道。直向前行,突然碰上地
面一大縫隙,橫擋路中,一道約二十幾呎寬的黑裂口。
  彷彿岩石的脊椎被大地一扭而斷,此後再未癒合。西下陽光流洩在洞口周圍,點亮不遠
處的直立岩面,但在此之下是一片黑暗。
  山脊下方谷中,裂縫以南,有座鞣革廠。皮革匠將廢料帶來山上,隨意傾倒在裂縫中,
半加工的皮革碎片四散,瀰漫腐爛與尿液的腥臭。接近陡峭邊緣時,洞穴深處湧出另一股氣
味,冰冷、鮮明,充滿大地氣息,令赤楊卻步。
  「我真痛心!真痛!」帕恩巫師大歎,帶著奇特神情環顧周圍垃圾與下方鞣革廠屋頂,
一會兒後,以慣常的柔和語調對赤楊說:「帕恩最古老的地圖顯示,此處正是稱為奧倫的洞
穴,或縫隙,在地圖上也叫帕歐之唇。人類剛從西方來到此處時,它會對這裡的人說話,很
久以前。人已改變,但它一如過往。如果你想,可以在此處放下重擔。」
  「我該怎麼做?」赤楊問。
  塞波領著他走到地面裂溝逐漸合攏為狹隙的南端,叫赤楊趴躺,直視身下無盡延伸的深
層黑暗。「攀住大地」塞波說「你只需這麼做。即使天搖地動,也要攀牢。」
  赤楊趴在地上,直視石牆縫隙。趴低時,可以感覺岩石戳壓胸膛及腰臀,聽塞波開始以
高亢聲音唸誦創生語,感受陽光溫暖照耀雙肩,聞到鞣革廠的腐臭。洞穴在吸吐間從深處噴
出一股令他無法呼吸、頭暈目眩的空虛鮮明氣味,大地在身下移動,搖晃震動,他緊攀,聽
見高亢聲音唱誦,吸入大地氣息。黑暗升起,虜獲住他,他失去陽光。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11-3-22 00:09:35 |只看該作者
  回神時,太陽已西沉,變成掛在海灣西岸上空迷霧的紅球。他看見塞波在不遠處坐著,
疲憊寂寥,黑色影子長長延伸在石頭修長的投影間。
  「你醒了。」黑曜說。
  赤楊發現自己正仰躺,頭靠在黑曜膝上,有塊石頭刺壓背脊。他暈眩坐起,一面道歉。
  赤楊一能行走,三人便出發下山,尚得趕路數哩,但他跟塞波的步伐顯然無法加快。三
人回到造船街時,天已全黑,塞波道別,在隔壁酒館投射出的燈光中,探索赤楊神情。「我
照你的要求做了。」他說,依然不開心。
  「我為此感謝你。」赤楊道,照英拉德島習俗伸出右手。一會兒後,塞波伸出手相碰,
隨即告辭。
  赤楊累得連腿都動不了,洞穴空氣的鮮奇味道依然流連在口喉中,令他感到輕飄、茫然
、空虛。回到王宮時,黑曜想送他回房,但他說無大礙,只需休息。
  進入房間,小拖腳步輕盈、尾巴搖擺地前來迎接。「啊,我現在不需要你了。」赤楊彎
下腰撫摸光滑的灰色毛背,眼淚湧入眼中。只是太疲累。他躺在床上,貓隨同跳上,蜷窩在
肩,一面呼嚕呼嚕作響。
  他睡了,漆黑空白的睡眠,沒有能記起的夢境,沒有呼喚真名的聲音,沒有長滿枯草的
山丘,沒有昏暗石牆。什麼都沒有。
  南航前夜,恬娜漫步宮中花園,心情沉重焦慮。她不想前往柔克,智者之島、巫師之島
(該死的術士,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以卡耳格語說)。在柔克能做什麼?能有什麼用?她想回
家、回弓忒、回格得身邊,回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自己親愛的男人身邊。
  她疏遠黎白南,失去他。他有禮、和善,卻拒絕軟化。
  恬娜在最後一季的玫瑰間漫步,心想:男人就這麼害怕女人!不怕單獨一個女人,而是
害怕一同交談、工作,聲援彼此的女人們。男人只看到計策、陰謀、束縛、陷阱的鋪設。
  男人當然是對的。身為女人,女人很可能支持下一代,而非這一代;女人編織男人視為
鐵鏈的連結、視為束縛的聯繫。若黎白南堅持必須完全獨立、不受約束,才不算無足輕重,
那恬娜與賽瑟菈奇確是一夥,隨時準備背叛他;若他認為自己只是空氣與火焰,沒有泥土的
重量、流水的耐性??
  但這不是黎白南,而是恬哈弩。不屬於土地的,是她的瑟魯、前來共處一段時日的有翼
靈魂,很快地,她明白,恬哈弩將會離開。火裡來,火裡去。
  還有伊芮安。恬哈弩將與她一同離開,那燦爛猛烈的生物,與該掃的老房子、該照顧的
老頭子有何關連?伊芮安怎麼可能了解這種事?對身為龍的她而言,人選擇肩負責任、結婚
、生子或背負大地重擔,能算得上什麼?
  恬娜看見自己,在一群肩負高遠超凡命運的人之中,孤獨、無用,因而完全屈服於想家
的念頭。不僅想念弓忒。為何自己不該支持賽瑟菈奇?她是公主,如同自己是女祭司,她完
完全全、從頭到腳都是大地的女子,不會拍動炙熱雙翼飛去,還會說自己的母語!自己盡責
地教導公主赫語,欣喜於她學習的進度,但至今才發現,真正的欣喜在於能與她說卡耳格語
,所聽所說的字詞,盛滿自己失落的童年。
  恬娜來到通往柳樹下魚池的小徑,看到赤楊,他身邊有個小男孩,兩人正安靜、認真交
談。她總是樂於見到赤楊,憐憫他身處的痛苦與恐懼,也尊敬他在忍耐時表現的耐性,喜歡
他誠實、英俊的臉龐,與靈巧言詞。在平凡詞語中多一點優雅裝飾,何過之有?何況,格得
信任他。
  恬娜在一段距離外停步,以免打擾兩人交談,看赤楊與孩子跪在小徑上,探進矮樹叢。
一會兒,他的小灰貓從樹叢下出現,絲毫未注意兩人,逕自橫越草皮,躡掌躡腳,壓低肚腹
,眼睛閃亮地獵捕飛蛾。
  「你可以讓牠整晚待在外面」赤楊對孩子說「牠在這裡走不丟,也不會受傷。小貓愛好
戶外,你該能了解,這片大花園就像整座黑弗諾城。你也可以讓牠在早上自由活動,要是喜
歡,也能讓牠跟你一起睡。」
  「我喜歡。」男孩害羞地說。
  「要在房裡放一盒貓砂,隨時要有一碗水,不能乾掉。」
  「還有食物。」
  「沒錯,一天一次,別放太多,牠有點貪嘴,總覺得兮果乙創造諸島就是為了讓牠填飽
肚子。」
  「牠會抓池裡的魚嗎?」小貓如今在鯉魚池旁,坐在草地上環顧四周。蛾飛走了。
  「牠喜歡看魚。」
  「我也喜歡。」男孩說。兩人站起身,走向水池。
  恬娜感覺一陣溫柔的感動,赤楊有某種純真,男人的純真,而非孩子氣。他該有自己的
孩子,會是個好父親。
  恬娜想到自己的孩子,還有小孫子、孫女??不過艾蘋的大女兒琵萍??可能嗎?琵萍
要十二歲了?今年或明年就會取得真名!噢,該是回家的時候了。該拜訪中谷,帶個命名禮
給孫女,玩具給娃娃,確定老靜不下來的兒子星火未過度削剪梨樹枝葉,和善良的女兒艾蘋
促膝相談一會兒??艾蘋的真名是哈佑海,由歐吉安賜予??想及歐吉安,便湧上一陣慈愛
與渴望的心痛。恬娜看見在銳亞白屋裡的壁爐,看到格得坐在壁爐邊,看他轉過黝黑臉龐,
問個問題。在黑弗諾新宮花園裡,離壁爐數百哩外,恬娜大聲答道:「我會盡早回去!」
  清早,明亮的夏日早晨,一行人從王宮出發,登上「海豚」。黑弗諾人民彷彿參與慶典
般,擠滿街道及碼頭,稱為片舟的撐篙小船堵塞河道,帆船與小艇綴點海面,升起鮮豔旗幟
;壯麗房舍上的高塔、長短不一的橋梁旗杆,皆飛揚旗幟與錦旗。恬娜穿過雀躍人群,想到
很久以前與格得航入黑弗諾,帶回和平象徵葉芙阮之環。環戴在臂上,她舉起手讓銀環迎日
光閃爍,好讓人民看到,眾人立刻大聲歡呼,對她伸出雙手,彷彿都想擁抱她。想到這件事
令她微笑。她走上船板,向黎白南鞠躬時,正面露微笑。
  黎白南以船長的傳統詞句歡迎:「恬娜夫人,歡迎上船。」某種莫名衝動令她答道:「
感謝你,葉芙阮之子。」
  他看著恬娜一會兒,略微訝於這稱呼,但恬哈弩緊跟在後。他重述正式的歡迎:「恬哈
弩女士,歡迎上船。」
  恬娜朝船首走去,想起絞盤附近有個角落,不會干擾奮力工作的水手,卻又能看到擁擠
甲板上一切事物,也看得到船外。
  通往碼頭的大街上一陣騷動,第一公主抵達。恬娜滿意地看到黎白南(或王宮總管)安
排與公主身分相稱的華麗儀仗。騎馬的隨從在人群間開道,馬匹英姿勃勃,噴氣、踏步,載
著公主穿越城市的金箔馬車廂與拖車的四匹灰色駿馬頂上,裝有類似卡耳格戰士頭盔上的長
紅羽飾。碼頭邊等待的樂師演奏起喇叭、低音鼓、鈴鼓,群眾一發現有個公主可以歡呼、窺
探,立刻大聲歡呼,逼近得幾乎貼上騎兵與步兵,目瞪口呆,讚不絕口,隨意喊出歡迎。「
卡耳格女王萬歲!」有些人喊道。旁人說:「她不是。」還有人說:「看,她們都穿著紅衣
,跟紅寶石一樣漂亮。哪一個是公主?」更有人喊:「公主萬歲!」
  恬娜看到賽瑟菈奇,自然從頭到腳覆著薄紗,但身高與儀態卻明白顯露身分。她下了馬
車,如船艦莊嚴地行向船板,兩名戴著薄面紗的女侍快步追跑,伊里安的奧珀夫人跟隨在後
。恬娜的心情突地下沉,黎白南曾宣告這趟航程不帶任何僕人或隨從,嚴厲表示這不是去遊
山玩水,上船的每個人都必須有充分理由。難道賽瑟菈奇不了解嗎?還是她如此依賴那些愚
蠢族人,寧願反抗王?這會是旅程最不幸的開始。
  但一到船板前,金光波動的紅色圓柱便停步轉身,伸出雙手,金戒指在金色皮膚的雙手
上閃耀。公主擁抱女僕,顯然在告別,也以皇族在公開場合中應有的莊嚴態度擁抱奧珀夫人
。奧珀夫人將侍女趕回馬車,公主再次轉向船板。
  片刻停頓,恬娜可以看到毫無特徵的紅金色圓柱深呼吸一口氣,挺直背脊。
  公主緩緩步上船板。已經開始漲潮,船板陡峭,但從容的尊貴儀態令岸上觀眾安靜、著
迷地觀看。
  她抵達甲板,停步,面對國王。
  「卡耳格大陸第一公主,歡迎上船。」黎白南以響亮聲音說。一聽此語,群眾爆賀:「
公主萬歲!王后萬萬歲!阿紅,走得好!」
  黎白南對公主說了些什麼,在群眾歡聲鼓噪下無可辨認。紅柱轉身面對岸上群眾,背脊
挺直卻優雅地行個禮。
  恬哈弩在國王站立不遠處等著公主,上前說話,將她領到船艦後艙,沉厚、柔軟流動的
紅色金色面紗消失不見。群眾歡呼,更瘋狂地高喊:「公主,回來!阿紅在哪?夫人在哪?
王后在哪?」
  恬娜越過船身看向國王,疑慮、沉重的心中湧出狂野不羈的低語,想著:可憐的孩子,
你現在該怎麼辦?即使看不到公主,大家卻一眼便愛上她??噢,黎白南,我們都是反對你
的一夥!
  「海豚」體積不小,提供國王一定程度的奢華及舒適,但最重要的性能還是航行,與風
同飛,以最快速度帶王到想去之處。即便只有水手、高等船員、王及幾個同伴在船上,艙房
也已顯得狹窄,在這趟前往柔克的旅程,更是擁擠。水手睡在前艙的三呎高窩舍,感受的不
適與平常相差不遠,但所有高等船員必須分享前甲板下一個又小又黑的破舊小室。至於乘客
,四名女子擠在王原本的艙房,一間沿著船尾延伸的狹長房間;之下的船艙原本由船長及一
、兩名高等船員分享,如今則塞著王、兩名巫師、一個術士與托斯拉。恬娜心想,引發悲慘
及暴躁脾氣的機會真是無窮無盡,但最重要、最緊急的可能情況,就是第一公主會暈船。
  船正航在大灣上,最柔和的順風吹拂,海面平靜,船像水塘中的天鵝滑行,但賽瑟菈奇
蜷縮在床上,每透過面紗,隔著廣幅船尾舷窗看到波濤不驚的明亮海面、船身後溫柔白波,
便絕望地喊出聲,以卡耳格語哀呼:「船會上下動。」
  「根本不會上下動。」恬娜說「公主,用用妳的腦袋!」
  「是我的肚子,不是腦袋。」賽瑟菈奇抽噎。
  「這種天氣不可能有人暈船,妳只是害怕。」
  「媽媽!」恬哈弩抗議,雖不了解卻聽得出語氣「別罵她,暈船很難受的。」
  「她沒暈船!」恬娜說,完全相信自己說的是事實「賽瑟菈奇,妳沒暈船,妳是害怕暈
船。克制自己,上去甲板,新鮮空氣會讓一切不同。新鮮空氣和勇氣!」
  「噢,我的朋友」賽瑟菈奇以赫語喃喃:「做勇氣給我!」
  恬娜有點驚愕:「公主,妳必須為自己做勇氣。」而後終於心軟「來,在甲板上坐會兒
試試。恬哈弩,妳勸勸她,妳想如果我們碰上不好的天氣,她會多可憐!」
  在兩人努力下,終於讓賽瑟菈奇站起,踏入紅色薄紗的圓柱中--她當然不能沒戴面紗
就出現在男人眼前。兩人半哄半勸帶著公主蹣跚出了船艙,走到不遠的甲板陰涼處,三人可
以在骨白潔淨的甲板上並排坐,看著蔚藍閃爍的海面。
  賽瑟菈奇略微撥開面紗好看到正前方,但較常看雙腿,偶爾短暫、恐懼地瞥向水面,隨
即閉上眼,然後再度凝視雙腿。
  恬娜與恬哈弩交談,指出經過船隻、飛鳥、島嶼。「真美。我都忘了我多愛航海!」恬
娜說。
  「我如果能忘掉這都是水,就很喜歡。」恬哈弩說「就像飛翔。」
  「啊,妳這隻龍。」恬娜說。
  語調輕盈,卻不輕鬆。恬娜首次對收養的女兒說出這種話,知道恬哈弩轉過頭,以視力
正常的一眼看著。恬娜的心沉重擊跳,說:「空氣與火焰。」
  恬哈弩未發一語,但探出手,褐色、纖細的那隻手,而非枯爪。她握住恬娜的手,緊緊
抓握。
  「媽媽,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她以難得大於耳語的聲音悄聲道。
  「我知道。」恬娜說,心愈發沉重地跳動。
  「我跟伊芮安不同。」恬哈弩試圖安慰母親,令她心安,但聲音中帶有想望,嫉妒的盼
望、深沉的渴望。
  「等待。等待就會明白。」恬娜回答,覺得難以啟齒「時機到來時??妳會知道該做什
麼??明白自己是什麼。」
  兩人輕柔交談,就算公主聽得懂,也聽不見。兩人忘卻公主的存在,但她一聽到伊芮安
之名,便以修長雙手撥開面紗,轉向兩人,眼睛在溫暖紅影中閃閃發亮,問:「伊芮安,她
在?」
  「在前面??那邊??」恬娜向別處揮比兩下。
  「她為自己做勇氣,啊?」
  半晌,恬娜說:「我想,她不需要做,她無懼一切。」
  「啊。」公主歎道。
  她明亮雙眼從陰影下看著整艘船艦,望向船首。伊芮安站在黎白南身旁,王正指著前方
,比出手勢,興奮地說話;王大笑,伊芮安站在身旁,等高,也在大笑。
  「光臉」賽瑟菈奇以卡耳格語喃喃道,又以赫語沉思、近乎不可辨地說「無懼。」
  她闔起面紗,隱身端坐,紋風不動。
  黑弗諾綿長海岸變成船後一片蔚藍,朦朧的歐恩山漂浮在北方高空。船航過伊拔諾海峽
,朝內極海前行,歐莫島的黑色玄武岩柱聳立在船艦右方。陽光明亮,海風清新,又是美好
的一天,女士都坐在水手於後艙邊搭起的帆布棚下。女性為船帶來好運,水手因此爭相準備
小小的舒適與享受;水手也極禮遇巫師,因巫師能為船帶來好運,或同等厄運。巫師的帆棚
架在後甲板一角,前方景致一覽無遺;女士們有絲絨坐墊(國王或王宮總管的先見之明),
巫師則有帆布包,效果也很好。
  赤楊發現自己被視為巫師一員,獲得同樣待遇,無能為力卻十分尷尬,擔心黑曜與塞波
以為他自認能平起平坐,更因自己如今連術士都稱不上而憂慮。他的天賦消失了,完全沒有
力量,他十分確定,就像失明、手麻痹一樣清楚。如今他除非用膠,否則無法修補水壺,但
一定做得不好,因為他從不必使用這種方法。
  除了技藝,他還失去某樣東西,比技藝更廣泛、已消失的事物,令他經歷妻子過世時的
空白,沒有喜悅,再也無法體會嶄新事物。一切都無法發生、無法改變。
  失去後,他才了解天賦更完整的面貌,思索、猜想天賦的性質:彷彿知道該怎麼走,像
知道回家的方向,無法明白辨認或形容,但與萬物息息相關。失去之後,他感到淒慘悲涼,
一無是處。
  但至少不會造成大害。他的夢境短促、無意義,再未帶他去到寂寥荒原、枯草山丘、矮
牆,沒有聲音在黑暗中呼喚。
  赤楊經常想到雀鷹,希望與他談談:用盡力量的大法師曾是人上人,如今貧困而無人問
津地度過餘生。但王渴望能尊崇他,因此他的貧困是出於自願。赤楊心想,也許對失去自身
真正財富、真正道路的人而言,金錢或地位只會帶來恥辱。
  黑曜顯然很後悔讓赤楊進行這項交易或交換,他對赤楊始終極度有禮,如今卻以尊敬與
歉意對待,並略微疏遠帕恩巫師。赤楊自己對塞波毫無反感,也不懷疑他的意圖。大地太古
力就是大地太古力,運用就得甘冒風險,自己原先不了解要付出多少代價,但這不是塞波的
錯,是自己的錯,因自己從未珍視天賦的真正價值。
  赤楊與兩名巫師共坐,覺得自己像金幣中的偽幣,但仍全心聆聽兩人交談,巫師信任他
,無所不談,兩人的對話教導他身為術士時從未想像的知識。
  坐在明亮的帆棚蔭下,兩人談到某樁交易,比赤楊為了阻絕夢境而做的更大交易。黑曜
多次提及塞波在屋頂上說的太古語詞夫爾納登。赤楊自兩人談話中一點一滴拼湊出其意:像
是某種選擇、分裂、一分為二。很久很久以前,在英拉德出現王以前,在赫語文字出現之前
,也許甚至在有赫語之前,只有創生語時,似乎人做出某種選擇,放棄某種偉大的所有物,
以換取另一種。
  兩人的討論聽來難以理解,並非因為有所隱瞞,而是連巫師自己都只能盲目搜索迷霧重
重的過往,那個記憶尚未存在的年代。必要時,交談中會出現太古語詞,有時黑曜全以太古
語談話,但塞波會以赫語回答。塞波鮮少用創生語,有次甚至舉起手,阻止黑曜繼續說。柔
克巫師投以驚訝與疑問的眼光,他只溫和說:「咒詞引發行動。」
  赤楊的老師塘鵝也稱太古語為咒詞。「每個詞都是力量的行為,真字實現真實。」除非
必要,塘鵝吝於使用所知咒詞,寫任何用於撰寫赫語的符文時,除非最普通的符文,否則一
寫畢便擦去。大多術士皆如此謹慎,以保留自己的知識,或因尊敬創生語的力量。即便塞波
,身為巫師,對這些字詞有更廣泛的智識與了解,也不願在交談中使用,而謹守普通語言,
因赫語即便或有謊言與錯誤,也允許模糊與回收。
  也許這正是人類在遠古時代做的一部分選擇:放棄與生俱來便知曉的太古語,人類曾與
龍族分享的能力。赤楊猜想,人這麼做是否為了擁有自己的語言?一種適合人類的語言,可
用於說謊、欺瞞、訛詐,並發明前所未有、無法實現的神奇概念?
  龍只會說太古語,但長久以來,眾人均說龍會說謊。是這樣嗎?赤楊忖度。若咒詞為真
,龍怎能用咒詞說謊?
  塞波與黑曜進入對話中常出現的漫長、輕鬆、沉思的靜默。發覺黑曜已半昏睡,赤楊輕
聲問帕恩巫師:「龍真的能以真語說假話嗎?」
  帕恩巫師微笑:「帕恩人常說,這正是一千年前阿斯在昂圖哥廢墟詢問歐姆的問題。『
龍說謊嗎?』法師問,而歐姆答:『不能。』然後吐氣,將阿斯燒成灰燼??但我們是否真
能相信這個故事?這可能只是歐姆片面之詞。」
  法師的爭論永無止境,赤楊自語,但未大聲說出。
  黑曜絕對是睡著了,頭向後靠著艙壁,嚴肅、緊繃的臉龐放鬆。
  塞波開口,語音比平常更安靜:「赤楊,我希望你不後悔我們在奧倫做的事。我知道我
們的朋友認為我沒有更清楚地警告你。」
  赤楊毫不遲疑地說:「我很滿足。」
  塞波點點烏黑的頭。
  赤楊終於又說:「我知道我們試圖維持一體至衡,但大地太古力有自己的打算。」
  「凡人難以理解太古力的正義。」
  「沒錯。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得放棄法藝好擺脫夢境?這兩者間有何關係?」
  塞波半天沒有回答,之後答以另一疑問:「你不是依憑法藝去到石牆邊?」
  「從來沒有。」赤楊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力量前去,一如我沒有力量不去。」
  「那麼你怎麼到那裡?」
  「我妻呼喚我,我的心朝她而去。」
  更長的靜默。巫師說:「別人亦失去心愛妻子。」
  「我也如此對雀鷹大人說,而大人說話雖如此,但真愛間的羈絆最貼近永久不滅。」
  「在石牆彼端,沒有羈絆。」
  赤楊看著巫師,臉龐黝黑柔軟,眼神銳利,問道:「為何如此?」
  「死亡斬斷羈絆。」
  「那為何死人不死?」
  塞波震驚地盯視赤楊。
  「對不起」赤楊說「無知令我失言。我的意思是,死亡斬斷靈魂與肉體間的羈絆,因此
肉體死亡,回歸大地。但靈魂必須去那黑暗之地,背負肉體的外貌,留存那裡??多久?永
遠?在彼處塵土與黃昏中,沒有光芒、愛,或喜悅。我一想到百合得在那種地方,就無法忍
耐。她為什麼必須在那裡?為什麼她不能??」他的聲音踉蹌一跌??「自由?」
  「因為風吹拂不到那裡」塞波表情奇特,嗓音粗啞「人的技藝阻止風吹入。」
  他繼續盯視赤楊,漸漸重新看到他,眼神與表情改變,別過頭,看前帆美麗白色彎弧滿
載西北風的氣息,又瞥回赤楊。「你對這件事的了解不比我少,朋友。」塞波以近乎平常的
柔軟聲調說「但你是以你的身體、你的血液、你的脈搏知道,而我只知曉詞語,古老詞語?
?所以我們最好快去柔克,那裡的智者或許能告訴我們應當知道的事物。如果他們不能,或
許龍可以。也或許會由你為我們指引道路。」
  「那我不就成了將先知帶往懸崖邊的瞎子!」赤楊一笑。
  「啊,但我們已雙眼緊閉地站在懸崖邊了。」帕恩巫師說。
  黎白南感覺船艦小得無法乘載他的巨大焦躁。女士坐在小小帆棚下,巫師坐在各自帆棚
下,像排成一列的鴨子,但他前後踱步,對狹窄拘束的甲板感到不耐。他覺得讓「海豚」如
此快速南行的不是海風,而是自己的不耐--卻依然不夠快。他希望旅程快快結束。
  「還記得前往瓦梭島的艦隊嗎?」他正站在舵手旁,研究航海圖及眼前的開闊海面,托
斯拉站到身旁問「那一幕真壯觀!三十艘船艦排成一排!」
  「真希望我們是去瓦梭島。」黎白南說。
  「我一直不喜歡柔克」托斯拉同意道「那片海岸二十哩內沒一道好風,也沒海流,只有
巫師的湯藥;北方的石塊每次都在不同位置,鎮上都是騙子跟變身怪。」他技巧卓越地朝海
邊呸了一口「我寧願再面對老狗血和他那群奴隸販子!」
  黎白南點點頭,卻一語未發。與托斯拉在一起經常帶來如此欣悅:他會替黎白南說出自
己不當說的話。
  「那個話都不會說的傢伙??那個啞巴」托斯拉問「就是在城牆上殺死法肯那個,叫啥
名字來著?」
  「埃格。從海盜變成奴隸販子。」
  「沒錯。在索拉時,他認得你,直接攻擊你。我一直想,怎有此事?」
  「因為他曾抓我去當奴隸。」
  托斯拉見識大風大浪,但此時目瞪口呆,顯然不信黎白南,卻又不得不信,無話可說。
黎白南享受這片刻,終於同情他的處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1-3-22 00:09:53 |只看該作者
  「大法師帶我去追捕喀布時,我們先往南。霍特鎮上有個人向奴隸販子告密,他們往大
法師頭上敲了一記,我則快步逃走,以為能將他們引開。但他們追的是我??我值錢。醒來
時已被鐵鏈五花大綁,在一艘航向肖爾的戰船上。隔晚,大法師就把我救了出去,鐵鏈像枯
葉從我們身上散落。大法師告訴埃格,除非他想到值得說的話,否則永遠別再開口??大法
師像一盞大燈,越過海面朝戰艦而來??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他的真實面貌。」
  托斯拉凝神思索半天。「他解放了所有奴隸?奴隸為什麼沒殺死埃格?」
  「也許他們把他帶到肖爾賣掉。」黎白南說。
  托斯拉思索更久。「你那麼執著於禁絕販奴,原來是這原因。」
  「其一。」
  「這一行通常不會讓人的個性轉好。」托斯拉說,研究釘在舵手左方的內極海海域圖,
注意到某地「威島,龍女人就是從這兒來的。」
  「我發現你總避著她。」
  托斯拉噘起嘴,不過因為在船上,沒吹出口哨。「記得我提過的《貝里洛小妞》嗎?這
麼說吧,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個故事,直到看到她。」
  「托斯拉,說不定她會吃了你。」
  「那也死得很光榮。」水手酸酸地說。
  王大笑。
  「別太大膽。」托斯拉說。
  「別擔心。」
  「你跟她在那裡那麼自由隨性地聊天,簡直跟與火山輕鬆相處一樣??但我跟你打包票
,我不介意多看一點卡耳格人送你的禮,從那雙腳看來,內容很值得一看。你要怎麼把她從
帳棚中弄出來?那雙腳是很棒,但我想先多看一點腳踝。」
  黎白南感覺自己臉色一沉,轉過頭去,不讓托斯拉看見。
  「如果有人送我這樣一個禮」托斯拉凝望海面說「我會打開。」
  黎白南無法抑制不耐的小動作,托斯拉反應一向靈敏,咧嘴露出歪斜笑容,再無多言。
  船長上到甲板。黎白南問:「前面雲層有點厚?」船長點點頭說:「南邊與西邊都有暴
風雨,今晚就會進入範圍。」
  隨著時間漸晚,午後海面起伏不定,溫柔陽光染上黃銅色調,一陣陣海風從不同角度吹
襲。恬娜告訴過黎白南,公主害怕大海與暈船,他向後艙瞥了一、兩眼,想確定在一排鴨子
中不會見到紅紗覆面的身影。但進入船艙的是恬娜與恬哈弩,公主依然在那裡,伊芮安坐在
旁邊,兩人專注交談。來自威島的龍女人跟胡珥胡的後宮女子有什麼好談?有何種共通語言
?黎白南迫不及待想知道,便走向後艙。
  伊芮安一見黎白南,抬頭微笑。她有堅強開朗的臉龐,笑容大方,寧願裸足行走,對衣
著漫不經心,讓風糾結長髮。若不看她的雙眼,會以為她只是個帥氣、熱心、聰穎、缺乏教
育的村婦。她的眼睛是朦朧琥珀色,她像現在這般直視黎白南時,他無法直接回視,便垂下
視線。
  黎白南明白表示過,在船上不准使用宮廷儀節、不准打躬作揖,他靠近時不准任何人跳
起身立正。但公主站起身,確如托斯拉所說,雙腳漂亮,不小,卻高拱、健壯、美麗。他凝
視白色木甲板上的一雙纖細裸足,抬起目光,看到公主像上次面對他時一般,撥開面紗,只
讓他一人看見她的臉。紅影下莊嚴、幾乎悲愴的美麗,令他微微目眩神馳。
  「一切??一切都好嗎,公主?」他結結巴巴地問,難得如此。
  公主道:「我朋友恬娜說,呼吸海風。」
  「沒錯。」他隨口抓兩個字回答。
  「你想??或許??你的巫師能為公主做些什麼?」伊芮安問,伸展修長四肢,也站起
身。她與公主皆身材高挑。
  黎白南正試圖分辨公主的瞳眸是什麼顏色,因他終於能看見她的雙眸。是藍色,他心想
,但像藍色蛋白石般,蘊含別色,也可能因為穿過紅紗的陽光所致??「為公主做些什麼?

  「她非常希望不會暈船,從卡耳格那裡過來時,受了很多苦。」
  「我不害怕。」公主說,直視黎白南,彷彿向他挑戰??為何?
  「當然,當然。我去問黑曜,我想他一定能做點什麼。」黎白南恍惚地對兩人鞠個躬,
快步離開去找巫師。
  黑曜及塞波交談片刻,便前去請教赤楊。對抗暈船的咒語較屬於術士、修補師、治療師
的範疇,而非智慧深奧、法力強大的巫師,赤楊目前當然什麼都做不了,但或許還記得某個
誦咒?他不記得,一切煩惱開始前,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出海;塞波承認每次搭小船或碰上
惡劣天候時,也會暈船。黑曜終於走到後艙向公主請罪:他無能為力,也未能提供方法,只
有(很抱歉地)一個水手聽到她的困境後(水手可是包打聽),堅持要黑曜交給她的咒符,
或護身符。
  公主修長的雙手從紅金薄紗間探出,巫師在她手中放入一個怪異的黑白相間小東西:乾
海草編繞在一塊鳥胸骨上。「是信天翁,牠們能淩駕暴風之上。」黑曜羞愧地說。
  公主俯低隱藏的頭,以卡耳格語喃喃道謝。小法寶消失在薄紗中,她退入艙房。黑曜遇
上站在近處的王,道歉。船艦如今因強烈古怪的風向,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猛力起伏,他說
:「陛下,您知道,我可以對風說個真詞??」
  黎白南很清楚天候操控術的兩派做法:傳統做法是,袋子師能命令風服侍船隻,一如牧
羊人命令牧羊犬來回奔跑;新作風(頂多出現了幾百年)屬於柔克一派,認為真正必要時可
以召喚法術風,但最好讓世界之風自由吹拂,他明白黑曜忠誠擁護柔克之道。「黑曜,憑你
判斷吧,如果這晚真的很難過??但若只是幾場狂風??」
  黑曜抬頭看著船桅頂,一、兩道枯葉色火焰閃耀在烏雲密佈的黃昏,雷聲在南面黑暗中
隆隆作響。身後,最後幾道日光蒼白虛弱地落在海波上。「好吧。」他頗為沮喪地說,回到
甲板下狹窄擁擠的船艙。
  黎白南幾乎未曾踏入船艙,需要睡眠時便睡在甲板上。今晚「海豚」上眾人都不得安眠
。來的並非一陣狂風,而是一連串從西南方醞釀誕生的猛烈夏末暴風雨,夜晚漫長又吵雜,
閃電亮起的刺目海面,宛如要將船身敲碎的雷鳴,與讓船身前俯後仰、怪異跳動的瘋狂暴風
,交替呈現。
  黑曜曾詢問黎白南,是否該對風說個詞,黎白南看看船長,船長聳聳肩,船員雖十分忙
碌,卻不擔憂,船沒問題。至於女士,據報正在船艙聚賭。伊芮安與公主曾上甲板,但有時
難以立足,也發現自己只會擋路,因此又回到船艙。廚房小弟說她們聚賭,他被派去詢問女
士是否想吃些什麼,她們說儘管端去,會照單全收。
  黎白南發現自己身陷與午後同樣的強烈好奇。船尾艙房顯然燈火通明,金色燈光流洩船
身之後的泡沫與漣漪上。大約子夜,他走向後方,敲門。
  伊芮安開門。歷經暴風的刺目光芒及黑暗後,艙房燈火顯得溫暖穩定,但油燈擺盪,投
射搖晃陰影。他混亂地意識顏色:女子衣服的繽紛柔和色彩,膚色棕褐、淺白或金黃,髮色
烏黑、灰白或金褐,而眼睛??公主一面抓起絲巾或某片布料遮面,一面驚訝地直視他。
  「噢!我們以為是廚房小弟!」伊芮安笑道。
  恬哈弩看著他,以害羞、同伴般的口吻問:「有麻煩了嗎?」
  他意識自己正在門口盯視,像個目瞪口呆的噩耗使者。
  「沒有??一點沒有??妳們還好嗎?我很抱歉船這麼顛簸??」
  「我們不會把天氣怪在你身上。」恬娜說「大家都睡不著,所以公主跟我教她們卡耳格
賭戲。」
  他看到五面象牙骰棍散落桌面,可能是托斯拉的。
  「我們在賭島嶼。」伊芮安說「但恬哈弩跟我一直輸,卡耳格人已經贏走阿爾克島與伊
里安島。」
  公主放下絲巾,堅定坐著面對黎白南,十分緊張,彷彿是名年輕劍士,在比劍前與他對
視。溫暖船艙中,她們都裸著手臂、裸著足,但她對自己裸露臉龐的強烈意識,像磁鐵吸引
鐵針般吸引他全副心神。
  「我很抱歉船這麼顛簸。」他再度像個白癡般說,關上艙門。轉身離去時,聽到女子一
起大笑。
  他站到舵手身邊,看著遙遠不定的閃電點亮漆黑狂風暴雨,船尾艙房的一切猶在眼前:
恬哈弩黑亮長髮;恬娜溫情、逗弄的微笑;桌上的骰子;公主渾圓的手臂如同燈火的蜂蜜色
,咽喉隱在秀髮投射的陰影中。但他不記得自己注視她的手臂與咽喉,只記得看著她的臉,
她的雙眼滿是反抗、絕望。那女孩害怕什麼?她認為他想傷害她嗎?
  一、兩顆星辰在南方高空中閃爍。他回到擁擠艙房,臥鋪已被占滿,便掛起吊床睡了幾
個小時。他在拂曉前甦醒,依舊焦躁,便爬上甲板。白晝明亮平靜來到,彷彿從未有暴風雨
。黎白南站在船首欄杆邊,看見第一道陽光斜射海面,一首古老歌謠浮現腦海:
   喔,我的喜悅!
  先於明燦之伊亞
   先於兮果乙造嶼
  拂曉之風撫於海
   喔,我的喜悅,自由吧!
  這是童年時聽過的歌謠或搖籃曲,他記不得更多。曲調十分甜美,他輕輕哼唱,讓海風
將字詞從唇邊帶走。
  恬娜從船艙中走出,看見他後,前來身旁。「早安,親愛的大人。」他親密地向恬娜道
安,依稀記得曾對她生氣,卻不知曉是何理由,或怎麼可能會有理由。
  「妳們卡耳格人昨晚贏走了黑弗諾嗎?」他問。
  「沒有,你可以留住黑弗諾,我們上床睡了。年輕人還在船艙裡賴床。今天是否要??
怎麼說?抬起柔克?」
  「喚起柔克?還不用,明早再說。中午前應該可進入綏爾港--如果他們肯讓我們上島
。」
  「此話怎說?」
  「柔克保護自己免受不速之客造訪。」
  「噢,格得跟我說過。他曾在一艘船上,試圖回柔克,而他們命風向逆轉,他稱那為柔
克風。」
  「對他?」
  「很久以前。」恬娜欣悅地微笑,看見他的不可置信。他不願允許任何行為冒犯格得。
當時他是個在攪和黑暗事物的小男孩,他是這麼說的。」
  「他成年後還是在攪和。」
  「現在不了。」恬娜恬淡地說。
  「沒錯,現在輪到我們。」黎白南神情轉為嚴肅「我真希望我們知道自己在攪和什麼。
我很確定萬物正逼近某種偉大的機運或改變??一如歐吉安預言??一如格得告訴赤楊。我
很確定必須在柔克迎接一切,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確定,一無所知,不知道我們正面對什
麼。格得帶我入黑暗之地時,我知道敵人是誰;我率艦隊到索拉島時,我知道我想消滅何種
邪惡。但如今??龍是敵是友?到底是什麼不對勁?我們必須做,或消滅什麼?柔克師傅能
告訴我們嗎?或許他們會逆轉風向對抗我們?」
  「因為害怕??」
  「害怕龍。他們認識的那隻,或不認識的那隻??」
  恬娜神情也很嚴肅,但逐漸露出微笑。「你可真帶給他們一團亂七八糟的人物!做噩夢
的術士、帕恩島的巫師、兩頭龍,還有兩名卡耳格人。這船上唯一有頭有臉的乘客,就只有
你跟黑曜。」
  黎白南笑不出來。「若他也在就好了。」
  恬娜將手放在他臂上,開口欲語,卻又無言。
  他將手覆蓋在恬娜手上,兩人沉默並立稍時,凝望躍動海面。
  「抵達柔克前,公主有件事想告訴你。」恬娜說「是來自胡珥胡的故事。在沙漠中,他
們記得某些事物。除了楷魅之婦,我想這比我聽過的任何事都久遠,與龍有關??希望你能
善意邀請她,讓她免於請求。」
  意識到恬娜語中的仔細與謹慎,他感到片刻不耐、一閃羞愧。他看著遙遠的南方海面,
一艘戰艦正前往柯梅瑞島或威島,船槳高舉,微弱、細小一閃。「當然。正午好嗎?」
  「謝謝你。」
  約正午時,他派遣一名年輕水手到船尾艙房,請公主到前甲板會見國王。她立刻出現,
而因船只五十呎長,他能看著她前來:距離不遠,但對她而言或許很遙遠。接近他的並非一
根無頭無臉的紅圓柱,而是一名高挑的年輕女子,身著柔軟的白色長褲、暗紅色長衫,頭戴
一隻金環,固定覆蓋頭臉的透明紅紗,面紗在海風中飄蕩。年輕水手領著她繞過阻礙物,在
擁擠、侷促、狹窄的甲板上上下下。她緩慢而驕傲地行走,雙足赤裸。船上每雙眼睛都注視
著她。
  她抵達前甲板,立定不動。
  黎白南鞠躬。「公主,妳願到來,是我們莫大榮幸。」
  她低身、背脊筆直地行禮,說:「謝謝。」
  「妳昨晚沒有不適吧?」
  她將手放在以繩索串連、綁在脖子上的護符,一根以黑線綁繫的小骨頭,拿給他看:「
凱雷茲,阿卡司,阿卡沙瓦,艾瑞維。」他知道阿卡司在卡耳格語中意指術士或巫術。
  到處都是視線,在艙口、在繩索上,像占卜師、像鑽子的視線。「如果你願意,請向前
來。我們或許很快便可看到柔克島。」其實到明天清晨前,連柔克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一手
虛扶她的手肘,引領她走上陡峭甲板,來到船首艙前。絞盤、斜桁與欄杆形成一塊小三角形
,原本修補繩索的水手快速溜走,兩人終於有私人空間,雖依然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至
少能夠轉身背對一切,這是皇族所能期待最大限度的隱私。
  得到這塊小小避難所後,公主轉向他,撩起面前薄紗。他原本打算詢問能為她做些什麼
,但這問題如今顯得無用又無關。他一語未發。
  公主說:「國王大人,在胡珥胡我是非雅加,在柔克島我要成為卡耳格王之女。要成為
如此,我不是非雅加,我裸臉,如果令你滿意。」
  片刻後,黎白南說:「是的。是的,公主,這麼做??這麼做很好。」
  「令你滿意?」
  「非常滿意。是的,我感謝妳,公主。」
  「巴雷祖。」公主尊貴地接受他致謝,高貴氣質令他窘迫。她剛撩起面紗時面紅耳赤,
如今毫無血色,但筆直冷靜站立,聚集所有力量好繼續開口。
  「也」她說「還有,我朋友恬娜。」
  「我們的朋友恬娜。」他帶著微笑說。
  「我們的朋友恬娜。她說我要告訴黎白南王關於夫都南。」
  黎白南複述。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卡耳格族、術士族、龍族,嗯?懂???所有族一個,所有說
一個??一個??噢!烏羅,麥喀雷夫!」
  「一個語言?」
  「嗯!是!一個語言!」她激切地想說赫語,說出希望讓他知道的事,因而擺脫原本的
不自在,臉龐與雙眼閃閃發光。「但是,龍族說:放掉,放掉一切,飛!但我們這族,我們
說:不,留住,留住一切,住!所以我們分開,嗯?龍族跟我們族?所以他們做夫都南。這
些放掉??這些留住。懂?但要留住所有,我們必須放掉語言。龍族語言。」
  「太古語?」
  「是!所以我們族,我們放掉太古語,留住一切。而龍族放掉一切,卻留住,留住語言
。嗯?賽內哈?這就是夫都南。」美麗修長的大手生動比畫,凝視他的表情,迫切期望他了
解。「我們去東,東,東。龍族去西,西。我們住,他們飛。有些龍與我們一起來東,但沒
留住語言,忘記,忘記飛。像卡耳格人。卡耳格人說卡耳格語,不是龍語。都遵守夫都南,
東,西。賽內哈?但在??」
  她不知該如何表達,將示意「東」、與「西」的雙手合攏。黎白南說:「在中間?」
  「哈,是!在中間!」公主因找到字眼而開心笑出聲。「在中間??你們!術士族!嗯
?你們,中間族,說赫語但還,也,留住說太古語。你們學習。像我學赫語,嗯?學會說。
然後,然後??這是壞事。壞事。然後你們說,用那個術士語,用那個太古語,你們說:我
們不會死。然後就這樣。夫都南打破。」
  她的眼睛有如藍色火焰。
  片刻後,她問:「賽內哈?」
  「我不確定了不了解。」
  「你們留住生命。你們留住。太久。你們不放掉。但死亡??」她將雙手大大分開一甩
,彷彿將什麼拋入空中,拋越海面。
  他遺憾地搖搖頭。
  「啊。」她想了片刻,卻無法繼續,氣餒地將雙手朝下優雅擺動,顯示放棄。「我必須
學更多字。」
  「公主,柔克的形意師傅,心成林的師傅??」他在公主臉上尋找了解的神情,再度發
話「柔克島上,有個人,一位偉大法師,是卡耳格人。妳可以告訴他,妳對我說的事??以
妳自己的語言。」
  她專注聆聽,點點頭,道:「伊芮安的朋友。我會在心裡去跟這人說話。」一想到此,
她的臉龐倏地亮起。
  這句話感動黎白南。「公主,我很遺憾妳在這裡感到寂寞。」
  她看著他,雙眼敏銳明亮,卻未回答。
  「我希望,隨著時間過去??妳學會語言??」
  「我學快。」她說。他無法分辨是陳述或是預測。
  兩人直視彼此。
  她再度回復莊重態度,如一開始時正式地開口:「我感謝你去聽,國王大人。」她點一
下頭,以手遮眼,表示尊敬,再次曲膝行禮,一面以卡耳格語喃喃道出某句制式祝詞。
  「請你」黎白南說「告訴我你剛說什麼。」
  她停頓,遲疑,思索,回答:「你的??你的,啊??小王???兒子!兒子,你的兒子,讓
他們成為龍與龍之王。嗯?」她燦爛地微笑,讓面紗重新落在面前,向後退四步,轉身離去
,腳步輕盈穩健地走到船彼端。黎白南呆站,彷彿昨夜的閃電終於擊中了他。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4
發表於 2011-3-22 00:10: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航程的最後一夜平靜、溫暖、無星。「海豚」輕鬆悠長地擺蕩,越過打向南方的平滑波
浪。睡眠得來輕易,眾人皆入睡,在睡眠中進入夢境。
  赤楊夢到一隻小動物,從黑暗裡來,碰觸他的手。他看不到那是什麼,伸出手,牠已然
離去、消失,手上又感覺小小、絨軟鼻子碰觸。半醒,夢境自腦海隱退,但尖銳的失落感滯
留心中。
  在赤楊下方的臥鋪,塞波夢見自己正在帕恩島費繞的家中,讀一本黑暗年代的古老智典
,沉浸於工作,卻被打斷。有人想見他。「要不了多久。」他自語,前去與訪客說話。來客
是個女人,頭髮深黑,帶有一抹紅光,美麗、神情憂慮,說:「你必須派他來找我。你會派
他來找我,對不對?」塞波心想,我不知道她說誰,但我得假裝知道,便說:「妳知道這不
容易。」聽到這話,女人手向後舉起,他看到她握著一塊石頭,一塊沉重的黑色石頭。他大
吃一驚,心想她打算將石頭砸向他,或以石頭擊打他,於是一面退縮,在黑暗船艙醒來。他
平躺聆聽其他人沉睡的呼吸聲,及海浪打在船側的低語。
  小船艙另一端臥鋪,黑曜仰躺,凝視黑暗,以為自己的眼睛張著,以為醒著,卻感覺許
多細繩綁縛手臂、雙腿、雙手與頭顱,繩子朝黑暗延伸,越過陸地與海洋,越過世界的彎弧
;繩子正拉他、扯他,他與船和所有乘客都被輕輕、輕輕拖曳到海洋枯竭之處,船將沉默地
擱淺在盲目延伸的黑暗沙灘上。但他無法說話或動作,繩子勒閉他的下頷、眼瞼。
  黎白南進入船艙想小睡片刻,希望明天清晨喚起柔克時能精神充沛。他快速而深沉地熟
睡,夢境飄盪變換:海面上有座高聳綠丘??一名微笑女子抬起手,讓他看見她能命太陽升
起??在黑弗諾中的法庭,一名請願者讓他震驚而羞愧地發現,王國中半數人民正在屋下密
閉的房中餓死??一個孩子對他大喊:「來我這裡!」但他找不到那孩子??他一面睡,右
手一面握住掛於頸項的小錦囊,握著裡面的石子,緊抓不放。
  男子沉於夢境,而頂上艙房內,女子夢著。賽瑟菈奇走上山,故里美麗親愛的沙漠高山
,但她正走在禁忌的龍道之上,人類雙腳永遠不能踏上那條路,甚至不能經過。光裸足心下
,龍道的塵土光滑溫暖,雖知不能走在上面,她仍繼續前進,直到抬起頭,發現眼前並非熟
識高山,而是絕對無法越過的烏黑、崎嶇懸壁。但她必須爬越。
  伊芮安欣悅地飛翔在暴風雨中的狂風,但暴風雨在她翼上綁縛一圈圈閃電,將她拖入雲
中,愈趨逼近時,她看到那非雲朵,而是黑色石塊,一道烏黑崎嶇的山脈。閃電繩索將雙翼
綁縛身側,她墜落。
  恬哈弩爬過地底深處一條隧道,裡面沒有足夠空氣,她一面爬,隧道逐漸縮窄,無法回
頭。深入隧道泥土的晶亮樹根讓她有使力點,有時她能藉著攀拉樹根,繼續朝黑暗前進。
  恬娜爬上神聖峨團之地,累世無名者寶座的臺階。她非常嬌小,臺階非常高,她爬得十
分艱辛。抵達第四階時,她未照女祭司的要求停步轉身,反而繼續前進。爬上一階、一階,
又一階,灰塵厚得完全遮掩臺階,必須以手摸索人跡未至的階級。她快速爬行,在空虛的寶
座後,格得忘了或掉了某樣東西,某樣對無數人民極端重要的東西,她必須找到,但不知那
是什麼。「一顆石頭,一顆石頭。」她告訴自己。但等她終於爬到,寶座後只有灰塵、貓頭
鷹糞便,還有灰塵。
  弓忒高陵上的老法師之屋,格得在內室夢見自己仍是大法師,與朋友索理安走在通往學
院師傅會議廳的符文走廊。「許多年來」他認真地告訴索理安「我毫無半點力量。」召喚師
傅微笑說道:「你知道那只是夢。」但格得對於拖曳身後與走廊地板上的修長漆黑翅膀感到
不安。他聳聳肩,想抬起翅膀,卻只像空袋子攤在地上。「你有翅膀嗎?」他問索理安,對
方回答「噢,有的。」語氣安適,並讓格得看看自己的翅膀被許多細小繩索綁縛在背與腿後
。「我被束縛得緊。」索理安道。
  柔克島心成林間,形意師傅阿茲弗如同往常,於夏夜中睡在樹林東側邊緣一塊開闊草地
,抬起頭,能透過葉子看見星辰。在此處,睡眠輕盈、透明,心緒由星辰與樹葉的舞步引導
,往返念頭與夢境。但今晚毫無星辰,樹葉不動。他抬頭望入毫無光芒的天空,看穿雲層。
高遠的黑暗天空中有星星:細小、明亮、靜止,不會移動。他知道將沒有日出??他終於坐
起,神智清醒,凝視總懸浮在排排樹木間的昏暗、柔細光芒,心臟緩慢而強烈地跳動。
  宏軒館中,沉睡的年輕人輾轉反側,大聲呼叫,夢見必須在一片只有塵土的平原作戰,
但敵方戰士是老人、老婦、衰弱病重的普通人與哭泣的孩童。
  柔克師傅夢見有艘船越洋航來,負載重物,低壓海面。有人夢到船上貨物是黑岩,另一
人夢到負載燃燒的火焰,更有人夢到貨物是夢境。
  睡在宏軒館中的七名法師在石室中陸續醒來,變出一點假光,站起身。他們發現守門師
傅已起身,在大門邊等待。「王即將到來」他微笑說「在天亮時抵達。」
  「柔克圓丘。」托斯拉向前凝視西南方薄暮海浪上,遙遠、模糊、毫無動靜的波浪,身
旁的黎白南一語不發。雲層散去,天空在海面圓弧上罩下純淨無色圓拱。
  船長加入,在沉默中悄聲道:「美麗的清晨。」
  東方緩緩亮成金黃。黎白南瞥向船尾,兩名女子已經起身,站在船艙外的欄杆旁:高大
的女子,赤足、沉默,凝望東方。
  圓形綠丘捕捉最初的陽光。航入綏爾灣峽角時,天色大明。船上所有人都在甲板上觀看
,但依舊低聲少言。
  風在港口中止息,海面平靜,水波映照灣邊小鎮及小鎮上方的宏軒館圍牆。船向前滑行
,速度一緩再緩。
  黎白南瞥向船長與黑曜。船長點點頭,巫師開始施咒,舉起雙手,緩緩外推,低聲說出
一詞。
  船輕柔地向前滑行,速度未曾減緩,直到靠上最長的碼頭。船長開口,大帆捲起,船員
朝岸上拋擲繩索,打破沉默。
  有人在碼頭等待迎接:聚集的鎮民與一群來自學院的年輕人,其中一人魁梧、皮膚黝黑
,握著等身長的沉重巫杖。橋板搭出、置穩時,男子向前數步:「西地之王,歡迎來到柔克
。我們同樣歡迎你的同伴。」
  同來的年輕人與鎮民一致向王歡呼致意,黎白南走下橋板,愉快回應,向召喚師傅道安
,兩人交談片刻。
  觀看的人可以發現,召喚師傅雖致歡迎之詞,蹙眉眼神卻一再飄向船身,看著站在欄杆
邊的女子,而他的回答未能令王滿意。
  黎白南步離,回到船上,伊芮安上前面對他說:「陛下,你可以告訴師傅,我不想進入
他們的屋子??這一次,就算他們邀請我,我也不去。」
  黎白南極端嚴肅地說:「邀請妳去心成林會面的,是形意師傅。」
  伊芮安一聽大笑,神情燦爛:「我就知道他會。恬哈弩跟我一起去。」
  「還有媽媽。」恬哈弩悄聲說。
  黎白南望向恬娜,她點點頭。
  「那就這樣吧。我們其餘人則住宏軒館,除非還有人偏好別處。」
  「大人,請您允許」塞波說「我也想請形意師傅收留。」
  「塞波,不需如此」黑曜粗聲說「跟我一起去我屋內。」
  帕恩巫師微微比出安撫手勢,說:「吾友,與你友人無關。我一輩子渴望在心成林中行
走,在那裡我也比較安心。」
  「也許宏軒館之門會像之前,拒絕對我開啟。」赤楊遲疑地說,黑曜灰黃膚色則因羞愧
而赤紅。
  公主頭覆薄紗,看向一張張臉,殷切聆聽,試圖理解旁人說些什麼。如今她說:「請你
,國王大人,我要跟朋友恬娜一起?我朋友恬哈弩?還有伊芮安?還有去跟那卡耳格人說話
?」
  黎白南看著眾人,朝站在船板底的壯碩召喚師傅瞥了一眼,大笑,以清澈友善的聲音自
欄杆發話:「召喚師傅,我的部下困在艙房裡太久了,他們似乎渴望能腳踏青草、頭頂樹葉
。若我們都懇求形意師傅收容,他也同意,你是否會原諒我們暫時婉拒宏軒館的邀請?」
  一陣靜默後,召喚師傅僵硬鞠躬。
  一名矮小圓胖男子來到碼頭,站在召喚師傅身側,微笑抬頭望向黎白南,舉起銀色巫杖

  「陛下」男子說道「很久以前,我曾帶您繞過一次宏軒館,扯了許多漫天大謊。」
  「阿賭!」黎白南喚道,兩人在橋板中央會合、相擁,邊聊邊下到碼頭。
  黑曜首先跟隨,莊重多禮地向召喚師傅道安,然後轉向名為阿賭的男子。「你如今是風
鑰師傅?」黑曜質問,阿賭大笑承認,他擁抱阿賭,說道:「當得好!」並將阿賭拉到一旁
,開始皺眉、急切地交談。
  黎白南望向船,示意其餘人上岸。眾人陸續下船後,他介紹兩位柔克師傅:召喚師傅烙
德、風鑰師傅阿賭。
  群島王國多數島嶼並不行英拉德以掌心相碰的習俗,只會垂首,或雙手在心口前攤開,
比出奉獻手勢。伊芮安與召喚師傅相見時,既未鞠躬,也未比出手勢,只是雙手垂在身側,
僵硬對峙。
  公主背脊挺直,屈膝行禮。
  恬娜比出平常人相會時的禮貌手勢,召喚師傅同樣回應。
  「這是弓忒之女,大法師之女,恬哈弩。」黎白南說。恬哈弩低下頭,做出一般禮貌手
勢,但召喚師傅震驚地盯視,倒喘一口氣,彷彿遭受重擊,往後退了一步。
  「恬哈弩女士!」阿賭連忙說,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之間「歡迎妳前來柔克,令尊、令堂
,以及妳尊貴身分,讓我們蓬蓽生輝。旅程還順利吧?」
  恬哈弩迷惘地看著阿賭,沒有鞠躬,而是壓低頭隱藏臉龐,悄聲做出某種回應。
  黎白南的臉龐宛如平靜的金銅面具,回道:「是的,阿賭,旅程很順利,但旅程終點仍
是未定。我們進鎮吧。恬娜、恬哈弩、公主、歐姆伊芮安?」他邊念邊看著每個人的臉,特
別強調最後一個名字。
  黎白南與恬娜領先在前,其餘人尾隨。賽瑟菈奇從橋板上下來時,堅決地將紅薄紗自臉
前撥開。
  阿賭與黑曜、赤楊與塞波,兩兩並肩共行;托斯拉留船看守。召喚師傅烙德最後離開碼
頭,獨行、腳步沉重。
  恬娜曾多次詢問格得心成林之事,喜歡聽格得形容:「初看,會以為跟一般樹林別無二
致。心成林不大,北與東緊接田野,南貼山丘,西方通常也是??看來不甚起眼,卻吸引目
光。有時從柔克圓丘上,可以看到心成林是片綿延不絕的森林,即使看穿眼,也看不見盡頭
,直朝西方延伸??走在裡面又顯平凡無比,那裡的樹多半是一種只生長在那裡的品種,高
大、褐色樹幹,有點類似橡樹,又有點像栗樹。」
  「叫什麼名字?」
  格得笑道:「太古語是阿哈達,赫語則是樹??心成林的樹??葉子不會全在秋天變色
,而是每季變一點,所以葉色總是綠中泛金。即使在陰暗天氣,樹木似乎都蘊含陽光;夜晚
,樹下不會完全黑暗,葉隙有某種閃爍光芒,有如月光或星光。那裡長有柳樹、橡樹、冷杉
等等樹種,但深入則只有心成林的樹。那些樹的根扎得比島嶼的根還深,有些非常巨大,有
些很纖細,但極少見到倒落枯木,小樹也很少見。樹齡非常、非常久。」格得語調變得柔軟
、夢幻「可以在樹下陰影、在光芒下不停向前行走,卻永遠達不到盡頭。」
  「但柔克島有這麼大嗎?」
  格得平和地看向恬娜,臉帶微笑:「弓忒山上的森林就是那片森林,所有森林都是。」
  如今她目睹心成林。一行人尾隨黎白南,穿越綏爾鎮狡獪多變的街道,引出一群鎮民與
孩童,前來欣賞、迎接王。訪客從一條穿過矮樹叢與農場間的小徑離開鎮上,歡欣鼓舞的追
隨者漸漸散去,小徑漸漸隱匿成一條步道,行經高大渾圓的柔克圓丘。
  格得也告訴過恬娜圓丘的事。他說,在圓丘,所有魔法均強大,萬物均是真實面貌。「
在那裡,我們的巫術與大地太古力相會,合而為一。」
  風在山上的半乾長草間穿動,一匹小驢子腳步笨拙地奔過只剩殘株的田野,甩動尾巴,
牛群緩緩沿著橫越小溪的籬笆成列邁步。前方長著樹木,深色的樹木,滿是陰影。
  眾人跟隨黎白南爬越一道籬梯,走過小橋,來到樹林邊緣陽光普照的草地。小河附近有
間年久失修的小屋。伊芮安脫隊,奔越草地來到屋前,拍撫門框,有若拍撫迎接久未見到的
愛馬或愛犬。「親愛的小屋!」她轉向其他人,微笑道「我還叫蜻蜒時,住過這裡。」
  伊芮安環顧四周,搜索樹林深處,再度跑向前。「阿茲弗!」她喚。
  一名男子從樹下陰影走入陽光,頭髮在陽光下如銀箔閃閃發光。伊芮安跑向他,他停步
,朝她抬起雙手,她緊握。「我不會燒到你,這次不會燒到你。」伊芮安說,又哭又笑,卻
未流出半滴眼淚「我把火掩住了!」
  兩人拉近彼此,面對面站著,他對伊芮安說:「凱拉辛之女,歡迎回家。」
  「阿茲弗,我的姊妹和我在一起。」
  形意師傅轉過臉,直直望向恬哈弩,恬娜看到一張皮膚白晰、剛毅的卡耳格臉。他來到
恬哈弩面前,在跟前雙膝跪地。「哈瑪?弓登!」然後再次說「凱拉辛之女。」
  恬哈弩靜立片刻,終於,緩緩伸出手,右手,燒傷的枯爪。阿茲弗握住,俯頭,親吻。
  「我很榮幸預言妳到來,弓忒之女。」他以歡沁的溫柔語調說。
  他起身,終於轉向黎白南,鞠躬說:「陛下,歡迎。」
  「形意師傅,再次見到你真令我滿心喜悅!但我帶來一群人打擾你的獨居生活。」
  「我的獨居生活已經很擠了」形意師傅說「幾個活人可能有助於維持平衡。」
  他灰藍帶綠的眼睛環視眾人,突然一笑,充滿溫暖,在如此剛毅的臉上顯得格外出奇。
「但這裡有我族女子。」他以卡耳格語說,走向並肩站立的恬娜與賽瑟菈奇。
  「我是峨團??弓忒之恬娜。在我身邊是卡耳格大陸第一公主。」
  師傅彬彬有禮地鞠個躬,賽瑟菈奇照例行了僵直的屈膝禮,但卡耳格語滔滔不絕湧出。
「噢,祭司大人,我真高興你在這裡!如果沒有我朋友恬娜,我早瘋了,以為除了那些從阿
瓦巴斯來的白癡女侍外,世上沒有人會說人話??但我正學習像他們一般說話??我也學習
勇氣,恬娜是我的朋友與導師。但昨夜我打破禁忌!我打破禁忌!噢,祭司大人,請告訴我
該如何才能贖罪!我踏上龍道了!」
  「但妳在船上,公主。」恬娜說。「我夢到的。」賽瑟菈奇不耐地說。恬娜又道:「形
意師傅不是祭司,而是??術士??」
  「公主」阿茲弗說「我想我們都踏上了龍道,所有禁忌也將撼動、打破,不只在夢裡。
等會兒到樹下繼續詳談,不要害怕。若妳願意,能否先讓我迎接我的朋友?」
  賽瑟菈奇尊貴地點點頭,阿茲弗轉身迎接赤楊與黑曜。
  公主看著他,以卡耳格語滿意地對恬娜說:「他是戰士,不是祭司。祭司沒有朋友。」
  眾人緩緩前行,來到樹蔭下。
  恬娜抬頭望入縱橫交錯的樹枝、層疊堆砌的樹葉,看到橡樹及一棵巨大寒樠樹,但大多
仍為心成林之樹。橢圓形葉片在風中靈動擺蕩,宛如山楊及鵝掌楸的葉子;有些葉片已轉黃
,樹根四周也散落金與褐色,晨光中的葉色則是夏日的綠,滿是陰影與深沉的光芒。
  形意師傅帶領眾人走在樹間小徑。恬娜想到格得,憶起他形容此地時的語調。自從初夏
與恬哈弩在門庭前與格得道別,下山到弓忒港搭乘皇家船艦前來黑弗諾,她從未如此刻感覺
與他如此貼近。很久以前,格得曾與形意師傅住在這裡,也曾一同在此處行走,她知道心成
林對格得而言,是萬物至中、神聖處所、寧靜的中心,彷彿只要抬頭,就能在綿長、灑滿陽
光的空地盡頭看到格得。這念頭令她心安。
  昨晚夢境令恬娜不安,賽瑟菈奇道出打破禁忌的夢境時,恬娜極為震驚。她在自己夢中
也打破禁忌、僭越,爬上通往空寶座的最後三層臺階,禁忌的臺階。峨團陵墓早已屬於過往
,位在遠方,或許大地震早已摧毀取走她真名之處,寶座或臺階半點不剩。大地太古力雖在
那裡,卻也在此處,未曾改變或移動,太古力正是地震、正是大地,其正義並非人之正義。
她走過柔克圓丘,知道自己走在所有力量會合之處。
  很久以前她背叛了太古力,逃離陵墓掌握,偷走寶藏,逃來西方。但祂們在這裡,就在
腳下,在這些樹根裡,在這座山的根裡。
  在大地力量會合的中心,人類力量亦會合:王、公主、巫術師傅。還有龍。
  還有女祭司小偷變成的農婦,與一名心碎的村野術士??
  她轉頭看赤楊,他走在恬哈弩身邊,兩人安靜交談。他是恬哈弩最常主動說話的對象,
甚至超過伊芮安,和他在一起,恬哈弩也顯得自在。看著兩人,令恬娜心情輕鬆,她繼續行
走大樹下,讓意識滑入充滿綠光與飄盪樹葉的半冥想中。走不了多遠,形意師傅停步,令她
十分遺憾,希望自己可以永遠在心成林中行走。
  眾人聚集在綠草如茵的林間空地,枝葉未交及處,朝天空大開。綏爾河支流從一邊流洩
而過,柳樹與赤楊木生長在河邊。離小河不遠,有間石頭與草泥搭建的低矮房子,其貌不揚
,牆邊接著一間較高的單坡小屋,以柳條與編織蘆葦建成。「我的冬宮,我的夏宮。」阿茲
弗說。
  黑曜與黎白南驚訝地盯視這些房舍,伊芮安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房子!」
  「以前沒有」形意師傅說「但現在骨頭老了。」
  來往船與森林間搬運數趟後,床榻安置妥當,房子給女士,單坡小屋給男士。男孩在宏
軒館廚房與心成林間穿梭,滿載食物。向晚,柔克師傅應形意師傅之邀,前來與王等一行人
相會。
  「他們聚集在此遴選大法師嗎?」恬娜詢問黑曜,因格得曾提過那處秘密林地。
  黑曜搖搖頭:「我想不是,王才知道。他們上次聚集時,王也在,但或許只有形意師傅
能回答,因這林內一切都會改變,你知道的,事物的位置無絕對。我想其中的路也不總是相
同。」
  「這件事聽來駭人」恬娜說「但我似乎不怕。」
  黑曜微笑:「的確如此。」
  恬娜看著眾師傅走入空地,由高壯如熊的召喚師傅與年輕的天候師傅阿賭帶領。黑曜介
紹其他人:變換師傅、誦唱師傅、藥草師傅、手師傅,每人都灰髮蒼蒼。變換師傅因年歲衰
老,將巫杖當拐杖;皮膚光滑、杏眼的守門師傅既不年輕,也不年老;最後進入空地的名字
師傅年約四十,臉龐冷靜、莫測高深,對王自我介紹,自稱坷瑞卡墨瑞坷。
  一聽此語,伊芮安氣憤地爆發出:「你才不是!」
  名字師傅看著伊芮安,平和說道:「這是名字師傅的真名。」
  「那我的坷瑞卡墨瑞坷已經死了?」
  師傅點點頭。
  「噢!」伊芮安高喊「真令我難以忍受!我在這裡孤立無援時,他曾是我朋友!」她轉
過頭不願面對名字師傅,憤怒而無淚地沉浸在哀傷中。她親密迎接藥草師傅與守門師傅,卻
未對其他人說話。
  恬娜看到幾位師傅不安地從灰白眉毛下看著伊芮安。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5
發表於 2011-3-22 00:10:18 |只看該作者
  他們將眼神從伊芮安身上轉向恬哈弩,再次轉開,又從眼角瞥回去。恬娜開始揣想,他
們以巫師之眼看著恬哈弩與伊芮安時,看到些什麼。
  因此她促自己原諒召喚師傅初見恬哈弩時表現粗野、明白的憎惡。也許那並非憎惡,而
是敬畏。
  眾人相互介紹完畢,圍成圓圈坐下,有需要的人坐在軟墊及板凳上,其餘人則以草地為
毯,天空與葉片為頂幕。形意師傅帶有卡耳格腔調的聲音說:「諸位師傅,若王願意,請王
發言。」
  黎白南起立說話,恬娜帶著難以扼抑的驕傲看著:青春的他如此英俊、如此睿智!起初
她未聽清楚每個字,只聽到話語中的大意與熱情。
  黎白南簡短而清晰地告訴眾師傅,令他前來柔克的緣由:龍與夢。
  他下結論:「隨著每夜過去,這些事似乎更確定指向某件事,某種結果漸趨聚合。若在
這裡,在這片土地上,有諸位的知識與力量協助,我們便能預見、迎向那件事,不讓它超出
我們的理解範圍。最睿智的法師曾預言,某種巨變正降臨在我們身上,我們必須團結一致,
了解那是何種變化、緣由、發展,阻止隨之而來的爭端與毀滅,不許它影響世界和諧與和平
,因為我以和諧與和平為治。」
  召喚師傅烙德起身響應,莊重致敬,特別歡迎第一公主的來臨,說:「柔克師傅與巫師
皆同意,人類夢境,甚至不只夢境,都警示巨變來臨,也確信生死疆界遭受嚴重紛擾、疆界
遭僭越,甚至有更嚴重的威脅。但我們懷疑除了魔法師傅外,是否有別人能理解或控制紛擾
?另外,我們是否能相信生死與人類完全不同的龍族,願為人類福祉放棄狂野的怒氣與嫉妒
?」
  「召喚師傅」黎白南在伊芮安開口前便說「歐姆安霸在偕勒多為我而死,凱拉辛載我返
回,取得王座。在這圈圈裡,坐著卡耳格族、赫族,與西方之民三個種族。」
  「這些人曾是同一族。」名字師傅平淡無調地說。
  「今非昔比。」召喚師傅說,字字沉重清晰「陛下,忠言逆耳!我尊重你與龍族締結的
停戰協議。度過眼前危險後,柔克會協助黑弗諾,共尋與龍族締結永久和平之法,但龍族與
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危機毫無關連,東方族群亦是,他們遺忘創生語時,便已放棄永生不滅的
靈魂!」
  「厄司?艾姆拉。」恬哈弩站起身,以輕柔且帶著氣音的語調說。
  召喚師傅呆望向她。
  「我們的語言。」恬哈弩以赫語重述,回應他的注視。
  伊芮安大笑:「厄司?艾姆拉。」
  「你們不是永生不滅」原本不打算開口的恬娜對召喚師傅說,她未起身,詞句爆發如敲
擊岩石迸出的火花「我們才是!我們死亡,是為了與永生的世界重合,放棄永生的是你們!

  眾人突然安靜,因形意師傅方才比出個小手勢,雙手溫柔一動。
  他的神情專注、平靜,盤坐草地上,研究雙腿前以細枝與葉片拼湊的圖形,抬起頭,環
顧眾人:「我想我們再過不久就要去那裡。」
  又一陣靜默,黎白南問:「去哪裡,大人?」「黑暗中。」形意師傅說。
  赤楊盤坐在地,聆聽眾人討論。語音漸漸淡去、減弱,夏末近晚的溫暖陽光退入黑暗,
只剩下樹,在空茫天地間,高大盲然的存在。世上最古老的大地之子。兮果乙,赤楊在心中
說道,被創者與創世者,讓我來到你跟前。
  黑暗繼續向前伸展,越過樹林,越過一切。
  全然的虛無之前,他看到山,那座離開小鎮時在右方的高聳山丘,看到通往山對面的路
途、小徑、上面的塵土與石塊。
  如今他背離小徑,離開眾人,走上山坡。
  草長得很高,星花草開盡的花蒂在長草間點頭。他來到狹窄小徑,沿著走上陡峭山邊。
我是我自己,赤楊在心中說道,兮果乙,世界多美麗,讓我透過世界來到你跟前。
  我可以再次進行與生俱來的工作,赤楊邊走邊想,可以修補毀壞事物,能令它重合。
  他抵達山頂。站在點頭的長草間、山風裡、陽光下,在右方看到田野、小鎮屋頂與宏軒
館、島外的明亮海灣及大海;若轉頭,會在身後、西方看到無盡森林中的樹木,漸漸暈退成
遙遠的淡藍;面前,山坡隱約灰暗,向下延伸到石牆與牆後的黑暗,以及在牆邊聚集、呼喚
的陰影。我會去,他對陰影說道,我會去!
  一陣溫暖散落在肩頭與雙手,風吹動頂上樹葉。有人的聲音,有人在說話,而非呼喊,
未呼喊他的名字。形意師傅隔著草圈觀察他,召喚師傅也是。他低下頭,心神迷茫,試圖聆
聽。他收攝心神,專注傾聽。
  王正在說話,運用所有技巧與意志力,讓這群性情剛烈、任性而為的男女朝同一目的合
作。「各位柔克師傅,讓我試著陳述在航程中,我從第一公主處得知的事情。公主,我能代
你?述嗎?」
  公主裸露著臉,隔著圓圈凝視黎白南,莊重地點頭示意。
  「這是公主的故事:很久以前,人與龍是同一族,說同一種語言,但因追求不同事物,
雙方同意分開,去向不同的方向。這協議叫夫都南。」
  黑曜抬起頭,塞波明亮的黑眼閃閃發光,輕聲說:「夫爾納登。」
  「人往東,龍往西;人放棄創生語,換來雙手技術、手藝,擁有雙手所能創造的事物,
龍則放棄這一切,保留太古語。」
  「還有翅膀。」伊芮安說。
  「還有翅膀。」黎白南複述,擒住阿茲弗雙眼「形意師傅,或許你比我更適合說這故事
?」
  阿茲弗接道:「弓忒及胡珥胡的村民,還記得柔克智者與卡瑞構祭司遺忘的事物。沒錯
,我還是孩子時,有人跟我說過這故事,或類似情節,但故事中的龍遭遺漏忘卻。故事?述
群島王國的黑族如何打破誓言。卡耳格族承諾放棄巫術及法術語言,只說普通話,不會命名
、不會念咒,仰仗兮果乙,仰仗大地之母,亦即戰神母親的力量。但黑族打破協定,以技藝
網住創生語,以符文寫下,保留、教導、使用,他們以雙手技巧,以唸誦真字的虛假口舌,
用創生語締造咒文。因此卡耳格人永遠不能相信黑族,故事便是如此。」
  伊芮安開口:「人類害怕死亡,龍族卻不然。人類想擁有生命,占有它,彷彿它是盒中
珠寶。古代法師渴求永恆生命,透過真名阻止凡人死亡,但無法死亡的人也永遠無法重生。

  「真名與龍是一體兩面。」名字師傅坷瑞卡墨瑞坷說「人類在夫爾納登時失去真名,但
我們學會如何重新取回,真名便是自己。為何死亡能改變這點?」
  他看向召喚師傅,但烙德沉重而沉鬱地坐著,聆聽,不願說話。
  「師傅,若你願意,請繼續說。」王說道。
  「我說的是半學半猜的事情,不來自鄉談野事,而是孤立塔中最古老的紀錄。在英拉德
島最初的王出現前一千年,伊亞與索利亞島上,有最初也是最偉大的法師,創符者。他們最
先學會撰寫創生文字,創造龍從未學習的符文,教導我們賦予每個靈魂真名。真名便是真實
、自我,他們憑藉力量,賜予擁有真名的人在肉體死亡後的生命。」
  「永恆的生命。」塞波輕軟的語音包圍詞語,略帶微笑說「在一片有河流、高山、美麗
城市的大地上,再無艱辛或苦痛,自我將永久存活,毫無改變,永無改變,永遠??那是古
老帕恩智慧的夢想??」
  「在哪里?」召喚師傅問「那片土地在哪裡?」
  「在他風上,在西之西處。」伊芮安輕蔑、煩躁地環顧眾人「你們以為我們龍族只會在
這世界的風上飛行嗎?你們以為我們放棄所有而換來的自由,與蠢笨海鷗的自由相差無幾?
你們以為我們的領土,是在你們富庶島嶼邊緣的幾塊小岩石?你們擁有大地、擁有海洋,但
我族是陽光的火焰,御風而翔!你們想擁有土地,想創造、保留事物,你們得到了。這就是
分離,就是夫爾納登,但你們不滿足於得到的那份,不只想要自己的憂慮,更想要我們的自
由。你們想要風!憑藉毀誓者的咒文與巫術,偷去屬於我族的半片領土,隔絕生命與光芒,
好永遠生活在那裡!小偷!叛徒!」
  「姊妹」恬哈弩說「這些不是偷竊的人,而是付出代價的人。」
  她沙啞低暗的聲音帶來一陣靜默。
  「代價是什麼?」名字師傅問。
  恬哈弩望向伊芮安,伊芮安遲疑片刻,較為收斂地說:「貪婪熄滅白日,凱拉辛這麼說
。」
  阿茲弗開口,望向空地對面成排樹木,眼光似乎追描出樹葉的些微飄動。「古人發現龍
的領域不限於軀體,他們發現龍可以超越??時間,也許是如此??他們嫉妒這份自由,便
跟隨龍族道路,進入西之西處。他們將該處一半領土占為己有,一個時間不存在的領域,好
讓自我永久留存。但人的自我不能像龍一樣與肉身同在,只有人類的靈魂能去該處??他們
因畏懼龍族的怒氣,而建起一道無論人或龍的肉體都無法跨越的圍牆,命名技藝則在西方諸
島鋪撒一張大咒文網,島民死後,會去到西之西處,靈魅永遠居留在那裡。
  「但牆壁建起、咒文施畢後,牆內的風停止吹拂,大海退乾,甘泉枯竭,日出的高山成
為夜晚的高山,死者去到一片黑暗大陸、乾旱的境域。」
  「我曾走在那片土地上。」黎白南語調低沉而不情願地說「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那
裡。」
  沉默籠罩。
  召喚師傅以粗糙、不情願的聲音說:「喀布與索理安試圖打破那道牆,好令死者複生。

  「不是復生,大爺」塞波說「他們像創符者一樣,依然在尋求脫離軀體、永生不死的自
我。」
  「但他們的咒文擾動那地方」召喚師傅悶鬱地說「龍族因而憶起遠古的錯誤??因此亡
靈如今越過圍牆,渴望重新回到生界。」
  赤楊起身說:「他們渴望的不是生界,是死亡,渴望再次與大地合一、重合。」
  眾人望向赤楊,但他對此近乎毫無所感,只有一半意識與眾人同在,另一半則在旱域。
他腳下的草地既是碧綠而陽光滿布,亦是死枯而昏暗不明;樹葉在他頭頂顫動,低矮石牆在
不遠處,就在黑暗山腳下。眾人中,他只看得到恬哈弩,雖無法清楚分辨出她的身影,卻知
道她站在他與牆之間。他對她說:「他們建起牆,卻拆不掉。恬哈弩,妳願幫助我嗎?」
  「我會的,哈芮。」恬哈弩說。
  一道陰影衝入兩入之間,一捆巨大的黑暗力量隱蔽她,擒牢、束縛他。他掙扎、喘息,
無法呼吸,在黑暗中看到赤紅火焰,然後一切消失。
  西方諸島之王與柔克師傅,地海兩大力量,齊聚草地邊緣,在星光下會合。
  「赤楊能活嗎?」召喚師傅問,黎白南答「藥草師傅說他已脫離險境。」
  「我錯了」召喚師傅說「我很後悔。」
  「你為何召喚赤楊回來?」王問,並非責怪,但想得到答案。
  良久,召喚師傅沉鬱地說:「因為我有力量這麼做。」
  兩人沉默踏上大樹間的開闊小徑,左右一片漆黑,但腳下照耀著灰白星光。
  「我錯了。但想死是不對的。」召喚師傅口音帶有東陲的濃重捲音,低低說道,近乎懇
求「對年老、病重的人而言,或許該是如此。但生命是我們領受的賜禮,想保留、珍視這份
偉大賜禮,怎麼會錯!」
  「死亡也是我們領受的賜禮。」王說。
  赤楊躺在草上一方軟墊。形意師傅說他該躺在星辰下,老藥草師傅也同意。他沉睡,恬
哈弩靜靜坐在身邊。
  恬娜坐在低矮石屋的門口,看著恬哈弩。夏末的主要星辰在空地上閃耀,其中最高的星
便叫做恬哈弩、天鵝之心,蒼拱的中心。
  賽瑟菈奇安靜走出屋子,到門口邊,在恬娜身旁坐下。她取下固定面紗的金環,讓金褐
的濃密長髮隨意披散。
  「噢,朋友」公主呢喃「我們會變成怎麼樣?死者正朝這裡來,妳感覺得到嗎?像漲起
的潮汐,越過石牆。我想無人能阻止。幾百年來,所有死人,此刻皆自西方諸島的墳墓而出
??」
  恬娜的腦海與血脈均感受到擊打、呼喚,如今她與眾人皆知曉赤楊所知的事物。但她攀
附住信念,即便如今只剩希望。「賽瑟菈奇,他們只是死人。我們建起一道虛假的牆,必須
拆除,但真實的牆也存在。」
  恬哈弩起身,輕輕走到兩人身邊,坐在兩人腳下石階上。
  「他沒事了,正在睡覺。」恬哈弩悄語。
  「你剛跟他在那裡嗎?」恬娜問。
  恬哈弩點點頭:「我們站在牆邊。」
  「召喚師傅做了什麼?」
  「師傅召喚他??硬把他帶回來。」
  「帶回生界。」
  「帶回生界。」
  「我不知道哪個較可怕」恬娜說「是死,或是生?真希望能免於恐懼!」
  賽瑟菈奇的臉與溫暖的波浪秀髮靠向恬娜肩膀片刻,輕輕一撫。「你很勇敢,勇敢。」
公主喃喃道「但我,噢!我怕海!我怕死亡!」
  恬哈弩安靜端坐。借著懸掛枝葉間的微弱溫柔光芒,恬娜可以看到女兒纖細的手蓋在燒
傷扭曲的手之上。
  「我想」恬哈弩以小而奇特的聲音說「死後,我可以吐回讓我存活的氣息,可以將未做
的一切還諸世界,所有我可能成為與不能成為的一切、所有我未做的選擇,失去、耗用及浪
費的一切,可以全部還諸世界,送給尚未活過的生命。那將是我對世界的回報,感謝它賜予
我活過的生命、愛過的摯愛,與吸過的氣息。」
  她抬頭望向星辰,歎口氣,低聲說:「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她轉頭望向恬娜。
  賽瑟菈奇輕輕撫過恬娜的頭髮,站起身,默默進入屋內。
  「媽媽,我想不久後??」
  「我知道。」
  「我不想離開妳。」
  「妳必須離開我。」
  「我明白。」
  兩人繼續坐在心成林中閃閃發光的黑暗間,相對無語。
  「看!」恬哈弩喃喃。一顆流星劃越天際,迅速消失,光之軌跡緩慢消退。
  五名巫師坐在星光下。「看。」一人說,抬手畫出流星軌跡。
  「是瀕死之龍的靈魂。」阿茲弗說「卡瑞構人這麼說。」
  「龍會死嗎?」黑曜若有所思地說「我想,牠們的死亡不同於我們。」
  「牠們的生命也與我們不同,牠們在世界間來去自如,歐姆伊芮安是這麼說。從這世界
的風到他風中。」
  「我們也嘗試過」塞波說「卻失敗了。」
  阿賭好奇地望著他:「長久以來,你們在帕恩都知道我們今天聽到的故事、一直擁有這
份知識嗎?就是關於龍與人的分裂,還有旱域的創造?」
  「跟今天所聽的觀點不同。我受的教誨是,夫爾納登是魔法技藝的第一個偉大成功例子
,巫術的目標就是征服時間,永生不死??也因此帶來帕恩智識所造成的惡果。」
  「至少你們保留了我們鄙棄的大地之母智識。」黑曜說「阿茲弗,你的族人也是。」
  「這個嘛??你的族人也懂得把宏軒館建在這裡啊。」形意師傅微笑說。
  「但我們建得不對」黑曜說「我們所建的一切都是錯誤。」
  「所以必須拆毀。」塞波說。
  「不行」阿賭說「我們不是龍,我們要住在屋裡。至少要有幾面牆。」
  「只要風能從窗戶來去就夠了。」阿茲弗道。
  「那誰會從門口進入呢?」守門師傅以平和的語音問。
  一陣靜默。一隻蟋蟀在空地另一端勤奮唱奏多時,暫停片刻,再度開始。
  「龍?」阿茲弗問。
  守門師傅搖搖頭:「或許之前開始而又遭受背叛的分裂,將要完滿結束。龍會得到自由
而離去,留下我們面對之前所做的選擇。」
  「對善惡的瞭解。」黑曜說。
  「創造、塑造的喜悅」塞波說「我們掌握的技藝。」
  「還有貪婪、軟弱與恐懼。」阿茲弗說。
  另一隻較靠近溪邊的蟋蟀回應第一隻的呼喚,兩隻蟋蟀不規律地一搭一唱。
  「我怕」阿賭說「怕到不敢說的是??龍離開後,說不定我們掌握的技藝也會與之同去
。我們的技藝、我們的魔法。」
  其餘人的沉默顯示同樣的恐懼,但守門師傅終於開口,語調輕緩卻確定:「我想不會。
沒錯,龍是創世者,但我們也學會了創世,轉化成自己的技能,無從剝奪。要失去,我們得
先遺忘、拋棄。」
  「像我族人一樣。」阿茲弗道。
  「但你的族人記得大地是什麼,永恆的生命是什麼」塞波說「而我們忘了。」
  漫長的沉默再度降臨。
  「我可以向牆伸出手」阿賭以極低的語調說「他們近了,很近。」
  「我們該如何知曉,該做些什麼?」黑曜問。
  阿茲弗對隨著問題而來的沉默回答:「有一次,大法師和我在心成林裡時,他對我說,
他花了一輩子學習如何選擇去做別無選擇,卻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真希望他現在就在這裡。」黑曜說。
  「他已完成願行。」守門師傅喃喃,微笑。
  「但我們尚未。我們正在絕壁的邊緣討論,心知肚明。」黑曜環顧眾人在星光下的臉龐
「死者對我們有何要求?」
  「龍對我們有何要求?」阿賭問「這些是龍的女人、是女人的龍,她們為何在此?我們
能信任她們嗎?」
  「有選擇嗎?」守門師傅問。
  「我想沒有。」形意師傅回答,語氣出現一絲剛硬,宛如劍鋒「我們只能跟隨。」
  「跟隨龍?」阿賭問。
  阿茲弗搖搖頭:「赤楊。」
  「形意,他怎麼算得上嚮導?」阿賭說「他只是從村莊來的修補師!」
  黑曜說:「赤楊的智慧存在他手中,而非腦袋裡。他依隨自己的心意,絕無引導我們的
企圖。」
  「但他是遴選而出的人。」
  「誰選擇他?」塞波輕聲問。
  形意師傅回答:「死者。」
  眾人沉默而坐。蟋蟀停止鳴叫,兩個高大身影穿越星光染灰的長草而來。「我和烙德能
跟你們坐一會兒嗎?」黎白南問「今晚無人能安眠。」
  格得坐在高陵臺階上看著海上星辰。一個多小時前他進屋睡覺,但一閉眼就看到山坡,
聽到聲音如浪潮湧起。他立刻起身,走到屋外,到能觀察星辰移動的地方。
  他很疲累,眼睛一閉便站在石牆邊,心中充滿冰冷恐懼,害怕自己將永遠留在那裡,不
知道回歸的道路。他終於對這份恐懼厭煩、不耐,再度起身,從屋裡提出一盞燈籠,點亮,
朝蘑絲家走去。蘑絲不一定會害怕,她近來住得離石牆不遠,但石南一定十分恐慌,而蘑絲
無力安撫。無論必須採取何種行動,如今已非他能力所及,但至少能去安撫那可憐的弱智女
子。他可以告訴石南,只是夢。
  在黑暗中前進非常困難,燈籠令小路上的小東西都投射出長長影子,步行速度比預期更
慢,有時還跌撞數步。
  雖然已晚,村裡的鰥夫屋內依然點著燈。村莊裡有小孩哭鬧,媽媽,媽媽,為什麼有人
在哭?媽媽,誰在哭?別處也無人能安睡,格得心想,今夜地海,無論何處,都無人能安睡
。他一邊想,一邊微微咧嘴而笑。他向來喜歡這寧靜的瞬間,充滿恐懼的瞬間寧靜,天地變
色前的片刻。
  赤楊甦醒。他躺在地上,感覺大地在身下的深度,明亮星辰在眼前燃燒,夏日星辰隨著
風的吹拂在葉片間移動,隨著世界輪轉正東西間移動。他凝望片刻,任由其遁沒。
  恬哈弩在山上等著他。
  「哈芮,我們必須怎麼做?」恬哈弩問。
  「我們必須修復世界」哈芮微笑道,心情終於輕鬆「我們必須打破牆。」
  「他們能幫忙嗎?」恬哈弩問,因如今無言死者在山下黑暗裡聚集成群,宛如數不盡的
草葉、砂粒或星星,猶如靈魂形成的遼闊昏暗沙灘。
  「不能」哈芮說「但或許別人可以。」他走下山到牆邊,這段牆比腰略高,他碰觸其中
一塊頂蓋石,試圖推動。石頭牢不可動,或許比尋常石頭更沉,他抬不動,無法撼動半吋。
  恬哈弩來到身邊。「幫幫我。」哈芮說。她將手放在石頭上,人手與燒傷的爪一起,盡
力握住,像他方才般抬拉石塊。石頭動了動,又動了動。「推!」兩人一同緩緩推移,石塊
與之下的岩塊大力磨擦,直到隨著悶重聲響落下牆的另一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6
發表於 2011-3-22 00:10:21 |只看該作者
  下一塊石頭稍小,兩人可以一同拾起,讓它落在近側塵土中。
  一陣戰慄穿過腳下地面。石牆中堵塞空隙的小碎石塊顫抖,伴隨漫長一聲歎息,無數死
者靠近圍牆。
  形意師傅突然起身聆聽。空地周圍的葉子喧鬧不止,心成林中的樹木彎倒顫抖,彷彿受
到強風吹拂,但林中無風。
  「改變開始了。」他離開眾人,走入樹下黑暗。
  召喚師傅、守門師傅與塞波一同站起,快步安靜跟隨,阿賭與黑曜稍慢地跟在後頭。
  黎白南站起,跟在其他人身後走了幾步,遲疑片刻,趕忙越過空地,來到石頭與草泥搭
建的矮屋。「伊芮安!」他在黑暗門前探身「伊芮安,妳能帶我一起去嗎?」
  伊芮安走出屋內,微笑,四周散發火焰般的光芒。「那來吧。快!」她拉住他的手。她
將他抬入他風中,她的手像燃燒煤炭般滾燙。
  少頃,賽瑟菈奇走出房子,來到星光下,身後跟著恬娜。兩人立定,環顧四周。毫無動
靜,樹木回復靜止。
  「他們都走了。」賽瑟菈奇悄聲說「進入龍道。」
  她向前一步,凝視黑暗。
  「恬娜,我們該怎麼辦?」
  「看家。」
  「噢!」賽瑟菈奇突地跪下,看到黎白南躺在門口,面朝下趴在草地上。「他沒死??
我想??噢,我親愛的國王大人,不要走,不要死!」
  「他跟別人在一起。陪著他,幫他保暖,賽瑟菈奇,好好看家。」恬娜走到赤楊平躺處
,他呆滯無神的眼睛轉向星辰。她坐在他身旁,摸著他的手。等待。
  赤楊幾乎動不了手中石頭,但召喚師傅來到身邊,彎下腰以肩抵住石塊,說:「來!」
兩人一同推,直到石塊晃動,以同樣沉重的聲響落在牆的對側。
  如今有別人陪著他與恬哈弩拖扭石塊,將石塊拋在牆邊。赤楊看到自己的手突然在一道
紅色光芒中投射出影子。歐姆伊芮安又變成他首次見到時的龍形,正奮力推移最低排的一塊
深埋巨石,吐出火焰,利爪刮出火花,長滿長刺的背拱起,石塊笨重滾開,將那一段牆完全
推倒。
  牆那端的影子發出巨大的輕柔呼喊,宛如波浪敲擊空洞海岸,黑暗身影貼湧牆邊。赤楊
抬起頭,發現對面已不再黑暗,星辰從未移動的天空中光芒移動,遙遠的黑暗西方迅速閃出
火花。
  「凱拉辛!」
  是恬哈弩的聲音。赤楊看向她,她正抬頭朝上方、西方望去。她無心看地。
  她抬起手臂,火焰沿著雙手、雙臂沿燒入頭髮、臉跟身體,爆發成巨碩翅膀,將她抬入
空中,成為渾身是火、熊熊燃燒、美麗無倫的身形。
  她大聲呼喊,嘹亮、無語,高高升起,筆直快速地朝逐漸明亮的天際飛去,那裡出現一
道白風,抹拭毫無意義的星辰。
  成群死者中有零星身影,像她一般閃爍飛升,化為龍形,飛駕風上。
  其餘多數則步行向前,不推擠、不呼喊,不疾不徐地穩步朝牆壁坍塌處走去:男女無以
計數,毫不遲疑地跨越破碎石牆,一踏過便消失無蹤,化成一縷灰塵、一口在逐漸增強的光
芒中發光片刻的氣息。
  赤楊觀看,幾乎忘了手中猶握一塊從牆上拔下,用以鬆動一塊大石的塞孔石。他看著死
者自由,終於看見她。他拋去石塊,向前一步,喚道:「百合!」她看到他,微笑,伸出手
。他握住百合的手,一同跨越,進入陽光。
  黎白南站在毀壞牆邊,看著晨曦在東方亮起。以往沒有方向、無處可去的地方,如今已
有東方。大地撼動,宛如巨獸搖晃顫抖,令尚未破壞的部分亦震動、坍塌成碎石。火焰自遙
遠漆黑、名為苦楚的山脈迸發,那是在世界心臟中燃燒的火焰,餵養龍群的火焰。
  他望向山脈上的天空,看見龍在晨風上飛翔,一如與格得曾在西海所見。
  三頭龍轉彎,朝眾人站立之處,靠近山頂、高於碎牆的位置飛來。黎白南識得其中兩頭
是歐姆伊芮安與凱拉辛,第三頭龍有晶亮的金色皮甲及金色翅膀。那龍飛得最高,未朝眾人
低飛,歐姆伊芮安在空中圍繞牠,一同高飛,愈攀愈高,追逐彼此,直到初升太陽最高的光
芒突然照耀在恬哈弩身上,令她正如其名般燦爛燃燒,一顆明亮巨星。
  凱拉辛再度盤旋,低飛,巨大身形降落在破碎牆間。
  「阿格尼?黎白南。」龍對王說。
  「至壽者。」王對龍說。
  「艾撒登?夫爾那登南。」響亮且帶著嘶聲說道,宛如一波波鈸響。
  黎白南身旁,召喚師傅烙德穩當站著,以創生語重複龍的話,再以赫語說:「曾經分隔
的事物,如今分隔。」
  形意師傅站在兩人附近,頭髮在漸亮天色中發光,說:「曾經建造的事物,如今破碎;
曾經破碎的事物,如今完整。」
  他渴望地抬頭看著天空,看著金色龍與紅銅色龍,但她們如今幾乎已飛出視野,大漩渦
般盤旋在綿延低傾的大地上,原本空虛的幻影城市在白日光芒中消失無蹤。
  「至壽者。」阿茲弗喚,細長的頭緩緩轉向他。
  「她會偶爾隨著道路回到林中嗎?」阿茲弗以龍語問。
  凱拉辛細長、深不見底的金黃大眼凝視阿茲弗,巨大的嘴像蜥蜴般,似乎合攏成微笑,
無語。
  凱拉辛沿牆行進,依然佇立的石塊在鐵肚磨蹭下滑動坍塌,牠扭曲身子遠離,在一陣高
舉雙翼的鼓動與敲擊聲中越離山坡,低飛過大地朝高山而去。山頂如今因煙霧、白蒸氣、火
光與陽光而明亮。
  「來吧,朋友。」塞波以輕柔的聲音說「我們自由的時刻未到。」
  日光已出現在最高的樹頂,空地上依然存有晨曦的冰冷灰光。恬娜坐在地,手觸赤楊的
手,臉俯低,看著垂掛草葉上的冰冷露珠,看著小且纖細的水滴懸掛草葉邊緣,每一滴都映
照出全世界。
  有人唸她的名字,她沒抬頭。
  「他走了。」恬娜說。
  形意師傅在她身邊跪下,以溫柔的手碰觸赤楊臉龐。
  他沉默跪著片刻,才以恬娜的語言說:「夫人,我看到恬哈弩,她在他風上全身金光地
飛翔。」
  恬娜抬頭瞥向形意師傅,他的臉色蒼白、疲累,但眼中有一抹自豪。
  她掙扎,開口,語調粗啞,幾乎無法辨認:「完整的?」
  他點點頭。
  她輕撫赤楊的手,那是修補師的手,細淨、靈巧。眼淚湧入雙眼。
  「讓我陪他一會兒。」說完她開始流淚。她將臉埋入雙手,狠狠、苦苦、靜靜地哭泣。
  阿茲弗走向屋門邊一小群人。黑曜與阿賭站在召喚師傅附近,沉重焦急的召喚師傅則站
在公主旁邊。公主蹲在黎白南身側,雙臂將他隔擋身後好保護他,不准任何巫師碰觸,她雙
眼射出精光,一把原屬於黎白南的出鞘匕首握在手中。
  「我跟王一起回來。」烙德對阿茲弗說「我試著留在王身旁,不確定該怎麼走。公主不
肯讓我靠近王。」
  「佳奈依。」阿茲弗以卡耳格語道出頭銜:公主。
  公主望向阿茲弗,大喊:「感謝阿瓦與烏羅,讚美大地之母!阿茲弗大人,叫這些該死
的術士走開!殺了他們!他們殺死了我的王。」她將修長鐵刀朝阿茲弗伸去,遞過匕首。
  「不,公主,王是跟龍族伊芮安去的,但這名術士把王帶回我們身邊。讓我看看王。」
阿茲弗跪下,微轉黎白南的臉好仔細端詳,將雙手放在他胸膛。「王很冷,返程很艱辛,公
主,把王抱在你懷裡,幫他保暖。」
  「我一直試著這麼做。」公主說,緊咬下唇,拋下匕首,俯身靠向不省人事的男子「噢
,可憐的王!」她以赫語輕輕說道「親愛的王,可憐的王!」
  阿茲弗站起,對召喚師傅說:「烙德,我想王沒事,如今公主比我們有用得多。」
  召喚師傅伸出巨掌,扶住阿茲弗:「站穩了。」
  「守門師傅??」阿茲弗問,臉色比之前更蒼白,環顧空地。
  「他跟帕恩巫師一起回來。」烙德說「阿茲弗,坐下。」
  阿茲弗依言,坐在前天下午眾人在空地圍圈席地而坐時,老變換師傅所坐的木塊上。彷
彿已是千年前的事,變換師傅在傍晚時回去學院,然後長夜開始??這一夜令石牆如此靠近
人世,一睡著便去到牆邊,去到牆邊便是恐懼,無人安睡。或許在整個柔克,甚至所有島嶼
上,都無人能睡??只有前去指引道路的赤楊??阿茲弗發現自己開始打盹、顫抖。
  阿賭試圖勸阿茲弗回到冬屋,但他堅持留在公主身邊,為她翻譯。還有,在恬娜身邊好
保護她,他在心裡想著卻未說出口,好讓她哀悼。但赤楊已無須哀悼,他已將悲傷傳遞給恬
娜,給所有人;他的喜悅??
  藥草師傅走出學院,在阿茲弗身邊忙碌不休,為他披上冬季斗篷。阿茲弗坐在地上,陷
入疲累、燥熱的半眠狀態,刻意忽略他人存在,看著陽光躡手躡腳爬下樹葉,隱約因這麼多
人進入他甜美安靜的空地而感到煩怒。他的堅守終於獲得報償。公主來到身邊,在面前跪下
,帶著急於表達的尊敬凝視,說:「阿茲弗大人,王希望與你談話。」
  公主扶他站起,彷彿他是老頭。他不介意。「謝謝妳,佳音哈。」
  「我不是王后。」公主邊笑邊說。
  「妳將會是。」形意師傅說。
  正值滿月漲潮「海豚」必須等海潮退去,方能通過雄武雙崖。恬娜直到中午才在弓忒港
下船,然後是段漫長上坡路。她穿過銳亞白鎮,走上通往小屋的懸崖小徑時,已近日落。
  格得正為壯碩的包心菜澆水。
  他站直身子,看到恬娜走來,臉上露出老鷹的神情、皺眉:「啊。」
  「噢,親愛的!」恬娜趕忙上前最後數步,格得向前迎來。
  恬娜累了。她樂於與格得並坐,分享一杯星火釀造的好紅酒,看著早秋傍晚在西方海面
燃成一片金黃。
  「我該怎麼描述整件事呢?」
  「倒著說。」
  「好吧,就這麼說。他們希望我留下,但我說我想回家。但因他們訂婚,必須召開議會
,王的議會。之後一定會有一場盛大婚禮之類,我想我不需去,他們在那一刻已真正結為連
理,透過葉芙阮之環而結合。我們的環。」
  格得看著她,微笑,一個只有她才見過的燦爛甜美微笑--至少她這麼想。
  「然後呢?」
  「黎白南走上前來,站在這裡,就站在我左邊,賽瑟菈奇走上前,站在我右邊。我們站
在莫瑞德王座前面,我舉起環,就像我們把它帶回黑弗諾時一樣,記得嗎?在『瞻遠』中,
在陽光下?黎白南將環握在手中,吻了環之後還給我,我把環套上公主手臂,十分順利地滑
過她的手,賽瑟菈奇可不嬌小呢。噢,格得,你真該看看她!她真美,像隻尊貴的獅子!黎
白南終於找到匹配的伴侶!所有人歡呼,接著開始舉行慶典。之後我終於能離開。」
  「繼續說。」
  「倒著說?」
  「倒著說。」
  「好吧。在這之前,是柔克。」
  「柔克從不簡單。」
  「的確。」
  兩人沉默地喝著紅酒。
  「告訴我形意師傅的事。」
  恬娜微笑。「賽瑟菈奇叫他戰士,說只有一名戰士才會愛上龍。」
  「那晚,誰跟他進入旱域?」
  「他跟隨赤楊。」
  「啊。」格得語氣中帶有訝異與某種程度的滿意。
  「其餘師傅也跟隨赤楊,還有黎白南,及伊芮安??」
  「恬哈弩。」
  一陣沉默。
  「恬哈弩走出屋外,我跟出去時,她已經走了。」一陣長長靜默。「阿茲弗看到她。在
陽光下,乘馭他風。」
  一陣沉默。
  「牠們都離開了,無論在黑弗諾或西方諸島,都已沒有龍。黑曜說,虛影之地與其中的
虛影和光明世界重合時,牠們也重得屬於牠們的真正領土。」
  「我們打破世界,好讓它完整。」
  長久之後,恬娜以安靜單薄的聲音說:「形意師傅相信,只要他呼喚伊芮安,她便會回
到心成林。」
  格得一語未發,長久後才說:「恬娜,看那裡。」
  她朝格得所望的地方望去,望入西方海上昏暗的天空。
  「如果恬哈弩來,她會從那裡來;如果她不來,她就在那裡。」
  恬娜點點頭。「我明白。」她雙眼盛滿淚「回黑弗諾時,黎白南在船上為我唱了一首歌
。」她不會唱歌,但悄聲念出詞:喔,我的喜悅,自由吧??
  格得別過頭,看向森林、高山,逐漸深暗的山峰。
  「告訴我。告訴我,我不在時,你做了些什麼。」
  「看家。」
  「你去森林裡散步了嗎?」
  「還沒。」作家簡介
  閱讀勒瑰恩:在多重疆界間起舞
  
  
   --繆X出版編輯部
  本文標題,部分借用了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Le Guin,1929- )自己所寫的
評論集書名《在世界邊緣起舞》(Dancing at the Edge of the World),因為用來形容
她自己的確非常貼切。不只是因為她身跨奇幻與科幻創作兩界--確實有很多作家一手寫奇
幻,一手寫科幻。當然,她在兩界都成就斐然,地位崇高,這點誠屬不易:她的奇幻代表作
「地海傳說」系列,包括《地海巫師》(1968)、《地海古墓》(1970)、《地海彼岸》
(1972)與《地海孤雛》(1990)等,舉世矚目,名列經典,不僅創作至今三十多年來一
直深受各年齡層讀者喜愛,凡探討奇幻文學或青少年文學的論文或評論,必提及「地海」的
重大成就。她的科幻小說也是重量級,《黑暗的左手》(1969)與《一無所有》(1974)
這兩部長篇巨著均獲星雲獎與雨果獎雙雙肯定,奠定她在科幻文學與性別議題上的地位,整
體而言所獲獎項與榮耀更是不計其數。
  但是,光舉出她在這兩種文類上的耀目成就,還不足以形容她的特別。很少有作家像她
這樣,除了一手寫奇幻、一手寫科幻外,還擅長寫實小說,除此之外又生出好幾隻手寫詩、
寫散文、寫遊記、寫文學評論、寫童書、寫劇本,又兼翻譯,可謂樣樣精通。
  這是她跨越疆界的第一種層次:跨越創作類型的疆界。
  勒瑰恩不僅跨越了創作類型的疆界,還打破了主流文學的藩籬。奇幻、科幻小說,甚至
包括青少年兒童文學類型,有很長一段歷史處於文學界的邊緣位置,不受重視。勒瑰恩出身
學術家庭,父親是人類學家,母親是心理學家及作家,均非常關注美國原住民文化。家中時
常高朋滿座,除了知名學者、研究生之外,還有許多印地安人,套句勒瑰恩母親所說的話,
他們家就是「一整個世界」。在這樣富有學術氣氛的環境成長,三位兄長都成為學者,她自
己則攻讀法國與義大利文學,取得文學碩士,並在大學任教。儘管如此,勒瑰恩卻選擇了大
眾文學為志業。她以令人讚歎的才華在奇幻、科幻與青少年文學界奠定名聲;作品的文學性
更吸引了主流文學界的注意。以她作品為分析物件的文學評論眾多,甚至出版專書探討。舉
凡「地海傳說」的成長主題與道家思想、《黑暗的左手》的?事方式與性別議題、《一無所
有》的烏托邦與反烏托邦等等,皆對主流文學界產生重大影響。西方文學評論家哈洛?蔔倫
(Harold Bloom)在專論勒瑰恩的評論集《Ursula K.Le Guin》(ChelseaHouse,1986
)中于序言盛讚她為當代幻想文學第一人,創意豐富,風格上乘,勝過托爾金與桃莉絲?萊
辛(Doris Lessing),並於《西方正典》附錄中將她列為美國經典作家之一。
  這是她跨越疆界的第二種層次:跨越主流文學與大眾文學的疆界。
  在性別議題上,勒瑰恩也沒缺席。她可謂最早探討性別意識的奇幻、科幻作家之一,諸
如《黑暗的左手》與「地海傳說」等作品中,均可看到她以女性身分對奇幻、科幻文類的反
省。
  於此,她再一次跨越疆界:性別的疆界。
  勒瑰恩除了創作,更投入老子《道德經》的英譯注解工作,耗時四十年之久,此版本推
出之後獲得相當高的評價。她並將老子思想融入創作,在一向以西方文明為骨幹的奇幻、科
幻小說中,發揮東方哲學的無為、相生與均衡概念。此外「地海傳說」中的島嶼世界(相對
于歐美的大陸世界)與骨架纖細、黑髮深膚的民族(相對於西方人種的外貌),以及隱喻西
方文明的侵略與破壞性格,這種「去西方中心」的?述觀點與一般西洋奇幻文學形成強烈對
比。
  這是她跨越疆界的第四種層次:跨越文化疆界,脫離西方主義。
  女性、青少年兒童、大眾文學與東方思想,相對于男性、成人、主流文學與西方文化,
都是位於邊緣。勒瑰恩正是「在多重世界的邊緣翩翩起舞」,織就了種種意象繁複、文字優
美、意蘊深厚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她不僅要傳達深刻的理念,更重要的是,她還是說故事
的高手,能同時兼顧閱讀趣味、文學風格和哲思議題。她的作品被翻譯為許多語言,日本當
代名作家村上春樹亦特別操刀翻譯她的短篇童話「飛天貓」系列,並坦言:「勒瑰恩的文字
非常優美豐富,是我最喜歡的女作家之一。」很慶倖她選擇了奇幻、科幻類型來說故事,豐
富了我們的視野;更慶倖有了她的努力,邊緣文學的發聲位置終於有了流動。
  像這樣一位元作家,絕對值得我們認識,並細細咀嚼。




   【全文完】
--------------------
《地海系列完結》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
下一系列:  銀河英雄傳說系列 (上)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1-3-27 17:54 編輯 》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6-3 23:5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