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回到位於紐約的住處,華蘅芳立即閤上門,踢掉鞋子,深藍軟帽下的長髮隨著她隨意的舉動飄飄揚起又緩落,安順在宛如蘋果頰的兩邊。
她將軟帽、橄欖綠的圍巾、暗灰橘紅格子的外套解下,將它們丟在玄關旁的小桌上。繞過玄關,是一間很大的起居室,木質的傢具,溫暖的鵝黃色調。
白色的窗邊擺了仙人掌,絢爛的夕陽光柬從窗戶外入射進屋,令整個屋子如同梵谷的畫,明亮中透著些朦朧暈黃。
著毛襪的雙腳在地毯上忙碌來去,一雙細瘦、鋼琴家的手先是打開窗戶,然後將老唱片放進唱盤,古典琴音立即流洩整屋。她走到黑色花崗岩的流理台,沖泡咖啡。
後方的陽台落地窗敞開,在那兒擺著一立體畫架,幀好著幅完成的水彩畫,構圖清新,一對男女望向相反的方向、背對背貼合著,只見兩人優美的側面宛若水中月影,而水月形影美好疏離得恰到好處。
畫中,女生仰首望著天,男生低首俯視著地。
女子的長髮層次分明地垂至胸,高領長袖白毛衣黑褶裙的窈窕佳人,胸前拿著兩朵紅山茶花。男子臉龐的稜線性格帥氣,髮型龐克,穿著套頭無袖黑毛衣鐵灰長褲。
華蘅芳從廚房裡端出香郁的咖啡,她的衣衫輕撩掠過畫架,濃濃的香味就那樣溢過那副畫。
畫,擺在那兒相當久了,久到什麼角度、那畫中的兩個男女會有怎樣的眼神和表情,不必用眼去瞄,只要她打那兒輕輕走過,便能感覺到他們無聲的嘆息。
她走至客廳,鋪著白色繡花方巾的小方桌上置著本攤開的書,扉頁裡有用紅筆畫下的一行字:月桂只青一季,愛情只活一天──史文奔。
同樣地,她也沒多望一眼那本自四個月前某個涼爽午夏便被棄放的書。它一直就停留在那一頁,似很不得主人的喜愛。
她把黑色枕頭抱在胸前,舒適地窩在紅色的雙人椅上,按下桌上的答錄機,準備聽今天有哪些人打電話給她。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就像呼吸空氣那樣自然。
「阿芳呀,妳到底要在美國待多久?都跟妳說了,那邊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的國家!妳回來台灣,這裡有家人、有朋友多好呀!妳二姑的女兒都嫁了,十八歲,大著肚子結婚,妳姑丈顏面無光,鬧到切斷父女關係……」天下媽媽執著不悔的嘮叨,從答錄機裡飄洋過海追著來。
「芳,我是學姊。妳到底要在那裡進修多久?快回來吧!我們這群人都很想妳!」她的學姊也是手帕交李維菲,每隔一個月就會來這麼一通例行公事般的越洋電話。
「華芳,我是史萊文教授,『美堅』負責人希望妳拿到博士文憑後能到他們那裡服務。妳知道這是一家美東最有名的律師事務所,妳好好考慮,下禮拜三答覆我。」這位指導她兩年的法律教授常漏掉她名字中間的那個字。
「阿芳……」一道很卑憐的聲音從答錄機傳出。
華蘅芳的心倏地一緊。老婦人親切和藹的聲音,她許久不曾聽見。
「我是婆婆。我的心肝媳婦,我知道是我們阿束對不起妳……」
隔了很久,那道卑憐又略帶哭腔的聲音才又傳來,「我很早就想替他跟妳道歉!都是我不會教兒子,讓我乖巧的媳婦遠走他鄉。都三年了,阿芳,妳……原諒他好不好?
「我很想妳,想到常常掉眼淚。那個兒子,從妳離去那一天,我就不要了!妳回來看看我,不用怕會遇見他。最近,我時常很累,想起以前妳教我要注意身體,上個禮拜我終於去做健康檢查。今天報告出來,他們說我可能得了癌症……」
華蘅芳腦袋一轟,再也聽不到婆婆接下來的話。
和她情同母女的婆婆居然罹癌!她想起從前的時光,婆婆是如何的疼惜她,把她當自個兒女兒看待;她們一起手牽手散步、她陪婆婆去賣紅豆餅、婆婆怕她太累,特地幫她準備陽傘椅……
那些畫面一一閃掠過她的腦海,最後浮現的是一張男性的面孔。
一雙太過燦爛,會令人迷魂、不懂得收斂的大眼,和深雋的五官。
想起了那個快被她三振出局的分居老公,她漂亮的眉頭又顰皺起來。那個可惡的混蛋羅束究竟是怎樣照顧自個兒的母親的?
長久以來,有那麼多的電話千哀百求叫她回台灣,都比不上這一通電話裡,體諒中又帶著卑微委屈的年老聲音。
她知道這個老人不會和她玩心機、有多善良多麼替人著想……婆婆絕對是忍到了最後才打電話給她!華蘅芳不假思索地拿起話筒,按下熟悉的航空公司號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