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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莫霖]錦繡天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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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24:42 |倒序瀏覽
錦繡天下 作者:莫霖

他就只是個小官,原本他一點都不以為意,
可自從認識了她,喜歡上她,他的心裡就有了一點芥蒂,
只不過──
向來行事低調的他,從來就不會爭、不想爭,也沒有能力去爭;
而向來愚孝的她,就算是被家人賣了,她也不敢爭!
以至於,他曾親手替她製作了三次嫁衣,
每一次,他都是任由自己的心邊滴血,邊痛苦的替她縫製,
他本以為,若是她能幸福,那麼他願意在一旁默默的祝福著她,
可惜天不從人願──
她的未來竟起了巨變,甚至失去了求生意願,
他當然義不容辭的肩負起照顧她的責任,只是……
在他身上還揹負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他該讓她知曉,還是該瞞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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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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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25:26
寫古裝最難……                               莫霖

  這還真是莫霖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心里不斷發出的嘆息……

  不知道其他坐著在寫古裝時怎麽想,但莫霖真的覺得,古裝稿最難寫,牽涉到特定主題、角色、職業的古裝稿更是難寫。

  不過先別說故事本身,寫這本稿的時候正是隆冬,天寒地凍,常常早上、深夜趕稿,沒寫幾行,立刻停下來喝口熱水,不然就是雙手摩擦生熱取暖。

  最苦的反而是寫古裝故事本身,先別說劇情,光是用字遣詞,行文布局,莫霖覺得便不能如寫現代故事一般隨意,或許是莫霖無法突破自己心中對古裝故事設定的框架,總覺得寫古裝故事時,還是存在一條界線不能穿越。

  例如,有些字詞,在古裝故事里就是不能出現。

  有時莫霖自己讀一些歷史小說,看見一些“時髦”的字詞,心里總是覺得唐突,往後要再讀下去也就存在疙瘩。

  因此莫霖自己在寫古裝故事時,總以此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但也因為這樣,寫起古裝故事不能如現代故事般隨意舞文弄墨,想到哪寫到哪,總要想想腦袋里想到的字詞是否適合用於古裝故事。

  再者,就本文的故事而言,也存在一些困難——本書要寫的女主角並無什麽不同,在許多古裝故事中可謂常見;但本書的男主角是個很特殊的男主角,有很特殊的家世背景、職業設定,與許多古裝故事的男主角大不相同。

  為了寫這個男主角,莫霖開稿前花了許多時間找資料,這里頭有些資料未必能納入故事中,成為實際的情節,但還是裨益頗多,也讓莫霖長了許多知識。

  大部分生硬的背景知識,在寫作時無法納入,甚至必須排除,更甚必須寫出與之相反的劇情,有時是為了劇情需要,但莫霖也承認,有時候這也是出自莫霖對這些專業知識的認識不夠。

  許多有關歷史的背景知識,實在需要大量閱讀的累積,才能在豐足的大腦知識庫中,構築堪用的小說背景,這一點莫霖實在需要檢討,許多時候莫霖仍有不足,仍需要更加努力。

  但就這一點來看,古裝也確實比現代故事難;古代故事的背景知識,有時不是我們這些現代人所能理解的。

  古裝故事的完成實在困難,莫霖創作至今,這是第三本古裝故事了,往後肯定還有機會,希望各位讀者多給莫霖意見,讓莫霖更進步。

  另外要說的是,莫霖在前一本故事的序里說過,莫霖開始喜歡在小說里偷渡一些莫霖本身的人生觀、哲學觀。這一本也不例外,至於是什麽人生觀、哲學觀,既然是“偷渡”,莫霖也就不明講了。

  很多時候莫霖總覺得有寫出來,莫霖覺得自己有表達到就好了,未必真要言明。能看懂的、能體會的,便與莫霖有緣,是同道中人;不能看懂的,或許是莫霖文字技巧仍待加強,也或許是因為各位讀者與莫霖並非相類之人,這也沒差,這世界上本來就不會也不該都是同一種人。

  謹以此心得,與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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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書問世時,恰好農歷新年剛過,新年伊始,在此跟大家拜年,祝大家新的一年快樂順意。

  此書要在書展上市,因此寫稿前出版社一再追蹤,讓莫霖深覺壓力頗大,不過壓力大某種程度才能做好事情,至少莫霖自覺此書已盡力,是好是壞,一切交由讀者公評。

  首先需要感謝的當然是編輯,此書歷經日夜不停趕稿,初稿雖然故事已然完整,但錯字肯定連篇,多謝編輯大力斧正。此書問世若能完整無暇,編輯當居首功,不能埋沒編輯的功勞。

  再來就是各位讀者了,趕稿時正巧碰到莫霖的期末大戰時期,每天除了寫稿,剩余的時間都留給讀書、寫報告,昏頭轉向,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

  但此時,莫霖竟接到讀者的祝賀卡與明信片——一個是土城的瑞萱,謝謝你的明信片,上頭寫了滿滿的字,我很喜歡,還有,我會去對獎的,至於對什麽獎,這是我跟瑞萱的秘密,其他人不能知道;另外一位讀者,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卡片上沒有寫,只署名“阿軒”,但也謝謝你的卡片,我收到了。

  寫作這些年,第一次收到讀者來信,莫霖真的很訝異,很驚喜,謝謝各位讀者的鼓勵,這對莫霖真的很重要,更是一股激勵莫霖向上的動力。

  莫霖會繼續加油的,謝謝各位讀者這些年來的支持與鼓勵,有你們真好。

  最後,還是一句老話,有什麽意見,都可以到出版社網站上去說喔!莫霖一定一定會上去看的。

  好了,往後翻,看小說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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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25:46
  楔子

  一心一意,屏氣凝神,針從縫里穿,線往虛處引……

  窗外昏昏暗暗的,雖是白日,卻仿若日落在即,沒有鳥語、不聞花香。他的心跟著沈著、也懸著,口里喃喃念著那早已融入骨里、髓里的針織技法,腦海里的思緒卻早已飄遠。

  放下手中的書,他站起身,看向窗外,那是他熟悉的庭院、熟悉的沈家、熟悉的錦繡署,應該是個讓他入定無雜念的地方,但此時此刻,他卻心煩意亂。

  庖丁解牛自有法,錦繡天下全應心……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他知道是誰,又寧願不知是誰;知道傳來的是何等訊息,又寧願自己永遠毋須面對。

  “少爺,李公公馬上就要來宣旨了。”

  “我知道了,立刻就過去。”身上早已穿好官服,只是個小小的錦繡官,掌握皇室貴冑與滿朝文武的冠冕服飾,說重要,卻一點也不重要。

  官大官小,他不在意,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官小依然是做大事。

  踏出書房,腳步沈穩,臉上並無太多表情,這本就是他的個性──從小,他就知道自己將來的出路,要掌握整個沈家、整個錦繡天下,甚至必須與當權者打交道。

  爺爺與爹親總教他,藏拙而不爭鋒,方為保命之道。

  他將如此庭訓謹記在心,甚至身體力行。一直以來,錦繡署的錦繡官沈力恒雖然掌握了富甲天下的沈家,卻始終低調處世。

  唯獨一個人,讓他第一次想爭。甚至到此時此刻,他更無法壓抑那種想要爭奪、想要占有的心情。

  錦繡署開中門,迎聖旨。

  當家主子沈力恒跪在中門前的庭院上,所有沈家與錦繡署的人都跪地迎接──沒來迎接的不是無禮,而是不配。

  “錦繡官接旨。”

  “臣沈力恒跪迎聖旨。”

  宣旨的李公公緩緩卷開黃色卷軸,語氣抑揚頓挫。“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將開陽公主下嫁撫威將軍伍士康,著令錦繡署趕制公主嫁衣與駙馬禮服各三套,以及各色冠冕配飾,由錦繡官沈力恒全力督造,不得有誤,欽此。”

  “臣遵命,臣必將全力以赴。”磕頭跪拜,迎謝皇恩,心卻異常疼痛,他起立迎接聖旨。

  李公公終於露出笑容,了卻宣旨這等重責大任,心里如卸下一塊大石。

  將聖旨交給沈力恒,“沈家的錦繡天下名聞朝野,皇後都說,這要沒了沈家,這皇室上下、滿朝文武,可失色不少。”

  “皇後過獎了,臣不敢當。”

  “這公主的嫁衣,就要偏勞錦繡官你了。”

  沈力恒打恭作揖,語氣沈穩,謙和有禮,“不敢,力恒為臣子,既食君祿,自當全力以赴,說偏勞,不敢。”

  “你也別跟我客氣了,力恒。你是我信得過的人,每次內務府交辦的事情,不管是龍袍督造,還是鳳冠編制,你都辦得有聲有色,技術好、功夫好,萬歲爺跟娘娘看了都開心。”

  “謝謝李公公。”

  “我當你是自己人,你也知道這最近朝里的事,開陽公主的嫁衣,算算這次是第三次了,可總沒個好結果,希望這次可以順利。”話中帶著遺憾。

  短短半年內,開陽公主的婚事就敗了兩次;現在,是皇帝第三次讓開陽公主下嫁。

  這些,他當然都知道。嫁衣,他親手縫制了兩次……

  “你算計算計,什麽時日進宮見公主?”

  “是。”

  再交談了一會兒,李公公就要回去覆旨;沈力恒將人送出錦繡署,回過頭,手里依舊握著聖旨。

  “小虎子,將東西收好。”

  “少爺,這次又要……”重頭再來嗎?

  知道他說什麽,自己心里有數,卻不願再多說,只能點點頭,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

  交辦了準備事項,要下面人立刻展開前置作業。公主的嫁衣,不容隨便應付,從布料材質,到刺繡功法,甚至到繡線的選用,都要講究。

  但在過去,除了龍袍由錦繡官親自織造外,其余的都交由各織房去負責,但就這開陽公主的嫁衣,前兩次都由他親手完成。

  他似乎想藉此表達什麽……

  那個傻女孩是不可能抵抗的,她沒有自己,只有親娘的殷切期望、只有親爹的命令,要她嫁就嫁,她從不為自己想,也從不為他想。

  反複第三次,她不苦嗎?但他很苦啊……

  回到書房,一旁突有小廝奔來,氣喘籲籲,對他說著,“主子,二夫人說要見您。”

  “魏嬸不是正在休養嗎?”因為病重,所以臥床休養。

  “剛剛突然醒了過來,說一定要跟您說話。”

  沈力恒嘆口氣,轉身往魏嬸房里走去。雖是喊著魏嬸,但她並非沈家的人──魏嬸的夫婿魏叔是爹的貼身護衛,就像他跟小虎子一樣。從小他就喊她魏嬸,爹娘都過世後,她也成為沈家唯一的長輩。

  腳步不敢多作停留,沈力恒立刻趕到魏嬸居住的地方。整個沈家與錦繡署相連結,前為官衙,後為家宅,占地廣袤,可謂幅員遼闊。院落與院落相區隔,每個院落都有自己的門戶,自成一格。

  沈家未任官前,本就是富豪之家,掌控了天下織錦刺繡技術,在各地都有幫辦,甚至還設了六大織造局。

  沈家靠著獨步的技術,在大江南北獨占了織錦事業的山頭。本朝立國之後,開始幫皇室造龍袍,因此聲名大噪,最後甚至任官,掌控了錦繡署,擔任錦繡官,且此官世襲罔替,僅由沈家人出任。

  然而最引人註目的,反而是鄉野奇談,聽說沈家的織繡技術,關乎了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的興亡……

  “魏嬸。”

  不過才五十歲的婦人躺在床上,終於看見了沈力恒,她很是高興,努力撐起身子,想看清楚眼前這孩子。

  沈力恒也上前,扶她坐起來;才幾個動作,讓她喘息不已。

  “永綿……”永綿是沈力恒的字,是他的祖父所取,期望他不管小至針織,大至做人,都要剛柔並濟,力中帶綿。

  “魏嬸,怎麽不好好休息?”

  “休息夠了,再休息下去,我怕自己就起不來了……”大限將至,自己最清楚,心里有底也好……

  “魏嬸,有病就要好好休息,您一定可以痊愈的。”

  “別說我了……”看著他,凝視著這孩子英俊的臉龐,“這些年,沈家都靠你,你辛苦,二十歲就得撐起整個錦繡署,都過五年了。”

  “這是我該做的,魏嬸,畢竟我是沈家的子孫。”

  嘆息,“魏嬸最遺憾的,就是還沒能給你討門媳婦,就病倒了……”

  “魏嬸,別擔心我了,我還年輕……”

  “二十五了,怎麽說得上年輕……總得給你想個辦法。只是我就不懂,你這孩子長得這麽英俊,沈家也算富裕,怎麽就沒媒婆上門問過呢?”

  當然有,只是現在是他當家,他直接給拒絕了,但這話可不能說給魏嬸聽。現在的他已無心娶嫁,至少因為那個女人,他真的沒有別的心思了……

  凝視著他,婦人突然像是想通了什麽。“永綿,剛才是誰啊?”她病歸病,還聽得見外頭的嘈雜聲響。

  沈力恒沈默片刻,還是得回答,“內務府的李公公。”

  “什麽事?不會又是開陽公主的事吧?”

  沈力恒一窒,無言以對。

  婦人看出孩子的異樣,想起這孩子與開陽公主曾經的過往。公主也是個可憐人……都三次了,這什麽命運啊?

  雖知他的心意,但該提醒的還是得提醒,“孩子,我知道你喜歡開陽公主,可是,你們真的不配啊!咱們沈家有錢,可在官場只是個小小錦繡官。況且,你難道忘了嗎?你爺爺、你爹臨終前再三交代,咱們……咱們要跟現在的朝廷保持點距離啊!”

  沈力恒無奈一笑,“魏嬸,那些都只是傳說,現在朝廷不也好好的?”

  其實,朝廷的狀況一點都不好──當朝皇帝軟弱無能,耳根子軟,聽信讒言;朝中大臣各有黨派,無心處理十萬火急之政務,和各地災荒;封建在外的四王爺,又似乎別有居心。

  但是他沒說,不想讓這個已經病重的長輩再擔心。

  “本來我也不信,可你十五歲那年……我不敢不信啊……”說著,記憶墜入了當年的場景,依舊鮮活,歷歷在目。

  這麽一個可以光宗耀祖的好子孫,百年難遇,卻因為那驚人的傳說,讓沈家上下都憂心力恒這孩子的命運。於是,寧可掩蓋他的風華、藏住他的光彩,只是為了保住他。

  所以,就怕這孩子真的跟那個公主牽扯不清、藕斷絲連,如此一來,他們的憂心就會成真。

  拍拍她,要她放寬心,別想東想西,好好養病。

  婦人又絮絮叨叨的,邊念聲音卻愈來愈虛弱。“孩子,答應我,將來……如果真出了什麽事,別蹚這個渾水,該走就走,連沈家你都不要留戀;況且她還是個公主!你是沈家唯一的根,最壞的狀況頂多家業蕭條、一切歸零,但至少要保住自己,知道嗎?”

  “魏嬸,您真的杞人憂天了。”

  “但願啊……”誰也說不準事情會怎麽發展,就怕一語成讖。

  語氣滿是感嘆,似乎心中篤定即將發生變局。遺憾的是,她沒有辦法親自見到這些變化,只能讓力恒這孩子獨自去面對將來的一切動蕩。

  其實沈力恒一直記得,當年爺爺對他說過的話──爺爺說,錦繡官傳了五世,但事實上,爺爺的爺爺才封官就後悔了。

  沈家四百多年的錦繡天下,從來不需要當官來增添光彩,卻可能因為當了這個官,從此榮景不再,甚至禍延子孫。

  但是現在的他,沒有能力想太多,他得先回到書房,開始思索開陽公主的嫁衣該從何處著手,思索著那個一心只有愚忠的女人,那個從來不知該為自己多爭一分一毫的女人,那個早已住在他心中的女人……

  為她縫制嫁衣,反複多次仍這般痛徹心扉。第三次了,他沒有麻木,反而更痛,現在,就算她不苦,至少苦的是他。

  苦,是要將她從心中驅逐,還是將自己關進心牢中,不管怎麽選擇,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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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26:12
  第一章

  公主婚儀,千頭萬緒,若就縫制嫁衣來看,第一步便是請寸。顧名思義,錦繡署會派人來衡量公主衣著的尺寸。此事可謂非同小可,公主千金之軀,豈容他人任意上下其手?請寸自然得派出懂得織錦技法的女匠,並征得公主同意後才能動手。

  此時,開陽宮前的庭院里,黑壓壓跪了一片。沈力恒是錦繡官,自然得來,另外他還帶了八個女匠,他的貼身護衛小虎子也跟著他;其它的,就是開陽宮自己的奴才。

  沈力恒領著眾人跪地,行禮如儀,口中高呼,“錦繡官沈力恒給公主請寸,請公主恩準。”

  “請公主恩準──”眾人跟著高呼。

  但宮里頭沒有響應,眾人只能繼續跪在地上,不敢起來;沈力恒低著頭,耳朵卻隱約可聽見宮里的聲音。

  那里頭似乎傳來爭論,說爭論似乎也不對,因為自頭至尾,只聽見一人的責備詈罵之聲──

  “這是第三次了,這次要再不成,看妳怎麽辦?”

  “……”

  “妳這是什麽惡命?嫁了兩次都嫁不成?妳父皇差點就要放棄,若非本宮去求妳父皇,怕妳最後連個對象都沒有。”

  “……”

  “這次的人選是個大將軍,妳父皇想要拉攏他,妳要把握機會,讓妳父皇開心,身為一個子女,這就是孝順。”

  “……”

  “妳怎麽都不說話?真是相欠債,我怎麽會生下妳這個女兒……”

  “……”

  “要是我能生出個皇子就好了……也省得皇後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炫耀。”

  後面的絮絮叨叨就聽不清楚了,但所有人都可以聽到前面的話語,大家都憋著氣不敢說話,也不能說話。

  沒過多久,終於有人走了出來,那人看見外頭跪了一群人,先是一楞,立刻換上笑容,尤其在她看見沈力恒之後。“錦繡官,快快請起。”

  “謝娘娘。”

  對方身著華服,是開陽公主的母親元妃娘娘。

  沈力恒努力擺出尊敬、敬崇的模樣,但因為方才眼前之人對著里面的那個女孩說出些不好聽的話,他心里老大不開心。

  “這公主嫁衣的事,就要麻煩你了。”

  雖僅為錦繡官,但沈家織錦技巧名聞天下,連她這個元妃娘娘都愛不釋手,現在身上的燕服,布料材質皆為上選,刺繡圖樣引人入勝,就是出自錦繡署。

  “不敢。”

  “公主就在里頭,”看看跟著來的八個女匠,元妃心里頗滿意,“我看就讓女匠們進去就好,公主清譽,還是謹慎點好。”

  沈力恒點頭,“臣謹遵娘娘指示。”

  面帶笑容,想起這個女兒終於還是有點用途,至少讓皇帝可以拉攏重要將領,避免這些將才都流到四王爺那里去。

  也許皇上因此龍心大悅,屆時她這個元妃在皇上面前也會臉上有光,至少她的女兒不輸給皇後那個還是個小孩子的皇子。

  雖說生女兒,將來跟皇位根本絕緣,可至少現在,她的女兒還是派上了用場。總可以說,女兒也不輸皇子啊……

  元妃誌得意滿,身旁的僕傭跟著離去。眾人跪倒在地,高呼送走元妃,直到人影消失在宮門外,這才起身。

  小虎子站在主子身邊,眼神里凈是不屑,“真像在賣女兒,到底在不在乎公主的幸福?”

  小虎子本是個孤兒,自幼給沈家收養,跟著姓沈,名字就叫作沈一虎,只是沈力恒還是習慣了,總叫他小虎子。

  沈力恒輕嘆口氣,還是提醒護衛,“小虎子,慎言。”

  “本來就是。”嘟囔著。

  這時,宮里走出了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那是公主的貼身婢女,叫作平兒。她走到沈力恒面前,很有禮貌的福了福身子。“大人。”

  沈一虎看見平兒,很是開心。“平兒。”喚了出聲,毫不掩飾他對這個小女娃的喜歡,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讓平兒跟著臉都紅了。

  “小聲一點,這里是宮里!要讓人聽見公主的宮里有男人的笑聲,成何體統啊?”雖是訓斥,但語氣里藏著一絲甜蜜的嬌嗔。

  沈一虎果然趕緊住嘴,沈力恒看著兩個如同他弟弟、妹妹的人,臉上也跟著展露笑容。

  有時候他想,如果他也能跟小虎子一樣坦率一點,那就好了,可是這麽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難改。“平兒,公主呢?”

  “在里頭,方才娘娘來過,訓了一頓。”

  沈力恒沈著聲,語氣里卻凈是擔憂,“公主這陣子還好嗎?”

  “說不好,倒也沒什麽異常。公主就是這樣,總是逆來順受的,下嫁兩次都沒成,公主也沒說什麽。”

  “那方才娘娘為何要責備公主?”

  嘆息,“公主只是問能不能不要請寸,前兩次都量過了,同樣的事,何必再來一次?”

  沈一虎也不解,“是啊!少爺,前兩次都量過了,數字也記著呢!何必讓公主更難過呢?”

  沈力恒也嘆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前兩次都沒成,皇上的想法,肯定是想當前兩次都沒發生過,所以命令我們一切重頭來過。”這就是執著於禮俗程序的痛苦。

  前兩次,他來請寸,兩人根本沒機會說話,他只能站得遠遠的看著女匠為她量測。即便兩人眼神對望,里頭有著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雖是無言以對,但他讀得出她眼里的痛苦,以及那苦苦壓抑的不願與不悅。她曾經說過,她雖是公主,卻根本沒有自我決定的機會。

  她的路早就安排好了,歷朝哪個公主不是嫁給權臣,嫁給對國朝有幫助的人,她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路。

  她一直以來活在母妃的安排之下,她一切的目標就是為了幫助母妃在父皇面前爭寵,她已經習慣不反抗、不掙紮,任由自己沈淪、沒落。

  他太知道她了,所以他不忍責備她,盡管自己心里苦,但他相信她的心更苦,甚至還沒有可以超脫的一天。“不然,就不量了。”

  平兒看著他,小虎子也看著他,兩人不解,可以這樣直接說不量就不量嗎?要傳出去讓人知道了,怎麽辦?

  “真的可以嗎?”

  點頭,“平兒,我讓小虎子做件衣裳送妳,如何?”

  “他喔?粗手粗腳的,別給針刺傷就謝天謝地了。”

  沈一虎也趕緊求饒,“少爺,我不行啊!我……”他哪會啊?

  拍拍他的肩,制止他的呼救,沈力恒走到女匠之首旁,是位年約五十歲的婦女,與之交談。

  女匠之首聽著主人的吩咐,臉色略顯訝異,但隨即知曉。在沈家五十年,跟著進出宮里不下百次,她懂得察言觀色,多做少問的道理。“妳們進去給公主請寸。”

  “是。”

  八名女匠魚貫進入,平兒還一臉茫然,沈力恒低聲告知他的安排,平兒隨即了然,趕緊跟著走進宮里,跟著安排一切。

  沈力恒站在外頭,沈一虎也是,還有這開陽宮的奴僕以及內務府派來監工的人,統統都待在外頭。

  錦繡署向公主請寸,除了女匠外,任何人不得入內,連錦繡官,頂多只能待在宮內大廳或偏殿,以保公主清譽。

  “少爺,您打算怎麽做啊?”

  “你在這邊等著,耐心等,你總會知道的。”

  沈一虎被唬得一楞一楞的,從小就是這樣,沈力恒說什麽,他統統相信,沒辦法,少爺太聰明了,他的各種計劃、計謀,不是他小虎子想得通、跟得上的。

  沒多久,平兒走出宮,“女匠們已經開始請寸了,請錦繡官至偏殿用茶,公主交代,其余人就在外頭候著。”

  沈力恒點頭,走了進去。沒錯,這是他安排的,壓抑不了心里渴望的情緒,他真想見見她,聽聽她怎麽說……

  ***

  開陽公主趙紫心,安安靜靜坐在偏殿的太師椅上看著書,用書里那艱深的字句逼自己移開註意力,不去想那反複演出的下嫁鬧劇,不去想自己往後的命運,更不去想那個人……

  “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

  這時,她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呼喊聲,心里不禁狐疑,眼神自然從書本上移開,轉向那聲音來源處。

  “請公主準奴才們請寸……謝公主……”

  趙紫心放下書,看了看門口,心里很訝異。“我人不是在這嗎?她們向誰請的寸?”

  如同儀式一般的請寸似乎就在這開陽宮的某個房間進行,趙紫心愈聽愈狐疑,甚至站起身,走向了門口,探出頭看向外頭。

  那聲音喊得震天響,似乎就想讓外頭的人聽得一清二楚,無怪乎她人在有段距離的偏殿待著,還可以聽見那聲音。“到底是在向誰請寸……”

  “她們在給平兒量身。”

  驀然竄出這一句話讓趙紫心很是訝異,看向說話的人更是震驚,竟然是他……事隔兩個月,她竟然還能見到他。

  趙紫心凝視著他,沈力恒也是,兩人彼此幾乎無法移開視線,都死盯著對方。他是,她更是。

  前兩次都以為,下嫁之後,此生再沒機會見到他;可是兩次下嫁都成為鬧劇,她依舊是待字閨中之身,但心情卻五味雜陳。

  第一次,她本要嫁給四叔四王爺趙本義的封國燕國的丞相,但對方卻在迎娶前三天猝逝,朝野嘩然;第一次下嫁,因此無疾而終。

  第二次,她要嫁給趙本義愛妃的弟弟,對方是燕國的大將,卻在迎娶前十天,被查獲其私自鑄造兵器。按律,未經朝廷準允而私鑄兵器,按律當斬。而四叔為了自保,只得犧牲這名大將,即便是愛妃之弟也不例外。

  這一斬,第二次下嫁當然也告吹。更甚,父皇與四叔間的關系似乎更緊張了,因此也才有第三次下嫁,聽說這個伍士康領有的兵力,負責護衛京畿重鎮,四叔似乎想拉攏他,父皇也想。

  “平兒說妳不想請寸,剛才為了這事,元妃娘娘還責備妳,所以我讓女匠給平兒量身,要小虎子給平兒做套衣裳。”

  趙紫心笑了笑,“小虎子會嗎?”

  “不會也得會,除非他不要平兒了。”

  她開心笑著,是這段時間以來唯一一次真的感到開心。依舊是因為他的出現,讓她感到開心,如同年幼時在錦繡署的記憶一般。

  望著她的笑,知道她稍微放寬了心,沈力恒也跟著一笑。這氣氛仿佛可以令人忘卻現下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時空里只有彼此。

  “其實,真要請寸,我還是會接受的。”趙紫心的笑容轉為無奈,“但還是謝謝你們。”

  “妳可以不要接受,沒有必要這麽死命服從。”他意有所指。

  凝視著他,視線不願移開,良久,她卻嘆了口氣,走回偏殿;沈力恒見狀,也跟著進去了。

  這偏殿里,一時間只剩兩人。這本是禁忌,待嫁的公主,怎可與其它男子同居一室?就算他們再熟識,認識得再深刻,也不應該如此。

  可是他不是普通人,他在她的記憶里留下這麽深刻的痕跡,共同度過這麽多年的光陰歲月,她知道這犯忌,卻無從將他驅逐出去。

  人趕出了偏殿,卻留在心里,豈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轉眼間,我怎麽就變成了殘花敗柳?”嫁了又回,回了又嫁。

  皺眉,“別亂說!妳不是。”

  站在椅子前卻沒有坐下去,心里亂糟糟的。他來,她很開心,可是她又怕他質問她、逼她。

  果然……

  “紫心,第三次了,妳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厭煩?”

  “……”

  “如果前兩次妳嫁得好,得到了幸福,我也就死心了,可是沒有,甚至他們顯然是把妳當成籌碼一樣,妳願意嗎?”

  “不願意又怎麽樣?我沒有選擇的余地。”

  “妳有,妳只要說不,沒有人可以逼妳。”沈力恒嘆息,“妳是公主,誰能逼妳?”

  “有,母妃的期望、父皇的命令,這都是在逼我。”

  “紫心……”

  “永綿,出生在皇室,我沒有選擇的余地,我說過,我的人生早就預定好了,就是要走上這條路。”

  “妳心甘情願?”

  “如果父皇真的需要我,去幫他穩住他的江山;如果母妃真的需要我,才能向父皇爭得一絲一毫的憐愛,那這也是我該做的。”

  “那妳自己呢?”

  “……”

  “妳的人生,從來都不是為自己活的,即便連這麽重要的事,妳都要任由別人來安排?”

  她窒然,竟無一語可回。他說得都對,字字句句都打入她的心房,如同他的針一樣銳利,刺痛了她。

  但這不是他的錯,只錯在她不是普通人。倘若是,她必定響應他,包括他的感情;這些年,他一直是最懂她的人,更是她在這幽暗寂寞的宮闈深處,最想見到的人。

  “好!最後了,那就是我。”沈力恒臉上滿是苦澀神情,“即便是我,也不值得妳回心轉意,停止這一嫁再嫁的鬧劇嗎?”

  趙紫心看著他,又訝異、又喜悅、又痛心;他也毫不畏懼的回望,兩人彼此緘默無語,空氣仿佛凝結,尖銳的刺在彼此的心上。

  他竟然選在此時此刻,開口說出自己的感情……

  “我從未對妳開口,這是我的錯,我不夠誠實。”甚至,第一次聽聞她要下嫁他人,他還有死心的準備。

  只要她幸福,他可以逼自己死心。可是,第二次,甚至現在第三次,他真的忍不住了。

  她的痛苦更深,原本還只是單相思,自己學會壓抑就好,可他竟然在這個時刻,和盤托出他內心的情感。“你現在才肯說,會不會太晚了?”

  “紫心……”

  “永綿,你值得更好的人……”

  眼神黯然,“所以,妳是在拒絕我了?”

  “我……”

  沈力恒苦笑,“其實,也不是非我不可,我本來想,只要妳嫁了以後可以幸福,那也就算了,就當我們無緣。我怕的是,連妳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幸不幸福,皇上一聲令下,妳就這樣賣了自己。”

  “……”眼眶里有著淚水。

  “妳不試著抗拒,怎麽知道沒有回頭的余地?妳這是愚忠,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

  “抗拒……”她想都不敢想。

  父皇的天子權威、母妃的厲聲責罵,即便她現在已經成人,她都不可能視若無睹,也許那種恐懼與畏懼早已生了根。

  這些年養成的溫順個性,讓她根本沒想過抗拒。“永綿,記得你跟我說過王與霸嗎?”

  “記得。”

  “你說,國君可以是王,也可能是霸。只有王,才能讓你,或者是天下千千萬萬的子民,心悅誠服。”

  “是,這是我說的。”

  趙紫心苦笑,“不管這個皇上,是你眼中的王,還是霸,不管他能不能讓你心悅誠服,那都是你,或是千萬子民;至於我,我沒有不臣服的余地,因為他除了是我的君,還是我的父。”

  他啞然無語,對她說的這番話卻在意料之內──她就是這樣的人,表面柔弱,卻立場堅定,他很難撼動她,很難改變她心中根深柢固的想法。

  “永綿,不管如何,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我真的很開心。”努力深呼吸,克制自己想哭的情緒,“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別再掛心我了,我的命運該如何就如何,就這樣走下去吧!”

  完全無言可回,卻更是心疼。心里只能嘆息連連,卻無計可施,事已至此,一切只能且戰且走。

  但他始終知道關鍵在她,她的愚忠與愚孝,他無從責怪,只希望她有一天可以想通,可以放了自己一馬。

  ***

  “李公公。”

  “力恒,你怎麽會在這里?有什麽事嗎?”

  “能否……幫我安排,讓我可以晉見皇上?”

  “什麽?你……你有什麽事?”

  “是……關於開陽公主的事。”

  “你……你該不會……”動了心吧?

  “請李公公幫忙。”

  “力恒,”拉過他到旁邊,“此事無話可說,第一,將開陽公主下嫁燕國丞相,是元妃提議;第二,皇上親自問過公主,公主也無異議,只說一切但憑皇上安排。”


  “……”

  “如果連元妃與公主都不反對,咱家不知道,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余地?”李公公語重心長,“你在皇上面前形象頗佳,千萬別給自己招難。”

  “可是……”

  “好!我再說一件事吧!力恒,你不要見怪。你喜歡公主,是從公主幾年前到錦繡署學習女紅開始的吧?但我要告訴你,你只是錦繡官,這在我朝只是個小官,不管你們沈家多有錢,來到宮中、朝中,這是個比官大小的地方,這種事,你就是沒有說話的余地。連說句話都沒分了,更何況是娶公主?”

  “是嗎……”

  “力恒,你不要想太多,你想討門媳婦,咱家可以幫你,憑你的才幹、家世,還有容貌,哪家姑娘不愛?要說是官宦之家那也沒問題。事實上,那個戶部尚書就對你頗有興趣,向我問過你,他家的千金年方十六,配你剛好,還有,那個兵部侍郎的孫女,還有很多啊……但不管如何,公主你真的可以不用想……”

  “……”

  後頭怎麽貶損錦繡官地位的話,他統統不在意,他早就說過,做小官也可做大事,況且他本無意做官,這個官位是世襲而來的。

  他最在意的是,李公公說,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

  這是否可以代表某種程度上,他也只是單戀?或者可以說,她對他的感情,並沒有深到非他不可?

  戌時,夜已深,沈力恒坐在書房內看著桌上的白紙,上頭打著樣,那是即將刺在公主嫁衣上的繡樣。

  外頭有人敲門。

  “請進。”

  來人是小虎子,“少爺,布料送來了。”

  “放著就好。”

  將東西放在一旁桌上,看著沈力恒專心一意看著桌上的東西,沈一虎不敢出聲吵他,但心里又掛著事情想說。

  “小虎子,有什麽話就說吧!”

  “那個……要給平兒的衣裳……”

  一笑,“你不是答應了平兒要織給她嗎?”

  “少爺,我哪會啊?那些針啊線啊!我根本使不來;我只會動刀動槍,又不像少爺,不管是刀槍、還是針線,統統難不倒少爺。”想用灌迷湯的方式,省掉這麻煩。

  真要自己動針,反而是鬧笑話。

  沈力恒笑了笑,“不然拿過來,我幫你做吧!”

  “那怎麽成?平兒那丫頭哪來這麽大福分,可以穿您做的衣裳?您只做衣裳給萬歲爺還有各位娘娘穿,況且……您還要忙公主的嫁衣啊……”

  說得也對,淡淡一笑,“找個織房,讓她們去做吧!都說好了,別讓平兒失望。”

  “是!”沈一虎開心的正想要走出去,就算不能讓少爺替平兒制衣,但能穿上錦繡署的織房制成的衣裳,肯定也是美麗動人。

  然而,沈一虎忽然又停住腳步,動作頗大,差點撞翻一旁的布料,連沈力恒都發現了他的怪異。

  “小虎子,有什麽話一次說完。”

  又被看穿了,沈一虎不敢隱瞞,“少爺……就別再管公主的事了。”

  “……怎麽不管,這嫁衣還是得制。”

  “不是,您這麽聰明,一定知道小虎子在說啥。公主要嫁誰,就讓她去嫁吧!您別再煩惱了。”少爺這般人才,要什麽媳婦沒有?公主是好,但公主自己都願意嫁,旁人還能說什麽?只可憐少爺的一片真心,終究要付諸流水。

  手里握著毛筆,卻動也不動,沒擡頭看向說話的人;沈一虎也不敢動,怕少爺生氣了,只能等罵挨,只是兩人認識這麽多年,就像是親兄弟一樣,有些話該說他還是要說。

  末了,沈力恒只是輕輕嘆口氣,揮揮手要他出去,沒搭話但也沒生氣,只是叫小虎子出去,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沈一虎只得乖乖聽話,將門關上,讓房內恢複一片靜謐,只剩沈力恒一人振筆疾書,專心一致,心無旁騖。

  他知道她苦,所以不可能放她不管,知道她不可能違抗爹娘的命令與期望,知道她在做出一切決定的同時,心里根本沒有自我,根本沒有想到自己。

  她甚至說過,如果可以選,她不想當公主……

  公主嫁衣,奢華異常,彰顯皇朝權貴氣勢。配冠為九翟冠,以皂縠制之,並以大小珠翟為飾,數九,翟皆口銜珠滴。另有一對金鳳,珠結在口;一對金簪,兩朵珠翠牡丹花……

  他永遠記得她拘謹害怕的模樣──自幼養在深宮,卻不受愛護、重視。她的娘只怪她不是皇子,不得親娘疼寵;她的爹另有寵妾,自然也沒能對她愛屋及烏。

  嫁衣有紅大衫、深青霞帔,織金雲霞鳳文;玉墜子瑑鳳文,青鞠衣胸背則有鸞鳳雲文;桃花褙子織金繡團鳳文,青緣撰襖子,紅領褾撰裾,織有金雲鳳文……

  她生在一個不得寵的環境,從小學習琴棋書畫、女紅刺繡,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母妃爭光,可以換得父皇絲毫關註的眼神。

  這里面,她沒有自己,只有別人。

  所以現在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毫不在乎自己未來會如何,他可以理解,甚至為她心痛。

  她就這樣毫不掙紮,沒有絲毫求生意誌,任由自己沈沒在滅頂狂沙中,這讓他心痛。偶爾他會責怪她,責怪她不懂他的心,無視他的感情,但更多的時候,他會責怪自己、責怪命運。

  他總會回想起幼時與她相識的場景,在錦繡署、在沈家,那一幕又一幕曾經的畫面,記憶中唯一美好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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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26:38
  第二章

  沈力恒與趙紫心是在錦繡署才認識彼此,那年沈力恒十五歲,趙紫心小了他三歲,年方十二。一個是錦繡官之子,一個是當朝公主,在這之前,他倆素未謀面,遑論深識。

  這是當然,沈力恒雖曾跟著爹親進宮見過皇帝,認識許多的官宦子弟,甚至一同學文習武,但養在深宮的公主,自然不可能有照面的機會。

  若非本朝皇室慣例,女子均須至錦繡署學習女紅,不分公主、郡主、縣主,沈力恒也沒機會見到她。

  一開始沈家其實覺得很麻煩,要教這批嬌嬌女繁複的織錦技術,還得讓皇上與各宮娘娘、各府王爺滿意,真是件苦差事,也因此,沈力恒很快就註意到趙紫心,註意到這個與其他皇室女眷尤其不同的女孩。

  爹說,這開陽宮元妃調教出來的開陽公主,態度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聽說琴棋書畫無一不通,雖然女子不能上禦書房與皇室子弟同學,但元妃自己請了大學士給開陽公主授課講學,讓她年紀輕輕即禮樂詩書無一不通、無一不解。

  真有這麽神?

  沈力恒看著坐在另一方的趙紫心,心里忖度著,那女孩安安靜靜的模樣,不像其他郡主、縣主們,聚在一起幾乎吵成一團,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要不說,真難令人想到這些都是皇室名門出身的閨女。

  只有她,一直安安靜靜的端坐著。椅子略矮,若不挺直腰桿端坐,隨時可能彎腰駝背,但她始終安穩坐在矮凳上,目光落在前方。

  聽說她只有十二歲,十二歲不才是個孩子嗎?怎麽樣子就這麽像大人?爹還說,這開陽公主第一天到署時,便恭恭敬敬的喊了爹一聲師傅,讓爹好生受寵若驚,直誇果真天子龍女,教養頗佳。

  只是他總覺得,一個孩子就該像孩子,年紀這麽小就這麽禮數周到,這若非是個馬屁精,就是個苦苦壓抑之人。

  但怎麽看,都不像馬屁精……

  那天所有人端坐在講堂上,包括他,當然,全場只有他一個男的,放眼望去凈是女子,年紀都不大,都是孩子就是了。

  前來錦繡署學藝的只有這些千金之軀,至於他則是當然要學,畢竟他是沈家這一代唯一的子孫,他很坦然,一切辛苦的訓練他自幼就習慣了,有時還頗為樂在其中。

  錦繡官也就是沈力恒的爹走進了講堂,所有人起身,向講師問聲好。這是禮貌,更是對老師的尊重。

  他的眼神不自覺的看向她,她也站起身跟著眾人鞠躬,嘴里喊著師傅好,然後跟著坐下。

  奇怪?為什麽我要一直註意著她……沈力恒這樣問著自己,強迫自己收回註意力,專註在等會兒爹要講授的東西上。

  “諸位公主、郡主、與縣主,臣錦繡官今兒個要為諸位講授有關布料的學問,請諸位專心一致,臣自當全力講授。”

  眾人齊呼,“師傅請。”

  錦繡官站在講臺前看著眾人,當然也看到自己兒子。其實錦繡官自己覺得,這些東西讓力恒來說就好,他雖然才十五歲,但技術頗精,簡單的講授應難不倒他。要不是因為這是要給公主等皇親國戚上課,錦繡官實在毋須親自出馬。

  “布料是織錦的根本,不管技法再好,針法再靈,布料不好,終究是場空。因此織錦以布料為源頭,源頭佳,則好的作品可以說水到渠成,只待技法純熟即可;但源頭差,想要讓服飾作品脫穎而出,可謂緣木求魚……”

  眼神又看向她,沈力恒難得不專心,但這是因為爹這段講課,現場多數人都意態闌珊,甚至開始蠢動,只有那個趙紫心依舊專心一致,眼神沒有絲毫遊移,腰桿依舊挺直,看到她這般專心模樣,連他都覺得好累。

  當然,沈父也發現了所有人都有點不專心,但他並未動怒,這群皇親國戚,養在優渥的環境,真要她們專心學習一件事還真有點困難。

  “這樣死硬的知識,諸位想必有點不耐煩。”自嘲說著,“臣來請教諸位一個問題,誰若能答出,臣必將稟明皇上,將諸位的專心認真告知皇上,讓皇上來獎勵。”

  聽到這番話,眾人終於專心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雖然凈是一群小女子,但能獲得皇上稱贊,便能在宗室間傳名,也是一件光彩的事。“綾羅綢緞,有何不同,又有何相同?”

  很簡單的問題,但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有答案,更別提舉手回答。心里連個底也沒有,舉手回答只是丟人現眼。

  沈力恒當然知道答案,身在織錦之家,不知道綾羅綢緞的差別,可以說是白活了,相信爹也會氣死。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搶著回答——當著這麽多皇親國戚的面,這個鋒頭總得讓其他人去出,自己還是多藏點鋒。

  “諸位都沒人知道嗎?”沈父看著四周,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眼神再看看兒子,沈力恒只是輕輕聳聳肩,他當然知道兒子心里有答案,可是不想答,也不願意選在此時此刻回答。

  從小他們對力恒的教育就是要他懂得謙遜,雖有鋒芒但不應畢露,以免惹禍上身。

  身在官場,應付的又是這些皇室宗親,這些人習慣被捧上天,習慣眾星拱月,稍有不順意便會大開殺戒,因此他們總要力恒學會忍讓,學會掩蓋自己的風華,學會避世而處。

  不過這個場面實在太尷尬了,竟然沒有一個人會,連沈父都有點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然而正當沈父打算換個話題,繼續講授其他部分時,突然有個小女孩舉起了手。“開陽公主,您知道答案嗎?”

  “我試著說說看,不確定對。”趙紫心聲音輕輕柔柔,很有禮貌,又很謙虛,她本來就是全場最吸引沈力恒註意的人,因為她的樣子跟那些皇親國戚、郡主縣主,真可謂迥異。

  “公主就試試看,錯也沒有關系。”

  趙紫心從座位上站起來,想了想,“綾,質地舒松輕薄,上有地紋,可用以書畫的裝裱;羅,質地緊密,但上有細孔通風,可用以制成夏季服飾,舒適涼爽;綢,質地平滑細致,用途最為廣泛;緞,兩面質地不同,正面華麗光滑,背面無光,可用以制成禮服。”

  一段話說來,聲音溫柔可人,語氣清淡動聽,但內容正確,使其聽來反而擲地有聲,全場都聽得一清二楚,連沈力恒也頗為訝異。

  “好!開陽公主說的全部正確,果然博學多聞,態度更是自然大方。臣當稟明皇上,讓皇上給公主好好獎勵一番。”

  全場很是訝異,沒想到從頭到尾安安靜靜的趙紫心,竟然率先答對了這麽難的問題。

  沈力恒也看著,心里更是不敢置信。

  她不是才十二歲?是個小孩子啊!雖說這問題不難,答案他早就在腦海里想過千百遍,可要由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說出來,還是令人訝異。

  果然如爹說的,元妃對開陽公主的教育確實嚴格,不管從態度、從儀態、從學問,統統要求,沒一樣放過。

  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才讓這開陽公主小小年紀,卻沒有一點孩子樣,反而老成得像個大人,像個身在官場多年的老臣。

  “諸位,開陽公主已經答出一半,另外一半誰會?”沈父笑了笑,“方才開陽公主回答的,是綾羅綢緞的不同之處。另外一個問題,綾羅綢緞有何相同之處?”

  眾人依舊你看我,我看你,這一次,連開陽公主都不知道答案,臉上苦思著;沈力恒依舊知道答案,至少他知道爹親心里想的答案。

  這個答案也可以說是沈家的答案,至少這麽多年來,沈家都是這樣教育他的。此時此刻,要把這個答案放在心里,不能有絲毫的遺忘。

  “沒有人知道嗎?”

  沈力恒舉手,讓沈父略微訝異,這孩子怎會主動舉手答話?這不太像他的個性,雖然這後面的答案,現場除了力恒,肯定沒有人會。

  沈力恒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想表現,或許是看到那女孩主動舉手回話,激勵了他一向平靜如水的心。

  “永錦,你要回答嗎?”

  “回師傅的話,永錦試試看。”沈力恒挺直腰桿,眼神直視講臺前方的爹親,聲音鏗鏘有力,“綾羅綢緞,有其不同,有其同;雖是各色布料,但俱為蔽體之用。”

  現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這個英俊的少年身上,那眼神里都帶著仰慕,連趙紫心也看著他。

  這就是沈家家訓——不管是多漂亮的布料、多華麗的針法,制成衣裳都是為了蔽體。沈力恒記得爺爺曾經說過,今天沈家制衣,便要想著衣不蔽體之人。

  趙紫心聽到這段答案,整個人呆住了。她的眼神竟毫無保留的看著沈力恒,想著為什麽她從沒想過這種答案。

  綾羅綢緞,俱為蔽體……

  說得好……這天下還有多少人衣不蔽體?

  她看著他,忘記要有所掩飾。這樣的眼神,他註意到了。回望她,兩人視線相交,他給了她一個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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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趙紫心而言,能出宮到錦繡署學女紅確實很快樂,不是因為在這里可以認識沈力恒,認識他還是很後來的事情。

  因為她可以離開開陽宮,可以出宮。

  在宮里,母妃對她極為嚴厲,不管是儀態,還是學問,統統要求。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為她好,也許是,也許不是,不然母妃也不會一天到晚在她耳邊抱怨,說為什麽她不是個兒子。

  母妃想獲得父皇寵愛,無奈父皇另有寵愛的人,也就是皇後娘娘,再加上後來母妃沒再能產下龍子,讓母妃更是失寵。最後母妃只能透過她,來掙得父皇一絲一毫的註意。

  要她高人一等、要她學問淵博、要她儀態萬千,要她成為最出色的公主,讓父皇關註她、寵愛她。

  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母妃也許是為了她,總要為她爭得最好的一切,包括衣裳冠冕、包括珠寶首飾,甚至包括父皇的註意。當然,母妃也告訴她,她生下來就是皇室的人,將來母妃或父皇要她去做什麽,她就必須去做,這不只是為了報答君恩,更是君臣之義。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屬於自己,為了讓母妃在父皇面前,在皇後娘娘面前可以爭一口氣,所以她順著母妃的安排,要她做什麽她就做,沒有半句怨言,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這往後的日子,也就是這樣了……

  所以,能出宮,能離開開陽宮,離開母妃的視線,來到錦繡署,她真的覺得很開心,甚至期待著每兩天到錦繡署學藝一次的機會。

  這天,她又來到錦繡署,身邊沒有丫頭陪著。她一個人走在諾大的就像是莊園內,看著四周空無一人的美麗景色,頓時心曠神怡,煩惱全消。

  經過在莊園的小湖旁,她駐足看著岸邊楊柳飄逸,微風吹來,仿若舞動。湖面水波粼粼,光影變換讓人移不開視線,奪不走目光。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湖邊,同時看了看四周,沒人。她更靠近湖畔,甚至坐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腳舉高不敢碰到水。

  可是這樣還不夠,趙紫心到底還是個孩子,玩心又起。她最後甚至大膽脫下了鞋子,將腳放到水里,果然有點冰冷,畢竟春天才剛來,那陽光的照射讓她以為湖水是暖的,但其實很冰。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大膽,在室外將鞋脫下,露出雙足。這在母妃眼中,直接等同“大逆不道”四個字。

  女子應潔身自愛,雙足為隱密部位,怎可公諸於世,讓人看得一清二楚,簡直不知羞……若讓母妃看見她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又會招來一陣責罵。

  可是現在四下無人,不會有人看到的,讓她放松一下吧!她真的覺得好累,好不容易離開宮里,獨自一人可以避開一切監控與要求,讓她放松一下吧!等會兒她會把雙足擦幹,穿回鞋子,誰也不會知道的。

  不會有人知道的……

  “著涼了怎麽辦?”

  身後突然傳來低沈的聲音,讓趙紫心頓時嚇傻了,不知該如何回話,更忘記要有所動作,比如說趕緊穿回鞋子,逃離現場。

  沈力恒從頭到尾都看著那個小女孩的舉動,也看見她臉上那玩耍般的淘氣表情。這樣的她,真是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見到。

  原來她也有這般淘氣的模樣,這才像個孩子。她何必讓自己看起來這麽老成,這麽成熟穩重?“雖然隆冬已過,但春寒料峭,公主您將雙足放在水里,著涼怎麽辦?”沈力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

  趙紫心終於醒了,趕緊將腳從水里拿出來,迅速站起轉身就想跑,但動作才到一半就發現自己落了繡花鞋,趕緊回頭取。

  “公主,您怎麽了?”

  趙紫心不敢回話,只想迅速離開現場。她知道,今天的事若傳回母妃耳中,她肯定又會招來一陣罵。

  更甚,她竟然覺得,什麽人不好看到,竟然是他。她脫掉鞋子的樣子,竟然進了他的眼。

  這真的好丟臉,比被母妃罵還丟臉。

  奇怪?她為什麽要有這種感覺?她是個公主啊!為什麽要怕這個錦繡官之子?

  雖說她在宮里總不愛擺公主的架子,但她還是個公主啊!怕什麽?

  “公主,小心,慢點,別跌倒了。”

  趙紫心當作沒聽到,迅速離開現場,甚至還打著赤腳踩在地上;沈力恒看傻了,真不知這小女孩何以有此反應?

  那樣子,好像很害怕……

  “她幹嘛怕成這樣?”沈力恒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自己又不是要取笑她,相反的,他想認識她,他根本不可能取笑她……

  這時,沈力恒看見一支銀制簪飾掉在地上,那肯定就是公主掉的,他彎腰將簪飾拾起,放在手心里。

  邊掂量,邊看著趙紫心離去的方向,心里更是狐疑,卻也對這個女孩更感興趣。一個奇怪的公主,一個不像公主的公主。

  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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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見面的時間很固定,兩天後,趙紫心又來到錦繡署;沈力恒當然要抓住機會,將簪飾還給對方。

  下課後,趙紫心還坐在講堂上整理著東西,眾人四散,講堂內頓時只剩她,還有沈力恒。

  借此機會,沈力恒站起身,走向她。

  趙紫心也感覺到沈力恒的接近,心里緊張了起來,怕他要問前天的事,除了怕前天自己放縱的事會人盡皆知,更怕他提到自己脫鞋露腳的事,那真的很丟臉。

  “公主。”

  他的態度謙和有禮,但還沒說話,趙紫心就先搶話。“你……你不要跟別人說喔!”

  “說什麽?”

  “就我……我前天……把……繡花鞋給……”

  沈力恒這才發覺,原來這小女孩這麽在乎那天他看到她脫鞋的樣子,甚至很擔心,很害怕,真是奇怪,有這個必要嗎?

  他想了想,從袖袋內拿出那支銀簪,不由分說,直接拿著簪子幫忙插回趙紫心的頭頂,趁著她還不清楚發生什麽狀況時還退後一步。“臣有罪,冒犯了公主,請公主恕罪。”

  趙紫心有點訝異,“你沒有做什麽啊?”不過她的臉紅紅的,為了他方才為她插簪時的親密動作,甚至為了自己方才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

  他比她高了好多,高出了一個頭以上,他雖然是錦繡官的兒子,聽說使針弄線非常厲害,但一點都沒有脂粉味,寬闊的肩膀反而像是武將。

  “方才為公主插簪,冒犯了公主,臣罪該萬死。”

  “沒有這麽嚴重啦!”

  沈力恒笑了笑,“這樣就扯平了,我看到你脫鞋,你也知道我冒犯了你,彼此都有把柄,你不用擔心我會把事情說出去。”

  原來……他是要她放寬心,向她保證絕對不會將前天的事情說出去,原來啊……想到這里,趙紫心終於露出笑容。

  “只是,臣不解的是……”

  “你不用對我稱臣,我只是公主,這樣很奇怪。”

  “是!我不懂的是,前天其實你也沒做什麽,何必這麽害怕呢?”沈力恒淡淡一笑,“我也常常脫了鞋子在湖邊看風景,這不算壞事啊!”

  嘆息,“要是讓我母妃知道,我就慘了。”

  坐回位置上,開始收拾東西。今天正式開始進入刺繡課,竹籃子里滿滿的線,邊邊還插著針,可里頭沒有半件成品。

  畢竟是新手,況且刺繡各色針法混亂,她聽得一頭霧水。才剛下課,就全部還給錦繡官了。

  “這不過是小事……”

  “在我母妃眼中,這是大事。要讓她知道了,她肯定要罵我不知羞、不知廉恥,一個女孩子,怎麽可以把腳露在外面。”

  “元妃娘娘好嚴格。”

  “是啊!母妃對我真的很嚴格,我常常在想,我要是不是公主就好了,也許還可以輕松一點、快樂一點。”

  她淡淡說著,他卻聽得心疼,莫名的心疼。不過才認識多久,他竟然為她感到心疼。

  或許是因為找到了可以傾吐心事的對象,趙紫心開始對著沈力恒吐苦水,包括娘親對她的嚴格教導,甚至連娘親常在她耳邊抱怨為什麽她不是個皇子,都告訴沈力恒。

  他坐在她一旁的位置上,專註聽著她說話,不插嘴也不給意見,因為他想更了解她,想知道她那不合年齡的成熟從何而來,想知道她眉宇間總帶著清愁,又為了何事?

  講著講著,趙紫心這才發現自己講太多了,不好意思的閉了嘴;沈力恒看著她這個樣子,竟然開心笑了。一時間,氣氛是溫馨和諧的,友誼也就這樣展開了。

  趙紫心看著竹籃子里那堆線,“今天上的我都聽不懂,回去母妃問我,大概我也講不出來。”

  “你哪里不懂?”

  “就師傅說的那些針法。”

  “那很容易,多練習你就會了。”

  看著他,“聽說你的針法技藝超群,你真的好厲害,還是個男生。”

  “不過也有人說,我真可憐,出生就得做娘們做的事。”

  “才不是呢!普天之下,誰可以給父皇造龍袍?現在是師傅,以後就是你啊!”沒有超群的技術,怎能承擔這重責大任?

  她的稱贊,他收在心里,拿起針線,“你現在有時間嗎?”

  “他們去幫我備轎,也不知道備到哪里去了。”

  “那我示範給你看,很快。”拿起五根針,每根針都穿上了線,對著那塊布,沈力恒迅速展開刺繡的動作,每一根針都有不同的針法,同步進行,都刺在同一個圖案上。

  趙紫心看著,目瞪口呆,眼神一會兒看看那繡樣,一會兒擡頭看著他,發現他那全然專註的眼神,她臉紅,低下頭,可是她又想看,又擡起頭。

  果然,就在公主的底下人前來迎接公主去乘轎之前,沈力恒迅速完成了一個繡樣,同時用五根針、用五種針法,完成這繡樣。

  趙紫心完全不敢相信,甚至那繡樣,從不同角度看,還可以看到不同的東西,正面看是朵小花,側面看卻是只蝴蝶,蝴蝶藏於花中,似在取蜜。“好厲害……”

  沈力恒笑著,“這送給你吧!剛剛的針法都是最簡單的,都記住了嗎?”

  “我回去試試看。”

  “加油。”

  兩個年輕孩子都笑了,笑容里藏著一絲甜蜜的感覺。然而,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的沈父,卻是憂心忡忡。

  怎麽會……這是真的嗎?

  傳言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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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沈力恒就被帶進了沈家莊園祠堂內的密室。

  沈家莊園與錦繡署相連,中間僅隔了一道墻,將官署與私宅分離。而沈家莊園的歷史較為悠久,數百年來均矗立在此。直到任官後,這才沿著沈家興建錦繡署,至今也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了。

  沈家在官場雖然不是什麽大官,但在商場卻是赫赫有名,五百多年來掌握天下織錦事業,沈家莊園的正廳甚至還擺放著前朝皇帝頒賜的“錦繡天下”牌匾,象征這五百多年來錦繡事業之不衰。

  如今,沈家在各地握有織造局、布莊、染廠、織房、繡坊,產業遍布大江南北,沈家更掌控了天下主要的織造、刺繡技術,也因此被朝廷延攬,專司皇室貴胄與文武官員之冠冕服飾。

  沈家代代相傳,家族事業是如此,織錦官之地位更是如此。沈力恒正式接任織錦官前,是由他的父親主導錦繡署的公務。

  沈力恒十五歲那年,父親為錦繡官,爺爺尚在世,但已將錦繡官職傳予兒子。這是朝廷的恩賜,錦繡官世襲罔替,沈家代代相傳、連綿不絕。

  那晚,夜已深,亥時末,本該是就寢之時,但為避人耳目,只能選在夜深時刻。畢竟此事非同小可,重責恐舉家喪命。

  沈力恒來到祠堂,訝異發現,所有長輩都到了。爺爺、奶奶;爹、娘,甚至魏叔、魏嬸全部都等在那里,臉上有著一絲焦急、不安。

  “爺爺、奶奶,爹、娘,魏叔、魏嬸,你們叫孩兒來,有什麽事嗎?”

  身為沈家大家長,爺爺站出來,看著這最令他感到驕傲的孫兒,心里又是不舍,又是難過。“永錦,沈家的列祖列宗都在這里,你過來,跪下,給所有祖先誠心誠意瞌個頭。”

  沈力恒聽話,跪在祖先牌位面前,專心一致,心無旁騖,磕頭。他並未立刻起身,嘴里說著, “爺爺,永錦身為沈家子孫,給祖先磕頭,理所當然。只是爺爺能否告訴永錦,是否永錦做錯了什麽事?”

  沈父嘆息,“孩子,你先起來,你沒有做錯事。”

  沈力恒不解,站起身,所有長輩都看著他,甚至奶奶、娘,還有魏嬸,她們的眼眶里都泛著淚。

  魏叔帶著沈力恒坐在椅子上,桌前有著各式針線,這在沈家理所當然,織錦之家,什麽沒有,針線最多。

  爺爺看著他,“永錦,這塊布上有七根針,針上都穿了線,你今天在公主面前怎麽繡,你現在原封不動繡出來,樣式不要求,唯一一個要求就是,這七根針你都要用到。”

  心里盡管百思不得其解,但依舊聽從祖命,拿起針開始刺繡,樣式就用今天繡給公主的樣式。

  所有長輩都站著,看沈力恒坐著刺繡。這孩子專心一致,沒有絲毫分心,眼神均專註在繡樣上,這就是力恒這孩子的個性,永遠讓人放心。

  只是現在,這孩子可能背負著不好的命運……

  時間很快流逝,沈力恒其實已經學會同時用五根針,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學會的,某天莫名其妙在練習時,就這樣學會了;而現在要用七根針比較麻煩,但還算可以控制。

  一炷香的時間,沈力恒完成了,他將東西放下,擡頭看向所有長輩。“孩兒完成了。”

  爺爺將東西拿起來看,其他人都湊過去看,那繡樣正看只是一朵花,相當精細,但側看卻像是只蝴蝶,甚至再轉還可以看見另一種樣式的蝴蝶。

  爺爺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竟然是真的!

  沈父看了看孩子,再看向父親,“爹,這……”

  沈母與奶奶眼淚流了出來,這讓沈力恒更是不解,以為自己做錯了,趕緊站起身,想要問清楚。

  可是他沒開口的機會,就聽見爺爺哀傷的說:“真要如此,那就是他的命啊……”

  沈母上前,抱住沈力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氣氛一陣低沈,女人們哭哭啼啼的,男人們則皺緊眉頭,沈力恒心里也跟著慌了起來。

  “爺爺、奶奶,爹、娘,魏叔、魏嬸,孩兒做錯了什麽嗎?”

  爺爺看著這個孫兒,搖頭,“永錦,你這是沈家獨有的針法,叫作‘萬龍針法’,唯一用這套針法制成的作品就是‘萬龍禦天圖’,迄今失傳了兩百多年,你爺爺我,還有你爹都不會;你這自然是自己學來的,沒人能教你,在你之前,這套針法都只是傳說。”

  “孩兒只是……有天深夜睡不著,自己試著玩的……”

  “這套針法,沈家從來沒有文字傳世,也無繡樣可稽,自然也沒人能教,其針法之混亂,近乎隨意,也無從研發……”

  “既然如此,這是好事啊!你們為什麽……看起來這麽難過?”

  沈父走上前,“孩子,聽爹的,往後此事你要絕口不提,有任何人問,你都要說沒這回事,知道嗎?”對著在場其他人,“今天這事,誰也都不要說出去,一定要保密。”

  眾人點頭。

  “……是。”他本就不愛炫耀,也沒什麽好說的。

  “甚至將來在外面,你不能再像今日一樣施展這套針法,知道嗎?”

  “是。”

  爺爺看著孫兒,心里一陣淒然,“我爺爺說得沒有錯,早知道,咱們沈家就不接受這個官職了。”

  “我不懂,你們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說不出口。

  “孩子,該你知道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了。”爺爺語重心長,“最後,爺爺告訴你,將來的事沒人說得準,真要有一天天下大亂,你不要顧念什麽家業,保命要緊,你是沈家唯一的根苗,沈家家業可以毀於一旦,但根苗要保,知道嗎?永錦!”

  “孩兒知道。”

  沈父跟著說:“沒錯,真到了那一天,你連爹娘都可以不要顧,該走就走,不要留戀;事實上,沈家在各地都藏有財富,離開這里,你的生活不會有問題的。”

  這番話說得令人心沈、心酸,沈力恒看著諸位長輩,有的淚漣漣、有的長籲短嘆。

  當時他不解,一直到後來,他才懂……

  沈家傳說,每當子孫中出現有人無師自通“萬龍針法”,制成“萬龍禦天圖”,代表當朝氣數將盡,天子更叠在即,正朔易位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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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27:05
  第三章

  那晚的事就在沈家有意的掩蓋下,沒有任何外人知道。甚至沈父時時刻刻叮囑兒子,務必低調謙虛,不強出頭,必要時更要懂得隱藏鋒頭,像那天在公主面前展示技法的動作,此後能免則免。

  這些話沈力恒都謹記在心,他本就是個個性沈穩,不爭強好鬥之人,雖然他心中始終有疑惑,雖然他是一直到後來長大以後,這才知道那有關沈家的傳說,知道自己將來可能的命運,並始終心存懷疑,但爹要他這樣做,他就這樣做。

  保持低調、沈著冷靜,不爭功諉過,這本來就是他的個性,就算知道自己身懷絕技,他也無意讓外人知道。

  這些年來,沈家在本朝取信於當權者,事實上,過去的皇帝並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件事,甚至也當面問過;但沈家總說那些都是鄉野傳說,是說書人取樂民眾所編出的故事,他們沈家的人連聽都沒聽過這個針法,更遑論什麽萬龍禦天圖。

  安然度過百年,國朝一點動蕩的跡象也沒有,皇帝與皇室也就漸漸忘記此事,甚至連沈家人都不確定此事是真、是假。

  翻遍家中的針法書籍,繡樣匯編,均未曾見過這項傳奇針法的記錄,也不曾看過那件萬龍禦天圖的痕跡,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真的以為那只是傳說而已。

  沒想到現在卻在沈力恒身上見到了……傳說中的萬龍針法,繡成後三面顯影,各有不同,藏影於影內,顯像於像中……

  那是沈力恒十五歲那年的事,但那年最重要的事,並不是這件離奇到他始終不太相信的傳說,而是他認識了趙紫心。

  往後數年,趙紫心常常來往於宮里於錦繡署,學習繡錦女紅技術;他漸漸更了解那個女孩,知道她依舊是為了母妃的期望,為了讓母妃在皇上面前可以爭得一口氣,這才全力以赴。

  事實上,她個性溫和,喜好安靜恬淡的生活;這一點跟他很像,也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受到吸引,時而趨前與她閑聊,又是甚至忘記她是公主。不過趙紫心似乎也很喜歡這種感覺,有人可以忘記她是公主,不忌憚她的身份,而敞開心胸與她談天說地。

  沈力恒十八歲那年,他已長成英挺的樣貌,卓然而立,已可稱作是個漢子了;而趙紫心年方十五,是個內斂的女孩,容貌則延續幼時而來,清秀可人、溫婉柔淑,眼眉之間有著貴氣,卻沒有一絲嬌氣。

  他常在想,會讓這女孩成這樣要怪元妃,也要謝元妃——若非元妃嚴厲的教導,或許這女孩也只是跟那成千皇室女眷一樣,嬌氣逼人;但若非元妃時常在她耳邊告訴她,你這輩子都要聽父皇、母妃的話,為皇室效命,誰教你不是皇子,她也不會這樣逆來順受,甚至對自己毫無信心。

  那天,趙紫心照樣到錦繡署學藝,身邊開始跟著個小婢女叫作平兒。其實平兒本名萍兒,是內務府取的,說她淪落到宮里做婢女,命如浮萍;但紫心不喜歡這個名,另外賜名,去草去水,叫她平兒,希望她平安順遂。

  平兒對沈力恒說這個故事時,臉上帶著感謝的笑容。他聽著,心里突然一震,仿佛陷落,此時他看見的不是公主,而是個溫婉善良的普通女孩。

  她依舊坐在湖邊的涼亭里,平兒陪在身旁。趙紫心安安靜靜看著四周風景,湖就在身旁,但她說年紀已經大到不可以再隨便脫鞋子了。

  他走上前,小虎子跟在身後。小虎子說要陪他,明明爹有交代他事情,他不去處理,顯然也是另有所圖,只想看看那平兒姑娘。

  “臣,沈力恒,參見公主。”

  趙紫心看向聲音來源,臉上竟不自覺露出笑容。她站起身,竟忘了男女有別,走上前幾步,想要親自迎起單膝跪地行理的他,仿佛就不愛他向她下跪。“力恒大哥快起來,這里也沒有別人,這些禮節就省了吧!”

  “謝公主。”沈力恒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展現在她面前。

  她有些訝異,一直以為一個學女紅針藝之人,身形或許瘦弱,沒想到眼前的男子竟然身材高大,那胸膛寬闊如一道墻,完全不輸自幼身為護衛的沈一虎。

  沈力恒看著趙紫心身上的燕服,腦海里一轉,立刻想出了大概,他不禁笑了笑,“開元十年,內務府令督造公主朝服、常服、燕服。”

  趙紫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力恒大哥,你在說什麽?”

  “我說,公主身上穿的這套衣服,是開元十年內務府令錦繡署督造的一批皇室服飾,而今都開元十四年了。”

  她不懂,“所以呢?”

  “這四年來,錦繡署年年都有幫公主繡造新衫,可據臣的觀察,公主每每穿來錦繡署的燕服,都是開元十年的繡作,似乎未見公主穿新衫。”

  趙紫心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燕服,不好意思回答。

  倒是平兒人小鬼大,先搶話了,“公主說,她就喜歡穿這件,我說了,她也不換。”

  公主笑笑,“這件衣服還能穿就好,我在宮里也是穿這件,每年都跟母妃說,衣裳還能穿,就別麻煩錦繡署造新衫了,可母妃總說,這是皇家派頭,衣服年年要新才行,不管我穿不穿。而且……我也滿喜歡這件燕服的繡樣。”

  沈力恒挑眉,鞠躬,“謝公主稱贊。這繡樣,是出自臣之手,不過當時臣才十四歲,技藝不佳,爹偷偷讓臣試做,還望公主原諒。”

  她笑了,“你繡的很好,原來這是出自你之手,這樣我更喜歡了。”摸著胸前的鳳凰繡樣,心里莫名的開心,這竟是他繡的……

  兩人聊得開心,旁人都看出來了,沈一虎與平兒對望、偷笑,發現彼此的主子還滿合適的,都是溫和拘謹之人。

  沈力恒又是歉意,“講堂正在整理,讓公主久候,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是我自己太早來了。”急著想要出宮,不只是為了脫離母妃的嘮叨責備,或許更想來見這錦繡署的一個人。

  平兒突然提議,“不然奴婢跟一虎大哥一起去幫忙整理好了。”

  “就是。”讓少爺與公主多聊聊。

  於是兩個人離去,涼亭內頓時只剩下沈力恒與趙紫心,兩人突然都有點害羞、局促,不知所措。

  因為害羞,所以沈力恒只能擺出臣敬君的樣子,但久了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這做作樣。

  趙紫心看著他,“力恒大哥,你也坐吧!”

  “謝公主……”

  “別再叫我公主了,練出了宮都要當公主,實在累人。”

  “那……紫心。”

  她臉竟一紅,羞得不知該如何回話;沈力恒雖然坐下,但離她還有點距離,幾乎與她對坐。她縱非公主,依舊是名女子,他必須註意她的清譽。

  “紫心……最近還好嗎?”

  害羞點頭,“讀書忙,學各式禮儀也忙,只有來錦繡署學藝最開心。”

  “娘娘依舊對你充滿期待?”

  “是啊……”那兩字是充滿疲累感,仿佛是她無法卸下的重擔。

  沈力恒都感受到了,他聲音一揚,“最近讀了什麽書呢?”

  “《孟子》,可有許多地方不懂。”

  “比如?”

  “有句話說,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這話我不懂。”

  沈力恒笑了笑,“這話是我最愛的一句話,也是孟子所言中最精髓的部分,就是所謂的《王霸論》。一國之君可以是王,可以是霸,這存在本質上的不同,而非程度上的差異,不可等一視之。”

  “但我不懂,天子就是天子,分王、霸,有什麽意義呢?”

  沈力恒沒多想,沒想到她的疑問不是因為別的,正是來自她的出身。“天子有王、有霸,王者行仁,以德服人;霸者假仁,以力服人。其間之優劣,百姓最懂,是以孟子才說,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不服,但因為力量不夠,只能夠假裝臣服,等待有朝一日民怨沸騰。”

  其實,這正如當今皇上,也就是趙紫心的父皇,雖無大過,但軟弱無能,聽信各方讒言,導致朝中大亂,無心處理政務,各地災荒頻傳,百姓苦不堪言。何況外有虎視眈眈的各封建親王,尤以燕王趙本義為最,皇上又顧念兄弟親情,忌憚痛下殺手,任其坐大。

  “可是父皇如同君父,既為父,則不管王、霸、一體臣服,這不是應有的孝道嗎?”這是讓她最不解的一點。

  “公主,非也。雖然君父,但終非親父;現在百姓遇有困難,各地傳出旱澇災荒,皇上不思解決之道,反受臣子讒言左右,無力分辨是非,廓清政局以行大道,對百姓而言,等於有君而無父。”

  趙紫心有點生氣,她站起身,語氣帶著憤怒,“你怎能這樣說呢?這是一個臣子該說的話嗎?”

  沈力恒嘆息,但語氣沈穩,“公主,臣無愧於心。”

  趙紫心呆站著,不知該如何反應,內心又滿是氣憤,可又不願意直接對他發泄。但他口中多言,確實與她一直以來的信仰完全背道而馳。

  可不能否認,他說的道理簡單易懂,最重要的是,還合情合理。正因為這樣,讓她無法接受,整個人如同遭到冒犯了一樣。

  她真的生氣了,氣得直接轉過身,不願再多說,離開涼亭;沈力恒則始終坐在石椅上,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沈思。

  沈一虎與平兒趕來,正巧看到公主氣沖沖的離去,兩人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什麽事,怎麽剛才還開心聊天的兩人,轉眼間卻怒目相向?

  小虎子走進涼亭,對著沈力恒問:“少爺,公主怎麽了?您惹公主生氣啊?不然公主怎麽氣沖沖的跑走了?”

  沈力恒無言以對,只能輕輕一嘆,眼神黯淡,他低著頭,眼里有何思緒,旁人看不見,就算看見也看不懂。

  複雜的思緒正如兩人間複雜的關系,理不清、說不明。

  那日不歡而散,此後連續數日,兩人均未有機會再行交談,或許是不歡而散後的尷尬讓彼此有意避著彼此,或許是這場架吵的有點莫名其妙,竟然是因為孟子而起了口角。

  隔了將近一個月,再見面的機會並不是在錦繡署,而是在獵場。那天,幾個皇室子弟加上將領之家的子孫相約出獵,沈力恒也在邀請之列。

  當日艷陽高照,沈力恒一身曳撤,也就是戎服。背後背著箭囊,手里握著弓,他的馬系在一旁,正嘶嘶吐息。

  他的心情莫名的低沈,不知該怎麽突破與那女孩之間的僵局,後來再想想就算他自覺說得沒錯,也不應該在那女孩面前說這次刺激的話。

  紫心從小受到的教養就是以皇室為重,以父皇、母妃的命令為本,她沒有想過自己,更從不質疑這一切。

  她……說穿了是個愚忠之人。而愚忠之人最會做傻事,有時連賣了自己都可以,但更可悲的是,她無法不忠,因為那不僅是她的皇上,更是她的爹。

  沈一虎站在一旁看著少爺沈思,知道他一定是在想公主——自從那天之後,少爺就常常這般沈思的樣子,聽平兒說,公主在開陽宮也沒開心到哪里去。

  沈一虎不知道自家主子與公主竟然是在辯論這個困難的問題,還以為他們是小倆口拌嘴,樣子真像……

  小倆口?

  沈力恒收拾心緒,卸下繩索,牽著馬,一躍而上,“小虎子,咱們走吧!”

  “是!”管他的,難得有機會離開繡坊,到這曠野上來騎馬散心,就好好享受吧!沈一虎很直率的想。

  但就在此時,一旁有個少年走過來。沈力恒見狀,趕緊下馬,沈一虎也是,兩人不敢怠慢。

  “力恒大哥,一虎哥。”

  沈力恒立即屈膝跪地,“臣沈力恒給四皇子請安。”

  “奴才見過四皇子。”

  少年哈哈大笑,“快點起來啦!又不在宮里,幹嘛動不動就跪啊?起來。”

  “謝四皇子。”

  那少年年約十三,比紫心小了兩歲,名叫趙衡安,是當朝天子唯一的皇子。紫心排行三,前面兩個也是公主,直到第四個才生了個皇子。

  趙衡安性情敦厚寬仁,幾次出獵,讓沈力恒可以與此人深交進而熟識。他雖有皇子之尊貴地位,卻無皇室子弟子嬌氣,反而倒虛懷若谷,應對進退無一不重禮。

  更重要的是,衡安雖然才十三歲,卻用功向學,甚至他曾經向自己討教經書學問,甚或家國大事,沈力恒對他確實敬佩。

  倘若當朝天子之後是傳位給此人,他相信國朝有舊、王者可欺……

  “力恒哥,我帶了個人來。”

  “誰?”

  看向不遠方,“三皇姐,來啊!”

  沈力恒一楞,來人竟是趙紫心。她慢慢地走過來,身旁的宮女緊跟著,深怕出事,畢竟這公主到獵場,實在危險。

  他看著她,頓時不知如何言語,而她也是,兩人對望了一眼,眼神里似乎有千言萬語。

  “元妃娘娘回娘家去了,趁這個機會我帶著三皇姐一起來讓她透透氣,你們也知道元妃娘娘真的太嚴格。”

  趙衡安雖然是皇後所生,是嫡子,可難得的是,他與三個姐姐感情都算不錯。雖然有時元妃出於妒忌,總愛說話損他,但至少還能假裝和善,這或許可歸咎於衡安懂得禮數,懂得做人的道理。

  沈一虎當然開心,因為平兒就跟在一旁。

  趙衡安解釋,“三皇姐會待在一邊看著,不會打擾我們,那我們就開始吧!上書房實在好累,我等這天好久了。”

  於是,趙衡安率先上馬,其他皇室子弟也跟著上,沈一虎想在平兒面前表現,當然不願落於人後。

  頓時,只剩下沈力恒。

  她望著他,直接而不回避;他也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勉強轉過頭,上馬,鞭一揮,立刻揚長而去,加入獵局。

  宮人簇擁著趙紫心到一旁的大樹下休息,但她不太願意,還是仰著頭望著遠方,心里不斷悸動、不斷顫抖。

  她嘆了口氣,也開始責備自己那日不該對他惡言相向,心里也知道他說得合情合理,既然如此,何必責怪他說出真心話?

  盡管這真心話徹底震撼了她,可由他的口中說出來絕非惡意,只是肺腑之言,她何須因此而怒氣沖沖?

  唉……

  又是一嘆,轉身回到樹下,過了將近一個時辰,眾人這才回到獵場休憨處,趙紫心看著,沈力恒似乎沒有回來,她好失望。

  一群人聚在眼前,討論著方才狩獵的收獲,眾人稱贊四皇子獵獲最豐,說他有如神助;但四皇子有點不耐煩,只說那是大家讓他。

  衡安還說,力恒大哥還讓了好幾次給他,如果沒讓,力恒大哥才是第一。語氣里似乎有點不開心,只說大家都太忌憚他的皇子地位了,獵場上比的是功夫,不是皇室階級。

  這些她都沒興趣,只想知道力恒人在哪里。回到樹下,她突然聽到樹叢的另一頭有人在說話的聲音。

  那是他的聲音……

  她走向樹叢,宮人跟著,她回頭,“不要跟來。”

  “公主?”

  “我說了,不要跟來。”難得強硬,眾人只好退下,反正這是皇家獵場,閑人勿進,應該不會有何危險。

  於是,她走過樹叢……

  “真是的,少爺,好幾次您可以自己獵得獵物,幹嘛讓給四皇子啊?”

  “……”

  “憑少爺您的身手,怎麽可能只獵到兩只小野兔?”少爺雖為繡家傳人,但從小習武,身手了得,完全不輸給他這個護衛,但少爺說,習武是為了修身養性,穩定用針之手,非為逞兇鬥狠。

  “狩獵重在追捕過程中,全力以赴,努力不懈,感覺到了就好,何必真的出手?”

  “說是這樣說啦……”才一轉身,立刻就看見了公主,沈一虎嚇了一跳,“公主?”

  沈力恒一聽到小虎子的呼喊聲,立刻轉過身來,看向那熟悉的身影,兩人對望,又是默然無語。

  “少爺,我先到前面等著。”很識相,感覺先離開。

  頓時現場只剩下兩人,彼此間存在著一絲尷尬得氣憤,讓兩人都不知該怎麽開口說話。

  最後,他先開口了,“那天真的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的,冒犯了你。”

  “……沒有,其實我想了想,你說的沒有錯,是我自己一時想不通。”趙紫心無奈苦笑,“我也應該向你道歉,不應該這樣就責備你。”

  “我知道我對你說這些話確實大不敬,你要辨我都可以,但這確實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些話不說不痛快。”

  “我知道,我可以解釋,但是我也要說,不管天下人怎麽想,這個君也是我的父,我無從選擇。”

  “你這是愚忠。”

  “但也是孝,難道孝順有錯嗎?”

  “即便最後要犧牲掉你自己的幸福?”他這般問著,不是為了挑釁,而是希望能夠點醒她,希望她多為自己想。

  “也許吧!畢竟沒有父皇,就沒有我。”

  他無言,心卻痛著。她才幾歲,十五吧?怎麽就這麽悲觀,說出這麽消極的話?人生才剛開始,她就真的篤定自己只能為別人而活?

  趙紫心仰頭凝視著他,視線竟離不開。他長大了,是個大人了,她得仰著頭看他,才能看見他那如刀刻般的臉龐。

  現在的他一身曳撤,顯得英氣勃發,與平時著青衫的飄逸相比,此時的他顯得果斷而堅決,充滿意誌力與毅力。

  “從沒見過你穿曳撤。”

  他笑著,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其實我常穿,上武房,圍場狩獵,我都會穿曳撤。”知道她是少見多怪。

  “上武房?你習武?”

  點頭,“三歲就開始了,比學針還早。”

  “我還以為你……”趕緊住嘴,不敢多說。

  “學做娘們的東西,就是娘們了。”當然知道她想說什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有點被猜中了,但還是趕緊反駁。

  沈力恒開朗笑著,完全不以為意,“這種話我聽多了,早就習慣了,沒關系。況且繡錦是沈家家業,我從家業,這也是孝順,孝順有錯嗎?”

  用她的話回話給她,這讓她不禁笑出聲來,如銀鈴般的聲音讓他跟著開心,兩人間曾經的緊繃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習武是為了穩定心誌,用針時更篤定、更堅決;其實武藝與針技,在某程度上相牽連,也有互補作用。”

  “難怪我下針的時候總是擔驚受怕,甚至還會發抖。”

  “那不同,男子下針謂氣力,繡樣圖案一氣呵成,不拖泥帶水;但女子下針溫柔婉約,針法連綿,這種韻味也是男子學不來的。”

  這是安慰的話,她當然聽得出來,可還是開心,臉上掩不住的笑,真的都是為了她。

  “別待在這,日頭炎,去樹下吧!”

  “嗯!”

  兩人並肩一起走,沈力恒牽著馬,趙紫心則跟在一旁,害羞到不敢說話,可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還是得說。

  “力恒大哥……”

  “你也可以叫我永綿,那是我的字,永遠的永,綿柔的綿。”

  “力恒……永綿……好有趣,名與字相輝映。”

  “你剛剛要說什麽?”

  “對……”趕緊把該說的話說出來,“永綿,那日的話,你可以對我說,我不介意,但是不要隨意說給別人聽,別給自己招難了。”

  這話出於關心,他統統感覺到了,點頭接受。

  但……他也有話要說。“那是因為你,我才肯說。”回到樹下,沈力恒直接往前走,沒再看她,不願讓人發覺方才他與公主並肩,怕招惹非議。

  趙紫心懂,她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不斷陷落,腦海里不斷回想著他方才說的那句話。

  那是因為你……那是因為你……那是因為你……

  他們都是內斂之人,有什麽感情大概都不敢說出來,她溫和有禮,自然謹守分際,況且上有父皇、母妃,套句母妃常說的話,別做些令父皇、母妃蒙羞,令皇室丟臉之事。

  而他,一向低調,謙沖自牧,理性過了頭,真要他開口談感情,大概也要了他的命,比斷了他的手部筋脈,讓他再也無法握針還慘。

  所以這往後的幾年,他們一直是很談得來的朋友,沒有更進一步的告白,也沒有逾矩之行為。

  二十歲那年沈父病逝,此後沈力恒必須自立,因為短短數年,沈家里的幾位長輩都離開人間,轉眼間只剩下魏嬸。

  朝廷下令由沈力恒繼任錦繡官,執掌錦繡署與天下繡業。從這一刻起,他正式掌握了整個沈家,真個錦繡天下。

  他必須像個大人,甚至像個熟知官場、皇室之人,也幸好,自幼父親對他的教養,期勉他低調行事,讓他順利適應官場。

  這年紫心十七歲了,出落得更是美麗動人。她依舊前來錦繡署學藝,這麽多年來不曾間斷。許多當年一同學於講堂的皇室女眷早就放棄,不然就是出嫁了,只剩下紫心依舊不改初衷。

  他早就動心,甚至日日夜夜期待能見她,無奈自幼個性內向,喜怒哀惡不形於色,他始終沒有說出口,就好像兩人只是兄妹一般,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兄妹,也當不了兄妹。

  趙紫心或許也被動,由於禮教,她不可能說自己的感情走向,說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每天都想到錦繡署報到,就是因為心遺落這這里。

  還有一個沈力恒一直沒有開口的原因,就是因為心里沒有危機感,總覺得紫心還小,可以再緩緩。

  轉眼間,趙紫心已經二十歲了,依舊沒有談論嫁娶,她尚未定下夫家,沈力恒也就沒有危機感,總覺得一切能拖就拖。

  但就在他二十五歲那一年,一切都變了,他就像是狠狠被打了一棒般,整個人醒了、慌了、急了,就怕晚了。

  那天,他正忙著處理公務,方才接獲聖旨,每年替皇室成員繡造各式服飾的工作又臨頭了,他正忙著看式樣,叮囑下面去進行。

  這里頭沒有龍袍,今年不用造龍袍。但有皇後的朝服,雖然不如龍袍須由錦繡官親自動手,但他依舊得盯著,不能有絲毫馬虎。

  就在此時,沈一虎沖進書房,連聲招呼都沒打,讓沈力恒頗為訝異,這小虎子不可能這麽不懂禮貌,肯定是出了大事,不立即通報不行。

  “少爺!少爺!”還是慣喊他少爺,盡管他現在已經是錦繡官,其他人都喊他主子、老爺,就小虎子還是習慣了少爺的稱號。

  “怎麽回事,慌慌張張的?”頭也沒擡。

  “少爺,平兒跟我說……說……”

  “說什麽,說她不嫁你了啊?”對著如同親兄弟一般的沈一虎,沈力恒還有開開玩笑的能力。

  但沈一虎一點都笑不出來,甚至快要急哭了。“平兒說,公主不會再來錦繡署學藝了。”

  “為什麽?”頭終於擡了起來,似乎也嗅到不尋常的氣味,想起這段日子,紫心來學藝時,那表情總是凝重,似乎陷入低潮。

  “皇上要把公主下嫁給燕王趙本義的封國丞相……”

  整個人唰的站起身,甚至還弄到了桌上水杯,沾濕了布料、文件,但沈力恒無心照應,完全陷入震驚。“你說什麽……”

  “少爺,公主什麽人不好嫁,怎會嫁給趙本義的人?皇上到底在想什麽?”

  沈力恒震驚,不自覺握緊拳頭。

  皇上在想什麽,他當然知道,顯然是要借由聯姻安撫趙本義,趙本義的封國丞相是趙本義的近臣,娶了公主,也就是自己人。

  可是趙本義在封建儲王中勢力最大、聲勢最高,也最受愛戴,不只養了一群能人、死士,連封國臣民都相當服從他。

  傳言他一直有意爭奪皇位,這些年朝中究竟要安撫趙本義,還是壓制趙本義,各有說法。皇上心意不決,耳根子又軟,那趙本義在朝中買通許多人,左近一言、右出一語,皇上便一直難以決定。

  現在竟然決定通過聯姻,來安撫趙本義。

  這種婚事,紫心嫁過去會幸福嗎?

  最重要的是,紫心答應了嗎?那女孩,那個愚忠又愚孝的女孩,她有勇氣說不嗎?有勇氣為了自己,抗拒她的父皇、母妃一次嗎?

  該死,他慢了一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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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有時候沈力恒覺得,這大概就是命運,只有命運才會這樣捉弄人,讓人無從掌握;只有命運會讓人大起大落,從碧落之極墜回黃泉之深,又起又落,反反覆覆,看不透、摸不清。

  紫心第一次傳出要下嫁,確實讓他心魂俱裂。人生第一次感到這種撕心裂肺的恐懼,以及六神無主的茫然。

  她要嫁?要嫁誰?燕國丞相?是個高官啊!確實比他這個錦繡官高,可是那他呢?他的心呢?

  沈力恒終於在自己心里承認,他喜歡那個女孩。為了她的愚忠,她的逆來順受,他總皺緊眉頭,但那是因為不舍。

  於是他甚至失去了理智,妄想透過內務府的李公公安排,晉見皇上。若非李公公一番話,他還無法清醒。

  他是官小,怎麽可能求見皇上?況且連元妃與開陽公主都不反對,他這個無關乎此事之人,又有何反對立場?

  一番話,這才讓他冷靜下來。於是,當時他轉而去見公主,盡管很困難,但透過平兒安排,在請寸的時候,他見到了她。

  但她的答案讓他不敢置信——她毫無抵抗意思,就這樣默默接受,似乎理所當然,自己的幸福可以為了父皇一道聖旨而犧牲。

  這就是她啊!她自幼受的教養就是如此,沒有自己,只有父母之命,只有皇上聖旨,他知道她的。

  可是這一次牽涉的是終身大事,是一輩子的幸福,她還能這麽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嗎?這里面仿佛沒有她自己的存在,仿佛不關她的事。

  又或者他根本是一廂情願?她對他沒有意思?

  當時沈力恒只能用這個理由要自己死心,甚至想,也好,燕國丞相聽說也是個能人,嫁過去或許幸福。他可以盡量不入壞的地方想,盡量不去想起那燕王趙本義的勢力正在坐大。

  然而大婚之日還沒來,準駙馬竟暴斃猝死。沈力恒還記得接到這個消息時,腦袋都傻了,不知該嘆息,還是該慶幸。

  這是什麽命啊……

  但沒多久,第二次下嫁又來。這次是燕王愛妃之弟,燕國的一個大將。這顯然也是和親安撫之計,但又在婚宴前傳來準駙馬大量私鑄兵器,查獲弓箭刀槍,按律當斬。

  此事震動朝野,似乎也間接證實了燕王的狼子野心,因為準駙馬與燕王有連襟關系。燕王似乎為了斷尾求生,主動將準駙馬處決,將人頭呈給皇上,一椿喜事最後又變成悲劇。

  第三次下嫁,就這一次了。皇上顯然受到近臣勸說,不再試圖安撫燕王,反而要把紫心嫁給戎衛京畿的將領伍士康,搶先一步不讓燕王與伍士康結好。不管怎麽說,這第三椿婚事也是出於計謀考量。

  沈力恒又想笑、又想哭——想笑,因為一嫁再嫁不成,讓他的心跟著起起落落,兩度恢複希望;但他也想哭,紫心應該獲得幸福,可是眼下她的幸福卻像籌碼一般,任人喊價、任人安排。

  沈力恒帶領著錦繡署的人進宮,後頭的女匠,手中捧著剛織成的嫁衣,均用黑漆金飾托盤托著,眾人在宮中長廊魚貫前進。

  第三次織好嫁衣,沈力恒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麽心情了,這一次會不會又殺出程咬金,讓紫心再度嫁不成?

  他很壞心,他知道;他自己很想要有所動作,他也知道,但是如果紫心依舊逆來順受,他的任何動作就變得毫無意義。

  他可以爭,可要她願意,願意相信自己值得擁有幸福,願意給自己一次機會,願意鼓起勇氣向她的父皇、母妃勇敢說不。

  沈力恒已經習慣從來人的衣著,判斷出此人的微分,甚至不用打上照面,就可以知道對方是誰。畢竟這宮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穿著的服飾、佩戴的冠冕,都是出自錦繡署之手。

  當場立定,“臣沈力恒給四皇子請安。”

  “力恒大哥免禮。”來人是趙衡安,轉眼已經十九歲,眉宇間雖仍不脫稚氣,但身形高大強健,已然成年,是條漢子了。

  趙衡安看著沈力恒,以及他身後的眾人所捧之物,當下明了來人此趟進宮用意,自然是為了三皇姊而來。

  更甚,連沈大哥都親自進宮,顯然不只是為了送嫁衣。或許,沈大哥與三皇姊之間還存在著一絲什麽。“這嫁衣,是要送到開陽宮嗎?”

  “回四皇子的話,正是,這些都是公主的嫁衣。”

  看著沈力恒,“三皇姊也真是可憐,事實上,我勸過父皇,兩次都嫁不成,代表緣分未到,何必強求?但父皇就想利用三皇姊來拉攏將領的人心,元妃娘娘也像是巴不得一樣,還說生個女兒終於派上用場。”

  語氣充滿不屑,甚至毫不掩飾的洞悉皇上背後的用意,顯見連趙衡安都不能接受這樣的做法。

  “四皇子快人快語,但還是小心為上。”

  “算了吧!現在朝里連個說真話的人都沒有,父皇身邊那些人,凈出些餿主意。”趙衡安語氣冷峭。

  趙本義那種人,根本就不是什麽好人,把皇姊姊嫁過去,能安撫他的野心?幾個朝臣總說懷柔重於高壓,畢竟趙本義在燕國甚至其他封建領國頗得民心。民心?那家夥要在意民心,此時此刻各地災荒頻傳,他底下的人還會耗費鉅資鑄造兵器?那家夥是假仁義,是只披著羊皮的狼。

  當年最佳契機沒有撒藩,廢掉這些尾大不掉的親王,現在確實難了……

  沈力恒可以猜出,四皇子早就看透一切,他無言以回,朝中政事本非他這個小小錦繡官可以議論。

  趙衡安嘆息,“其實我剛從開陽宮過來,我偷偷去勸過三皇姊,要她去找父皇。父皇本來就是耳根子軟的人,私鑄兵器之事,幾個大臣勸他懷柔以對,他不也放了燕王一馬?何況是自己女兒?只要三皇姊去哭訴一下,父皇肯定收回成命;至於元妃,不要理她就好。可是,三皇姊那腦袋還真是死腦筋……”

  他看著沈力恒,“沈大哥,三皇姊其實是個可憐的人,元妃娘娘根本不疼她,只在乎三皇姊可不可以幫她在父皇面前多爭到一點寵。就連三皇姊自己都認為,犧牲她是應該的。”

  “唉……”

  一聲嘆息,把沈力恒所有的感情都表現出來了,連趙衡安都感覺到那輕輕一嘆,意味深遠,充滿無窮無盡的心疼。

  “如果我沒猜錯,沈大哥應該是喜歡三皇姊的吧?”看著他,他沒有否認,只是默然,加上一嘆。

  兩個悶葫蘆,怎麽敲得響?趙衡安心里感嘆,沈大哥個性沈穩,但悶得很,從不輕易泄漏情緒;三皇姊受元妃嚴厲教養,更是個大家閨秀,慣於隱藏感情,這兩個人湊在一起真是絕配,也真是不配。

  沈力恒不願多說,或是因為不習慣揭露自己的情緒,或許是因為此事連他也煩不勝煩,向四皇子行禮後,領著眾女匠向前離去。

  趙衡安在眾人身後,看著那站在最前頭的偉岸男子。“希望此事還有轉園余地。”

  此時此刻,距離婚宴還剩下一旬日,趙衡安看著距離開陽宮不遠處的四周已開始張燈結彩布置,一切似乎塵埃落定,非嫁不可,他只能這樣祈禱。

  祈禱一個悶葫蘆早點想通,拒絕配合別人把自己賣了;祈禱另一個悶葫蘆主動一點,把人搶回來。

  再不然,祈禱那個伍士康也暴斃而亡好了……

  將嫁衣送達開陽宮,就跟上回前往請寸時一樣,眾人在宮前空地跪下,高呼為公主送嫁衣,等待公主準允進入。

  沈力恒也跪地,他低著頭,但眼神清楚看向四周。整個開陽宮已經布置完畢,顯得喜氣洋溢,透露著開陽宮的主人開陽公主即將下嫁。

  他的心一痛,身體隱約發抖。離她這麽近,近到可以聞到她的氣息,因此也感覺到原來自己心中的情感這麽深。

  平兒先走了出來,“公主有令,請錦繡官與諸位女匠進宮。”

  “謝公主。”

  眾人起身,由沈力恒領著,魚貫進入偌大的開陽宮;後頭的女匠陸續將托盤放在正殿兩側的小桌子上。

  嫁衣數量不少,除了婚儀當天要穿的以外,還包括公主婚嫁後的朝服、常服與燕服。屆時公主已婚,自然不能穿著與婚前待字閨中時一樣的服飾。

  除了公主嫁服,錦繡署其實也務妥了附馬的禮服,以及駙馬服。但那部分沈力恒完全沒插手,任由各織房處理。

  或許他也不想看到那些衣服,一看到就會想起紫心即將嫁給別的男人,成為別的男人的妻子,那真的會讓他發瘋……

  平兒看著沈力恒,似乎有話想跟他說,但現場還有其他人,她硬是把話收回去,就怕多說多錯。

  “平兒,嫁衣送到了,讓女匠跟你一起進去給公主試裝。”

  “是……”平兒正要帶著眾女匠入內殿時,突然從簾後方走出一人。平兒大驚,不敢相信。

  來人正是趙紫心,她從內殿走出來;眾人趕緊放下手中托盤,跪地請安;沈力恒一時竟然失了魂,沒跟著動作。

  “奴才們給公主請安。”

  “……”

  平兒一時有點訝異,又有點緊張,此時正殿正站著一個大男人,也就是沈大哥,公主不能這樣直接出來見客。

  這本來就是內規,是為了保全公主清譽。況且公主再過十天就要嫁人了,此時卻與一男子見面,要傳出去還得了?況且這宮里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眼線,特別是元妃娘娘的眼線。

  可是在情感上,平兒還是為公主與沈大哥可以見上一面感到開心。那日沈大哥前來請寸,與公主在偏殿密談,之後公主就一直長籲短嘆,精神不佳,情緒低落,好久都沒有笑容了。

  平兒知道,公主跟沈大哥都是內斂的人,不像她跟小虎了,有什麽事吵吵就沒事了;他們只會把話憋在心里。“公主……”

  趙紫心站在那里望著沈力恒,第一次這樣毫不顧忌的將眼神投註在他身上。自幼,一顆心早就悸動,那日他對她坦白,她更不可能裝作沒事。

  應該壓抑、應該躲藏,畢竟再過十天就要嫁了;此時與他見面徒生枝節,也擾亂彼此的心。

  可是她壓抑不住心中的思念,他用一番話,吹亂了她原本還可以強自鎮定,假裝平靜無波的心湖。

  沈力恒也是千言萬語,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也不知該如何說,末了,只是淡淡一句,“請公主試衣。”

  趙紫心渾身一震,臉上露出苦笑。看著那放在托盤上,繡樣精致的嫁衣,她知道,那肯定是出自他之手。

  他為她繡的公主燕服,她愛不釋手;但此時,看著他為她繡的嫁衣,她卻覺得好沈重,替他覺得好心痛。

  他說他喜歡她?那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下針的?這樣的嫁衣,她怎麽能穿?披著霞帔,是否重若千斤,令人難以承受?“對不起……”

  沈力恒聽著她那略帶氣音的歉語,原本撇開的頭又轉過來,讓視線重新回到她身上。“公主沒有錯,不用說對不起。”

  “我……”

  平兒趕緊拉住趙紫心,怕她情緒一失控,心里有什麽話一古腦都倒出來;別說現場那麽多人,到處都是宮女、太監呢!

  “公主,先進去試衣吧!讓錦繡署的女匠們幫你。”

  對著沈力恒眨眨眼睛,似乎在告訴他會為他安排兩人找個安全的地方淡,方式就跟請寸時一樣,既能避人耳目,也不會落人口實。

  趙紫心終於有點清醒,低著頭不敢說話;沈力恒看著她,發覺她似乎很痛苦、很掙紮。

  他何曾想要讓她這樣?

  算了!他沒有能力爭取,就說他懦弱吧!一個小小的錦繡官,怎麽跟戎衛京畿的大將軍比?紫心嫁給伍士康,做將軍夫人會幸福的,輪不到他了……

  沈力恒鞠躬行禮,“稟公主,讓錦繡署的女匠為公主試衣,臣在宮外等,就不打擾公主了。”

  “大人……”平兒很訝異,沈力恒竟然放棄了這個機會,不願意再跟公主談淡,把話說清楚,她本來還期待沈大哥可以勸勸公主的……

  趙紫心一擡頭,只看見了沈力恒轉身離去的背影。那樣的決絕、那樣的篤定,他身形本就高大挺拔,背對著讓她似乎更難接近。

  看著卻不敢伸出手攔,第一次,她後悔了,後悔接受了父皇、母妃的安排。但也在此時此刻,她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的感情、知道自己的心已落在那男人的身上,再也要不回來。

  望著,眼眶里不禁充滿淚水……

  她沒有試衣,同樣的事情一再重複,饒是再有耐性的人也受不了。第一次,她拒絕試衣,轉身回到內廳起居處。

  眾女匠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平兒也是,眼神往內廳瞧,又看了看宮外的沈力恒,只能一嘆再嘆,聲聲相連。“嫁衣放著就好,我再帶人整理,諸位辛苦了,先請回吧!”恭敬的對著眾人打躬作揖。

  眾女匠退到宮外,沈力恒看了還訝異不解,怎麽這麽快?眼神不自覺的往正殿瞟,卻看不見佳人的身影。

  女匠解釋,公主不願試度,逕自轉身離去;沈力恒聽著,眉皺成一團,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或許出自無奈,只好領著眾人退出宮外,從哪里來,就往哪里去。也許她需要安靜,他也是如此。

  開陽宮內,平兒帶著一群宮女忙得不可開交,正式嫁衣、朝服、常報與燕服統統需要整理,需要放到該放的地方。幸好前面有兩次經驗,嫁衣絕對合穿……不對!這怎麽能稱幸?

  這真是不幸……

  費時甚久,終於大功告成,平兒再回到內廳時卻遍尋不著公主,她四處看著,想說公主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一開始還以為意,但愈找愈擔心,公主竟然不見人影,她心一慌,又不敢大聲喊著,怕給人聽到了,傳到元妃娘娘耳中,就是不敢扯開喉嚨喊。心里很著急,又不知如何是好,但就在此時,她聽見了微弱的聲音,似乎是啜泣聲。

  那是開陽宮內的一處小開井,有棵百年古柏,也有片小花園。公主是躲在這嗎?是嗎?“公主,你在這里嗎?”

  “……”

  平兒走上前,果然在古柏後方看見趙紫心。堂堂開陽公主,就這樣坐在地上,眼里都是淚水。

  嚇了一大跳,何時見過公主這般哭泣?公主一向安安靜靜,好似沒有情緒起伏,怎會哭成這樣?

  蹲下身,看著哭成淚人兒的趙紫心,平兒不禁也跟著心疼。這些年彼此相伴,公主待她如親人般,這次要下嫁,肯定讓公主心里很難過。

  況且,還有一個沈大哥……

  “平兒,我怎麽辦……”

  “公主……”

  趙紫心很難過,淚水不停滑落,“我怎麽能讓力恒幫我織嫁衣?我怎麽能這麽殘忍?”

  一激動,平兒只能抱住她,給她安慰,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她只是個宮女,能說什麽?去求皇上放了公主嗎?“公主,您去求皇上啊……”

  “有用嗎?”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這是趙紫心第一次無法這麽冷靜的聽從父母安排,過去的她,就像是個無聲的玩偶一般,聽從著掌偶者的操控,她沒有自己,該做什麽、該學什麽,該怎麽當個公主,統統都聽別人的安排。

  但是這一次,她冷靜不下來,無法當作若無其事,因為力恒對她開口了,開口承認對她動心,而她也是……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她也弄不清楚,或許是第一次在錦繡署講堂上,聽到他侃侃而談綾羅綢緞的相同處;或許是那一次在湖邊放縱自己,被他發現,他卻選擇幫她掩藏;或許是那一次,他親自展現他的高超針法;或許是那一次,兩人爭論所調的王與霸;或許是那一次……

  太多太多了,他們在錦繡署共同的記憶,每一寸、每一縷她都難以忘記,本來以為她可以帶著這些美好記憶出嫁,現在發現她不行……

  光想起自己往後再也無法見到力恒,她就心痛到無以複加的地步。想起力恒親自為她繡嫁衣時的心情,她的心也仿佛跟著碎裂。

  “公主,您不要想太多,還有一旬的日子,咱們來得及;這幾天,您就去跟皇上說您不想嫁,哭訴一下,掉個幾滴眼淚就沒事了。”

  “可是……母妃會不會……”

  “公主!這關系無情生的幸福,就算會被罵也要去做。”平兒牙一咬,“如果娘娘要打您,平兒一定擋在您前面,平兒說到做到。”

  趙紫心終於笑了出來,含著淚,因為平兒的話而笑。她沒有抵抗過父母,心里還是緊張,可是她更知道,她不能讓力恒傷心失望。

  因為,那同樣也會碎了她的心。

  當天,沈力恒出了宮,心里更沈了。坐著轎子回到了錦繡署,一路上坐在轎內,閉著眼睛狀似稍事休息,實則心里翻天覆地,難以平靜。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完成嫁衣的織繡……每一針是怎麽刺的,線是怎麽拉的,圖樣是怎麽完成的,他完全不敢回想。

  更恐怖的是,這種事,他還經歷了三次……

  回到錦繡署,沈一虎立刻迎上前來。因為有事在身,不能陪著主子進宮完成任務,順便見見自己的平兒。

  “少爺,您還好嗎?”雖然依舊是那沈穩的表情,但認識多年,一看就知道沈力恒心情的低落。

  “我沒事。”

  “少爺,您怎麽就不去試試看?”試著去找皇上說說看。

  沈力恒看著他不語,逕自走入署內,臉色更為凝重。

  他怎麽不想說,紫心第一次要下嫁時,他就去找李公公了;但李公公說得對,紫心才是關鍵。

  紫心若執意要嫁,那他說再多有何用?不但沒用,反而顯得一廂情願,惹人笑話……

  沈一虎也跟著走進去,“少爺,小虎子有話要說。”

  “什麽話?會讓我心煩的話就不要說了。”

  “會讓您心煩的也要說。”沈一虎很堅持,“您就知道公主是這樣的個性,她不會為自己爭,就算快淹死了也不會;您也不出手,只想等著公主自己想通,這要等到什麽時候?”

  沈一虎原本的態度,還想說那公主要嫁就嫁,他家少爺相貌堂堂、英俊挺拔、家財萬貫,還怕沒有女人可以婚配?

  可是這段時間被平兒洗腦,凈說些公主可憐之處,連他這個粗人都跟著不舍。加上看著少爺低沈的樣子也看不慣,想還不如勸少爺主動去求皇上,也好過等公主自己想通。

  他不但立刻停下腳步,還迅即轉過身,“她自己不肯放了自己,我要怎麽辦?是啊!她是愚忠之人,她唯父母之命是從,這我都知道,但在她自己想通之前,我什麽都不能做,否則只是我自己難看。”

  “您只是怕自己難看!”

  這話很狠,甚至有點踰矩,但沈一虎還是要說。不過這句話一出,也成功的讓沈力恒冷靜下來。

  “公主就是可憐啊!平兒說,從小到大,娘娘又是打、又是罵,她當然不敢反抗。少爺,您不能把責任都推給公主啊……”

  像是有點醒過來一樣,沈一虎愈說愈小聲,發現自己竟然這樣對著主子大吼大叫,雖然是好心想要勸,但還是很沒禮貌。

  “……”

  但沈一虎的一番話真的讓沈力恒有點清醒了,他看著眼前的人,先是閉起眼睛沈澱情緒,再睜眼,隨後露出苦笑。

  “少爺,對不起,我踰矩了……”

  搖頭,“小虎子,你說得對。我……我太軟弱了,我只想顧我自己的顏面,沒考慮到紫心的處境……我太自私了……”

  沈一虎皺眉,“絕對不是這樣,少爺,您做得夠多了……您還親自幫公主織嫁衣,這要我絕對做不到!小虎子知道您一定希望公主能幸福,如果嫁了能幸福也就算了,問題是,不可能幸福的啊……”

  沈力恒點頭,“小虎子,謝謝你。”

  “謝……謝我?謝我什麽?”還以為少爺應該罵他一頓,罵他沒禮貌,竟敢責備主子。

  “謝謝你罵醒了我。”

  不好意思的搔頭,“我還以為,您會罵我一頓了呢?”

  “身邊已經沒幾個人,怎麽可能罵你呢?”語氣里凈是感慨,更有著一絲感傷充斥在話語間,聞者皆可感。

  放眼望去,整個錦繡署像空了一樣,除了他自己、除了小虎子,以往熟悉的親人都沒有了,連紫心曾經在此穿梭的身影,如今都以不複見。

  沈力恒轉過身往回走,沒多說,心里倒是篤定了幾分——小虎子說得對,他在等什麽?

  等紫心自己想通?那女孩把自己禁錮了這麽多年,只想當個乖乖的公主,聽父皇的話,聽母妃的所有安排,就算她想逃出來,那骨子里的愚忠恐怕也不會放過她。

  好!他決定了,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他要晉見皇上……他要去求,求皇上將紫心許配給他,就算最後被攆出來,被痛打一頓,他也不怕。

  至少比現在束手無策要好,至少他試過了,或許他有此決心,反而能激發紫心的鬥誌,也為了自己拼一拼。

  他突然覺得很振奮,回到書房,腦海里還在思索著見到皇上該怎麽說。過去晉見都是接受皇上的賞賜與稱贊,稱許他將錦繡署的差辦得有聲有色,將龍袍織造得巧奪天工。

  這一次,他要為自己的幸福求見皇上……

  才見坐定,沈一虎就在外頭敲門。

  “進來。”

  “少爺,”沈一虎耕牛對怪的,“有人求見。”一個很奇怪的人,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間點的人。

  看向他,又看向窗外,天色昏暗,“這麽晚了,誰啊?”

  “伍士康。”

  再度看向他,“誰?”

  “伍士康,公主要下嫁的伍士康。”重複一次,仿佛也在向自己肯定來者身份,因為連沈一虎都不敢相信。

  沈力恒很訝異,更充滿不解,“伍士康?”

  戎衛京畿的伍士康?京城守軍將領伍士康?紫心要下嫁的對象伍士康?

  他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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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外頭太陽早已下山,錦繡署也早已過了辦公時間,正門早已關閉。這個伍士康竟選在此時此刻前來,究竟有何用意?

  不僅這個時間點令人起疑,他的身份更令人不解——一個戎衛京畿的都督將領,一個再過不久即將尚公主的準駙馬,怎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錦繡署?

  從書房走到正廳,沈力恒不停思索著此人此時前來可能的動機,愈想愈不對勁,或許因為懷疑,腳步跟著加快。

  他們過去並無深交,甚至可說是素未謀面。伍士康是武將,而錦繡官是文官,先別說別的,文、武官的差異,讓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況且錦繡官在朝中確實沒什麽地位,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角色。他雖見過許多皇室要角,甚至包括皇上,但沒參加過朝會,更別提與文武百官見面、對話,因此在此之前,他根本不可能與伍士康有任何交集。

  所以,伍士康前來,所為何事?

  越過庭院,前方就是錦繡署正廳,沈力恒沒有踟躕往前走,反倒是沈一虎有點擔心,先攔下了主子。

  “少爺,您要去見他嗎?”

  點頭。

  沈一虎還是有點擔心,“可是誰知道他要幹嘛?會不會有危險?”

  “總要見了面才知道,畢竟來者是客,我不能置之不理。”他沈穩說著,“況且這里是錦繡署,他能怎麽樣?”

  一句話讓沈一虎安心了一下,但還是決心跟著沈力恒,不能進正廳,至少也在外頭等著,隨機應變,真有什麽事發生,也好沖進去幫主子的忙。

  沈力恒步上臺階,直接越過門檻,進入正廳;沈一虎不能進入,只好在外面等著,看情況行事。

  等在正廳里的伍士康,看見有人走進,如此堂而皇之,毫無畏縮姿態,即便素未謀面,也當下了然,此人必是他此趟前來錦繡署所想見到的人——錦繡官沈力恒。

  兩人過去毫無交集,這趟前來,加上伍士康心理想要問的問題確實顯得很唐突,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是得問……“你就是沈大人?”

  “正是小官,伍將軍您好。”

  “不敢,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確實驚訝,本以為這個錦繡官大概是個脂粉味頗濃的男人,整天在錦繡堆里打滾,碰的凈是些針眼大的事情,很難成為一個心胸寬闊、慎謀能斷之士。

  如今一看,大出所料,這個沈力恒竟如此器宇軒昂,身形強健挺拔,面貌英俊深邃,目光炯炯有神,顧盼自如,年方二五,遠小於他伍士康,卻毫無退縮畏懼之色,自信神采躍然於雙目眉宇之間。

  這樣的沈力恒,確實超乎他原先的想像……

  托他前來之人囑他非走這趟問個清楚不可,他原來以為好笑,一個錦繡官能有什麽了不起的成就,怎麽能左右江山,撼動天下?

  如今,親眼見到此人,心中不免多了幾許“難怪”……

  “伍將軍,請坐,來人,奉茶。”

  “謝過。”

  伍士康坐在堂下,沈力恒坐在堂上,主、客間謹守分際,更可以說顯得疏離,毫無親切之感。畢竟完全陌生,更不知來人用意,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不只來人打量著他,沈力恒也打量著伍士康。也許出於奪愛之恨,也許出於道不同不相為謀之感,他就是不喜歡這個伍士康。

  身為武將,他自是高大挺拔,即便卸下戎裝,一身燕服,目光之間依舊充滿攻擊性。但最讓他不舒服的是,雖為武將,他卻散發著不正的氣息,毫無光明磊落的感覺。

  更或許想起皇上就是要將紫心下嫁此人,他更是難以咽下這口氣。他並非自大之人,自幼教育讓他根本做不成自大狂,但他此時此刻確實自認,倘若紫心跟他,肯定也好過跟著這個伍士康。

  既然沒有好感,那就毋需迂回,有話直說。

  下人奉上茶後,沈力恒一口也沒喝,直接問道:“伍將軍這趟前來錦繡署,不知有何貴幹?”

  伍士康有點訝異沈力恒的直接,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開口。

  沈力恒笑著,笑意卻不曾達到心底。“若是為了禮服與駙馬服飾,此事小官不能擅做主張,尚須向皇上稟報……”

  “本將軍前來,並非為了那檔子事。”語氣里對與公主的婚事滿不在意。

  “那是為了什麽?”

  伍士康放下茶碗,盡管茶香再濃、茶湯再甘醇,他亦無心享用。這趟前來,另有正事,盡管荒謬,也要開口。“本將軍有要事請教沈大人。”

  “請教不敢,有話請說。”

  看著這寬闊的正廳,想起這沈家錦繡事業名揚天下,“這沈家有著錦繡天下的美名,各色針法,均了若指掌,可以說,沈家掌握了所有的織錦刺繡技法,對否?”

  “可以這麽說。”

  “請問沈大人一個鄉野傳說。”

  聽聞“鄉野傳說”四字,沈力恒心里隱約有譜,也不禁嚴肅了起來,似乎隨時準備接招。“什麽傳說?”

  “傳聞沈家傳有一種針法,只要出現傳世子孫學會這種針法,並織成一圖,則代表……”

  “代表什麽?”反問,他當然知道代表什麽,但就是裝作不知。

  伍士康笑著:“代表江山即將易主。”

  沈力恒看著伍士康,沈默半晌,隨即開懷大笑,笑聲朗朗,傳遍正廳,甚至連廳外的沈一虎都聽到了。

  “沈大人笑什麽?”

  “伍將軍,本朝的太祖爺打天下費時十三年,損耗百萬兵力,破費的銀兩更是難以估計,尚且辛苦創立國朝。倘若我沈家有此針法,輕松就能決定誰坐江山,則太祖爺的辛勞,魂斷戰場的兵勇,豈非笑話?”

  伍士康一楞,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沈力恒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甚至鏗鏘有力,令人難以回駁。“可是這傳說……”

  “傳說只是鄉野間取樂編造出來的故事,這國朝體制,豈能與鄉野傳說混為一談?”

  伍士康聲調上揚,“難道沈家幾百年傳下來,真的沒有這套針法,或者是曾經用這套針法織成什麽東西嗎?”

  “確實沒有。”沈力恒聲音平穩,“如果有,我身為沈家唯一傳人,理當知道,倘若連我都不知,則傳世之說便毫無意義。”

  心急了,“所以你不會這套針法了?”自以為的推論。

  沈力恒搖頭,“不只我不會,沈家往後的子孫也不可能有人會,因為沒有這套針法。”

  站起身,似乎有點怒氣,“我再問你一次,你確定沒有?”

  “沒有。”氣定神閑,仿佛對方所言凈是笑話。

  不知怎的,伍士康反應很強烈,似乎帶著焦急,他竟然當堂開始來回踱步。

  沈力恒看著他這樣,隨意一問。“伍將軍不像是會相信這種鄉野傳說之人,小官想知道,將軍怎會問這個問題?”

  這鄉野傳說,朝中確實曾經傳言,但大家都一笑置之。畢竟當處盛世,天下安樂,烽火民怨不生,江山天下哪有危難?穩的很,自然也不會作聯想。況且沈家一再否認,這幾十年來,已經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了。

  伍士康大嘆,“還是不是燕王爺……”

  此話一出,沈力恒濃眉一皺,門外之人也跟著一驚。

  伍士康原本還兀自思索,想著他雖不信,但該怎麽將沈力恒的答複回報給還頗信此道的燕王趙本義。

  但他突然驚醒,發覺自己已將托他前來之人的身份公開,著實一嚇,訝異這個沈力恒竟如此會問話,眼神惡狠狠瞪向他,但又不知該說什麽。“本將軍還有事,先告退。”

  “……”

  才走出一步,立刻回頭,“希望今天前來拜訪之事,沈大人可以絲毫不透露,否則後果沈大人自負。”說完就走。

  不速之客已遠,沈力恒始終坐在正廳常上;沈一虎奔進門,看見主子安好,擔憂的心這才放下。

  “少爺……”

  但沈力恒卻滿是憂心,幾乎寫滿了他的臉。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恐懼到幾乎作嘔。窗外早已日落,不見天日,似乎接下來的日子,也可能好不到哪里去。

  伍士康與燕王有何關系?他怎會跟趙本義有關?他不是皇上挑中的準駙馬,是皇上想要拉攏的人嗎?怎會跟燕王有關?

  他是幫燕王來問這個問題的嗎?

  燕王為什麽會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萬龍針法?萬龍禦天圖?江山易主?於他燕王何事……

  那一晚,一整個晚上沈力恒都在想這個問題,甚至徹夜難眠,不是因為想不通,而是因為愈想愈通,也愈想愈憂心。

  然而,答案在隔天就揭曉了……整個消息先從禦書房傳出來,向整個宮內擴散,頓時全京城都知道,包括錦繡署。

  當時,趙紫心離開開陽宮,一心只想向父皇坦白她不願嫁給伍士康,這是她第一次想要反抗父皇、母妃的安排,想要走自己的路。

  她其實好怕——自幼,她何曾這樣反抗過?母妃對她的教養極嚴,女子三從四德,在家從父,豈容她反抗?想必母妃如果得到消息,知道她不願意嫁,肯定暴跳如雷,指責她不孝,不能分君父之憂;如果再知道她心里早就有了別的男人,更會罵她不知羞,不知潔身自愛。

  其實她好懷疑母妃到底有沒有把她當女兒,在不在乎她的幸福?還是只是把她當成一個遺憾,因為沒能生下皇上的遺憾?

  停在距離禦書房不遠處,趙紫心很緊張。平兒顧客著,也不敢說話,更不知能給什麽意見,畢竟她只是個宮女,只是個奴才。

  “公主……”

  “不行,我不能怕……”很小聲,似乎在告誡自己不能退縮,不能害怕,都走到這里了,豈能空手而回?

  說是這樣說,站在公主背後的平兒卻可以看見她隱約發抖,不禁心疼,稍微走上前,安慰公主。“公主,您如果害怕,咱們回去好了,看您這樣,平兒也難過……”

  “不行,我不能回去,我去試試看。”

  趙紫心走上前,平兒跟著,不敢跟太近。她畢竟只是公主的隨身丫頭,若非公主,她根本不能靠近禦書房。

  禦書房外站著一群公公,每個人都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表情凝重,似乎也充滿不解、疑惑。

  一人看見趙紫心,趕緊低聲請安。

  “奴才給公主請安。”眾人跟進,跪了一地。

  “諸位請起。”

  “請問公主有什麽事?”他們都是在禦書房當差的太監,任何要進入晉見皇上,當然要經過他們,連公主也不例外。

  “我想晉見父皇,有事向父皇稟報。”

  “公主請在此稍候,萬歲爺在里頭接見軍機大臣,正在商討大事,交代不準任何人打擾。”

  “可是我……”再不說,勇氣都沒了。

  “公主請稍安勿躁,別太大聲吵到萬歲爺。”

  趙紫心無奈,只能站在門口,努力沈澱情緒,同時也不斷鼓勵自己鼓足勇氣,不能因此而退縮、不能因此而放棄。

  一開始,她心神專註,想著自己待會兒該怎麽跟父皇開口,但沒多久,立刻聽見禦書房內傳來聲響,是父皇的聲音,似乎充滿怒氣。

  眾太監不敢多說,每個人都噤若寒蟬,只敢守在宮外,等候傳喚,里頭的狂風暴雨,他們一步也不敢靠近,甚至也知道這一次不只狂風暴雨,甚至是天崩地裂。

  “該死——該死的趙本義……”

  趙紫心聽著,心里的疑惑更加愈高。就在此時,禦書房似乎有人扔擲東西,撞上緊閉的門,眾人一驚,全部跪倒在地,低著頭猛發抖,不敢起身。

  她也嚇一跳,若非平兒趕緊上前拉過她保護她,一時間還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呆站在現場。

  “公主,我們要不要先回去,萬歲爺好像很不開心……”小聲說著。

  “可是……”

  就在此時,元妃娘娘也來了,她看見這跪倒一地的太監,又看見自己的女兒,心里既緊張,也有點不解。“開陽,你怎會在這里?”

  趙紫心所有勇氣瞬間消失,囁嚅著,話也說不清,嘴里嘟囔著,元妃聽不清,有點不開心。

  “說話清楚點。”

  “外面是誰?”禦書房內傳來大吼,是皇上的聲音,眾人跪地沒人敢說話。

  元妃只好開口,“回皇上的話,是臣妾,還有開陽。”

  “紫心……”聲音一陣茫然。

  此時,皇上竟然開口,要趙紫心進來,“紫心,你進來,其他人在外面守著,不準擅闖。”

  元妃還說:“皇上,臣妾可以進去嗎?”

  “你也在外面等著。”

  “是……”瞪著女兒,似乎在警告她,放機伶一點。

  趙紫心趕緊走上前,打開禦書房緊閉的門,走了進去,再將門關上。一回頭,就清楚看見房內的狀況。

  筆墨紙硯、書畫飾品散落一地,方才傳來的碰撞聲大概就是這些東西。只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一向溫和到有點溫吞的父皇會這樣在大動肝火、憤怒不平?

  皇上雖然把趙紫心叫進來,卻沒理會她,看著禦案上的東西,依舊氣得渾身發抖,隨即又痛苦不已的呢喃。“朕錯了,沒聽你們的話,三番兩次放了那個畜生,簡直是縱虎歸山。”

  眼前的幾個臣子都是力主撒藩,削弱各地封建親王勢力的人,可惜這些強硬以對的建議,在沒發生事情的時候,根本不會有人聽進去。

  至少皇帝就是如此。

  這幾年,趙本義的勢力不斷擴大,甚至還結納了許多能人死士,一擲千金收買人心。前一陣子傳出鑄造兵器,皇上便因為幾個在朝中支持燕王的人幫著說項,耳根子軟、心也軟,想想畢竟有血緣關系,沒有一次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如今,趙本義真的起兵叛變了……

  一名大臣說:“皇上,趙本義此次起兵,朝中未必無以因應。這天下兵馬盡在京師重鎮,若傾巢而出,全力討逆,未必不能成事。”

  另一人說:“是的,皇上,伍士康將軍的態度非常關鍵,臣兩日前與伍將軍深談,伍將軍已表達了效忠朝廷的決心。”

  “是啊!皇上,這逆賊的兵力不過三十萬,咱們單單朝廷的官軍有二十萬,加上各地的勤王兵力,遠遠超過逆賊,毋須害怕。”

  一番話讓皇帝稍微穩住心神,不然此時此刻,皇上完全拿不定主意,方才接獲消息至今,陣腳早已大亂。

  這個皇帝就是這樣的個性,幾個支持削藩的大臣,以前早就知道,不然這些年皇上也不會被那些暗中支持燕王的大臣牽著鼻子走,一再容忍姑息。

  “好!讓伍士康全力討逆,平亂之後,朕論功行賞。”

  “請皇上放寬心,臣等必當全力以赴,討逆必成。”

  趙紫心一直站在角落,動都不敢動。她聽著,再笨也聽懂了,燕王爺起兵造反,天下要亂……

  此時此刻,為什麽一定要起兵?

  這些年,各地百姓也不好過,身為女兒不能批評,但父皇確實沒有做好;可是這個燕王選在這個時候起兵,究竟為什麽?

  終於有大臣想起一旁還有公主,“皇上,公主還在這兒。”

  皇帝看向趙紫心,“紫心,你也聽到了,現在局勢不穩,天下就要大亂,你跟伍士康的婚事得緩一緩。”

  “……”

  “別擔心,等局勢穩定,朕一定讓你們舉辦個盛大的婚儀。”

  趙紫心完全說不出話來,只能呆立在現場。情勢瞬間大變,變化莫測的程度讓她訝異至極。

  這人生怎麽掌握?第三次下嫁,又成了一個笑話。

  但是至少她暫時松了口氣,盡管,心頭一直沈甸甸的,仿佛馬上就要天崩地裂,但還是松了一口氣……

  事實上,趙紫心的第三次下嫁確實依舊落空,而且皇上也沒有機會為她安排第四次下嫁了……

  那天出了禦書房,趙紫心松了口氣,元妃則是大哭,又罵了她一頓,說她惡命一條,當什麽公主,連要下嫁都一波三折。

  可是知道這是因為天下大亂,燕王起兵,誰能意料。無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忍耐,等待平逆那天來臨。

  沈力恒當然也接到消息了,但他沒能立即進宮。京城已經因為燕王起兵叛亂而戒嚴,所以城門已經全部鎖住,宮門更是深鎖,閑雜人等不得進出。

  甚至他還得透過飛鴿傳書,與大江南北各地的織造局聯系,信差與驛馬早因戰事而不往來。

  令人震驚的是,各地戰局竟然愈打愈差,官軍竟然節節敗退,其他封建親王迅速倒戈,甚至傳出許多大城主動開城門迎燕王。

  民心之向背,一望即知,這些年,皇上光忙著處理朝中要安撫燕王,不審打壓燕王的不同意見就焦頭爛額,根本無心其他政事,如各地的災荒與民不聊生,讓民心思變。

  盡管皇上本性不惡,僅是軟弱無能,卻依舊難避其實。

  現在,關鍵在伍士康。沈力恒原來一直想將那晚之事告訴皇上,可他沒有這樣做,不是因為害怕伍士康的威脅,而是因為那家夥表現得很正常,全力討逆,一點異樣也沒有。

  伍士康甚至還矢言,必要取下趙本義的項上人頭。

  這番義憤填膺的話,眾人皆信服,甚至稱贊伍士康忠君愛國;沈力恒看著,一時也不敢直接提出質疑,怕自己誤會了、怕自己多想了。

  可是最後證明他的直覺為真——他沒有誤會,不是多想,光看這場戰事走向,就知道那個伍士康有鬼,跟燕王絕對有勾結。

  果然……

  戰事愈為愈糟,燕王軍隊步步近逼,甚至來到了距離京城僅剩一百里處。一路下來官軍潰散得快,多是投降輸誠,少數不願投降堅持效忠朝廷,因數目難以相比,也遭到屠殺殆盡。

  接近京城,即將與伍士康的部隊正面交鋒。本以為會是一場硬仗,最少兩敗俱傷,畢竟戎衛京城的官軍人數眾多,燕王長征而來,肯定疲累不堪,誰輸誰贏,尚在未定之天。

  但誰知道伍士康根本不想打仗,且戰且走,後撤的時間比交戰的時間多,表面上是打不過先逃走避風頭,實際上是在讓燕王可以順利靠近京師。

  直到燕王軍兵臨城下,伍士康的真面目這才顯露,果然如沈力恒所料,伍士康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認真打,他與燕王勾結,或是給予榮華富貴,或是封王封爵,讓伍士康願意悖逆朝廷。

  聽說,燕王之所以要起兵,就是傳言皇上要在紫心婚宴當天,邀趙本義前來觀禮,然後乘機逮獲。

  雖然沈力恒一直心存懷疑,覺得很難置信,一向溫吞懦弱的皇上,身邊又凈是替燕王說話的人,會有此膽量?但事情發展到最後,也已經無法證實了。

  在伍士康的幫助下,燕王軍隊攻進京城,竟勢如破竹,雖小遇抵抗,幾個將領不願聽從伍士康指揮,與燕王軍作戰,但迅速遭到殲滅。

  內城門金川門破了,大批的燕王軍,混雜著伍士康所率領變節向燕王投降的官軍,直撲皇宮而來。

  一路上,燕王告訴官民,只要投降,不會為難;若執意頑強抵抗,終遭殲滅。於是包括大臣與子民均迅速倒戈,一路下來沒有遇上太多阻擋。

  皇宮大門深鎖,宮內亂成一團,除了幾個支持朝廷的大臣外,幾乎所有大臣都不敢進宮。

  畢竟現在,優勝劣敗已經很明顯了。當朝皇帝算是敗得一塌塗地,燕王直取京城而來,態勢已經非常明顯,就是要奪下皇位。連握有京畿軍力的伍士康都靠向燕王,其他文官再抵抗也沒有意義。

  況且就算是燕王當皇帝,那也是他們趙家的天下啊?誰當皇帝還不一樣?何必在這個時間點強出頭,裝什麽忠臣啊……

  此時,皇帝正在禦書房內,全身上下衣冠不整,整個人心思昏亂顯然已經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近臣就在身旁,各個都是文官,此時兵臨城下,拿不定主意。眾人你看我、我望你,一籌莫展,只能坐困愁城。

  就在此時,外頭有公公闖入,大喊,“萬歲爺不好了,進宮里了,逆賊打進宮里了……”他不敢說,是幾個與燕王交好的太監下令開的宮門。

  皇帝臉色蒼白,眼神黯淡無光,仿佛大限已屆;皇後站在一旁,淚眼婆娑;元妃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終於心死,“朕敗了……”

  看向眾臣,“你們離去吧!”

  皇帝滿心感慨,最後留在身邊的竟然都是這些一直以來勸他要強硬對待燕王的臣子,這麽多年來,對這些臣子,他始終不信,沒想到這種種告誡、種種警訊,都是真的。

  轉身往內室走去,有人要跟進,被皇帝喝退;眾人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內室傳來痛呼聲,是皇後與元妃的痛呼。

  “萬歲爺——”

  皇帝仰藥自盡——手中失了天下,無言面對天下百姓、臣子黎民,只能以死謝罪,去向列祖列宗謝罪。

  皇後與元妃見狀,也決定殉死,當室就懸梁自盡;平日奴僕環繞,此時連個勸阻的人也沒有,眾奴僕都不見蹤影。趙紫心待在里頭,不知外面的消息,盡管焦急,卻不能不奈著性子等。

  這里是深宮,外頭怎麽樣沒人傳訊,她根本不會知道,只能等,不管要生、要死,她只能等……

  這時,平兒奔進門,邊哭邊喊……“公主——”

  “平兒,怎麽樣了?”

  淚掉個不停,渾身發抖,趙紫心見狀,心下也感到不妙。“到底怎樣,你說話啊……”

  “燕王的軍隊進宮了……萬歲爺還有兩個娘娘都自盡了……”放聲大哭。

  趙紫心渾身一顫,眼眶里淚水迅速累積,渾身痛得發抖,不敢相信事情會演變至此。

  “啊——”她放聲大吼,痛不欲生,整個人跌坐在地,抱頭痛哭;平兒也跪地抱著她,想要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

  聲音啞了,淚水卻不斷,趙紫心的一切都毀了,整個世界崩裂了,她只是不想嫁給伍士康,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她沒想要這樣啊……即便此生最痛苦的事就是在這里當公主,但她也沒希望事情會變這樣……

  “公主……聽說大公主,還有二公主也自盡了……”趙紫心的兩個姐姐早已下嫁,想來跟著也殉死了,“宮里幾個忠心耿耿的公公護送著四皇子出宮,逃難去了。”這是皇室唯一的根苗,當然不能斷。

  平兒也不停哭著,“公主,我們該怎麽辦……”

  趙紫心搖頭,盡管淚水不停,但臉上卻笑了,苦澀悲淒的笑。“平兒,你走吧!逃難去吧……”

  “咱們一起走,快!不然就來不及了……”

  搖頭,她站起身,不要平兒的扶助,身體顫抖,搖搖晃晃的往內室走去。外頭喧囂聲五更為愈近,那驚人的打殺聲響仿佛已經近在耳邊。

  “公主——”哭喊著,又不知所措。

  平兒跟上,想知道公主到內室要做什麽,卻發現公主躲在房內,上了閂,不讓人進入。她心急,用手戳破了門上的紙,想看清里面的狀況,不看還好,一看簡直心魂俱裂。

  公主拋了一條白綾,越過頂上的橫梁,打了死結。整個人站在矮凳子上,潔白的頸項已經穿過繩結……

  幫國已滅,雙親俱亡,她這一身榮華再也沒有意義。就到這里吧!不管是趙紫心,還是開陽公主,一切就到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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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28:23
  第六章

  平兒站在房外、門上了閂,無從進入。可在紙糊的門上戳破個洞,可以清楚看見趙紫心也打算自盡。

  那懸在梁上的白綾,顏色慘白,頗為嚇人。

  她大驚,不禁放聲哭喊,同時用力拍打門扇,希望讓趙紫心回心轉意,哭聲震天,令人動人,甚至還哭啞了嗓子。“公主,您行行好……不要做傻事……”

  眼睛湊上那戳破的小洞,再看看房內的狀況,只見公主已經站上矮凳子,脖子已經穿過那穿梁結環的白綾,只要一踢凳,很快就會魂歸西天。

  平兒又驚又痛,不知如何是好,心念一動,開始撞門,想要將門撞開,阻止主子做傻事。

  可是她一個弱女子,怎麽可能有辦法撞開門?“主子……不要啊……平兒求求您……”

  這里是開陽宮深處,已經可以聽見遠處的叫囂聲。那燕王的叛軍,以及倒戈投向新主的宮人、太監已經開始往開陽宮的方向前進,似乎要找公主。

  難怪公主想自盡……先是萬歲爺、幾個遜、娘娘,還有早已出嫁的公主都殉死了,讓公主根本無心求生。再者,誰知道落在燕王趙本義手里會怎樣?

  外人都說趙本義一定比當今聖上更是明君,她看未必,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趙本義一直以來的和藹溫煦,究竟是真是假?

  就在此時,平兒的淚還沒幹,耳旁還能聽到不遠處的呼嘯聲,卻同時清楚聽見一聲碰撞聲,似乎有東西被推倒,撞在地上。

  她立刻聯想,眼睛再度湊向那門上的小洞,果然,趙紫心踢倒了凳子,整個人已經懸空,可以看見她的雙腳不停晃動,很痛苦的掙紮。

  她淒厲驚吼,“公主——”

  放聲大哭,邊用力拍打門板,一顆心跟著碎盡,涕泗縱橫,幾乎花了她的臉、茫了她的眼;她看不清楚,只能死命拍打門板,希望有人能來幫忙,救救公主。

  平兒雙腳一軟,整個人幾乎癱倒在地,但就在此時,有人沖上前來,一把扶住了她,朦朧雙眼一看,竟是沈一虎。“虎子……”

  沈一虎心急如焚,沈力恒也來了。平兒看著他們兩人,不禁悲從中來,放聲痛哭,哭聲令人心疼,尤其是沈一虎。

  “平兒,怎麽了?”

  指著眼前這間房,“公主上吊自盡……”

  沈力恒仿若遭到雷擊,腦門轟然一聲,連他也差點站不住腳,但是他立刻反應過來,奮力對著房門一撞,不成,再撞,也不行,又急又氣,最後一掌出擊,徹底將門打碎,再出腳一踹,解決這個阻礙。

  一進門,果然見到這令人心碎的景象——紫心已經上吊,但雙腳仍在掙紮,表情非常痛苦,動作也逐漸放緩,似乎來到生死關頭。

  沈力恒二話不說,立刻抽出沈一虎身上佩的劍用力往白綾的方向擲去,當場割斷穿梁結成的環結,白綾自梁上緩緩飄落。

  趙紫心身子疲軟,整個人自半空中摔落;沈力恒立刻沖上前,緊緊抱著她,但沖勢過強,最後只能隨著她跌落在地,撞擊地面,但他依舊緊緊抱住她,沒有讓她受到一丁點皮肉傷。

  人就倒在他懷里,眼神緊閉,表情極端痛苦,一彎細眉緊緊皺攏,沒有張開,似乎因為痛苦的事實而不願張開。

  沈力恒不顧自己身上的疼痛,輕輕拍打著趙紫心的臉,一邊呼喊著她的名字,“紫心……紫心……醒醒啊!紫心。”

  平兒與沈一虎站在一旁全身緊繃,深怕晚了一步,公主已經去了,不自覺間,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握住彼此的手,緊緊握住,但都不覺得痛,仿佛眼前的一切更讓他們心痛。

  “紫心……不準丟下我,趙紫心,你聽到沒有?”沈力恒堅定喚著,眼眶里卻布滿淚水,倔強不願流下。但他知道,如果紫心真有三長兩短,他會崩潰的,一定會的……

  “咳咳……”

  懷里的人傳來一陣咳嗽聲,沈力恒眼睛一亮,這代表紫心呼吸順了。果然,過沒多久,趙紫心的眼睛緩緩打開,里頭竟是她熟悉的身影。

  然而對趙紫心而言,張開眼睛沒能見到身後世界,依舊是這一方鬥室,是這開陽宮的小小角落,她自幼長在這里,但現在這熟悉的場景卻讓她痛苦萬分。

  眼中的淚水緩緩流下,她渾身發抖,已經張開的眼又緊閉上,不願再看這一切,就當自己已死了……

  平兒全身一軟,就這樣癱了下去,若非沈一虎緊緊抱著她,只能跌坐在地,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公主……”輕喊一聲,不禁哀痛哭泣。

  “為什麽不讓我死……”

  沈力恒緊緊抱住她,“不要再說了,我來了,沒事,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開始掙紮,推開了沈力恒的懷抱,她全身無力,站不起來,但還是邊跪邊爬,爬到那斷落的白綾想再來一次,可是白綾斷了,沒用了。

  她不死心,看見那掉落在一旁的劍,她沒用過劍,自幼身受閨女養訓,怎麽可能犯了母妃的大忌動刀動劍?

  可是她還是將劍拾起,正要往自己的脖子招呼去;沈一虎驚喊著,但沈力恒動作更快,立刻撲上前,將劍搶下,不在乎銳利的劍鋒割傷了他的手臂,也不能讓她傷了自己一分。

  又一次落空,她怎麽連死都不成?她怎麽這麽沒用?父皇死了,母妃也死了,兩個姊姊也死了,這個王朝也覆滅了,她還有活下去的必要嗎?

  讓她去該去的地方吧!誰能幫她,她會很感謝的……

  氣力放盡,全身軟弱無力,現在的她,真的是沒用到了極點,連結束自己生命的力氣都沒有……

  趙紫心不再掙紮,只能直挺挺的向後一倒,徹底昏了過去;沈力恒趕緊上前接住她的身子,怕她受傷。

  趙紫心的哭聲瞬間停止,整間房內恢複寧靜,偶爾只能聽見平兒的啜泣聲,聲聲顫抖。而那從遠方傳來的叫囂聲比原來更近了,似乎已經來到開陽宮門口,更說不定已經沖進來了。

  沈力恒知道,燕王叛軍早就發現皇上、皇後自盡,現在一定是要找皇上的子嗣,方才兩個公主也都自盡了。

  現在,燕王叛軍肯定是要找紫心以及四皇子。聽聞四皇子已經在幾個忠僕的護送下逃出宮;而紫心在他懷里,他心里有數,眼前這個女人不單是他愛的女人,更是皇族子嗣。

  沈一虎很緊張,趕緊將劍拾起,心里已有準備,等會兒恐怕將有一場硬仗要打,誰知道對方有多少人?“少爺,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坦白說,他也很想問,但是他不能多想,所有人都在等他拿主意,眼下他只能先帶著人逃出去,其他的以後再說。

  “我們快走。”他們才四個人,還有兩個女人,根本不該以卵擊石,自取滅亡。不如先逃,再想辦法。

  沈力恒將昏厥的趙紫心背在背上,不假手他人;平兒在一旁幫忙,沈一虎則將劍戒備,深怕隨時有人闖入。

  聽那聲音,叛軍在幾個受傷的太監幫忙下,很快就會進入搜索。

  四個人離開小房間,準備循來時路逃走——沈力恒賄賂了幾個太監,才安排好這條後退之路,打算就到紫心之後出宮。

  事實上,戰事愈打愈差這段時間以來,他就已經在安排這件事。沈力恒知道自己不可能有辦法挽救整個王朝,敵我之間實力懸殊,這場戰事幾乎篤定敗北。

  所以他告訴自己,不管如何,至少救下紫心。

  他心里有數,如果包括皇上在內的皇室成員沒有逃出宮,便很有可能會自盡免燕王攻進皇宮帶來的屈辱。

  紫心一向愚孝、愚忠,肯定會跟著自盡,他確實有心理準備,可剛剛沖進房內看見這一幕時,心里依舊震驚,依舊疼痛不已。

  就在四人從後方逃出開陽宮時,正巧被個小太監看到,那個小太監看見這四人,再看見沈力恒背上背著公主,心下一急,才想大叫,告訴眾人人在這里。

  但沈一虎立刻喝道:“你敢叫!我立刻殺了你。”

  小太監年紀不大,確實被這麽嚇了一跳,立刻住嘴,可是這個小太監還是親眼看見了沈力恒他們帶著公主逃跑的畫面。

  沈一虎立刻拿著劍,“我殺了他,以絕後患。”

  小太監立刻哭哭啼啼求饒。

  沈力恒看著,嘆息,“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可是少爺,就是這些該死的閹人開宮門,讓逆賊進宮的,不然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

  沈力恒搖頭,轉身就走;沈一虎無奈,只能聽話,收劍,趕緊跟上。

  這天下不會是幾個閹人開了宮門,就能易主的。王與霸,百姓心里有數,不是一個人說的算,不是他們沈家說的算,當然也不是趙本義說的算。

  四人循來路逃出宮,沈力恒準備了尋常人家姑娘穿的衣裳,讓平兒找個隱蔽處幫紫心更衣,以免一路上紫心一身華麗服飾反倒啟人疑實。而換下來的公主燕服,隨處找個地方就埋了。

  看著那隨意掩埋的華服,沈力恒當然知道那是哪一年從錦繡署出去的公主服飾,只是現在,天下大亂,這衣服不能留了。

  事前就在宮外不遠處準備好一輛小馬車,將昏迷中的趙紫心放在後方,讓平兒隨身照顧,他則與小虎子在前方一同駕車。

  小虎子駕車,他持劍,就怕路上會碰見燕王軍隊。幸好錦繡署其實距離皇宮不遠,他們熟門熟路,鉆過幾個巷子,刻意繞道不從錦繡署的正門進入,反而來到沈家的後門。

  沈府後門也有紅漆大門,連月戰事,連後門也大門深鎖。為了避人耳目,馬車鉆進小巷,從偏門進入沈家,甚至為了讓看見紫心的人愈少愈好,也不下馬車,一路直達沈力恒作息的院落。

  進了他獨居的院落後,停住馬車,沈一虎先下車看了看四周,將院落大門關上,確保沒有閑雜人等。

  事實上,先前就已經屏退府里與署里僅存的僕傭,這些日子的戰事,讓府內許多僕傭以及女匠求去,想先回家鄉避難。

  畢竟燕王如果得勝,天下將會如何又有誰知道,為免橫死於戰亂中,還不如回老家待著,看看狀況再做打算。

  沈力恒一個不攔,甚至每個離去的僕傭與女匠還給了一筆盤纏,除了路費,還有回到老家的安家費,要他們好好保重,有緣再見;每個離去的僕傭與女匠都充滿感恩,甚至許多都是淚流滿面。

  沈家確實待他們好,但戰亂之下,保命要緊,況且戰事發展至今,官軍節節敗退,京城岌岌可危。

  到頭來,府里與署里剩下的僕傭不多,留下的幾乎都是本來就定居在京城的人。因為戰事,錦繡署甚至停止了運作,皇室成員不可能還在此時要織造新衫,剩下的,只有沈家自己本有的錦繡事業。

  沈力恒到馬車後頭將還在昏睡中的趙紫心抱出,那女孩極不安穩,渾身不停發抖,不是身體不適,似乎心有夢靨。

  往屋內沖,平兒跟著,沈一虎緊張兮兮護在後頭,連已經回到沈家,還心想負責斷後,顯見這段日子的緊繃,讓每個人都不好受。

  一路上往屋內走,沈力恒抱著趙紫心,不停在她耳邊低聲說著,“沒事了!紫心,不用怕;沒事了,你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唔……”睡夢中,她依舊痛苦得皺緊眉頭,渾身頻頻發抖,她的心緒不平,遭受極大打擊,說是閉著眼睛入眠,誰知她夢中的畫面有多恐怖。

  一個從小養在深宮的女孩,雖受到嚴格的訓練與養育,但肯定沒有經歷過這恐怖的時刻,眼見趙家的天下就這樣亡了,父母、兩個姊姊全都自盡,她該怎麽自處?

  可憐的紫心……

  進到他的房內,沈力恒此刻已經毫無顧忌,立刻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為她蓋上被子。以往他會顧忌紫心的清譽,不敢過於接近,怕給她惹麻煩,但現在,他管不了這些了。

  雖知她身體沒病,只是心里有病,但還是妥為照顧,就怕心傷與身疾並發,到時候就麻煩了。

  趙紫心睡得相當不安穩,時而皺眉、時而咬唇,時而夢中流淚,時而臉上滿是冷汗。旁人不得見,無從知曉她夢中那一幕幕恐怖畫面。

  平兒主動去燒水,想幫公主擦去冷汗;沈力恒也在旁看顧著,不肯離去;沈一虎則是著急緊張,卻不知自己能做什麽。

  沒過多久,平兒端著水來,蹲下身拿起白帕子沾濕熱水,幫忙擦拭趙紫心臉上的汗水,以及那時而竄流的淚滴。

  沈一虎待不住,他的個性總想先發制人,要他乖乖等著,他實在覺得悶,“少爺,我去外頭看看。”

  “可是……”沈力恒也知道該主動去探知一下消息。

  外頭已經快要日落,今天燕王軍正式攻進皇宮,皇上、皇後還有元妃都已自盡,如無意外,燕王應該這幾天就會稱帝。

  但燕王還有幾個難關要過,包括那幾個先前不斷鼓吹應該撤藩打燕王的大臣,其中好些個都是名聞朝野之博學鴻儒,這些人不能收服,等於難收服天下讀書人的心。

  而沈力恒也知道,下一個就是他……畢竟燕王趙本義要登基,就要龍袍,而織龍袍,肯定要找錦繡署……

  況且,趙本義要的可能不只龍袍……

  “虎子,這樣很危險。”平兒的關心很直接,讓沈一虎心暖暖的。

  “少爺,我待不住,我換老百姓的衣服出去外面晃晃,打探一下消息,不會有事的。”

  沈力恒嘆息,“好,你去吧!但記住,不管如何,安全為要。”

  “是!”於是沈一虎去換裝,打扮成黎民百姓的樣子,打算混到幾個地方去看看狀況。

  雖然在全城戒嚴,但某幾個酒肆肯定有人,那里一定有很多小道消息。

  他想看看,那個趙本義接下來有何打算?大臣們又怎麽想?百姓們的想法又是什麽?回來後可以說給少爺聽,讓少爺去打算。

  沈一虎出門後,房內只剩下沈力恒、平兒,還有躺在床上睡得不安穩的趙紫心,她一直冒著冷汗,好像很痛苦。

  轉眼間,身上的衣裳全濕。沈力恒看著,還想喚人拿新衫,但想想,還有什麽人呢?只好自己去拿,幸好沈家與錦繡署什麽沒有,衣裳最多。

  親自取來衣裳,再退出房間,關起房門,讓平兒為自行換裳。趁著這個時間,他走到自己的書房去取某樣東西,再回到房外等著。等到平兒說好,這才走進自己的房內。

  囑托平兒倒杯水,自己從藥罐里取出藥丸;平兒當然照做,知道沈力恒不可能害公主。

  “大人,這是什麽藥啊?”

  “沈家的家傳藥,安神養心用的,老實說也不是藥,平日沒事也可吃,可以穩定心緒。”沈力恒不假手他人,徑自坐在床鋪上,撐起趙紫心的上半身,將藥餵進她嘴里,再接過平兒倒的水,餵紫心喝。

  “大人,公主她會不會有事……”

  “……讓她安穩睡,好好休息,今天對她的打擊太大了。”沈力恒嘆息,“這些年她聽著皇上、元妃為她做好的一切安排,逆來順受,從沒為自己想過,因為她是個愚忠之人;如今國朝覆滅,雙親俱亡,這個打擊,我想她真的承受不住。”

  平兒眼眶一紅,沈力恒全說對了,這就是公主,她就是這樣的人——先是為了拉攏燕王,兩次下嫁燕王親信不成,後來又為了拉攏重要將領,還要下嫁伍士康,公主都乖乖的聽話,也許骨子里也認為自己不能反抗皇上的命令,只能效忠。

  “大人,那個伍士康會不會回來找公主啊?”平兒本來就希望公主跟沈大人在一起,現在那個伍士康變節投向燕王,她更是這麽認為。

  “就算他來,我也不會把人交出去。”

  平兒終於露出笑容,擦去淚水,“大人,那公主……”

  “平兒,先告訴你一件事,現在局勢已經變了,往後在私底下還沒什麽關系,但一有外人在,不要喊紫心公主。”

  她知道原委,但心里更不適應,“可是,我已經習慣了……”

  “為了紫心好,你要改掉這個習慣。”

  “是,我會努力改掉。”

  繼而,沈默不語,沈力恒專註看著紫心的變化,藥丸起了作用,她果然安定下來,身體不再時而發抖、時而抽搐,眼皮也不再跳動,她終於可以安穩睡去。

  “公主會不會生病了?”

  “如果生病那還好……”

  “啊?”

  沈力恒縱情撫摸著紫心的臉頰,“府里什麽藥都有,如果只是生病,那還好解決,我怕……”

  “怕什麽?”她不懂。

  又是一嘆,卻不願再說,有些話怕一說出口就成真。

  怕這女孩是心病,身體的病尚有痊愈的一天,就怕是心病沒藥可醫,如果自己不放過自己,終究會走向死路。

  她必須放過自己啊……不然他就算有再多的愛意,也救不了她,但必要時,他只有這個籌碼可以賭一賭,賭她願意為了他的愛,茍延殘喘活下來。

  沈力恒的憂心,果真沒錯。

  當天晚上,夜已經深了,沈一虎還沒回來,沈力恒擔心、只得自己去看看;平兒則守在一旁,怕公主有什麽閃失。

  她不敢睡,怕公主醒了過來沒人照應,又怕那個該死的燕王會不會突然帶兵沖進來,這一整天的變化,讓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不過她不知道的是,這沈府內部迂回交錯、院落重疊,要進到最內部沈力恒的院落,若非有人帶路,實非易事。

  平兒很累,想醒著,但敵不過體力的損耗,心想瞇一下就好,沒想到頭才靠向一旁,立刻沈沈睡去。

  就在這個時候,趙紫心突然眼皮一動,眼睛頓時張開,看了看四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以為這里是身後世界,是十八層地獄,不都說自殺的人會下地獄嗎?那這里應該就是地獄了……

  只是地獄里怎會有這麽溫暖的床,有舒服的被單?看看自己,她怎麽換了衣服,是套素色衣裳;她的發髻解開,長發散落,像是這段時間她一直這樣很舒服的睡著,沒有動蕩、沒有險巇。

  慢慢坐起身看向四周,是間布置簡單大方地房間,家具不多,略顯單薄、顯見主人性情實樸,不愛奢華。

  但不管如何,這不會是地獄啊!

  她下了床,果然看見了那不應該屬於地獄的人,也就是坐在小凳子上,靠著墻睡著的平兒。

  她沒死?她怎麽沒死?她怎麽這樣沒用?

  一整天下來的記憶全部回籠,一幕幕恐怖的畫面、一則則驚心動魄的消息,甚至當然還有父皇、母妃的死訊,頓時在趙紫心的腦海崩泄而出。

  她淚流不止,全身癱軟,跌坐在地,渾身發抖,想起自己已是孤單一人,家國俱亡,天地同棄,她怎能茍活於世?

  她看了看四周,沒有可用的布料,心里也猜不透這里到底是哪里,她要再懸梁一次,卻無白綾可用。

  她看見一旁角落有件衣衫,決定就用這東西。她用力撕扯衣衫,沒有剪子可用,撕得很辛苦,可是她還是努力撕出一條帶子。

  布帶子不寬,不知道夠不夠吊死自己,她搬來凳子站上去,將帶子往梁上一拋,頓時過梁,再拉過;另一端帶子,梁下打結。

  她踮起腳尖,高度正好,頸項過結,螓首穿越結環,只待踢倒矮凳,便將天人兩隔。

  但在此時,平兒醒了過來,迷蒙眼神看見床上無人,心下一驚,眼神再轉,立刻就看見那站在登上的趙紫心。

  嚇得所有瞌睡蟲全跑了,平兒從椅子上跳起來,想立刻奔上前去,又怕這麽一沖,反而讓公主直接踢倒凳子。“公主……不要做傻事……”

  “唔……”

  “好不容易把您給救回來,不要再做傻事……”

  就在此時,正巧與沈一虎走回院落的沈力恒聽見房內的哭喊聲,立刻踢門沖進房內,正眼立刻見到那再度打算自盡的趙紫心。

  “天啊……”沈一虎見狀驚呼,跟著平兒一起勸。

  沈力恒看著那淚流滿面的趙紫心,眼神看都不看勸她的人,心意好像已經走了,他心灰意冷,心痛到無以複加。

  他到底該怎麽救她啊……“你還是想自盡嗎?”

  “我怎麽能活……”痛苦失聲。

  “好!”沈力恒走出房間,走到書房,拿起一匹布,再拿起銳剪迅速剪出一段,然後走回房間。

  把手中的素色布段遞出,當然沒人接過,因為沒人知道沈力恒的用意為何,但這樣的動作確實引起趙紫心的註意。

  “幫我打個結,我陪你。”

  “……”

  一聽,沈一虎大驚,差點跳腳,開玩笑,少爺是瘋了嗎?這不是在火上加油嗎?還說要陪公主?“少爺,您冷靜一點,怎麽連您也這樣呢?”

  “大人,你這樣,公主不就更敢了嗎?”

  沒理這兩個人,眼神直直的看著她,似乎要看進她心里,讓她無從偽裝,自己也不再偽裝。

  趙紫心也看著他,淚水撲簌簌的掉,心意似乎略有動搖。

  “你想死,可以,我不會攔你了,但是幫我在上頭打個結,我陪你。”將手中的布拋向她。

  “唔……”

  “快啊!你不是想死嗎?你不是覺得自己該死嗎?”沈力恒大聲吼著,“我比你更該死啊……”

  “……”

  “三次幫你縫嫁衣,悶不吭聲看人把你當東西一樣賣,我什麽話也不說,我算什麽男人?你覺得自己現在受盡屈辱?我也沒差到哪里去,咱們同道中人,要走一起走!”

  “啊……”抓著結環,哭個不停,甚至轉為哀號。

  “不要哭了,把結系好,咱們一起走……”

  趙紫心緊緊抓著,心卻動搖,但就在此時,那已經懸梁系好的帶子斷了,趙紫心緊抓著布帶子的身軀頓失依靠,只能跟著從凳上摔落,摔跌在地。

  平兒心急如焚,沈一虎也是,只有沈力恒文風不動,站在原地,看著趙紫心摔落在地,不救她,也不扶起她。

  趙紫心摔落在地,痛哭失聲,她很想起來,卻起不來,全身氣力放盡,心毀神傷,茫茫然,只能以痛苦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平兒蹲在地上,跟著哭哭啼啼,圈著她,又要扶她,可是趙紫心不要,她起不來,但是她用爬的,慢慢爬,一步一步爬,爬到沈力恒的跟前。

  他直挺挺站著,低著頭看著她,看清她的所有淚水,看清她眼里的一切痛苦思緒,知道她的痛,知道她的傷。

  但是她只能自己走出來,放過自己,事已至此,要死簡單;可是要活很難,人想做簡單的事,不願做難的事,這是人之常情。

  可是若懂他的愛,便懂他真心希望她即便再痛苦,也可以為他活著,他很自私,只要她安好,誰當皇帝,都沒關系。

  “永綿……”

  她一聲哭喊竟讓沈力恒淚水滑落,他顫抖的蹲下身,緊緊抱著她。知道她已經懂了他的意思,願意為他茍活。

  看著這一幕,平兒也跟著放聲大哭,連小虎子都眼中帶淚。

  茍活難,茍活苦,但他求她,為了他茍活……

  他坐在地上,緊緊抱著她,什麽話都不說了,再說也沒有用,也不能洗盡她的傷心,改變這個局勢。

  他只能以擁抱來安撫她破碎的心,帶著她找到可以繼續走下去的力量,但其實,要死也沒關系,真的,他不是開玩笑的,更不是要使險招。

  他就像一件衣服,她就像上頭的繡樣,繡上了就註定了再也甩不開,要就一起留下,要就整件衣裳都丟了;他們之間,沒有誰留的問題,就如沒有只留衣裳,不留繡樣,或只留繡樣,不留衣裳的問題。

  經過這件事,他真的想通了,此後會怎樣,誰也說不出個準,但不管如何,他一定會陪著她。

  要辜負爹娘的叮嚀了……那時爹娘總說,如果局勢大變,要他就算拋棄家業也要先避險,他是沈家唯一的根苗,可不能出什麽亂子。

  可現在,他要帶著紫心闖出這未來種種艱困的局面。紫心是公主出身,是先皇子嗣,燕王肯定不會放過她,而他帶著她,也肯定會惹禍上身。

  況且,他還有個秘密一直不為人知……那就是萬龍針法,以及萬龍禦天圖。伍士康曾為燕王來問過此事,顯見燕王在意。當時真不該就此作罷,燕王在意此事,表示有二心。

  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朝局已定,天下易主,他什麽都可以不在乎,但他發誓,必要保住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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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28:49
  第七章

  事過一天,一切安好,署內府內,俱無驚擾,但沈力恒自己心里有數,這平靜無波的日子過不了幾天的。

  但也因為這一趟,讓紫心可以好好休息。經過昨天一整天的折磨,她定是心力交瘁,昨晚他以同死相逼,勉強將她救下,接下來就要看她自己能否想通,能否放過自己。

  隔天天一亮,她就醒了。平兒端來熱騰騰的早膳,她安靜食用,但吃得不多,粥不過半碗,小菜不過幾口,就不想再吃了。

  剩下的時間她多半在發呆,身上蓋著被子,躺在臥榻上,望著床頂板,默然無語,近似失神;或者她會坐起身子,依舊蓋著被子,但曲著膝,下顎置於拱起的膝上,繼續發楞。

  很多時候他坐在床邊看著她,她沒有反應,但問她問題,她會點頭、搖頭,不過還是不說話。

  雖不言語,仍可從眼神里看出紫心內心的恐懼,她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劇變,一轉眼間,她什麽都不是,也什麽都沒有。

  安然度過一天,局勢平穩到連沈力恒都覺得怪。他們待在沈府,距離錦繡署很近,昨日天崩地裂之後,竟無一人前來詢問、查看。

  昨晚小虎子去查探消息,可惜所獲不多,多數都是他們早就知道的……皇上自盡了,文武百官大舉倒戈,支持燕王趙本義登基,老百姓似乎也不反對,一來大行皇帝確實做得差,軟弱無能;二來燕王在收買人心上,實在有一套。

  不過有個傳聞,還未經證實。巷間傳,這次起兵成功,黃袍加身,登九五之尊,那趙本義下一步肯定撤藩,廢封建親王。

  可想而知,這是當然,此人便是封建親王出身,領兵在外,起兵奪得天下之後,便覺得其他封建親王如芒刺在背,非除不可。

  可是這都只是猜想,他無法出去查證,現在在府里能安穩的過一天是一天,雖然他心里有數,也做好準備,但眼下還是不自覺地逃避。

  夜又深了,紫心又睡了,睡在他的床上,他讓小虎子與平兒都去休息,自己一個人陪著紫心,凝望著她,眼神不移。

  這不只是為了安撫她,更是為了安撫自己的心。他也怕,他是個男人,但他必須承認他也怕,最怕的是保不著紫心,更怕自己接下來會拖累她……

  現在,換他可能拖累她了……

  一夜守在床榻,累了只閉眼休息,不敢深眠,怕誤了事,錯過逃命的機會。然而這夜晚一如白日,也是如此平靜的過去了。

  天一亮,聞雞啼,他倏地醒來。平兒已經端來早膳,這時,紫心也醒來了,依舊安安靜靜,沒有言語,但眼神里已經平複了許多,或許接下來只需要時間,她便能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放下早膳後,平兒趕緊退出去,讓沈力恒與趙紫心有機會可以一同用膳。自從前天沈大人出口願與公主同死,公主就冷靜下來了,至少不再吵鬧著要上吊。

  安安靜靜的用膳,沈力恒也不知該說什麽。提了幾句今天天氣不錯,但又覺得自己說錯話,現在困在沈家,天氣不錯也無用。

  用完膳,平兒收走,房內又只剩兩人,繼續安靜對望,他不言語,但對此刻的她而言,他陪著就足以安撫她的心。

  但就在此時,沈一虎沖進了房,氣喘籲籲,這當然打斷了兩人間的靜謐時刻。

  沈力恒站起身,看向來人。“小虎子,怎麽了?”

  “署衙那里,有人來了。”

  “誰?”

  “李公公。”

  趙紫心聽著,突然渾身一顫,整個人往床里面退進去,身體不斷發抖,似乎非常害怕。

  平兒見狀不舍,趕緊上前抱住公主。“公主別怕,不會有事的。”

  沈力恒看著,閉起眼睛想了想,再睜眼,做出了決定,他看向小虎子,“記得我們規畫好的路線嗎?”

  “少爺……”

  “我去見他,真出了什麽事,你立刻帶人走。”

  “少爺,我陪您去。”署里面已經完全沒有僕傭了,少爺像是心里篤定了一樣,昨天拿出一大筆銀子,遣散了最後一批下人。現在除了他小虎子,少爺已經沒人陪了。

  “不!你在這邊等著,見機行事,保護兩個女人。”

  “可是……”

  “小虎子,這是命令。”

  沈一虎沒轍,不能不聽話,尤其是少爺的話,可是心里滿是擔憂。

  這時,趙紫心終於說話,她退出平兒的懷抱,爬到床邊,一頭散發,看著沈力恒。“永綿……不要去……”

  沈力恒溫聲以對,“紫心,來人是李公公,咱們有點交情,他不會對我怎麽樣的,你不要擔心……”

  “可是……”眼淚跟著流下來,她怕,她的世界已經垮了,身邊所有的親人都失去了,只剩下他一個,她真的好怕……

  “別怕,真的,乖乖在這里等,小虎子會安排。”

  “我不要拖累你……”趙紫心顫抖說著。

  沈力恒默然,眼眶一濕,“紫心,不一定是你拖累我,或許最後是我拖累你。也許李公公這趟前來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

  “我不懂……”

  “紫心,我有個不算秘密的秘密,找個時間我會告訴你;這個秘密我認為是個笑話,但別人可能當真了。”說完,沈力恒邁開步伐,踏出房間,自己一個人要到署衙去。

  趙紫心在後頭看著,憂心忡忡,淚水跟著滑落,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心疼與恐懼,那種心疼與恐懼,還甚於前日在宮中聽聞父皇、母妃自盡時內心的痛苦。“永綿……”

  他只能一個人單槍匹馬,前往署衙見李公公。想來李公公也倒向了燕王,不怪他,也沒什麽好怪的,在那種情況下,人只想求生,殉主以盡忠,這樣的要求實在強人所難。

  來到署衙正廳,果然見到一人站在廳內。四周環境顯得蕭颯,幾乎不見人影。這段時間的戰亂,錦繡署停擺,僕傭遣散,廣袤的錦繡署現在可謂人煙罕至,景色雖未變,但人事全非。

  跨過門欄,“李公公。”

  “力恒,你來了。”

  兩人彼此行禮如儀,一如以往見面時那般禮尚往來,但心情全變;過去是在同一個皇帝底下做事,現在卻不知道彼此的主子是誰。

  環境變了,局勢也變了,連帶讓彼此之間都變了,李公公是聰明人,當然也感覺到了。“我進來了一會兒,怎麽一個人都沒見到?”

  “前一陣子戰亂,署里的下人、女匠紛紛求去,想要出京城避風頭,我拿了錢給他們,讓他們離開。”

  “那現在不就一個下人都沒有,怎麽做事?”

  沈力恒笑了笑,比了比椅子請李公公坐,自己走到堂上住位坐著,“除了吃飯、喝茶這種事得自己動手,現在也沒什麽事好做。不過還是對不住您,連杯茶也沒法給您倒。”

  “喝不喝茶不重要,只是接下來確實有事要做。”李公公很嚴肅,“直說吧!王爺要登基,錦繡署得負責織造龍袍,你懂的,這是大事。”

  沈力恒無語,不是不知如何回言,而是無言以回。

  “力恒,你別學那些愚忠之臣,先皇駕崩;國無君主,王爺登基,也在意料之內,咱麽作為奴才,就是聽命,反正都是他們趙家人當皇帝,有差嗎?”

  “李公公,沒有差嗎?”沈力恒很嚴肅,“先別說他能不能當個好皇帝,趙本義起兵叛亂,雖號稱清君側,實則名不正、言不順,此例一開,往後有心人士難道不會有樣學樣?則國何有寧日可言?他私鑄兵器,卻毋需伏法,則法理何在?況且,我根本不認為他會是個好皇帝。”

  想起伍士康受托前來問有關萬龍禦天圖一事,他是可篤定此言。受民心愛戴者便為明君,沈家有沒有人會織圖,一點都不重要,此人不想如何為民謀福,目光如豆至斯,竟在意一個鄉野傳說,顯見其心思都在於如何登基當皇帝,不在於如何當個好皇帝。

  李公公有點急,“力恒,我們是至交,我才勸你,此話莫要再提,別說提,連想都不要再想。”

  嘆息,看著沈力恒一張俊臉頗為堅持,李公公只好開口,“力恒,咱家坦白說吧!這燕王登基前,有兩件事他一定會辦。第一,是即位詔,他堅持要天下讀書人之首文淵閣大學士起草,大學士是最堅持撤藩打燕的,現在當然不肯,燕王大怒,已經將大學士全家下獄,威脅抄滅九族。

  “第二件事,你一定想得到,就是龍袍,而且咱家猜測燕王更在意龍袍,事實上,他昨天就問過你,定要親眼見到你。”

  沈力恒心漏跳一拍,但強自鎮定,“那又如何?”他知道,燕王恐怕不是在意龍袍,而是為了萬龍禦天圖。

  “別拿自己身家性命開玩笑,咱家看燕王非常在意,不是說著玩的。”李公公臉色嚴肅,話鋒一轉,還有件事他也得問,“還有……是你把開陽公主藏起來的吧?”

  沈力恒皺眉,不言語。李公公猜對了一半,但另一半他沒猜對,他不知道沈力恒更大膽,不但將公主藏起來,還將公主藏在這沈府里。

  “有個小太監那天看到了,你們將開陽公主救出宮。”

  “……沒有的事。”

  “不管有沒有,你對開陽公主的心,咱家也知道,但咱家要告訴你,燕王已經派出人馬要找四皇子與開陽公主,務必擒獲,斬草除根。咱家還是想勸你,別為個女人……”

  “不要再說了。”為了趙本義的狠毒而憤怒。

  四皇子、紫心,好歹是他的侄兒、侄女,如今江山已經到手,何必如此趕盡殺絕?這還是人嗎?

  氣氛僵持,沈力恒不願再聽,起身似乎想要送客;李公公無奈,過去沈力恒算是很聽他的勸,畢竟他長了沈力恒幾歲,現在或許局勢已變,或許不滿他的變節,他似乎不願再多說。

  站起身準備離去,但離去前,有些話還是該說,“我這趟來,不是為誰傳訊,而是要告訴你朝廷的變化,希望你掂量掂量,別為了那不值幾個錢的愚忠丟了性命,那是最蠢的。”

  依舊不語,傲然挺立。

  李公公看了看四周,咽了咽口水,似乎為了他接下來要講的話而感到緊張,向沈力恒那面向門口的背影。“力恒,相交多年,咱家冒著生命危險,最後勸你一句。”

  “什麽事?”

  “若真不想低頭,不想變節……今晚帶著開陽公主趕快離開吧!”最後發出警訊。

  轉身,訝異,“李公公?”

  “咱家不能多說,希望你保重。”李公公眼眶帶淚,轉身離去。

  離去之前,丟下這個模糊不清的震撼訊息,可是沈力恒夠聰明,他聽得一清二楚,甚至已經可以想見,這一天日落之後將充滿危險。

  重重一嘆……果然,平靜了一天,跟著又要山河變色了……

  自午前至下午,錦繡署與沈府安安靜靜,一點事也沒有,但那是表面上,至少在沈力恒的心里,不停安排、盤算,根本靜不下來。

  表面強自鎮定,但那時而在房內來回踱步,時而與沈一虎交頭接耳討論事情的模樣,已經顯露出他的緊繃與憂心,甚至顯露出他的害怕。

  沈一虎照做,將東西統統安排好,順道巡了巡原先想好的逃難之路,確定沒有問題,算是做個演練,以備不時之需。

  只是沈一虎不懂的是,何以少爺要他將錢財、衣物分成兩份是何用意?就連馬車也要準備兩輛,他更是不懂,那馬車大小,四人乘坐還算寬敞,根本毋須兩輛。

  懷著疑惑,沈一虎決定去問,才來到沈力恒獨居院落的大門前,就看見沈力恒正在一只鴿子腳上綁紙條,一旁還有一籠的鴿子。“少爺,您在做什麽?”

  為最後一只鴿子綁好信條,輕輕捧在手上,朝著空中高高拋起,鴿子離開他的手,往天空飛去。“去吧!去該去的地方。”

  這時,平兒扶著趙紫心踏出房間想要透透氣。公主心情已經好多了,雖然還是不多言,至少不再哭,當然也沒再說想要死的話。

  兩個女人站在回廊下,看著庭中的兩個男人。而沈一虎也盯著沈力恒看,他在沈家這麽多年,當然知道沈力恒這是要給各地的織造句傳訊,但他不解的是,此時此刻,還有什麽訊息好傳?

  沈力恒蹲下身子,打開籠門,十多只鴿子頓時飛出,朝天際飛去,頓時滿天鴿群,每只鴿子都有自己的方向,往目的地飛去。

  “少爺,您要傳訊給誰?”

  沈力恒看著天空,仿佛在交代那群鴿子爭氣點,突破重圍、闖過難關,到遠方去吧!不要困在這里,坐困愁城。

  完成這件事,沈力恒突然覺得仿佛松了口氣,好似交代完了沈家的命運,錦繡天下或許不再,但各地巧手工匠自當各安天命、各司其職……織者便是為百姓謀福利,綾羅綢緞俱為其蔽體……

  他在沈家、在錦繡署,整整待了二十六個年頭,此刻才有機會好好回顧這個百年織家的興衰,一切榮華富貴仿佛過眼雲煙,轉眼不留。

  爹、娘,爺爺、奶奶,孩子就到這里了,你們能原諒孩兒吧?沒聽你們的話,依舊決定帶著紫心,逃難去……

  “給各地的織造局、布莊、染房、繡坊,飛鴿傳訊,此後沈家不再發號司令,各地工匠巧手各自努力、各安天命。錦繡天下就這樣結束了……”語氣很平淡,毫無牽掛。

  沈一虎再笨當然也聽懂了,突然間,一個大男人就這樣哭了出來,淚水掉個不停,怎麽擦也擦不幹凈。

  沈力恒看著,不禁笑了,“你哭什麽?”

  “我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麽?”他說不定還真是個不孝子,百年家業了結於他手中,竟然一點歉疚都沒有,或許有感慨,但他不難過。

  想想五百多年前,沈家從小布莊開始,那時候哪有錦繡天下呢?百年興衰,這是自然,至少人還在,心還在。

  他一點都不害怕往後的路,就算再顛簸險巇,只求一路走來問心無愧。於愛,也無愧。

  “沈家把小虎子養大,現在沈家就這樣沒有了,我難過嘛……”眼淚不停掉,甚至哭出了聲來。

  站在回廊下,聽著主僕這般對話,平兒也哭了,趙紫心也默默流淚,心里總覺得都是因為她。

  “永綿,讓我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答應過我什麽?”

  那一夜她再度想要自盡,他願意同死,她不舍拖他下水,於是答應他,此後就算還是學不會為自己活,至少留在他身邊為他而活,“可是……”

  “告訴你們吧!爹娘當初就是說過了,這一天要是來臨,要我拋下一切,就算是這百年家業也可以舍棄,但求保住一命。這是父母之命,我豈能不從?”

  雖然當時爹娘是說他身懷絕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為人所知,必將惹禍上身,這才留了這樣的遺訓給他。

  現在,禍事雖然未必因他而來,而且現在他身邊多了一個紫心,但狀況類似,都是該走的時候了。

  沈一虎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少爺,為什麽東西都要準備兩份?”

  沈力恒看看他,“因為,我要你帶著平兒先離開。”

  一驚,不敢相信,沈一虎從沒想過要跟沈力恒分開,來到沈家這二十年,他都習慣跟著沈力恒,兩人之間早已培養出比兄弟更親的主僕關系。

  看向他,再看向平兒,“此時大難即將臨頭,燕王的目標除了紫心,還有我,你們是無辜地,我們不能拖累你們,紫心由我來照顧就好……”

  平兒大驚,跪在地上,“大人,讓我跟著公主,平兒求您……”

  沈一虎也跪下,“少爺,我也不想走……”

  兩個人都跪在地上,讓沈力恒好生為難;趙紫心看著這一切,心里很難過,雖不舍,但支持力恒的決定,因為心情難過,也就無心深思為何力恒會說他也是燕王的目標?

  “燕王要抓紫心,你們都知道;再來是我,他必會逼我織龍袍……還有一幅該死的萬龍禦天圖。為達此目的,他必定不擇手段,你們不要跟著我和紫心受苦受難。”

  “我們不怕!”平兒哭喊,“平兒的命是公主救回來的,沒有公主,平兒不可能活得像人;現在離開,平兒還是人嗎?請大人成全。”

  “少爺,我也是,不要逼我走。”

  兩個人都跪在地上,甚至磕頭,讓沈力恒好為難。看著夕陽逐漸西下,轉眼就要入夜,危機可能隨時會來臨,竟還無法說服這兩人。

  “少爺,我跟平兒一路上都可以幫你們啊!我可以保護你們,平兒可以照顧公主,多我們等於多兩個幫手。”

  “就是。”

  沈力恒很無奈,看著趙紫心,她的眼神里也充滿掙紮,只能以信任的眼神看著他,由他來決定。

  “好吧!好吧!都起來,別浪費時間,還有很多事要做,要走就一起走吧!”他無奈嘆息,只能同意。

  沈一虎與平兒破涕為笑,趕緊起身去做準備,以免沈力恒反悔。

  沈力恒看著天空,趙紫心緩步走向他,他低頭看著她,眼里毫不避諱展現他的憂心。

  她問:“我不想連累你。當時,你晚來一步,我死了就算了……”

  他回說:“不會算了,不可能算了……”他的心都在她身上,怎麽算?

  又是淚汪汪,他伸手緊緊抱住她,此刻他們連成一體,同生共死。

  她學著仰賴他的鼻息而活,為了他,努力茍延殘喘。

  入夜後,整個錦繡署與沈府安靜得嚇人,署、府各自占地廣袤、幅員遼闊,過去人聲鼎沸,養有成千工匠,上萬僕傭,各司其職,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如今人去樓空,空存燈籠燭影,影隨風搖曳,景色淒涼。

  與往昔記憶相較,今之景色更令人不勝唏噓。

  今晚就是他們離開沈府,拋棄這個錦繡天下的最好時機,事前也沒什麽機會選黃道吉日,只是透過李公公知道這個消息,大難臨頭,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亥時初,兩個男人做好萬全準備,佩劍在身。

  這很難得,過去旁有護衛沈一虎,沈力恒何須自己佩劍?如今即將逃難上路,一把劍好過千萬枝針。

  不過畢竟是織錦世家出身,縱使成批上等布料,萬千織衣梭機,統統帶不走,只能帶走祖傳的一套刺繡用針,有長有短,有粗有細。

  沈力恒很滿意了,總比人真的死掉時,空手離去得好,至少他還可以帶走這慣用的繡針。

  倒是沈一虎不斷念著,還有點不舍這沈家的一切。他知道這個兄弟是替他不舍,替沈家這百年家業不舍,但他心想,為了命、為了心愛的女人,該舍的他統統舍可以狠心舍下,半點眷戀也沒有。

  沈力恒獨居的院落前空地,一輛馬車已備妥。平兒扶著趙紫心站立在馬車旁,平兒原先要趙紫心先上車,免得著涼,但她堅持不肯,只說要站著等沈力恒。

  “姊姊,”很努力才改了口,還是趙紫心要她改的,本來是要她從此叫她本名,但平兒不肯,“是不是會冷?不然怎麽在發抖?”

  “還好,可能……有點害怕……”

  “別怕,沈大哥會保護你,我跟虎子也會啊!”

  “我真沒用,一直在拖累你們……”以往在宮中學的一切,如何當個好公主,那種種女紅技藝、宮廷禮儀、應對進退,現在統統無用,還不如一個強健的身子,手握武器,可以抵抗來犯之人。

  “你又來了,小心沈大哥聽見。”

  不敢說,真怕他聽見,但只能嘆息。

  這時,沈力恒先進來,看著趙紫心,“還好嗎?”

  “我沒事。”

  “那怎麽在發抖……你笑什麽?”終於有了點笑容……

  “你怎麽跟平兒問同樣的話?”

  平兒無奈,“你抖成這樣,明眼人都看出來了。”轉向沈力恒,代替趙紫心回答,“沈大哥,姊姊她說她很害怕。”

  趙紫心推了推平兒,就是不想說給沈力恒聽,讓他多擔心。現在他一定很煩惱,該怎麽安置她、該怎麽保護她……唉——她沒死成,真是好事嗎?

  可現在,心里更牽掛著他……想死也有牽掛了……

  “別怕,不會有事的,我保證,我都安排好了。”

  跟著走進大門的是沈一虎,人都到齊了。

  “前面怎樣了?”

  “人都已經進來了。”人?當然是今天晚上要來抓公主的人。

  沈一虎方才到前方假裝好事之人,抓個人就問,這才確定,來人就是要抓開陽公主——看來那天沒殺了那個小閹人,真是失策。

  “該做的都做了吧?”

  “都成了。”盡管很心疼。

  布莊、織房,繡坊,統統放火燒了。黑夜火光四射,幾乎照亮夜光,從這處院落往遠方望去,幾乎可以看見那刺眼的光亮。

  雖然可惜,沈家在這里待了一百年,這百年基業就此毀滅,但為了逃難,為了拖延那沖入錦繡署與沈府之人,不得不如此。

  “你們做了什麽?”趙紫心問。

  “把這里燒了。”

  趙紫心臉色一白,低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這錦繡署與沈家也充滿了她童年的回憶,她真是不舍。

  “毋須心疼,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

  “不是身外之物……我就是在這里認識你的……”

  一聽,心跟著疼,但臉上帶著笑容,“那更不需要心疼,往後我永遠陪著你。”

  苦笑,但還是努力扯出笑容。

  沈力恒說著,“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能聚在一起也是福氣,彼此互相照顧吧!”

  沈一虎笑著,幾乎咧開了嘴,“下午還說要我跟平兒先走,既然是一家人,怎麽可以分開?”

  平兒也跟著鬥嘴,“就是。”

  沈力恒笑著,看著時間不早,便要平兒先扶著趙紫心上馬車,然後讓沈一虎放火把這間院落也給燒了。

  事成之後,兩個男人上了馬車,由沈一虎駕車,雙駕車同時昂首,發出四名,向前奔去,離開院落,也離開身後那驚人的熊熊大火。

  轉眼間,這宮沈力恒自小至長起居學習的院落陷入一片火海,火苗甚至往附近院落擴散,轉眼間,整個沈府大半面積均付之一炬。

  “該死,這火這麽大,要怎麽進去?”

  “前面錦繡署也是,開陽公主到底去哪里了?”

  “人也沒找到,怎麽跟上面交代?”

  “該死!”

  踢開大門,里頭也是一片火海,蒸騰熱氣撲面而來,讓人不敢進入,只能在外觀望;有人提了水要救火,但杯水車薪,自是無用。

  “你們說,開陽公主會不會燒死在里面?”

  “可是上面交代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啊!死要見屍,趕快把火滅了,看看里面有沒有屍體,有的話還好交代,沒的話就慘啰!”

  “滅火,你去啊!燒這麽大,想送死的就去。”

  “唉……這沈家以前可是百年織錦世家,有錦繡天下的稱號,沒想到現在這麽慘。”

  “你們說,這開陽公主真的死在沈家嗎?還是我們弄錯了?”

  “誰知道,管她在哪里,一點都不重要,我只想回去好好休息。”

  “就是,其實王爺當上皇帝就算了嘛!幹嘛沒事找事做?要找公主,還要找錦繡官?”

  “你想死啊!敢說這種話?還不趕快去救火?”

  “是!是!”

  火繼續在燒,照亮夜空,那鬼魅般的光亮映入眼簾就,仿佛燒到眼底、心底,卻一點暖意也沒有,反倒寒意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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