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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晴菜]天使棲息的窗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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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3:27
【10】

1999年8月14日  星期六    天氣  雨

  

錢老師……錢老師……

她說謊了。

太陽透過絲簾,在天花板映出不規則光紋,隨風輕輕波瀾,躺在床上的我麻木僵硬,連視線都管控不了,我睜著眼,讓那發亮而詭譎的圖騰一步步佔據我死水一般的視野,我…猶如一片慘淡飄浮的枯葉。

中午,蘭嫂上樓叫我吃飯,我隔著門和她對話,還是不願起來。

「我不舒服,不想吃,睡一下就好。」

我也說謊了,親切的蘭嫂是我最不願欺騙的對象之一。

到底幾點啦?看不見時鐘,因為不想動。

蘭嫂又喊了幾聲,我沒應,紋風不動地躺著,或許她以為我睡去,過沒多久便安靜了。

然而蘭嫂的聲音一停,我頓時被無狀的恐懼包圍,那恐懼在空氣中驟然膨脹,我掙脫棉被,將自己沒命似地往牆角縮,隆鼓的涼被猶如藏了一頭可怕的生物,隨著我急促的喘息,它也沉重地呼吸著,我認得這頭醜陋的怪物,名叫「厭惡」,對我自己的厭惡。

我討厭說謊的自己、討厭不能替哥哥高興的自己、討厭故意排斥錢老師的自己。

於是我逃出房間,逃出隨時受蘭嫂關愛的家,逃出昨晚的街角,後來下雨了。

  

天空陰沉了好多天,終於下起傾盆大雨,在轟隆雷聲的催趕下,我躲進麥當勞騎樓,一旁也有兩三個和我一樣舉目觀天的路人。

是立桓先發現我。我剛放下撥理頭髮的手,他已經撐著傘佇立在濕漉漉的馬路上,我不太能認得出來,他藏在雨的簾幕後的神情白茫而扭曲。

立桓走進騎樓內,收下淌水的傘:「給妳用。」

他主動和我說話,我卻沉默著,也沒伸出手,縱然欣喜,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他沒輒看了我一下,將傘遞得更過來:

「妳一感冒不就糟了?趕快回家吧!」

你知道嗎?今天我的心情跌到谷底。如果你知道,一定會安慰我。

然而,當他把將傘塞進我手中之際,那些鬱悶的心事登時被排開了,隨著路面豐沛的積水滑向涓涓小溪,流入大海,什麼哥哥和錢老師都再不要緊,我只顧著注視衝進雨中的立桓。

我不想再次目送他離開我的背影,不要走,我好孤單。

立桓的衣角被拉住,他莫名其妙轉過頭,對追上來的我瞪大眼睛。

我沒放開捉拉他衣角的手,所以他動彈不得,只得問我:

「幹嘛?」

我不躲開這場雨,凝著他,任由轉大的雨打在臉上,痛痛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們別吵架了,好不好?」

「唔?」

「我們別吵架了……」我的視線終於模糊了,並不是這場雨的緣故:「不要了……好不好?」

他鎖著眉望了我好久,伸手拿走那把傘,撐開,舉高,高過我們兩人的頭頂,我和立桓之間小小的面積上便不再有雨,隔絕了它,立桓日漸沉篤的嗓音變得格外清晰、貼近,近得像是在我耳畔溫柔私語。

「笨蛋,妳不能淋雨呀!感冒怎麼辦?妳又會昏倒了。」

他一面教訓我,一面用掌心幫我擦拭額頭上的雨水,後來察覺到不妥,才尷尬地把手背到身後去。

「你不生氣了?」

「一開始,本來就是我無理取鬧,對不起,安琪。那個…我找過何筱琴,拒絕她了,呃…這麼說好像有點臭屁喔!總之,那件事我自己處理好了,不會再把妳扯進來。」

他緊張地解釋,而我有點生氣,有點委曲,我怎麼會在意何筱琴?我在意的是我們不吵架了啊!

「我一直都想向妳道歉,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仔細想想,要我這麼正式地跟女生道歉…還是第一次呢!反正…這個…妳知道嘛!我的意思是……對不起。」

沒等立桓說完,我伸出右手,慢慢將他拳頭裡的手指撥開,再輕輕握住,抬起頭,我猜,我的笑容已經勾勒出最圓滿的彎弧,新月如鉤,懸掛在他夜般黑的瞳底。

「那就是和好了,對不對?」

我問,他點點頭,乖乖和我握手言和,然後朝褲袋裡搜找一會兒,掉向我:

「妳有沒有手帕?」

「沒有。」

「女生不是都會帶手帕嗎?」

「誰說的?」

都怪電視亂演,女孩子的手帕成為是給男孩子包紮傷口或擦汗專用的。

「那我們走快一點吧!妳都淋濕了,要趕快擦乾才行。」

不對,我弄錯了,原來在現實生活中,我的手帕是要給我自己用的。

我們在路上一前一後地奔跑,我先注意到周遭行人的輕便,立桓這才「啊」一聲,訥訥將撐傘的手放下,和我一同觀望天母豁然的晴朗,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到底是什麼時候停的啊?」

立桓不死心,還對歇了雨而格外淨亮的天空追根究底,我則不經意觸見自己的手穩當停留在他掌心,方才他一路拉著我跑,現在竟然忘了鬆開來。

我的視線斜向不遠的行道樹,樹下站著魔術師先生,他也正收起傘,望向我們這邊,整棵木棉翠綠的枝葉結滿寶石般的水珠,粼粼發光,燦爛得跟魔術師先生的笑容一樣,說不出為什麼,但我明白他是為了我們而高興,而夏天鮮豔的顏色正值明亮。

我悄悄反牽住立桓的手指,沒叫他察覺,他正忙著閃躲濺起的積水,這份對立桓的珍惜,讓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深深靠近。

他回頭對我笑:「太陽這麼大,一定很快就能把妳曬乾了。」

好暖和啊!自雲縫灑下的陽光和立桓的手,是我眷戀、思念的溫度。

我和他,什麼也沒弄清楚就冷戰,又沒刻意解釋便和好,好像那些不愉快的對白、氛圍都不曾發生過,猶如落在柏油路上的夏日陣雨,一下子就被豔陽蒸散了。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15日  星期日    天氣  晴

  

我被蚊子叮了,在右臉頰的下方,紅紅凸凸的圓暈,乍看像青春痘,好癢。

蘭嫂對蚊蟲向來嫉惡如仇,哥哥又是個注重衛生的人,所以我已經好久沒在家裡撞見蚊子出沒,這個小腫包應該是上午陪立桓去練球時中獎的。

立桓打球扭傷了腳,剛開始我要扶他,他不肯,堅持自己可以走回去,難道男孩子的自尊在這種節骨眼上也不肯罷休嗎?

後來他不要我一直扶著他,說他很重,我的手會斷掉,所以就近找了一家骨科進去。這經驗真特別,從前都是別人陪我進醫院,今天不一樣呢!我陪在立桓身邊看著他被熱敷、針灸、包紮,當醫生囑咐一堆注意事項時,我便熱心地點頭。

最後,醫生借給他一副柺杖,立桓原本懊惱的心情才見好轉,因為新鮮,我們兩人一路玩著柺杖回去。

「好渴,今天沒吃冰。」例行公式少了一樣,我們都覺得不對勁,立桓準備往冰箱走:「我看看有沒有什麼涼的。」

「我來看就好。」

三步併作兩步跑進廚房,他們的冰箱除了一些冷凍食品和水果之外,並沒有我們渴望的冷飲。我心血來潮提議要做百香果汁,他便興奮地坐在沙發上等著我把兩杯加了冰塊的果汁端出來。

「我平常喝得比較酸,你呢?要不要多加一些蜂蜜?」

「不…不用了,我也喜歡這樣喝。」

騙人,明明剛才臉比酸梅還皺。

「妳好厲害,會做果汁,跟蘭嫂學的?」

「不是,哥哥常做果汁給我,看多了,就會了。」我吸吮一口淡橙色的甜液,發現還是哥哥做的略勝一籌:「哥哥也會做飯,不是太好吃,不過蘭嫂說他是新好男人。」

我驕傲地炫耀,立桓卻若有所思地咬住吸管,我看他根本沒在喝,只是咬著。

「你在想什麼?」他常常會出現這樣的表情,我很想瞭解。

「你哥哥…應該是那種什麼都很行的人吧!我聽老姐說過,如果沒有人能像他那樣照顧妳的話,他就要娶妳了。」

我猛然咳嗽,嗆到果汁了,他怎麼會知道?我覺得真不好意思。

立桓等我平靜下來,認真又疑惑地追問:「這不是擺明妳非他不嫁了嗎?這個世界上…有誰可以那樣照顧妳的?」

哈哈!他到底知不知道法律規定兄妹是不能結婚的?為什麼會將哥哥的比喻當真呢?我已經盡力忍住快掙脫的笑意,以免嘴裡的果汁噴出來。

「你啊!立桓你也很照顧我。」

立桓一聽,馬上慌亂地咬住爛爛的吸管,避開我的眼,我不懂他的靦腆所為何來,只覺得自己右邊面頰好癢,明知道愈抓會愈癢,就是忍不住嘛!抓了抓,現在大概和立桓的臉一樣紅吧!

我和立桓也會感情很好地打打鬧鬧,不過再怎麼樣,他都對我保有一定的禮貌和維護,有時候,當我們坐得靠近一點,近乎要碰到肩膀,他會自動往旁邊挪過去,姿勢十分挺拔端正,雖然我們已經和好如初,但不代表立桓古怪的彆扭會因此消失。奇怪的是,偶爾他莫名奇妙的尷尬也會傳染給我,我不怎麼敢正視他的眼睛,然後我們兩個都會陷入不知該說什麼好的沉默。

「我哪…哪有照顧妳?今天還是妳扶我去看醫生呢!」

他這麼說,我霎時間分不清在胸口脹滿的暖意是感動還是感激。

原來,我也能照顧人啦…?原來,我不是一直都是個受惠者?

當立桓舉舉纏裹紗布的腳踝向我道謝時,一種衝動,令我想緊緊地抱住他,像電影中的劇情那樣,不然我快要潰堤的歡愉無法寄託。

我沒有那樣做,我們不是在拍電影,所以我向他借綠油精,趁他離開順手又抓了兩下臉頰,然後,靈光一閃!

那隻叮咬我的可惡蚊子,在吸了我的血之後,會不會也得白血病呀?如果會,那換個角度想,我體內生了病的血…不就成為另類的殺蟲劑嗎?應該建議化學公司加以研發,說不定真的可以造福人類喔!

「咦?妳心情不錯喔!是不是有什麼好事呀?」

錢老師一邊檢查我的算式,一邊好奇問我,我停下拼圖的手和輕哼的歌曲,不置可否地應了聲。

「嗯!」

繼續將靛色的光滑紙板壓入凹凸對稱的拼圖中央,離遠一點端詳一番,不由得升起滿足的成就感,我的拼圖,完成二分之一了。

  

後來錢老師下樓幫蘭嫂準備點心,因為時間拖得特別久,所以我出去看究竟,在樓梯口就發現蘭嫂焦急地在廚房門口躊躇不前,一盤西瓜擱在客廳桌上,小明淨瞪著它脹紅了臉,他鬧脾氣的時候就會這樣。

「作業一個字都沒寫,你跟人家休息什麼?就算你可以休息,這西瓜也是我買來、我切的,你要吃就得問我可不可以,就算我說可以,你還要懂得說聲謝謝才行。」

錢老師大姐頭的姿態又出現了,她由高往下面對氣呼呼的小明,一派無法通融分毫,小明粗暴地揮開那盤西瓜,盤子沒事,西瓜碎片掉了滿桌。這時,蘭嫂看不過去,打算出面安撫那兩個人,錢老師先一步跟她講:

「蘭嫂,妳放心,我是老師,知道分寸,妳先幫我把水果端上去給安琪好不好?」

蘭嫂八成不曉得錢老師是位空手道黑帶五段的老師,所以她勉為其難地上樓來,我在回房間之前,聽到錢老師又是一陣嚴厲的說教。

「在我面前,你把你爸媽搬出來有什麼用?不要以為小孩子用哭的、用鬧的就有用,妳奶奶是因為疼你才不罵你,那些不認識你的人就跟我一樣,一點也沒必要疼你,你如果懂事,自然就不會挨罵。現在把作業做完,做完之後你要吃幾盤西瓜也沒人管。」

小明咬緊牙根,堅持許久,終於吐出幾個走調的音:「我要叫我爸媽來罵妳。」

「他們來,我就連他們一起罵,生了孩子就要養,連動物都知道,你也一樣,有人照顧你,就要懂得孝順,你寧願不要有奶奶嗎?」

之後,我再沒見到小明的表情,但樓下安靜多了,也不曾聽過小明任性的叫囂,我相信錢老師有她的一套,倒是蘭嫂仍然憂心忡忡,她神情木然地面對盤子裡水份豐沛的西瓜,喃喃對我也對她自己說:

「其實錢老師可以不用那樣,真的沒關係,那孩子可憐,我還覺得給他給得不夠。每次在路上看到別人家和樂融融,他不是看得特別久,就是故意不去看,他不要我去他學校,好像很丟臉,同學沒有人是讓奶奶照顧的。我知道他為什麼總是不聽話,只要事情鬧大一點,也許他爸媽就會注意到他了,可是我早就不抱希望他們有一天會回來,那孩子卻還在等,唉!我真的沒關係……」

我覺得蘭嫂很傻,也許她付出了一切,小明也不會在乎,但,只要能見到寶貝孫子的笑容,再多的辛苦也都能一筆勾銷,如同我和立桓,我們握手言和的那一天,所有不愉快的情緒也就煙消雲散了。

咦?會是巧合嗎?我回顧過去寫過的章頁,日記裡提到立桓的片段似乎隨著日子有增無減,我想留給他的位置已經不再是小小的一角,而是更多更多。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16日  星期一    天氣  晴

  

早上是哥哥把我搖醒的,我喜歡他來叫我起床,感覺像哥哥整個晚上都待在床邊陪我。

哥哥說他馬上要出門了,要去溪頭,那不是一般的開會地點,因此我多問一句。

「你要去開會嗎?」

「不是。」猶豫一下,後來才決定告訴我,我隱約嗅出他難以啟齒的顧慮:「我和錢老師一塊兒出去,聽說溪頭最近整頓得很不錯,妳記得嗎?我們去過的。」

「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明天晚上吧!」

「這兩天,都不用上班嗎?」

「哥哥請假,哥哥的休假還一大堆呢!」

他從沒為了遊玩的事請假,從來沒有,因為他是工作狂,現在卻把我丟給了蘭嫂。

「為什麼只有你跟錢老師?我不能去嗎?」

我問得快速而任性,哥哥稍微怔住,我明知道自己應該裝傻的。

「哥哥想藉這個機會好好想一想。」他坦然地告訴我,告訴我他此刻的無助:「我有話想對錢老師說,而那些話…自己必須先想清楚才行。」

那些話,哥哥不打算讓我知道太多,但我不笨,沒笨到察覺不出來。

「安琪,有事打手機給我,再見了。」

哥哥的道別,令我驚惶地望住關掩的門,擎天崗上看著風箏飛上去的光景在我房間歷歷在目,我被遺留下來了!

我猛然推開棉被下床,奔趕到樓梯口,光腳的跑步聲讓哥哥奇怪地回頭看。

「安琪?」

「不要去……」

「唔?」

天知道我打哪來的莫大勇氣。

「不要去,哥哥。」

他問我為什麼,我答不出來,所以哥哥開車載著錢老師離開;因為我答不出來,只能蹲坐在晦暗的樓梯口,聆聽引擎聲響漸行漸遠。

我喜歡看哥哥半挽起襯衫袖子,露出他硬實的手臂,那上頭戴著一只釉黑的BOSS腕錶,每當他因為別人的話而發聲笑,那好看的手臂便會高舉到太陽穴旁邊,沒什麼意義地梳理一下他濃密的黑髮。最近,那樣的哥哥總是對錢老師那樣溫柔地微笑。

獨自留在樓梯口的那幾分鐘內,磁磚的冰涼使我不禁環抱曲躬的身體,我竟偏偏想起了從前化療的日子,失去了頭髮、失去了正常飲食的權利、失去了鏡中的自己。

我什麼都沒有了………

  

「安琪,他們都不在,明天我們也去玩好不好?」

我抬頭朝對面窗口的立桓看,擱下筆。他興沖沖問我,我突兀地反問他。

「你要不要吃芒果?」

「啊?」他果然會意不過。

「蘭嫂切了一盤,我吃不完。」

於是立桓到家裡客廳坐,和我一起分享甜得過頭的芒果,他說芒果還是冰的好吃,再把話鋒轉到明天去淡水玩的邀約,他也轉得很突兀。

我含進冰涼爽口的果肉,覺著世界因為注入了飽滿的甜液而變得和諧安穩。

「去淡水看海嗎?我們才剛玩過西子灣呢!」

「那有什麼關係?海又看不膩,而且…不看海,去嚐嚐淡水小吃也不錯啊!」

「你那麼想去嗎?」

我又將一片芒果送入口,我一直吃,立桓已經停下來了,失望的神色一目瞭然。

「妳真的不想去嗎?」

我想,應該是沒有理由的,之前說過,我的心情和他的同步,而且,我挺喜歡對他笑,彷彿知道他也喜歡我這麼做。

「我現在想去了,好像很好玩。」我想讓他高興,順便也試著讓自己高興一點。

立桓要回家之前,特地提醒我跟哥哥說一聲,他可不想步上錢老師被興師問罪的後塵,我點頭答應,送他出門後便走到電話旁邊,順道叉起一片芒果。

電話上的數字還沒按完,我將叉子自口中拿出,被咬了一半的芒果染上鮮明的紅漬,我的血,襯著芒果得天獨厚的亮黃漂亮極了,好像一幅活潑的水彩畫就該是這樣的配色。

我對著芒果發呆一會兒,直到聽筒傳出錄音小姐要求查明後再撥的聲音才放下。

如果哥哥決意把我丟下,他也就失去知道我行蹤的權利。

  

六點鐘過一些,特別安靜的社區到處散發著黃昏氣息,而我又聽見魔術師先生的口琴悠悠揚揚地回蕩,那樂器的聲音在暮色中帶著獨特的悲愴,好像很懂得人們的感傷,我趴在窗口,跟著哼起那首叫不出名字的老歌,心裡覺得受到些許安慰。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17日  星期二    天氣  晴

  

1999年8月17日,我一定要記住,九本日記中已經寫下無數個日期,可是,拜託,一定一定要讓我永遠記得今天,因為這是屬於我的…我和立桓的日子。

  

我們搭捷運前往淡水,在車上我不禁回想起上個月立桓離家出走的事,然而今天的立桓更像個小大人,帶我買車票,告訴我一整天的計劃和行程,看著他一天一天地成長,逐步邁向他作文裡的未來與夢想,我替他高興,同時為自己發愁,難道我這一輩子要在窗口那個小方格裡長大、再變老嗎?

淡水捷運站有幾個畫家,專門替人畫素描,我頗感興趣地停下來看,立桓便極力鼓吹我去當模特兒,去留下一幅畫像作紀念。

那些排列整齊的作品當中,有一排是單純的炭筆素描,除了頭髮、五官和陰影之外,都是白慘慘的底,跟我最近在鏡中見到的倒影神似。於是我下意識後退,深怕自己難看的模樣會被人補捉住。

「妳不敢?」立桓以為我只是害羞,所以爽快提議:「不然我陪妳一起畫,我們兩個人一起,我就能當妳的背景了,獨一無二的哩!」

立桓真的對我很好,好到我會無時無刻想向他說謝謝。

「好呀!那我們一起畫。」

見我同意了,立桓安份走到我身後,不自在地拉拉衣服,再立正站好,他一本正經,害我也跟著緊張起來,不知該看著等候的畫家、圍觀的路人、還是印上暗紅檳榔汁的地面。

中年畫家笑笑地打量我們機械式的姿態,開始埋首作畫,塗了幾筆又提醒立桓不要像站衛兵一樣。

站衛兵?我沒辦法安靜不動,咯咯笑個不停,輪到畫家連連要求我稱職一點,反觀身後的立桓就乖多了,我聽得到、感覺得到他快速的鼻息和他暖洋洋的體溫,終於忍不住回頭,我們兩人幾乎一樣大、一樣亮的眼睛交接,一時有些眩目。

立桓往後跳開,是用跳的喔!一下子遠遠拉開我們距離,我則不明就裡留在原點。

「你在幹什麼?」

「妳…妳才是呢!不要突然回頭啦!」

我們的畫幾經波折終於完成,非常生動,笑得燦爛的我,成熟、青澀摻半的立桓,黑白的我和立桓,是永恆的。

  

之後,我們擠進擁塞的小吃巷道,沿路玩起射水球,立桓替我贏得一個充氣的大酒瓶、鹹蛋超人和小鎚子,他好厲害,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飛箭似乎都能隨心所欲地管控,每當他得意洋洋朝我比出「V」,我便興奮地為之歡呼。

越過水洩不通的人潮,看得見坐在臨海岸邊的人影,一對對,浪漫的角落彼彼皆是。我跟立桓說今天的情侶真多,他支吾應聲,我又問他知不知道為什麼。

「妳…不知道?」立桓小心求證,帶著詫異,彷彿我應該要知道更多,他更多的意思:「今天是個節日耶!」

節日?我所能背誦的節日中沒有一個是在8月17日,而且它們都跟情侶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例如植樹節、元宵節、軍人節。現在想想,當時的我真少了一根筋耶!

我不死心,追問不停,立桓又急又沒輒地轉過身去,往前頭走,在鼎沸人聲之中,一句微小的答案鑽進我耳朵裡:

「今天是七夕情人節啊!」

一旦停下腳步,後頭擠上來的人群瞬間就把我推撞到路旁去。

七夕,這樣一個日子,哥哥選擇在特別的今天、在蓊鬱的溪頭要對錢老師說一些話,他想說什麼,已經不言而喻了,因為今天是七夕啊!

哥哥和錢老師會成為情侶,再登對不過的情侶。

我又被另一波人潮推擠到岸邊的人行道上,這時才警覺到自己形單影隻,無數張陌生的面孔如蝗蟻般娑動,人來人往間,不知什麼時候我和立桓走散了。

我沿著岸邊走,卻尋不著一絲絲熟悉的身影,乍看都相同的臉孔勢如破竹地湧來,我無處可逃,任由亂糟糟的視線被霍然沖散。

站在原地被孤立的空洞,是我看得見世界上每個人,而他們卻看不到我,有一種……再也見不到立桓的感覺。

海風帶來的魚腥味、跟不上的川流人群、藍得不像話的天空。

我於是放鬆、沉澱了,坐在岸邊讓自己與習慣的寂寞為伍,我總要習慣的,立桓不會永遠在我身邊,而哥哥他…哥哥和錢老師在一起。

「安琪!安琪!」

也許立桓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穿越人潮賣力喊叫我名字的聲音、還有他拼命向我跑來的身影,對我意義是多麼重大。我抬著頭,眼淚似乎下一秒就會不期然地落下。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妳沒跟上來。」他不停道歉,喘著氣看我:「幸虧這麼快就找到妳,嚇死我了。」

我快沉淪在自憐自艾的悲傷洪流中時,他找到了我。

「我…我牽著妳走吧!免得我們再分開,呃……我是說再走散的意思。」

他忘了那個雨天我們牽過手的?

當立桓生怯地握住我的手,我那飄蕩的魂靈也被緊緊抓牢,剎那間才深深明白,原來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能向孤立無援的我…伸出這樣的手。

「謝謝。」

「謝什麼?」他回頭瞧我一眼,咧開清朗的笑靨:「謝我找到你?」

「是呀!」我故意垂下頭,不讓他發現不聽話的眼淚,他不能了解也沒關係,一千次的謝謝也無法代表我滿腔的感動:「你來找我了。」

立桓的笑意更大,更不好意思:「我是男生嘛!照顧女孩子是理所當然的。」

他將男生和女生劃出一條楚河漢界,我卻從沒想過男女之間也有分明的壁壘,拿哥哥來說,對我而言他就是哥哥,不是什麼男生。然而,再度審視走在前方的立桓,他的的確確是真實而與我大不相同的男孩子。

「那意思是,你得照顧所有的女生囉?」

「這個嘛……」他想很久,其實更像在遲疑該說不說:「是妳…我才特別照顧的。」

「我?」有那麼瞬間我想脫口問他,是不是因為白血病的關係:「為什麼?」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我……」他的「我我…」跳針了兩三次,最後對我乾瞪眼,我沒辦法解讀他那種痛心疾首的表情:「妳不要逼我啦!」

我傻呼呼的,不了解自己何時逼過他,面面相覷半晌,立桓說不知道就算了,魚丸湯、酸梅湯以及阿給很快就取代我們各自的暇思,真的很好吃,就是阿給太燙太辣,我的舌頭被折磨得好難受。

吸吮著立桓買給我的檸檬汁才舒服一些,我們並肩漫步在人行道上,經過一對對甜蜜的情侶,搭上捷運告別了淡水。

而我不會忘記今天的淡水、今天的立桓和今天的我,即使屬於這裡的時間與空間都被快速拋在蒙塵的車窗、陰暗的軌道之後。我望著小小一方的淡水餘景,忖度不知何時還能再來,擔心時間一久,它就像明信片上動人的風景,被收藏到抽屜底層去。

一隻小小的黃色粉蝶在紅樹林站上了車,我正狐疑牠要去哪裡,牠又在關渡站下車飛走了,大概是想看看有名的關渡日落吧!希望牠趕得上,現在已經五點四十六分了,加油喔!

  

快到家門口,立桓的腳步放慢,不打算馬上進屋子去的樣子,我以為他等著我開口說話,所以衷心表達自己的謝意。

「謝謝你了,帶我去淡水玩,下次什麼時候我們再去吧!」

「安琪。」

立桓雙手握拳,僵硬地擱在身體兩旁,視線還是離不開地上的柏油路面,偶爾抬起眼遇上我,卻是一臉欲言又止。我問他怎麼了,他深呼吸一下,說沒有,叫我早點休息,我聽話地轉身旋開門把。

「我喜歡妳!」

在我回頭之際,立桓已經一溜煙掠過,直奔自家大門,我長長的髮絲宛若乘風而起的花絮,在恍然又慌亂的視野中飛舞,多麼繽紛,如此脆弱。他則在門口停佇下來,深沉凝視我,宛若哥哥望著錢老師的眼神,卻多了分無奈和憂傷,令我心酸。

「我喜歡妳,妳一直都不知道吧……」

門一關,我感覺到薄荷涼的驟風飛撲到臉上,更凸顯淚水的滾燙,是的,這淚水來得突然,含融許許多多的千頭萬緒,我從不知道…原來世界上也有如此傷痛的喜悅。

我為立桓喜歡我而慶幸;也為他喜歡我而難過。

那親愛的立桓呵!他說喜歡我,說我一直都不知道,害我的眼淚始終停止不下。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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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3:47
【11】

 

1999年8月19日  星期四    天氣  雨

  

去淡水那天,蘭嫂打電話通知哥哥我的失蹤,哥哥和錢老師結束他們未完的行程趕回台北,當時我已經回家了,果不期然,哥哥對我的縱寵沒給一句責罵出口,他只是不解我從未有過的叛逆。

錢老師在家教時間曾經試探性地要套出原因,我並沒有對她說太多,因為今天的她也比平常寡言一些,在我獨力解題的時候總會一個人沉思起來。

休息時間,錢老師操著不自然的語調叫我名字,說她有事想跟我說,我則盯緊密密麻麻的英文選擇題,思量著二選一的正確性,她明白無法要我暫擱一會兒後,便輕聲開口:

「安琪,有件事我和妳哥哥想讓妳知道,康明不好意思說,所以派我來告訴妳。」

我不想聽。

「我和康明聊了很多,雖然在觀念上還不是百分百合得來,可是我發現…和妳哥哥在一起的感覺很好,或許現在的妳還不能懂,但是待在康明的身邊很舒服,很有安全感,我承認…我喜歡妳哥哥,康明他…他大概也不討厭我。安琪,我們正在交往。」

我使勁寫了個「3」,太過用力了,最後那一劃開了叉,我怪惱地瞪住不爭氣的筆尖,這筆是新的,又貴得不得了。

「安琪?」錢老師終於按捺不住,嘆口氣,伸手壓住我牢握的原子筆:「妳好好聽我說好嗎?妳是怎麼了?康明也覺得妳最近有點奇怪。」

「我早就知道妳和哥哥在交往了,然後呢?」

不是故意找碴,我真心想知道她向我宣告這一切,到底想做什麼?那不關我的事,就算沒告訴我也不要緊。錢老師反倒噤聲,她露出受傷神情的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糟糕,糟糕透了,我簡直跟小明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錢老師……」

「安琪。」她笑笑,笑得沒辦法:「我以為能聽見妳的祝福。」

錢老師已經擁有哥哥的感情,還需要我的祝福?那我呢?我認為她太過奢求。

門鈴大作,我丟下她下樓開門,從門孔瞟見戴著深紫色墨鏡的「眼鏡蛇」。

「康明在家嗎?」

她一向這麼沒禮貌,喜歡劈頭就問,連問候也不會,我告訴她哥哥去公司了。

「他不在?」「眼鏡蛇」不耐煩地拍掉肩膀淋著的雨水,勉勉強強堆出個敷衍的笑容給我:「安琪,他會不會又像前幾天一樣請假啦?」

我搖頭說不知道,「眼鏡蛇」突然變了臉色,活脫是隻準備攻擊的爬蟲類。

「康明出差去了,查查公司記錄應該會有。」原來是錢老師來到了樓梯口。

「眼鏡蛇」不可一世地交叉手臂,冷哼一聲,笑問她怎麼會知道,錢老師回答是哥哥告訴她的,「眼鏡蛇」一開始不相信,她不願相信哥哥只跟錢老師說,而連妹妹都不知情。

「錢老師是哥哥的女朋友,所以哥哥跟她說。」

我當下給她一記當頭棒喝,「眼鏡蛇」張大嘴的表情使我終身難忘,她先失措地看看錢老師又望向我,慌張得好似被開了一個大玩笑。

我對「眼鏡蛇」真夠壞,她該醒醒了,跟我一樣。

「眼鏡蛇」離開之後,錢老師的心情好轉一些,她誇我幹得好,並且興致勃勃提議找個時間大家再一起去野餐。

錢老師大概以為我在幫她吧!其實我只想趕快上完課,好杜絕任何有關他們交往的話題。

  

蘭嫂拿了一袋子的荔枝,洗乾淨裝盤給我,她說這是朋友家種的,已經是最最末期的產量了。

我將那盤荔枝端回房間,鮮紅如寶石的外皮淌著亮晶晶水珠,真幸運,現在還吃得到它,不過,荔枝極盡繁華的時節也不過六、七月,過了,便只能等待來年的曇花一現,它的壽命真短。

稍晚,下樓去找今天報紙,我偶爾也看報紙的,學校老師說現代人要關心國家大事,雖然我認為老百姓的關心只是茶餘飯後的聊天話題而已。

一滴紅,「咚」地掉到一張政治官員的照片上。我愣了愣,又一滴,以極快的速度重疊到原來那抹圓漬上,我趕緊仰起頭,濃稠的液體自鼻腔倒流至咽喉,辛澀的味道腐蝕了我整條食道。

「哎呀!安琪!妳流鼻血啦!等一等,不要動,先不要動喔!」

蘭嫂見狀,比我還要慌張,匆匆跑去拿沾濕的衛生紙,又跑了來,要我堵住流血的鼻子,一面叼唸我肯定荔枝吃太多,上火了。

血腥味弄得我既噁心又心悸,刷牙漱口完畢,我爬上床休息,側過頭,望望那盤依然鮮紅欲滴的水果,仍猶豫著到底該不該吃掉今年最末的美味,誰忍心呢?

荔枝的尾聲讓我警覺到,是不是一年之中最絢爛的夏季也將要過去了?

  

晚上十點,哥哥回家,照例先到房間來看我。我跟他說「眼鏡蛇」到過家裡,他只是心不在焉應聲,躊躇片刻,鼓起勇氣問起錢老師告訴過我沒有。

「為什麼你不自己跟我說?」

「妳和錢老師要好嘛!妳們都是女孩子,親近多了,由她來說比較好吧!」

可是這樁事實由錢老師的嘴裡說出,我覺得受傷了。

我不應該要有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覺會使我成為一個不好的人。

「其實,和立涵交往,讓我最心慰的是她很喜歡妳,她可以照顧妳,而且妳也喜歡立涵呀!安琪。」

哥哥還是無意間喊出「立涵」這名字,我清楚那意義不小。

為了使哥哥高興,有很多話,真實而傷人的,都不能讓他知道,例如,我只想要哥哥照顧我就好。

哥哥為了我好,想知道我更多事;我為了不讓他擔心,所以隱瞞不少思緒。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21日  星期六    天氣  晴

  

今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魔術師先生的日子,我有這樣的預感。

  

下午,我在門口遇見立桓,我只是一時興起要幫三色堇盆栽澆水,而他拿了籃球正從家裡出來,我們一見面,不怎麼能率真地打招呼。

我並不在意那個告白的,不對,不能說不在意,應該說我不認為那是件壞事啊!希望立桓不要因此疏遠我,或是又讓彆扭脾氣發作起來。

「妳要一起來嗎?我要去打球。」他舉舉手,靦腆地朝我揚個頭。

我露出笑容,點點頭,丟下澆花器跟上去,立桓嘴角淺淺蕩開一道寬慰的彎度,和我並肩慢慢地走,我們的話並不多,雖然不多,心底卻能體會到不少感觸,當然,甘甜的成份佔了大部份,他的告白其實是件很棒的事。

我不太明白哥哥和錢老師之間的那種感情,似乎跟立桓口中的「喜歡」相似,又似乎不太一樣,我們的「喜歡」單純了點,沒有太多責任,只要一個專注的眼神、一抹煦暖的微笑,就都成為歡愉的理由。

立桓在球場上練習投籃時,我不再拿樹枝在地上塗鴉,就看著他,看他的身手是那樣賣力、那樣的閃耀,他怎麼不能當正式球員?他應該要上場比賽的!

「加油!」

我反常地起身,雙手擱在嘴巴旁邊大聲叫,他被我嚇到了,接住球,對我發呆幾秒鐘,你一定要加油,一定要讓壞教練對你刮目相看。

立桓朝我豎起大姆指,比起上回他離家出走的那時候,現在的立桓自信、開朗多了,我知道有一天他可以。

  

回家路上,我們在公園前等紅燈,立桓要我往裡面看,說那個魔術師在那邊。

我曉得魔術師先生偶爾會在公園出沒,他坐在遊戲區的鞦韆上,周圍聚集了好多小朋友,吵著要他快點變魔術,魔術師先生很有孩子緣,他看起來也喜歡跟小孩子們親近。

好幾次,我都想過去,加入他們,坐在地上看他創造出來的奇幻世界,但就是不敢,我總覺得太美麗的地方,並不適合蒼白的孩子。

「我們過去看看!」

立桓猜透我的心思,霸道地把我拉過去,站在沙地旁邊,一起為一隻消失的花貓拍手叫好,我難為情地跟魔術師先生相視,他只是寬容地頷頷首。

精采的節目到了尾聲,魔術師先生說他有禮物要送給每個人,小朋友興奮地在他跟前排隊,他拿出一本雪白畫本,開始畫出線條簡單的巧克力,他讓一號小朋友看了看圖案,得到一個「好醜喔」的評語之後,便敲敲畫本,當我們見到一條巧克力真的掉在他手上時,不由得驚呼起來。

小朋友很多,我和立桓排在最後面,每個拿到小禮物的孩子都歡歡喜喜地離開,輪到立桓的時候,魔術師先生畫出了一顆歪七扭八的籃球,立桓開心地伸出手,有支籃球形狀的別針落在他手中。

「酷!」

立桓反覆打量小巧的別針,說要把它別在書包上,然後他推我上前,魔術師望了望我,要我伸出手,我不知所為地緊張起來,那,康安琪會得到什麼樣的禮物呢?

早就知道我的疑惑一般,他說:「妳真正想要的東西,我不能給妳,可是,我可以給妳一對翅膀,讓妳飛得更高,好看得見比妳想要的還要珍貴的東西。」

我完全聽不懂,而且他怎麼能猜到我的願望是俗氣的長命百歲。

魔術師先生在畫本上敲了敲,我小心翼翼把掌心舉高,沒瞧見任何東西。

「在哪裡呀?」

立桓也湊過來幫我找,魔術師先生卻離開鞦韆,他具有魔法的手像要觸碰我一般地滑過我頭頂上:

「翅膀已經在妳背上了,要給它飛的勇氣才行,加油,安琪。」

說這句話的魔術師先生全身散發著月亮般神聖的氣息,跟那天雨中的光景相仿,他站在清澈如鏡的水窪之中,掛滿雨水的木棉樹閃閃發亮,而他優雅的身形也浮動著一層皎潔的光影。

無人的鞦韆還在暮色裡緩緩擺蕩,好安靜,聽不到孩子的喧鬧,也聽不到麻雀們歸巢,難道一切都停止了嗎?不,我聽見一種心頭暖暖的聲音,有點懷念,又有點令人感傷的…口琴單音。

我們回家時,立桓還一路為我抱不平,我心底並不那麼介意有沒有禮物可拿,只是覺得…覺得今天的魔術師先生像在道別,道別,往往讓最後一幕的身影格外深刻,我不會忘記。

熄燈前,才剛關窗,我發現桌上不知何時飛進了一根潔白羽毛,靜靜躺在深褐色的檜木紋路上,猶如哥哥沖泡的咖啡表面漸漸暈開的綿密奶油。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22日  星期日    天氣  晴+雨

  

傍晚,雨又開始下了,明明早上還是晴空萬里的。

不久前我堅持要哥哥先回家去,他明天還要上班,不能熬夜在醫院陪我。醫院,是除了家裡之外,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坐在病床上發呆竟也會有可笑的歸屬感。

  

得從早上的野餐說起,錢老師到家裡來,提了裝滿食物的野餐籃在哥哥面前耀武揚威,哥哥故意藏起他的愛疼,摸摸下巴表示驚奇:

「妳也會做這種事啊……」

「這種事是什麼意思?你乾乾脆脆誇我能幹如何?」

他們愈是吵,感情愈好,世界上的情侶真的很多種,各式各樣,我坐在沙發上漫無目的地翻雜誌,直到錢老師暫時休戰走來。

「安琪,記得我說過野餐的事嗎?今天天氣好,我們一起走走吧!」

「你們去就好。」我缺少了一分雀躍出乎他們兩人意料之外,所以又補上一句:「不然你們什麼時候約會呢?」

「傻瓜,大家一起比較好玩,我也找了立桓,一塊兒去吧!」

因為錢老師太善解人意了,我的拒絕會成為不得體、不合宜的表達。

或許看出我的鬱悶,上車前錢老師特地為我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說:

「來,安琪跟哥哥坐吧?」

陽光好強,射在我皮膚上痛痛的,曝曬在烈日下使我不怎麼舒服,情緒也是。

「不用,我跟立桓坐就好。」

立桓奇怪地看我,哥哥奇怪地看錢老師,錢老師則在我面前蹲下,她聰慧的瞳孔亮著不確定的光,逡尋我的臉。

「妳在生我的氣?」錢老師低著心痛的聲音問我:「是嗎?安琪。」

剎那間,我覺著自己的臉又紅又燙,她哀傷的眼神逼得我無法呼吸,儘管屏住氣,但加速的心跳卻沒有因此稍稍放緩。

「怎麼了?安琪不坐前面也沒關係啊!」

前來詢問的哥哥當下解除我的窘迫,錢老師頹然闔上眼,嘆息,起身走開,她的背影,使我第N遍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而當哥哥成為她的倚靠之後,我又親手阻絕她的幸福,不只她的,還有哥哥。

立桓催促著我上車,他的聲音忽遠忽近,我抬頭面向蓄勢待發的賓士,一道刺眼閃光自它黑亮外殼直射入我白花花的視野,我也聽見哥哥的叫喚,卻見不到他的人,他要我過去,於是我飄搖的腳步走了幾步,就那幾步而已。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回來了,在醫院。

  

手臂插著針管,葡萄糖一滴滴以漫長的時間注入我貧弱的體內,酒精味的空氣、硬梆梆的床榻、青一色的棉被和枕頭、裝著淡黃液體的玻璃瓶。清醒後的我其實並不是太訝異,大概就是「喔!又是在醫院啊」這樣的見怪不怪。

哥哥找我的主治醫師去,錢老師和立桓待在病房陪伴著,昏倒的原因到底是什麼,說真的,我並不在乎,我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這個房間不單只屬於我一個人,隔壁床有個年約八旬的老太太,有點老年失憶,聽說患有不輕的糖尿病,血管壁上還長瘤,她的情況比我糟很多。

錢老師說哥哥本來想讓我待在個人病房的,誰知已經人滿為患了,她要我忍耐點,然後安靜下來,立桓正偷偷湊到隔壁偷看老婆婆有四個字的名字。

「安琪,對不起。」錢老師幾綹髮絲理還亂地糾結在指尖,當那隻發抖的手遮住半邊臉時,我懷疑那根本不是那天在廚房飛快處理細膩刀工的手:「我一定是精神錯亂了,竟然跟妳說那些…那些莫名奇妙的話,真對不起,我只是覺得…覺得……」

她困難地咬咬下唇,還是放棄說出心中想法,我始終低著臉,無比難堪,如果真該有人必須道歉,那也會是我。

沒一會兒哥哥進門來了,而我又再一次見到他努力隱藏憂心的面容,天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他這個樣子。

「我必須待多久?」

對哥哥而言難以啟齒,我替他開了頭,他說這一次要留院觀察一個禮拜。

「這不是最久的記錄嘛!」

我露出無所謂的微笑,哥哥放下心,挨到身邊摸摸我的頭說沒關係,留院觀察是醫院的例行公事,確定我安好無恙就能出院。

「我每天來看妳,好嗎?」立桓故意舉高他的腳:「反正上回打球扭傷的腳還得繼續作復健,嘿嘿!我們兩個都是病人啦!不過我算行動派的。」

見到我被逗得更開朗,哥哥和錢老師多少都安慰一些,說晚上再幫我從家裡送東西過來,我說只要幫我帶日記本、DV和拼圖就好。

他們離開沒多久,我便掛念起早上那只野餐籃裡面還裝了滿滿的食物。

好可惜,錢老師一定費心準備不少豐盛的三明治、壽司和水果,會是我的幼稚浪費了那一堆食物嗎?我其實也沒他們想像中的早熟啊!

窺探一下隔壁床的沈婆婆,她已經睡醒了,正在玩弄自己的手指頭和被角,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乖得像個模範小孩,不曉得她知不知道現在外面下著雨?

  

傍晚,雨又開始下了,明明早上還是晴空萬里。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24日  星期二    天氣  陰

  

我開始讀聖經了,格外無聊的關係。

開口要哥哥幫我帶來的時候,他的驚奇中還透露著少許愧疚,說起來,哥哥在信仰上的墮落比我更久呢!

昨天才曉得醫院隔壁有一間教會,晚上或下午都聽得見裡面悠揚的詩歌。從前對教會詩歌並沒什麼特殊感覺,就當作跟唱國歌差不多,然而這幾天我曾多次無事可做地靜下來,漸漸專心聆聽那些充滿愛與平安的歌聲。

發現,原來聖詩是這麼悲傷的曲子,聽著聽著難免興起一分殉難者的情懷。

後來又發現,沈婆婆也是基督徒,來探病的兒孫總要花個十分鐘的時間為她朗讀唸聖經,然而她清醒的時間不長,往往傻坐一會兒又自己躺下去睡覺,她可以睡得很沉,偶爾迸出嚇人的鼾聲。

遇到同是基督徒的同伴,對我的讀書進度大有鼓舞作用,這次我專挑有「天使」字眼的地方讀,他們是神的使者,每當現身人間總有任務在身,去警告愚昧的世人、去殲滅邪惡的城市、或是帶著愛向人們伸出援手。

天使的生活,原來不只有振翅飛翔那樣單純而已。

立桓打完球過來找我,我跟他提起天使的事,他認為天使就該是長對翅膀的小嬰兒,頭上頂個光環,快樂地飛來飛去。我告訴他那樣的天使太沒用了。

我不知道立桓和我誰比較會做白日夢,總之我們兩人的意見大相逕庭。

「我才不在乎天使,搞不好根本沒有天使。」

立桓訕訕地說,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所以掉頭瞧瞧窗外被強風折腰的樹稍。

「不然你在乎什麼呢?」

我信口問,立桓這一回注視我的方式不太一樣,他穩穩望住我,目光就這麼穿透我疑惑的瞳孔、不安的腦門,直射到身後透出乾躁氣味的名牌上。

「我在乎的還能是什麼?那天…我說我喜歡妳了,那妳呢?安琪。」

立桓喊我名字的方式跟哥哥愈來愈像,添了許多溫柔,這樣的溫柔我登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所以緊糾著全身數百萬毛孔和神經,呆呆看他。

「啊……我沒有惡意,也沒想要為難妳,我們還是朋友。」他趕忙安撫,深怕唐突的言語把我嚇著:「不過,至少…妳不討厭我吧?」

「我怎麼會討厭你?」

我不捨地笑一笑,他便放心了,輕輕地說,輕得像自言自語:

「不討厭,就好了。」

不討厭,卻也不等於喜歡,這樣模稜兩可的答案竟諷刺地維繫著我們的友誼。

當他向我提出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時,我驀然察覺到自己和立桓是不同類的人,立桓可以被一堆人喜歡,何筱琴就喜歡他,因為他健康美好,我卻不是如此。

儘管如此,我捨不得回拒立桓的喜歡,這樣的我,是不是太狡猾?

  

哥哥一下班就會過來,東問西問一堆之後才跟我聊天,後來他說錢老師最近不怎麼有精神,問我知不知道怎麼回事。

「你是她男朋友,你自己問錢老師呀!」

「她老說沒事,所以我才想到妳,安琪,立涵或立桓都沒跟妳提嗎?」

為什麼在我的病房裡…我還得為了她的事被質問?突然,我注意到自己已經毫不客氣地用「她」這麼漠不相干的字眼來直稱錢老師。

「不然,你別常來這裡找我,多多跟錢老師在一起,久了,她的事你就會知道了。」

我想表現得和善一些,沒想到脫口而出的話竟是那樣可憎,害自己也嚇一跳,哥哥的面容先是閃過一絲訝異,還來不及看他下一個表情,哥哥已經將我摟近,我的頭枕著他的肩,感到體貼的低語沉篤篤回蕩在突出的喉結:

「安琪,如果妳不喜歡哥哥和立涵在一起,我會為了妳做到的。」

原來哥哥都知道,我因發愁而惡化的思緒他都知道,我這頭怪物的醜陋他也看在眼底了。縱使如此,哥哥依然疼惜地將我擁在懷中,說著我和他相依唯命的故事。

「安琪…是哥哥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當我下定決心一輩子要陪伴哥哥的同時,哥哥他也有了同樣的覺悟。然而此刻聽著哥哥說話的我,卻極不願他那麼做,哥哥幸福的港口不應該在我身上。

被人如此喜歡,我並不適合。

他還在病房的時候,我拼命忍住;他走了,我才虛弱地趴在白色枕頭上,枕頭一向能埋藏許多委曲,聽著哥哥幫我帶來的鬧鐘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我閉上眼,還是讓兩三滴眼淚傾淌下來,直到發現隔壁床還有其他人才趕緊停止。

沈婆婆咧著一絲微乎其微的笑意朝我望,害我很不好意思,她不知所為地頷頷首,操起台語,那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不會下雨,這種天不會下啦!」

我往窗外觀探,低低的天空、厚厚的雲層,是個名符其實的陰天。

「好,好,等一下再收衣服,現在我還不能回去。」

她又出聲了,我才發現沈婆婆的視線不是針對我,而是窗外的某一點,是天、是雲、還是偶爾飛過的麻雀?不管是什麼,我都不敢再看她,或許她的失憶症又發作。

沈婆婆喃喃說個沒完,就算沒半個人應她,她也能接得很好,後來我再也按捺不住,小聲問,並不奢望得到答案:

「婆婆,妳在跟誰說話?」

我的聲音有一半是藏在枕頭裡,沈婆婆似乎聽見了,慢慢將目光焦點移到我身上,眼睛瞇成一條縫,我看見她笑開的嘴沒有牙齒:

「我老伴,他總是擔心一大堆事,大家都說他那樣的人一定不長命……」

那樣的人到底長不長命我是沒研究,不過,我聽說沈婆婆的丈夫已經去世十多年了。

早知道我就不該多問,害我現在還睡不著,凌晨三點了,還有三個鐘頭才天亮,在這之前我怎麼樣都不打開窗簾,絕對不!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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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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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4:10
【12】

1999年8月25日  星期三    天氣  晴

  

一個禮拜的時間再三天就要過去,我的手臂像注射嗎啡一樣多了不少針孔(雖然我沒看過真正注射嗎啡的手,不過書上都寫得好恐怖,我想應該差不了多少吧),哥哥看了於心不忍,只是將我的手牢牢緊握片刻。

他心疼我五分,我可以為他難過十分。

「哥哥,你不是說幫我帶東西過來嗎?是什麼?」

我佯裝興奮,他趕忙從紙袋中小心拿出一幅拼圖,是我的那一幅,三分之二的蒼白飛雪,三分之一的灰色底盤。

「哥哥幫妳把拼圖帶來了,不過,不可以在上面花太多時間,休息最重要,知道嗎?要聽話。」

他不放心地將拼圖交給我,為了得到它,我什麼都可以答應。啊……我好想念它啊!我那還是殘缺的天使。

「這到底是什麼?是一個女人吧!可是怎麼會有翅膀?」哥哥知道我很開心,不禁對這幅拼圖起了興趣:「我看了半天還是看不出來。」

我告訴他,那不是一個女人,那其實是一個天使,站在雪地中祈禱,孤單而聖潔。

她是為遲來的春天闔眼禱告,還是為十二月的嚴冬祈求一場瑞雪?我說不出來,只覺得不畏寒冷的天使總在為了什麼而閉目祈禱。

我還交待哥哥替我買一份新的拼圖,是美國籃球明星麥可喬登灌藍的英姿,立桓的生日在十月,我要拼一幅給他當禮物。

哥哥環顧四周,順口問我:「今天立桓沒來啊?」

「他剛走。」

「喔……他真的很關心妳,哥哥在想…立桓是不是喜歡安琪啦?」

我正撫摸光滑圖面的手指不小心摳起一片拼圖,又匆匆將之壓按回去。

「連哥哥這麼木頭的人都看出來了,妳呢?有沒有這麼覺得?」

是受到錢老師的影響嗎?哥哥愈來愈會和我溝通,愈來愈能探索我的心事,反而是我還不太習慣。

「你問這個做什麼?」我謹慎搜尋他臉上安和的神情:「你會罵立桓嗎?」

然後哥哥笑了。

「我為什麼要罵他?有人喜歡我們家安琪,哥哥高興都來不及呢!」他捏了一下我的臉頰,頗有「家有吾女初長成」的感慰:「妳也不反對的話,哥哥會常邀他到我們家來,等妳康復之後,再邀他一起出去玩,妳說好不好?」

我暗暗猜臆,這是哥哥拐彎抹角的鼓勵,誘導我盡全力撐下去,他一直等著我病好,等了好多年了,而我的身體卻不是一句「好不好」所能左右。

這時,窗口傳來教堂詩班練唱的美妙歌聲,我真想見見那些高聲歌唱的孩子,並極度懷念從前全家一起作禮拜的時光,爸爸會穿上他不愛穿的襯衫,繫上領帶,特地化上淡妝的媽媽催促我們快點上車,我和哥哥則互相詢問今天是誰講道,千萬不要是那個催眠大師才好,隨著悠揚尾音的消逝,那泛黃的一切都飄流到記憶深處去了。

「哥,你為什麼不去教會了?」

他停頓好一會兒,最後才冷漠回答:

「因為祂治不好妳。」

親愛的神哪!哥哥因為我的病而說賭氣的話,請?一定要原諒他。

讀了一個禮拜的聖經,我多少有些心得,我想,天上的神並未應允給予我們富足快樂的生活,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貧困或不幸的人了。

因此,祂到底給了什麼樣的承諾呢?如果不是在世界,那麼就是在天上了。

我在哲學並沒有慧根,只是醫院待久了,老是不自禁會揣思死亡,當我的生命結束,我會去哪裡?我的靈魂還在吧!它應該要有個棲身之所,那裡永恆、美好,而我再也不必時時在努力什麼地硬撐下去。

「下次帶我去好嗎?」

我問,他心情複雜,四兩撥千斤地摸摸我的頭:

「等妳出院以後再說吧!」

哥哥好狡猾,把我的願望推給一個未知數來決定,而我可以放大膽期盼出院的日子嗎?我是個連期待都需要勇氣的膽小鬼。

  

晚些,錢老師來看我,那時我正對護士小姐送來的藥生悶氣,固定數量的彩色丸子和一杯無味的溫開水已經令人厭倦到極點,我甚至有作嘔的衝動,錢老師還好聲好氣地哄我。

「我晚一點再吃。」

「反正早晚都要吃的,趁它們還沒受潮,一口氣吞下去就好了。」

「……」

「安琪?」

「我等一下就會吃了。」

「安琪,妳要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呀!光靠醫生不行的,自己也要努力才行喔!」

我迅速轉向她,錢老師愣住了,顯然是被我眼底焚燒的怒意嚇著,我卻像脫韁的野馬無法管控這陣顫抖。

「妳…憑什麼說我不懂得愛惜自己?我比任何人…任何人,包括妳,包括哥哥,都要愛惜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每一口氣…我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很重要,我就是為了那一口氣一直努力到今天的,我一直拼命地活到今天,因為我不想……」

不想辜負哥哥對我生命的期望。

我的血,隨著不可遏止的憤怒迸發,滴滴淌落在被褥,錢老師張大嘴,趕緊探身搜找衛生紙,我在換氣的瞬息猛然回神,恍惚看著錢老師用柔軟白紙擦拭我的鼻子和嘴巴,她要我自己接手,然後奔出房間找救兵。

我盯著開出幾朵噁心紅花的被褥,感覺鼻腔有道小細流快速滑動,於是將沉甸的衛生紙拿開,任由血液竄奪而出,我不想做什麼,只是單純地想知道,如果不加以制止,這些生了病的血到底能流出多少,是不是當它全部離開我的身體,我就會好了?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26日  星期四    天氣  晴

  

待在病房的日子,做什麼事都不方便,所以我花了很多時間在拼圖上。

揀起一片圖板,在零散的拼圖當中尋找相仿的顏色,再仔細核對它的凹凸形狀,然後呢…不偏不倚地按入那個缺口當中,角度對的話還能聽見「喀啦」一聲,這是我最愛的部份。

我全神貫注地拼圖,立桓則在一旁無聊地打呵欠。

「你要不要先回去?」我好心問。

「不要。」他懶洋洋搖頭,在我身邊坐下,打量起拼圖:「妳怎麼會這麼喜歡這種東西啊?」

「沒有為什麼啊!你還不是也喜歡籃球。」

「不一樣,籃球可以競爭,也可以磨練技巧,最重要的是它會讓你累得半死,我的意思是…起碼能讓你活動筋骨嘛!」

「我又不能真的累得半死,而且我也不喜歡運動。」今天真幸運,輕輕鬆鬆就能找到正確的圖板位置:「拼圖的感覺很好呀!」

「哪裡好?」他又打出一個大呵欠,卻還硬撐著眼皮看我的動作。

「嗯……好像在填補什麼東西一樣,每找到一塊拼圖,那樣東西就會變得完整一點,更好一點,我喜歡那種感覺。」

「那是什麼東西?」

他聽不懂我因為無法具體說明而打的比方,不過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唔……就是不知道。」

立桓無所謂地聳聳肩,逕自拿起一塊拼圖,一副要幫我的模樣:

「這一片是放這裡的吧?對嗎?」

我含笑點頭,立桓謹慎地把圖片按下去,他還不知道我正偷偷為他的偶像麥可喬登努力。

  

不過後來我還是要立桓先回家,我要作檢查,他臨走前仍然不懂為什麼男生不能留下。

事實上是,我不願立桓知道太多我的病情,那樣的安琪連我都抗拒得要命。

我要作的檢查是骨髓穿刺,對它並不陌生,幾年前也作過的,我知道我的血液一定出問題了。

躺在診療床上,安靜側臥,清楚看得見陪在一旁的哥哥,他的眉宇蹙得很深,替我不捨,替我緊張,卻無能為力,只得伸出手握住我的,當時醫生正為我消毒,原以為酒精揮發的清爽可以凸顯體溫的燙熱,沒想到哥哥的手竟然正冰涼冒汗。

麻醉針插入我的皮膚之際,哥哥曾將我緊握一下,我很想告訴他我沒事,不過當穿刺針快而準地射入我身體時,我閉了眼,用力反握住哥哥的手。

或許這個小動作嚇到哥哥,他連忙問:「安琪,會痛嗎?醫生!」

痛,是一定的,但我經歷過一次了,不會大驚小怪。

我在意的是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醫學雜誌上看過人類有種現象叫「De ja vu」,會以為此時此刻的情境是曾經有過的,其實並不然。但,對我而言那些重覆的事情的的確確發生過,那一年,也是如此,我住院了,打過數瓶點滴,被教導側臥的正確姿勢,讓突如其來的穿刺嚇了一跳。

是的,我正在重覆那一年的事情,果然不能期待事情會有所好轉。

作過骨髓穿刺,不能隨意亂動,我安份地躺在床上,連哥哥都以為我已經睡著,他坐在不遠的地方和前來探望的錢老師說話。

「剛剛聽護士說,安琪很勇敢呢!」

錢老師想振奮哥哥的精神,不料哥哥卻緘默好一段時間,才用刻意壓低的沙啞嗓音開口:

「上一回的情況並不是這樣呢!安琪十歲,打從被送到診療床上就開始哭,醫生和護士說了多少安慰她的話都沒用,她聽不進去,一直哭鬧著找我,我為了她好,硬是要她別亂動,她還是不理,當醫生…醫生在她身上進行消毒,她鬧得最厲害,眼淚掉個不停,『哥哥、哥哥…』的喊我,我被她嚇得根本忘了該做什麼,只覺得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痛,到現在…一直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的疼。」

那一天的事,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這一次,安琪什麼反應也沒有,什麼話也不說,我知道她不想讓我擔心,可是看到這樣的安琪,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更難過……」

我在晦暗不明的光線中微微睜開眼,哥哥卻將痛苦的視野埋入掌心,他看起來真像黑白記錄片的角色,沒有優美的對白,也沒有華麗的登場背景,只有無助的顏色滯塞在空氣中。

錢老師輕輕握住他的手,他顫慄一下,凝注著覆蓋上來的溫柔,哥哥的指尖緩緩牽住她,他的大姆指在錢老師的手背上親密地搓摩游移,上面粗糙的和柔細的皮膚紋路交織成抽象圖形,無法言喻。以前,我最喜歡看男人和女人牽手,尤其上了年紀的老公公和老婆婆牽手散步最美了,兩隻手交互重疊,是堅定的力量,牽住了一輩子的誓約。

我又闔上眼,不讓第三者的視線打擾他們,我知道他們相愛。

為了不讓哥哥擔心,我決意變得成熟懂事,卻使得他更為我心疼,到底該怎麼做才好?關於人和人之間的相處與溝通,我想我還得慢慢學習。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8月30日  星期一    天氣  晴

  

出院時間延遲一天,這之前的幾天,我發現我吃的藥被換過一兩次,護士小姐老是說「這次的比較有效」,那表示以前我吃進去的都沒有用囉?哥哥和主治醫師談完之後才一起進來,走到我床邊的不是哥哥,他在門口那裡就站住,王醫師要我把體溫計拿出來,迅速瞄過一眼便對我露出滿意的微笑。

「三十六度九,雖然有點高,不過還在正常範圍。」

「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體溫正常,不代表妳的白血球數值就OK啊!安琪,為了安全起見,再多待幾天好不好?」

我跟王醫師很熟了,他和藹地詢問我,乍看輕鬆平常,他卻不知道這幾天我度日如年,沈婆婆一直和一個看不見的人對話,我根本沒辦法好好睡覺。

「哥哥,一定要待下來嗎?」

我轉向哥哥求救,他卻和王醫師同一陣線,又用摸摸頭的手法來安撫我:

「聽醫生的話,醫生是為妳好,等到確定妳身體一切都沒問題了,我們也不用一直跑醫院啊!」

好,如果我暫時離不開第十九樓的病房,不要緊,家常便飯了,不過一個老和死去丈夫說話的婆婆可不尋常。

「很可愛,妳不覺得嗎?」

下午立桓來找我的時候,當著沈婆婆的面這麼說,他可以和沈婆婆一搭一唱,不管她的腦子清不清醒,兩人就像親得不能再親的奶奶和孫子,立桓可以哄得她呵呵大笑,當我見到沈婆婆缺了一口牙的笑容,有些傻氣,倒也覺得她可愛多了。

而不可愛的人,是我。我怎麼會對錢老師生氣呢?怎麼會將自憐的情緒牽怒於她?又怎麼會忘記跟她道歉?

拘禁在醫院的時間延長,我想一定是給我的懲罰。

「妳為什麼最近那麼拼命地拼圖呢?」

「哪有拼命?待在醫院,只能拼圖了。」

「我只是覺得……怎麼說?覺得妳比以前更投入。」

「大概是我也沒其他事情好做吧!」

「是這樣嗎?」

他半懂地湊近,瞻仰漸漸成形的天使,天使不語,所以他也不敢多話,看著我幸運地找出獨一無二的版塊,再準確地放入那方灰色海口當中。

其實,比起投入這形容詞,「饑渴」或許會更貼切一點,最近我那千瘡百孔的靈魂瘋狂地想被填滿,我想要…一種圓滿。

當我無事可做的時候、極力想抓住什麼的時候,就會有迷路的錯覺,然後便無法平靜,無法心安。

拼圖可以讓我嘗試去尋找,我喜歡拼圖,因為我想更喜歡自己一點,然而在那之前,立桓已經先喜歡上我了。

我有一個美麗的鉛筆盒,是哥哥幾年前到日本出差帶回來給我的,很精緻,很輕巧,為了佈置它,我擺滿了漂亮的鉛筆和橡皮擦,卻從來沒有用過,表妹無意中看到它的時候跟我要過,我捨不得給,卻也捨不得留給自己用,如今,鉛筆盒依然完好地收藏在抽屜深處。我對立桓的心情也是這樣。

他兩個禮拜前打球扭傷的腳早已痊癒,卻還每天繞到醫院來陪我。

「你快開學了吧?以後不用特地過來沒關係呀!」我想對他表現得更體貼懂事:「你將來還要寫功課、準備考試,會很忙的。」

他背靠窗檻,有那麼一分鐘都不說話,當他應該是安靜凝視我的臉孔背著光,只見到午后三點一刻的橙色天光從他身影輪廓透出,我因此看不清立桓溫篤的容顏,卻曉得他是對著我淡淡地笑了。

「妳讓我找藉口來吧!那是我自己自私地想接近妳,這樣而已。」

他好傻,在我心裡,我們已經沒有距離了。

  

傍晚和夜晚的交界,我想到一樓廣場聞聞咖啡香,那間溫馨巧緻的店面總令人想嚐一杯價值不斐的咖啡,我不愛喝咖啡,假裝路過也好。

那時恰巧從窗口晃見「眼鏡蛇」的蹤影,她捧抱一把不怎麼有品味的花束,橫過擁擠的停車場,脫妝的面容充份顯露對悶濕天氣的焦躁。

我好奇著她來醫院的目的,有什麼親朋好友住院了嗎?說真的,掛著那張猙獰的表情來探病並不好。

突然,「眼鏡蛇」跌倒了!也許是後腳跟那又高又細的鞋跟惹的禍,她跌個四腳朝天,沒品的花和沒品的紫色眼鏡跟著飛開,我終於噗嗤笑出來。

就算「眼鏡蛇」深度近視的雙眼瞇得再用力,也找不到她那副寶貝眼鏡,只得跪在地上胡亂摸索,好不容易摸著摔爛的花束,卻對自己的處境無濟於事。

我放下掩住笑意的手,笑不太出來,反而憂心地跟隨她笨拙的一舉一動。

我不在現場,已經遠遠瞧見那躺在排水溝旁的眼鏡;她在現場,慌亂得像熱鍋上螞蟻,什麼也摸不著。雖然平常就認為「眼鏡蛇」是個趣味性十足的人物,可今天她模樣愈是可笑,我就愈覺得她可憐。

記得小時候看過馬戲團的表演,我一點都不認為光鮮亮麗、活蹦亂跳的小丑好玩,看著看著反而同情起小丑來。

「眼鏡在這裡。」

我在她面前一出聲,「眼鏡蛇」受到驚嚇而抬起的臉孔看起來好迷惘,彷彿我是她夢中出現過的角色之一。

「安琪?」她戴上髒掉的眼鏡,認出我,這才難為情地推推鏡架:「好巧,我來探望公司一位董事,花……」

「眼鏡蛇」左探右找發現花束,並不驚喜,反對它的凌亂皺起一縷嫌厭,後來她進一步意識到我的出現,額間粉底下的摺紋加深三層。

「妳怎麼也在這裡?」

「我住院了。」

然後,她的尷尬雪上加霜,直說聽哥哥提起過,只是她忙,找不到時間來看我,我覺得無所謂,我們兩人從未熟稔,現在也沒有必要硬將距離拉近。

「眼鏡蛇」詞窮了,開始左顧右盼,再回到我身上,驚訝退後,把我重新打量一遍:

「天啊!妳的臉色怎麼變得這麼難看?」

比起護士小姐們勉強的讚美,「眼鏡蛇」的直率倒令我覺得親切,我跟她說就是身體不好,一定得住院,不能出來太久。

「安琪!」

她開口叫我名字的時候,我一隻腳已經踏入醫院的自動門口,回身撞見她滿身美麗的羞澀與光華。

「謝謝妳啊!我是說…眼鏡的事。」

「不客氣。」

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對「眼鏡蛇」真心微笑,反正不討厭她了。

  

當我認為沈婆婆可愛、當我發現「眼鏡蛇」可愛,奇妙的是我自己似乎也變得可愛一點點,更喜歡自己一點點了,一點點而已,卻也填補了靈魂那塊遺失的拼圖。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                                                                      *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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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4:34
【13】

1999年8月31日  星期二    天氣  晴

  

有的人期待,因為接下來會發生好棒好棒的事,而我不期待,是因為早已知道等待我的只有失望而已,當我發燒的次數漸漸頻繁,當留院觀察的日子不尋常地為期一個禮拜,當我臉上原本漂亮的櫻花色不知不覺地褪去了。

  

早上我正想出去走走,剛巧在電梯口遇見立桓,他一身球衣,滿頭大汗的,手捧一顆籃球,剛開始他很高興看見我,不過趕緊又退到一邊去。

「妳不要靠近我,我全身都是汗,臭死了。」

我覺得他想太多:「我沒聞到啊!而且又沒關係。」

「不好吧?」

「你是來找我的吧?」

「是呀!」

「那就不要管那些小事了,走吧!」

我轉身走回病房,他跟在後頭,不停用手背擦汗,最後索性鑽進洗手間把臉洗乾淨,等他來到病房之後,忽然偏頭盯著我:

「安琪,妳是不是變瘦啦?」

我怔了怔:「大…大概吧!醫院的菜不好吃呀!」

我把責任推到伙食上,事實上並不是這麼回事啊!立桓關切地叮嚀我:

「這樣不行啦!妳自己照照鏡子,臉頰都消了一圈。」

「不要!」

我大叫一聲,用力掙脫他的手,把臉自鏡子前轉開來,他被我嚇到了,慌張地退到離我三公尺以外的地方。

「對不起,可是,我不想照鏡子。」

「為…為什麼?」

我抿了抿還在發抖的唇,垂下臉把髮絲撥到耳後:「我一點也不好看啊……」

「才怪!妳很漂亮!」

立桓這麼一說,我愣住了,與其說愣住,倒不如說不好意思,被同年齡的男孩子說漂亮,這還是第一次,倒是立桓驚覺到自己口無遮欄,忙對我鄭重澄清:

「我…我可不是跟那些無聊男生一樣,在講噁心的甜言蜜語喔!我是說,妳不難看啊……」

他愈說,我愈笑,我笑得愈開心,立桓就愈手足無措,下一秒,哥哥冷不防開門進來,嚇得立桓立正站好。

哥哥先瞧瞧僵硬的他,再看看臉上熱意尚未退卻的我,詭異地笑一笑,真的很詭異,好像他無所不知。

「今天好熱,哥哥去買個飲料。」

什麼好熱?哥哥亂說!他這麼一攪和,把場面弄得更難堪了啦!我才不要在這時候和立桓獨處呢!

所以我飛快下床,追上去,說要選自己愛喝的冷飲。

到了轉角,追上被醫師喚住的哥哥,醫生鎖起眉心,他那種沉痛的神情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困難地張開嘴,一陣寒意從我膠著的腳底爬了上來,不要說,不要說!

安琪的病…的確又復發了。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我已經迅速遠離轉角,似乎再跑快一點就可以不被血癌纏上。

  

良久,立桓剛走,哥哥回到這裡,我躺在床上背對著門口,不去看他的表情,他低落的情緒在整間病房蔓延。

哥哥在床邊的椅子坐下,沒吭聲,有些話即使該說,也是殘忍無比的。

「我不作化療。」

我打破凝重的氛圍,聽見哥哥挪動一下的腳步。

「安琪……」

哥哥憂忡喚我,我拉上棉被,緊緊抓攫,將龐然的悲傷一起蒙在方才的快樂裡,我的喜悲激烈撞擊,好疼好疼,我好害怕。

『嗨!』

立桓在我闖進門而抬頭的那一刻光景忽地流過,我還喘著氣,他正在聽隨身聽,擱在窗檻上的手指微微打著拍子,很輕鬆的樣子,見到我回來,信手將耳機摘下,他揚起的眼睛非常明亮淨澈,我見到立桓唇角像一彎小船,無聲無息滑過即將滿溢的喜悅

他是如此美好,化療後那不堪的我怎還能站在他面前,怎麼可以…?

雖然哥哥就在我身邊,我還是讓眼淚決了堤。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9月5日  星期日    天氣  陰

  

我昏昏沉沉度過幾乎空白的四天,現在想寫些什麼來彌補日記本的空缺,無奈腦子沒有存留半點完整的記憶,雖然還不至於像上次那樣光臨加護病房,但毫無預警的高燒的確害我昏睡好久。

唯一的印象,是我一覺醒來所看見的哥哥,他喜出望外、激動難耐的振奮在疲憊的眸子裡驛動,有那麼幾秒我以為他是要哭了,哥哥的雙手緊握住我尚未恢復溫度的手,讓他額頭抵靠其上,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想起爸媽喪禮中倚在我肩上的哥哥,我親愛的哥哥。

我側著頭對他說對不起,並沒有想太多,就是脫口而出。

「傻瓜,妳能好起來…就什麼都不用說了,哥哥就比什麼都高興了……安琪。」

他撫摸我的臉的指尖還些微抖顫,更加速我知覺的恢復,哥哥燙熱的手、陰雨的天色、插針手臂上的隱然痛楚……當我深深吸進第一口偏冷的空氣,眼淚竟一發不可收拾地撲簌沒停。

我還活著,還活著。

「安琪,不要哭……」哥哥將我緊摟,不敢輕易放開:「已經沒事了。」

「哥哥,我也想好起來……」

到現在我還是沒辦法…沒辦法想像有一天無法攫取到一絲空氣的哥哥。

  

我一直為了哥哥而努力活下去,只因為他說我是唯一可以相依為命的人了。然而在大海載沉載浮的我,又能抓住浮木多久呢?

錢老師身穿T恤、牛仔褲踏入病房的剎那,一道煦暖的陽光跟著她滑入我沒有小島、也沒有船隻的汪洋。

她好一陣子沒來,我也好一陣子沒見到她,我曉得她刻意迴避我無理的怒氣,不過,現在我的心情跟七樓公寓爆炸的那天一樣,對於錢老師能在身旁,很是慶幸。

「聽說妳好多了,嗯…氣色真的不錯。」錢老師爽朗地稱讚,我卻在她雪亮的瞳孔照見蒼白如鬼魅的自己:「妳把哥哥趕走啦?」

「他連續照顧我好幾天,得休息啊!哥哥…總不能一直陪著我。」

錢老師點點頭,有意無意玩起自己塗成淺橘色的指甲,比起稍早又微妙變化的光線斜斜灑落在她婷然的臉龐,映亮我最欣羨的性感頸子以及悄悄爬上來的黯然思緒,錢老師的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我還當作是樹稍上麻雀的啁啾。

「他當然要陪心愛的妹妹,康明跟我說過了,他要待在妳身邊,暫時…不能跟我見面,所以妳也要好好加油喔!」

我沒想到哥哥真的這麼做,他決定跟錢老師保持距離,好滿足我的任性和自私,哥哥怎麼那麼傻。

「對不起。」我是真心抱歉,包括前些日子對她發脾氣。

「不用道歉啊!我可沒責怪妳的意思喔!只是,安琪,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我沒和康明交往,妳是不是…就能接納我了?」

我答不上話。

「沒有人能像康明那樣愛護妳了,而同樣地,在這個世界上再沒人能像妳那麼喜歡他,連我也比不上,我得承認,安琪,妳的確所向無敵,不過……」

不過?

「儘管我的感情不能與妳相提並論,不過,安琪,」錢老師眼裡流轉的真切淚水令我驚懾,久久不能移開:「我們兩人不能同時愛著康明嗎?他不能同時擁有我和妳嗎?」

「擁有…?」

我沒來由對這個過於奢侈的名詞覺著茫然,我原來可以用「擁有」來代替「失去」嗎?

那天在醫院外摔了一跤的「眼鏡蛇」又重重跌回腦海中,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擁有了她向我道謝時那滿身的光華,還能擁有更多嗎?比如,哥哥能擁有我和錢老師,錢老師能擁有哥哥和我,而我們能擁有彼此。

  

站在窗邊目送錢老師離開這棟醫院大樓,她飄逸的髮乘著空地強風婆娑飛舞,我卻因為風的涼意正沁入發燙的肌膚而感到飄飄然。

我現在依然偶爾會想起魔術師先生和他的魔法,想著他或許到了另一座陌生的城市,變出了牽牛花、天竺鼠和糖果來安慰寂寞的孩子們。一會兒,一葉潔白的雲絮翩然降臨都市叢林,我睜了一下眼,那縷白色的驚喜是白鷺鷥,來了又走,走了又飛下來,無憂無慮,我在輕快的愉悅裡想念著房間的天使們。

天使啊…天使,如果你們碰巧經過我的窗口,可不可以順便告訴我,告訴我飛行的寂寞、飛行的自由。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9月8日  星期三    天氣  晴

  

凌晨時分沈婆婆的病情惡化,病房一下子就淪陷措手不及的忙碌,這是我第一次目擊到急救過程,氧氣罩、強心劑、還有電擊,陷入昏迷的我也曾經是那樣被擺弄的吧!戴著氧氣罩、插滿針管的沈婆婆看起來活脫是被政府秘密單位檢驗中的外星人。

醫生和哥哥今天再度過來問我,我也沒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不要化療,千萬不要,如果硬要在我身上插針,我就絕食抗議,反正化療後我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立桓過來的時候,我要求他陪我出去走一走,在沈婆婆的身上始終能看見自己的影子,不怎麼舒服。

「希望她沒事。」坐在陽光充裕的長椅,還是感受得到冷颼颼的寒意。

「沒問題的啦!」立桓為了要轉移我擔憂的注意力,興奮地提高音量:「前幾天開學,我馬上加入球隊,妳猜,結果發生了什麼事?」

他熠熠發亮的面容藏掩不住任何好秘密,單純得宛如水晶,在我心底燦爛。

「你當上正式球員了?」

「是呀!哈!教練一點名我,我高興得跳起來,我真的有跳起來,好像連灌籃都可以了!」

「太好了,你不就能上場比賽了嗎?」

「嗯!星期天就有對抗賽,到時候妳…」

他高漲的雀躍僵凝了一下,然後沉落,趨於平靜,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察覺出他牽掛的端倪。

「我一定去幫你加油,我們約好啦!」

「不用了,妳好好休養,等妳康復之後再來幫我加油,比賽…又不是只有那麼一次而已。」

難道我現在的樣子真令人如此不放心嗎?我一直不敢照鏡子,深怕愈來愈不認識自己。我可以感覺到癌細胞跟毛毛蟲一樣,一口一口地吞噬掉我的健康。

「我很好啊!」我回笑,表示我的安好:「而且,我真的很想看你的比賽。」

我真的很努力地笑了,然而立桓的臉沉鬱下來,彷彿有什麼事讓他發愁難過。

「安琪,妳會留下來吧?」他驀然問。

留在醫院?還是這個世界?我只覺陽光刺眼,立桓變得若隱若現,是否我也一樣?

「那是當然的了。」

我試著輕快起身,迎面一陣天昏地暗的暈眩,立桓趕緊上前支扶,我靠在他胸前休息好久才恢復平衡感。當我抬頭向他道謝,迎向立桓翻飛著許多思緒的眼神,多情真摯,我的腦袋逐漸空白,過去所學到的文字、語言都一一被橡皮擦塗去那樣,時間好像緩慢下來了,感覺不到周遭路人和雲朵的流動,而我不怎麼能夠呼吸。

「有時候,我想什麼也不管地帶妳逃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立桓輕緩地、憂傷地說著毫無頭緒的話,他用「逃」的字眼,我覺得對現在的我而言再貼切不過了。

「好啊!我跟你走。」

我說,他小小訝異望住我,我專注地牽起他的手,專注地記住他好看的臉,專注地淺淺笑了。

「我願意喔!」

立桓反而又不說話了,他因為一時激動情緒而泛滿淚光的瞳孔深深緊閉一下又睜開。

「妳哪兒都別去了,安琪……」

立桓的眼睛很漂亮,若非我們這麼接近,我還不曾發現他深邃的眸子裡綿延著一條銀河,浮爍溫柔的光,他輕輕吻著我的時候,銀河中千萬顆流星都化作幸福的沙粒傾瀉在我心底,堆積,沉澱。

  

晚上,沈婆婆奇蹟似地被救醒,只是元氣大傷使得她的失憶症更加嚴重。哥哥知道這件事之後,直說現代科技和醫學的發達,他要我別放棄。

其實我並沒有旁人想像中那麼擔心自己的病情,今天我的腦子滿滿的,裝不下任何東西,我想是那個吻的關係。

立桓柔軟的嘴唇涼涼的,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樣,也許是我臉上溫度太高的緣故。

到現在,我都清楚記得臉頰貼著他脈膊時的那股悸動,聖經說,女人是神從男人的肋骨創造出來的,那麼我要像肋骨保護心臟一樣,細細守護立桓為我而加快的心跳。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9月10日  星期五    天氣  晴

  

今天的天氣很好,病房也很熱鬧,沈婆婆的家人過來探望她。他們一群人離開後,沈婆婆還是老樣子,呆呆的,對於周遭沒有特別反應,也因此我大膽恣意地盯著她看,她在風和日麗的日子浸淫在自己的世界,忽視了滿堂兒孫和鄰床的我。

「這樣活著有意思嗎?不覺得可怕嗎?」

偶爾她空洞的眼神會朝我轉來,卻是沒什麼意思,然後嘴裡嘀咕幾句,我並不是真要她回答。

「妳大概很滿足了。」習慣一個人之後,我發覺自己學會了自言自語,望著悠悠藍天說得更起勁:「常常有人說他不枉此生,這應該跟壽命沒關係吧……」

比起生命的長遠,生命的豐實似乎更重要,但,當具有略奪性的血癌再度回到我的生命之中,它還能變得豐實嗎?

風來,我的希望與憂傷,像泊在天上海面的浮雲,聚了又散。

  

不想打擾沈婆婆的個人世界,我走向交誼廳,那裡有電視可以看,誰知裡面已經有人在看卡通了,是一個小男孩,大約跟小明一般大,白嫩清秀的面孔,十分光滑,我怔了怔,發現他的頭圓亮得一無所有。

這一層樓的病房屬於血液腫瘤科,這孩子一定因為相關的病而作了化療,才會擁有和一般人迥異的頭顱。

大概是我瞬間的表情過於驚惶,來不及收斂,那孩子隨即轉過臉,怯生生縮起雙腳擱在便宜的沙發椅上。

我逃也似奪門而出,發涼的手還不由自主摸摸自己的長髮,確定它們還在,直到不小心跌入錢老師懷裡。

「安琪?」

她沒想到會在走廊就遇到我,又驚又喜,她那樣的神情向來令人覺得舒服,害我頓時有種號啕大哭的衝動。

後來我們還是回病房去,她坐在窗口邊的椅子,我向來都請我的客人坐在那個位置,陽光的關係,可以將他們鮮活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寒喧過後,她開門見山地問我:「安琪,我聽說妳還不肯接受化療,為什麼?」

我閉著嘴,不輕易開口,錢老師微微彎下身,由下方和藹地端詳我的臉:

「不治療,妳的身體只會愈來愈差,妳自己應該最清楚啊!」

很久以前,哥哥、蘭嫂、醫生和護士都說過同樣動聽的話,就像大家約定好要講一樣的台詞,化療之後病就會好喔!不停說著,不停說著,我好害怕。

「你哥哥和大家都很擔心,妳知道嗎?」

「就算做了化療,也不會好的……」

「咦?」

我害怕他們的話會讓我擅自期待,期待有一天我的病真的會好,因此,我才不期待,不要了。

「上次作了好幾次化療,還不是一樣沒用?就算這次我乖乖聽話,將來病還是會復發的。」

錢老師見我頑固得緊,勸了幾次無效後,她改變話題,說要送給我兩條漂亮的絲帶,飄動的時候會泛起紫色、銀色的光芒,她拿到我的耳邊比對一下,對自己的眼光頗為滿意:

「妳的頭髮長,不作變化太可惜了,有時間我幫妳換換漂亮的髮型。」

我卻幽幽想起了那位在交誼廳獨自看卡通的小男孩:「再漂亮,也沒人看啊……」

錢老師打住手,訝異著我的消極,然後動手摘去我額頭側邊的蜻蜓髮夾,現在那隻蜻蜓停在她美麗的手指上,透明的翅膀有意無意地張合。

「變漂亮,不是為了給人看呀!傻瓜,漂亮,是為了讓自己高興,看看原來自己也可以這麼美好。」

我迷惘地注視她,她慢慢梳撥起我一半的長髮,將新髮帶一圈圈纏繞上去:

「變漂亮,是為了自己呀!」

為了自己…?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安健康,是為了哥哥;時常面帶微笑,是為了讓立桓高興……我沒想過要為自己做過什麼,那是個嶄新的念頭,我有點茫茫然。

  

向哥哥要求去看立桓的球賽時,他想也沒想就斷然拒絕,這也難怪,才剛得知舊病復發的晴天霹靂而已。

可是我和立桓約好了。

「安琪,只要妳康復了,哥哥哪裡都讓妳去。」

面對我執意的請求,哥哥苦口婆心開導,他並不懂…那種遙遙無期的不確定感,或者他根本不想接觸。

「我不想一直待在醫院,我在這裡住好久了。」

「……那麼,妳想去哪裡呢?」

「我想看雪。」我說,哥哥觸探我額頭溫度的手抖顫一下。

「看雪?不會太冷嗎?」

「不冷,怎麼會有雪呢?」我笑他,他的臉卻凝住更多嚴肅的霜。

「雪…不是看過了嗎?」哥哥指的是發現爸爸和媽媽屍體的那天。

「錢老師送給我一個會下雪的玻璃盒,我愈看愈覺得雪是天空來的信件,好多好多喔!說不定裡面總有一封是給我的。」

「妳的腦袋瓜會不會太夢幻了?」

最後哥哥還是承諾將來有一天帶我去看雪。當病人有所願望的時候,就要給他希望,哥哥就是這樣,給予得毫不吝惜,他說會帶我去看雪,而我有了一點點期待的勇氣。

  

今天立桓來醫院的時間比較晚,他說他練球練到晚上七點,肚子餓壞了,關於學校上課的事情則絕口不提,我知道他不想讓我聽了難過,立桓真多慮。

習慣,是可怕的力量,讓我在無形中安於與生老病死比鄰而居的病房。

我問他球賽時間,他反問我要做什麼。

「我會去看比賽,去替你加油。」

對於我暗自下的決定,立桓愣一愣。

「不要,安琪,那不是多重要的比賽,妳在這裡休息比較好。」

「那是你的第一場比賽,很重要,所以你要加油,我要當你的觀眾。」

「……」

他沒有立即回應我,只是擔憂地寂靜著,由於深怕他開口反對,我連忙接話:

「我想去,真的,不要讓我一直待在這裡拼圖嘛……」

然而,貪心比習慣更可怕,習慣是長久累積,我的貪心一旦嚐到甜頭,就會得寸進尺地想要更多。是啊!我期待的事不只一樣,我想看雪,我想幫立桓的比賽加油,我想再和錢老師那麼開心地去野餐。因為有了色彩的豐富,才體會黑白的單調,一想到這裡,胸口逐漸發熱起來,這就是為自己而活所燃燒的溫度吧?

等我把所有親愛的人都邀請到我的生命筵席,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坐下來,聊聊將臨的冬季該去哪個國家賞雪。

親愛的神啊!可以嗎?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9月11日  星期六    天氣  晴

  

病房裡來了稀奇的訪客,蘭嫂帶著小明來探望我,小明理了一個簡單的平頭,個子依然瘦小,但眼神比前堅?多了。說起小明,我聽哥哥說,因為空出了家教時間,錢老師義務性地來盯緊小明的功課,她規定小明暑假期間每天要到她家報到,漸漸,小明的作業每天都能準時交齊,我還聽說,他原本想讓人呼他一巴掌的那種銳氣被消挫不少。

錢老師正在數算小明的進步,突然手一拍,叫道:「對了,對了,蘭嫂,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訴妳,小明的班導跟我很要好,她昨天拿小明的作文給我看……」

「啊─!」

一聽見「作文」兩個字,原本安靜坐在一邊的小明驚恐地大吼起來,瞪住錢老師,不准她再講下去,錢老師哪會理他,擺擺手:

「哎唷!你不要吵!蘭嫂,妳一定要看。」

錢老師興沖沖從皮包拿出一張稿紙,我只瞄到「我的志願」這題目,整張紙一下子就被小明搶去,他惱羞成怒的臉變得紅通通的。

「喂!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啊?」

錢老師起身要搶回來,小明索性飛也似逃出病房:「怎麼可以隨便看別人的作文啦!」

我和蘭嫂都一頭霧水,尤其是蘭嫂,以為小明又調皮搗蛋,緊張兮兮追問錢老師到底是怎麼回事。

錢老師說:「班導覺得小明的作文寫得很有意思,就拿給我看,我背一段給妳聽。小明說,他現在要用功讀書,將來才可以念大學,賺大錢,等他有了很多很多錢,他要拿來孝順奶奶,要幫奶奶買一件漂亮的旗袍,掛在新光三越三樓櫥窗裡的那件,他說奶奶上次帶他去逛街,看了那件旗袍好久,可是他們都知道現在還買不起……」

錢老師還唸到一半,作文就停了,她失措地望著蘭嫂,我見到蘭嫂手摀著嘴,老淚潸潸而下,她不太哭出聲音,但說不出一句話,就是一直掉眼淚,錢老師上前拍她的背,她抹抹臉,破涕為笑,反覆地說:

「那孩子乖,我知道那孩子很乖……」

蘭嫂半捲半直的中長髮總是盤成髻,黑的、灰的髮絲就像是白芝麻與黑芝麻的餡摻在一起,為了不妨礙她工作,她的衣袖幾乎隨時都是捲上的,露出比一般人更通紅更粗糙的手,現在,她掌心飽滿的硬繭接住滴滴淚水,豐盈了她跟中秋滿月一樣的笑容。蘭嫂在我們家幫傭多年,今天我才第一次這麼仔細打量她的堅強與美麗。

我的眼眶燙燙的,反而因此看見許多珍貴的東西,小明想要孝順奶奶的心情、蘭嫂不求回報的付出、錢老師一個旁觀者的安慰、還有我滿滿的感動。

今天不是聖誕節,卻是奇蹟降臨的日子,而我看見了生命的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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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1999年9月12日  星期日    天氣  晴

我想是我的禱告奏效了。關於我的病情,[現代] 晴菜 -【天使棲息的窗口】 《全文完》[現代] 晴菜 -【天使棲息的窗口】 《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哥哥極力希望醫師可以想想化療以外的治療,我則抱著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心態。今早醫師在哥哥面前嘖嘖稱奇我吃藥控制的良好情況摳摺摵摭,瑤瑵瑣瑪我趁機提出觀看球賽的要求,有錢老師加入勸說陣容綵綦綞緒,僦僣僛僖哥哥很快就被說動。

哥哥和錢老師,真像一對百年沒見的情侶榻槓槂槙,緆綣綩綠雖然沒說多少話,坐在後車座的我可以感受到他們之間殷殷切切的思念蜒蜮蜷蜞,銗銖銪銋在方向盤、後照鏡、手煞車、玻離窗……蔓延,還有什麼能使他們的愛隔絕呢?是我嗎?是病魔嗎?是時間嗎?是距離嗎?藤莖如此堅韌交錯,無法斬斷,只要一陣春風吹過,又會不可遏抑地生長。

哥哥說過,有人喜歡安琪,他高興都來不及,反過來思想,有人那麼深愛哥哥,我也覺得驕傲無比。

  

到達體育館的時候已經遲到半小時了,球場上正進行如火如荼的對決,我坐立不安地搜尋到奔跑中的立桓,他穿著帥氣的球衣防守一位比他壯碩的對手,觀眾太多了,他不一定能發現我,當我這麼想,立桓緊湊的腳步倏忽打住,沒有高大的對手、沒有千百名觀眾、也沒有倒數中的計時板,他準確地找到我微小的身影,驚訝我真的如約出現,我悄悄用唇語對他加油,於是立桓笑了,他往前衝刺,一股作氣攔下對方的球。

我一直都好喜歡看他專注瞄準籃框的樣子,曲膝、跳投、出手,那顆眾望所歸的籃球飛呀飛的落入框心,如此順暢,彷彿注定它就要在這一刻射籃成功。

真的好高興呀!立桓他辦到了。

基本上,我的精神還不錯,體力卻沒能跟上,立桓球隊揚聲歡呼之際,我也想跟著起身叫好,不料一個踉蹌跌撞到哥哥懷裡,他趕忙抱著我離開觀眾席,他可以不用抱我的,我覺得好丟臉喔!

錢老師先出去開車,而立桓已經掙脫隊員的擁抱追上來。

「安琪…」

他還在喘,有些說不出話,我向他恭喜,立桓嚥了口水,鄭重定睛在我身上。

「我成為正式球員了,球技進步、上場打球、還贏了比賽,這都是妳的功勞,妳替我加油,我才能做得到,謝謝妳。」

「太好了,立桓。」真的太好了。

「安琪,關於上次…上次……」

不知為什麼,他結巴起來,哥哥納悶地瞧瞧立桓,又對外頭的錢老師點頭示意,準備抱我上車。

「立桓,有話上車說,我們現在要回醫院。」

那一瞬間,越過哥哥寬挺的肩膀,我照見血癌在後方鏡中隱現的倒影,慘白地發笑,就在我有了快要好起來的預感,它又悄悄挨近我一步。

立桓說教練要他們留下,不能跟我們走,卻著急地想告訴我一些事,車門關上,他上前輕敲窗面,我將之慢慢放下。

「關於…上次我對妳說的話,我還是想知道妳的回答,一直都想知道,不討厭,然後呢?」

我一直知道他很想知道,也始終沒開口。車子緩緩開駛,立桓的手掌漸漸滑離窗檻、車尾、我糾結的心,留在空蕩蕩的徐風中的……只是我們被愈拉愈遠的焦燦視線。

如果,如果不能確定我的生命是否能一直與立桓同步,關於我對他的情感…就暫時讓它收藏到我的潘朵拉盒子裡好了,儘管,他曾經浮現過那麼痛苦的眼神,幾度灼傷我。

喜歡,簡單的兩個字,卻能累積成綿長的思念。其實思念一個人的感覺很好,我卻不要別人對我也抱著同樣的情感,不忍心吧!我猜。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1999年9月13日  星期一    天氣  晴+雨=彩虹

  

我該不會要在醫院住滿一個月吧?

在我興起這個念頭的今天,醫生報來佳音,他說我可以出院,可以回家了,不知道是不是哥哥向醫師要求的特赦,不過能離開醫院就好。

事實上,我並不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但隨著周遭人們的歡欣鼓舞,這才一點一滴感染到重返家園的喜悅。

哥哥提著我的行李走進客廳,迫不及待的蘭嫂馬上掠過他,在我面前蹲跪下來,將我打量仔細,她一面笑一面哭,說她有多擔心我,又說我能沒事真是太好了。

「醫院的伙食不好吃吧?妳瘦了好多呢!蘭嫂煮一頓大餐給妳,妳想吃什麼?」

「……蛤蠣湯。」

這道湯品太普通了吧!蘭嫂愣了半天才會意過來,可是我好愛蛤蠣湯汁搭配薑絲的鮮美味道。哥哥站在一旁安靜微笑,他的眉心終於不見皺鎖,最近,他常常面露憂鬱,我也忖疑著有多久沒看見他開朗的笑容了。

「安琪,先回房間好不好?」

「嗯!」

哥哥帶路般走在前頭,我奔上去,拉住他的手,他不習慣地朝我望一眼。

「我要讓哥哥牽。」

真是…肉麻死了,我自己根本受不了,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來安慰哥哥,所以我主動要再親近他一些。

哥哥似乎暗暗地高興,牽握著我慢慢走上樓,我想像腳下是一座典雅的、白色的迴旋長梯蜿蜒而上,適合公主走的那種樓梯,還有幾步才到終點並不重要,我和哥哥在其中愉快同行就好。

  

回到房間的第一件事,先向每個天使打招呼,窗口的風鈴、壁上的油畫、櫃中的擺飾、牆上的貼紙………我繞著房間轉圈,猶如坐上旋轉木馬,晃覽了遊樂園的繽紛與絢爛。

當我轉到房門口,登時出現立桓放大的臉孔,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往後退,以驚魂未定的表情面面相覷。

「妳在幹嘛?」

「你才在幹嘛呢?嚇我一跳。」

「聽說妳出院了,我馬上就過來。」他刻意將我從頭到腳審視一遍,含笑嘉許:「嗯!妳看起來很不錯。」

而我也在我們身高的差距下發現立桓的蛻變,我們曾在牆上做下彼此的身高記號,他的藍色、我的紫色,兩枚天使貼紙在差不多高的定點較量,如今,我已經追不上立桓了。

立桓終於升上高中一年級,他也一下子竄高,我呢……和血癌形成拉距戰,情況不上不下,不好不壞。

「咦?下雨了?」

他讓窗外薄薄的雨光吸引過去,我也走上前,空中多了一抹灑上金粉的暈影,若有似無地劃過清涼空氣。

「彩虹……」立桓興奮呼喚:「安琪!妳看!彩虹!」

我睜大眼眸,有些怔忡、有些畏意,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彩虹,但光與水相映的那道彎弧絢染天際的機會何其鮮少,我當下就被心底的感動震撼了,說不出話,只是笨笨傻傻地對立桓點頭,說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安琪……」立桓不再看那道夢幻光影,轉而向我慌亂地蹙眉:「妳為什麼哭?」

底下街道還有三三兩兩的路人撐傘經過,他們或許忙碌、或許不安於細雨,未必都發現那道橫跨半球的彩虹,而幸運的我正捨不得移開眼睛。

見我淚水滾滾而落,立桓忙彎下身詢問我:「什麼事這麼難過啊?」

「我好想…」我低迷的聲音一出,立即化作不住的啜泣:「我好想活下去,我好想…跟你們一起看彩虹,我根本就不要……不要……」

因為停不下來的哭泣,我根本沒辦法好好講完一句話,不知如何是好的立桓陪了我一會兒,走近我,我的額頭剛剛好可以抵住他比哥哥小一號的肩膀,一樣舒適、一樣的堅強。

「為什麼不行?妳明明可以,妳要加油,安琪,這樣就夠了。」

我,其實早就明瞭自己對生命的渴望,其實好想大聲呼喊自己的無助,其實好幾次要下定決心撐過去了,我只是希望…希望能有個人再輕輕推我一把,告訴我,嘿!安琪可以的。

立桓告訴我,活著的時候,就要用力呼吸;高興的時候,別忘了開懷大笑;悲傷的時候,不害怕狠狠痛哭。因為哪裡有災禍戰亂,才會有重逢團聚;因為死亡並不遠,所以更能看透生命是怎麼一回事。擁抱著、流淚著、歡呼著、掙扎著、祈禱著……世界上人們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很努力。

讓立桓目睹我放聲大哭真不太好意思,可是對方是立桓,就不要緊,他懂得我,他總能令我心安,就像他在淡水擁擠的街頭找到了我那樣。

這天的彩虹很美,當天色漸暗,我仍然捨不得那七道墨彩,同時,恍然領悟錢老師對西子灣海面上的光道的執著,她和我一樣,受到了某種無可替代的感動,她有她的海洋夕照,我則有我的美麗彩虹。

  

晚上走到哥哥房門外,他正埋首工作,專心盯注電腦螢幕,我站了良久他才發現我,而我也差點忘記要喚他,因為當時哥哥的背影看起來好孤單啊………

「安琪,怎麼了?」

「唔…沒有。」

我搖搖頭,他更奇怪地轉身正對我:「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我只是想…」怩忸半晌,我吞吞吐吐地說:「想找哥哥。」

他還是聽不懂,不過很快就曉得羞於撒嬌的我在想什麼,於是他招招手,把我拉到身邊。

「你在忙嗎?」

「沒在忙,只是例行公事看看電腦而已。怎麼樣?回到家高不高興?」

「嗯!」我心不在焉把玩他的桌曆,數算上頭記下的日子,盡都是開會的項目:「哥哥,你都不和錢老師約會啦?真的嗎?」

「哥哥和立涵都很忙,而且就住在隔壁而已,哪需要特別約會呢?」

他試著說得滿不在乎,不過如果要作得漂亮一點,應該把「立涵」改為「錢老師」的,哥哥真不會說謊。

「我明天還想上錢老師的課。」

「不行,妳才剛出院,等妳身體狀況穩定一點再上課,好不好?」

「不然,明天我要去隔壁找錢老師聊天。」

「安琪…?」

「那,我去做化療好了。」

哥哥的表情真是妙極了,他先是沒跟上我一連串的要求,後來會意反而錯愕住,好不容易吐出一個「什」字,就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驚訝地望著我。

「我想要做化療了。」

我又說一遍,哥哥認真地向我確認:

「真的嗎?安琪,妳不是不要的嗎?」

「我不怕了。」

然後,哥哥又呆了一會兒,伸手遮住自己額頭,我還納悶著,就被他一把拉進懷裡,他按住我頭頂,有點用力,我在悶到透不過氣的胸膛前聽見他壓抑的嗓音。

「那就好,太好了,安琪……」

我抿著唇,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抬頭看他,你一定不能讓我看見你哭喔!哥哥,因為你一哭,我也會哭,那我們抱頭痛哭的場面就會沖淡現在美好的喜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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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9月14日  星期二    天氣  陰

  

見到錢老師的時候是在醫院,不是在她家,昨天去找她之前我在家裡昏倒了,嚇壞了正在切梨子的蘭嫂。

「安琪!安琪!啊……怎麼會昏倒呢……」

我沒失去知覺太久的時間,大約在十秒鐘之內就慢慢清醒,一睜眼就撞見一把銳利的水果刀在我面前胡亂揮晃,蘭嫂沒留意到我,匆匆忙忙趕去打電話,先叫了救護車,哥哥的手機不通,她改打錢老師家裡。

最後是錢老師開車將癱軟的我送去醫院,而我巧得還是待在同一間病房,說來真糗,出院到入院不到兩天時間,難怪又安排同樣的病房給我。

不同的是,鄰床的位置是空的。

我在牆上尋不著名牌單子,當然在那張乾淨整齊的床上也找不到沈婆婆,彷彿她不曾在這裡待過。她…怎麼了嗎?

「沈太太呀?」護士小姐調整針筒的時候,對我親切相告:「她已經出院了,跟妳一樣是昨天出院的喔!她的復原狀況很好。」

而我卻回來了。我無法假裝自己為沈婆婆高興,每每感到抗生素緩慢注入我的血管,融進我身體,就會有和醫院密不可分的噁心感覺。

我遇見了沒聽過的疫情逐漸流行、遇見了許多樁人倫慘劇發生、也遇見了同志們熱情的遊行運動,卻遇不上平凡的家居生活。

世紀末的年代我在醫院渡過,看不到街上人們迎接千禧年到來的激動亢奮,千禧年,傳說基督再臨的日子,不知道祂會不會帶著天使一道來?如果會,祂們又為什麼而來呢?

「不知道,或許來毀滅這個世界。」錢老師把手當作扇子在臉旁搧風,天馬行空地想出一個戲劇性的結論:「像電影的劇情那樣,全世界的人都死光,然後,新的紀元再重新開始,嘿嘿!我比較喜歡這個說法。」

「錢老師。」她的鬢角還有些閃亮的汗濕,剛教完空手道的緣故,一股迷人的神氣:「到時候…妳會待在哥哥身邊嗎?」

她不解地哼個聲,我繼續正經八百地問她:

「妳會一直一直待在哥哥身邊嗎?」

錢老師用她柔軟的手指撥理我的瀏海:「當然想,我會努力,安琪。」

「就算世界末日來了也一樣?」

「嗯。」

「就算你們都老得頭髮白了也一樣嗎?」

「老了,就走不動了,哪兒也去不了。」她忽然察覺到幾分不對勁,皺皺鼻反問我:「怎麼?突然問我又怪又肉麻的問題。」

「我擔心哥哥在,妳會不好意思說。」

「喔……他不在,妳就猛問我囉?」

「我沒說他不在呀!」

我的眼睛一定藏不住亮起的笑意,計謀得逞了。而錢老師像受驚的俠女小心環顧四周動靜,又掉過頭:

「我沒看見他。」

當然了,哥哥還在門外,我讓他晚一點來,聽見錢老師方才的那番話,他八成是想進來也沒輒。等我昂頭喚他,錢老師的雙眼瞪得跟銅鈴一般大,她怔了好久,好像這輩子從沒見過眼前這個人。

「你…太卑鄙了吧!」

「我什麼都沒做啊!」

哥哥比錢老師還要窘迫一百倍,所以淨站在門口不進來,直到花店的人捧著一束瑪格麗特遞到他面前,哥哥才轉為狐疑之色。

「這是…」

「是要給錢老師的!」我搶在哥哥發問前說話:「哥哥想約妳吃晚餐。」

錢老師莫名其妙地望向哥哥,我則猛瞪哥哥的臉說那束花是哥哥送的,哥哥花了三秒鐘才明白我使了半天的眼色,笨手笨腳地讓錢老師把花收下。

「什麼嘛……都老大不小了,還搞這種把戲……」錢老師紅著臉嘟噥。

「不能茍同,就把花還給我。」

「誰要還你。」

錢老師迅速將花藏到身後,看起來很高興。我提醒哥哥應該帶錢老師去一家好餐廳吃飯,他卻不能放心,來到我床前。

「這幾天妳的狀況不是很穩定,時好時壞,哥哥留在這裡。」

「你又不是醫生,醫院有醫生在就好。」

哥哥拗不過,便對錢老師提出共進晚餐的邀約,錢老師反倒成為第二個擔心的人。

「安琪,妳哥哥說的對,這陣子還是有家人在比較好。」

「只有一天而已。」我誠心地合掌央求:「妳肯給哥哥賞光吧?大嫂。」

原本,我只是把它當作一項使命,讓哥哥可以得到幸福的使命,然而當錢老師激動地環抱我那一刻,我才明白,這同時也是錢老師的幸福。

「謝謝妳,安琪。」

那束花,是我和立桓合買的,我們兩人今天才知道原來花材貴得嚇人,不過包裝得那麼漂亮,也就甘心樂意了,立桓因此問我,如果喜歡的話他也送我花。

比起美麗的花束,我比較喜歡說要送我花的立桓。

  

稍晚,我一度陷入昏迷,大概是紅血球或血小板太少的關係,醒來的時候已經戴上了氧氣罩,醫生和二名護士留在病房中,過份清新的氧氣令我的鼻腔輕微作痛,或許沒人發現我已經醒過來了,有人說哥哥的電話打不通,那是當然的,我告訴他難得的約會不能開機。後來是醫生的聲音,他有個習慣,煩惱的時候呼吸總是特別沉長而拖曳:

「希望化療真的有用……」

現在不知道晚上幾點鐘了,氧氣罩還掛在臉上,我費好大力氣才把日記找出來,今天的雲變多,使得這片黑夜不怎麼乾淨,不見一絲星光。

我曾經擱下日記本,任由動彈不得的身子全然放鬆,然後,等到了一架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飛機燈光自那片黑夜閃過,才覺得某一部份的自己終得喘息,所以,有一點點、一點點的疲倦。

隔壁教會開始唱詩了,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活動啊?我摘下氧氣罩下床,懶得穿鞋,所以赤著腳輕輕走到窗口,腳底踩過冬天才有的冰涼,跟爸媽喪禮那天迎面吹來的風一樣,就算坐在告別式的會堂中央,依然覺得冷。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當時我用發抖的聲音跟著唸出一串聖經內文,現在站在窗口前也憑著記憶跟當年那個悲傷的我喃喃唸了起來,那是傳道書第三章。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平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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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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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5:38
【15】

 

1999年9月15日  星期三    天氣  陰

  

一大早,哥哥被通知到院長室去,他們一定是要告訴哥哥我惡化的病情,還有那個殘忍的療程。

哥哥再度走入病房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得出他強打起精神在我面前故作一切安好,不過他常不小心就陷入自己的思索中長久一段時間。

「哥哥?」

我叫他,他匆促抬起的臉有著受驚無措的神情。

「能不能帶我出去?一下子就好,等我回來了,我會乖乖做化療。」

我的療程就排在明天,哥哥不知該欣慰或感傷,只好笑著問我想去哪裡。

「公園,不要待在室內就好。」

於是哥哥開車到附近的公園,非假日的緣故,公園裡大多是老人,溜滑梯那兒則有零星的小孩子嬉鬧,頑皮的小孩和安穩的老人強烈對比,卻非常和諧地共存著,我坐在他們的分水嶺靜靜觀看,發呆的時間一長,自己似乎又不存在在這裡。

「我好像…在這裡迷路過……」

我不確定地自言自語,哥哥笑說是真有過這回事,那一年他剛考上大學。

「都是大學生了,還要帶著三歲小孩散步,心裡嘔死了,正巧朋友邀我去隔壁球場打籃球,求之不得呢!所以就把妳丟在那個溜滑梯,心想反正還有其他媽媽們在,哪知…妳竟自己走掉了。」

「我有哭嗎?我走去哪兒了?」

「妳啊…哭得可慘了,哪!走到那個沙堆去,渾身髒兮兮的,我找到妳的時候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可是……」

葉縫間篩下的陽光照進哥哥記憶所停留的十多年前風景,輕柔迷離。

「可是當妳揮舞著骯髒的小手朝我跑來,我第一次覺得妹妹好可愛,一撲到我懷裡就不哭了,露出還小小的牙齒,笑得比我還高興。」

「你會不會覺得煩?有個小跟屁蟲在。我就會。」

「才不呢!同學都說妳很可愛,他們愈誇,我就愈覺得有個妹妹也不錯。」

「如果…媽媽可以多生幾個兄弟姐妹就好了,這麼一來,可以跟你相依為命的人就變多啦!」

「呵!有妳就夠了,安琪就是安琪,誰都無法取代的。」

他又像幾年前帶我到山上看夜景時將手搭放在我肩上,我們專心凝望同一個蒼涼卻瑰麗的燈火,覺得舒適感動。現在的我們雖然只是不經心流覽公園的一隅,卻也有相同的情懷。

「還是人多比較好,那樣熱鬧。」

我慢了半拍應聲,哥哥則不以為然地搭腔。他還是聽不懂剛剛話裡的意思,如果哥哥的親人不只有我,我便不用擔心我的消失將會造成他在世界上的孤獨。

「化療並沒有大家說的那麼可怕,放心吧!」哥哥還是很在意醫生的宣告,所以他在愜意的氛圍中提起了化療:「妳長大了,抵抗力比起前更多,這次一定能治好妳。」

「嗯。」我早知道了,醫學雜誌常常提到治癒率的年年高升。

「安琪,不要放棄好嗎?」我側過頭,哥哥眉頭深鎖得比以前緊,懇切地對我要求:「我們還有希望的,血癌被治癒的病例很多,醫生也向我保證過,現在的醫療科技很進步,做過化療…癌細胞就不存在了。」

難道我對自己病情的淡漠,讓他覺得我已經放棄了嗎?

「有時候,哥哥會想著…妳是不是已經不想努力、不願意再抗戰了?」

「…我覺得累了……」我的鼻子酸了起來,痛痛的。

累了,猶如已經走了一條很長很長的道路,長得不見盡頭,我不敢休息,深怕一旦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

哥哥起身跪到我腳前,用力攫握我雙手,不放開,他想要守護我的力量比想像中龐然許多,相對的,哥哥的恐懼也是一樣:

「別放棄,再加油一點,待在哥哥身邊,妳是哥哥重要的親人,拜託妳……安琪。」

他要我待在他身邊,我想起立桓那天在醫院外說的話。安琪,妳會留下來吧?

「我真的很不放心你,哥哥。」

「那就為了我,好起來,妳還記得爸媽過世的日子嗎?別讓哥哥再嚐到那種生離死別的痛苦,求求妳,安琪……」

我記得的,從沒忘記,多少次暗暗責怪他們不夠努力,並且深信如果求生意志夠強、如果他們曾經想過我和哥哥,那麼在那場暴風雪下應該會有所謂的奇蹟出現。

公園其實吵雜得很,孩子的、車子的、宣傳車廣播的,各種聲音充斥得像一首交響樂,獨獨前方一隻野狗翻找垃圾筒的聲響在我聽覺裡脫穎而出,牠的長毛因為皮膚病的關係而失去光澤,甚至脫落,拼命想在發臭的垃圾中找出一點食物。

活下去的人真的比較辛苦,不過,也令人羨慕。

「哥哥,你會和錢老師結婚嗎?」

我還問他是否會一直和錢老師在一起,哥哥認為他猜中了我某些心思,所以強烈又堅決地回答:

「這個世界上,有誰可以取代妳?可以取代我的妹妹?」

「當然沒有人啦!不過,也沒人可以取代錢老師的吧?如果她不在,你難不難過?」

在立桓身邊很自在,希望時間停止,又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一直下去,所以我懂的,哥哥和錢老師在一起的快樂。

「我是我,錢老師是錢老師,誰都不可以偏心喔!你會繼續和她約會吧?」

「安琪,妳要懂事,哥哥現在只想留在妳身邊,照顧妳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會有問題的,我答應你要接受化療啦!真的,我會乖乖聽醫生的話,也會乖乖待在醫院,所以哥哥……」

我愈說愈著急,也不知道為什麼,急得想哭,哥哥搖搖頭,焦躁地打斷我。

「我沒辦法!安琪!」他大吼一聲後,將自己埋入我的膝蓋上:「直到親眼見到妳好起來,不然我不會離開妳身邊,我怎麼可以……」

「哥哥……」我深深呼吸,哥哥偌大的悲傷自膝蓋傳遞到我靈魂深處,它在我血液裡劇烈鼓動著,我無法承受,只能任由眼淚一顆一顆地掉:「我會好起來的,會活下去的,因為…因為我絕對…絕對不會死,不會死的!」

我已經準備好每天看著頭髮一把一把地脫落,也準備好口角像遭到硫酸腐蝕過地潰爛,當然也準備在往後漫長的日子要好好活下去。

聽說,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生命的一部份,因此,我要我生命的每一部份、每一個時刻都豐富圓滿,要豐富圓滿啊……

稍後,我說今天的風吹得好舒服,哥哥還是不語,不去注意羊腸小徑落滿了枯葉、池塘中凋謝的蓮花、還有開始帶著涼意的空氣,良久。

「安琪,我知道妳一向很不放心我……謝謝妳答應哥哥。」

今年的秋天來得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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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9月17日  星期五    天氣  陰

  

我在今天看見了,雪的痕跡。

  

昨天十點開始注射第一劑,要滿二十四小時才可以拔針,這化療做到一半我就吐了,還吐得很厲害,最後連膽汁都沒命地嘔出來,五個小時後才有緩和的趨勢,沒辦法,我的體質本來就拿化療的副作用沒輒,我最怕這種掏心掏肺的吐法,巴不得身旁不停幫我拍背的哥哥可以給我來個痛快,一掌打昏我。

停止了,我連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也沒有了,倒是頭腦反而清明許多,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灰幽幽的天空,很遠的地方有人把風箏放得又高又小,我想了很多不重要的事情,麥可喬登的拼圖什麼時候送給立桓好?小明幾歲的時候會幫蘭嫂買下那件雍容華貴的旗袍呢?DV快沒電了,要記得叫哥哥幫我帶充電器才行。從前魔術師先生住過的公寓,如果也有跟他一樣神奇的房客搬進來就好了。

昨天是做化療的日子,錢老師不准立桓來打擾,今天下午立桓瞞著錢老師翹課來看我,他來之前,我的體力已經恢復一些,可以起身整理凌亂的頭髮,木質梳子剛在頭上滑過兩三次,十幾根髮絲便像落葉掉在我睡衣上,我停下手,抬頭面對鏡中的自己,屏住呼吸端詳,覺著自己在看一張年代久遠的珍貴相片,那女孩有著一張白皙得幾乎要人懷疑血管是否還存在的臉蛋,帶著淡淡哀傷的平靜神情,幸運的是,她的頭髮是烏木那般黑,隨著光線的變化會泛起一片雨後的薄光。我用指尖緩緩撫摸頭上還存留的長髮,安琪,不要忘了喔!這些頭髮觸感是這樣,柔柔的、涼涼的。

後來,立桓來了,對於這種治療他仍然驚訝,與其說驚訝,不如說錯愕,所以他花了好久才能說話。

「妳…真的做了嗎?化療不就是…不就是會讓人……」

「會讓人掉頭髮。」我費力下了床榻,一面對他無所謂地笑:「沒關係,又不是第一次。」

我終於讓立桓了解到我身體的糟糕,以及未來還會更糟,他會怎麼想呢?害怕?討厭?或是同情?我不在乎了,就算是荒蕪的生命,我也真真切切擁有著。

我還說(不是刻意對著立桓),反正化療的時候都要住在隔離病房,難看的模樣不會有太多人看見。

立桓沒應聲,彎下身繫鞋帶,稍後才悶悶開口:「妳難不難看,跟頭髮沒關係,又不是沒頭髮,妳就不叫康安琪了。」

他那樣說,我很感激,不過虛榮心依舊作祟,所以我告訴他:

「我還是希望你記住我有頭髮的樣子。」

那時,立桓已經繫好鞋帶,站起身,從那我已追不上的高度凝視我,十分堅定:「我不會想像什麼有頭髮沒頭髮的,妳在我眼裡一直都是同一個樣子,是我喜歡的那個妳的樣子。」

一開始,我聽了怪不好意思,後來才像要深深記住說這句話的立桓那樣地回望他,對他微微地笑:「我好想看看自己會是什麼樣子喔!」

「那是秘密。」

他紅了一下臉,提議出去去走走,我們並肩來到第五樓,也就是實際的第四層樓(當時我們在醫院裡閒逛),後來他走到窗口邊去,兩肘撐在窗口往下看,我在稍遠的地方瞧見停車場有隻小狗,一路低頭嗅著、晃著。我告訴立桓前天也見到一隻在找食物的野狗,他說野狗看起來似乎隨時隨地都很飢餓,於是他一溜煙跑開,說是要去醫院的福利社買吃的。

印象中,男孩子(尤其是立桓這個年紀)十之八九都粗暴好動,立桓就曾招認他在學校跟人打過架,我一直沒辦法想像那樣的立桓,特別是現在他將買來的麵包遞給小狗吃的時候。我認為有很多男孩子做不出這麼富有同情心的舉動,或許他們會覺得無聊,或許他們會寧願踹小狗一腳,但立桓是一個特別的男孩子,我喜歡看拼命啃咬麵包的小狗,卻更喜歡蹲在地上、撕撥麵包的立桓。

我沒來由想起錢老師前陣子送我的禮物,伸手到口袋摸索,找到了紫色髮帶。很久沒好好打扮自己了,我用手撥理幾下頭髮,然後慢慢編織,彷彿在編織我的小小夢想,夢的重量不重不輕,正好可以完全含握掌心。

無意間,絲帶自我手中竄溜出去,我伏在窗邊看著它飄呀飛落下,落在立桓腳邊,他拾起髮帶,抬頭,幾分的不捨,幾分的若有所思,我知道他心疼著我的奄奄病容,而曾幾何時,當初那個誓言要跟哥哥一樣高大的立桓,已經在我們都沒能注意的時候,更加成熟穩重了,我們相遇在春天的尾巴,現在已然初秋,我才發現他美好變化。

「我是錢立桓,聽說妳叫安琪!」

立桓驀然朝五樓大喊,我驚疑地瞪眼,他調皮的嘴角彎起一抹親切的笑意。

「我老姐不在妳家嗎?哈…哈啾!」

啊!我知道了!他在模擬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們隔窗對話的情景。

「她出去買東西了。你生病了嗎?」我也喊,升起莫名的快樂。

「是啊!又發燒、又流鼻涕,難過死了,家裡一顆藥丸子都沒有。」

「我要趕快回去,這個,給你。」有一些路人在看我們,可是我不在乎。

「我…是不是很可怕?」他扮鬼臉般地拉拉臉皮,連當時的動作都還記得,可是接下來卻說錯了台詞:「所以妳老不說喜歡我?」

那一瞬,我動不了,只有長辮螺旋式地散開,立桓漂亮的眼眸變得異常透明,是無止盡的透明,我望得見他毫無保留的純澈情感是一潭不曾被擾亂的湖,我們樓上樓下地沉默,全世界的細雨都落在這座湖般的沉默,而我心滿意足了,也許,有一天世界將把我遺忘,但不難過,只有立桓的眼睛能記得我此刻的模樣。

「你真笨!」我開心地罵他。

真的好笨啊!立桓,難道你看不出每當我特別用力地注視你的時候,眼底閃亮的沉默不是感謝,而是我不敢說出口的祈禱。我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再牽著手把淡水海岸走一遭,放學的時候我們瞞著學校老師在校門口見面,假日我們會去西門町那間你說過不錯的電影院看場愛情電影。

你的喜歡,像遠方搖曳的飽滿稻穗,幸福了整個季節。

  

療程預定要進行一個月,一共注射四劑,哥哥比我還忐忑不安,他堅持要全程陪我,一下班就趕到醫院,晚上他坐在床邊陪我拼圖,我將最後一片圖案壓入紙板後,手指還不敢亂動,完成了,我完成了。

「很棒呀!改天哥哥拿去裱起來。」

「嗯!」

我已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給我自己的拼圖終於完成了,我那閃亮而孤寂的天使,在寒冷的大雪中,凝神祈禱。

「第一天的化療,感覺怎麼樣?」

哥哥把寬大的掌心放在我頭上,我對他淘氣地說:「殺死一半癌細胞的感覺。」

見到我這一回絲毫沒有抗拒的意思,哥哥很是欣慰,他也格外慷慨地想要獎賞我。

「兩個禮拜後就可以先回家了,下個月再過來,那段期間妳想去哪裡走走?」

「嗯……」

「不能太遠,剛做化療,身體的抵抗力都比較弱。」

「那,錢老師家裡好了。」

「啊?」

「你什麼時候會跟錢老師求婚?你們應該有想過要結婚吧!」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抽回上身:「妳在說什麼啊?」

「你和錢老師的事呀!為什麼你們都喜歡裝傻?我下午跟大嫂說的時候她也是這樣。」

錢老師臉紅了,很可愛耶!

「妳呀…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滑頭?立桓教的?」

立桓才不滑頭,而且他只有教我作業「分工合作」這件壞事而已。

半夜,我又吐了一次,剛剛好把晚餐的份量吐得精光,再晚一些,忙壞的哥哥已經支撐不住趴在床邊打盹,我知道他累了,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搞的,心情一直都是興奮雀躍的狀態。

「安琪,別再說話了,早點睡。」

哥哥含糊囈語,我只好暫時閉嘴,躺著、盯著天花板,沒來由想起錢老師的前任情人(那個憂鬱的建築師)還有小偷先生(超齡地消極)和「眼鏡蛇」(呃……)。不曉得他們現在過得如何?我們在地球不同的角落,過著不同的生活,然而我卻掛念起他們,大概是因為我現在過得不錯,才好奇他們是不是也是如此。

「如果我真的好了,會不會上新聞呀?像什麼抗癌小英雄之類的。」

「唔…?」

「不過,還是不要好了,會上新聞的通常都有好了不起的情操喔?」

「是嗎?快點睡了…安琪。」

我翻個身,側頭枕在手上,仍不死心:「哥哥,你到底什麼時候跟錢老師求婚?」

「呵!妳想,她會答應嗎?」哥哥清醒了一些,對我懶懶地笑:「還是用空手道把我打得七葷八素的?」

「怎麼不會?你說說看嘛!你不說,錢老師才會揍你的。」

「好吧!等妳出院,哥哥就跟她說,在這之前,可別再提早喊她大嫂讓她為難了。」

他惺忪的眼睛又漸漸闔上,我還在端詳哥哥的睡臉,幸好你是我哥哥,幸好我們都出生在同一個家庭,成為兄妹。

當他聽見我過大的鼻息,奇怪地睜眼瞧,我正作著打太極拳般的呼吸動作。

「安琪,妳在做什麼?」

我側頭對他笑一笑,故意長長地、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給他看。

「幸福,好像就是這樣喔!」

「什麼啊?」

「就是…已經擁有的東西,並不會太去注意。像是在呼吸的時候不會感到自己在呼吸空氣,在陽光下的時候不會感到自己在曬太陽,在風裡的時候不會感到自己在吹風……」

「嗯……」

我碎碎唸出一堆例子來,後來哥哥沒再出聲,我想是睡去了,而我還沒說到熟睡的時候不會感到自己已經睡著了。

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三分,受到睏意的侵襲我的視線也迷迷濛濛的,窗外籠罩好幾天的雲層散開了,我躡手躡腳地下床,剛吐出一堆東西的關係,身體變得有點輕飄飄,我來到窗口,漫無目的地環顧,忽然在早上立桓站的草地上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我睜大眼,是魔術師先生!

魔術師先生的確穿著他平時慣穿的潔白衣裳,佇立在慢慢結出露水的草地上,他兩掌合實,然後攤開,瞬間,有無數隻螢火蟲飛出來,牠們賣力振翅時所拖曳出光的軌跡暈染進夜裡,長久不散,我驚喜望著,魔術師先生抬起頭面向我,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美麗慈祥,和我拼圖裡的主角神似,我還清楚看見他背後展開了一雙巨大的、純白無瑕的翅膀,當它們優雅地拍動起來,魔術師先生忽然不見了,剛剛的螢火蟲也不見了,然而他的魔法還在,那些在夜幕畫出淺綠色弧線的淡光不知何時化作紛飛的白雪,閃爍、飄零,天空下起了一場雪,落了我滿心的素美與恬靜。明明才剛進入九月,屋裡卻吹進一襲冬天獨一無二的北風,寒意讓周遭空氣變得清新乾淨,而我歡喜地笑了。

台北不可能下雪,但我的確在獨自的靜謐裡看見了雪的痕跡。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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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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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匿名  發表於 2011-3-24 00:56:06
【16】

 

1999年9月18日  星期六    天氣  晴

  

現在是六點零一分,外頭霧濛濛,人家說早上起霧表示今天會是個大晴天,窗口高樓林立的晨景猶如一幅名為「早晨」的攝影作品。

再過幾小時又要打一劑,真想一次把療程都做完,趕快離開這裡回家去,立桓說以後他每天就算翹課也會過來看我,不過與其跟大家在醫院見面,不如在家裡比較好。我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把昨晚見到的魔法告訴哥哥和立桓,我想他們一定不會相信,太多人都能親眼看見並且相信的東西,就不叫魔法了。

奇怪,我拿著筆的手飄飄浮浮的,寫出來的字好難看,還是別再寫吧!哥哥有七點鐘就自動起床的習慣,我要趕快裝睡,等一下讓他來叫醒我。

我的身體依然好輕啊……好像可以飛一樣,我想,魔術師先生說送我一對翅膀的事是真的,真的有翅膀喔!只要閉上眼,就能飛回我懷念的窗口,那個有茉莉花香的窗口,不過說了哥哥也一樣不相信吧!

  

~The Window Roosted An Angel~

  

2003年9月19日  星期四    天氣  晴

  

這本日記才寫了一半之多,我卻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來閱讀,不只一遍,在寫滿字跡的發黃頁面中,依稀還聞得到妳所說的植物香味,奇怪的是,歲月和蛀蟲催老了日記本,卻無法銷毀妳所鍾情的味道,因此在我閱讀的時候,彷彿也看得見正低頭書寫的妳。

而我是來道別的,整理好的行李箱已經擱在腳邊,卻還不捨不得離開窗口的光景,就算,就算在這裡站得再久,也等不到妳出現,妳不會醒了,連康明大哥也無法將妳喊醒。

當妳睡去便不再睜開眼,化療後的第二天王醫生說妳受到感染,妳便在加護病房待下來了,莫名其妙的病毒讓沒有絲毫抵抗力的妳招架不及。如果妳知道的話,一定也會感到不甘心的吧!

妳走的那天,我練完球想去醫院找妳,朋友問我比賽當天來為我加油的女孩子是誰,他說妳長得好漂亮,所以我迫不及待想跑去醫院告訴妳,妳聽到了一定很高興。

記得有一次在醫院,妳說妳一點也不好看,我其實沒把全部的話告訴妳。剛搬到妳家隔壁沒多久,姐回家告訴我,她新收的家教學生長得好可愛,跟水晶娃娃一樣,我不信,姐以前的學生都是醜八怪,不過第一次從窗口見到妳的時候,妳正在專心寫日記,我覺得妳才不像冷冰冰的水晶娃娃呢!妳像是圖畫裡剪下來的女孩子,美麗極了。

9月20日午后,我等不及電梯來,所以直接爬樓梯,只要一想到妳因為開心而微笑的模樣,那十九層樓的高度就不算什麼了。姐紅著眼睛告訴我妳的事情,我還喘得厲害,腦子嗡嗡作響,根本聽不進妳是怎麼被急救過,只有背包滑落到地面的撞擊。

「安琪呢…?」

我害怕地問起妳,覺著這名字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紀。

我被允准進入病房看妳,第一眼見到的,是妳深愛的、伏在床邊的哥哥,他的臉完全埋入手掌中,狠狠揪扯頭髮,彷彿某種劇烈的痛楚正令他抽搐不止,我看著他應該是寬大的背,是前所未有的脆弱輪廓,而我真想問妳,妳怎麼捨得離開?妳說沒見過他掉過眼淚,我也沒有,所以妳放心,妳哥哥是個堅強的人,再怎麼傷心,他都不會讓妳知道,妳不會知道了。

那一刻,站在病床邊望著妳,猶如觀賞玻璃櫥子裡所展示的古文明遺物,這世界未來的好與壞再與妳無關,全身放鬆的妳,閉著雙眼,天真寧靜,似乎等一會兒就要一覺醒來,我沒再進前,深怕吵醒,深怕妳一睜開眼就會看見悲傷的哥哥,直到有人掠過我們走過去,一張白帕輕輕掩蓋妳那張清秀的容顏,所有美好的過去與未來也在瞬間閉幕,好像一陣山風經過,整座歡唱舞躍的樹林倏忽靜止、安眠。

因為捨不得,我一直看著妳,直到一切、一切都變模糊。

真的太快了,妳才剛滿十五歲而已,才剛接受化療,才剛想鼓起勇氣活下去,而且,安琪,妳還沒告訴我,妳的回答。

因為妳沒親口說,而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所以我將一直喜歡著妳,喜歡著妳,彷彿妳還在,彷彿妳不曾離開。

  

妳走的隔天,台灣發生921大地震,所有屬於妳的東西散落滿地,康大哥一方面忙著辦理後事,一方面整頓受損的家園,妳的一部份東西被打包成箱收在房間裡,直到前天康大哥重新佈置屋子才心血來潮地拆了封,於是他發現妳的九本日記和五卷用DV拍成的帶子(當時妳對著鏡頭唸妳的日記,希望哥哥能與妳一起感受妳所有的喜怒哀樂),那是妳準備要送給康大哥的禮物。

我曾一度以為時間能沖淡一切,包括對妳的悲傷,但,電視畫面中歷歷在目的妳,笑著、說著話的妳,就像把我們心上剛剛癒合的傷疤再度狠狠撕裂那塊痂,安琪,妳知道嗎?那個妳是那麼清晰可及,讓人不禁要朝亮閃閃的幅射線伸出手,再觸摸著妳。

我們大家是一起看著帶子的,康明大哥認真閱覽的時候習慣將一隻手擱在嘴邊,他不吭一聲看到影片的最後,也就是妳走的前兩天,不知什麼時候寫下一張簡短的稿子,面對鏡頭有些緊張,因此妳一會兒看看稿子、一會兒看看鏡頭,羞澀而結巴地唸出一段演講般的詞句,聲音裡卻忍不住甜美的笑意:

『如果,我的平安不能繼續,那麼,我只能將我所有的留給哥哥,那就是這十五年我當你妹妹的快樂。安琪。』

康明大哥深深闔上眼,沒什麼太大的動作,只有格外澄亮的淚水迅速滴落,濡濕了他放在嘴角的手指。

妳為什麼會寫下那樣告別的字句?因為有了預感?如果是,那麼我真氣妳,也氣我自己,如果早有預感,我一定更珍惜我們的日子,像康明大哥珍惜妳那樣。

記得最後的那幾天,妳忽然變得平靜神秘,隨著秋天的加深妳的眼睛也愈來愈清明,是沒有半點疑惑的那樣透澈,在我、在妳哥哥、在生活的細流中,不忍錯過般地一幕幕按下快門,當我問妳為什麼,妳只是輕輕地笑,那樣的妳令我莫名不安,然而妳的安穩的確使人寬心不少,寬心不少,以為妳要好起來了。

『好啊!我跟你走。』

『我願意喔!』

妳那些天真的話,好像明天真的會那麼做,原來是給執著的我的安慰。

「立桓,給你看看,安琪在這本日記裡提到很多你的事。」後來康大哥將封皮變得骯髒的日記本交給我,他掛在嘴角的淺笑很難解讀,似乎很欣慰,也很感傷:「不過要記得還給我,這非常重要,安琪她…是我很寶貝的妹妹。」

於是,我看到了妳的日記、妳的思緒、妳的生命。

  

日記中,妳希望康大哥能和老姐結婚,希望他們能在一起。四年了,他們始終互相扶持、彼此相愛,他們也一直沒有結婚,我不知道原因,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的,只是時間會比妳想像中要長久一些。

而妳的時間短暫得超乎每一個人意料之外,所以我想,妳,其實真是天上飛下來的天使吧!從前我不願意這麼想,只希望妳是能一直在我們身邊的安琪,然而妳沒讓我放棄心愛的籃球,為妳孤單的哥哥尋找一位伴侶,就在我們的日子幸福地近乎圓滿,近乎圓滿,我站在披蓋白床單的床榻前,聽見窗外一陣振翅而飛的聲音,是妳離開了。

妳要我記得妳的樣子,真對不起,太難過了,我無法讓妳那麼深刻地存在在我記憶裡,逃避了一段時間,原本可以馬上想起妳的臉,後來漸漸需要花五秒、十秒、一分鐘才做得到,直到妳的長相在我腦海再也描繪不出來,對妳的印象如同黃昏拉長的影子,愈拉愈遠。最近讀完妳的日記,我卻常常想起妳,想著妳日常生活的瑣事,妳的輪廓才又像浮水印那樣慢慢成形、清楚。妳身穿有三隻蝴蝶飛舞的圍裙和蘭嫂一起在廚房準備點心,看起來好賢慧;妳背著書包踏入校門的前一刻老是會不由自主地慌張停留,要等我朝妳揮手才肯跑來;妳不將長髮綁起,只是戴個髮夾,妳總戴著髮夾,雙手空下來的時候就會忘情地撫摸它,像在觸摸羽毛,好舒服的樣子;我們一起看見彩虹的那天下午,妳一邊說著想活下去、一邊掉著眼淚潤濕我衣服的感觸……

我想起妳的時候,妳仍然是那個十五歲的安琪,被幸福深深包圍,我們隨時都可以見面一樣。

我不能哀悼妳,安琪,因妳已經擁有世界上最美滿的笑容,再多年過去也不會改變。

我不知道能為妳做什麼,我想從今天起養成寫日記的習慣,為妳記下往後每一個妳將錯過的日子,這是我的第一本日記,我的第一只潘朵拉盒子,只給妳知道。明天我就要啟程去加拿大留學,那是一個會下雪的美麗國家。妳曾經說過,雪是天空來的信件,說不定裡面總有一封是給妳的,而我也可以這麼想嗎?當我站在異國的地土、抬頭望著白雪紛飛,是否當中也會有妳捎來的信?

  

我在自己的窗邊觀凝妳的窗,上頭的天使風鈴已經變得老舊,卻依然隨風輕輕晃動,偶爾,隱然看得見妳倚在窗口的身影,抬起良善嫻靜的眼眸注視著我微微笑,儘管那曾只是妳短暫而絢爛的棲息,像陣風吹過,一下子又過去了。

  

  

─ 全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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