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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菜]天使棲息的窗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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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49:21 |倒序瀏覽
天使棲息的窗口 作者:晴菜

天 使

如果,你看見被露水沾濕的泥土透著腥澀的赭紅,請不要粗暴抹去,那是不穿鞋的腳走過人間的痕跡。
如果,你聽見夜裡蝴蝶鼓動翅膀般的聲音,請不要執著找尋,那是比你想像中還要寬龐的羽翼庇覆憂傷的力量。
如果,你遇見了,請不要開口驚擾,驚擾那在寧靜中短暫的棲息。


拼 圖

一種悲傷的蟲溫柔啃蝕我無依的靈魂,所以我總在心口作痛之後才拼命填補。
一方黑白的境地橫斷了我追尋的方向,所以我搜集星光好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當我不經心抬頭,望見午后陽光灑在大陸和海洋的版塊上,而世界正好圓滿。




嘿!下雪了。妳在一個星星特別多的夜晚頑皮地說。
柏油路面所有投映上去的影子,電線桿的、路燈的、屋簷睡著的雀鳥的………都成了哪個旅人的長靴深陷雪地的足印。
我微笑不語,只是閉上眼聆聽,在熱帶島嶼上聆聽雪片在妳掌心融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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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49:50
【1】
1999年5月29日  星期六    天氣  雨

  有人說,日記是一只收藏許多秘密的潘朵拉盒子,因此,日記本身也是一個大秘密。我把自己的秘密寫進去,也寫別人的(如果我知道的話),那些事情其實都很平凡,若真要說有哪裡跟一般人不同,就是我得了血癌,不像電影演得那麼悽美浪漫的血癌,我已經很久沒昏倒過了。
  這是我的第九個潘朵拉盒子,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好高興。

  每次看到潔白的頁面泛著淡淡植物香味,就想用像雪一樣多的字將空白填滿,第一次看到雪的時候,我就愛上它了,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別地深、也特別大。
  在日記的第一頁動筆,感覺怪緊張的,我想把字寫得漂亮一點,整齊一點,所以心情一直戰戰兢兢,深怕它會變成一本不美麗的日記。
  哥哥不喜歡我寫日記,他說,在晚上還要動腦筋對身體不好,我又不常運動,只好動動腦子了,況且,把抽象的回憶變成看得見的文字,就好像擁有魔法一樣。
  人的記性太陰晴不定了,有些事一輩子都會記得,有些事怎麼努力回想也沒用,我不能用這麼不可靠的腦子來記東西,因為,我只能待在這裡、這個窗口前,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嘴巴說的,就算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一般人一定不能理解吧!
  寫日記的時候,靠近窗,空氣經常伴隨著一種淡香,是茉莉花,似乎一年四季都有,寧靜的夜晚總是特別濃郁,到底是哪戶人家種的,現在還沒人知道,總之,這是一個很棒的窗口。

今天一整天都下著雨,我喜歡梅雨季節,一路泥土濕潤的氣味全跑了出來,那味道很奇特,嗅得出大地深處的生命力,有蚯蚓在翻土、螞蟻搬運過冬食物、種子安靜的扎根與發芽。我也可以看見街上人們躲雨的光景,我一直在屋子裡,不用躲雨,卻很想嚐嚐那樣東奔西跑的感覺。
雖然今天是雨天,不過隔壁空屋搬進了新人家,那屋子空了好久,久到我都快以為它就要淪落為鬼屋的命運。後來我看見一個又高瘦又清麗的女人,單手就把一只大紙箱扛在肩上,她明明不壯,反而像雜誌裡的模特兒,不停進進出出地搬東西,樣子看起來在生氣,大概因為生氣的關係,力氣才這麼大吧!
女人沒發現我在樓上觀察她,所以靠著紅磚牆休息,一面朝遠方發呆,任由小雨打濕她赤裸的纖細手臂。真好,可以肆無忌憚地淋雨,我就不行了,哥哥在家的時候連窗戶都不給開,他說,吹風和淋雨都不好,所以,我常常要接住什麼禮物似地把手伸出去,讓雨滴在掌心,那微小的冰涼令我偷取到短暫的歡愉。
說說那個女人吧!她站了好久,就在我開始擔心她會感冒的時候,女人終於慢慢蹲下去,一隻手撐住額頭輕輕發抖,一隻手攫握手臂,彷彿受了什麼十分疼痛的傷。她一直蹲在地上,我也持續發怔,明明剛才還像個女強人,現在卻和瑟縮在牆角的小貓沒兩樣,而雨愈下愈大。
在她臉上縱流的不是雨水吧!那麼難過的神情,除了哥哥之外,我還是第一次見過。
爸爸和媽媽的葬禮上,哥哥始終沒撐傘,他說,會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就不丟臉了。
「我不會笑你啊!」我很認真地告訴他。
哥哥笑了,蹲在我跟前,將濕淋淋的頭靠在我肩上,我這才曉得哥哥傷心的重量。
「傻瓜,我是不想讓爸媽看見。」
那天的雲層很厚,天上的爸媽看得見嗎?
我們家信基督教,相信天堂的,只是聖經上從沒提到天堂到底有多遠。我自己是個不怎麼虔誠的基督徒,三年前買的聖經至今還完新得可憐,更何況聖經對我來說太難了,我只看最前面亞當、夏娃和伊甸園那段故事,那個比較有趣。
後來哥哥也不去教會,整天、整個禮拜都在工作,他在家的時間減少,我開窗的機會因此變多,但是今天的快樂時光被迫中斷,「眼鏡蛇」又不請自來跑到家裡,我討厭她沒有分寸的笑聲會害我日記寫不下去。
「眼鏡蛇」利用董事長千金的身份接近哥哥,有一副可笑的紫邊、紫鏡片的眼鏡掛在她超級濃妝的臉上,如果我拿鎚頭敲她的臉,搞不好那層厚得不得了的粉底會「啪啦啪啦」地裂開。
哈,那就是所謂的「龜裂」吧!
「安琪。」哥哥在我迅速關窗後的零點一秒進門:「今天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我乖乖搖頭,忽然一陣連續性地咳嗽。
老實說,這邊喘氣的演技應該可以再加強一點,但要騙過哥哥已經綽綽有餘了。
「我看看。」他伸手過來摸我額頭,然後審視我今天的臉色:「等一下量量體溫,我去幫妳煮薑湯。」
「你不是要出門嗎?」又咳了幾聲,這次是真的。
「不了,哥哥今天待在家。」哥哥是個霸道的人,不過對我非常愛護。
雖然要吞下難喝的薑湯,可當我聽到樓下「眼鏡蛇」嗲氣的抗議時,也就甘願了。

再晚一點,打開窗戶的時候,聽得見對面房間傳出運球的聲音,他們窗子是關上的,我只能勉強看見裡面模模糊糊的人影,難道那個女人是球類的愛好者嗎?
也許我家對面住了一位女性的籃球國手,她在雨中的哭泣是因為選拔失利,所以收拾行囊離開從前的傷心地,搬到陌生城市重新振作,經過一番奮鬥,有一天將回到球場得到最後的勝利!
嗯!這樣的故事也不錯呀!

p.s. 斜對面的魔術師先生今天又不定時地出去兩三個小時就回家練習變戲法,他真的只當魔術師就能過日子嗎?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5月31日  星期一    天氣  雨

一直下雨。
太陽下山前我還一度認為天氣會稍稍放晴了,今天難得見到的晚霞很漂亮嘛!沒想到入夜後雨又落下,並不大,卻也沒有停歇的趨勢。
無所謂,反正我不出門的,也不無聊,今天一整天都好熱鬧。
首先,是巷口的七樓公寓,那對年輕夫婦又在吵架,他們很少大白天就在叫囂,那兩個人從上午八點一直吼到中午,起初我還趴在窗口看好戲,他們的對白並不像電視劇那麼咬文嚼字,偶爾還能聽到丈夫口出髒話,每次他一說,樓下經過的路人就會怪疑地停下來看看。
我當然望不見他們吵鬧的實況,因此只能私自猜臆,猜著有個兇神惡煞的丈夫和一位面色發黃的瘦小妻子,他們有時會吵到扔對方東西,而我在窗口恣意想像著男人與女人的戰爭。
他們夫妻倆都好賭,卻偏愛拿家裡困難的經濟狀況來指責對方,我已經聽過好幾百遍同樣的話題了,所以不多久便下樓看電視,中午回房間,巷口那邊終於安靜下來,可是又輪到隔壁房子。
我沒敢讓窗戶大敞,只留一道縫偷偷窺望新鄰居,儘管他們窗正大方地開著,卻沒見著任何人影,八成在其他房間忙碌吧!不時可以聽到重物拖曳過地板的那種恐怖聲響,間雜不小心摔落的碰撞。
我問過哥哥關於隔壁鄰居的事情,哥哥不怎麼在乎,他說不清楚。
「就是鄰居嘛!那麼好奇?」
等我不死心問了第三遍,他失笑,騰出手安撫我的頭,好像我是失寵的哈巴狗,然後繼續專注在立法院場面失控的電視新聞。今天真的好熱鬧。
哼!我看我還是去問蘭嫂比較明智一點,蘭嫂總曉得附近大街小巷的消息,她每次工作順口提起時,老習慣加個開場白:「我聽說啊……」
我也從她那裡聽說了不少事情,包括七樓公寓那對夫婦婚前的相識和婚後的鬥爭。
隔壁劈哩磅啷的噪音一直持續到哥哥下班回家,終於引起他的注意,他走到餐廳落地窗前,面對隔壁通明燈火喃喃自語:
「還沒搬完啊?到底有多少東西…?」
那個女人該不會得獨自負責所有的搬家工作吧?一定很辛苦,難道沒人幫她嗎?而她,她一個人住?

夜深人靜,我對新鄰居的疑惑隨著吵雜聲的平息也不再那麼濃重,只是今天的喧嘩還沒停止,雨,還在。
要關窗時,我看見魔術師先生開了窗,什麼也沒做,就是一直悠閒地抽煙,一吸一吐,白色煙霧好像變成了熱帶魚,一隻隻泅泳在在孤清的雨夜。我想他是個不甘寂寞的魔術師吧!
入睡前我的聽覺依然十分豐富,雨點灑在路面上的聲音、車輛攆過積水的聲音、飛蛾奮力鼓動潮濕翅膀的聲音………
不知道這些聲音明天還在不在?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6日  星期日    天氣  雨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真的很好,就算「眼鏡蛇」曾經出沒過,也無損我棒透的心情!今天是我認識錢老師的日子。

哥哥替我請了一位家教,我已經國二了,一個月內能去學校上課的天數不超過十天,同學的名字到現在也還沒完全記起來。有一次好不容易能去學校,老師竟早把我的位子讓給轉學生坐,雖然老師一直向我道歉,不過那一刻,我覺得不該出現在那裡的人,是我才對。
「嗨!安琪,今天起我們兩人要一起加油囉!」
當新的家教老師揚手向我打招呼,我馬上就喜歡她了,她就是住在隔壁的漂亮女人!聽說也在我的學校做兼任老師,空手道老師,還是黑帶五段(看不出來),錢老師向我自我介紹的時候,並不曉得我早就知道她,所以我暗暗得意。
「哇!妳的房間有好多翅膀!」她一進門就注意到房裡的拼圖、油畫、掛飾、雕像:「安琪,妳喜歡小鳥?」
為什麼大家一看到翅膀就會想到鳥?
「我喜歡的是天使,可以飛到天國去的。」
錢老師一聽,趕緊戴起掛在胸前衣領的眼鏡看清楚,她戴眼鏡的樣子另有一番能幹的風韻,跟「眼鏡蛇」比起來簡直是美女與眼鏡蛇。
「老師幾歲了呢?」上課中,我曾放肆打斷課程進度問她。
她也停下來,往椅背一靠,翹起穿了牛仔褲的修長雙腿,好神氣凜然地掄起拳頭。
「妳啊…如果是男人的話,就準備吃我一拳吧!二十九啦!女人永遠的秘密,別告訴別人喔!」
我猜,那天她在雨中哭泣的事也是秘密吧!老師叫錢立涵,我以為「涵」這個字是溫柔嫻淑的女性專用名字。錢老師的臉蛋和長髮是挺有女人味啦!不過說話和動作就多分男孩子氣,真好奇她怎麼會想學空手道。
因為靠近,我才能更加仔細地打量她,錢老師活潑的精神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只是哭泣會讓她原本隱藏得很好的滄桑不小心浮現出來。
她翻過我的成績,特別留意到國文分數,然後對我佩服地笑笑:
「這門科目很拿手喔?妳喜歡國文?」
我可有可無地聳肩,她如果再仔細看下去,就會發現拉高國文成績的其實是作文,學校老師說過我的作文寫得不錯,常常鼓勵我去參加比賽,可是和作文比較起來,我更愛寫日記。
我才十四歲,不想學大人用華麗詞句來堆砌虛無的抱負。

「吵死了。」練習題寫到一半,錢老師再也忍無可忍地抬起頭,拳頭壓住桌面,一副要揍人的姿態:「樓下的人是誰?妳阿姨之類的人嗎?」
千萬不要。我說那是「眼鏡蛇」,她喜歡在哥哥面前花枝亂顫地大笑,儘管場面冷得可以養頭北極熊。
「不好意思,我們正在上課,可以安靜一點嗎?」
錢老師下樓伸張正義去了,我則溜到二樓的扶欄偷看,那「眼鏡蛇」不知是驚訝、生氣、尷尬、還是全部,進入狀況後她自以為是女王陛下地揚高下巴:
「這又不是妳家,憑什麼說話這麼大聲?」
「康先生請我到這裡來教書,既然如此,我有權力要求理想的讀書環境,如果只聽得見妳的聲音,那妳來教好了。」
我真不敢相信錢老師竟敢對素未謀面的「眼鏡蛇」毫不客氣地抗議,連哥哥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康明,你怎麼會請這麼會耍大牌的老師啊?」
「眼鏡蛇」想耍賴,轉而向哥哥抱怨,哥哥最理性了,懂得要把罪魁禍首支開:
「程小姐,是我忘記告訴妳安琪正在上課,不如我先送妳回去吧!」
「也好,你可以到我家來看這些文件,省得…」「眼鏡蛇」刻薄地瞄了錢老師一眼:「在這裡被外人使喚。」
我一直在想,「眼鏡蛇」的自我意識一定過重許多,不然,她怎麼會聽不出錢老師根本沒找她麻煩的意思、不知道哥哥只想讓她回去而已、不明白她自己也是個外人?
「打擾妳們上課了。」哥哥出門前向錢老師致歉,順便往二樓瞧,幸虧我躲得快:「安琪的情況還好吧?」
「她很乖,應該學得快。」錢老師若有所思地閉上嘴,眼睛呼溜地轉到旁邊又轉回來,她還是忍不住要小心翼翼探問:「她是你女朋友?」
「程小姐?」哥哥迸出一聲輕笑:「不是,是上司的女兒,純屬工作關係。」
大家都誇哥哥長得又高又帥,是個成功的男人,卻遲遲單身未娶,連女朋友都沒有,旁人都替他急了,我能了解為什麼「眼鏡蛇」會對哥哥這般迷戀,不過如果要讓「眼鏡蛇」做我未來的嫂子,倒寧願哥哥一輩子單身,他將來不會成為可憐的獨居老人,因為我會陪他。
我會一直和哥哥在一起,打從那一天他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時,我就決定要照顧他,像他保護我那樣。
「錢老師,今天下課之後我來接妳,請妳吃頓飯,算是…第一天為妳接風,好嗎?」
「呃…可是我……」她為難地拉拉身上T恤,縮縮頸子:「服裝不整?」
哥哥也笑了,他從沒對「眼鏡蛇」笑得如此自然。哥哥扯掉名牌領帶,解開襯衫的上兩顆鈕釦,非常清朗地咧開嘴:
「現在我們算半斤八兩囉!」
說真的,錢老師這身打扮帥氣又好看,跟哥哥一起吃飯再合適不過了啊……欸?等等!
我忽然有個異想天開的點子,既然錢老師是個可以和「眼鏡蛇」相抗衡的人物,那麼我決定站在她那邊,一起把「眼鏡蛇」從哥哥身邊清除掉。
嗯!這主意真好,多虧錢老師的出現,驅蛇計劃就這麼決定了!
我迫不及待地溜回房間,把這絕妙的計劃好好記下。

對,對,還有一件事。哥哥和錢老師出去吃飯的時候,我爬回床上打開窗子,隔壁也亮了燈,這次看得見緊閉的窗戶對面有一道清晰人影,不時拍打著球繞著房間慢慢走,今天是星期天卻下了一整天的雨,他一定很無聊吧!
聽說錢老師有個弟弟,我還沒見過,他轉到我的學校念國三,姐弟兩人相依為命,不過他們的情況和我們家不同,因為錢老師的父母長年在美國工作,而我們的爸爸、媽媽則在天國,距離比起美國而言是遠多了。
用飛機、用太空梭都無法抵達的天國,我想,只有一對翅膀才可以吧!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8日  星期二    天氣  陰

梅雨季節漸漸過去,今天天空特別低,佈滿飽和的深灰雲層,卻沒有下雨,只有醞釀中的雷聲含蓄作響,緩緩從天的東邊滑至西邊,彷彿是誰的腳步近了。
這樣的天空飽滿結實,待在它底下,瞻仰它雄霸一方的氣魄,我有一種身為臣子的崇敬與畏懼,因此心情變得嚴肅一點。
我舒舒服服趴在窗口寫日記,一邊眺望窗外街景,街景也是灰色的,因為這座城市有著錯縱的柏油路和一大片延伸的雲的影子。
然後我遠遠看見隔壁男孩拎著書包走回來,他放學了,頎長的身高不時把玩著一顆籃球,頗有籃球校隊的味道,或許他真是的。
那身藍靛色的球衣在陰鬱氣候下顯得格外鮮活,他像隻美麗的現代活物悠哉、傲慢地走在一張古老的黑白相片裡,我看得出神。
男孩進門後很快就回到自己房間,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一下子走過來開窗,「嘩」得一聲,我們四目相交,害我連避開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維持著執筆姿勢。
我愣著,他也怔了怔,我們兩人停格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
後來發現,原來我已經動不了。
「欸?妳是隔壁的那個妹妹!」他驚喜的樣子跟錢老師神似,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似乎老早就和你很熟很熟了:「我是錢立桓,聽說妳叫安琪。」
猶如我聽說了他的背景,他也聽說我很多事。
「我老姐是妳家教,她很兇吧!」他調皮地嘿嘿笑,我便想起湯姆歷險記裡淘氣而多話的湯姆:「對啦!聽說我們還同校,是吧?妳在哪一班?」
錢立桓的聲音正值變音期,要高不高,要低不低的,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妳…妳怎麼都不說話?」
終於,他發現我異常的沉默,自己也不再絮叼,淺淺地、無心地蹙起清逸眉宇。
我很怕別人對我皺眉頭,當醫生宣佈當日的檢查結果時,當同學知道我又要請假時,當哥哥守在我的病床邊時。
那一瞬間能看見人們許多不好的情緒,失望、遺憾、擔憂的。
因為害怕,我匆匆收下日記本,用力過猛地關上窗戶,逃進被窩,用棉被緊緊蓋住自己,蜷曲起來,活脫是一頭虛弱而受驚的野獸。
我的心臟,劇烈地彈跳著,在密封的空間更能聽見脈膊強而有力的鼓動,撲通、撲通,化作嘶啞的喘息從我嘴裡吐出來,撲通、撲通,我覺得快要窒息了。
那個錢立桓,現在一定在對面的窗口納悶著吧!我從電影中學過一個英文單字「Freak」,是怪胎的意思,而我,他會認為那女孩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一定會的。
最蠢的是,我這樣躲起來不就跟自閉兒沒兩樣嗎?不過,不管我自不自閉,本來就沒機會和太多人接觸。因此,到底封閉的是保護我的環境、還是我自己,不知道。

後來我一直對自己生氣,今天的事就不多寫了。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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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0:15
【2】
1999年6月10日  星期四    天氣  陰

那之後,我開窗的時候小心多了,深怕一打開就會撞見他,那個錢立桓。有一、二次是這樣,都是我先避開,我們依舊沒講過話,至少我還沒有。
我覺得好可惜,因為他,開窗的機會減少了,不過沒辦法,如果我們再度面對面,我肯定會像上次那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好比被老師叫到台上解題,卻光拿著粉筆、對寫滿方程式的黑板發呆,而台下坐滿的同學開始竊竊私語,那很尷尬。
雖然有了新鄰居,雖然我認為錢老師很棒,不過現在我寧願他們從沒搬來,也沒和我們家有所交集,還是用想像的好,想像中的人物都在我的預料當中,我不用擔心自己被嚇到,或是他們被我嚇到。
下午錢老師來上家教,我既心虛又緊張,深怕她已經從弟弟那裡聽到有關我的怪異行逕,但是直到下課,我唯一一次挨罵是因為上課不專心。
「妳為什麼好像很坐立不安?」錢老師中斷課程,關切地上下觀察我,當我的表情變得更緊繃,她便體恤地碰碰我手肘:「安琪,如果想上廁所,隨時都可以說啊!」
咦?難道我的樣子看起來「很急」嗎?
錢老師應該還不知情,我鬆了一口氣,我並不希望給她壞印象。

和哥哥一起晚餐的時間,他問起我的家教情況,第一句話就是:
「那老師不會太嚴吧?」
哥哥在乎的是我的體力能不能負荷,根本不管那位老師教得好不好、我的學習進度如何,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他這樣反而會有把我寵壞的危險。
然而,我能體諒哥哥,當我無意間觸見那道細小的銀光。
我正要去夾一顆蝦球的時候,這個角度剛好對上哥哥埋頭用餐的頭頂,有根銀絲兀自在溫馨的氛圍中閃耀。我怔怔,那是白頭髮嗎?我從沒想過哥哥會有白頭髮,應該說…不能想像。
哥哥很年輕的呀!會是操勞過度的關係嗎?
「嗯?怎麼了?」
哥哥抬起臉,莫名其妙,我動也沒動地…讓到手的蝦球自筷尖滾落,滾回盤子裡。
「啊?沒有啊!」
趕緊要把那顆逃脫的蝦球夾回來,卻怎麼也不成功,哥哥見我的筷子老繞著它打轉,索性出動自己的竹筷,神準地插入球心,遞到我面前。
「拿去,吃飯的時候不要發呆。」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想起了爸爸和媽媽的白頭髮,他們都有著漂亮的銀色髮線,在雪地當中格外燦爛,我記憶中的畫面總是只有光芒是動的,停止鍵的功能彷彿只在那銀光上失靈,當周遭的所有顏色全部靜止,他們到此為止的歲月仍舊一閃一閃,一閃一閃。
哥哥曾經無意間透露,他心底慶幸爸媽走的時候,他已經可以獨立得很好,有份收入不錯的工作,加上爸媽的保險金,足夠負擔我醫藥費的龐大開支,而哥哥也一直賣力地工作。
我伸出手,狠狠扯掉那根白髮。
哥哥習慣在飯後看新聞,這下子疼得按住頭,瞧瞧路經沙發的我。
「妳做什麼?」
我用姆指和食指捏住髮絲,晃晃:「幫你拔掉這個。」
無辜的哥哥還按著發疼的後腦勺,我則一溜煙跑上樓,不假思索將它扔進垃圾筒。
哥哥很努力地守護著我的生命,我也不要他和死亡扯上任何干係。
我討厭白頭髮。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11日  星期五    天氣  陰

今天的我,再度表現得跟自閉兒一樣……唉!
算了,就讓人家以為我是自閉兒吧!搞不好我真的是。

錢老師來上課前,我看見魔術師先生在家裡做美勞,他好像真的很閒,用色紙剪出好幾十張的鴿子圖案,一股腦把它們揚向房間天花板,佯裝它們會飛一樣。有時我常想,他其實不是什麼魔術師,只是腦筋有問題而已。
寫了一些今天的事情,夕陽已經曬熱日記本左上角,我聽見鴿子咕嚕咕嚕的叫聲自黃昏的暮靄靠近而來,找了一會兒卻找不到牠們的蹤影,再低頭往下望,嚇了一跳,錢立桓就站在那道玫瑰色的餘暉中,狐疑地看上來。
我掉了我的筆!
那隻裹覆萊姆綠的筆被捲入柔和的光渦之中,我無能為力地注視它摔落在錢立桓腳邊,沒有落地聲響,耳朵裡只聽見心跳亂了拍子的節奏。
他穩穩靜靜站了片刻,彎身將筆撿起來,又抬頭朝我望,我怕他先開口說話,所以飛快躲到牆壁後面,等了一分鐘,不再有他的動靜,只有隔壁的關門聲,於是我將頭探出去一點點,他果然不在,把筆也一起帶走了,唉!我很喜歡那隻筆的。

「欸?妳又開始拼圖啦?」
蘭嫂替我送水果上來的時候,發現我在拼圖,喜出外望。
她讓哥哥請來幫傭的第三個月,我便送了她一幅,因為她老怨嘆從沒出過國,所以我為她挑選德國的新天鵝堡,一共有三千片夢幻的圖板,耗去一個禮拜的時間。蘭嫂收到那樣的禮物,一開始不知手措,深怕會把那幅美景打散。
聽說蘭嫂的日子並不怎麼順遂,她的兒子和兒媳婦服滿販毒的刑期後便不知下落,因此蘭嫂一個人拉拔那個任性的九歲大的孫子,她根本沒辦法出國,我想多多少少幫她實現一點夢想。
兩年前送給哥哥的,則是宮崎駿的龍貓系列,我最愛那又寬又綠的鄉野風光,希望哥哥的腦子不要都被繁瑣的工作佔滿,會變鈍的,他應該常常帶我出去晃晃。
至於給我自己的,拖了一年多都還沒拼完,因為我一直忙著送別人禮物嘛!
「怎麼都白白的?看不出來是什麼耶!」
這拼圖才完成三分之一,蘭嫂看了半天當然看不出所以然,我故意不答腔,吊她胃口。
忽然,有個東西從窗口飛進來,劃過我眼角餘光,撲向書桌腳,發出微小的碰撞聲,蘭嫂抬眼搜索一下,尋不著什麼特別變化,改問我:
「那是什麼聲音?」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情,於是她又興味地繼續猜測不完全的純白圖樣,喃喃唸著說看到了幾片雪花飛舞。
我則伸長頸子要看清楚那「天外飛來一筆」是什麼東西,哎呀!正是萊姆色的筆!跟我一樣不動聲色地躺在桌腳邊,在蘭嫂微駝的背後。
撿起那隻筆,有種奇妙的感覺,彷彿錢立桓這個人的一部份還存留在上頭,有陌生的體溫,我在廢紙上畫了畫,它竟還能用。
我起身走向窗口,不怎麼接近,對面窗子已經關上了,連錢立桓模糊的身影也看不見,是不是又離開房間了呢?
這一次他終於主動迴避,算是好意吧?我卻覺得難過,只有一點點而已。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12日  星期六    天氣  陰

「妳的皮膚好白。」
錢老師陪著我解一道理化題,忽然將她手臂湊到我身邊:
「妳看,我原本還不算黑的,但是跟妳比起來可就是非洲土著了。」
當我們兩人的膚色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忽然懼怕起自己的蒼白,雪一樣,白的、冷的、死的。
在我偷偷告訴她我為自己寫好遺書之後,錢老師藏在厚實鏡片下的瞳孔倏然睜大,停頓半晌,才閉起看似合不了的嘴巴,只是她不知如何反應的模樣還在,好可愛。
說是遺書,其實也不過在交待屬於我的私人財產該如何處理,我的所有物真的微不足道,只是一想到會有人隨意安置它們,老覺得不踏實,例如那張披頭四的紀念唱片,我打算將來要送給小表姐,雖然上個月我真的好生她的氣。
「需要嗎?」錢老師問。
「我們病人最怕受到感染了,併發症也很可怕,總之,說走就會走。」
這幾年我一直在吃藥控制,到目前為止血癌還不曾復發過,可我體質天生就不好,對病菌的抵抗力幾乎是零,經常病了又好,好了又病,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有個萬一。
然而,我寧願就這麼離開,我絕不會再接受化療的,那段可怕的日子值得我用遺書抵抗。
錢老師安慰了我幾句話,但她顯然不清楚病情的專業知識,所以溫柔的台詞跟其他人大同小異,只有一句話不一樣。
「妳得了什麼病?」
她微笑著問我。很少人問我這問題的時候是笑的,他們大概不希望表現得太快樂,卻令人不怎麼自在。
「白血病,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以為我的血是白色的。」
我笑,她也跟著我笑,然後摟摟我的肩,好像我們是親密的朋友。
「因為這個病,害得妳不敢出門了?」
「我不怕,雖然常常發燒、貧血,可是並沒有那麼難過,怕的人是哥哥,他擔心我一出去就感冒或者被細菌感染。」
「可是,小孩子就是要多曬太陽啊!不然怎麼會有抵抗力?」她捏捏我的臉,並非不能了解哥哥苦心,只是無法完全認同:「明天是星期天,我不用上課,咱們出去野餐吧!」
「野餐?」我再反問一次,覺得她故意壓低的聲音正說著天方夜譚:「別說野餐,我就算到附近走走,哥哥也不准。」
「那就別讓他知道。」她又眨眼睛了,比我還像小孩子。
「哥哥會擔心。」
「所以才不讓他知道。」
錢老師看來技高一籌,和我定下明天的約會,說那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她的秘密又多一件了。
哥哥順道回家拿企劃書,曾過來問我有沒有好玩的事,我覺得哥哥真是矛盾,他希望我每天都能遇到好玩的事,卻又把我關在家裡。我還是跟他說了一些,至於隔壁男孩和錢老師的約定則隻字未提。

哥哥離開之後,我謹慎地把窗戶推開一半的縫,好,對面窗子開著,沒有半個人,這才放膽將自己完全倚在窗口前,發現錢立桓不是不在家,而是坐在地上,頭部靠躺身後的床,閉著眼睛,稍嫌急促地用嘴巴呼吸。
除了魚類之外,會用嘴巴呼吸的人很少,通常是游泳、喘氣和鼻塞的時候。
隔壁男孩看起來就是鼻塞的樣子,雙頰紅通通的,他八成感冒了,姐姐又不在家,錢老師說要去採購明天野餐的食物。
「啊…妳在啊!」過了很久,錢立桓發現到我,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窗口邊:「我老姐不在妳家嗎……哈…哈啾!」
他移動腳步的瞬間,我本來也想跟著退開,不過他難受的模樣比我這個病人還糟糕,讓人不能置之不理,我還是有同情心的。
「她出去…出去買東西了。」才開口,他鼻涕還吸到一半,忽然對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好像十分高興聽見我說話:「你生病了嗎?」
「是啊!又發燒、又流鼻涕,難過死了,家裡一顆藥丸子都沒有。」
說到藥,我可是有一大堆,貧血的、退燒的、止咳的,連強心劑都有。
我很快就把派得上用場的成藥找出來,隔窗扔給他,他拿接的姿勢很帥氣。
「謝啦!救了我一命。」
用那麼重的鼻音向我道謝,這個隔壁男孩突然不可怕了。我忍著笑意說:
「不能空腹吃喔!會傷胃。」
「可是…」他摸摸自己肚子:「家裡連吃的也沒有。我剛剛還在想,今天如果不是病死,就是會餓死。」
當時,我立刻就推敲出一串因果關係,錢老師會出門是因為明天要和我野餐的關係,間接害得他跟流浪狗沒兩樣,又餓又病。
我對他說,家裡還有中午剩下的食物,微波一下就可以吃。
「妳要送來給我嗎?真是感…哈啾…激不盡。」
我有種背負重責大任的使命感,如果我不幫忙偷渡食物給這個人,他就會完蛋。
蘭嫂正在燙衣服,我沒讓她察覺地溜到廚房,又悄悄繞道出去。
我剛到,錢立桓已經站在門口等候了,他比我想像中還高,眉宇間的清秀氣質和錢老師一模一樣,很小大人式地邀請我進屋。
「妳要不要進來坐?」
「我要趕快回去,這個,給你。」
保持適當的安全距離,我遠遠遞出盤子,他一接下,我便立刻將雙手背到身後,錢立桓因此納悶地對我、也對他自己左顧右盼。
「我…是不是很可怕?」他拉拉臉皮,懊惱地懷疑起天生長相:「妳好像很怕我。」
他還拼命吸著呼之欲出的鼻水,鼻頭紅得像馴鹿,我心底很想捏捏看,那不是可怕,是好笑。我沒跟他說。
「我不怕你啊!」
我擔心的是他會怕我,一些鄰居太太以為白血病會傳染,不太敢讓她們的小孩接近我。咦?不知道錢老師告訴他我的病情沒有?
「我要回去了。」
「下次再聊吧!等到我的…哈啾…鼻音好了之後。」
我回頭望望手捧那盤牛肉燴飯的錢立桓,他又傻傻地笑了,然後趕快把氾濫的鼻涕吸回去。我猜,即使知道了白血病,這男生也不會對我感到絲毫恐懼,他和他姐姐都是好人。
回家之後,蘭嫂的衣服還沒燙完,我回房把門鎖好,緊靠它,試著讓自己安靜下來,心臟又開始劇烈跳動,卻不是悶窒的心悸,是剛做完一場大冒險的興奮。
我的胸口到現在還燙燙、熱熱的,拿著筆的手有些顫抖,而且發現了,桌上鏡中的自己有著粉紅色的臉頰,淡而美的紅,是櫻花的顏色。
聽說雪剛融的時節,櫻花開得最美。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13日  星期日    天氣  陰

在星期天出遊是個高危險性的冒險,然而哥哥常在假日加班,我還是大有野餐的機會。
當錢老師來接我出門,我看見立桓趴在二樓窗口送我們,他的臉沒那麼紅,只是看起來有些心理不平衡,我猜感冒應該好多了。
「我老弟吵著要跟,我不准他來,免得把病毒傳染給妳。」錢老師單手握方向盤,驚喜地朝我打量:「妳穿短褲很好看,有人這樣說過嗎?」
我搖頭,並且希望她在接近二百公里的高速下可以別往我這邊看了。
敞蓬車漸漸爬山,我也開始讓翠鬱的山巒包圍,這感覺真奇特,我看著山,它也看著我,芬多精的氣息柔和地覆庇過來,我卻對它萌生恍惚的陌生和歉疚,好像很久以前曾經是山野的一分子,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發病的以前嗎?它還記得我,而我後來不得不與它分離。
當我困滯在興奮與迷惑的矛盾中,錢老師則陷入這一路上的種種回憶。
「老師常來這裡嗎?」我壓著欲走還留的白帽,和呼嘯的風聲較量。
「以前常來,不走大道,繞小徑,風景比較漂亮。」
「一個人?」
「不是,跟我的…」她住口了,像是船到了橋頭自然停擺:「跟我的朋友。」
如果我的耳朵還算敏銳,我猜方才含哽在她咽喉裡的字,應該是「男朋友」吧!她蹲在雨中放聲大哭的那一幕,此時自然而然地在晴空底下浮現。

「聽立桓說,妳昨天過去救濟他了。」
錢老師一面在地上鋪大方巾,一面謝我。
「他的感冒好多了嗎?」我幫忙鋪,小聲問道。
「放心吧!那老弟是自作自受,打完球不把汗擦乾,難怪吹個冷氣也會感冒。」
「他打籃球啊?」
「嗯!還是校隊,不過是候補,籃框老投不中,就算是這樣,我老弟女孩子緣卻好得莫名其妙,三不五時就有女同學打電話到家裡來。」
錢老師提起錢立桓的時候總會撇撇嘴,幾分不能茍同,她大概沒留意自己弟弟笑起來的時候有多清爽,自然大方,似乎只要花一秒鐘就可以跟陌生人做朋友。
但,他會當我是朋友嗎?我們交談的話不超過二十句,這樣應該還不算朋友吧!
後來錢老師問起我的事,我說,以前學過芭蕾,媽媽自作主張送我去舞蹈教室,當時我不怎麼喜歡練。
「啊……妳跳起芭蕾舞一定很美,妳的氣質就像個小公主嘛!要不要試試看?我想看妳跳舞的樣子。」
錢老師坐在大方巾上,雙手撐住後面草地,偏頭凝著我,她淨秀的臉掛著一彎幾乎要靜止的笑意,散落的髮絲飄呀飄,像癡迷的孩子,我覺得錢老師才動人呢!
「只能一下子,很久沒練,我的骨頭都硬了。」
「吉賽爾」的舞步還記得一些,我脫掉鞋襪,赤腳走向寬廣的草地。
我想起來了,想起自己曾經多麼喜歡赤腳踩在青草上的感覺,剛開始是輕微的扎刺,免不了的酥癢,腳底板全然踩實之後才知曉葉綠素的柔軟和芳香。
「安琪,妳看起來像天使。」
錢老師為我鼓掌叫好之後,沒來由這麼說,我不明白,她繼續維持著瀾漫神情,笑瞇瞇回答:
「天使也不穿鞋的。」
「為什麼?」因為他們有美麗的腳趾頭?
「天使走過人間,總要經歷這個世界的痛苦,赤著腳,才能深刻體會。」
「那麼,天使又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如果是那麼殘忍的事。
「為了要長出一對堅強的翅膀呀!」
我語塞了,驀然間無以言喻的感動,雖然不太懂她的邏輯。
「真的?」
「假的。我自己編的啦!妳信啊?」
錢老師笑呵呵護住自己胳肢窩,免得受到我抗議的雙手荼毒,她耍我了,可是錢老師和今天的野餐都讓我非常非常開心。
我覺得這個不健康的身體被撬開了一個洞,有一些淤滯的泥汩汩流出去,因此整個人變得輕盈無比,宛若蒲公英種子,下一陣風來的時候便要起飛了。

我們很注意時間,才下午二點就開車下山,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剛從車上下來,就發現哥哥的賓士穩穩當當停在車庫裡,一如身披盔甲的侍衛等我回來。
「沒關係,我陪妳進去。」
錢老師觸見我嚇壞的臉色這樣說,我卻寧願她別進去,因為哥哥發脾氣的對象不會是我。
果然。
「妳…竟然就這樣把她帶出去了?」哥哥全身僵硬地站在電視機前,顯然打從發現我失蹤後就沒坐下過:「連一聲知會都沒有?」
原本被我說服的蘭嫂怯生生從後面廚房探出頭,對我作出「完蛋了」的表情。
「先知會你,你就肯放人嗎?更何況我也留紙條給你了。」
錢老師面不改色回話,她頂哥哥的嘴,哥哥掌下用力一擊,重重打在桌上的紙條。
「這不是重點!安琪有病在身啊!說!妳們去哪裡了?」
火山爆發了!哥哥的憤怒超乎我的預料之外,我趕忙出面幫忙滅火:
「哥哥,是我自己要錢老師帶我出去的,我們去陽明山,沒多久就回來了。」
他肘臂的肌肉繃得好緊實喔!嚇得我立即鬆手,哥哥深吸一口氣後才低頭看我,一面抑制聲音裡不穩定的慍意,一面下命令:
「安琪,妳先回房間。」
我歉然地望望錢老師,事情因我而起卻幫不上忙,這時候,小孩子只能離開。
「哥哥,別責怪錢老師。」
我乞求,他沒理我,才上了二樓,馬上就聽見哥哥怒不可遏的咆哮。
「如果安琪有個萬一,妳能負責嗎?我請妳來是當她家教,不是當導遊的!」
「安琪就算不健康,也是讓你給關壞的!有哪一家的孩子像她那樣關在屋子裡?」
錢老師也不是省油的燈,我想剛剛那一掌是她拍的。
「妳…妳竟敢教訓我?我不讓她出門,就是怕她受到感染,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白血病!」
「沒錯啊!可你有沒有想過,誰願意被關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沒有朋友!沒有活動!」
「安琪不需要!有我在她身邊就夠了,我才能給她最重要的治療和藥物!」
「喂!你這個有戀妹情結的傢伙,保護妹妹絕不是這種保護法!」
「我家的事不用妳這個家教老師來管!妳一個外人懂什麼啊?」
不行!我一定得出去看,他們吵得太厲害,萬一哥哥對錢老師動手怎麼辦?
當我衝到二樓扶欄,正好見到哥哥被腰間握拳的錢老師一記迴旋踢踹開,一骨碌跌到樓梯口這邊,我回過神,跑下樓去。
「老師!我抓住哥哥了,妳快走!」
她使出空手道踢哥哥了(原來她真的有黑帶五段的段數),但我還是站在她那邊,要攔住暴怒的哥哥著實讓我使出吃奶的力氣。
「好吧!那我先走了。抱歉啊!他看起來要抓狂,害我不得不動手。」錢老師對自己發自防衛本能的出手吐吐舌。
「給我站住!混帳!我跟妳沒完!」
哥哥掙脫掉我起不了作用的束縛,一個箭步往前衝,原本出了門的錢老師回身作勢防禦,我也在同時追上哥哥,一把抱住他雙腳,害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哥哥猛然撲倒在地。
「幹得好。」錢老師朝我瀟灑地揚個手後順利離開。
沒想到平時很斯文的哥哥一生氣起來就變成火爆浪子,剛剛跌了那一跤,才又慢慢平靜下來,背部的起伏也不再那麼劇烈,他側身坐起,微微喘氣,我也是,後面的蘭嫂終於能夠順暢呼吸,她鬆口氣,躲回廚房,留下沉默的我們。
半晌,哥哥低聲問:
「真的是妳…要求出去的?」
今天的每一分鐘、每一小時我都深覺背叛了他,他這麼問我,我更難過了。
「我真的很想出去,哥哥。」
他沒再說話,沉吟片刻便逕自上樓,沒多久,樓上浴室傳出嘩啦啦水聲,算是好心地打破難熬的寂靜,我猜待會兒他就會要我去泡熱水澡,然後吃藥就寢。
顯然,我任性的奢求沒能勝過他愛護我的責任。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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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0:35
【3】
1999年6月14日  星期一    天氣  晴(大概)
現在是凌晨一點二十三分,已經屬於14日的時間了,我第一次在一天的剛開始就寫日記,失眠讓我覺得非得寫些什麼不可。平常我很少失眠的,大概是體力差的關係,讓我隨時都可以昏昏沉沉地入睡。
關於野餐,哥哥沒有責備我半句話,整個晚上他把自己關在房間,我認為那就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我曾故意脫下室內拖,躡手躡腳走到他房門外,發現哥哥房裡的燈還亮著,他也失眠了吧!也正在為我的背叛痛心吧!我對他說「真的很想出去」,不只代表了我的心聲,也等於違逆他向來對我的溺愛理念。
只是,靜靜站著,眼前這扇門驀然膨脹擴張,傑克的豌豆大概就是這樣吧!一夜之間竄高,成為一道巨牆橫跨在我和哥哥之間,我頓時覺得這門另一邊的哥哥好遠,那距離不是世界任何一種數值可以衡度,明明只要打開門就能見到他了。
比起外出,我更喜歡哥哥,如果時間可以倒轉,昨天就不去野餐了。
我決定今天不再在日記寫上任何東西,除非事情有所好轉。
偶爾抬頭看看對面窗口,立桓還在他燈火通明的房間練球,一直反覆著投球動作,不停不停,才想起錢老師說過他的投籃技術不好,所以總是當冷板凳的球員。
於是,為了立桓的努力並希望這個世界總會有好事發生,我用力祈禱今天的天氣晴空萬里,一滴雨都不要下,好讓他不用再熬夜練球。儘管,現在天色暗得像黑天鵝的羽毛,三三兩兩鑲嵌著水珠般的亮光,根本看不出一丁點晴天的徵兆。

當我停下沙沙作響的筆尖,以為就要萬籟俱寂,依稀,有個不眠的聲音輕輕掠過葉稍,我定睛尋找,卻尋不著它的影,它卻一直老神在在發著寂寞的單音,好久,才認出那原來是蟬鳴,牠作惡夢所以也醒著嗎?
前陣子天氣回暖,以為夏季到了,結果是接連一個禮拜的梅雨,原來乍暖還寒的春天還沒走,直到天空終於停止它的眼淚。
後來我一直耐心等候,蟬兒卻沒再鳴叫了,而我還在安靜聆聽,聆聽夏天的聲音。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15日  星期二    天氣  晴

今天哥哥開車送我去學校上課了,他說我應該回學校聽一聽進度到哪裡。我懷疑他這樣的行動是對我的妥協。

每次進教室,就好像開學第一天,生澀又緊張,我還聽見後面有人在問「那個人是轉學生嗎?」其實我一點都不會不高興,反而覺得有趣,我是這個學校最新鮮的人物!
下課時班上幾位女同學熱心找我聊天,她們羨慕我的白皙膚色,說這樣像極了外國人和洋娃娃,台灣毒烈的陽光老是輕易在皮膚烙下難看的墨色,平常她們極力躲避。
午休時間我特地到操場曬太陽,希望能讓自己曬得黑一點、健康一點。
「安…琪?」
旁邊有人將我的名字唸得不怎麼自然,我一看原來是立桓,驚覺我們真的同校。
他從籃球場跑來,橘色籃球還依依不捨地抱在懷中。
「妳來上課啦?」
我們還是頭一次在窗口以外的地方見面,頭一次看見對方穿著學校制服,有說不出的怪異,好似兩個來自不同星球的人,興味地打量彼此,最後我們不約而同噗嗤而笑。
「我好渴,走,請妳喝飲料。」
他抹抹額頭上的汗就往販賣機走,我則在跟上去的途中,晃見籃球場上有不認識的女生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們交頭接耳,錢老師沒說錯,立桓很受女孩子歡迎。
「給妳,喝果汁比較好吧!」
我感激地接過那瓶柳橙汁,其實哥哥根本不准我喝所謂的垃圾飲料,連果汁都必須現搾,但立桓遞給我這瓶冰冰涼涼的鋁紙罐,單是含握在掌心就高興莫名,我大概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吧!又或者,像我這樣的人並不會有太大的野心。
「你的感冒好了嗎?」
八成是我主動開口,立桓臉上忠實地反應著驚喜,然後對我比出一個OK的手勢。
「早就好了,本來星期天就要跟妳們一起上陽明山,偏偏我老姐怎麼也不給去,她怕妳被感染,我看妳很好嘛!」
只要我體內的血液不和我作對,我都會很好。哥哥一直不能放心的就是…這病隨時會敗部復活,不管你準備好了沒有。
「昨天錢老師沒來上課,她是不是有事?」
「嗯……不知道,老姐晚上十一點才回家,我以為她有過去妳那裡呢!」
野餐事件後,我一直想打電話給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雖然私自外出是我們不對,但哥哥責怪錢老師的態度太過份了。
「不然,放學後到我家吧!」立桓見到我苦惱的模樣這麼提議:「昨天我聽到她跟別人講電話,約在今天下午見面,那時候她肯定在家。」
等等,這一次我必須考慮周詳,哥哥今天起到台中出差兩天,放學後是由蘭嫂來接我,所以應該…應該沒問題吧?
「妳擔心會讓哥哥逮著?」他看起來不是那麼細心的人,卻很能懂我:「放心,我隨時替妳把風,這我最在行了。」
我會心地又笑了,我喜歡對他笑,少說話,也不在乎那些女孩子對我的指點,反正以後和她們碰面的機率少之又少。

蘭嫂帶我回家後就忙著煮飯,我先在廚房陪她,她聊起許多事,大部份是街坊八卦,蘭嫂很容易入戲,說著別人的事,自己也可以情緒激動、感慨萬千的,時而補充自己的評語,我則可有可無地聽著。
窩在房間的時候我拼圖、寫日記;而和蘭嫂待在廚房裡,我同樣找到屬於自己的小小樂趣。蘭嫂將白米、綠豆、決明子一箱盒一箱盒地擺置,她專心說話的當兒,我便把手伸進去,慢慢攪圈、抓握,輪流感受那些硬小顆粒的覆蓋和摩擦,方形、稜形、橢圓形的觸感酥酥麻麻的,卻是一種上了癮的愉悅,常常讓我不懂得適可而止。
直到錢老師的話題出現,我立刻把耳朵豎起來。蘭嫂說她原本住高雄,有個論及婚嫁的男友,後來,一個耳熟能詳的故事發展,男人娶了另一名女子,錢老師則搬出高雄傷心地。
蘭嫂大大嘆息,可憐起錢老師那樣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子,然後又擅自預言說,錢老師日後一定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對象。
我想現在的錢老師並不在乎是不是能遇見下一個更好的,只要能忘記過去就夠了。

我順利溜出家門,立桓便接我過去,我們一起目睹一位適合穿休閒衫的男人自錢家門口走出來,削瘦的身影,寂寞的側臉,有部穩重的墨綠色「積架」。
男人駕車離去後,立桓還在原地發愣,似乎認識他。而錢老師也的確在家,她一個人坐在客廳沙發,躬著上身,用雙手支抵看似十分沉重的額頭,我不由得想起在那個雨天,她差不多就是這個沮喪的姿勢。
「啊…你回來啦!咦?安琪?」
她發現我們的剎那有些尷尬,我注意到錢老師米白色洋裝的裙擺被她不自主地愈抓愈皺。
「哥哥去台中了。」我先表明情況,免得她的尷尬雪上加霜:「我來找妳。」
「那太好了,小桓,你先帶安琪到我房間,嘿嘿!正好,我有個禮物要給妳。」
「別那樣叫我。」
立桓皺皺鼻,不好意思向我使個眼色,我跟著他上樓,他卻顧自地陷入嚴肅的緘默,或許他和我一樣,也發現方才的姐姐不同往常。

錢老師的房間頗具現代感和獨立感,不多寫了,反正我對裝潢這門不在行,以後要照張相片貼在這一頁存證,每當懶得描述,我就會直接照相取景。
「妳想聽什麼音樂?」立桓問。
其實我不常聽音樂,我比較喜歡讓外面各種聲音流進房間裡。窗戶像音樂盒的蓋子,一打開就會有叮叮噹噹的樂音跑出來,我喜歡這個世界的所有聲音。
我反問立桓他喜歡的音樂,他便放下邦喬飛的CD,拉張椅子坐在我旁邊。
「妳的頭髮好長。」立桓的視線順著我背上的長髮滑下,咕噥:「像電視廣告裡的頭髮。」
爸媽過世後,我便沒再興起改變髮型的念頭,好像長髮是順理成章。
「我也想過要留長髮,可是太娘娘腔了,就把瀏海留得長一點。」
立桓拉拉自己可以完全蓋住眼睛的瀏海,我告訴他,有本書上這麼寫,留長髮的人是忘不了過去。
「那麼,姐姐就是屬於那種人了……」他趴在椅背上,惆悵地說。
我沒接話,我知道錢老師的故事一定比我的複雜許多,不久,他馴良瞅著我微笑:
「妳也是這樣的人?」
我當然從沒忘記過爸爸和媽媽,這麼多年了,一分一秒都沒有過,如同冰封的地極,皚皚白雪不曾融化,爸爸、媽媽他們也不會再有絲毫改變,我長大了,他們依舊是多年前的模樣,他們在一個沒有顏色的、奇怪的世界裡,彷彿還活著。
「我只是想要有頭髮。」
這樣的回答害立桓一時會意不過,不過我沒打算要讓他知道,他一定不能想像我曾經失去這些頭髮,化療過後的我連自己也不認得,為此,我神經質地藏起所有鏡子。
不一會兒,錢老師端了薰衣草茶進門,把立桓趕出去,我沒機會問太多,不過那位看起來像建築師的男人(我看人的眼力一向很準)應該就是她的前任男友沒錯。
錢老師送我一套舞衣,頗有荷蘭鄉村的味道,它的袖子和圍裙部份是蘇格蘭格子布,與其說是芭蕾舞衣,更像是一件童話般的洋裝。
「我想看妳穿著它跳舞,安琪,別放棄芭蕾,好嗎?」
她欣賞著我的新樣子,誠摯要求我,那一刻,錢老師傷楚的神情讓我的心酸酸的。
她不要我放棄,我想她自己也不想放棄的,只是不得已,和我一樣。
「妳為什麼不來上課了?」
錢老師想拉著我坐下,不過她的手只是冰冰涼涼擦過我手背,便擱淺在被她捏皺的裙擺。
「妳哥哥啊…不希望我帶壞妳,我們就從師生關係變成朋友關係好了,妳說好不好?」
當然不好。花茶混著溫熱的薰衣草香滑入我的喉嚨,我嚥下一顆不知名的種子,在體內久久不發芽,蕩著、懸著、脹著。
晚上,哥哥從台中的飯店打電話給我,他問了很多,我說得很少,也沒提起他開除錢老師的事,他囑咐我早點睡,我偏和立桓隔著窗聊天到十一點,儘管他不離口的籃球世界我不太懂。
我想,我在生哥哥的氣。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16日  星期三    天氣  晴

我還是可以去上學,雖然是件好事,我卻很明白哥哥心底在打什麼主意,他要讓我的學校生活沖淡、彌補辭退錢老師這件事,哥哥真是個不輸秦始皇的暴君,那我要做個會說逆耳忠言的忠臣。
「我還想上錢老師的課。」
祥和的早餐桌上,我的話令哥哥停下吃厚片的動作,他掩不住訝異的目光透過報紙上緣射向我,我繼續啜飲杯中鮮奶,當作一切都還在正常的軌道上。
「她不適合做妳的家教,我會再幫妳找個更好的老師來。」
「我喜歡錢老師,沒有人會讓我那麼喜歡了。」
「安琪。」哥哥終於捨棄報紙上的國家大事,先來拯救我的執迷不悟:「錢老師不懂妳的狀況,她不會擔心妳的安危,我沒辦法把妳交給一個會帶妳出去亂跑的人。」
「是我自己想亂跑的,我跟你說過了。」
「所以我說,妳被錢老師那個人帶壞了。」
「前兩天我都瞞著你去錢老師家。」不知道哥哥瞪大眼睛是因為我現在的坦白、還是之前的隱瞞,他愈是吃驚,我就愈冷靜:「我們哪裡都沒去,就在屋裡聊天。」
哥哥他…哥哥他還是沒責罵我,他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只是按住看似發疼的太陽穴不語,在報紙密麻的黑字上掃晃幾回後,才冷淡地說:
「去她家玩可以,家教的事就是不行。」
哥哥的頑固恐怕連核彈都打不破。
我和哥哥一起上了車,正巧錢老師也從家門口出來,哥哥先透過那一大面寬廣乾淨的擋風玻璃撞見她,怔怔,她也同樣感受到車內的敵意,然後不客氣地回瞪過來,我聽見哥哥倒抽冷氣的低吟,錢老師卻佯裝沒瞧見那分慍意,朝我笑盈盈地揮手。
不是我人小鬼大,不過他們兩個大人的惡鬥真像小孩子在冷戰。

「有沒有辦法讓他們和好呢?」
我在教室走廊上和立桓談起這件事,他困擾地搔搔頭,說起錢老師的可怕。
「女人潑辣也就算了,她還會空手道耶!要叫一頭猛獸息怒,那不是送死嗎?」
我猜,立桓平日一定深受其害,因為我就常聽到隔壁錢老師教訓弟弟的斥吼。
他見我笑了,連忙雙手合掌向我求情:
「拜託,剛剛的話千萬不能讓我老姐知道。」
「錢老師人很好呀!她才沒那麼可怕。」
「妳和她不相干,她當然對妳客氣啦!」
客氣,怎麼覺得那是好生疏的名詞?我一點都不希望我和錢老師不相干。
我趴在水泥扶欄上,有意無意望著操場嬉鬧的學生,如果我可以和他們一樣健康,或許我就不用和很多人都不相干了,而健康這兩個字對我而言,也沒有再加上「如果」的必要。
「如果」,是我那些想像力的魔法咒語,我只能在假想的美好中生活。
「妳怎麼了?我…說錯話?」見我沒說話的打算,他問。
我側過臉,尋見立桓的憂忡,然而他的不安令我心安,因為如此我便知道,起碼這個男生在乎我,所以,我們兩個算是相干的個體嗎?如果是,那也是立桓的功勞。
「我在想,幸好我們兩個沒吵架。」
「唔?」
「你姐姐和我哥哥鬧得不愉快了,不過,幸好我們可以和平相處。」
我萬分慶幸,立桓有些發愣,連我的髮絲曾經在他面前頑皮起舞,他也渾然無覺,片刻,才不自在地別開眼。
我們兩人倚在走廊扶欄上的短暫時光,愜意安適,儘管我和立桓之間還有半公尺的距離,抹茶色的夏日枝影搖曳之間,我幾乎可以猜到他懸蕩在風中的迷思和加快的脈搏跳到了第幾下。

放學回家時,我看見魔術師先生在他的五樓陽台收棉被,不禁想發笑,他看起來笨手笨腳,長相並不出眾,不過卻有一張親切良善的娃娃臉,雖然留著淺淺鬍渣,但他喜愛穿潔白的衣裳,感覺單純乾淨。
晚上,我在房間作功課,今天的數學好難,我的腦筋一遇到數字就轉不過來,如果錢老師還當家教就好了,她總能想辦法讓我一點就通。
好不容易作到最後一題,很不幸,我敏感地聽見一道會走音的笑聲,半信半疑走出房間來到樓梯口,我們家…我們家果然又讓「眼鏡蛇」給爬進來!
難怪哥哥今天比較晚歸,他一定是被「眼鏡蛇」纏住,最後不得已只好把她請回家裡坐,這下可好了,她隨時會變調的魔音害我公式全部忘個精光。
「咦?怎麼沒看到安琪呀?」
「喔!在樓上寫作業,學校功課不少哪!」
「安琪真懂事,像她這麼乖巧的孩子已經很少見了。」
我才不相信「眼鏡蛇」會多關心孩子的事,上回就逮到她對一個哭鬧不休的嬰兒擺臭臉,如果我會讀唇語,就可以確定她在罵哪一句髒話。
「辭掉家教了?」抽搐的嘴角差點就要洩露她的得意,所以她假意咳嗽,順便痛心疾首地表示意見:「對嘛!安琪現在正在學習的階段,很容易受影響的,所謂近墨者黑喲!」
「不過,安琪好像很喜歡那個家教老師,叫我挺傷腦筋的。」哥哥是真的很為難。
「哎唷!不要緊,我來幫忙找,找一個學歷好又有名氣的老師,這樣你和安琪就可以放心了吧!」
我應該去學笛子的,去印度學,學好了,就要叫「眼鏡蛇」當場在哥哥面前不顧形象地扭腰起舞,哈哈!
也許我無意間的笑聲掩藏不及,他們紛紛抬頭往樓上看,我一溜煙縮回去,後來在窗口遇到立桓,他問我什麼事這麼高興。
立桓還不認識「眼鏡蛇」,應該要找機會讓他們會會面,他肯定可以想出比吹蛇笛還惡毒的花招來。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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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1:00
【4】

1999年6月17日  星期四    天氣  晴

  

天啊!他果然是魔術師!

傍晚,魔術師先生把窗口開得特別大,有群來路不明的鴿子依序飛進魔術師房間,當他和善地迎接他們停棲在自己肩膀時,鴿子們瞬間又變回原來的色紙,像雪片般紛紛落地。

我不是不會作夢的孩子,但我老早就從大人口中知道魔術只是一連串熟練的欺瞞手法罷了,可是,當魔術師先生揮舞他修長的手指時,就連他周圍空氣也變得優雅神奇起來,而不禁要懷疑著,也許他是個特例,也許世界上真的有魔法。

  

好事說完了,再說說最近的諸事不順,那個討厭鬼今天又到我家。

我放學一回來,馬上就聽到粗魯的笑聲在客廳格格作響(眼鏡蛇是會走音的笑聲),而電視正在播放當紅的日本卡通。

那討厭鬼就是蘭嫂的孫子,最愛翹星期四的體育課,他每次翹課,蘭嫂只得帶他到我家,哥哥當然不介意,我本來也是,可是那小鬼真的集所有可惡的因子於一身。

「安琪,妳回來啦!我今天叫小明過來這邊。」

蘭嫂趕緊從廚房出來知會我,順便催促小明關電視,我相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催他作功課了吧!

「妳不要那樣叫我啦!我不是小明!」

他真的很沒禮貌,我進門頭也不抬一下,而且直呼蘭嫂妳呀妳的,沒大沒小。

小明是討厭鬼的小名,偏偏綜藝節目老愛拿「小明被車撞」來開玩笑,所以他特別生氣別人叫他「小明」,我想就算哪天他真的被撞,我的心也不會疼一下。

「安琪,妳今天跟他一起作功課好不好?哎唷…這孩子講都講不聽。」

「好啊!」

哥哥不在,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伸手把搖控器拿來,關掉了卡通,小明先是錯愕一下,然後回頭怨怨地瞪我,不過他不敢對我怎樣,畢竟這裡不是他的地盤。

蘭嫂等我們兩人都拿出作業簿,安份地在客廳桌前用功後,她才放心回廚房準備晚餐,哪知她一走,小明馬上從書包裡拿出一本漫畫,大搖大擺地看起來。

十分鐘之後,我停下筆,跟他說:「你再不寫,會寫不完喔!」

「寫不完就寫不完。」他依舊沒離開那本漫畫,吊兒郎噹的態度叫我想把作業本扔到他臉上。

「你寫不完,明天就會被老師罵,你被罵,就會給蘭嫂添麻煩,你好意思給你奶奶添麻煩?」

接下來,好像我上輩子欠了他什麼,他恨恨怒視著我,腮梆子跟青蛙那樣鼓,他為了這個生氣真無聊。

小明粗暴地把漫畫扔回書包,開始用力在簿子上寫字,寫得意氣用事,我懶得再管他,不過,從前遇到這種狀況,他都會嚷嚷著「我爸媽很快就會來接我了,我才不怕呢」,現在,已經沒再聽他那麼說過了,彷彿那兩個人不曾在他生命中出現過,一次又一次的等待落空也會消磨一個孩子單純的信念吧!

  

稍晚,哥哥回到家,邀蘭嫂和小明一起用晚餐,小明一臉不樂意,蘭嫂只好笑笑地說「這孩子想早點回去休息」,他們離開前,我聽到那討厭鬼任性地央求蘭嫂:

「我要吃麥當勞。」

「哥哥,下次不要再叫他留下來啦!」我忍不住向哥哥告狀:「上次蘭嫂熬一個下午的雞湯給我和小明喝,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那不是肯德雞,他才不要吃,很過份耶!」

「呵!小孩子都喜歡吃那種東西啊!」

「蘭嫂哪有那麼多錢讓他餐餐都吃那種東西,他明明就是不懂事。」

然後,哥哥自湯碗中抬起頭,意有所指地瞟我一眼:「比起有人偷跑到陽明山又故意跟哥哥唱反調,那孩子是懂事多了。」

輪到我惱羞成怒地嘟高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哥哥跟小明一樣討厭,他們是同一國的!

晚上,立桓從他房間把一片CD丟過來給我,他說那個樂團的音樂很酷,我悄悄端詳他熱情解說的臉,懷疑是不是男生的本質都有點那麼的壞。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18日  星期五    天氣  晴

  

我一度以為那個驅蛇計畫要被迫作廢了,因為哥哥和錢老師處得不好,我沒辦法和錢老師聯手將「眼鏡蛇」趕走,不過,事情到了今天似乎有些轉機。

真不幸,是我發生一件非常非常糗的事,現在想到,仍想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

哥哥開車送我去學校,我把前座的鏡子扳下,慢吞吞梳開髮絲,再試著把草莓髮夾夾在適當的位置,可是怎麼都不對勁。

「安琪。」

「嗯?」

我沒看他,如果一口氣將髮夾拿掉,可是會扯斷幾根寶貝頭髮。

「這幾天一直去學校,身體有沒有不舒服?會不會太累了?」

「沒有,不會。」

就算真的累得要命,我也不會說,這是好難得去學校的機會,從前絕不會對學校有所期待,一旦失去擁有它的權利,我便開始不捨,可惜為時已晚,我已經回不到過去,過去那個健康的我,和自由。

「不要太勉強了。」

「……」

算了,我決定把這個草莓髮夾送給台南那個愛漂亮的堂妹,於是遺書中出清的物品又多一項。坦白說這封遺書實在膚淺得可以,一點感動也沒有,像是「與妻訣別書」那種感動。不過,我對「死亡」還不能真實體會啊!一句「我就要死了」就跟一塊空白畫紙一樣平板,只是,當我幻想著自己就要像氣泡在陽光底下蒸發那樣地消失在這個世界,皮膚便起了一陣疙瘩。

我在校門口就遇到來上課的錢老師,我們講了一些話,哥哥突然從車子那兒跑來,神色相當緊張地抓住我,甚至沒發現錢老師也在場。

「安琪,妳是不是受傷了?」

我一頭霧水地看看自己手腳,他則很肯定地上下逡尋我:

「妳的座位上有血,讓哥哥看看,一定是哪裡受傷了。」

他說完,我立刻下意識去碰臀部後的裙子,天哪!這是生平第一次這麼難堪,幸好制服裙子是深黑色的,不然我真想裝病暈過去,來個不省人事。

我想一旁的錢老師明瞭了,而哥哥還在大驚小怪地害我不知如何是好。

「好朋友來了?有沒有帶蘋果麵包?」

她笑著問,我先點頭再搖頭。

「妳這個人是怎麼搞的?」氣急敗壞的哥哥認為錢老師是個不可理喻的人,所以口氣壞得不能再壞責怪她:「不擔心安琪的身體,還在說些無關緊要的事!」

「哎呀!你不知道好朋友是誰啊?」錢老師輕蔑地揚高頭,勝利在望的笑意呼之欲出,她卻故意沉住氣:「那你來處理好了。安琪,跟妳的天才老哥說。」

哥哥狐疑地轉向我,我覺得錢老師真壞,叫我自己來說更尷尬呀………

我想,任何專用術語或暗號哥哥絕對都聽不懂,所以又小聲又委曲地告訴他,我的生理期來了(好可憐,我淪為哥哥和錢老師冷戰之下的犧牲品)。

雖然窘得要命,可是一見到當場呆住的哥哥,我就覺得好多了,好歹,現在還有人比我的情況更糟。他支支吾吾輪流望著我和錢老師,最後把重責大任移交給她。

「那…錢老師,安琪的…的事,呃……就…麻煩妳了。」

「好啦!這種小事也要講這麼久。」

錢老師雙手爽朗地插在腰間,睨了一眼,偷偷地笑哥哥。

就這樣,我的生理期輕輕鬆鬆化解他們兩人之間的芥蒂,至少哥哥還欠錢老師一份人情,將來他非還不可。

  

下課時間,班上同學問起我和立桓的關係和認識過程,她們說立桓平時看起來親切活潑,對女孩子卻出奇冷漠,我認為是她們想塑造出一個學校偶像,而冷漠正巧是必備條件之一,況且我也沒見過那樣的立桓。

其中一位女同學問得特別起勁而積極,她叫何…何什麼呢?一個班級裡總會有個特別搶眼的人物,隨時都能搶盡鋒頭的那種,何什麼的就是這樣的女孩子,她向我打聽十幾件關於立桓的事情,我卻始終想不起她的名字。

放學後又是蘭嫂來接我,她說哥哥和公司的人去應酬,會晚歸。

通常他會親自打電話告訴我的,八成是那個神奇的生理期讓他暫時連跟我說話的勇氣都沒有。嘻嘻!一想到哥哥早上的表情,我就好想笑喔!

今天的哥哥,我不再那麼生他的氣了。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20日  星期日    天氣  晴

  

我確定男生天生都有壞壞的本質,今天非常確定!

  

明明是星期天,哥哥還要為公事外出,不過我可以藉機去找錢老師,又偏偏她也不在家,然後呢…我發現這個週末的作業好多,多到超乎我的能力之外!

蘭嫂在外面遇到打球回來的立桓,邀他進來坐,於是我和他一起作功課。

這是他第一次到我房間,不停四處張望,最後下個再普通不過的結論:

「妳的房間很漂亮耶!不虧是女孩子……」

我沒怎麼理他,因為數學作業好難,我的速度因此變慢許多,過了半小時,立桓不安份地扭扭脖子、伸懶腰,然後湊近看我的作業本,不敢置信地叫起來:

「不會吧?妳現在才做完一題?」

我頓了一下,感到既委曲又生氣,寫不出來已經很痛苦了,何必在傷口上灑鹽呢?

哪知他豪爽地說要教我,當然求之不得,儘管到後來我後悔莫及。

當我們認真寫作業,巷口七樓公寓又吵吵鬧鬧地上演全武行,我聽見玻璃摔破的聲音緊接在女人尖銳的咆哮之後響起。

立桓抬起頭,錯愕地面對我,我想我的表情和他差不多,然後他起身走向窗口,因為窗子被打開了,所以那對夫妻一來一往的每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今天丈夫的髒話比較多。我也跟上去,好奇嘛!誰叫立桓看得那麼津津有味。

「妳知道那戶人家嗎?」

我說知道,還說吵架是常有的事,立桓一聽立刻幸災樂禍地分享起他的經驗:

「有一次才誇張呢!我放學經過,突然有一個東西從上面砸下來,妳知道那是什麼嗎?」

我搖頭:「是什麼?」

「榴槤,他們竟然扔榴槤下來耶!我還在想天空怎麼會掉下那種東西,就算是墜機也不可能。」

立桓好像說著什麼新奇的事情,我懷疑他怎麼不會擔心那顆榴槤也許會砸傷自己。不過,應該說立桓是個有本事樂觀的人,我就沒有那樣的天賦,連數學的天賦也是零。

過了一小時,立桓幫我檢查做完的部份,他發表評論也就算啦!幹嘛連表情和口氣都作得那麼誇張?簡直跟在市場挑三揀四的歐巴桑沒兩樣。

「唔……不行啦!這個地方不能套這公式,咦?沒有人這樣算的啦!等等,這是什麼東東?」

我的嘴愈噘愈高,惱起立桓的不客氣,就是不會才要請他教呀!他真沒愛心。

「安琪。」

立桓驀然停止傷人的話語,轉向我,將作業本推過來,鄭重其事地算給我聽:

「二十三減六,不是十八,是十七。」

「……」

我抽了一口冷氣,漲紅臉,睜大眼睛瞪他,立桓歪個頭,兀自低喃:

「妳真的是數學白癡喔……」

這男生好可惡喔!

「這樣吧!我幫妳寫。」

「啊?」

立桓天真地嘻嘻笑,指住自己鼻子:

「妳的數學我來搞定,這樣比較快吧!」

「可是…」這不是作弊嗎?

「數學交給我,那作文就麻煩妳囉!」

看著他遞出自己的作文簿,我警覺到事情不單純:「等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分工合作,不然這麼多作業哪寫得完哪?」

我還瞠目結舌,立桓已經開始在計算紙上書寫,再把答案填入我的習題本中。

男生對偷雞摸狗的事腦筋都動得特別快嗎?不過,哇……他解算術題的速度真是超快的,我看不要二十分鐘就OK了,那…那好吧!分工合作!

  

長這麼大,這是我第一次樂意做壞事,嘿嘿!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6月24日  星期四    天氣  晴

  

前陣子有點貧血,我在醫院待了半天。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踏入醫院的剎那,穿越自動門,有道特別強勁的冷氣自頭頂沖刷而下,每每令我寒毛直豎,然後,看著自動門再度關閉,看著我和外頭許多流動的行人隔離,就有一種再也離不開這個地方的感覺。

為了擺脫心有餘悸,下午去找錢老師聊天,她將桌上的擺飾品送給我,說是慶祝我平安無事。那是一個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裡有兩個穿得像愛斯基摩人的娃娃,以及很多的保麗龍屑,只要將它一翻轉,玻璃中的水世界便會下起一場大雪。

大概是我驚奇的目光太貪婪了,她馬上就知道我喜歡它。

錢老師跟我提起她以前常和「朋友」去西子灣,她說傍晚的西子灣看得到世界的盡頭,那時我正盯著玻璃罩裡的愛斯基摩人,他們住的北極應該是世界的盡頭才對,不是台灣南部的海岸。

「大海和天空的交界,夕陽就是從那裡映出一條又長又亮的光帶,亮晶晶的,一直延伸到沙灘、到腳下,乍看走一會兒就可以走完了;看久了,又覺得那條閃閃發亮的道路原來沒有終點。」

錢老師整個人曲縮在床頭邊的角落,她原來雪亮的眼睛飄來一陣海上薄霧,因此出神的視線也沒有終點,落在超乎房間之外的遠方。

我很想也看看錢老師那時所見到的西子灣,令她深深著迷的是風景,還是風景裡的人?

後來立桓回到家,錢老師回頭出聲招呼,他從半掩的門縫望見我,我們都淡漠地四目相交,我少了分熱情,他則是心情不佳。

立桓斜背著書包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不顧錢老師的抗議。

那一秒我霍然想起那位熱心打聽立桓的女孩名字,何筱琴,普普通通的名字。

「別理我老弟,聯考快到了,他就怪里怪氣的。」她像在教導我,又像在告訴我一項不可洩露的天機:「男人啊…是不會應付壓力的動物。」

那麼,我不禁要擔心哥哥,因為工作和我,他的壓力一定比一般人還要大許多倍,如果他不懂得應付之道,有天會不會成為憂鬱症的一員?不過,不要緊,我已經決定要一直和哥哥在一起,所以也會一直照顧他。

  

一整個晚上,我只在魔術師先生將一張相片貼在留言板上時見到他,其他時間他都沒再在窗口出現過,而立桓的窗戶也不曾打開來,書桌前沒有人影,那五、六枝插在鐵製筆筒的原子筆以及堆架好的教科書,孤孤單單被冷落著。

我在床上反覆把玩玻璃擺飾,偶爾瞧瞧他房裡透出的微光照在我手上散落的保麗龍屑,白色碎片落下的節奏幾乎一致,而我也在同時發現自己的心情漸漸與他的情緒同步,他不快樂,我也失去高興的理由。

儘管如此,我依然沒有詢問他的衝動或打算,不去關心一個關心自己的人,我認為很自私,也許,白血病真的讓我血液中的某個部份變白了,白得跟雪一樣蒼涼,而我才發覺原來自己的冷漠。

我趴在窗口,高高舉起玻璃球,緩緩將之回正,望著頭頂下起了紛飛大雪,淹沒兩個愛斯基摩人,淹沒了我。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7月3日  星期六    天氣  晴

  

「為什麼我也要去?」

同一句話,我在哥哥面前問了不下十遍,我是故意的,因為他沒能給我合理的答案,本來就是這樣嘛!如果「眼鏡蛇」堅持要我出席她的飯局,那麼我也應該有相當的權利說「不」。

「算是幫哥哥一個忙,拜託,安琪。」

哥哥蹲在我面前,摸著我的頭懇求我。我真希望這一幕也能讓「眼鏡蛇」看見,因為她偽善的邀請,給我添了不少麻煩(日記寫到一半被迫歇筆,哼!),還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才答應的。

  

在五星級飯店中的法國餐廳用餐,我再一次確定「眼鏡蛇」不僅要網羅哥哥的心,還要拉攏我這個做妹妹的。她不停誇讚我的衣裳和臉蛋,我則不停切割小羊排,直到哥哥悄悄用手肘推我。

「安琪平常都一個人在家啊?那不是很無聊嗎?要不要到姐姐家裡玩?」

我抬頭看住她眼角笑紋在厚重的粉底下功敗垂成地浮出,我和哥哥差了十五歲,我叫他哥哥,不代表就得喊她姐姐。

「家裡有蘭嫂在,不無聊,謝謝阿姨。」

我含入美味的羊排塊時,瞥見她不自在地抿抿油亮的紅唇,哥哥趕忙客氣接話。

「謝謝妳的好意,可是安琪身體不好,不能常常外出。」

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好啦!幾年前做過化療之後,緩解的情況不錯,已經很久沒發病了,哥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他總以為我的健康還是如履薄冰,必須小心呵護才行。為了不讓他擔心,我也努力配合著,雖然可惜了我的自由,不過哥哥重要多了。

「唉!那康明一定很辛苦了,白天要努力工作,晚上還要照顧寶貝妹妹,呵!你真是新好男人耶!」

「眼鏡蛇」領悟到在我這裡起不了作用,轉而巴結起哥哥。她為什麼不把那副紫色眼鏡換掉?那樣我或許會更樂意、更有禮貌地和她對望,否則我會不小心笑出來。

我在緩慢的咬嚼中想起哥哥也曾經和錢老師吃過飯,不知道他們都聊些什麼,反正一定不會是太過自我中心的話題,錢老師是個懂得體恤的人。

餐廳播放的音樂換了一首我特別喜歡的曲子,「I’ve Never Been To me」,有點叛逆、有點哀傷的旋律與歌詞,我因此抬頭張望,先是燭台上燒得發紅的芯蕊,然後是店裡燭光像極螢火蟲蜇伏在夜晚草叢的微光,此起彼落地閃爍著,連餐桌前每一位不認識的客人都化作畫中人物,和我一樣閑靜用餐,不管認不認識,我們一起在黃昏的萊茵河畔享用精緻餐點,因為太過美麗,所以我們都成為油畫裡那永恆的一部份。

「眼鏡蛇」當然不算在內。

  

「安琪,妳覺得…程小姐怎麼樣?」

車上,哥哥不怎麼高明地試探我,我很快就回答他:

「不怎麼樣。」

事實上,我可以講的意見很多,只是懶得說,老是批評別人並不太好。

哥哥說董事長有意替他和「眼鏡蛇」作媒,他還沒有正面答覆對方,想先知道我的意思,我則反問他的看法。

「程小姐啊……」哥哥沉思幾秒,險些闖紅燈:「人不壞,也沒什麼大缺點,就是…不怎麼喜歡小孩子,雖然她自己沒說過,呵!不過看得出來。」

哥哥對於「壞」的定義,難道是被關在監獄裡的犯人才算嗎?我個人認為男女之間的事還是得歸溯到感情上來,好人、壞人、還有情感,不可以相提並論。

「安琪,妳喜不喜歡她?」

我考慮良久,還是說了:「不喜歡,我覺得哥哥也不喜歡。」

「我?」

哥哥聽了在笑,笑我怎麼可能洞悉他的想法。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抑或那是哥哥對於自己茫然情感的一種掩飾。

哥哥也談過戀愛的,當初他感情放得深,卻分得很乾脆,雖然哥哥嘴裡老是不以為意地說「交往就是這麼回事」,我卻明白自己才是罪魁禍首,因此,我不會離開哥哥。

算啦!別再寫「眼鏡蛇」的事了,她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不會有什麼美好的改變,如果真要說,也是今天她的內衣肩帶終於沒露出來。

說說立桓吧!今天我只見過立桓一次面,當時他開窗替小盆栽澆水,錢老師規定他不能有一天偷懶,我則在衣櫥前挑選晚上要赴宴的衣服,我們隔著兩邊窗子遠遠對看,卻什麼話也沒說,又各自做自己的事。

沒人規定我們一定要每日交談,想想,這樣也不奇怪。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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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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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12日  星期一    天氣  雨

  

夏天,彷彿一定要有暑假才像個夏天。

學校幾天前就放假了,白天,街上多了許多年紀大小不一的孩子,我的景觀變得熱鬧起來,難得的長假讓他們興奮快樂,如果他們知道我一年四季幾乎都在放假,一定很羨慕我,像我羨慕他們那樣。

  

「聽說有颱風會來,很嚴重嗎?喂?風和雨…風和雨大不大?」

哥哥在電話那頭講話似乎很困難,他的周遭始終吵得要命,還有個耳熟的聲音。

「台北這裡沒下雨。」我打開電視,盯著螢幕邊緣不停上升的字幕消息:「颱風還在恆春南部,我看這邊應該沒問題啦!」

「哥哥這裡…餐廳這裡暫時走不開,蘭嫂有沒有到家裡來?」

這次我很確定那個吵得要命的噪音就是「眼鏡蛇」老會分岔的笑聲。

「她已經來了,你什麼時候回台北啊?」

「和客戶談完就回去,有什麼事就打哥哥手機,我會儘快趕回去,好嗎?安琪。」

只要我開口問他回來的時間,哥哥就會想辦法儘早回到家裡,其實我不是真那麼希望他趕回台北,但一想到「眼鏡蛇」假公濟私跟去桃園纏哥哥,就想和她作對。

氣象預報的電視畫面跳到一張氣象雲圖,聽說颱風的暴風圈在北半球是逆時針地轉,我瞧瞧那張足以將整片北半球上空的雲捲入的衛星圖,再走到窗邊,台北天空佈著潮濕的灰,厚重地籠罩大都會,看不出什麼逆時針、順時針的漩渦,卻很難想像這種滯塞的光景將會轉為狂風暴雨。

  

下午,隔壁真的起了一場小風暴,我在二樓聽見錢老師和立桓在自家一樓吵得厲害,錢老師想知道立桓的聯考狀況好不好,立桓則渴望獨處安靜,他們吵架的話題峰迴路轉,後來錢老師責怪起立桓這幾天消極度日,立桓馬上表明厭惡她的強人所難。

「妳看不慣,那我出去好了!」

立桓終究說出了氣話,我看見他奪門而出的身影,緊接著屋裡的錢老師也不留情地回嘴:

「出去也好!省得見到你的臭臉心煩!」

大門重重被甩上,立桓負氣的背影愈走愈遠。錢老師正在氣頭上,然而我想等她冷靜下來一定會後悔的。

我沒拿定任何主意,只是已經撞見立桓離家出走這一幕,再怎麼樣都無法視而不見。於是匆匆穿越樓梯,跑出家門口,根本沒管蘭嫂是不是會發現。

如果立桓自己不停下來,我恐怕追不上他。他敏感地回頭,幾分訝異,等著不常運動的我慢吞吞跑到他身邊。

「妳可以出門嗎?」他納悶起我今日的放縱。

「可以吧!我已經出來了。」才一小段路,我已經不爭氣地喘不過來:「你要去哪裡?」

「……朋友家,他在劍潭,或許肯收留我。」

「你又沒有被趕出來,回家吧!」

我提議,他用緘默拒絕,雙手插在褲袋滄桑地往前走,當他發現我跟上來,幾度要我回去,我也拒絕,他應該也嚐嚐拿一個人沒輒的滋味。

到捷運站的售票機前,立桓買好自己的票之後,發現我不知手措地望著紅紅綠綠的站表發呆。

「怎麼了?」

「我沒錢買票。」

立桓大概忘記他曾經不要我跟,或者是行俠仗義的天性使然,他靜靜掏出硬幣替我投了到劍潭的票錢。

我沒搭過捷運,不過這種速度快、在空中運行的交通工具讓我聯想到虛構的高度文明世界。我暗中打量,車上人們也一如電影中的未來人那般冷漠,每個人在小小的車廂各自築起自己的勢力範圍,不准也不願旁人打擾,有人在打盹、有人不安地猛按手機、有人溫吞吞地補妝,我好奇的視線在層層高牆當中穿流,化作悠哉覓食中的鰻魚,偶爾停下來輕啄泥沙,卻不去打擾不相干的魚類。

而我們都有相同的動作,搖搖晃晃,車子、人們、立桓、我,或站或坐,都有一模一樣的節奏,搖搖晃晃,很好玩。

立桓握著銀灰鋼柱筆直站立,沒開口說話,他素鬱的側臉和平常嘻皮笑臉的感覺大相逕庭,穩篤的氣息和哥哥有些神似,愈是沉潛就愈成熟,我暗暗驚奇,我和大家都以為太活潑的人一定不會有心事。

「下車囉!」

他提醒我下車,平淡無奇的聲音使得高度科技、未來世界、無形的防護罩、水和鰻魚,驟然消失,一切又回到捷運車廂裡。

  

一出劍潭站沒多久,天開始下雨,我們只好在一處小公園的涼亭躲雨,手錶時間不過下午五點,氣候不佳的關係天色已經很暗了,轉大的風吹得我頭痛欲裂,我再也不關心是不是能見到逆時針打轉的氣流。

劍潭捷運車站的的骨架在兩端末尾朝上翹起,牽曳出許多鋼條盤踞四方,在夜晚更像一座巨大的恐龍遺骸,孤單的、廢棄的、古老的,不時有二十世紀的列車燈光穿過它蹲踞的龐大身軀,好詭譎的捷運站喔!

「妳的名字像是天使的名字,有人這麼說過嗎?」

立桓突然提起我名字,我搖搖頭,大部份的人都說它像外國人的名字。

「天使不都叫安琪兒嗎?妳爸媽一定用這個來幫妳命名。」

我還是搖頭,從沒機會問過這個問題,於是立桓又安靜下來,走下石階踢撩路上積水,他半邊的肩膀也因此漸漸淋濕,我則因為他的苦悶而不知道該怎麼辦。

「高中聯考…其實我考得不錯。」他看向我,冀望唯一的聽眾能相信他:「別看我愛玩,我的頭腦很好,這不是亂蓋,就算沒開夜車苦讀,還是可以輕鬆拿分。」

「你真厲害。」的確讓我刮目相看。

「但是,有的時候…我寧願厲害的是我的投籃,功課再好,一到球場上就沒用了。」

他停頓下來等著我接話,我的語塞卻是因為不懂他的癥結所在,立桓又繼續說:

「前兩個禮拜籃球隊甄選,因為我一直很努力練球,所以我想這一次…這一次應該可以成為正式球員才對,可是……」

「可是」是不好的事的起頭,它一出現,我便開始為立桓感到遺憾了。

「可是教練連讓我讓參加甄選的機會也沒有,他一見到我,就對我說,錢立桓,你應該可以不用了。」

他咬咬唇,將那灘水踢得更高,洩憤一樣,從前哥哥在公司也常遇到不公平待遇,當他好不容易坐上經理的位子時,曾經感慨地說,不公平也是這個社會的必然定律。

「我也知道自己打得不好,可是…我就是…」他一下子激動得想表達什麼,後來又決定不說了,無聲嘆出一口氣,將全身放鬆下來,佇立在水窪中央:「我想,我大概不適合打籃球吧!」

我並不希望他放棄,他要嗎?立桓才不是不適合打籃球,他是不適合放棄。

「喂!一般人在這時候好歹會說幾句安慰的話吧!」

立桓再也忍受不了我怪異的安靜,我淡淡笑著迎上他不可思議的表情。

「加油。」

跟沒戴安全帽要罰五百塊的道理一樣,如果不公平也是一條法規,我只能期待他重新振作,法規畢竟是死的,生活,卻有好多不同的方式。

然而立桓似乎對過於簡單的鼓勵有些愕然,但沒一會兒他就明白我是認真的。

「也對啦!」他無奈地垂下眼,那抹終於領悟的苦笑反而叫人難過:「現在只能加油了,是不是?」

「嗯!加油。」

「如果哪天我可以上場比賽了,妳會來看球賽嗎?」

「我一定去幫你加油。」

這一次,他笑得開心多了,樣子非常好看,立桓果然也不適合憂鬱。

  

後來我們都覺得餓,雨還沒停,反而有轉大的趨勢,立桓決定到對面的便利商店買吃的,但是他不要我一起去。

「妳還是別淋雨的好,在這裡等,我買完就過來。」

他快速衝入雨中,我看著看著也跑出去,並不是想跟,而是想體驗在雨中奔跑的感覺,我遮住頭頂,興奮地和雨點玩起躲貓貓的遊戲。

立桓買了熱狗大亨,我選關東煮,其實是想喝它熱騰騰的湯,剛才淋了雨又進入冷氣房,我覺得特別的冷。

「有傘!」

當我發現那一把把透明的雨傘時,愛不釋手地遞給他看,記得一齣日劇中的女主角也撐過透明雨傘,在綿綿細雨中看起來好浪漫。

立桓不放心地壓低聲音提醒我:

「我臨時出門沒帶多少錢,扣掉待會兒要回去的車錢,已經沒辦法買傘了。」

「回去?不離家出走了?」

我喜出望外,他顯得不好意思。

「我總得…送妳回去啊!」

對了,我掛念起蘭嫂,她或許老早就發現我失蹤,而且一定一定會告訴哥哥,哎呀!我的情況一下子比立桓糟多了。

「沒人接。」

著急的立桓和我分別打公共電話回家,兩家都沒有人接聽電話,哥哥和錢老師的手機也不通。風雨愈來愈大,我們被困在便利商店,沒有雨傘可以走到捷運站去。

我一陣哆嗦後,摸摸自己額頭,果然不出所料,溫度升高了,我是個容易發燒的孩子。

「安琪?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嗯?」我微微睜開眼,點點頭:「有啊!」

立桓擔憂地審視我半晌,乾著急也無濟於事,於是他告訴我他的打算:「可能是風雨的關係,通訊不良,我會一直打電話找他們,妳待在這裡不要亂跑,好嗎?」

我心裡其實是有點捨不得的,這是我和立桓在颱風天的冒險,真不希望這麼快就結束。

後來,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我快要靠著一排泡麵睡著的時候,立桓聯絡上錢老師,他高興跑回來告訴我好消息,我卻嚴重耳鳴,覺著一股煩悶的燥熱,便利商店明亮的光線曬得我無精打采。

錢老師來了,她一衝進便利商店沒先理會立桓,反而過來把我搖醒,探探額頭溫度,她讓雨弄濕的手冰涼得很,意外舒服。

「妳發燒了?我聯絡上妳哥哥,他正要趕回台北,安琪,聽見了嗎?」

「錢老師,可以先送我去醫院嗎?」我沒有誇張,以前一發燒十之八九都得送醫。

錢老師用車子載著我和立桓直奔最近的醫院,她全心全意在風雨中飆車,立桓則不停跟我說話好保持清醒,而我只是顧慮哥哥會過於焦急,天知道他會怎麼擔心我。

  

一個半小時後哥哥趕來醫院的急診室,他憂心忡忡探視過我,然後攔住醫生直問我的狀況,知道我已經開始退燒,這才留意到一旁的錢老師,兩人不吭一聲地對望,錢老師在等他開口,哥哥則想不出半句開場白,最後還是從道謝開始。

「謝謝妳,錢老師,謝謝妳找到安琪,還送她到醫院,我不知道該怎麼……」

「別謝我,如果我家這小子不離家,也不會引起這場風波。」她在立桓腦袋上狠狠揍了一拳:「我還得謝謝安琪,讓我老弟肯聽話回家。」

哥哥不表示意見地扯扯嘴角,垂下眼,千頭萬緒之間,只說了一句話:「安琪她…她對我來說很重要,安琪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錢老師體貼地頷頷首,表示明白:

「我以前不知道,還罵你是戀妹情結,今天看見你那麼拼命地趕到這裡,又那麼慌張,真的被你感動了,有你這種哥哥也不錯哪!」

他們將先前無謂的爭執一笑置之,後來順便協力開導起離家的立桓,可憐的立桓還沒回到家就已經被兩個大人教訓得滿頭包。

而我,靜靜躺在病床上,只能注視著天花板,回想哥哥方才說的「安琪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頓時領悟到「唯一」背後的孤絕,宛若天花板單調的白,打從爸媽過世之後,早已龐然無邊地在我和哥哥的世界中延展開來。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7月13日  星期二    天氣  晴+雨

  

颱風過後的隔天總會格外晴朗,大概是前一晚的雲都被暴風捲走了吧!陽光照著路面積水,使整條街亮得像條銀河,我的窗口一整天閃呀閃的,彷彿有好幾個調皮孩子拿鏡子反射日光,我想起錢老師說過的西子灣,傍晚的時候海面上就會出現一條通往世界盡頭的道路,真想去看看。

哥哥今天請假在家陪我,我一發燒他就特別緊張,這也難怪,幾年前我的高燒持續一星期,住進加護病房,昏迷好久,那次真的嚇壞了他。

我也在那一次徹底討厭加護病房,每天只有兩次短暫的探訪時間,然後我得獨自和一群重病患者為伍,無事可做,還常常無聊到數算起自己異常清晰的心跳。

然而我周遭總是一群需要插管的病人,他們混含雜音和積水的呼吸比我的吵鬧多了,大多是七、八十歲的老人,是我年紀的七、八倍。

我在醫院外和同年紀的孩子格格不入;醫院裡,依舊是個唐突的異類。

萬能的造物主寬大地容許兩棲動物在水陸的雙利,卻也安置像我這樣的人在世界上,困頓地活著。

「我看看。」

時間到,我把體溫計交給哥哥,他心不在焉瞥了正常數值一眼,然後若有所思地把玩溫度計。每當哥哥出現這樣的動作,代表有一個問題正困擾著他,而他也在猶豫該不該開口發問。

「安琪,昨天…妳為什麼追著立桓出去?」

「我知道他要離家出走,想把他勸回家。你在為這件事生氣嗎?」

「沒有。」哥哥對我笑笑:「哥哥不知道妳這麼關心他。」

哥哥並不曉得我和立桓幾時變得那麼要好,他其實沒有他想像中地了解我。

「我們常常聊天,你看,他的房間在我的對面。」我坦誠地將窗戶打開,希望能讓哥哥了解立桓是我的重要朋友:「他在學校也很照顧我。」

「是嗎?」哥哥意味深長地垂眼、嘆息,將懵懂的我摟近,低語著:「我想哥哥是吃醋了,我以為安琪有我就行了,原來妳交到好朋友啦!」

輕輕靠著哥哥寬大的肩膀,他的休閒衫永遠透著洗衣精的清香,我總愛深深嗅聞,不要名牌香水或花草茶的香氣,我就執著著洗衣精的檸檬味。

因為那專屬的親密味道,使我知道我和哥哥的距離很近,很近。

哥哥提起我的生日,問我想要什麼禮物。

「我想要一台DV。」

哥哥很奇怪會是這個要求,一台DV並不便宜,平常我也不會主動開口要那麼貴的東西,所以他問我理由。

「妳要DV做什麼?」

「……拍鳥。」

「拍鳥……」哥哥複念一遍,最後自行推理出一個最普通的結論:「妳對攝影有興趣了嗎?不錯啊!」

我不能讓哥哥知道真正的理由,我想用他送我的禮物,將來再回送他一個禮物,所以不能先說,不然就沒有驚喜了。驚喜不在於物品的價值,而在於親自發掘了一項好秘密!

不過,今天下午哥哥給了我一個更大的驚喜,他畢恭畢敬將錢老師帶到我房間來。

「咱們的師生關係又恢復囉!」錢老師的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

我開心地笑不停,她的瀏海扎得我鼻尖好癢。外面開始下起陣雨,我的心底卻好晴朗。

  

錢老師再次當我的家教老師,我們從今天起正式上課,她誓言要把我在學校空缺的課全在暑假補回來。

「像康先生這樣愛護妹妹的人,真的很少見了。」錢老師在休息時間告訴我她的心得:「昨天蘭嫂跑來找我問人之後,我就聯絡妳哥哥,他一聽啊…馬上丟下那邊的工作趕回來,慌慌張張問了我一堆問題,嗓門大得吵死人,當我是聾子啊?」

錢老師裝出受不了的模樣掏掏耳朵,我邊想像當時的哥哥,邊掩嘴大笑,引起對面立桓的注意,他拿著一條髒抹布走到窗口來。

「安琪,將來如果妳要嫁人,我想康先生一定很捨不得的。」

「哥哥說過喔!如果沒有人能像我這樣照顧妳的話,那不如我娶妳好了。」

我學著哥哥的口氣說,錢老師按下鼻樑上的鏡架,一副不敢置信:

「那個人…果然有戀妹情結啊……」

「不是啦!哥哥也跟人交往過,只是……」我閉一下嘴,要我自己說出實情真有點難為情:「對方不喜歡哥哥帶著拖油瓶,她也很擔心我的醫藥費會吃垮他們,哥哥偏偏又堅持要跟我住在一起,後來他們分手了,其實我一個人住也沒關係的。」

「嘿!安琪。」錢老師按住我的肩膀,神情嚴肅:「妳要記住,妳不是哥哥的拖油瓶,妳是他最親愛的妹妹,懂嗎?」

我一直都懂,哥哥當初的堅持,我暗地裡偷偷高興著,只是偶爾…偶爾我會思索起哥哥的幸福,然後甩甩頭,逃進膨鬆的被窩。

我並不想讓哥哥放棄我。

「喂!妳們在聊什麼?如果下課了,就一起出去晃吧!」

被罰禁足一日的立桓耐不住,欣羨地對窗口喊話。

「房間打掃乾淨了嗎?」錢老師站起來,握握手指關節恐嚇道:「禁足的日子還想玩,我看你這傢伙真是皮癢耶!」

立桓清朗的臉垮下來,垂頭喪氣地拎著髒抹布走開。

常常,我習慣興味地凝瞅他,當他發現我的目光,整個人跟著平靜下來,逐漸變得溫和的氣息,溫和得像耶誕夜街道玻璃櫥窗內浮動的鵝黃光暈;當我移開視線,他卻還沒移開,我可以感受到立桓一雙留戀而欲言又止的眼睛。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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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1:41
【6】

1999年7月15日  星期四    天氣  晴

  

暑假一到,那個討厭鬼小明來我家的機會也跟著增多,平時蘭嫂都託鄰居照顧孫子,如果鄰居沒空,小明就會到我家打發時間。

立桓今天也到我家看DVD,他租了「搶救雷恩大兵」,這算是老片子了,不過立桓很喜歡湯姆漢克這位演員,剛好我也沒看過這部電影,他從進門就一直淘淘談著那位了不起的奧斯卡影帝。

「我等一下要看卡通!」

立桓才剛把片子放進去,馬上聽到霸道的抗議聲自身後響起,他起身回頭,看見雙手插腰的小明,然後問我:

「這誰啊?」

「蘭嫂的孫子,到我家寫暑假作業。」

小明一發現他的寶貝電視機有被侵佔的危險,馬上「咚咚咚」從廚房跑出來捍衛,而且搶過桌上的搖控器,氣鼓鼓地聲明:

「我、要、看、卡、通!」

他今天怎麼變本加厲?以前沒敢在我家撒野的,我正想以主人的身份勸告他是立桓先打開電視的,誰知立桓忽然一拳從他頭頂俐落地敲下去:

「排隊,現在先看電影。」

明知道那一拳並不重,可還是嚇到我了,我想小明自己一開始也回不了神,三秒鐘過後,才抱住自己頭頂,「哇」地一聲往沙發上撲,又踢又鬧,不停反覆同一句話:「我要看卡通啦」。

我的老天爺,他今天真的吃錯藥了,好歹這裡也是我家耶!他打的可是我家很貴的真皮沙發喔!

立桓離開電視機,走到胡鬧的小明面前,掄起拳頭,由上往下瞪視登時噤聲的討厭鬼:

「現、在、先、看、電、影。」

很有效呢!小明八成領悟到有個比他還強勢的大哥哥在,只好委曲地抽咽起來,這時蘭嫂從廚房趕來看狀況,我講給她聽,小明趁機跑到外頭去。

「真的很不好意思,這孩子最近脾氣特別壞,我還沒帶他來之前就很擔心他又會無理取鬧,結果真的……唉!」蘭嫂說得很無力。

「他心情不好啊?」

「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弄丟了,我也不清楚,從幾天前就一直拼命地找,也不告訴我他在找什麼,找不到就摔玩具,真的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看來蘭嫂真的被這小孫子弄得心力交瘁,等她憂心忡忡地回去切水果,立桓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那種小鬼別管他啦!這種年紀正好欠打。」

我也不覺得小明那孩子可愛,不過再放任他這樣下去,辛苦的可是蘭嫂。於是我丟下正在認真看影片的立桓,走到門外,發現小明一個人坐在矮階上,真奇怪,他落單的背影看上去比印象中瘦小多了。

「你丟了東西啊?」

我在他旁邊坐下,問。他「哼」地一聲把臉轉過去。

「我幫你找好不好?你丟了什麼?」

他又「哼」一聲,還把頭轉得更接近九十度,算了,我並不認為自己可以擺平他。

「沒人幫你找,萬一那東西一直找不到怎麼辦?」

我信口撐起下巴,等他第三次「哼」過來,沒想到等了快半分鐘,身旁還是靜悄悄的,我不由得掉頭,望見小明一臉擔憂地注視自己鞋子,稚嫩的側臉寫著和年紀不搭調的寂寞。

看來,他弄丟的東西真的十分重要。

「算了,我不要了……」

他小聲嘟噥,我幾乎聽不到,小明緊緊抿起嘴,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那是因為你都不跟別人說呀!我沒辦法幫你,你奶奶也沒辦法幫你,光會生悶氣有什麼用?」

我才柔聲教訓他,馬上又被他用力地「哼」一聲。

「哈囉!小朋友,要不要幫叔叔一個忙?」

有個人走到我們前方,似曾相識的聲音,我抬起頭,當下吃驚得合不攏嘴。

魔術師先生!是魔術師先生!

我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他已經彎下身,在小明面前漂亮地攤開一疊撲克牌,笑瞇瞇:

「叔叔要變魔術,先選一張牌,但是只有你能知道,等一下叔叔要猜出你到底選哪一張撲克牌。」

我覺得…這戲法好普通喔!普通得叫我有些失望,我以為他起碼有變出兔子的那種程度。不過瞧瞧身旁的小明,小孩子容易被魔術唬住,所以不疑有他,他興奮地抽出一張牌,然後小心翼翼藏進懷裡。

「你要看看抽到哪一張牌呀!看完之後再把它放回來,對了。」

小明乖乖照做之後,我們一起安份看著魔術師先生熟練地洗牌。他的手指動作真美麗,簡潔俐落,好像真的有魔法在其中繽紛飛舞。魔術師先生也比我想像中還要高瘦,講話的方式非常舒服,輕柔得像五月的風,他平常都這樣四處用魔術逗小朋友嗎?

「好了,來,你聽好,叔叔很厲害,知道你在找一樣東西,現在我一面猜你的牌,一面講出你想要的東西,如果我說中了,那你的東西就可以找回來,好嗎?」

他怎麼會知道小明在找東西?小明的口風向來彆扭得緊,現在發現這位魔術師真的很厲害,所以用力地點頭,而我不禁警戒起來,這個人該不會是壞人吧?

正在猶豫要不要把小明帶進屋子裡時,我和魔術師先生對上了視線,他望著我的親切眼神彷彿已經認識我很久了,散發著溫煦馴良的氣質。

魔術師先生隨手抽出一張牌秀給小明確認,說:「你在找同學借你的漫畫?」

小明遲疑地搖搖頭,於是魔術師先生又拿起第二張牌:

「你在找爸爸媽媽的相片?」

不尋常的答案令我暗暗詫異,我趕緊看小明,小明睜大了喜出望外的眼眸,重重點一下頭,但指著撲克牌說,不是這一張。

魔術師先生對小明微微笑,他的笑容我不會形容,好像瞭解整座宇宙的所有奧秘,並且會為那些事情感到歡喜、感到憂傷,原來魔術師先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

他又說:「不對,因為小明要找的,真的是只是一張照片而已嗎?」

連我都聽不懂他在講什麼,小明更是一臉茫然地面對魔術師先生。

「把照片拿回來就夠了嗎?小明心裡有沒有更想要的?」

然後,小明再次抿起嘴,就是之前那種打死都不透露的倔強神情,不過魔術師先生提醒他,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囉!

「我想要……」

半晌,他勉為其難開了金口,聲音卻跟螞蟻一樣,我暗暗推他一把:

「根本聽不到。」

於是,小明的頭垂得更低,也把彎曲的小腿抱得更緊,羞澀地放大少許音量:

「我想要…爸爸媽媽回來……」

我愣一下,魔術師先生抽出了第三張撲克牌,遞到小明面前,溫柔嘉許:

「這就對了,想念自己的爸爸媽媽,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啊!」

小明接過撲克牌,驚訝地張大嘴巴,我湊過去一瞧,原本應該是撲克牌的紙,現在竟然變成一張普通相片,裡面有小明的爸爸、媽媽和年紀更小的小明,背景則是在市立動物園裡,他們一家三口笑得很開心。

小明緊閉的心房,任誰怎麼敲門,他都不肯打開,嘿!開門呀!我們想要接近你、疼愛你。那些好聽的話始終被拒於千里之外,魔術師先生卻找到了對的鑰匙,為小明扭曲的心找到一個出口。

他果然是最厲害的魔術師!我抬起頭,卻找不著魔術師先生的蹤影了,他可以把小明弄丟的相片變出來,當然也可以把自己變不見。

那之後,我問過大人關於住在對面那位神秘鄰居的事情,結果蘭嫂說,他是沒有女人緣的單身漢,哥哥則說,他大概是失業分子,沒有人曉得他是魔術師這件事。

我把下午的事講給立桓聽,立桓半開玩笑地瞎猜,他搞不好是定居在地球的外星人。

只有我相信魔術師先生有著神奇的力量。那張原本貼在他房間留言板上的相片,今天已經不見了。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7月16日  星期五    天氣  晴

  

我的生日到了。

一早醒來哥哥就送了一台看起來很貴的DV給我,他教會我基本的使用方法之後,我興高采烈拿著它到處對焦,透過鏡頭,我的房間看起來像別人的房間,我的哥哥看起來像別人的哥哥,走起路來暈暈的。

「待會兒再玩,妳有客人喔!」

哥哥走去開門,我還繼續在鏡頭裡的世界打轉,這是我的拼圖、這是我的書桌、這是我的窗口。

「哈囉!安琪。」錢老師在門口揮揮手,發現我還穿著睡衣,忙把身後的立桓推開:「小桓,你先到樓下等。」

「跟我來吧!用過早餐沒有?」哥哥幫忙把立桓帶下樓。

得知我和立桓的交情匪淺後,哥哥面對立桓的目光不怎麼自然,他還在吃醋嗎?

「來,我幫妳打扮,今天壽星一定要漂漂亮亮的。」

錢老師拉著我到梳妝鏡前坐下,開始細心梳直我及腰的長髮,她偶爾會抬頭望望鏡中的我,像剪髮師檢查自己的手藝如何,然後輕聲嘆息:

「好清秀的女孩子,妳的五官很細緻,有一種…水晶娃娃的感覺,妳懂嗎?」

「水晶娃娃?」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妳想像一下,有一位手藝很好的師傅,費盡心思燒製一尊手工細膩而傳神的水晶娃娃,太精緻了,讓人深怕會不小心碰壞它。」

我定睛看住鏡中的倒影,只見到一張膚色白皙、五官異常鮮明的輪廓,烏黑的長髮像不絕的瀑布傾瀉在臉頰兩旁,與其說是水晶娃娃,我覺得更像無依的幽靈,在深夜,躡腳穿越無人街道,孤坐在電線桿頂端等待黎明的瞬息。

我不喜歡盯著自己太久,愈看愈不像記憶中的我,宛若透過DV的鏡頭,並不真實。

如果可以,我瞥向錢老師婷然美好的鏡像,我想成為跟她一樣的成熟女性,我想長大。

  

和錢老師下樓去,哥哥、立桓正在餐廳用早餐,他們聊著各種手機的功能和特色,當錢老師知道哥哥有意思買一支手機給我的時候,很不以為然地皺起鼻子。

「買了DV又要買手機,你真是典型的溺愛模範。」

「如果颱風那天的事又再發生,有了手機我馬上就能找到安琪。」

「哎!手機並不能控制一個人的行動啊!」

錢老師不能茍同的態度叫哥哥吃了一記悶棍,直到蘭嫂出現他才有扳回一城的機會。

蘭嫂送來一封信,哥哥拆開一看,當下變了臉色,他抑住怒氣,問:

「錢老師,這是什麼?」

「唔?什麼?」

錢老師嘴裡嚼著炒蛋將單子接過來,我遠遠瞧見那是一張罰單和照片。

「這是給我的嘛!怎麼會寄到你家來呢?」她詫異郵局的失誤。

「這不是重點,那個6月13日的超速是怎麼回事?」

啊!是野餐那一天,錢老師帶著我上陽明山去。

「一百八十五公里,妳是怎麼開的啊?」哥哥的氣勢又復活了,氣呼呼質問起她的飛車記錄:「妳竟然載著安琪開快車?」

「還不都為了要趕在你回來之前到家。如果你放心讓安琪去玩,我也不用從頭到尾都在趕時間啊!」

哥哥和錢老師的爭吵我就不多寫了,他們的觀念相差甚遠,想必日後一定還有永無休止的戰爭,不過比起對面的七樓公寓,他們的吵架可愛多了。

我和坐在對面的立桓相視而笑,我們置身深海,海面上的波濤洶湧總不能打擾海底的寧靜,我偶爾喜歡把自己想像成自在的魚類。

錢老師送我一個天使的大布偶,而立桓送我一串風鈴,上頭吊掛兩個一男一女的小天使,他似乎很在意我拆開禮物時的表情,我笑,他笑得比我還歡喜。

立桓幫我將風鈴吊在窗口,風來的時候,天使們看起來正要振翅高飛。

  

我們聊了一個上午,中午哥哥請大家到頗有口碑的日本料理店吃飯,席間哥哥曾問我今天想去哪裡玩,我其實想說「西子灣」,但,望向心情不錯的錢老師,便打消念頭了,西子灣,潮來潮往著過去的美麗與哀愁。

話又說回來,哥哥近來有了些微改變,他愈來愈放心讓我出門,甚至還會開車載我到比較遠的地方散心,我想大部份是錢老師的功勞。

總之,我生日這天一切都算盡善盡美,如果可以去掉巧遇「眼鏡蛇」這一段的話。

「眼鏡蛇」先發現哥哥的蹤影,從店中遠遠的對角走來,當她用過份做作的聲音喊出哥哥的名字,立桓嚇得嗆了一口湯,我忍住笑,錢老師立刻對失禮的弟弟使眼色。

「這麼熱鬧啊?有什麼喜事嗎?」

「眼鏡蛇」一和曾對自己頤指氣使的錢老師照面,笑得燦爛的臉部霎那間有點僵硬掉。哥哥告訴她今天是我生日,她立刻對我展露誇張的表情:

「天哪!真的嗎?安琪!哎呀!康明都沒告訴我,我什麼都沒準備耶!安琪,妳想要什麼呢?」

「謝謝妳的好意了,程小姐,不用這麼客氣。」

「怎麼是客氣?安琪就跟我親妹妹一樣,應該的。」

這次輪到我嗆到一口茶,哥哥為了婉拒的事開始與「眼鏡蛇」奮戰,錢老師興味地觀戰一會兒,才用唇語對我說:

「好可憐,救救他吧!」

我點點頭,於是錢老師馬上學起「眼鏡蛇」大驚小怪的叫聲:

「安琪!怎麼啦?」

我立刻很配合地咳嗽,哥哥聞聲過來探視,我吸吸鼻子,說:

「這裡的冷氣太冷了。」

「我看,我們還是早點出去吧!她又感冒了怎麼辦?」錢老師真有演戲的天分。

「那,立桓,吃飽了嗎?」哥哥歉然又客氣地問他。

立桓被大夥兒這飛來一筆弄得一頭霧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對,躊躇間被錢老師暗暗踹一腳。

「哇!喔……我吃飽了。」

臨走之際,我經過「眼鏡蛇」面前還偷瞄她一下,因為呀…她咬牙切齒的畫面是絕不能錯過的。

  

離開日本料理店,哥哥開車直駛擎天崗,他買了一只風箏讓我和立桓一起玩,風箏原本是小孩子的玩具,在擎天崗倒成了天經地義的活動。

立桓野心勃勃,立志要放得比其他風箏還高,他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奔跑,也在享受奔跑的快感,我跟著他雄心萬丈的腳步跑著,一下子放開手,驟風自我手中接收了風箏,將它高高、高高托起,我們佇立在原地,目送它一如搭乘高速電梯,迅速升上蔚藍天空,我屏住氣,立桓緊握線頭的手也不敢動,只是喃喃自語著:

「飛上去了……」

當風箏離開我的剎那,我在疾風中的靈魂也跟著要飛入那道上昇氣流裡了,然而雙手間的空缺,又令我驚覺到自己其實是讓風箏遠遠遺留在偌大的草原上,孤單,而無助。

該怎麼做,才能跟風箏一樣,沒有翅膀,也能高飛?

  

回到家,我們把期待已久的蛋糕端出來。生日,是許願的日子。我在想,這世界上會有人跟我一樣認真地許願嗎?大概因為如此,我的生日願望到目前為止都能一一實現,那些璀燦溫柔的燭光,彷彿可以看見我的生命也正揮發著熾熱的亮度,在吹熄它們之前,我閉著眼,真誠地閉著眼,然後用力祈禱……

「請讓我再多陪哥哥一年。」

再多一年。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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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2:05
【7】

 

1999年7月18日  星期日    天氣  晴

  

大概是很久一段時間沒那麼痛快地玩了,生日那天的疲倦持續到今天早晨,我硬撐到十點才拒絕賴床,親自把那晚吹熄蠟燭的照片貼在日記裡。

蘭嫂一早做好早餐,我下去的時候發現早餐還沒被動過。問起哥哥行蹤,蘭嫂說他好像還在房間裡。

我又上樓敲他房門,沒得到半點回應,於是逕自開門,原來哥哥還在睡。

「哥哥?」我到床前輕輕喚他,不是真心要把他叫醒。

就算假日不用去公司,哥哥鮮少會睡到這麼晚,他睡得比我意料中要沉,我卻在安祥的睡臉找到一絲疲倦,這樣蹲著看他,我不想起來,希望他也不要甦醒。

「哥哥……」我又輕聲地喚,祈禱他在夢中能夠聽見,我心疼的聲音。

  

錢老師十點半準時來上課,曾經注意到哥哥的賓士在家,當我告訴她哥哥還在睡覺的時候,她淡淡表示驚訝:

「看不出那個人也會賴床呢!」

我說哥哥最近太累了,他要學習爸爸努力工作,又要跟媽媽一樣細心照顧我的生活,還要做一個保護我的哥哥。

「有哥哥真好,我是長女,一直很想要個哥哥來撒嬌。」錢老師托起下巴,孩子氣地感嘆自己永遠也無法實現的夢想:「當個獨立的人是不錯,可是…偶爾也會希望身邊有個人可以依靠,可以耍賴。」

「結婚了,就有好老公可以照顧妳了。」

她似笑非笑望了我良久,最後俏皮地點點我的鼻尖:

「傻瓜,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妳這麼幸運。」

那麼,錢老師是屬於不幸的那一方嗎?我跟她漸漸熟稔,她也會透露一些前任男友的事情讓我知道,每次說完,神情便透著黯淡的霧色,朦朧雖美,但還是有璀燦的溫度照耀比較好。

休息時間,蘭嫂招呼錢老師下樓用茶點,我好奇哥哥是不是起床了,所以來到二樓扶欄觀看,他已經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錢老師的出現令他措手不及。

「請坐。我忘了今天安琪要上課。」

哥哥匆匆收拾報紙,錢老師在斜對面坐下,然後像觀察稀有動物般地打量哥哥,直到他莫名奇妙問起她神秘兮兮的笑意。

「平時遇見你,都是西裝筆挺的上班族,今天這麼休閒的裝扮還是第一次看到。」

她不只瞟著他的休閒服,還指指他垮塌的瀏海。

「工作的時候,總不能邋邋遢遢的。」

「你一定是屬於那種一絲不茍、沒辦法休息的工作狂,像一根緊繃的弦。」

錢老師一派世故地理理裙擺,哥哥則輕看她的判斷,笑起來:

「妳什麼時候改行當心理分析師了?」

「你應該學會放鬆自己,為了安琪整天勞碌奔波,安琪心裡也不好受。」

「她這麼跟妳說?」

「沒有,不過,安琪是個懂事的孩子,她應該懂。她是不是從小就這麼乖?」

「呵!她還是嬰兒的時候,難纏得要命,哭鬧不休,害我媽常常得熬夜哄她睡。後來安琪長大了……」哥哥說到一半,轉移視線,投向牆上我穿著芭蕾舞衣謝幕的發黃相片:「她變安靜了,有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那顆小腦袋瓜裡在想些什麼。」

「或許安琪是個早熟的孩子,有的人是這樣長大的。」

「早熟…真的好嗎?我的記憶裡她只哭過兩次,一次是爸媽過世的時候,一次是醫生宣布她得了血癌,那時她才十歲,就在爸媽喪禮後的第二天。醫生解釋她的病情,她似懂非懂地聽著,但是當醫生告訴她會有長期住院的可能,安琪卻哭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的安琪……抓著我的袖子,靜靜地掉眼淚。」

我躲在二樓的秘密基地,輕輕閉上眼,隔絕哥哥任何痛苦的回憶。我已經不哭了,而哥哥為我傷心的日子卻無止無盡。

「安琪她…她的病一直拖到現在嗎?」

「她一直在吃藥控制,幾年前作過化療,好不容易撐過了一年,穩定下來,最近這幾年都沒再發病,不過…」

「不過你還是不放心?」

錢老師冰雪聰明地幫他接話,哥哥笑而不語,就算他說,錢老師也不會瞭解,並非不放心,哥哥是害怕,害怕再度失去的恐懼是如此、如此地根深蒂固。

「請妳盡量別向安琪提起她從前發病的事,那一年,她斷斷續續接受幾次化療,吃了不少苦,一直到現在她還是非常介意。」

「OK!我的嘴巴會拉上拉鍊!」

看著錢老師用手勢在嘴邊畫過一條線,我忽然覺得好丟臉喔!原來哥哥早就曉得我的心結啦!看來我的掩飾功夫還不到家。

  

下午,錢老師回家一趟又過來,把我從房間拉出去。

「下午在客廳上課,走吧!」

錢老師一定是臨時起意,不然還待在客廳看文件的哥哥怎麼會一臉狀況外。

錢老師說今天的課程是學習如何過悠閒的生活,哥哥立即抗議,她阿莎力地落話這節課不收費也行,蘭嫂也被請過來學習放鬆自己。

「這是菊花茶,對紓解緊繃的神經很有效喔!」

錢老師烹煮一壺最愛的菊花茶,還點起玫瑰香精燈,加上藍調一曲,我們家客廳搖身一變成了午后咖啡廳的一隅。

「為什麼連窗簾都要拉上?」哥哥針對晦暗的視線問了一個笨問題。

「夠亮,那還點燈幹嘛?」錢老師不敢相信哥哥的不解風情。

至於蘭嫂好像很高興,她說這樣喝著茶,自己的氣質進步不少。

我卻因為生活中有所美好的改變,而攫取到小小喜悅,哥哥看在眼底,只好合作地拿起杯子,豪邁地將菊花茶一飲而盡,當下遭到在場女性的冷眼旁觀。

「你當是在灌白開水啊?哪有人一口氣把茶喝光的。」

「妳的規矩也太多了吧!」

「喝茶就是要慢慢喝,一杯茶喝一小時也沒人趕你,哪!再來一次。」

錢老師霸道地將哥哥的空杯子重新斟滿,我捧著熱呼呼的茶杯湊到面前,整張臉讓甘香蒸汽燻烘得暖洋洋的,胸口也是。

很平靜,很平靜。我的腦海漾開一瓢蘭嫂還擱在流理台的洗米水,有道陽光薄薄地曬進來,底下單純的白色思緒沉澱,水平面上平鋪一潭清穩的透明。

我向錢老師問了烹煮訣竅,說以後也要幫哥哥紓解壓力,哥哥雖然表面老大不願意,可是看起來心情不錯,當他嘴角淺淺彎起一抹深邃的滿足,我覺得他始終緊繃的弦終於放了開來,款款蕩出悠揚樂音,幸福的聲音應該就是這樣。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7月21日  星期三    天氣  晴

  

我已經很能熟練地使用DV,才剛錄完今天的份,發現立桓竟從他的窗口奇怪地打量我,他到底這麼看多久啦?

「妳幹嘛對著鏡頭碎碎唸又傻笑啊?」

我才不是碎碎念,也沒傻笑呢!我不回答,懊惱忘記關窗這個疏忽。

「喂!我要出去打球,妳要不要一起去?」

他老練地讓籃球在食指上打轉,我心動地緊盯那顆似乎怎麼也掉不下的球。

「我老姐出去了,妳哥也不在家吧!不如我們一塊兒打發時間?」

哥哥還是買了一支手機給我,漂亮小巧的銀色外殼,我迷上拿握在掌心的觸感,沒事就秤秤它的重量。有了它,哥哥就比較放心讓我獨自出門。

立桓練球的地方是附近公園的籃球場,周圍環鋪一圈紅土跑道,我繞著它散步,立桓則反覆投球的練習。

其實,他將籃球投射出去的動作非常漂亮,頗有籃球明星的架勢,可是偏偏進球的命中率少得可憐,我看了半天,一顆心也跟著那道橘色光影上上下下,彷彿只要能投進那高高的籃框,願望便能實現。

而且,我還發現了,每回我繞到他面前的跑道時,他就會射出個籃外大空心,難道他的失誤是我的關係嗎?

我走呀走,有時漫不經心觀望坐翹翹板的孩子們,有時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腳踝忙碌地來回交替,再順便瞧瞧立桓努力不懈的側影,等我又來到他的面前時忽然將嘴角往兩邊一拉,對他扮了一個鬼臉,立桓連籃框也不看,咻地就將球丟出去。

「妳…妳在幹什麼啊?」

落了空的籃球滾呀跳的來到我腳邊,我把球撿起來卻不還給他。

「你為什麼不看籃框,要看我呢?」

非常短暫的一秒之內,我補捉住他稍縱即逝的青澀。

「妳…沒事在扮鬼臉耶!就算不想看也不行吧!」

「喔!我還以為你喜歡看我呢!」

我笑笑,沒什麼意思,對立桓而言卻是個不小衝擊,所以我丟還給他的球撞到他動也不動的身子又滾回來。

「我怎麼會喜歡看妳?」

他否認得有些不高興,我只是聳聳肩,如果是我,我就喜歡看全神貫注瞄準籃框的立桓,這才以為他也跟我一樣,專愛看著某一種畫面。

「妳會不會很無聊?」他又練了一會兒球,掉頭問我:「一定會吧?」

「不會呀!」

「妳對籃球沒興趣,我還硬拉妳來這裡。」

我停下舞動枯枝的手,面對他抱歉的面容,心想是不是要當場發誓他才會相信我在樹下也可以自得其樂?

「我說過要幫你加油啊!加油!」

我得承認,這句話說得有點心虛,那是我臨時掰出來要讓他心安的,可是,怎麼說立桓這個人呢……「直」,我想。

直來直往,心直口快,直腸子,直線思考模式……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很有效耶!我一說完,他馬上釋懷,整個人雀躍起來,還朝我比了一個「V」。

在樹下塗鴉的時候,我想起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昨天一整天都沒見到魔術師先生,通常他待在家裡的時間比較多啊!

  

後來立桓要我承諾不再有怪動作,他才繼續練球,順便教我投籃,當時有幾名班上同學經過,撞見了我們。

「安琪,你們在約會呀?」

她們表情曖昧、口氣曖昧地投來曖昧的問題,立桓二話不說就擺出不耐煩的神態,誰也不理地走到籃框底下去。原來同學們沒說錯,立桓是對女孩子有些冷漠。

我告訴她們這不是約會,卻只有何筱琴相信我,她還問起立桓練球的時間。

後來我們準備回家了,班上同學的出現害立桓心情沉悶,一路上臭著臉沒吭聲,就跟剛被狗仔隊追問過的藝人沒兩樣。

「別介意她們。」

我認為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他則狐疑地瞄我一下: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吧!妳也別介意。那種女生很討人厭,自以為什麼都知道,不說點八卦還怕人家把她們當啞巴。」

我有一點點明白了,立桓喜歡看的……應該是我安靜的樣子吧!

他不愛跟女生打交道,說女生很麻煩。

「我也是女生啊!」難道他把我當成哥兒們?

立桓又語塞地把我從頭到腳看一遍:「妳不一樣啦!妳是不麻煩的女生。」

我真想問他,麻煩和不麻煩的女生到底有什麼區別。

我們並肩走過一家咖啡廳外的紅磚道,這家咖啡廳有一面又大又亮的落地窗,連裡頭的客人和他們品嚐的茶點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先停下腳步,立桓往前走幾步也跟著打住,我們一塊兒發現錢老師在咖啡廳裡的蹤影,而且不是一個人。

坐在錢老師對面的,是那天看起來像建築師的男人,他依然寂寞憂鬱,只有那雙守望錢老師的眼眸異常灼燦。而錢老師紅著眼眶,用絕望的目光回應他真懇的低語。最後錢老師搖搖頭,毅然離開座位,男人飛快攫住她手腕,錢老師掉著眼淚靜靜看住他二、三秒,然後抽離自己的手奔向大門。

我先望望抓起帳單的男人,又轉向立桓,他似乎無意迴避即將出來的錢老師,於是就這樣,我們很快就和奪門而出的錢老師面對面了。

錢老師悽悽惶惶的眼神在我們兩人身上飄忽,又忙著擦抹臉上明顯的淚痕,她狼狽的模樣並不多見的。男人也追出店門之外,他觸見立桓時的窘迫不比錢老師少,僵持半天後才勉強喊出立桓的名字。

「你來台北做什麼?」立桓不留餘地,劈頭就問:「你都已經結婚了,三番兩次找我老姐到底想幹什麼?」

「小桓!」錢老師不願弟弟插手管:「別再說了,你先送安琪回去。」

「姐!這個人把妳甩了,還跟別人結婚了,妳還和他見面?」

「小桓,拜託,你先帶安琪走,好不好?我……」

「妳到底在想什麼啊?難道非要當人家的第三者不可嗎?」

話未歇,錢老師驚憤地揚起手,她要打立桓了!

「立涵!不要!」

男人及時擋下她的手,我則把立桓拉到一邊,立桓恨恨瞪著他們。

後來男人提議要開車送我們,錢老師一口拒絕,還要他快走、快離開。

於是我們三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誰也沒開口,身邊的立桓怒氣騰騰,前面的錢老師則見不到任何表情,木然地踩著行屍走肉的步伐。他們姐弟倆或許不會注意到,但我覺得我的立場最尷尬不過了。

快到家門前的轉角,我無意間聽見錢老師不小心嗚咽一聲,她倉惶掩住嘴,立桓停下來看她,錢老師的哭泣一發不可收拾,靠著路燈緩緩蹲下去,跟那天在雨中的情形一樣,她糾扯著頭髮,讓散亂的髮絲遮住半邊臉,痛哭失聲。

我是不知手措,立桓不語地看了她一會兒,輕輕喚她,她受傷般哭得更厲害。

「他說…他說這場受父母之命的婚姻不幸福、不快樂,他說他還愛著我……小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救救我,我也想忘了他,忘得一乾二淨……天啊!誰來救救我……」

對於那麼強烈的情感,我還不太明白。當錢老師要男人離開時,我在她眼底看見不捨的眷戀;當男人自這一觸即發的場面抽身時,我知道他是陷入了另一個痛苦的深淵。

思念是什麼呢?和我們擦身而過的那隻狗不會無故消瘦,因為牠不懂思念,我卻看見飽受折磨的戀人,不再豐腴。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7月24日  星期六    天氣  陰

  

「哥哥,跟白姐姐分手之後,你還喜歡她嗎?」

我和哥哥在客廳看著影片光碟,我問,他切斷了原本銜接得很好的蘋果皮。

「怎麼忽然這麼問?」

我想替錢老師守密,但又希望哥哥或許能幫忙,所以我挑了重點告訴哥哥有關錢老師和那個男人的故事。

稍後哥哥說,有時感情像空氣,雖然可以把它緊緊困綁在袋子裡,可是日子一久,原本圓鼓鼓的袋子消皺,就能發現空氣還是一點一滴地溜走了。

「它要走,誰也阻止不了,但也不是說斷就能斷,需要時間的。有的時候空氣還在,有的時候它起了化學變化,變成友情也說不定。」

「你和白姐姐的空氣也起了化學變化嗎?」

他平靜地點頭,說有變化也不壞,又繼續削起手中的富士大蘋果。

「那,我和哥哥的空氣也會起化學變化嗎?」

我瀾漫地笑,純粹想撒嬌,他將香噴噴的蘋果塞到我嘴巴裡。

「我們的空氣,是哥哥賴以維生的氧氣。」

我低下眼,被我咬了一口的蘋果,那多汁的淡黃果肉沾抹上一點紅漬,我抿抿唇,腥澀的味道自齒縫間滲流出來。

「好吃嗎?董事長送的。」

哥哥依舊在光鮮逼真的畫面上流連,我輕吭一聲,縮起雙腿靠在他身上,陪他看完淒美而壯烈的戰爭片。

更晚一些,因為大客戶臨時的要求,哥哥又得趕回公司。我在窗口目送他的賓士慢悠悠駛離社區,隱隱察覺袋子中的空氣也跟著流失一點點。記得小時候參加一場喜宴而得到的粉紅汽球不再飽滿豐圓,我為此傷心地要命。

我不禁要想,如果有一天哥哥無法攫取一絲氧氣,如果我不夠努力。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7月30日  星期五    天氣  雨

  

立桓的聯考成績前陣子放榜了,如他所言,他的成績很好,考上建中,他向我報好消息的時候,我猜如果他能飛,肯定會立刻衝到九宵雲外去,他說他最高興的是考上台北的學校。

「我以為你不會擔心的,因為,你本來就很有信心嘛!」

我們隔著窗子說話,天開始下雨,夏天的颱風一個接一個,停不下來似的。

「雖然是這樣,萬一我考中的是別的縣市的學校,就得離開這裡了,我才不要。」

「那樣也不錯啊!可以住校,你不想過過團體生活嗎?」

我就很想,一群好朋友住在一起,一塊兒吃零食聊天,聊著學校趣事到深夜,多好。

「以前想過,不過…」立桓的目光又停棲在我身上,我覺得他眼神裡的涵意比他的字句還多、還深:「不過我就不能住在家裡,和…和鄰居聊天見面了。」

然後他又故意不看我了,男生真古怪,有時候比女孩子還彆扭。

「不怕呀!鄰居到哪兒都會有的。」

「我…我說的是現在的鄰居。」

「是我們嗎?哈!如果你不在,我會寫信給你啊!」

立桓再次面向我,不說話,雨下得比剛才猛烈,白濛濛的視野使我辨認不出現在他複雜的神情。

「就是不要妳寫信聯絡……我才不想離開台北的。」

他的低語被驟大的雨聲中蒙蓋過去,我只能聽見片段的句子。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我隔著窗、隔著雨要求,他情急地瞟瞟我,又氣惱地垂下頭,沒一會兒就動手關上窗子。

「不說了!」

男生不只彆扭,還任性得很,立桓自己生著悶氣,又莫名奇妙不理人,留下我獨自與滂沱大雨為伍,雷聲、雨聲取代對窗的沉默,試著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告訴我,立桓不能開口的秘密。

後來我也關上窗,我並不是那麼想知道他的秘密。

  

下午,哥哥提早從公司回來,風的呼嘯不斷撞擊緊閉的窗,沒想到家裡停電了,外面雷雨加交的關係,三點的光景密佈著七點的天色。

「怎麼搞的嘛!」錢老師邊抱怨邊閤上課本,順便也把我的計算紙抽開:「課甭上了,免得弄壞眼睛。」

於是我的家教時間被迫中止,哥哥前來探視狀況,他們同時想起隔壁只有立桓一個人而已,哥哥提議叫立桓過來。

「喂,小桓啊!我在隔壁,你到一樓櫥櫃那裡找幾枝蠟燭過來,颱風天的,你不要一個人待在家裡,過來啦!我說過來!」

錢老師在電話中威嚇弟弟聽命,沒多久,立桓便撐著傘出現在門口,悻悻然把蠟燭交給姐姐。

「都淋濕了,撐傘沒用吧?」哥哥接過他不停淌水的傘,一面交待我:「安琪,妳帶立桓去擦乾一點。」

我欣然答應,立桓一度堅持自己半濕半乾的情況不要緊,最後還是靠錢老師的武力把他趕上樓。他跟在我身後,我聽得見他古怪的情緒隨著腳步聲一起踏上階梯。

我拿哥哥的T恤給他穿,還找出新毛巾讓他擦乾身上的雨水。

「剛剛錢老師拿你們聯考的題目給我做,有點難呢!」

我想聯考的話題應該能讓他愉快點了吧!誰知立桓只是淡淡應我一聲,在哥哥房裡安靜半分鐘之後才走出來。

哥哥的衣服在他身上大得多,立桓相對地變小了。

我知道那一刻自己流露出來的表情是驚愕、怪異而失禮的,所以他不自在地捉捏衣服下擺,發起窘來:

「我還在長高,將來,以後…一定追得上妳哥哥。」

他想和哥哥比賽嗎?不服氣的立桓好可愛啊!

「嗯!加油。」我笑了。

「妳老是要我加油,」他也笑,不再古怪,回到舒服的自然:「所以我在聯考的作文提到妳,說有個人鼓勵我繼續努力,繼續…不放棄。」

「什麼作文題目呢?」

「很八股的題目,我的未來與夢想。」他在下樓的階梯上稍稍停駐,回頭問我:「妳剛剛寫作文了嗎?寫些什麼?」

我也打住,懸浮在階梯上,尷尬張著嘴,上下不得。

作文,我沒寫。我的未來,不敢輕易奢望;我的夢想,是無法得到褒獎的。

我想和醫院斷絕往來,我想天天上學,我想在那圈紅土跑道上奔跑,我想在滂沱大雨中淋個痛快,我想要不受血癌禁錮的自由,我想要…一對堅強的翅膀。

  

來到客廳,哥哥和錢老師已經點燃四根蠟燭,客廳被絢染得朦朦朧朧,比之外面劇烈的風風雨雨,這空間宛若夢的邊境,也像海市蜃樓。

「颱風天…你知道吃什麼最好嗎?」

錢老師坐在地毯上,靠著沙發盤起雙腿,興致高昂地發問,哥哥直接反問她。

「泡麵。雨下得愈大,熱呼呼的泡麵就愈好吃。」

「妳都是多大的人了,還那麼愛吃垃圾食物。」

「偶爾吃一吃,挺新鮮的哩!老是五菜一湯,不嫌煩呀?」

「少找藉口,事關身體健康,什麼理由都算強詞奪理。」

我和立桓在另一邊地毯上玩撲克牌,偶爾用眼角餘光瞧瞧老氣橫休的哥哥,和被窗外肆虐的颱風所吸引的錢老師,她放鬆的側臉被燭光映出了一點點淒涼,輕聲嘆息:

「好久沒讓人這麼東管西管了,好久了。」

錢老師又想起那個男人了吧?那天之後,她就跟沒事一樣,當然,思念可以隱藏,卻不能阻止它像清早的庭院落葉堆積得厚厚一疊。我能想像從前那個憂鬱的男人正坐在哥哥現在的位置,用他守護的手圍繞在錢老師孑然的肩膀,用他多情的眼神一起守望此刻的狂風暴雨。

「我想利用暑假期間,帶安琪出去走走,妳和立桓也一起來吧!」

哥哥沒頭沒腦地提議,錢老師一聽,也很熱情地舉手贊成,猛問地點。

「我想帶安琪去西子灣,她一直都想去。」

西子灣。它對在場每一個人的意義不盡相同,我和立桓只是單純的詫異和驚喜,錢老師睜大眼,在慍怒中摻著微小傷楚,而哥哥,若無其事、淺淺含笑的哥哥,他是故意的嗎?

  

颱風夜,魔術師先生的房間依舊是暗的,沒有人,我有一點點寂寞的感覺。我好像已經習慣每天觀察魔術師先生,最近他的無故失蹤令我非常在意,希望他不要搬家了才好。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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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2:32
【8】

 

1999年8月2日  星期一    天氣  雨

是怎麼開始的呢?會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高。

想來想去,都是天花板中央那個鈴蘭吊燈的關係。

在說吊燈之前,得先說說在學校發生的事。

哥哥說我可以不用連輔導課都去上,但我還是想參與,一次也好。

夏天的輔導課,同學們心浮氣躁多了,蠢蠢欲動巴望下課鐘響,而何筱琴因此受到影響嗎?她決定在這個炎熱暑假付諸行動。

何筱琴交給我一封信,信封底色是柔和的青草綠,一輛前籃裝滿雛菊的腳踏車泊在純樸的木門口外,乍看是什麼人剛騎著它穿越田野,又像是它等著什麼人和它一起去拜訪山頭對面的老朋友。

「謝謝妳囉!安琪,一定要拿給他喔!」

何筱琴熱切而信任地拜託我時,我不用猜,也曉得那扇關閉的門扉裡是她的告白。

坦白說,代勞這種事挺為難的,然而又想貪圖同儕的友情,我便答應下來。

  

回家碰到立桓,他一時興起又要「教」我功課,剛好我今天想偷懶,就邀他到房間裡坐。

前幾天哥哥應我要求,買了一個小吊燈給我,是天藍色的鈴蘭形狀,自天花板筆直垂掛,立桓不知情,剛進門就一頭撞上吊燈,「叩」的一聲好響。

「好痛…」

他一手撫摸額頭,一手按住擺晃的吊燈,我趕緊上前探視他發紅的腫包。

「這裡什麼時候有這個東西啊?」

「唔……哥哥說的對,果然掛得太低了喔?」

「當然啊!妳撞不到呀?」

就這樣,我們開始研究彼此身高,相較之下,我們兩人幾乎一樣高。

「這樣比較準,妳看,我到這裡。」

他靠牆站直,將手平放在頭頂,我靈機一動便把貼紙找出來,準確地貼在他身後的牆,輪到我,立桓也同樣為我貼了一張作標記。

我收藏的貼紙全是天使造型,立桓的是藍色,我的是紫色,我的房裡從此有了兩個小天使在比高。瞧瞧那兩個競爭的天使,再看看彼此,我和立桓不約而同相視微笑,沒什麼特別原因,就覺得亂有趣的。

結果,信封上腳踏車的歇息、木門的謬思、何筱琴的告白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3日  星期二    天氣  雨

  

我原本不願意寫日記的,因為今天實在是太悲慘了,我的心情壞到連動筆的欲望也沒有,不過這件悲劇驚心動魄,如果不記下來真的好可惜,就稍微寫一下好了。

  

悲劇發生前的五分鐘,我和蘭嫂正在廚房準備晚餐,我幫忙洗菜,大多時候都沉浸在拍壓小白菜的莫名興味裡,倒沒怎麼聽她說起在市場賣魚的歐吉桑那個不肖兒子。

忽然,我聽見可怕的響聲,不!是爆炸聲!狠狠震動附近整個社區,包括我腳下的磁磚地板。蘭嫂驚聲尖叫的同時,我親眼目睹眼前半開的玻璃窗快速裂開兩道痕,緊接著停放在外頭的車子警報器也驚天動地地鳴叫起來。

蘭嫂緊張地把我摟近,按兵不動一會兒,認為應該沒事了,這才匆匆跑向門口,嘴裡不停唸著「怎麼回事」,要知道怎麼回事當然得一探究竟囉!

於是我也跟出去,途中發現客廳的落地窗碎滿地,才出庭院隨即迎面撲來刺鼻的瓦斯,還有奔竄的濃煙焦味。

「哎喲…」

蘭嫂驚嚇之餘,不忘騰出手把我拉住,不讓我再上前半步,我望著熊熊火光在巷口的七樓公寓無情竄燒,路上已經圍滿看熱鬧的人群,七嘴八舌說著剛剛是瓦斯爆炸、那對夫妻八成在一言不和之下要同歸於盡、他們最近的吵架內容常常以死要脅、消防車通常是最慢才會來的單位、某某人家的窗戶也受到波及該找誰理賠啊………

這時,錢老師奮力穿越圍觀群眾趕到我身邊,神色憂忡地握握我手臂:

「安琪,妳們不要緊吧?有沒有受傷?」

我搖搖頭,卻出不了聲音,因為耳尖地聽見有人說那對夫妻肯定是活不了了。錢老師放心後,含笑著撫摸我的臉頰,我真高興那一刻她能在我身邊。

後來立桓也來了,他上完輔導課回家途中就聽見巨響,三步併作兩步地加入我們,問了和錢老師同樣的問題。

「喂!安琪,妳有沒有怎麼樣?」

「我很好。」

我終於能開口說話,卻擠不出笑容,那對夫妻不在了,還死得悽慘無比,我連他們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儘管如此,平時光是聽著他們吵架,也覺得和他們有幾分熟稔,現在他們竟然就在離我那麼近的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

當我在生命邊緣如履薄冰的同時,不敢相信會有人對生命如此輕看,不知怎的,一想到這兒心裡就一陣發寒,在他們的不懂珍惜之前,我害怕的是自己的貧瘠。

  

不多久錢老師要我們大家進屋子去,瓦斯味還是過於濃重,吸久了對身體並不好。

我回到房間,漫無目地繞了三趟圈子,在書桌前坐下來,一直發呆到晚餐時間。

對面似乎亮了起來,我敏感地注意到,趕緊起身打開窗戶,是魔術師先生回來了!他正動手把窗簾束起來。

說不出什麼原因,見到一位好久不見的人,我下意識地微笑,哪知他竟然觸見我唐突的表情,也停住手邊工作,對我藹然地彎起嘴角。

原來他真的知道我,我們從沒說過話,不過,我能在他瀏海下的眼眸尋見一絲心疼,而那心疼安慰了我,在這個感觸良多的夜,像一章抒情詩篇唸到了尾聲。

魔術師先生轉向下午出事的巷口,安靜很久,神情哀傷,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一會兒,魔術師先生輕輕關上窗子,彷彿帶起一襲風,流進我房裡,掀開了幾頁書,我側過頭,方才被無意攤開的聖經寫著一句簡單的話語,就那麼一句映入我眼簾。

我們愛,因為神先愛我們。  (約翰壹書第四章19節)

我那原本蠢蠢欲動的情緒此刻瀕臨滿溢。

當錢老師和立桓關心著我的安好無恙,路人們正恣意猜測那對夫妻的必死無疑。

如果我會深深愛著周遭的人們,也是因為他們已經先無條件愛寵著我了。

這樣的安琪,這樣的我,如此幸運,令我瞬息間紅了眼眶,我怎麼會寫下這種東西?

我撕掉了遺書,將那些膚淺的、林林總總的懵懂撕得像雪花般碎。遺書,是已經準備好迎接死亡的人寫的,還沒學好去愛,又怎麼學得會瀟灑離開呢?

稍晚,零零星星下起了一場短暫小雨,過去所有不堪的怒言相向也隨著灰燼的冷卻,而熄了最後的餘溫。

依稀,寧靜的仲夏夜溢出一縷清新的香氣,我依然尋不著雨後的茉莉花,有時候,不幸所帶來的痛楚或許麻木了我們許多感受,然而,那些美好的事物一直都在,當焦瘴瀰漫之際,它們往往格外芬芳。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4日  星期三    天氣  雨

  

立桓下午到我們家打發時間,也許是昨天發生的事太過震憾,今天我們倆話都不多,工人們到家中換上新的落地窗,卻換不走七樓公寓焦黑的陰霾。電視看到一半的時候,我沒頭沒腦冒出一個疑問來。

「死掉會不會痛啊?」

「什麼?」

他好像也無心看電視,很快就轉向我,我認真地再把問題說一遍。

「昨天那個瓦斯爆炸啊…死掉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痛,還是因為死掉了,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痛不痛。」

「唔…這個嘛…」立桓盯著天花板想了想便說:「可能爆炸的一瞬間會痛吧!可是因為很快就掛了,所以也只是痛一下下而已。」

他的說法我也不反對,可是還是很懷疑,立桓見我一直沒搭腔,好奇地反問我:

「妳問這個幹嘛?」

「我只是在想,人為什麼會怕死?是因為死掉的時候會痛嗎?」

「不一定啊!我聽說有的老人是壽終正寢的,就跟睡覺一樣,那怎麼會痛?」

「……我只是想知道死掉這件事會不會痛。」

我又沉默了,立桓這回很快就猜中我的思緒,他在猶豫過後,謹慎地開口:

「那妳…妳爸媽是怎麼去世的?」

我把冰涼的雙腳縮到沙發上,抱起膝蓋,試著回想起他們的面容。

「那一年我們全家第一次一起出國,一起看到阿拉斯加的極光,一起大叫『下雪了』。後來爸媽說要去滑雪,我咳得特別厲害,哥哥就留在飯店陪我,幾個小時後警察打電話來說是雪崩,雪崩把大家都埋在底下。」

立桓望著我,我望著電視螢幕,吵鬧的工人們似乎不見了,只有白雪皚皚。

「我們趕到的時候,哥哥不要我去,他叫我留在女警身邊,我不聽,偷偷擠到一群人裡面,終於看見了爸爸媽媽。我想過去跟哥哥說,那不是爸爸媽媽,因為他們有一張好蒼白的臉,我不認識。」

「我跟妳說,人在雪地裡都會想睡覺,他們一定是睡著睡著才去世的,那根本不痛。」

我微微偏了頭,對立桓感激地笑:「我也是這麼想,所以那天我沒有哭,我想只要搖搖他們,他們就會醒來了。立桓,你說人死了之後會去哪裡呢?」

「唔?我沒想過。」

「將來,我一定不要去天堂,我要作天使。」

「啊?」他露出費解的表情,跟不上我跳躍式的思路。

「聽說天使不住天堂的,他們都在人間守護親愛的人們,我也要當天使,這樣才可以留下來。」

我傻里傻氣地剛說完,立桓不知怎的生氣起來,他瞪著我,嚴厲地糾正:

「安琪就是安琪,才不是什麼天使,而且妳一直在這裡啊!」

我有些發怔,稍後忍不住笑出來,他還是不高興,說這一點也不好笑,還說我想太多了。

於是我安分地閉上嘴,和他一起繼續看完綜藝節目的重播。立桓並不知道,我其實很怕死,難怪他說我想太多,因為立桓並沒有時時刻刻和死神擦身而過啊!他是個幸運的人,而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不意,身邊的立桓喃喃自語起來,他的音調混融著初泡的花茶那樣濃郁的情感:

「作天使一點都不好,沒人看得見他們。」

他沒看我,我只好轉向電視,心底甜甜的,像沾了橘子果醬,卻不敢告訴他我好高興他那麼說,工人把新的落地窗打開,風兒悠悠飄進來,我們兩人略嫌緊張的思緒在空中打了結。

不過,立桓哪……人們也看不見這道風,但它的確是存在的啊!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6日  星期五    天氣  陰

  

巷口七樓公寓瓦斯爆炸的事件當晚便上了電視新聞,我們家和錢老師家因為這件慘劇心情都不好,也因此更期待出遊的日子。

  

哥哥一下班,就開車載大家南下高雄,週末才剛開始,我們已經踏上西子灣之旅。

好久的一段時間,我沒上過高速公路了,今天吸引我的不是它順暢的滑行,也並非刺激的高速,而是一旁尚未完工的高鐵支架,一根根渾厚的水泥柱漸次排列,像極明信片中的古羅馬柱,我在現代的公路上短暫覽略了西元前的宏偉。

到了高雄,錢老師怎麼樣都不肯回老家去,立桓偷偷告訴我,外婆老愛嘮叼她那場無疾而終的戀愛,錢老師向來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我們決定在飯店渡過三天兩夜。

飯店裡有許多電玩設施,晚飯後立桓邀我一起去打發時間,他跟一般男生一樣沉迷打鬥的世界,我覺得無趣而先行離開,在前往游泳池的廊道上遇見了哥哥和錢老師。

「是不是安琪跟你說了什麼,所以你才想出西子灣這個鬼點子?」

身著泳裝的錢老師肩披浴巾,交叉雙臂,咄咄逼人的姿態頗有大姐頭的味道,我真怕她又拿空手道對付哥哥。

「來西子灣也沒什麼不好。」哥哥今天一整天都心情愉悅地面對她,我懷疑那是因為他逮到機會反將錢老師一軍:「我想帶安琪去海邊走走,要不要一起……」

「謝啦!我要游泳。」

當錢老師板起臉走開時,哥哥又喚住她,他不再戲謔了,是出奇溫柔的嗓音:

「每個人,在生命中、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兩個適合道別的地方,所以我想帶妳來這裡。」

我看見錢老師微微發顫的唇欲言又止地開了又閉,然後她拉高身上的浴巾,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哥哥開車載我到了海邊,海上的夜空特別黑,也特別亮,清晰而瑰麗的星群撼動了我的平衡感,我站在漆黑的礁岩岸上,預感著自己不是要被龐然的銀河淹沒,就是要讓潮來潮往的海浪給驀然吞噬。

其實什麼景致也看不見,黑暗,自我腳底一直延伸到更遠更遠的邊際,只有聽覺還是有用的,規律的浪濤在耳畔猛烈撞擊,又散去,後來我才能微微尋見濺起的浪花透著白光,碎了,又落入海裡,我想起那一年飄散的白雪。

「冷嗎?」

哥哥將外套披在我肩上,我則不知不覺拉住他的手,夜晚的海有些可怕,看久了,好像隨時會被擄攫走。

  

我和錢老師睡同一間房,她一直背對我,朝著窗戶方向。

或許她還沒睡,或許她根本無法入眠,我也睡不著,那黑暗中的白色碎浪還在我腦中來回激湧,第一次看見飄雪的當晚,獨自待在飯店的我也睡不著,冰晶皚皚催白了山峰,落在躬身抱頭的哥哥身上,淹埋了躺在雪地睡著的爸爸和媽媽。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7日  星期六    天氣  晴

  

我終於看見了傳說中的西子灣,和那條通往世界盡頭的光道。

西子灣的美麗就讓DV存證留底,我和立桓玩得很開心,應該是還沒成為大人的緣故,所以可以無憂無慮。錢老師就不一樣了,直到夕陽西沉,她都一個人,用亙長的回憶對抗忽大忽小的海風。

我想過去找她說說話,哪知哥哥已經先一步走到她身邊,所以我留在後方看著他們融化在金色光芒下的那灘影子。

「我其實…」錢老師躊躇一下,莫可奈何地笑:「我其實很膽小,膽小又沒安全感。」

「不是練了一身空手道嗎?」

「那個啊…只是嚇嚇壞人罷了,我連出現在高雄的勇氣都沒有,怕會遇見他,遇見他和他的太太,又怕自己再次失敗。」

「失敗?」

「他來找過我幾次,我們只是喝茶聊天,但是,早在分手那一天我就已經下定決心了,下定決心不再留戀、不再回顧,哪知每次聽到他在電話裡的聲音、看到他熟悉的臉,我就沒辦法說『不』,我怕一旦說了,以後就真的無法再見到這個人。」

「道別,並不是不再和某個人見面,那只是放手,妳說妳沒有放手的勇氣,其實可以的。」哥哥不知打哪來的自信,然後將這樣的信心給予了錢老師:「妳讓安琪開朗多了,那就是一種力量,至少是我所沒有的力量。」

錢老師側過頭,揚起一股玩笑精神:「你硬把我拖來西子灣,是想報答我嗎?」

「呵!我是落井下石。」哥哥不改惡作劇的回答方式。

錢老師停止嘻鬧,再次凝視洶湧大海,她的心緒隨著逐風飛舞的髮絲,紛紛擾擾地拍打側臉,她傷楚而迷惘的側臉。

「我可以嗎?真的可以放手嗎?」

「不要緊的,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吧!」

「如果放手了,會不會什麼都沒有了…?」

「妳不是擁有許多了?」

她緊緊、緊緊顰眉,抓陷環抱的雙臂,就在露出快掉淚的神情之際,深深呼吸,吸了飽滿的鹹味,驀然舉起雙手放在嘴邊,一股作氣喊了出去:

「再、見、了!」

「這麼小聲?」哥哥故意發出輕視的哼笑。

「再見!」錢老師賭氣地放大音量,瞪他。

「還差得遠呢!」

「再見!再見!」

「還不行。」

「再見!再見!再見!再見!再見─!」

錢老師豁出去般,痛快將一連串的「再見」喊出口之後,隨即摀上了嘴和即將脫口的哽咽,她傷心低下頭,埋進掌心裡。

哥哥把錢老師弄哭了。

立桓拎著釣上岸的魚興高采烈跑來,又在我身邊驚愕打住,他失了反應能力,就呆望錢老師痛哭失聲地靠在哥哥胸膛,我則定睛在哥哥環摟她的膀臂上,哥哥的膀臂溫暖強壯,我很清楚,因為他曾經那麼摟過我,曾經。

  

這一天,哥哥和錢老師之間的空氣起了化學變化,而我呢?我在看似無窮無盡的海面光道上迷失,迷失了方向。

也許,是因為那條亮晶晶的幸福道路並不是我的。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8日  星期日    天氣  晴

  

近中午,我們向飯店退了房。去程我和立桓坐後座,現在要回去理當也該如此,可是我故意站在門邊動也不動盯著準備上車的錢老師,直到她發現我。

「安琪,怎麼了?」

我才沒有怎麼了。

「我要跟哥哥坐。」

她愣一下,在後座特地挪一個位子給我的立桓也看過來,我孩子氣的要求倒讓哥哥頗為志得意滿:

「都這麼大了還黏哥哥呀?」

「你們是焦孟不離啊!」錢老師對他眨眨眼,替我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來,安琪,要上安全帶喔!」

平常,我不會主動黏哥哥,反而盡量試著在自己的生活中獨立,也因此,今天的哥哥比平常還高興,他不知道,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討他歡心。

回家路上,我硬撐著睏倦的眼皮和哥哥聊天,聽說坐在這個位子的人要負責和司機講話,免得司機打瞌睡,但是我忍不住呵欠連連,哥哥反過來勸服我。

「安琪,別講話了,睡一會兒吧!」

「不要,你打瞌睡怎麼辦?」

「放心,有錢老師在,我可以補眠,她開車。」他從後照鏡瞄了一下後座:「她開飛車,我們一下子就可以到家了。」

「這是你說的,罰單可要順便包辦哪!」然後錢老師對著後照鏡裡的哥哥報以亮麗的微笑。

他們又開始鬥嘴,哥哥的賓士車因此生氣蓬勃了起來,我和立桓則是安靜的一方,我沒辦法介入,介入他們愉快的吵架之中。

途中,哥哥接到「眼鏡蛇」的電話,他以開車為由掛斷了(平常他沒這麼快掛她電話的),錢老師順道提起立桓的電話也很多,大部份是學校女孩打來,使得原本想保持緘默的立桓終於開口抗議。

「不要說了,無聊!」

「嘿!還裝酷呢!這小子不只電話多,收到的情書也多,真想不通,你有哪點好?」

「是她們自己要寫的,妳去問她們哪!」

「那,」哥哥當作那是小孩子的把戲,輕鬆問道:「立桓有回信給人家嗎?」

「沒有。」

「我看這小子啊…八成只給喜歡的女孩子寫信。」

「很煩耶!」

立桓擺出「再說就要翻臉」的不耐煩,我稍稍回頭而遇上立桓著急得想說什麼的視線,才過一秒時間,他很快就掉向窗外光景,外頭再度經過古羅馬廢棄的遺跡,寂寞公路上他始終沒再和我四目相交。

  

回到台北已經晚上十點多,有個娑動的人影急急忙忙從家中竄出。

哥哥發覺不對勁,說了一句「小偷」,錢老師迅速追上前,拿出所謂嚇嚇壞人用的空手道撂倒不速之客。

立桓解釋給我聽,那些一氣呵成的動作是追擊和前勾踢。

哥哥打開大門之後,我是第一個衝進凌亂的客廳,直奔二樓房間,等到捻亮的桌燈照見抽屜裡排列整齊的日記本時,我那懸晃在半空中的心才跟著安穩下來。

還在,那八本日記本和兩卷DV影帶都在。

哥哥打電話報警,錢老師一面壓制小偷,一面叫立桓上樓探視情況,我在樓梯間遇見他。

「沒丟什麼吧!」

「好像沒有。」我不能確定,因為我只關心自己的日記和影帶。

「沒關係,我老姐已經制伏歹徒了,警察一來就沒事……其實現在也沒事啦!」

看得出立桓努力想讓我放心,但是他用「制伏歹徒」的措詞像極了新聞播報,害我忍不住失笑,惹得立桓又跟我鬧彆扭,不再理我。

後來哥哥過來詢問了我一次,他想知道令我那麼緊張的東西有沒有弄丟,坦白說小偷的下手目標不會是我的日記本和DV影帶,我的緊張是多餘的,但,它們是我唯一所擁有的。

我回到房間,還沒動手開燈,在黑暗中循著對面燈光,隱隱約約看見魔術師先生高瘦的剪影,他似乎又在練習變戲法,只要一張開手,就會有蝴蝶啦、汽球啦飛出來。

將遺書撕掉的那一天,我就決定不將乏味的白紙黑字留給哥哥,應該是彩色的、活潑的、奇蹟的禮物,有些張結在絢爛耶誕樹上的感覺,旁邊有五彩燈泡一閃一閃。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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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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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3:02
【9】

1999年8月10日  星期二    天氣  晴

  

立桓每天去球場練球,他常找我一同去,打球、散步、吃冰,幾乎成為我們的例行公事,我的死黨竟然會是男生,這點真叫我不可思議。

立桓射籃的命中率日漸進步,他也愈來愈有信心,說都是我的功勞,我不明白,因為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在旁邊看,偶爾散散步。

「我不想在妳面前太丟臉,只好拼命練球了。」

「我又不會笑你。」

「反正就是不行。」他天經地義地瞧我一眼,帶著亮眼的笑靨:「怎麼樣?對現在的我刮目相看了吧?」

才沒有。我認為立桓的進步是他努力的成果,是很正常的事,真搞不懂男孩子的自尊怎麼會那麼高?似乎「刮目相看」比「努力的成果」還重要。

  

為了星期天家裡的遭竊事件,哥哥必須抽空再跑一趟警局,要做筆錄還是提出告訴什麼的,我求他半天才肯讓他點頭帶我一起去。

透過門上小隔窗,看得見小偷先生坐在哥哥對面低垂著頭,好像是一株好幾天沒水喝的三色菫,我稱他小偷先生,是因為他今天換上襯衫和西裝褲,除了下巴沒理乾淨的鬍渣外,活脫是位公務員之類的善良公民。

如果男生的自尊真那樣高的話,那麼小偷先生怎麼會想當小偷呢?

他始終沒把頭抬起來,悶著聲音回答警察的話,我後來才了解,原來失業和生計可以讓一個人拋棄重要的自尊。

「你會告他嗎?」路上,我問哥哥,純粹想知道小偷先生的境況。

「安琪的想法呢?」他凝神在面前的擋風玻璃,顯然也在思索這個問題。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這不能成為偷竊的正當理由吧!不過…就因為這樣,他才不得已啊!」

糟糕,我自己也陷入兩難,本來就可以二分為情有可原的犯罪和惡意的犯罪嘛!哥哥笑說我害他愈來愈拿不定主意。

我有白血病,生活無虞;小偷先生很健康,卻得為了生活做壞事。如果要他和我交換,不知道他肯不肯?

若是哥哥決定告他,或許小偷先生只需坐幾天的牢;若是他像我一樣疾病纏身,那麼,仍是一個囚犯,是一個被判無期徒刑或死刑的囚犯。

連小偷先生都比我幸運多了。

  

我低潮的情緒持續到下午,如果沒去看小偷先生就不會胡思亂想了,那種感覺很像眼睜睜看著房間愈來愈凌亂、廢物愈積愈多,卻懶得動手整理,所以更加心煩。

不行,一定要清出一些雜物。首先,便是那封何筱琴寫給立桓的信。

剛好,立桓來到窗口下揚聲喊人,要找我一起練球,我順道將那封信帶下去。

「我正想找你呢!」我說。

「找我?」大概平常都是他找我,因此現在他挺受寵若驚的:「什麼事啊?」

「這個給你。」

我遞出那個漂亮信封,隱約還聞得到它的清香呢!立桓並沒有馬上拿接,只是瞪大眼睛注視上頭那輛悠閒的腳踏車,而滿把雛菊依舊開得燦爛。

我正奇怪他的沉默和倉惶時,他慢吞吞抬頭看我,表情不怎麼自在:

「給…要給我?」

「嗯!」

他應該察覺得出「這種信」的意義才對呀!錢老師說他常常收到,那為什麼還不快點收下?我的手酸了。

「啊!」聽到我沒來由的輕呼,他也受驚地僵硬起四肢:「這不是我寫的啦!你以為是我寫的?」

「咦?啊?」

「有人託我轉交給你,你認識何筱琴嗎?她跟我同班,哪!」

然後,立桓的精神沉落了些,恍然大悟彷彿更把他推落深淵一樣。他遲疑片刻,將信封接下,當場拆開,迅速閱讀完畢,再用不冷不熱的語調問我:

「妳知道她寫了些什麼嗎?」

我歪著頭,想開他玩笑:「她說她喜歡你?」

剛說完,立桓抿起嘴,抿得很緊,幾乎拉成一條堅韌的唇線,並不好受的樣子。

突然,立桓雙手一錯,撕開了信封和信紙,我看著那輛腳踏車、雛菊和何筱琴大人樣的筆跡應聲裂為兩半,頓時覺得立桓好殘忍。

「你在做什麼?」

「妳明知道她寫的內容,幹嘛還把信給我?」

「……?為什麼不能給你?」

「我最討厭這種東西!妳為什麼…為什麼偏要做這種事?」

這種事?他用的詞彙好像那是可憎、噁心的,當然也牽連到做這種事的我。

「我又不知道你討厭收信,人家拜託我的事,當然要做到啊!而且,只是信嘛!大不了把它丟掉,你幹嘛對我發脾氣?」

我有點生氣了,但立桓的憤怒又比我大得多,他咬著下唇怨怨瞪我,那怨懟是來自他長久以來的難言之隱。

「少多管閒事!難怪我最討厭女生!」

我正張大嘴,他已經掉頭跑開,傳說中的「憤而拂袖離去」就是這樣吧!不過現在是夏天,他沒有袖子可以甩,不然會更可笑。

  

基本上,這整件事本來就好笑得可以,立桓莫名其妙地對我生氣,所以我也氣他。

晚上,我賭氣不開窗,相信依立桓那種彆扭的個性他也不會。哥哥說我今天怪怪的,我便跑上樓把自己關起來,免得他問東問西。

我到現在還想不透,為什麼何筱琴的一封信會把事情弄得這麼糟呢?最糟的是我連吵架的原因都不知道,我和立桓,算是吵架了嗎?

不想了,不想了。如果真是吵架,也是立桓先開頭的。哼!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11日  星期三    天氣  晴

  

昨晚入睡前,我都還氣呼呼的,今天一覺醒來,全身力氣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半夜趁著我被記不起來的夢境拖拉走,它便溜出窗外了。

我勉強靜下心拼湊出幾塊拼圖,最後在難耐的情緒下走到窗口,先將窗戶推開一個小縫,房間馬上鑽進細暖的風絮,夾帶柏油路面被曬熱的氣味,今天是個大晴天。

當窗子全部推開,我不禁怔然望著對面緊閉的窗,這才發現自己其實不是要尋找力量趁夜出走的痕跡,而是對面熟悉的人影。

蘭嫂替我送牛奶進來,見我呆呆的,於是說:

「昨天很晚睡喔?不然怎麼今天賴床到中午啊?」

晚睡也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因素也許是生氣,生氣讓人容易疲倦。

  

下午,錢老師遲到了將近十分鐘,她不曾在家教課遲到這麼久的,我步出房間,循著說話聲朝樓下探去,聲音的主人一個是錢老師,一個是哥哥,客廳核桃木桌上擺著瓶瓶罐罐的花草茶葉。

「哪有人一口氣買這麼多茶葉回來放呀?又不是要囤積乾糧。」

錢老師不吐不快地吐槽,哥哥也不甘示弱,霸道地要她克盡本份就好。

「我想聽的不是這種沒建設性的意見,是因為妳對花茶有研究才想問問這些貨的品質怎麼樣,我可不想讓安琪喝壞肚子。」

「哈!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改走氣質路線啦?原來是想討安琪歡心。」

「誰叫妳常常請安琪喝茶,害她也上癮了。」

「是,是。」錢老師隨手揀起一瓶茶罐,一面尋找標示的原產地,一面經驗老道地說:「這種事急不來,應該要多多去各家的茶店嚐嚐不一樣的花茶,久了,自然就有心得了。」

「我哪懂得什麼茶店,還是請妳帶我見識見識好了。」

哥哥這麼一說,錢老師打住反覆翻轉茶罐的動作,思索片刻,只將圓溜溜的大眼睛抬移到鏡片中間的位置:

「你這是…在邀我嗎?」

「唔?」哥哥真奇怪,也跟著她定格,使得快要完成的領帶結又慢慢在胸口前鬆了開來:「邀妳?」

「你剛剛那樣說,不就是在邀我嗎?」

「呃…這個……」

不敢正視錢老師的哥哥有點手足無措,看起來笨笨的,他平常不是這樣的。

錢老師趁哥哥不注意的當兒,淺薄的唇角蕩開了淘氣的笑漪,然後又被她刻意收斂起來:

「如果是的話,我倒是無所謂喔!」

「啊?」

「反正暑假我閒得很,可以充當你的指導老師,不過你要請客。」

哥哥先是詫異地注視她跩得可以的神態,直到逮著錢老師再忍不住的會心微笑時,這才動手將領帶重新打好,抬起頭,快樂地接受:

「請多指教。」

我真不懂,怎麼錢老師和哥哥的爭鬥總能愉快收場?而我和立桓難得一次的吵架卻演變為難受的冷戰。

「怎麼了?」

錢老師奇怪我忽然停筆不動,我卻不希望這時候有人問我「怎麼了」,那根本不能用三言兩語就解釋得清楚。

「我不會。」

「不會?」她又看看題目,肯定剛剛才教過我:「哪裡不懂呢?公式還是換算?」

「……都不會。」

錢老師拿住原子筆的手擱在桌面,我斜盯著細長筆桿沒什麼動靜,卻猜得到她雪亮的目光一定看出我說謊的端倪,所以暫時把功課擱在一邊。

「安琪,是不是發生什麼事?要不要告訴我?」

錢老師真的很漂亮,隨意束髮的優雅側影純潔地倒映鏡中,越過她,我也照見自己纖薄的影子,長髮梳起稚氣的公主頭,垂披在淺藍襯衫上,看起來好小。

「我可不可以跟妳一樣?我覺得自己好像長不大,時間前進不了,一直停留在十五歲。」

過了這個暑假,立桓就要成為高中生了,而我還在國中部,365天前也是。

「怎麼會這麼想?量過身高沒有?我覺得妳長高了,身材修長,很有當模特兒的料喔!」

「我還是想跟妳一樣。」適合待在哥哥身邊的不是模特兒。

「跟我一樣有什麼好?」她撐起頭,雲淡風清地凝視我:「快三十歲了,還是孤家寡人,一事無成,連男朋友都拱手讓人了。」

這樣有什麼不好?男朋友走了,換來哥哥的關心和呵護。

「錢老師,妳會喜歡哥哥嗎?」我還是問了。

她先愣一愣,對我困惑地皺起眉頭,當我說了什麼笑話而迸出笑聲。

「康先生?他呀…如果我是他妹妹,一定愛死他了。」

錢老師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希望她是認真回答我,因為我就很認真聽進她的答案。

錢老師離開之後,我站在房間中央,仰望高懸的鈴蘭吊燈,開始繞著它轉圈,腳下輕飄飄的關係,我愈轉愈快,沉浸在一陣暈眩、起飛的快意中,門開了,我一骨碌撲跌到哥哥懷裡。

「安琪?」哥哥扶捧住站不穩的我,問:「妳在玩什麼呀?」

我的腦子和感官還在天旋地轉,沒辦法說話,卻因為豁然開朗的喜悅而笑個不停。哥哥帶我下樓吃飯不忘叮嚀我少看綜藝節目,免得把節目中不好的遊戲學起來玩。

  

依照我的推理,錢老師不是哥哥的妹妹,所以她不會愛他。

哥哥的妹妹是我,而我很愛哥哥,很愛很愛。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12日  星期四    天氣  陰

  

到現在為止,我都不曾再遇見立桓,他很倔強,抵死捍衛著自己的窗口。

我們已經整整快兩天沒交談、沒見面了,客觀來說,這並不算什麼,兩天的日子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卻好難過,難過到連陰天都可以影響我的心情。

中午,陪蘭嫂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我站在收銀機旁看見他和何筱琴走在一起,他們和一般行人一樣穿越十字路口到另一頭去,那兩人在陰暗天色下的身影,衣服顏色格外深重,重得叫人不得不定睛在他們並肩的輪廓上。收銀機「鏘」地一聲打開,我嚇一跳,感到有什麼東西也跟著洴發出來。

酸酸的,一碰到我所有快樂的、不快樂的情緒,就可以腐蝕出白煙漫溢的臭味。

我有預感,今天他依舊不會打開那扇窗,而我也見不到他,我只能透過超市的骯髒的玻璃目送他背影,離我愈來愈遠。

我說不出的難過。

錢老師趁著家教的休息時間關心問起,我和立桓怎麼了?

我沒辦法再逞強賭氣,那根本不會讓我好過一點,當我的心臟因為錢老師的問題而用力扭絞時,差點擠出我的眼淚,我不知道我們怎麼了,但願我夠聰明。

我好難過,真的。

  

半夜,差不多快十二點,我們家電鈴聲大作,我是在睡夢中被驚醒,哥哥還沒就寢,所以他很快就到一樓開門,那位不速之客是我們壓根兒也料不到的人。

「小明?」哥哥見他滿臉淚痕地站在門口,下意識探頭晃晃外面:「你一個人來嗎?」

「奶奶…奶奶……」他抽咽幾下,馬上就放聲大哭。

哥哥費了好大工夫才問清楚狀況,原來是蘭嫂在家裡洗衣服洗到一半,想起身鬆鬆筋骨時,突然倒了下去,小明叫也叫不醒。

哥哥開車載著我們趕到蘭嫂家,再送她到醫院的急診室,索幸沒什麼大礙,只是操勞過度、營養不良的問題。

在哥哥的堅持下,還是幫蘭嫂辦了住院手續,她要在醫院觀察一天,而小明自然就先在我家住下來,他真奇怪,自己的鄰居不找,怎麼偏偏跑了一公里的路來向我們求救呢?

哥哥把小明在客房安置好之後,走出來低聲對我說:「他好像很累,一下子就睡著了。」

「我還以為他會傻傻地待在家裡大哭呢!」

「他平常只是故意不懂事,沒有父母的孩子總以為自己應該得到更多。」

說到這裡,哥哥猶豫地住了口,他拍拍我的頭,要我快點回去睡覺,我曉得他想到了什麼,我們也是沒有父母的孩子,太多的幸福似乎便是一種奢侈。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13日  星期五    天氣  陰

  

如果沒特別注意,根本不會發現這個日子,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

不甘無聊的西方人設計出溫馨的感恩節,當然也發明了不祥的黑色星期五。我並不迷信,但神秘的數字組合讓我覺得今天就是不太一樣。

就算哥哥和蘭嫂都不太理會我的提醒,就算到了晚上九點半也沒什麼大事發生,我依然堅信咒語的效力,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

  

沒有了蘭嫂幫忙,早餐和午餐我都吃外買的,錢老師知道我們的窘境,說晚餐要來救濟我們。

「你會下廚?」

哥哥又開始抓錢老師把柄,錢老師轉過身,故意心平氣和地請教他:

「請問我這張臉哪裡寫著不會下廚啊?」

「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想,妳會不會直接用手刀切菜。」

「呵呵!你要是再不滾出廚房,我就剁了你來下菜如何?」

於是,我和哥哥乖乖在客廳看新聞,不到五分鐘,他又不放心地起身,說忘記交待瓦斯在哪裡,我便順勢搭腔:

「那我也一起幫忙好了。」

哪知我們兄妹倆一來到廚房門口便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雖然只是背影,那卻是我們從沒見過的錢老師。

她背對我們正在切青蔥,穿起蘭嫂平常穿的圍裙,長長的頭髮用一個簡單的藍色髮圈束起來,露出赤裸的細白頸子,錢老師的頸子美得就連美術館裡那些女神的石膏像也望塵莫及,下廚的女人果然最有女人味,她低著頭專心「咚咚咚」地切菜,畫面如此溫暖,叫人捨不得移開視線,哥哥就看得出了神,有些詫異、有些心動。

我抬頭望他,哥哥心情複雜地別過頭,決定不打擾錢老師,又回到客廳去。

後來,錢老師的廚藝果然讓我們大吃一驚,連我都很難想像她這樣會功夫的人能燒得一桌好菜。

「我刻意學了好久的,可是,又有什麼用?」她緩緩攪動著翡翠羹湯,幽幽然自嘲起來:「留不住想留的人哪!」

為了討人喜歡,她留了長髮,也學會作菜,現在只能為了當初的傻勁悵然一笑。

哥哥看了看她,低頭喝湯前這麼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口福的。」

錢老師的手離開調羹,沾滿洋蔥味的指尖掩飾性地掠過頸子上髮絲,然後俏皮地說:「是呀!你們要好好謝謝我。」

我說不上來,現在的錢老師似乎不再為了別人而難過,頂多,她暗暗緬懷著自己逝去的流金歲月而已。

晚餐後,我們幫忙收拾碗盤,哥哥客氣地問:

「需不需要幫忙洗碗?」

錢老師上下看他一回,扔了一張菜瓜布過來:「當然要了,這晚餐你也有份吧!」

他們一起洗碗的時候也頻頻鬥嘴,我悶悶地上樓,那裡好像容不下我。

  

九點過一些,才拉開窗簾就撞見立桓從對面窗口探出半個上身來,他並沒有跟我一樣吃驚,嚴肅的視線投向下面轉角處的巷口,錢老師和那個憂鬱的男人在一起!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位氣質很好的女人,挽起高雅的髻,姣好的身段,是會讓人聯想到琵琶、古箏的女人。

事情的緣由是這樣,女人是男人的妻子,她先來找錢老師,半個鐘頭後男人才出現,應該是追著妻子過來的。他們三國鼎立,對峙在不怎麼明亮的燈光下。

如果我的解讀沒錯,那個壓抑憤怒而又高高在上的女人要找錢老師談判,或許她抓住了什麼把柄,所以錢老師絕少開口,神色憂傷。

男人護著錢老師,因此幾度和妒火中燒的妻子槓上,我還能聽見他們激動的對話。

直到女人崩潰,發狂似地攫住錢老師,連男人也拉不開,立桓情急之下叫了聲姐,我立刻跑下樓找救兵,現在一定要有第四者出現,這樣才能打破魔鬼三角的僵局,把錢老師解救出來。

「哥哥!哥哥!快出來,錢老師有麻煩了……」

我的聲音聽起來極為歇斯底里,他連搖控器都來不及放下,就被我跌跌撞撞地拖出去,不知道我在情急中勉強組織好的解釋能不能讓他聽懂,總之哥哥一見到巷口的那三個人,神色便轉為凝重、了然。

「我知道你們交往過,也分手了……我都知道,可是……」女人的氣燄不只有憤怒的原素,還有長久潛伏的怨懟:「可是現在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為什麼不能給我機會和他好好開始?妳說!我真的擁有自己的丈夫嗎?」

女人在昂貴的口紅上咬出齒痕、強忍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的同時,我領悟到原來受害者不只有錢老師一個人而已。

男人出面,溫和地勸服女人別再說了,這裡是大庭廣眾,不適合談這種事。

這種事?男人用一種看似普通的修辭將三人的糾葛簡化,我不禁要想,他也能將「這種事」簡而易之地解決嗎?

「對不起。」

當男人試圖幫錢老師脫困,錢老師竟然開口向女人道歉,她說的那三個字誠懇而自責,她隆重的鞠躬令在場所有人措手不及,包括在樓上的立桓與樓下的我。

錢老師又說了一遍,女人一時之間乍似無話可說地別開臉,停止任何攻勢。

這時,哥哥從我身邊走開,他一走,周遭空氣驀然空曠,竄進幾襲冷颼颼的風。因為哥哥的出現,錢老師驚訝萬分。

「你好,蔽姓康,單一個明字。」

哥哥伸出手,男人遲疑片刻,才和哥哥握手問好,哥哥一切動作如此自然合適,他將他的手安放在錢老師肩上,說著一件美好的事情:

「還沒機會讓你知道,我和立涵正在交往。」

他不稱她「錢老師」,叫她「立涵」,立涵,在哥哥的口中晉身為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情人名字。

錢老師瞪著哥哥,她八成是失去招架能力,所以只是瞪著。而我心裡很明白哥哥在說謊,明明知道了,我多希望不曾聽他說過,只要闔上眼,再睜開,就會發現這盞路燈下的光景只是一場夢。

「這種事」落幕之際,男人顯得既放心又落寞,也因此他看起來蒼老好幾歲,護送妻子上車之後,走向哥哥和錢老師道別。

他再度握住哥哥的手,抑住千頭萬緒,將兩人看一遍,用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反覆說:

「立涵有你在身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這樣的結局,雖然殘餘一絲遺憾,不過,既然男人嘆息著「真是太好了…」,我想故事就這樣最好。

車子在夜色中離去,錢老師恬靜的神情像在為多年的好友送行,許久,才瞄向哥哥,哥哥尷尬地回望一眼,她依舊似笑非笑地瞅住他:

「拿著一個搖控器跑出來,又誇下海口……你到底想幹嘛?」

哥哥將順手帶出來的搖控器拿起來瞧一瞧,又不自在地放下:

「還不是想救妳。」

「謝啦!」

「不用客氣。」

哥哥面向沒有星星的天空,台北上空佈滿落塵和烏雲,堆浮著整座城市霓虹燈的橘光。

「安琪問過我,會不會喜歡你。」錢老師也抬高頭,卻不是真心想看瑰魅的天空:「本來不會的,如果今天你沒出現。」

因為哥哥今天那麼適時地、體貼地出現,所以,錢老師就注定要喜歡上他了。

哥哥沒有說話,低垂的眼眸刻劃著無法言喻的多情,錢老師或許懂得那雙眼神的意思,所以她也不動,輕鬆閒逸地對哥哥微微笑。

我,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下,感到冷風轉大,在四周奔流打轉,而它又好像不曾存在,只有我孤立在原點,就一個人。

那時,我想起一件快要忘記的事,今天是黑色星期五。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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