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999年8月14日 星期六 天氣 雨
錢老師……錢老師……
她說謊了。
太陽透過絲簾,在天花板映出不規則光紋,隨風輕輕波瀾,躺在床上的我麻木僵硬,連視線都管控不了,我睜著眼,讓那發亮而詭譎的圖騰一步步佔據我死水一般的視野,我…猶如一片慘淡飄浮的枯葉。
中午,蘭嫂上樓叫我吃飯,我隔著門和她對話,還是不願起來。
「我不舒服,不想吃,睡一下就好。」
我也說謊了,親切的蘭嫂是我最不願欺騙的對象之一。
到底幾點啦?看不見時鐘,因為不想動。
蘭嫂又喊了幾聲,我沒應,紋風不動地躺著,或許她以為我睡去,過沒多久便安靜了。
然而蘭嫂的聲音一停,我頓時被無狀的恐懼包圍,那恐懼在空氣中驟然膨脹,我掙脫棉被,將自己沒命似地往牆角縮,隆鼓的涼被猶如藏了一頭可怕的生物,隨著我急促的喘息,它也沉重地呼吸著,我認得這頭醜陋的怪物,名叫「厭惡」,對我自己的厭惡。
我討厭說謊的自己、討厭不能替哥哥高興的自己、討厭故意排斥錢老師的自己。
於是我逃出房間,逃出隨時受蘭嫂關愛的家,逃出昨晚的街角,後來下雨了。
天空陰沉了好多天,終於下起傾盆大雨,在轟隆雷聲的催趕下,我躲進麥當勞騎樓,一旁也有兩三個和我一樣舉目觀天的路人。
是立桓先發現我。我剛放下撥理頭髮的手,他已經撐著傘佇立在濕漉漉的馬路上,我不太能認得出來,他藏在雨的簾幕後的神情白茫而扭曲。
立桓走進騎樓內,收下淌水的傘:「給妳用。」
他主動和我說話,我卻沉默著,也沒伸出手,縱然欣喜,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他沒輒看了我一下,將傘遞得更過來:
「妳一感冒不就糟了?趕快回家吧!」
你知道嗎?今天我的心情跌到谷底。如果你知道,一定會安慰我。
然而,當他把將傘塞進我手中之際,那些鬱悶的心事登時被排開了,隨著路面豐沛的積水滑向涓涓小溪,流入大海,什麼哥哥和錢老師都再不要緊,我只顧著注視衝進雨中的立桓。
我不想再次目送他離開我的背影,不要走,我好孤單。
立桓的衣角被拉住,他莫名其妙轉過頭,對追上來的我瞪大眼睛。
我沒放開捉拉他衣角的手,所以他動彈不得,只得問我:
「幹嘛?」
我不躲開這場雨,凝著他,任由轉大的雨打在臉上,痛痛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們別吵架了,好不好?」
「唔?」
「我們別吵架了……」我的視線終於模糊了,並不是這場雨的緣故:「不要了……好不好?」
他鎖著眉望了我好久,伸手拿走那把傘,撐開,舉高,高過我們兩人的頭頂,我和立桓之間小小的面積上便不再有雨,隔絕了它,立桓日漸沉篤的嗓音變得格外清晰、貼近,近得像是在我耳畔溫柔私語。
「笨蛋,妳不能淋雨呀!感冒怎麼辦?妳又會昏倒了。」
他一面教訓我,一面用掌心幫我擦拭額頭上的雨水,後來察覺到不妥,才尷尬地把手背到身後去。
「你不生氣了?」
「一開始,本來就是我無理取鬧,對不起,安琪。那個…我找過何筱琴,拒絕她了,呃…這麼說好像有點臭屁喔!總之,那件事我自己處理好了,不會再把妳扯進來。」
他緊張地解釋,而我有點生氣,有點委曲,我怎麼會在意何筱琴?我在意的是我們不吵架了啊!
「我一直都想向妳道歉,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仔細想想,要我這麼正式地跟女生道歉…還是第一次呢!反正…這個…妳知道嘛!我的意思是……對不起。」
沒等立桓說完,我伸出右手,慢慢將他拳頭裡的手指撥開,再輕輕握住,抬起頭,我猜,我的笑容已經勾勒出最圓滿的彎弧,新月如鉤,懸掛在他夜般黑的瞳底。
「那就是和好了,對不對?」
我問,他點點頭,乖乖和我握手言和,然後朝褲袋裡搜找一會兒,掉向我:
「妳有沒有手帕?」
「沒有。」
「女生不是都會帶手帕嗎?」
「誰說的?」
都怪電視亂演,女孩子的手帕成為是給男孩子包紮傷口或擦汗專用的。
「那我們走快一點吧!妳都淋濕了,要趕快擦乾才行。」
不對,我弄錯了,原來在現實生活中,我的手帕是要給我自己用的。
我們在路上一前一後地奔跑,我先注意到周遭行人的輕便,立桓這才「啊」一聲,訥訥將撐傘的手放下,和我一同觀望天母豁然的晴朗,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到底是什麼時候停的啊?」
立桓不死心,還對歇了雨而格外淨亮的天空追根究底,我則不經意觸見自己的手穩當停留在他掌心,方才他一路拉著我跑,現在竟然忘了鬆開來。
我的視線斜向不遠的行道樹,樹下站著魔術師先生,他也正收起傘,望向我們這邊,整棵木棉翠綠的枝葉結滿寶石般的水珠,粼粼發光,燦爛得跟魔術師先生的笑容一樣,說不出為什麼,但我明白他是為了我們而高興,而夏天鮮豔的顏色正值明亮。
我悄悄反牽住立桓的手指,沒叫他察覺,他正忙著閃躲濺起的積水,這份對立桓的珍惜,讓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深深靠近。
他回頭對我笑:「太陽這麼大,一定很快就能把妳曬乾了。」
好暖和啊!自雲縫灑下的陽光和立桓的手,是我眷戀、思念的溫度。
我和他,什麼也沒弄清楚就冷戰,又沒刻意解釋便和好,好像那些不愉快的對白、氛圍都不曾發生過,猶如落在柏油路上的夏日陣雨,一下子就被豔陽蒸散了。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15日 星期日 天氣 晴
我被蚊子叮了,在右臉頰的下方,紅紅凸凸的圓暈,乍看像青春痘,好癢。
蘭嫂對蚊蟲向來嫉惡如仇,哥哥又是個注重衛生的人,所以我已經好久沒在家裡撞見蚊子出沒,這個小腫包應該是上午陪立桓去練球時中獎的。
立桓打球扭傷了腳,剛開始我要扶他,他不肯,堅持自己可以走回去,難道男孩子的自尊在這種節骨眼上也不肯罷休嗎?
後來他不要我一直扶著他,說他很重,我的手會斷掉,所以就近找了一家骨科進去。這經驗真特別,從前都是別人陪我進醫院,今天不一樣呢!我陪在立桓身邊看著他被熱敷、針灸、包紮,當醫生囑咐一堆注意事項時,我便熱心地點頭。
最後,醫生借給他一副柺杖,立桓原本懊惱的心情才見好轉,因為新鮮,我們兩人一路玩著柺杖回去。
「好渴,今天沒吃冰。」例行公式少了一樣,我們都覺得不對勁,立桓準備往冰箱走:「我看看有沒有什麼涼的。」
「我來看就好。」
三步併作兩步跑進廚房,他們的冰箱除了一些冷凍食品和水果之外,並沒有我們渴望的冷飲。我心血來潮提議要做百香果汁,他便興奮地坐在沙發上等著我把兩杯加了冰塊的果汁端出來。
「我平常喝得比較酸,你呢?要不要多加一些蜂蜜?」
「不…不用了,我也喜歡這樣喝。」
騙人,明明剛才臉比酸梅還皺。
「妳好厲害,會做果汁,跟蘭嫂學的?」
「不是,哥哥常做果汁給我,看多了,就會了。」我吸吮一口淡橙色的甜液,發現還是哥哥做的略勝一籌:「哥哥也會做飯,不是太好吃,不過蘭嫂說他是新好男人。」
我驕傲地炫耀,立桓卻若有所思地咬住吸管,我看他根本沒在喝,只是咬著。
「你在想什麼?」他常常會出現這樣的表情,我很想瞭解。
「你哥哥…應該是那種什麼都很行的人吧!我聽老姐說過,如果沒有人能像他那樣照顧妳的話,他就要娶妳了。」
我猛然咳嗽,嗆到果汁了,他怎麼會知道?我覺得真不好意思。
立桓等我平靜下來,認真又疑惑地追問:「這不是擺明妳非他不嫁了嗎?這個世界上…有誰可以那樣照顧妳的?」
哈哈!他到底知不知道法律規定兄妹是不能結婚的?為什麼會將哥哥的比喻當真呢?我已經盡力忍住快掙脫的笑意,以免嘴裡的果汁噴出來。
「你啊!立桓你也很照顧我。」
立桓一聽,馬上慌亂地咬住爛爛的吸管,避開我的眼,我不懂他的靦腆所為何來,只覺得自己右邊面頰好癢,明知道愈抓會愈癢,就是忍不住嘛!抓了抓,現在大概和立桓的臉一樣紅吧!
我和立桓也會感情很好地打打鬧鬧,不過再怎麼樣,他都對我保有一定的禮貌和維護,有時候,當我們坐得靠近一點,近乎要碰到肩膀,他會自動往旁邊挪過去,姿勢十分挺拔端正,雖然我們已經和好如初,但不代表立桓古怪的彆扭會因此消失。奇怪的是,偶爾他莫名奇妙的尷尬也會傳染給我,我不怎麼敢正視他的眼睛,然後我們兩個都會陷入不知該說什麼好的沉默。
「我哪…哪有照顧妳?今天還是妳扶我去看醫生呢!」
他這麼說,我霎時間分不清在胸口脹滿的暖意是感動還是感激。
原來,我也能照顧人啦…?原來,我不是一直都是個受惠者?
當立桓舉舉纏裹紗布的腳踝向我道謝時,一種衝動,令我想緊緊地抱住他,像電影中的劇情那樣,不然我快要潰堤的歡愉無法寄託。
我沒有那樣做,我們不是在拍電影,所以我向他借綠油精,趁他離開順手又抓了兩下臉頰,然後,靈光一閃!
那隻叮咬我的可惡蚊子,在吸了我的血之後,會不會也得白血病呀?如果會,那換個角度想,我體內生了病的血…不就成為另類的殺蟲劑嗎?應該建議化學公司加以研發,說不定真的可以造福人類喔!
「咦?妳心情不錯喔!是不是有什麼好事呀?」
錢老師一邊檢查我的算式,一邊好奇問我,我停下拼圖的手和輕哼的歌曲,不置可否地應了聲。
「嗯!」
繼續將靛色的光滑紙板壓入凹凸對稱的拼圖中央,離遠一點端詳一番,不由得升起滿足的成就感,我的拼圖,完成二分之一了。
後來錢老師下樓幫蘭嫂準備點心,因為時間拖得特別久,所以我出去看究竟,在樓梯口就發現蘭嫂焦急地在廚房門口躊躇不前,一盤西瓜擱在客廳桌上,小明淨瞪著它脹紅了臉,他鬧脾氣的時候就會這樣。
「作業一個字都沒寫,你跟人家休息什麼?就算你可以休息,這西瓜也是我買來、我切的,你要吃就得問我可不可以,就算我說可以,你還要懂得說聲謝謝才行。」
錢老師大姐頭的姿態又出現了,她由高往下面對氣呼呼的小明,一派無法通融分毫,小明粗暴地揮開那盤西瓜,盤子沒事,西瓜碎片掉了滿桌。這時,蘭嫂看不過去,打算出面安撫那兩個人,錢老師先一步跟她講:
「蘭嫂,妳放心,我是老師,知道分寸,妳先幫我把水果端上去給安琪好不好?」
蘭嫂八成不曉得錢老師是位空手道黑帶五段的老師,所以她勉為其難地上樓來,我在回房間之前,聽到錢老師又是一陣嚴厲的說教。
「在我面前,你把你爸媽搬出來有什麼用?不要以為小孩子用哭的、用鬧的就有用,妳奶奶是因為疼你才不罵你,那些不認識你的人就跟我一樣,一點也沒必要疼你,你如果懂事,自然就不會挨罵。現在把作業做完,做完之後你要吃幾盤西瓜也沒人管。」
小明咬緊牙根,堅持許久,終於吐出幾個走調的音:「我要叫我爸媽來罵妳。」
「他們來,我就連他們一起罵,生了孩子就要養,連動物都知道,你也一樣,有人照顧你,就要懂得孝順,你寧願不要有奶奶嗎?」
之後,我再沒見到小明的表情,但樓下安靜多了,也不曾聽過小明任性的叫囂,我相信錢老師有她的一套,倒是蘭嫂仍然憂心忡忡,她神情木然地面對盤子裡水份豐沛的西瓜,喃喃對我也對她自己說:
「其實錢老師可以不用那樣,真的沒關係,那孩子可憐,我還覺得給他給得不夠。每次在路上看到別人家和樂融融,他不是看得特別久,就是故意不去看,他不要我去他學校,好像很丟臉,同學沒有人是讓奶奶照顧的。我知道他為什麼總是不聽話,只要事情鬧大一點,也許他爸媽就會注意到他了,可是我早就不抱希望他們有一天會回來,那孩子卻還在等,唉!我真的沒關係……」
我覺得蘭嫂很傻,也許她付出了一切,小明也不會在乎,但,只要能見到寶貝孫子的笑容,再多的辛苦也都能一筆勾銷,如同我和立桓,我們握手言和的那一天,所有不愉快的情緒也就煙消雲散了。
咦?會是巧合嗎?我回顧過去寫過的章頁,日記裡提到立桓的片段似乎隨著日子有增無減,我想留給他的位置已經不再是小小的一角,而是更多更多。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16日 星期一 天氣 晴
早上是哥哥把我搖醒的,我喜歡他來叫我起床,感覺像哥哥整個晚上都待在床邊陪我。
哥哥說他馬上要出門了,要去溪頭,那不是一般的開會地點,因此我多問一句。
「你要去開會嗎?」
「不是。」猶豫一下,後來才決定告訴我,我隱約嗅出他難以啟齒的顧慮:「我和錢老師一塊兒出去,聽說溪頭最近整頓得很不錯,妳記得嗎?我們去過的。」
「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明天晚上吧!」
「這兩天,都不用上班嗎?」
「哥哥請假,哥哥的休假還一大堆呢!」
他從沒為了遊玩的事請假,從來沒有,因為他是工作狂,現在卻把我丟給了蘭嫂。
「為什麼只有你跟錢老師?我不能去嗎?」
我問得快速而任性,哥哥稍微怔住,我明知道自己應該裝傻的。
「哥哥想藉這個機會好好想一想。」他坦然地告訴我,告訴我他此刻的無助:「我有話想對錢老師說,而那些話…自己必須先想清楚才行。」
那些話,哥哥不打算讓我知道太多,但我不笨,沒笨到察覺不出來。
「安琪,有事打手機給我,再見了。」
哥哥的道別,令我驚惶地望住關掩的門,擎天崗上看著風箏飛上去的光景在我房間歷歷在目,我被遺留下來了!
我猛然推開棉被下床,奔趕到樓梯口,光腳的跑步聲讓哥哥奇怪地回頭看。
「安琪?」
「不要去……」
「唔?」
天知道我打哪來的莫大勇氣。
「不要去,哥哥。」
他問我為什麼,我答不出來,所以哥哥開車載著錢老師離開;因為我答不出來,只能蹲坐在晦暗的樓梯口,聆聽引擎聲響漸行漸遠。
我喜歡看哥哥半挽起襯衫袖子,露出他硬實的手臂,那上頭戴著一只釉黑的BOSS腕錶,每當他因為別人的話而發聲笑,那好看的手臂便會高舉到太陽穴旁邊,沒什麼意義地梳理一下他濃密的黑髮。最近,那樣的哥哥總是對錢老師那樣溫柔地微笑。
獨自留在樓梯口的那幾分鐘內,磁磚的冰涼使我不禁環抱曲躬的身體,我竟偏偏想起了從前化療的日子,失去了頭髮、失去了正常飲食的權利、失去了鏡中的自己。
我什麼都沒有了………
「安琪,他們都不在,明天我們也去玩好不好?」
我抬頭朝對面窗口的立桓看,擱下筆。他興沖沖問我,我突兀地反問他。
「你要不要吃芒果?」
「啊?」他果然會意不過。
「蘭嫂切了一盤,我吃不完。」
於是立桓到家裡客廳坐,和我一起分享甜得過頭的芒果,他說芒果還是冰的好吃,再把話鋒轉到明天去淡水玩的邀約,他也轉得很突兀。
我含進冰涼爽口的果肉,覺著世界因為注入了飽滿的甜液而變得和諧安穩。
「去淡水看海嗎?我們才剛玩過西子灣呢!」
「那有什麼關係?海又看不膩,而且…不看海,去嚐嚐淡水小吃也不錯啊!」
「你那麼想去嗎?」
我又將一片芒果送入口,我一直吃,立桓已經停下來了,失望的神色一目瞭然。
「妳真的不想去嗎?」
我想,應該是沒有理由的,之前說過,我的心情和他的同步,而且,我挺喜歡對他笑,彷彿知道他也喜歡我這麼做。
「我現在想去了,好像很好玩。」我想讓他高興,順便也試著讓自己高興一點。
立桓要回家之前,特地提醒我跟哥哥說一聲,他可不想步上錢老師被興師問罪的後塵,我點頭答應,送他出門後便走到電話旁邊,順道叉起一片芒果。
電話上的數字還沒按完,我將叉子自口中拿出,被咬了一半的芒果染上鮮明的紅漬,我的血,襯著芒果得天獨厚的亮黃漂亮極了,好像一幅活潑的水彩畫就該是這樣的配色。
我對著芒果發呆一會兒,直到聽筒傳出錄音小姐要求查明後再撥的聲音才放下。
如果哥哥決意把我丟下,他也就失去知道我行蹤的權利。
六點鐘過一些,特別安靜的社區到處散發著黃昏氣息,而我又聽見魔術師先生的口琴悠悠揚揚地回蕩,那樂器的聲音在暮色中帶著獨特的悲愴,好像很懂得人們的感傷,我趴在窗口,跟著哼起那首叫不出名字的老歌,心裡覺得受到些許安慰。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17日 星期二 天氣 晴
1999年8月17日,我一定要記住,九本日記中已經寫下無數個日期,可是,拜託,一定一定要讓我永遠記得今天,因為這是屬於我的…我和立桓的日子。
我們搭捷運前往淡水,在車上我不禁回想起上個月立桓離家出走的事,然而今天的立桓更像個小大人,帶我買車票,告訴我一整天的計劃和行程,看著他一天一天地成長,逐步邁向他作文裡的未來與夢想,我替他高興,同時為自己發愁,難道我這一輩子要在窗口那個小方格裡長大、再變老嗎?
淡水捷運站有幾個畫家,專門替人畫素描,我頗感興趣地停下來看,立桓便極力鼓吹我去當模特兒,去留下一幅畫像作紀念。
那些排列整齊的作品當中,有一排是單純的炭筆素描,除了頭髮、五官和陰影之外,都是白慘慘的底,跟我最近在鏡中見到的倒影神似。於是我下意識後退,深怕自己難看的模樣會被人補捉住。
「妳不敢?」立桓以為我只是害羞,所以爽快提議:「不然我陪妳一起畫,我們兩個人一起,我就能當妳的背景了,獨一無二的哩!」
立桓真的對我很好,好到我會無時無刻想向他說謝謝。
「好呀!那我們一起畫。」
見我同意了,立桓安份走到我身後,不自在地拉拉衣服,再立正站好,他一本正經,害我也跟著緊張起來,不知該看著等候的畫家、圍觀的路人、還是印上暗紅檳榔汁的地面。
中年畫家笑笑地打量我們機械式的姿態,開始埋首作畫,塗了幾筆又提醒立桓不要像站衛兵一樣。
站衛兵?我沒辦法安靜不動,咯咯笑個不停,輪到畫家連連要求我稱職一點,反觀身後的立桓就乖多了,我聽得到、感覺得到他快速的鼻息和他暖洋洋的體溫,終於忍不住回頭,我們兩人幾乎一樣大、一樣亮的眼睛交接,一時有些眩目。
立桓往後跳開,是用跳的喔!一下子遠遠拉開我們距離,我則不明就裡留在原點。
「你在幹什麼?」
「妳…妳才是呢!不要突然回頭啦!」
我們的畫幾經波折終於完成,非常生動,笑得燦爛的我,成熟、青澀摻半的立桓,黑白的我和立桓,是永恆的。
之後,我們擠進擁塞的小吃巷道,沿路玩起射水球,立桓替我贏得一個充氣的大酒瓶、鹹蛋超人和小鎚子,他好厲害,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飛箭似乎都能隨心所欲地管控,每當他得意洋洋朝我比出「V」,我便興奮地為之歡呼。
越過水洩不通的人潮,看得見坐在臨海岸邊的人影,一對對,浪漫的角落彼彼皆是。我跟立桓說今天的情侶真多,他支吾應聲,我又問他知不知道為什麼。
「妳…不知道?」立桓小心求證,帶著詫異,彷彿我應該要知道更多,他更多的意思:「今天是個節日耶!」
節日?我所能背誦的節日中沒有一個是在8月17日,而且它們都跟情侶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例如植樹節、元宵節、軍人節。現在想想,當時的我真少了一根筋耶!
我不死心,追問不停,立桓又急又沒輒地轉過身去,往前頭走,在鼎沸人聲之中,一句微小的答案鑽進我耳朵裡:
「今天是七夕情人節啊!」
一旦停下腳步,後頭擠上來的人群瞬間就把我推撞到路旁去。
七夕,這樣一個日子,哥哥選擇在特別的今天、在蓊鬱的溪頭要對錢老師說一些話,他想說什麼,已經不言而喻了,因為今天是七夕啊!
哥哥和錢老師會成為情侶,再登對不過的情侶。
我又被另一波人潮推擠到岸邊的人行道上,這時才警覺到自己形單影隻,無數張陌生的面孔如蝗蟻般娑動,人來人往間,不知什麼時候我和立桓走散了。
我沿著岸邊走,卻尋不著一絲絲熟悉的身影,乍看都相同的臉孔勢如破竹地湧來,我無處可逃,任由亂糟糟的視線被霍然沖散。
站在原地被孤立的空洞,是我看得見世界上每個人,而他們卻看不到我,有一種……再也見不到立桓的感覺。
海風帶來的魚腥味、跟不上的川流人群、藍得不像話的天空。
我於是放鬆、沉澱了,坐在岸邊讓自己與習慣的寂寞為伍,我總要習慣的,立桓不會永遠在我身邊,而哥哥他…哥哥和錢老師在一起。
「安琪!安琪!」
也許立桓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穿越人潮賣力喊叫我名字的聲音、還有他拼命向我跑來的身影,對我意義是多麼重大。我抬著頭,眼淚似乎下一秒就會不期然地落下。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妳沒跟上來。」他不停道歉,喘著氣看我:「幸虧這麼快就找到妳,嚇死我了。」
我快沉淪在自憐自艾的悲傷洪流中時,他找到了我。
「我…我牽著妳走吧!免得我們再分開,呃……我是說再走散的意思。」
他忘了那個雨天我們牽過手的?
當立桓生怯地握住我的手,我那飄蕩的魂靈也被緊緊抓牢,剎那間才深深明白,原來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能向孤立無援的我…伸出這樣的手。
「謝謝。」
「謝什麼?」他回頭瞧我一眼,咧開清朗的笑靨:「謝我找到你?」
「是呀!」我故意垂下頭,不讓他發現不聽話的眼淚,他不能了解也沒關係,一千次的謝謝也無法代表我滿腔的感動:「你來找我了。」
立桓的笑意更大,更不好意思:「我是男生嘛!照顧女孩子是理所當然的。」
他將男生和女生劃出一條楚河漢界,我卻從沒想過男女之間也有分明的壁壘,拿哥哥來說,對我而言他就是哥哥,不是什麼男生。然而,再度審視走在前方的立桓,他的的確確是真實而與我大不相同的男孩子。
「那意思是,你得照顧所有的女生囉?」
「這個嘛……」他想很久,其實更像在遲疑該說不說:「是妳…我才特別照顧的。」
「我?」有那麼瞬間我想脫口問他,是不是因為白血病的關係:「為什麼?」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我……」他的「我我…」跳針了兩三次,最後對我乾瞪眼,我沒辦法解讀他那種痛心疾首的表情:「妳不要逼我啦!」
我傻呼呼的,不了解自己何時逼過他,面面相覷半晌,立桓說不知道就算了,魚丸湯、酸梅湯以及阿給很快就取代我們各自的暇思,真的很好吃,就是阿給太燙太辣,我的舌頭被折磨得好難受。
吸吮著立桓買給我的檸檬汁才舒服一些,我們並肩漫步在人行道上,經過一對對甜蜜的情侶,搭上捷運告別了淡水。
而我不會忘記今天的淡水、今天的立桓和今天的我,即使屬於這裡的時間與空間都被快速拋在蒙塵的車窗、陰暗的軌道之後。我望著小小一方的淡水餘景,忖度不知何時還能再來,擔心時間一久,它就像明信片上動人的風景,被收藏到抽屜底層去。
一隻小小的黃色粉蝶在紅樹林站上了車,我正狐疑牠要去哪裡,牠又在關渡站下車飛走了,大概是想看看有名的關渡日落吧!希望牠趕得上,現在已經五點四十六分了,加油喔!
快到家門口,立桓的腳步放慢,不打算馬上進屋子去的樣子,我以為他等著我開口說話,所以衷心表達自己的謝意。
「謝謝你了,帶我去淡水玩,下次什麼時候我們再去吧!」
「安琪。」
立桓雙手握拳,僵硬地擱在身體兩旁,視線還是離不開地上的柏油路面,偶爾抬起眼遇上我,卻是一臉欲言又止。我問他怎麼了,他深呼吸一下,說沒有,叫我早點休息,我聽話地轉身旋開門把。
「我喜歡妳!」
在我回頭之際,立桓已經一溜煙掠過,直奔自家大門,我長長的髮絲宛若乘風而起的花絮,在恍然又慌亂的視野中飛舞,多麼繽紛,如此脆弱。他則在門口停佇下來,深沉凝視我,宛若哥哥望著錢老師的眼神,卻多了分無奈和憂傷,令我心酸。
「我喜歡妳,妳一直都不知道吧……」
門一關,我感覺到薄荷涼的驟風飛撲到臉上,更凸顯淚水的滾燙,是的,這淚水來得突然,含融許許多多的千頭萬緒,我從不知道…原來世界上也有如此傷痛的喜悅。
我為立桓喜歡我而慶幸;也為他喜歡我而難過。
那親愛的立桓呵!他說喜歡我,說我一直都不知道,害我的眼淚始終停止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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