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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上官鼎]長干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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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31:50

第 十 章

高戰抬限一看,只見天上忽現瓊樓玉宇,壯觀非常,心中六奇,怔怔然說不出話來。

  金英得意道:「這就是我的家,媽媽的大石墓就在那樓房的後面,大哥你看好嗎?」

  高戰想起兒時所聽的神仙故事,他心中雖然從未相信過,可是此刻天空無邊仙景,飄渺白雲,他真也弄不明白倒底是真是幻,脫口道:「英弟,你怎會住在天上?我從前聽老人家說開天門的故事,難道這是真的麼?」

  金英抿嘴笑道:「喲!大哥,我當真你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原來……原來……」

  她見高戰滿面羞愧便住口不說了。高戰道:「我從來沒有到過天竺,這沙漠上的奇觀是一點也不知道,英弟你且說說看,這是什麼緣故?」

  金英道:「我上次不是說過嗎?這海市蜃樓是大沙漠奇景之一,由於光線折射所造成,我家是在這沙漠邊緣,而且房子建築又最高大,所是常常會映在空中的。」

  高戰見那樓台林園,清清晰晰立在雲端,不由歎道:「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英弟如果不是你給我解釋,我是怎麼也想不通。」

  金英道:「大哥,別說你初至沙漠,就是在沙漠上行走的旅客商人也常為這種幻景所述。大哥你想想看,一個人如果在這種上面是高穹青天,下面是茫茫黃沙的地方行走,一旦看見壯麗建築,怎會不摸索而去,結果愈走愈遠,反來復去的繞著圈子,最後東也是自己腳痕,西也是自己腳痕,便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路子。」

  高戰道:「這情形實在可怕,這沙漠放眼看去都是一樣無邊無際,真也不知道向哪走是對的。」

  金英道:「當太陽出來的時候,陽光照在唐烏拉山,那山上的石頭全是金子,於是反映在空中,也不知多少人看見這金光閃爍的山顛,便不顧性命的勇往直前,其實那天上的幻景,方向恰好與真正金山相反,因此那些人沒命的走呀走,由於光線關係,有時覺得就在眼前,有時又覺得遙不可及,終於盡力倒斃。」

  高戰歎道:「人為財死。世上能把名利拋開的又有幾人。」

  他想到辛叔叔的俠行,』雖然是為仗義,可是以一敵三和南荒三奇大戰、明知敗而不退,這難道全是為了仗義嗎?這世上能像平凡上人那樣的無憂無滯,不求名利,真是大大不易了。其實他哪知道當年平凡上人為了與慧空大師斗一口氣,被慧空大師困在歸元古陣中十年,若不是辛捷恰巧飄至小戢島,平凡上人大怒之下,不知會聞出多大禍哩。

  金英道:「我爹爹為此事傷盡腦筋,他命人在另一條叉道上每隔不遠便立了標誌,指引那些財迷,可是人一見財,真是至死方休,就很少人能走出迷途。」

  高戰道:「令尊仁心俠行,那些人頑冥不化,那是沒有辦法的。」

  金英見他對爹爹甚是尊敬,心中一喜道:「可是那金山是屬於我家的呀!爹爹常說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所以他一向為此事費神,其實錢有什麼用,命都沒有了,還要錢幹嗎?」

  高戰道:「英弟,你是生長於大富之家,對於錢自然看得輕啦,像我小時,為了滿足游服天下的願望,便整整作了十年苦工,這才積儲一點錢。」

  金英萬萬想不到這樣一個丰神俊朗的少年。竟曾作過苦工,她心中大是同情,脫口道:「大哥,咱們早認識幾年多好,你也不用作苦工耽誤工夫了,說不定,……大哥,以你的聰明,成了武林第一人了。」

  高戰回憶兒時的趣事,那時稚子童心,一心一意想到天下去見識,賺來的錢一個也不亂花,全部存在床下撲滿內,漸漸的床上堆滿了各色各樣的撲滿,有小豬、小牛!還有笑口憨憨的光身胖娃娃,在它們的肚子裡,保存著自己十年來的心血……

  一個輕聲的微笑掛在高戰嘴邊,於是,他又神遊故鄉,他似乎又看到他手植那棵樹正在欣欣向榮的長著,正如同他自己一樣歡欣然力爭上游。

  「砰」,泥制的撲滿一個個被他擊破了,高戰珍惜的計算著子銀……

  「那情景,我是望遠不會忘記的。」高戰心中想著,金英見他似乎在沉思不答話,便道:「再走大半天就到家了;唉!我真想回家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高戰瞧她一眼,見她臉上風塵僕僕,這兩個多月,雖然兩人都有說有笑,路途上十分愉快,可是倒底過山涉水,金英消瘦了不少,高戰心想金英為自己之事如此熱心,真是感激得緊,拉著金英手道:「英弟,辛苦你啦!」

  金英笑道:「有什麼辛苦,只要我願意做的事,我從來沒感到半點疲勞。」

  她說到這裡,忽然聞到烤肉的香氣,連忙跑到泥鍋邊取出牛肉笑道:「咱們只顧談話,肉都烤焦啦!」

  兩人匆匆用罷早餐,金英離家愈近,愈覺歸心似箭,不住催促高戰啟程。

  金英道:「我爹爹不知在不在家?他通常一出去便是幾個月,好在你也無甚急事,先用蘭九果解了體身上之毒,咱們到處玩玩,等我爹爹回來,他……他老人家見你一面。」

  高戰拍手道:「好啊,我也想在天竺玩玩,也算不虛此行。」

  兩人走到中午,忽見前面不遠處一大隊駱駝商隊,金英高戰迎上前去,那領隊深目挺鼻,是個天竺商人,金英對他說了幾句,那領隊十分恭敬,跳下駱駝讓金英乘坐。

  金英揮手向高戰道:「大哥,咱們運氣真不壞,有這代步,省卻不少力氣。」

  高戰從來騎過駱駝,他年青好奇,見那駱駝又高又壯,駝峰高起,便拉著金英躍了上去。

  金英向那商人領隊道了謝,高戰騎在駝背,高高在上,心中有說不出的愉快,他一拍駱駝臂嗆喝道:「走!」

  那駱駝雙眼注意舊主,並不前奔,金英用手輕撫駱駝頭上前毛,柔聲道:「快駝我們去吧。」

  她對駝性甚是清楚,知道駱駝天性溫柔堅毅,可是卻有一種挺硬脾氣,千萬叱喝不得,否則惹了它的性子,任是拳打腳踢,它不肯定動也不發怒踢人,這和馬類跳脫受激天性大是不同。

  那駱駝果然長鳴一聲,踏沙而去,金英得意道:「大哥,駱駝只聽我的話哩。」

  高戰只覺駱駝行走甚慢,可是坐在它多脂背上,卻是軟綿綿的,別有一番情趣,隨口答道:「英弟,你真能幹。」

  金英得意道:「這有什麼了不起,我爹爹說駱駝的性格和有些人一樣,要它吃苦受難,它是毫無怨言,至死方休,只是不要忘起時時誇它一兩句就便成了。」

  高戰暗暗付道:「世間的確有這類人,不求名利,只是為知己者用,不死不休,像爹爹的老長官經賂遼東大帥熊廷死就是這樣的人,為報朝廷之思,三黜三起,並未絲毫怨恨,最後為奸臣所陷,死於牢獄,他,他到底為了什麼呢?」

  金英忍道:「上次我離家時,爹爹告訴我,他夜觀天象客星犯主,中原將有大亂,大哥,你天性和平,又不愛名利,乾脆搬到天竺來好了。」

  高戰道:「令尊以物寓人,確是高明之士,目下滿兵據於關外,狼子野心日顯,幸賴遼東督軍袁大帥鎮邊,這才擋住滿人幾次進攻,可是朝廷對袁大帥反而多般牽制,看來大明氣數已盡,可是英弟,我們高家歷代都是持朗以衛國的武將,將來做大哥的也免不了要繼承先父遺志。」

  金英回頭道:「你又不想做大官,幹麼要為皇帝去拚命打仗。」

  高戰笑道:「為了全國的老百姓啊,滿州人來了,咱們漢人還有得生路麼?」

  金英不喜道:「大家都是人,幹麼要分什麼滿州人和漢人?

  我是天竺人,可是你不是和我很要好麼?」

  高戰想到原來她誤會自己意思,以為自己歧視她是異邦人,當下連忙陪笑道:「話雖是這麼說,可是從小爹爹便對我說滿州旗人天性凶暴,是以我對滿人印象很壞。」

  金英道:「你們男人真是奇怪,一天到晚心中想的只是打殺搏鬥,其實如果你殺了別人,心中也不見得很痛快呀!滿州人好生生在關外草原上生活,幹麼要到中原來?」

  高戰道:「還不是想做皇帝,統治咱們漢人。」

  金英道:「做皇帝有什麼好?我爹爹現成的天望皇帝都不想當,你瞧他現下是多麼逍遙,他說一當了皇帝便沒有這樣好玩了。大哥你說是嗎?」

  高戰沉吟半刻也答不出,他天性淡泊,對於這權力二字,覺得無甚依戀,是以也不明白其中道理。

  金英道:「我知道你也想不通為什麼?喂,咱們來談談別的有趣事情.對了,我剛才不是說了天竺皇帝,他有一個女兒,也就是公主,長得美極了,過幾天我帶你去看她。」

  高戰道:「天竺皇帝你們認得麼?」

  金英道:「豈此認得,簡直就和我爹爹是老友,這北天竺都歸他管,只有我叔叔金伯勝佛他們恆河三佛和我爹爹不受他管轄.大家以朋友相稱。」

  高戰道:「英弟,天就要黑了,怎麼還看不到你家?」

  金英回眸笑道:「翻過唐努拉金山,才是我們家的地盤。」

  高戰見她和自己接近說話,一種淡淡香氣襲襲而發,他心中一陣迷憫,忽然想到男女有別,連忙把緊圈在金英腰部的雙手鬆開。

  他一向視金英為親弟,此時忽然感到她又嬌又美,心中不由怔怔然,金英指著將落的太陽道:「大哥,當太陽將落下去的時候,那是沙漠上最美的時候,可是只有短短的一刻,唐努拉山金光開始閃爍了,大哥快看。」

  高戰只見不遠處忽然金光萬丈,耀人眼目,金黃色給人一種富足的感覺,他心想常人終生勞祿,不過想求得些金銀財貨,這沙漠上竟然有這成座的金山,造化之奇,真非凡人所能窺探。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奇景,心內恍然有若在夢中一般,太陽終於全部落下去了,金色的光芒也收斂了,金英輕歎息道:「這景色雖然美,可是太短了些,爹爹說愈美的就愈短,上天安排萬物都合乎你們中原孔夫子所講求的中庸之道哩!」

  駱駝在夜風中疾棄,不久便到了這名聞天下的唐拉努金山,雖在黑夜,金子仍然放出光芒,金英幽幽道:「太陽下去了,還有明天,明天又會升起來,可是我們人哩?爹爹雖有那大本事,也挽不救了媽媽的死,喂,大哥我告訴你,我媽媽是很美很美的漢人。」

  高戰脫口道:「難怪你長得一點不像天竺人。」

  金英婉然一笑,從懷中取出小笛嗚嗚拉拉的吹了起來,過了一會,前面蹄聲大起,迎上一隊駱駝,從駱駝上跳下四個絕色少女。

  高戰以目向金英相詢,金英笑笑握手道:「我只問你們爹爹在家不,又沒叫你們來接,忙個什麼勁。」

  這四個少女年紀與金英相若,聞言一齊跳下趨上前道:「婢子們一聽到小姐傳音,知道小姐回來,真是高興得很,大家一般心思,這便迎上來。」

  高戰只覺這四人一口江南口聲,就和辛夫人張菁說話一般,溫柔動聽,他不由多瞧幾眼,但見這四人淡眉俊目,分明是江南秀氣姑娘。

  金英悄聲道:「她們本來都是江南人,我媽媽從小心地好,又是大富家獨生女兒,也不知養了多少孤兒,後來跟我爹爹了,有些孤兒不願離開她,便跟到天竺來,這四個便是!」

  高戰恍然大悟,那四個少女似乎對金英並不畏懼,一齊道:「小姐,你一定又在講婢子長短了,小姐,這位是誰呀?」

  金英本想答這是我大哥哥,但一轉念,板著俏臉道:「珊珊,你別多管閒事,走吧,咱們累死了。」

  那四個女婢見女主人對高戰甚是親呢,想到平日金英那種孤芳自賞的高傲脾氣,不覺甚是好笑。四人騎上駱駝在前引路,口中嘰嘰咕咕又笑又說,不時回頭對金英微笑扮相。

  金英是付不能受激的脾氣,一激她什麼也做到出,當下見侍女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心中不由大氣,高聲叫道:「珊珊,你們笑什麼?」

  那四個女侍齊聲道:「沒有什麼啊!」

  金英氣道:「你們當我不知麼?喂,告訴你們這是我大哥,再沒有什麼好笑的了吧!再笑,我就,我可要不客氣啦!」

  高戰聽她們鬥口,心中覺得有趣,他不便插口,只覺金英甚是直爽可笑,那四個侍女回頭伸伸舌頭,見金英急得雙頰通紅,有如蘋果一般,她們名為主僕,其實小時既在一起,感情甚好,便住口不說了。

  走了片刻,走到一處綠叢,高戰見那群植物長得很茂密,可是長滿小刺,生得又高又細,穿過那群植物,便見高樓大廈現於眼前正如晨問天空所見海市蜃樓一般。

  高戰大奇道:「這沙漠上怎樣會長出這般茂盛植物來,英弟我先前還在奇怪,你說離家不遠,這沙漠雖在夜間也可一望數里,怎的還看不見建築,原來被這群植物擋住了。」

  金英跳下駝背道:「你別小看這植物,是爺爺從南荒得來異種,化了許多心血這才培育而成,上生倒刺其毒無比,御防那成千成萬的餓鬼般的野狼,真是大有用處。」

  高戰進了屋子,心中生出一種舒適的感覺,這數月來餐風飲露,跋涉萬里,終於到達目的地,金英匆匆入內取出一盒鮮紅果子,對高戰道:「這就是蘭九果,大哥你快服下,這一服就便可把毒藥解了。」

  高戰伸手接過,不住言謝,金英不喜道:「大哥,你好俗氣。」

  高戰臉一紅,在旁的婢女抿嘴不住,笑出聲來,金英狠狠瞪她一眼,指著另一侍女道:」快帶他去休息。」

  高戰道聲別,金英甜甜一笑道:「大哥,明天你就好了,我們到大王石墓去玩!」

  高戰點頭答應,隨侍女走了,耳畔還聽到金英和婢女爭吵,那侍女說什麼「現在就這麼凶,將來還得了麼?」他心中一怔,推開房門,向引路侍女告別人內。

  高戰取出一個果子,細瞧了一會,只見那果兒鮮紅欲醉,清香撲鼻,真是秉天地靈氣所孕育。他咬破蘭九果,吸食其中果汁後,便坐在床上運起先天氣功,過了半晌,但覺全身百脈鬆軟無比,絲毫用不出力道來。他猛吸一口真氣,數月來一直郁集在胸中一股悶氣漸漸往上移動,他知所中無影之毒已由藥力托住,從全身逼了起來,當下運氣上逼,好半天只覺鼻頭一張,一口氣直噴出來,無色無嗅。高戰再一調息,全身血道暢通,他知劇毒已解,心中又驚又喜,暗付對症下藥當真靈驗無比了。

  他還不太放心,用足真力練了幾招狂飆拳法,只覺內力充沛,綿綿不絕,一喜之下,翻身上床,沉沉睡去。

  高戰睡到夜半,忽聞叩門之聲,他自幼習得上乘內功,耳目自是靈敏,坐起問道:「是誰?」

  一個細微溫柔的聲音道:「是我哩!大哥你好了嗎?我想到你……你身中劇毒,怎麼樣也睡不著。」

  高戰好生感激,笑道:「多謝英弟,這蘭九果真是有效,一吃下去馬上便解了無影之毒。」

  門外金英應道:「那很好,很好,大哥,外面月色可真好哩!

  你陪我散步麼?」

  高戰穿好衣服,開門只見金英立在門前走廊上,身上披著一襲輕紗,連臉也罩上了,高戰心想:「她回到家,自然穿上了天竺的服飾。」

  金英道:「你們漢人有一句話是說『人生苦短,秉燭夜遊。』月白風清,咱們到大王石墓上去談談天,遠勝過蒙頭大睡。」

  高戰笑勸道:「英弟,你一路疲倦,好好休息一晚吧!」

  他運功逼毒,體力大是消耗,月光之下更是顯得蒼白消瘦,金英也發覺了,便道:「好吧!大哥你好好去睡一覺,咱們不用去了。」

  高戰見她全身披在輕紗中,月色如水,恍然有若立在雲端,小臉雖然看不清楚,可是體態輕盈,令人有一種飄然的感覺,便笑道:「英弟,你生氣了?」

  金英道:「我可不像你那小氣的姑娘朋友。大哥,明天見。」

  她說完便輕步走開,消失在黑暗中,那背影就像天上的仙子一樣,美麗純潔而不可捉摸,高戰心中一陣迷惘,暗暗道:「她已經是個成人了,高戰啊,你可千萬不能走錯一步了。」

  他回到房中,月色透過窗上綠紗,淡淡灑在地上,高戰先前急於療毒,此時放目一瞧,但見室中佈置華麗,窗台上供養著好幾盆水仙,樑上掛著一隻大鳥籠,一隻翠綠鸚鵡垂著頭也在睡覺哩!

  他從小窮困,後來雖然由師父風相楊帶到遼東習藝,風家莊園的確富麗堂皇,可是都是粗枝大葉的佈置,廳中燒著大爐,地下鋪著地氈,椅上墊著虎皮……從未見過江南人家養鳥習花的細繡佈置,想不到在這異城天竺,竟然會見到這種佈置。

  水仙花香氣襲人,高戰想到自己這半年來遇合之多,真是舉不勝數,而且每每轉禍為福,平白得了不少好處。

  他又想到在中原的姬蕾,心想這次回到中原又不知要費得多少唇舌才能解釋清楚,姬蕾活潑美麗,林汶溫柔婉然,還有這英弟年紀雖小,有些事似懂非懂,可是她那一腔純潔情感,似乎也要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一介武夫,無名無望,也不知為什麼人人對自己都是那麼好。

  他沉思著,漫步走到窗前,拉開紗窗,只見天下殘月曉星,夜意深沉,他心中自問:「我一見著蕾妹——那日在濟南她家中,便不由自主的喜歡上她,那天當我被圍時,我一點武功也不會,可是當我一瞧到她鼓勵的眼神,便覺勇氣百倍,再無畏懼,我是從心底喜歡她的。可是汶姊呢?我難道會忘掉小時候她溫柔的待我嗎?我爬上樹跌破了,我是不怕痛的,總是用布一擦又去野了,可是她每次喚住我,仔細用草藥替我塗上,然後撕開她的小手帕替我包上,她永遠是那麼慢慢的有條有理的做每件事,那目光,半嗅半怨的,我就是有天大的火氣,被她一瞧也就有如煙消雲散了。」

  月亮沉下去了,星兒也失去了光輝,天邊有一絲魚肚之色,高戰思潮起伏不定,他想:「我如果沒有一絲愛她,我又何必要為她去冒死求救?難道這完全是為了報她相待之恩嗎?我和蕾妹已立下誓言要結為夫婦,可是我!我怎樣對待汶姊啊!還有英弟,唉!」

  他愈想愈煩,大地漸漸地亮了,在白天也像黑夜一樣,沙漠是永遠的一望無際的,高戰望著遠方,由黑色漸漸變成灰白,再由灰色變為黃色。

  「沙漠!沙漠!在你能看到的最遠處,還有更遠的,更無窮的黃沙。」高戰默默想著,「在沙漠中,走錯一步便完了,也許再也走不到原來的地方,現在我也是一樣,走錯一步便完了。」

  「大哥,你起來了?」

  金英又在門外嬌聲呼喚,高戰收起情思迎了上來,只見金英穿了一襲綠裙,滿臉笑容站在那兒。

  高戰道:「你起得倒早。咱們今天可以到各處去玩耍了。」

  金英喜道:「誰說不是呢?我們吃過飯先到我媽媽住的石墓去,我快一年沒有陪我媽媽了。」

  高戰聞到一股甜香,心中甚覺暢快,問道:「什麼東西這樣好聞,香極啦!」

  金英臉一紅,轉過頭不答,高戰道:「我也應該去瞻仰一下伯母之墓。」

  金英低著頭和高戰一起去吃早飯,他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結伴而行,遇到涉水越澗都是高戰抱著金英躍過,金英並未感到半點不妥,可是此時在自己家中,婢女們眾目睽睽下,金英竟然覺得十分發窘。她一向不喜打扮,而且喜歡男裝,可是今早起身。

  不知怎的,對於自己平日穿的衣服都覺從甚不滿意,從箱中翻出母親穿的一件禮服穿上,還灑了些天竺特產香精這才出來呼喊高戰。

  金英天資敏悟,而且從小慣於獨處,是以對於自己的思想都能有明白解釋,可是此時她對自己這種反常舉動竟然甚是不解,而且一想起來便覺羞澀異常。

  高戰金英二人匆匆用完早餐,一人騎了一匹駱駝向沙漠走去,走了一個多時辰,高戰眼前一亮,原來前面蒼松翠柏,氣勢明麗偉大,翠綠叢中,環抱著一座佔地方圍數百丈的大石墓。

  金英飛身躍下駱駝,直奔墓前,高戰也跟上前去,金英抱著墓前石獅推了幾下,石門應聲打開。

  金英招手向高戰道:「除了爸爸和我誰也不准進去的,大哥,你進來吧!」

  高戰正待推辭,金英道:「不打緊,你既是我大哥,理當見我媽媽的。」

  高戰躍著進去,這墓內陰涼無比,裡面又整潔又寬敞,全是堅硬花崗石所造,每塊花崗石大小均一。高戰心想這花崗石堅硬無比,要打成大小均一的方塊真是困難之事,看來當年金英之父經營這座石幕,真是花盡心血了。

  走到盡頭,前面一面紅色木門,金英上前打開了,高戰只見室中陳放著一具玉棺,淡淡的發著瑩光。這石室中陳列周到,高戰想是金英母親生前所用之物都完整不缺的放在那兒,金英一指壁上道:「大哥,那就是我母親。」

  高戰向牆上一望,只見一幅巨畫上面用淡墨勾出一個美艷少婦,雖然只有簡簡單單幾筆,可是神態絮絮欲生,旁邊寫著一行大字:「先室江南才女徐夫人之像。」

  金英悄聲道:「這是我爸爸繪的,那時媽媽還沒有嫁給爹爹,爸爸就繪了這幅圖送給媽媽。爸爸說那時他心中充滿了喜悅摯愛之情,是以下筆有如神助,後來再怎樣也畫不了這麼好,等到媽媽死了後,他就在旁邊加了一行字。」

  高戰暗付:「難怪英弟家中都是江南佈置,原來她母親是江南人氏。」

  金英低聲對牆上的畫像道:「姆媽!我來了!」

  她聲音中充滿了柔情密意,高戰心中一動,想到自己也是幼年喪母,不禁悲從中來。

  金英忽道:「我要跟姆媽說幾句話。」

  高戰一怔走出。那石室四壁回音,高戰雖然走開,可是金英斷斷續續的低音的祈告,還不時傳人高戰耳內……

  「我……我把你的金鎖……金鎖送給他了,姆媽!爸爸說這塊金鎖……金鎖由我送給一個最可靠的好朋友,這是你告訴爸的,他……他真的很好……很好……」

  她聲音愈來愈低,高戰彷彿被人一擊,他不由從懷中掏出那鑲象牙小金鎖,只覺那鎖中似乎嵌著一顆鮮紅的少女的心。

  金英走出石室又隨手關上了門,喊道:「大哥,咱們出去吧!」

  高戰如夢方醒,怔然跟著金英走出石墓,騎上大駱駝又往前走。金英道:「前面是那格巴王的大墓,他率領著天竺人趕走北方來的蠻子,可是在最後一次戰役中被敵人射死了。皇後聽了這消息,便伏在他屍體上哭了三天三夜,也死了。後來咱們天竺人打敗蠻子,大家為感激王的功德,便替他築了一個天大的金字塔。」

  高戰忽道:「英弟,伯母的墓前陵園樹木長得真好,一定是因為地下泉水的緣故了。」

  金英高頭點道:「不但是泉水,更且是最難得的冷泉哩,不然沙漠這麼熱天氣,這些寒帶植物怎麼生存?爸爸為了要使姆媽像回到家一樣,遍處找了一年多,才在此處發現這冷泉,於是植了樹,築了墓。」

  兩人談話間已走進尖頂王墓,金英拉著高戰的手不住往上爬去,半刻之間兩人爬到墓頂。高戰俯身一望,沙漠上駱駝隊有如小黑點,慣慢向前移動,他再一抬頭,只見天際仍無高不可攀,高戰道:「在沙漠上住得久了,胸襟一定會大的,英弟你想想看,一個人一天到處接觸的都是無邊無盡的世界,那些虛名爭勝便自然淡忘了。」

  金英道:「那也不見得,你不見我叔叔恆河三佛他們還不是一天到晚為名而奔,天竺稱霸還不夠,還要到中原去。」

  高戰道:「咱們別談這些,到那邊去看看,喲,那尊石像好大?」

  金英道:「那就是王的塑像。」

  高戰走近石像,那像塑得甚為生動,威態畢露,金英忽道:「沙漠上的人說那格巴王已我為沙漠之神,那石像時顯靈跡,只要你許下願望,那石像便會助你,可是如果你後來不守許願,便有意想不到的災難。」

  高戰笑道:「我也去許許願,我只要有飯吃有衣穿便滿足了,大石像呀大石像,只要我不挨餓受罵,我便不會冒犯你老人家的,這便算我的許願。」

  金英笑罵道:「大哥,你真沒出息,你別胡開玩笑,從前有一大駱駝隊在沙漠上斷水三天,眼看就要全隊渴死,這時候忽然見到大王像,領隊的向好求援,許下大願,果然臨地見泉,全隊得救。」

  高戰道:「神仙之事渺茫。」

  金英正色道:「神仙是有的,你走開讓我許個願。」

  高戰奇道:「許願我有什麼不能聽?」

  金英道:「你偏不能聽。」

  她一路上懷想墓中母親,是以鬱鬱不歡,這時才又露出頑皮性子,高戰笑笑走開了。

  那尖頂少說也有百十丈高,當年也不知運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得造成,高戰從上面走來走去,忽聞下面刀刃交擊,他擔心金英便向前走,只見金英虔誠地跪在地下,口中喃喃道:「……第三,大石像,希望大哥常來看我,我……我要常和他在一起,第四……大石像,你得保佑我大哥無災無難,不然的話,哼……哼高戰聽她說得天真,不由好笑,心想從來沒有看到求神的人如此霸道,俗話道就是泥人也有土性,這石像就是本來想要保佑,也會一氣不顧了。

  高戰叫道:「英弟,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金英抬頭一看,高戰就在不遠,她心中大羞,暗付自己所說一定被他聽去,當下俏臉一板道:「大哥,你怎樣也不告訴別人就闖來,我要被你嚇死了。」

  高戰笑道:「別發脾氣,英弟你聽下面有打鬥。」

  金英俯石一聽道:「有很多哩,咱們去瞧瞧。」

  高戰護在前面,一步步慢慢走下尖頂,到了離地五六丈拖著金英一躍而下,金英輕功不錯,可是從未如此高處跳下,眼睛不由閉了起來。

  高戰循聲走去,只見前面黃沙滾滾,一大隊衣冠鮮明的衙士圍住三個人攻擊,那三個人武功甚高,應付自如,不數招又震倒了幾個衛士,漸漸向一輛車子逼去。

  金英趕到俏聲道:「我們沒有武器,還是別管這趟閒事。」

  高戰忽然道:「這三人是武林高手,不知車上坐著何人?看來氣派不小,這許多人護衛,可惜都是膿胞。」

  金英定眼一看,失聲道:「不好,這是天竺公主的車子,有人要劫持公主。」

  高戰低聲道:「我先去攻那使杖的人,奪下他的長杖,好讓他們知道天竺杖法的威風,英弟你替我掠陣,防那二人暗算公主。」

  金英見他輕鬆自若,知他甚有把握,便道:「大哥,小心。」

  「英弟,放心!」

  高戰點點頭,便欲出擊,金英忽然笑道:「大哥你想當駙馬麼?

  幹麼這般賣力?」

  高戰笑道:「是啊是啊!」閃身而去,一躍凌空便向那使杖的人臉上抓去,金英也閃開衛士攻擊,奔到車旁,一開車門道:「公主莫怕,小妹在此。」

  那公主早已嚇得面無人色,她常常和金英共游,知她能耐甚大,當下緊抱住金英嘰裡咕嚕說著。

  高戰這一撲之勢,乃是天池狂飆拳中威力最大一招「鷹揚於天」,他見這三人武功不弱,是以一上來便用絕技,那施杖的人驀然見到敵人從天而降,顧不得再傷人,揮動長杖,護住頭頂。

  高戰見無隙可乘,身形落地之前,一腳踢向敵人後心,那使仗的人怒喝一聲,反手掃去,高戰瞧得仔細,右手一探抓住杖頭,一運勁便向懷中奪去。

  那兩人見同伴受制,雙雙轉身來救,一個施劍一個施刀,高戰左閉右躲,身形間不容發,那施杖的人猶自賣弄蠻力,強持兵器不放。

  高戰心中焦急,驀然一鬆手,將持杖漢子往前一送,正好那施劍的一劍攻到,那施劍的人眼看便要刺及自己同伴,下盤一運勁,硬生生收住已發劍式,身形不由打了一個轉,高戰心想這人最是難鬥,飛起一腳,踢中向後跌倒的施杖漢子,劈手奪過長杖。

  高戰兵器到手,立刻威風八面,他一抖長杖舞起一個大圈,態度從容不迫。

  那施劍施刀的人雙雙比喝,高戰一句不懂,那施杖的原來身形已然不穩,再加上高戰一腳,退了五六步,一交跌坐在地。

  高戰微微一笑,金英跑過來道:「他們問你為什麼要管閒事?」

  高戰說不出理由,金英向那三人說了一陣,三人暴怒非常,一聲不響一齊向高戰攻到。

  高戰施出不久前所學之天望杖法,他初遇強敵,杖法中精微之處又領悟不少,這杖少說也有二十來斤,高戰施出來猶如舞弄輕劍,招式又多又緊,往來在三人二件兵刃中有如穿針引線,一遇空隙立刻攻到。

  金英見高戰愈戰愈神,笑嘻嘻的旁觀看,打了一刻,高戰施出天竺杖法中旋天四式,那三個登時臉色蒼白如見鬼魅,向後倒退數丈,那施劍向同伴喝了幾句,高戰只聽得懂其中有「金伯勝佛」

  四字。

  這兩人也倉皇離去,金英笑道:「大哥,他們說你的杖法是金伯勝佛叔叔所傳,是以嚇得跑了。」

  高戰暗付這恆河三佛在天竺威名果然大極,金英眼睛一瞥急道:「大哥,你看那是什麼?」

  高戰道:「沒有什麼啊!」

  金英取下頭上金釵,口中漫聲道:「大哥,你再細看看。」

  高戰看見前方並沒有異狀,正自奇怪,忽然背後風聲一起,金英高聲叫道:「爸爸,爸爸!」

  高戰一轉身,只見背後一條五色斑彩的小蛇橫屍身旁,金英結結巴巴道:「大哥,好險,你一動這赤煉蛇便會攻擊你。這毒蛇就是蘭九果也救不了。」

  高戰恍然,原來金英早已看見背後有蛇,是以引自己注意前方,他見金英臉色蒼白,此時說話猶有餘悸,便道:「英弟,又是你救我一命,你真聰明,你身上沒有暗器,用什麼打死它的?」

  金英道:「是爹爹用金彈子打死這條赤煉蛇。」

  高戰看見不遠處立著一個年老天絲人,深目挺鼻,皮膚被陽光曬得勁黑髮光,頭上。載著一頂大草帽,顯得十分英俊。金英跑上前抱著那老人脖子道:「爹爹你回來了,剛才幸虧你老人家,啊爹爹你功夫不壞呀!我怎麼一直不知道?」

  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只道你有了好朋友,就連爹爹也不理了,哈哈。」

  金英鬧著不依,那老人道:「又闖禍麼?」

  金英慎道:「爹爹,我幾時聞過禍,我和高大哥看見有人欺侮公主,這才出來管管。」

  高戰連忙上前拜見,他見那老人家一口純正漢語,心中不由大為尊敬,金英父親笑道:「老夫適才見老弟身手俊極,而且好像與舍弟大有淵源。」

  金英忍耐不住,便一口氣把金伯勝佛遇難的事說了一個大概,她父親等她說完,笑道:「也沒見過這樣沉不住氣的姑娘!」

  金英氣道:「叔叔在危險中,你還這麼輕鬆。」

  她父女隨便已慣,金英絲毫不怕老父,金英父親笑道:「此事我老早算定,你叔叔一定出險。」

  金英喜道:「那好極了,好極了,咱們先回家去,這樣我可以陪高大哥好好游天竺了。」

  金英的父親微微一笑,一招手來了一匹純白駱駝,他翻身騎上,金英也撒嬌的依在她父親懷裡,一起坐在駝背上。

  高戰見這老人臉上永遠帶著平靜微笑,那深深的目光,似乎包含了無窮的智慧,似乎能看穿天下一切隱密的事似的,高戰心中好生佩服。

  三人走近公主車旁,那公主忽然露出面,拉下面紗向金英說了幾句,金英笑道:「大哥,公主說受你救命之恩,你只要用得到她國家時,她一定全力相助。」

  高戰連聲稱謝,金英又翻譯給公主聽,公主凝視著高戰,慢慢又掛上了面紗。

  金英父親道:「咱們送公主回去。」

  金英向高戰扮了一個鬼臉道:「根據天竺風俗,公主從不拋頭露面,除非見了至親之人,或是最祟高之人,大哥駙馬有希望啊:」

  高戰臉上窘的通紅,金英父親臉上笑意盎然,一催駱駝,向沙漠的核心布拉多宮趕去。

  駱駝在沙漠上留下的足印,一會兒便被風沙蓋住,可是留在高戰心中的情感痕跡,卻是無法掩滅的,在金英如花笑靨和盈盈笑語下,高戰又想起了姬蕾和林汶。

  「怎麼辦?」

  西域的風光和中原是背道而馳的,中原,尤其是江南,是充滿了月殘鶯鳴楊柳岸的景致,而北方的風景雖然是渾厚的,但比起終年積雪,高聳入雲的天山來,中原群峰,簡直是巨無霸身邊的小廝了。

  話說高戰行行復行行,一路上觀摩胡域風光,賞略異地情味,再加上心腹之患的隱毒已除,心中自是十分快意。

  但他也並不想多加逗留,因為遠在千里之外的中原,還有多少掛念他的人在想他哩!

  然而幼居關外的他,一旦處身在迥然不同的大西北,這份愉快又豈是筆墨可形容的了?

  前些日子,他和金英一起自中原去天竺,當然也路經了天山山脈,但是初見維族風光,反而不能細心地去咀嚼,去觀賞。

  西域的氣候是醉人的,人們幾乎沒有風雨煩人之心,但唯一稍為缺憾的,是烈烈焦陽。

  就是在一個大太陽的日子裡,自通化(烏魯木齊)往甘肅走的官道上,正自有一騎不緩不急地走著。

  馬上坐了一個英偉的漢子,一望而知,他是個維族的好漢,那頭紅棕色的馬兒,比起當地的尺寸來,雖不算十分高大,但自它那強壯的四肢,穩健的腳步可知,端的是一匹良駒。

  高戰,敢請通知麻佳兒老英雄。」

  巴桑大失所望地道:「閣下可是辛太俠差來的?」

  高戰一驚,奇怪地說道:「不是。」

  巴桑臉容猛然一板道:「那就對不起,今兒老莊主不會客。」

  像高戰這般年青的人,此時早已按捺不住,但他天性寬廣,生來和平,明知其中有些古怪,但心中暗暗定下主意,向巴桑又是一揖道:「既然如此,高戰就此告辭。」

  他那爽朗的聲音未歇,莊裡面又走出了一個老維人,用維語對巴桑道:「老總管,莊主請辛大俠進去。」

  巴桑回頭對人道:「依喀則,這人並不性辛,回莊主去。」

  那人敬了禮,方才回身進去。

  高戰見他們一言一語之間,除了莊重有禮之外,還有著絲絲隱憂,他以為有個性辛的尋上門來,心中更加決定要插上一手。

  高戰見無話可說,便上了馬佯裝走開,走到附近的一個山壩子裡,他靜靜地守候著,但他的內心卻浮起了陣陣疑雲。

  他想:「英弟曾說過麻佳兒英雄莊行徑,名震西域,還有誰敢來虎頭上抓虱子。那人既然姓辛,當是個漢人,當今中原武林中頂尖高手,姓辛的只有一個,那便是辛捷辛叔叔,但麻佳兒是個正人,辛叔叔為何要挑他梁子?假如辛叔叔是以武會友,那麼這英雄莊中人眉色之間為何如此憂鬱不展?而且辛叔叔為南荒三奇之事,正自不暇哩!」

  他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心想能使麻佳兒如此重視的人,只有辛捷叔叔,於是靜靜地坐下來練功,以等候「辛叔叔」來臨。

  自從他內毒療愈之後,更意外地增加了幾分功力,因為那恆河蘭九果不但能解毒,而且可以引導真氣。

  高戰自覺本已逐漸緩慢前進的功力,經蘭九果這一提引,其勢不下一日千里,突飛猛進。

  因此,他盤腿坐功之時,心中有一股大快之意,好像在沙漠中行將待斃的迷路人,忽然找到了甘泉一樣。

  當他行功才兩周之時,他忽然聽到不遠之處有快馬奔來,他心中一陣翻滾,他希望來者是久未見面的辛叔叔。

  於是,他緩緩地站起身子,輕飄飄地走上了山丘。

  英雄莊在半里多外,閃耀著點點明星似的燈火。

  山下那人驅騎狂奔著,後面也有一人騎著馬在追,但相形之下,在前面那人的腳力可好得多。

  只聽後面那人悲聲大叫道:「小主人!小主人,你去不得,老莊主會殺掉你的。」

  那喊聲在晚風中是何等刺人。

  前面那人忍不住回頭大叫道:「莫果兒吾你快回牧地去!」

  他們雖以維語說話,但高戰聽那「小主人」的聲音,雖然悲憤已極,但仍有著內家高手特有的一股中氣。

  他駭然了,在這偏僻的桑姑屯裡,竟有著一個出身中原武林中的維人高手,這是何等驚人的事。

  他們一前一後,如風也似地從山腰下經過,轉眼之間又沒於黑暗之中,高戰茫然地走下山來,他現在只想著和辛叔叔見面。

  驀然,他發覺自己的座騎不見了,而且是消失的無影無蹤,競連一絲兒痕遺跡都找不著。

  他這下更是又好氣又好笑,他想:「這一定是英弟弟搗的鬼,英弟早上才依依不捨折轉回家,說不定還沒走開,在自己身勞,和自己開玩笑,不過,不對不對,英弟弟的功力還沒到這個地步,怎會把自己搞的如此之慘?」

  於是,剎那間,他毛髮驚然了,因為這分明是一個武功極高的高手,一把抬起他的座騎,輕輕帶著走,要不然,這麼連馬蹄也找不著一個。

  他細細湊近了一看,果然有幾個稀疏的腳印,每步競有七八丈寬,一直到了停馬之處,最後那腳印微微深些,想是停腳的原維族的男兒最重寶馬,不是說笑話,妻子的價值,在他們心目中,還遠不如座下良駒,蓋眾妻易得,而寶駒難求也。

  維族是愛好和平的,但並不是因此而厭武,因此,維族的男兒莫不是策騎馳戰的好手,這也就是他們為何要愛馬如命的原因了。

  因此,維人評定一個男子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是看他擁有幾多良馬?

  也因此可知,這官道上策騎走著的那人,決不是一個通常的維民,至少也是相當於戰士的階級。

  那人有著一雙碧藍的眸子,一個高挺的鼻樑,低窪的眼眶,潔白如雪,而且還有白中適紅的膚色,這一切的一切,都明顯地表示,他是一個標準的維族好漢。

  他腰上也掛了一把短短的寬刀,雖然只有尺來長,但自它那古舊的銅色可知,這把刀起碼有三百年的歷史。

  原來維人勤於練武,因此刀劍等兵器都是世傳的,年代一久,這種世傳的兵器,通常並不用於作戰,而只是拿來作為榮譽的象徵,代表著一個世系戰士家族。

  由他這把佩刀可知,這人不但是個戰土,而且也是世家子,這種人在維民中最受尊敬,因為他們的祖宗多多少少的民族的英雄,曾為維吾爾族的利益而奮鬥。

  他兩眼望著遠山,嘴中喃喃自語,也不知是在說著什麼,但自他那憤怨的目光可知,他心中有著萬分的怨憤。

  他喃喃的聲音,終於變響了,他自言自語地道:「故鄉,故鄉,我終於回來了。」

  正在這時,自叉道上奔過來數騎,馬上的是三個年老的維人,他們奔近了,看清那人是誰,忽地一驚,忙勒住馬,向那人敬了禮道:「小主人……」

  他們都唏噓著,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那青年的眼中也滿沾了淚珠,他顫聲道:「巴桑,依喀則,莫果兒吾,你們是來勸說我的麼?」

  其中年紀最大的是巴加,他答道:「小主人,老主人並不知道你要回來,我們是上牧地去的。」

  那青年點點頭道:「母親怎樣,是不是好了些?」

  他是多麼渴望見著到自己的慈母。

  巴桑看著依喀則又看看莫果兒吾,莫果兒吾躊躇了半晌方才小聲說道:「小主人請先到牧地去休息。」

  那青年黯然地勒住了馬頭,四騎迅速地奔出了視界。

  陽光彷彿追隨著他們的蹄聲,也飛快地消失了,不一會兒.大地已沉眠在黑暗之中。

  夜靜靜地來臨了。

  但是,地面上的人卻不能像造物者如此般的無憂無慮;這大西北的一個小角落裡,正孕育著一段可歌可泣的事跡。

  高戰漫無目的地鞭策著座騎,一離開「英弟弟」,他就搞不清楚路途了,在他的眼中看來,周道的景色都是奇特的,他分不出左邊和右邊的高山有何不同。

  因此,他只是沿著官道直奔,忽然,他想起英弟告訴他西北有一個喚做麻佳兒的老英雄,也住在這桑姑屯附近。

  他馳到一個叉路口,見到一塊木牌,上面用漢文和維文雜寫著「英雄莊」三個大字。

  他沿著那條路走著,終於來到一個大莊院前,那莊院完全是漢人的格局,在桑姑屯這小地方,不能不算是個奇特的建築。

  他翻身下馬,莊裡面的人敢情已聽到了蹄聲,走出來那個喚做巴桑的老維人。

  巴桑上前施了禮道:「請問尊姓大名?」

  高戰聞言一怔,只因他的漢語講得實在是十分流利,但他的像貌和打扮又必是維人無疑,但他只是一怔,忙一揖道:「在下因。

  然而兩個較深而且並排的腳印,想是那人抱起了馬兒,接著又是一排稀疏而較深的腳印,大約是那人抱起來走了出去,而且每步又仍是七八文。

  高戰嚇得直吐舌頭,他勉力為之,輕功亦勉強可以到達這地步,但要抱起一條壯馬,而仍是這般瀟灑,他非但自量不能致此,而且照他估計,天下也只有極少數幾個人能如此。

  他覺得這個跟斗摔大了?雖然方才是那兩騎一前一後地擾亂了他心神,但被人家把龐然大物似的座騎給抱了走,自己尚一事不知,這無論如何是交待不過去的。

  況且哪有這般湊巧事,分明是自己在練功時,那人已窺伺在旁了,那麼當時人家要傷自己,也不是太難的事,高戰愈想愈心驚,不禁深責自己不機警。

  他沿著那足跡走去,心中更覺得奇怪,這腳印分明是中原人的鞋子所造成的,那麼這桑姑屯真是邪門的可以,怎會在一夜之間,有如許多中原武林人趕來湊興?

  他左一轉再右一轉,眼前忽然一亮,原來自己的座騎不是好生生地立在那裡,那馬兒雙眼看著主人,一付莫明所以的表情。

  高戰被它看得起火,口中喃喃地咀罵道:「笨貨!」

  忽然,他一想不對,簡直是在罵自己,只得啞然地苦笑了。

  這馬是金英替他選的沙漠名駒,因為金英和他急於回去,不耐乘著駱駝,他走上前去,親熱地拍拍那馬兒道:「你倒享福,還給人抱來抱去,害得我好慘,怎麼不叫我一聲。」

  那馬兒長頸微曲,低頭黏黏高戰的手掌,輕輕地微嘶了一聲,高戰又好氣又好笑道:「你現在叫,又有什麼用,真是名符其實的馬後炮!」

  那馬兒微微搖頭,彷彿是自鳴得意,又好像是不同意高戰的話,高戰一手抓住他的韁繩,只覺那皮帶子上凹凸不平之處,他忙低頭放眼一瞧,原來上面有人刻了幾個字,分明是用手指在急切之中寫成的,那是:「戰兒,速來英雄莊,辛叔叔字。」

  高戰一眼瞧上去,便看出是辛叔叔的手筆,他此時是何等的高興,說實在話,除了風師父之外,天下最關心自己的便是辛叔叔,他忙翻身上馬,那馬兒彷彿是受過辛捷吩咐似的,也不待他指揮,已自放開四蹄,逕往英雄莊奔去。

  馬兒跑得不算慢,,但高戰的內心卻跑得比它還急切,他有許多話想告訴辛叔叔,他也有更多的問題要向他討教,但現在他最急迫想得到的,便是和辛叔叔見一次面。

  那半里多路,在馬快人心更快的狀況下,轉眼便到了,方纔那巴桑老總管已自不在,只有那年青人的老維人,喚做莫果兒吾,冗自淒淒然地坐在莊門口的石墩上。他見到有一騎飛快而來,也顧不得悲傷了,忙站起身,伸開雙臂,站在路當中道:「來者止步,老莊主今日不會客。」

  他講的是維語,高戰似懂非懂,但看他那付樣子,定是阻止自己入莊無疑,他此時想見辛叔叔情急,那還管得許多,手中長鞭一揚,點點鞭影,鞭尖都指向他穴道,迫他撤身。

  但他可輕估了這老維人,莫果兒吾既然是西域大豪麻佳兒的老傭人,當然也懂得幾手武功,不然他們這莊子,要不是上上下下都有一手,怎敢自稱英雄莊?

  莫果兒吾也也曾隨老主人到過中原,高戰這一手純是平常武功,不過是逼他讓路而已,因此,他身子猛然一扭,競穿過了高戰的鞭影,一把抓住了馬緩。

  高戰見他身法奇特,倒有些像天山門下,不由大驚,但此時那顧著這許多,他雙腳一蹬,身形騰空而起。莫果兒吾哪料來人竟會棄馬而去,乾脆馬兒也不要了,身形猛地往裡便撲。

  只因他手中這匹奔馬,一時之中又停不住,放手去追,讓這大馬在莊中亂撞,也不是好玩的,因此,他只有放聲大叫。

  但高戰的身形是何等迅速,早已幾個箭步,竄進了庭園之中,他放眼一瞧,見有一處燈火通明,想來是那處有事。

  他不假思索,一擰身,便往那處撲去。

  這英雄莊裡的高手,想來已被辛叔叔全數吸引了過去!路上競沒有任何人來阻攔他。

  他不過三五步,已自到了廳堂之前。

  只見辛叔叔極莊重地立在廳堂中,背朝著自己,而面對著自己的一張躺床,上面斜斜地靠著一個老維人,想來就是曾名震西域的老英雄麻佳兒。

  麻佳兒聲名已久,不料自某次上天山之後,競思了半身不遂,饒是如此,只因他平日雖然固執些,但是只做忠義之事,因此西域群豪還是尊敬他。

  只聽麻佳兒怒容滿面,操著流利的漢語道:「老夫不入中原已四十年,你自稱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後,可有什麼證據呀?」

  高戰聞言大怒,但他正要飛身入廳,辛叔叔卻不慌不忙地往柱上一按,呼地一聲,佩劍已然出鞘。

  那一絲白光,在燈光之下,射出廳堂中眾人的驚疑之色,麻佳兒身邊的老僕巴桑,已將右手按刀柄上。

  辛捷環視眾人,當年豪氣,又在心中盤旋不已,他夷然笑了,抖手一彈,那劍尖在空中飛舞,劃出了七朵梅花,姿勢美妙已極。

  麻佳兒臉上流露出一股令人莫名的表情。

  巴桑卻失口驚呼道:「梅香神劍!」

  敢情他當年追隨麻佳兒人中原,曾目睹過七妙神君的風姿,此時乍然再遇,焉得不感慨系之感。

  辛捷大方地納劍入鞘,他仍是一派泱泱大家之風。

  麻佳兒勉力地挺起身子,朗聲道:「故人有後,辛大俠不愧為龍鳳之姿。」

  辛捷知他仍在點穿自己,他的輩份要高一輩,但辛捷又豈是斤斤計較這些的,他忙上前行了尊長之禮。

  麻佳兒這才呵呵大笑,一擺手道:「老夫嚮往中原已久,四十年前與令師會於華山之巔,自言天下武者,捨尊師之外,當推老夫了,不料今日方看有辛大俠這等人材。」

  廳堂中緊張的情形這才鬆懈下來。巴桑也悄悄地引身後退,不一會兒,自有許多侍女,供上各色果點。

  麻佳兒困居已久,便和辛捷話些當年與梅山民論證武功的經過,辛捷是有為而來,自然只得與他敷衍著。

  高戰卻不耐煩了,但此時又不能進去和辛叔叔見面,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他又聽到外面隱隱約約地有喧嘩聲,想是那莫果兒吾率著眾人在搜「怪客」——高戰自己。

  但那些維人可不敢到這廳堂附近來,所以高戰例樂得袖手旁觀,讓他們在外面翻天復地。

  忽然,他見到巴桑鬼鬼祟祟地往屋後走去,高戰只當是麻佳兒耍什麼鬼計來害辛叔叔,也悄悄地跟在他後面。

  巴桑像是怕別人跟蹤他,走起路來不但閃閃躲躲,而且不時回頭看看。他用腳尖走著,那山羊鬍子一翹一翹,煞是好玩。

  高戰見他那付模樣,又不像是英雄莊有什麼鬼計,倒像是這個老傢伙滿懷了鬼胎,他好奇心之大起,更不願輕易放過這幕好戲。

  他想:「反正辛叔叔和那麻佳兒在鬼扯著,還有的是時間,況且巴桑是這院子的總管,麻仁兒又下不得床,到那時候辛叔叔要走了,少不得巴桑這廝要權充司賓之禮,還怕他帶著我亂走怎地?」

  其實他完全是想的過了頭,因為巴桑根本不知道有人跟著他,只是急急地走著他的路。

  左轉右折地,他總算走到了一處破敗的圍牆,在月光之下,那牆兒更顯得古老凋敗。

  那牆上有一個長方形的及地大洞,想來原先是一扇大門,那四周的土磚上,還留著門框的遺跡。

  巴桑把頭探進洞裡,低聲用維吾爾語喚道:「小主人,小主人!」

  忽然,他受驚似地猛然一轉身,由他那轉體之間看去,此人武功不俗,不愧為名震西域的英雄莊的總管。

  在一片樹叢的陰影之中,也就是在破牆的轉角處,慢慢地踱出一個青年人,他面容在黑暗中不易看清,但他沉聲道:「巴桑,你有什麼事來報告?」

  巴桑單膝跪地,吻那人的袍角道:「小主人,感謝真主,事情有轉機了。」

  那年輕人想來是在極力按捺自己,但仍不免衝動道:「轉機,轉機!轉機又有什麼用,我母親已受了二十年的折磨,憑真主阿拉之名,我要報仇!」

  巴桑抱住他小主人的雙腿道:「你不能這樣做,老主人是你的父親。」

  那年青人極為激動,他指著那破牆道:「不錯,不錯,他是我的父親,但牆裡面鎖著的可是我的母親?他不配作我的父親,我要報仇!」

  巴桑惶恐地道:「願阿拉赦免你的罪,小主人,你受了漢人邪說的影響,母親不過是生你的工具,你的身體是屬於父親的!」

  青年人憤力一掙,雙腿脫出了巴桑的抱持道:「真主並不要我們不孝,巴桑,我痛恨他,因為他虐待我的母親,當我飄泊在外,每逢月明之夜,我都要向其主起願,誓為我母復仇!」

  他們一問一答,全用的是維語,高戰也弄不清楚,不過他看出巴桑是在哀求這年輕人,而這年輕人卻情緒衝動地拒絕了。

  巴桑想再開口,卻被他的小主人的表現地震驚了。

  只聽他放聲大笑,可是又有點像哭喊,他那衝動的聲音,在靜靜的夜裡,顯得特別響。

  高戰也覺察到,這青年人的內心正受著痛苦的煎熬,他回想到前些時,自己身中巨毒,冒死人地穴時的心情,也不亞於此人,因此他同情他了。

  那青年人笑聲方歇,抬頭遙望明月道:「巴桑,你猜媽媽怎麼說?」

  巴桑搖了搖頭,他是無話可說。

  年輕人的眼中閃過一脈晶瑩之光,這是情感昇華的象徵,但是一剎那間,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復到原來那股剛毅而漠然的眼色。

  他沉聲道:「當我要把媽媽身上的鐐銬弄斷的時候,她只是微歎了一口氣,對我輕輕地說道,阿不都拉,請不要如此,我已經習慣了。兒子,這是真主的意志,這是命嗎!」

  「巴桑,你說,你說這是命吧?」

  他的語氣忽然之間變的是如此的凌厲,使得巴桑惶恐了,他不知道如何說,在老小兩個主人之間,他是無可服從的。

  他悲聲道:「老主人,小主人,巴桑願真主保佑你們。」

  說著,他一拔鞘中彎刀,便往頸上劃去。

  高戰見了大驚。但阿不都拉的動作比巴桑更快,他右腳一揚,已踢去了巴桑手中的彎刀,他冷冷地彎下身子,拾起了彎刀。

  阿不都拉把手中的彎刀飛舞了兩下,對巴桑道:「他在哪裡?」

  巴桑低著頭,跪在當地,一言不發。

  阿不都拉怒道:「你當我找不到他麼?哼!你先留在這裡照管媽。」

  說著,氣沖沖地往巴桑原先來路走去。高戰忙低身於樹叢之中,這時也不管那巴桑了,卻暗暗跟隨著阿不都拉。

  這次又是一陣子亂轉,阿不都拉顯然地形上不如巴桑熟悉,多走了好些冤枉路;但不久之後,他也發覺廳堂那邊燈火通明,所以也快走近了,這時已能聽到麻佳兒粗獷的笑聲。

  高戰見到阿不都拉忽然止步,猶疑不決地走來走去,滿面悲痛之色,但也流露出多少矛盾的心情。

  高戰英明所以,等待有些不耐煩了。

  阿不都拉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刀背道:「父親,母親,父親,母親,天啊!……」

  他考慮了半響,開始恨恨地道:「他不過為了天山白婆婆點傷他,而禁錮媽媽,媽媽雖是白婆婆的表妹,但媽媽又從不練武,他憑什麼關她二十年,唉!罷!罷!我只要砍他一隻左臂就可以了。」

  他這段喃喃自語,卻用的是漢語,而且是標準的河南官話,高戰聽了不由大驚,「白婆婆,那不是金英師父嗎?怎麼和這麻佳兒幹上了?」

  高戰見事情愈來愈奇,心中驚慌不已,那維族青年好似主意既定,再不猶疑,便大踏步往前走去,這下高戰便暗暗注意他的身形,不料竟是少林身法,這下更使高戰吃驚不已了。

  他又聽得辛叔叔大聲道:「這本是老英雄的家事,我辛某自不敢多言,不過既受人之托,便不得不冒死陳言了。」

  高戰遙見麻佳兒圓瞪著虎眼,正在考慮著。

  阿不都拉卻面色變得蒼白,極痛苦地左拳緊握道:「辛捷?

  天啊!師父還是不讓我報仇!」

  高戰見他這種情形,心中已是明白了八成,想來他是少林門下,而辛叔叔是受了他長輩之托,趕來調解的。

  高戰不由對辛叔叔更加欽佩,因為他千里迢迢而來,不過是為了異族的一個青年,行快仗義。誠不愧為武林中的第一人。

  阿不都拉知道復仇已無望,他痛苦地把彎刀猛力一砍,砍在樹上,然後轉身急奔而去。

  廳堂裡英雄莊的眾人聞聲紛紛撲出,高戰吃了一驚,忙低身竄到另一堆樹叢中,相隔八九丈遠處。

  眾人把彎刀獻給麻佳兒,麻佳兒臉色猛然一寒。

  高戰見巴桑氣極敗壞地從破牆那方面跑了過來,他直衝人廳堂,便往麻佳兒面前一跪,細聲說了幾句。

  高戰意味到,一定是那年輕人作了什麼手腳,果然,麻佳兒大怒,兩手一撐,上半身竟支了起來,他大聲道:「多謝辛大俠的高義.,我那犬子已經把她搶走了。」

  當他提及阿不都拉時,他那極為頑酷的臉容,也不禁露出衝動的情感,顯然地他仍不能忘情於愛子。

  辛捷知道他內心的矛盾,但也愛莫能助,辛捷此刻是受了當年好友吳凌風之托,來排解吳的師侄的家事糾紛,只因麻佳兒生平只服七妙神君梅山民,所以辛捷是最適當的人選。

  高戰見辛叔叔已告辭了,他正想撲上前去,不料背後傳來一陣陣的腳步聲,傳來莫果兒吾的嗓子道:「這傢伙一定在附近,我就不信他是狐仙。」

  接著有一個年輕的維人間道:「什麼叫狐仙?」

  他們說的都是漢語,可見英雄莊中的人,大多都是見過世面的,像莫果兒吾,更曾身人中原。

  他們這一頓喧嚷,可使高戰難於出面了。

  另外一個年輕人道:「方纔那匹黃馬可真不錯,你拴在莊門口不怕被人偷了去?」

  原來那年輕人哼了一聲道:「有誰敢偷我們英雄莊的寶馬。」

  高戰聽得是在談論自己的座騎,心中大喜,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忙低身貼地一竄,只聽得不遠之處,有一個年青的維人小聲驚叫道:「有賊。」

  而莫果兒吾怒斥道:「別亂喊,老莊主在送客。。

  高戰偷回了馬兒,便跑到原先那山坳子裡,一干維人因麻佳兒在送客,而且那馬也不是英雄莊的,只得徒喚奈何。

  高戰知道英雄莊只有一條路,他便耐心地守候著。果然,不久之後,便見到月光下有一個瘦長的影子,如飛也似地移動了過來。

  高戰還未出聲,那人已到了小山前,他轉擊手距掌喚道:「戰兒!

  戰兒!」

  高戰大喜,自小山上撲到辛叔叔的身邊,他衝動極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辛捷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道:「你又長高了許多。」

  他拉著辛捷的手,繞過山腳,走進壩子道:「辛叔叔,大家都好?」

  辛叔叔頑皮地眨眨限道:「大家都好。尤其是她們更好。你剛才躲在大廳外偷偷摸摸干嗎?」

  高戰大為佩服,他適才小心已極,想不到仍為辛叔叔識破,高戰羞澀地扯開話題,他說:「對了,辛叔叔,你可要教我『大衍十式』才行。」

  辛捷明知故問地說道:「誰說的?」

  高戰抬頭傲然道:「是平凡上人說的。」

  辛捷回道:「啊!是平凡上人主動提出的嗎?」

  高戰這下傲氣全無,慌然道:「不,是姬蕾要他教我的?」

  辛捷故作不知道:「姬蕾又是誰?」

  高戰覺得自己有存心偷辛叔叔武藝之感,臉兒都脹得通紅,但他內心中卻渴望於得到『大衍十式,,因為他的長戟需要化這最上乘的劍招於其中。

  辛捷握住高戰的諄諄教道:「戰兒,學藝之道,首需尊心,你還要多加努力。」

  他見到高戰真是非常難過,心中也於心不忍,忙安慰而化解他心中的不快,便說道:「戰兒,我們到那邊去,我來教你『大衍十式。」

  高戰愛武心切,果然舒展了許多,忙跟他後面,良久,高戰說道:「辛叔叔,聽說這『大衍十式』的來源也很傳奇,是嗎?」

  辛捷微笑道:「戰兒,當初少林寺的藏經閣主持靈空撣師逃離少林時,他已參悟了少林絕傳的『布達三式』,後來靈空撣師在大戢島上成了平凡上人以後,他老人家更從這『布達三式』中蛻成『大衍十式』,是以當今世上除了平凡上人自己以外,懂得這套劍法的只有少林的孫大俠和我兩人而已——」

  高戰道:「那麼辛叔叔若是傳我劍法要不要先經過少林同意!」

  辛捷笑道:「莫說平凡上人已經同意,就是當初我跟他老人家學劍時,可並沒有師徒之名,是以這些臭規矩全可以不顧的啦高戰想到辛捷單劍退天煞星君的神威凜凜,不禁悠然神往,辛捷道:「以我和孫倚重孫大俠來說,這『大衍十式』中的真正精微之處,其實是孫大俠領悟得深些,可是我和孫大俠同時以這套劍法過起招來,你猜是誰強些?」

  高戰不答,卻問道:「辛捷叔叔您說孫大俠比您領悟得更深些,這個我可不信——」

  辛捷笑道:「這是事實,就這十式中起手之式『方生不息』來說罷,孫大俠一起手,就如日正中天,廣大宏博,自然有一種凜凜浩然之氣,這一點叫我辛捷再煉十年,功力再深十倍,也辦不到,戰兒,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高戰想了一想道:「我聽師父說過,最高深的武學除了功力招式之外,還有一種因人而異的靈氣,如果性情不同的人使將出來,雖然是同一招式,卻是迥然相異——」

  辛捷喜道:「好孩子,正是這道理,試想這大衍十式原是佛門中物,其中深奧之處除了武學上的秘境,還包含有佛學無上妙諦,孫大俠精研佛理,我卻生性跳脫,你想想看十年下來,究竟是誰領悟得深些?」

  高戰點頭道:「可是辛叔叔若是和他過招的話呢?」

  辛捷笑而不答,高戰聰明無比,喜道:「辛叔叔那是必勝無疑的了。」

  辛捷不正面回答,但笑道:「過招之際,那是招式功力經驗智慧的總決鬥,我不道佛學,有什麼打緊?」

  高戰喜道:「我以為當今天下除了平凡上人,大概沒人能用劍打敗辛叔叔的了。」

  辛捷瞧他那沾沾自喜的模樣,不禁莞然道:「那可不一定,奇人異士多的是哩。」

  高戰想起天竺所逢的金伯勝佛,那一種邪門的武功,可是偏又高強絕倫,不禁有同感地重重點了點頭。

  辛捷道:「當年在六盤山上一戰,我和孫大俠同時施出大衍卜式,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悟到這層道理,是以我不再專在大衍卜式的佛門高理中下功夫,而致力把虯枝劍式和大衍十式相輔相濟———」

  他停了一停繼續道:「到了近年,我的劍法愈變愈穩重,與當年凌厲飛揚之態大相迥異,這就是較進一層了。」

  高戰練就天池先天氣功,深得其中三味,他點頭道:「等到有一天,辛叔叔的劍法變到平樸若無的境界,那就無敵天下了。」

  辛捷道:「不錯,那時候說無敵天下倒未必。,至少天下再無人能擊敗我了。」

  高戰聽他說得極為平淡,而這平淡的話中卻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氣概,他心中不禁感到百般奮發。

  辛捷拔出了長劍,道一聲:「戰兒,看著我!」

  高戰知道這是畢生難遇的機緣,當下連忙凝神注目,只見辛捷一抖手,從大衍十式的第一招施起,每個變化,每個細節都用緩慢的動作明示出來。

  當年辛捷學這大衍十式時,平凡上人既沒有耐性,又沒有教人的經驗,他老人家只胡亂施了幾遍就算了事,有些該慢慢讓人看清楚的細節,他老人家也許還要賣弄流利,來個一氣呵成,是以辛捷只有強行記住,其中無數精妙之處,都是他在後來白刃交接的血鬥中參悟出來的,是以有許多地方的狡黔變招,連平凡上人自己都教不出來。

  這時辛捷一招一式把其中妙諦明示,高戰,高戰自然大佔便宜,他當年在天池大俠風柏楊手下學藝之時,也曾苦練過劍法,後來見了辛捷的劍法,才歎服天下武林競有這等神奇劍式,直到此刻他親身領悟了,他發覺那時他所歎服的地方在這劍式中不過是些皮毛,其中真正的精華『比之更要精奇百倍』!

  等到辛捷第三次施完,他停手來道:「戰兒,現在你靜靜把前後細節思索一遍,有問題的地方再問我。」

  高戰站在原地,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神情顯得有些木吶。

  實則那神巧奪天工的武林絕學正一招一式地流過他聰明的腦海。

  足足半個時辰,高戰叫道:「辛叔叔——」

  辛捷從石上站起身來,微笑道:「有什麼問題嗎?」

  高戰道:「當劍子從『急湍深潭』轉到『峰迴路轉』的時候,如果敵手退守的話,則『峰迴路轉』的下半招威力大放,但是如果敵手反進的話,應該怎麼樣呢?」

  辛捷心中暗讚,正要開口,高戰道:「我可不可以立刻改用『月雲潭影』的招式,而在劍尖發出左旋之勁?」

  辛捷驚叫一聲,呆了半晌,他喃喃自語:「天縱之才,天縱之才……」

  稱讚高戰天縱之才的不知有多人,但是被辛捷這天縱奇才稱讚的,高戰是第一人。

  辛捷道:「好孩子,這招真妙極了,當年我在伏虎山上被關中九豪圍攻,幾乎送了性命,那時我垂死躺在林中,才忽然領悟了這一變招,想不到你才學這劍法,就能臻此——」

  這就是高戰碰上好師父的益處了,辛捷這樣的仔細傳授,把自己一生在血肉拚殺中得到的珍貴秘訣一齊教給了高戰,高戰自是一日千里了。

  辛捷把劍擲給高戰,叫高戰從頭到尾演習幾遍,高戰練到第十遍上,辛捷叫了聲「停」,正色地道:「假以十年光陰,戰兒你必能登峰造極而超古人!」

  這時忽然輕輕笑聲傳了過來,高戰才聽見,只覺眼前一花,辛捷已經飄上大樹,那身法之快,直教高戰瞠目不知所措。

  但是辛捷卻躍將下來,奇怪地道:「沒有人!」

  高戰奇異地瞪了瞪眼,他不相信以辛捷方纔的身法,競有人能逃去,辛捷搖了搖頭道:「好罷,戰兒,今天就到此為止,咱們走罷。」

  他們才走出村子,驀然一聲怪笑,三條黑影如鬼魅一般擋在眼前,高戰沒有看清那三人,辛捷卻是一頓身形,停了下來,把高戰擋在身後。

  辛捷原是牽著高戰手的,這時高戰覺得辛捷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震驚了,不可一世的梅香神劍辛捷竟然緊張到這個地步辛捷一言不發,忽然側頭俏聲對高戰道:「戰兒,你要聽我一句話……」

  高戰道:「什麼?」

  他發覺辛捷的眼中有一種異樣的光芒,辛捷道:「我一亮劍,你就開始跑,拚命地跑,跑得愈遠愈好,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千萬不可回頭……」

  高戰已知他意,他的雙目中射出奇光,他昂然道:「不,我和辛叔叔一同上……」

  辛捷急道:「快走,聽我的話,十年後武林全靠你的……」

  高戰不料辛捷會說出這話來,他意識到前面那黑暗中鬼魅般的三人,必是不得了的高手,於是他問:「他們是誰?」

  辛捷俏聲道:「蠻荒三奇!」

  黑暗中那三人忽然裝模作樣地咦了一聲道:「咦,有人叫我們?」

  辛捷一推高戰,低喝聲:「戰兒,快!」

  他的右手已經按在劍柄上。

  這時候,忽然又是一聲輕笑傳來,辛捷斷定就是方才輕笑的那人,只覺跟前一花,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

  辛捷定目一看,大喜叫道:「無極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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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34:52

第十一章

辛捷的臉上從無比的緊張灰白中綻出一絲笑容,那是鬆弛的笑容,那是安慰的笑容。東海無極島主無恨生像一陣輕風一般突然降臨,那身形直讓人生飄然出塵的感覺。

  蠻荒三魔在這世上除了知道大戢島主的名頭外,旁的一概不知,他們雖然被無恨生這一手身法驚了一大跳,但是卻絲毫未減狂態地指著無恨生道:「晦,小伙子,你還是遠離是非之地好些。」

  十多年前,辛捷初逢無極島主時,就曾為他那看來只有三四十歲的年紀吃驚,如今辛捷已經從少年步入了中年,而無恨生依然是那翩翩儒生的模樣,一絲也沒有改變,難怪蠻荒三奇要叫他「小伙子」了。

  無限生微微冷曬了一聲,他揚了揚大袖道:「這三個老怪就是蠻荒三奇麼?」

  三奇中的老大喜孜孜的搶道:「不錯,想來你必是久聞咱們大名,如雷貫耳……」

  無恨生卻是臉色一沉,冷冷道:「難怪連大戢島那野和尚都要稱你們一聲妖怪了……」

  三奇齊聲怒吼道:「放屁,放屁,野和尚自己才是妖怪……」

  無恨生回首對辛捷低聲道:「你和他們動過手?」

  辛捷點了點頭,無恨生微皺眉頭道:「你如與其中一個單鬥,可有把握?」

  辛捷想了一想,微微搖了搖頭。

  無恨生深知辛捷之功力,見狀不由心中一緊,但他面上卻泰然笑道:「自從恆河三佛一戰於今,整整十多年不曾打過一場過癮的架了,捷兒,就憑這三個老妖怪能奈何咱們麼?」

  辛捷揚了揚手中梅香寶劍,朗然笑了一下,那笑聲中充滿了自信的豪氣。

  蠻荒三奇相顧望了一眼,然後由老大噴了兩聲道:「無極島主是什麼人呵?」

  老二接口道:「我怎麼知道!曉得他媽的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

  老三道:「反正是個二三流的低手就是了,你不瞧他方才躍下來的時候,身形飄浮,神氣不厚,想來不是個練童子功的另外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辛捷知道這三個老鬼又在玩他們動手以前的鬧劇了,他奇怪的是這三個老妖怪每次動手之前總是玩這一模一樣的把戲,而好像永遠不會玩厭似的。

  果然,笑聲還沒有完,那老二忽然一掌偷襲過來,出手又重又辣,令人心寒。

  辛捷方叫得一聲留神,那無極島主何等人物,早已身形一錯,不退反進地搶入三奇之中,身形之快,便是辛捷這等功力,也只能辨出一片模糊的身影。

  無恨生身形方起,已是雙掌飛出,同時單足盤繞一掃,一口氣攻了三個人,蠻荒三奇雖然個個身具蓋世奇功,但也沒有見過這等身法,無恨生喝道:「捷兒,你死纏一個!」

  辛捷梅香劍寒光閃出,一招「梅花三弄」指向三奇中的老二,他上次和三奇一戰,寶劍被搶出了手,這乃是梅香神劍成名以來從未受過之辱,這時他以一戰一,一上手就施出了渾生絕學。

  只見他雙足虛空一蕩,身子忽然巧妙無比地一轉,劍尖又到了敵人後方,這乃是小戢島主的不世絕藝「詰摩步法」,那蠻荒老怪如何識得,嚇得他怪叫了一聲,翻身倒退兩步。

  無恨生力敵二怪,只見他身法如風,一舉手投足,全是無極島主平生絕技,饒是蠻荒三奇個個有一身通天本領,此刻以二戰一,尤自被打了個手忙腳亂。

  只見無恨生掌出如山,身法卻是瀟灑無比,蠻荒三奇怎麼樣也不相信這「年輕後生」競似有百年以上的功力,三奇中老大打發了性,一口氣用勁打了五掌,只聽得五聲震耳暴響,無恨生毫不含糊地還了五掌!辛捷憑了一口銳氣,展開一身奇學,一時之間那蠻荒三奇中的老二隻省得見招破招,卻是無力施出他那一身怪異無比的絕技來搶攻。

  只見東海無極島主愈戰愈快,忽然哈哈長笑道:「捷兒,前兩百招瞧我打他,後兩百招半攻半守,五百招上就要看我挨打啦,到第千招上,你便拋身而退吧,索性把三個老妖都交給我,哈哈。」

  辛捷知道無極島主這番話全是屬實,這三個老怪功力深極,否則怎麼連大戢島主平凡上人都覺十分辣手?前兩百招,無恨生施出畢生絕學,對方雖是兩人,但是無根生所說的「瞧我打他」

  絕非戲言,第三百招上,那蠻荒二怪就透過一口氣來,那時自是攻守滲半,到第五百招上,無恨生便要居劣勢了,但是以無極島主之能耐,雖處下風,撐到千招上那是不成問題之事,至於到千招上叫辛捷退身,那便是說無極島主已經立下了死戰之心了。

  辛捷沒有回答,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才好,眼前形勢實是如此危急啊。

  這時候,戰場後方十丈左右,高戰正焦慮地呆立在那兒。

  當他被辛捷強制著逃開之時,他聽到無極島主陡臨的消息,於是他忍不住停下身來,等到雙方動上了手的時候,他便開始猶疑起來。

  他本想上去助戰,但是忽然他發現此時上去參戰不見得是聰明之舉。

  高戰天生俠膽義骨,碰上了這種情形,只知道挺身而出,這是第一次他發覺自己似乎不應該挺身而出……

  眼前的局勢十分明顯,五個數一數二的大高手在作殊死之鬥,尤其是那蠻荒三怪,這三個瘋瘋癲癲的老兒,碰上他們是沒有話可說的,因為他們殺人是不須要理由的。

  無恨生的話說得很明白,他能支持千招,千招之外,連辛捷他都要命令離開,可見此刻他若上去,那只是枉送性命而已,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這種高手交戰之中,絕不是說多一人便增加一分力量,功力相差太遠的人加入戰圍,只是拖手礙腳。

  事實上,高戰也低估了自己的功力,此刻他不自知,他已身具好幾門最上乘的功夫,絕不會如他想像中的那麼「拖手礙腳」。

  辛叔叔的話飄在他的耳邊:「快走,十年後武林全靠你……」

  辛捷年當英雄歲月,身具蓋世紀藝學,但是他毫不遲疑地願以生命掩護高戰逃走,如果辛捷因此送了命,那真是武林中的天大損失,但是在辛捷的心目中,顯然「高戰的逃走」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高戰不禁喃喃地道:「高戰啊,雖然你自己不那麼重視你的生命,但是你的生命在辛叔叔的心目中是何等重要啊……」

  我若冒然上去送死,豈不太傷了辛叔叔的一番心血?他又想到無恨生的話,無恨生叫辛捷在千招之上撤身而退,以無極島主武林泰斗的地位,卻願意以生命來換取辛捷的退走,這不是和辛叔叔叫自己快走的心理如出一轍?人類的愛心總是加倍地放在下一代的身上,也只因為這,人類才能世世代代地綿延,愈來愈長久,愈來愈興盛。

  高戰在內心中交戰中,那十丈外驚天動地的拚鬥,在他的眼前只是一些飛快飄動的影子。

  果然全如無極島主之言,五百招上,蠻荒三奇已佔上風,辛捷兀在全力搶攻,而無恨生卻是一斂掌勢,完全採取了守勢,他要以百年以上的苦修內力與這三個凶頑乖戾的魔頭苦拼,多一刻是一刻。

  匆匆百招又過,無恨生掌無虛發,招招先守後攻,以敵之勁還於敵,他清嘯一聲道:「捷兒,你畏懼麼?」

  辛捷一劍奮出,長笑道:「手握靈珠長奮筆,心開天籟不吹蕭,我這條命在死裡已經打過幾百個滾了,何懼之有?」

  他的笑聲驚動了高戰,高戰覺得熱血上湧,他一抖手,那長朗「卡」的一聲合了起來……

  若是當年辛捷處於高戰之地,他會立刻用聰明智慧把取捨之間衡量得清清楚楚,然後他會立刻放棄上前拚命的主意,而立刻先想盡一切辦法來挽救急局,高戰絕非不夠聰明,他也早想到這些,但是叫他此時獨自離開戰場,卻是萬萬不能,這不是別的緣因,只是兩人的個性大大不同。

  他只覺胸中那一團烈火愈燒愈盛,辛叔叔的話逐漸從腦海中淡化,於是他大叫一聲,抖起手中大戟,一躍而入戰圈!

  辛捷本來以為高戰已經遠去,這時忽然見他躍入,不禁跌足喝道:「戰兒你怎麼……」

  那蠻荒三奇何等功力,辛捷這一疏神,立刻被他穿隙而入,雙掌抹處,正是辛捷胸頭要穴。

  辛捷大吃一驚,待要回劍,已自不及,急切間只見他身體整個向下一橫,貼著地面一翻,左手中指插在地上,以一指之力支撐全身,右手健腕一翻,梅香寶劍如飛龍出岫,直刺敵足……

  那老怪變招詭奇無比,不知怎的一罷之間,雙掌硬硬給他扯低了數寸,右手五指從辛捷肩上拂過,辛捷只覺如同火烙,但他的腳踝布幅也被辛捷這一怪招削去一塊!老怪凶笑一聲,雙掌如飛地向倒在地上的辛捷打到,忽然之間,一件黑烏亮光的事物遞到眼前,他伸掌一格,心想好歹也要把它格上半空,那知「嘶」的一聲那重甸甸的玩意兒輕靈無比地翻了一個身,所指之處,正是他的「奚白」穴。

  他咦了一聲,轉身一看,正是高戰手中的鐵戟。

  那日蠻荒三奇在少林寺前曾和高戰碰了一掌,此時一看又是他,不禁勃然大怒,呼呼兩掌便向高戰打去……

  這兩掌力道強勁已極,便是辛捷也不敢硬行招架,高戰如何能敵,但是他心中明白,只要自己一遲,那麼對方更厲害的殺手必然源源而至,急切之間,只見他雙眉一軒,那鐵戟一送一抖,硬生生地迎了上去。

  辛捷大叫道:「戰兒,不可造次……」

  但是高戰的鐵戟一卷之間,那老怪的掌力竟然被攪開一個破洞,大朝長驅而入……

  老怪和辛捷同時咦了一聲,同時老怪雙掌連發,又是幾掌劈出,只見高戰長戟一橫,身形陡然有如瘋虎一般猛迎而上,那鐵戟在他手中登時像是輕了一半一般,有如狂風掃落葉一般向老怪捲去。

  辛捷乃是一代武學大師,他看了三招,已看出端倪,高戰似瘋狂亂掃,其實那朝飛舞之間變化萬千,輕靈已級,而且招招神妙無比,那等沉重的鐵戟,竟使出比劍子還要靈活的招式,饒是辛捷兼通天下奇學,也不禁暗暗稱奇。

  那老怪接了數招,猛然心中想起一個人來,不禁恍然大悟,當下氣得哇哇怪叫,吼道:「好哇,好哇,老大,恆河三佛也和咱們作對啦,你說氣不氣人?」

  原來高戰此時一急之下,使出了金伯勝佛所授的天竺杖法,這套杖法專門力破強勁,在高戰天池先天氣功運足之下,端的是威勢驚人,那老怪一連發了十多掌,都被高戰一一破去!但是蠻荒三奇是何等人物,他們三人被平凡上人用計困在石洞中,數十年來便以切磋武學打發日子,以這三個古怪凶殘的傢伙,自然會創出無數狠辣厲害的招式,這時略一定神,已知天竺杖法道理所在,當下不再枉發強勁,卻是雙掌一左一右發出一股不同向的旋勁!三招一過,高戰猛覺自己身不由己地向前跨了一步,他自己還不覺得,辛捷已大叫道:「戰兒,快使千斤錘!」

  高戰猛然醒覺,但是腳下忽被一種古怪力道一推,使他不得不再跨前一步,同時猛覺頂上風起,一股力道如泰山壓頂般擊了下來。

  高戰作夢也料不到世上竟有這等怪異的力道,辛捷大叫一聲,身劍合一飛來挽救,但是突然之間,高戰的長戟極其曼妙地一翻,戟尖如閃電般當空一劃,霎時一股漩渦的力道騰躍而出,那老怪千斤掌力從高戰兩旁飛過,而高戰卻是一毫未損。

  辛捷喜極叫出:「戰兒,好一招『方生不息』!」

  高戰這才醒悟原來自己方才施出的正是『大衍十式』的首式『方生不息』,他仔細回味那由天竺杖法一轉而入『方生不息』的一剎那……

  只此一回味,從此高戰便脫離了二流的束縛而晉身第一流的身手!高戰身兼各家絕學,那許多絕藝都是不分軒輊的不世秘傳,任何人只要精其一項就足以成名武林,但是高戰雖然兼得數者,卻沒有能夠融會貫通,當他使天竺杖法時,便只知天竺杖法,其他的一概想不到,這時他被蠻荒三怪迫得急切應變,把『大衍十式』和『天竺杖法』一連,就這麼一連,從此天下又多了個一流的高手!蠻荒三奇中的老二身具何等功力,當日在少林寺中,一掌沒有把高戰震倒,已使他深覺奇怪,而這時一接觸之下,只覺這少年那根微帶彎曲的烏黑大戟上透出深不可測的潛力,這種驚人的潛力不僅出他意料,便是高戰自己也是糊里糊塗,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功力已到達如此精深的地步了。

  只見他戟出如斧,卻又輕靈如劍,天竺神杖和大衍十式漸漸在他那黑沉沉的朗桿中乳水相融:辛捷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俊美的臉上閃出一個溫馨的微笑,當他在小戢島上一夜之間變為一流高手時,那心情也正和此時的高戰一樣。

  那邊世外三仙之末的無極島主正用他深厚的內力與其他兩怪膠纏著,雖然他處在苦戰的下風中,但是他那每一招每一式的精奇神妙,都迫使兩怪無暇分身。

  辛捷看到高戰從天竺杖法的最後一招一變而再為「方生不息」,高戰紅潤的臉上露出異樣的光采,辛捷輕噓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一套驚世駭俗的武功已經大成,於是他略一跨步,身形如乳燕一般飄向左邊,一科長劍,加入了無極島主的戰圈。

  無極島主在激戰之中陡覺掌上壓力一輕,他瞧都不瞧就知道是辛捷到了,只見他精神一凜,簍時易守為攻,使出了「玉玄歸真」的至高功夫。

  在無恨生雪一般白的雙掌下發出呼呼的掌聲中,不時夾著一陣陣「嘶嘶」怪響,那正是無極島主所發出驚世駭俗的「拂穴」

  神技,辛捷一劍翻騰,把大衍十式和梅山民的虯技劍法融為一體,足下是小戟島主的詰摩步法,加上高戰那威風澳凜的天竺杖法,一時之間,方寸之地,幾乎全武林中最高深的絕學全部出現,蔚為奇觀:無恨生知道此時雖然局勢好轉,但最重要的是他必須在百招之內將對手打倒,因為高戰武功雖強,只怕仍難支持到百招之外!就在此時,那蠻荒三奇中的老三忽然雙掌把辛捷長劍一封,猛可左手向後一揚,辛捷大叫一聲「戰兒,小心……」

  那一把星點暗器去勢好快,辛捷叫得雖快,那暗器已到了高戰背心前,正在危急之際,猛然樹叢上一聲冷笑,一張厚毛毯從空而降,那張毛毯好不古怪,竟如有個鐵架繃緊的一般,方方正正的落了下來,正好碰上那一把暗器,一齊落在地上。

  蠻荒三奇一看那毛毯,臉色齊變,三人一齊抬頭看了看天,老二叫道:「老大,咱們多糊塗,約會時間到啦,你看人家來催啦……」

  老大怪叫一聲道:「快走!」

  刷的一聲,三個怪物一齊向樹叢上躍去,剩下場中三人不禁怔了一怔,三人不約而同向樹叢竄去,無極島主站得最遠,但他與辛捷一齊上了樹梢,等到高戰躍上來,只見遠處那人跑得只剩下一點灰影了。

  他轉首望了望辛捷,只見辛捷臉上露出茫然之色,再望向無極島主,卻見他白皙的臉頰上掛著一個欣然的微笑。他輕聲問道:「是誰?……」

  無恨生哈哈大笑道:「你自己瞧啊……」

  說著他指了指落在地上的那張毛毯兒。

  高戰低頭一看,只見那白色的毛毯上,用黑線織繡了一棵柏樹,一棵楊樹。

  他大叫一聲:「師父!師父……」

  說著他再也顧不得一切,踴身一躍,倒提看大戟就向前飛追而去……

  辛捷叫到:「戰兒,慢著……」

  而高戰早已如一陣旋風一般跑出十多丈,辛捷望著地上的毛毯,側首道:「風柏楊?」

  無恨生的雙目發出一陣奇光,然後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辛捷把梅香寶劍插入了劍鞘,他驚問道:「難道是風大俠和這三個老妖結了樑子?」

  無恨生道:「那還用說?風老兒豪氣如山,竟然挑上這三個老怪。」

  辛捷道:「我們快去……」

  無恨生點了點頭道:「不到必要時,咱們不要動手。」

  「師父!師父——」

  高戰渾忘了一切,驟然碰上了離別經年的師父,待自己如親子的師父,他飛快地疾奔著,那枝又粗又長的鐵戟在他飛快的移動中顯得一點也不笨重。

  遠遠,他望見月光下站著白髮皤皤的邊塞大俠,對面站著的就是蠻荒三奇。

  他如一隻大鳥一般從曠場上空飛過,輕靈無比地落在邊塞大俠風柏楊的身旁,他急切地喊道:「師父……」

  風柏楊的嘴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然而那微笑在一霎時中隱沒了,他的雙目中只射出冷峻而凜然的光芒,落在對面的蠻荒三奇身上。

  蠻荒三奇各自相互望了一眼,然後由老大眨眨眼,表示開始再次玩他們那套老把戲。

  果然,那老二嚥了一下口水,擠眉弄眼地道:「咦,這白鬍子老人是什麼人呀?」

  老三接道:「聽說叫什麼風什麼的……」

  老大道:「咦?什麼瘋?羊癲瘋麼?」

  接著三人捧腹大笑。高戰見他們又是這套老把戲,不禁覺得討厭已極,正要說話,風柏楊冷冷道:「三位有什麼話只管交待下來吧,我風柏楊依諾來啦……」

  那三人停了笑聲,相對望了一眼,老大道:「那天在烏露河邊把那漁夫救走的可是你?」

  「不錯,是又怎地?」

  老大氣得扯住鬍子跳腳大罵道:「咦,咦,老二呀,還不快與我把這老兒打殺,他…… 竟敢……竟敢頂撞我!」

  他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怒氣膺胸,忍無可忍。

  風柏楊冷冷道:「敢問那漁夫一絲武藝不懂,三位為何要取他性命?」

  老大怒道:「這又管你什麼事啦?」

  風柏楊道:「你可知道什麼叫著『人間正義』四字?」

  老大偏頭想了想,忽然發怒道:「老二老三咱們殺他。」

  高戰堅持著鐵戟,牢牢瞪著場中,忽然之間,他感覺到腳上有一人在輕輕扯他褲腳,這不禁使他大吃一驚,他連忙低首一看,只見腳旁草木叢中伸出一隻怪手,在地上寫著:「有一事要你幫忙……」

  高戰不禁奇道:「什麼?」

  那隻手飛快地寫道:「聲音輕一點。」

  高戰果然壓低了聲音道:「什麼?」

  那隻手流利無比地把地上字跡擦去,又寫道:「那麼你快過來。」

  高戰禁不住好奇心,終於退了一步,那只怪手扯住他的褲腳用力往裡拉,一直退了四五步,他已立身在長及半腰的奇草異木之中,只見一顆光頭一閃,一個人呼地站了起來,高戰一看之下,不禁又驚又喜,原來那人竟是大戢島主平凡上人。

  高戰叫道「老前輩可好……」

  平凡上人怒道:「叫你聲音小一點,你沒有聽見麼?」

  高戰嚇了一跳,輕聲道:「老前輩怎麼跑到這兒來啦?」

  平凡上人道:「有一樁事你可肯替我老人家辦一辦?」

  高戰道:「有什麼事前輩只管吩咐就是,只是眼下那蠻荒三奇正在和師父拚鬥……」

  平凡上人喜道:「那你是答應了?放心,放心,你師父功夫厲害得緊,一時三刻絕不會被三個妖怪打死的……」

  高戰道:「晚輩以為還是先待師父打勝了,咱們再一齊去平凡上人臉色一板,搖頭道:「不成,不成,現在你就要去辦。」

  高戰只得道:「那是什麼事?」

  平凡上人搔了搔光頭道:「那邊大約半里之外,有一個白髮老婆娘正火速往這邊趕來,你去替我攔一攔……」

  高戰奇道:「攔阻她作甚……」

  平凡上人打斷道:「你告訴她我老人家到小戢島去了。」

  高戰更奇道:「到小戢島去了?」

  平凡上人得意地道:「不錯,騙她多走一點冤枉路。」

  高戰冰雪聰明,他問道:「她要追你老人家?為什麼?」

  平凡上人道:「不錯,這老婆娘難惹的緊,我老人家不過拿了她一罈陳年老酒,她就從塔木克一直追到這裡——」

  高戰忍笑道:「那麼你老人家還給她不就得啦——」

  平凡上人神秘地一笑道:「莫說那罈老酒老早入了我老人家的肚皮,便是還在身上也萬萬不能還給她啊——」

  高戰道:「為什麼?」

  平凡上人脫口道:「凡是作賊的若是把贓物退了回去,那麼他下一次便會倒霉運的……。」

  他說到這裡,發覺如此說法大為不妥,連忙住口,反倒怒容對著高戰叫道:「嗅,你要管這許多幹麼?叫你去你便去就是啦。」

  高戰吃了一驚,脫口道:「你為什麼自己不去?」

  平凡上人臉上露出百般窘態,支吾了半天才道:「我……我老人家發誓不與女人打交道……。」

  高戰道:「那我師父怎麼辦……」

  平凡上人忽然一蹲身軀,藏在長草之中,悄聲急道:「那婆娘已經來啦,你快去,快去,以後有好處給你,絕不食言……」

  高戰被他一推,不由自主地走向前去,只覺眼前一花,一個身軀陡然停在他面前。

  高戰定睛一看,只見來人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太婆,身上穿得不倫不類,倒有三分像個市井中的瘋婆。

  那老太婆瞪著一雙精光閃閃地眼睛望著高戰,高戰一時不知所措,心想不管怎樣,先行個禮再說,當下欠頭道:「姥姥請了。」

  那老太婆點了點頭。尖聲道:「少年,你可看見一個身穿灰袍的老和尚,臉上總是笑笑的,像是心中有無限喜事一般……」

  高戰不善扯謊,當下怔了一怔,只好胡亂道:那……那老和尚長得什麼樣子?」

  老婆子想了想道:「長得圓面大耳,倒也蠻有福氣的模樣。」

  平凡上人躲在長草中,聽得心花怒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高戰只得道:「看見過,是有這麼一個人……」

  老婆子大喜道:「他向哪個方向去啦?」

  高戰強自鎮靜道:「他……他……我聽他自言自語說到什麼……小戢島去了……」

  白髮婆婆奇道:「小戢島……?」

  高戰道:「不錯……是小戢島……」

  白髮老太婆側頭想了一想,忽然面如寒霜地道:「小子,你想唬誰?」

  高戰吃了一驚,原先要他說謊騙人,他覺得十分為難,這時老婆子厲顏一問,他又倒鎮定下來,侃侃道:「你老不信便算啦。

  我何必要唬你?」

  白髮婆婆一言不發,怒目瞪了高戰一眼道:「可是那老和尚喚你來騙我的?快說!」

  高戰索性聳了聳肩,不再回答。

  白髮婆婆沒有說話,卻突然伸手一掌向高戰肩頭拍到,高戰只覺她掌出如風,又快又強,連忙錯身一閃,退了半步。

  白髮婆婆呼的一掌落了個空,她雙眉倒豎,大喝道:「好小於,果然是會武的,你叫什麼名字?」

  高戰道:「小可高戰」

  老婆子道:「高戰?你就是高戰?」

  那口氣倒像是與高戰是舊識似的,高戰不禁一愕,那老婆子已經開始連珠炮一般地喝罵起來:「哼!原來你就是高戰,你這沒有良心的小傢伙,我徒兒天人一般的人物、一心一意愛上你,你倒像稀鬆平常的樣子……」

  高戰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咦,咦,怎麼罵到我的頭上來啦……」

  但他仍是聰明絕頂之人,靈極一動,脫口叫道:「你……前輩可是白婆婆?」

  那老太婆瞪眼道:「不錯,你敢怎樣?」

  高戰不知她所指,一時膛目結舌。

  白婆婆道:「我徒兒那一點不好?她把最心愛的千里鏡送你,陪你涉水越嶺,你這臭小子竟不當回事似的……」

  高戰喜道:「英弟和前輩可在一起?」

  白婆婆搖首罵道:「我老老實實警告你,體這小子若是敢三心兩意,瞧我白婆婆不宰了你!」

  罵完便向東飛身而去,高戰心想英弟必已回天山白婆婆家去了,這白婆婆一番責罵,使他低首良久。

  「哈哈哈哈,今番醜婆子中計去也。」

  平凡上人光頭一閃,從長草叢中鑽了出來,喜不自勝地向高戰連翹大姆指,高戰望了他一眼,他得意非凡地道:「這醜婆子的怪脾氣必然會追到小戢島去的,哈哈,那臭尼姑又是好惹的麼?哈哈……」

  高戰知他所說的臭尼姑乃是指小戢島主慧大師,他神智一爽,連忙一扯平凡上人,飛奔回原處,只見——場中早已打得不可開交,那荒蠻三奇一面打一面嘻笑怒罵,邊塞大俠風柏楊施出關東武林絕學,一招一式沉著應戰,那蠻荒三奇功力駭人,又是每戰必是三人齊上,風大快縱有通天之能,也被打得漸漸手慌腳忙,高戰一急之下,就要湧身而入——忽然之間,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他微微一怔,便知是平凡上人,他急道:「上人,放開我——」

  平凡上人卻是動也不動,他奮力一掙,平凡上人似乎沒有料到他功力精進如此,被他一掙而脫,但是高戰但覺眼前一花,平凡上人大袖一拂,又扣住了他山井穴,只見平凡上人笑嘻嘻地道:「怎樣?我這手比那無恨生的拂穴如何!」

  高戰一聽此言,心知原來這老和尚早就伏在近旁了,方才無極島主辛捷和自己三人力戰的情形必然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心想雙方六個人,這許多高手競沒有一個人發覺到平凡上人的來到。

  這人的輕功真到了超凡入聖的地步了。

  他急道:「上人,放開我去救……」

  平凡上人笑道:「不要急,你瞧那邊,自然有人會出來——」

  他話聲方了,果然對面一聲大喝,跳出兩個人來,高戰定目一看,原來是無極島主和辛捷。

  那三個老怪不由自主一齊停了手,那無恨生的功力和辛捷的劍法他們是領教過的,再加上風柏楊,這一來三個老怪付度可不見得就吃得著便宜了。

  這時候平凡上人悄悄對高戰道:「你守在這兒,待會那三個老鬼向你這邊沖,你便讓開放他們去。」

  高戰道:「怎麼?」

  平凡上人眨眨眼睛道:「山人自有妙計。」

  說罷便一溜眼向後路出不見了。

  還不過一會見兒,左面一聲哇哇怪叫,平凡上人又鑽了出來,他一跳進來便指著三奇罵道:「你們這三個老不死的,被我老人家關了幾十年,難道還覺得不夠勁麼?」

  那蠻荒三奇一聽那破鑼一般的聲音,心中便是一緊,接著又是一沉,三人雖然恨他人骨,但是在這般情形下,說什麼也沒辦法找他算帳了。

  老大冷冷哼了一聲道:「靈空禿驢,要動手麼?你旁邊的朋友們幫不幫手啊1」

  他原想激一下,哪知平凡上人嘻嘻道:「這是人家的事,我可管不著,喂,辛捷,我若和這三個老妖打架,你幫不幫忙?」

  辛捷瞧他一邊講一邊擠眉弄眼,早知他意,便大聲答道:「對這等妖人,大夥兒都要上!」

  平凡上人聳聳肩,攤開兩手道:「你瞧,這是人家的意思。

  我可沒辦法。」

  那蠻荒三奇心意早通,,一面說話,一面三人忽然同時大喝一聲,同時鼓足內力發出一掌,直向平凡上人偷襲過去。

  這三人同時聯手發招,端的是非同小可,平凡上人大叫一聲「不好」,一溜煙就躲到無恨生的背後,那蠻荒三奇委實有一身不可思議的奇功,只聞得三人骨節一陣暴響,那股驚天動地的掌風竟然轉彎向無恨生襲來,無恨生正待閃開,忽然聽到背後平凡上人低聲喝道:「出掌!不要躲!」

  接著一隻手掌搭在自己背宮大穴上,一股暖熱揚攫的熱流從背後宮穴傳了進來,他頓時會意,猛吸一口真氣,以十成功力拍出一掌!

  東海無極島主何等功力,再加平凡上人這手「移花接木」的佛門奇功,把自己的功力借入無恨生體力,這一掌拍出,不諦集大戢島主功力之大成,只聽得震天價一聲巨震,狂飆捲起丈,那蠻荒三奇只覺臂上震如山崩,同時看那無恨生,卻是穩然立在原地!這一硬碰之下,倒底是無恨生和平凡上人吃了虧,但是兩人卻都作出漫不在乎的樣子,是以在表面上看來,倒像是旗鼓相當,而從蠻荒三奇的方位看來,只看到無恨生出掌,卻沒有看到平凡上人相助,他們只道是無恨生一掌之力厲害無比,不禁面面相觀,駭得說不出話來。

  老大低聲道:「你小子原來方才並沒有施出全力——」

  老二道:「這架是打不成的了。」

  老三道:「我瞧還是開溜吧!」

  這三位老兄那還省得什麼江湖規矩,說逃就逃,毫不含糊,一聲呼嘯,一齊往高戰那邊衝了過來,高戰想起平凡上入的吩咐,連忙側身一讓,那三人一躍而過,飛奔而出。

  蠻荒三奇跑不出數十丈,忽然前面左右兩棵大樹上綁著一根樹皮搓成的粗繩,橫攔在路中,那老大脾氣暴燥之極,明明可以一躍而過,他卻舉掌一劈,「啪」的一聲,繩索被他壁斷。

  只聽得平凡上人叫聲:「妙啊!」

  接著「嘩啦」一聲巨響,側面山上一塊龐然巨石滾將下來,端端正正地壓向蠻荒三奇的腦袋。

  那巨石又扁又寬,當頭壓將下來,少說也有一丈方圓在它籠罩之下,那蠻荒三奇再厲害,也無法逃避得開……

  平凡上人好不得意,那石頭還在半空中,他早已笑得直不起腰來,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那石塊落在地上,硬生生在地上壓下一個大坑,可是平凡上人再也不笑了,因為他看見那巨石離地僅有三尺時,蠻荒三奇三個妖怪忽然貼著地面飛竄出去,那身法當真是古今奇觀:他勉強幹笑數聲,咳嗽道:「哼,想不到這三個老鬼腳下倒賊滑。」

  說著不停地搔抓光頭,他打了兩個轉兒,覺得十分沒有面子,便道:「留在這裡也沒有意思,我老人家可要走了。」

  說著拍了拍衣袖,猛可飛身而起,說走就走,無恨生哈哈大笑了一聲,對辛捷道:「我還有點事要辦。」轉身對風柏楊道:「風兄別來無蒜,大慰吾懷,幾時務請到敝居去盤桓一些日子。」

  風拍楊和他可謂不打不相識,他摸了摸白髯,長揖道:「別來經年,島主風采依舊,世外三仙真乃神仙中人,風某高攀了。」

  無恨生還了一揖道:「風兄過獎了。」

  他生性豪邁,也不多作謙遜,向高戰點了點頭,便如飛而去。

  .—高戰抓住了師父的手,風柏楊慈祥地摸著高戰的肩膀,過了好半天,他才道:「戰兒,你隨辛大俠回中原去吧,師父還有急事……」

  高戰叫道:「什麼?師父您又要走?」

  風拍楊道:「我和天煞星君的事還沒有了哩。」

  高戰好不容易重逢親若父親的思師,可是立刻又得離別.他不禁呆住了。

  一風拍楊緊抓住了愛徒的雙手,他慈祥地道:「孩子,讓我仔細瞧瞧你,你又長大許多啦……。」

  這句話使高戰記起父親臨終時所說的話,他帶著極端異樣的心情抬起頭來,月光中他發現師父的眼眶中也滾著淚水。

  於是,天亮了……。

  且說辛捷高戰趕回中原,高戰心中忐忑不安,他心中儘是思量著回到中原不知如何向姬蕾解釋,而且姬蕾這半年多也不知在何處飄泊,她嬌生慣養,如何能在江湖上胡混吃苦。

  高戰愈想愈是心亂,辛捷眼看身邊這個少年人似乎心事沉沉,對於日前一場惡戰只言不提,好像存著大難題一樣。辛捷是過來人,當年也是在情海中打過滾的人物,對於這種少年情懷,自是瞭若指掌,他知高戰定是為情所擾,心想這種事外人就是親若父母,也未必能進言勸說,最好的方法莫如讓他自己去覺語,是以一直微笑不語。

  兩人又趕了幾天,已進甘肅境內,高戰實在忍不住,開口問道:「辛叔叔,小侄有…… 有一事請教。」

  他結結巴巴說著,臉色突然漲得通紅,辛捷笑道:「高賢侄,你怎麼變得客氣起來?」

  他一向喚高戰為戰兒,這時見高戰文縐縐說著,心中不由暗暗好笑、故意裝得很正經的樣子。

  高戰扭捏了半天,才道:「辛叔叔,你怎麼……怎麼知道我蕾…姬蕾的?」

  辛捷裝著不解道:「姬蕾是誰啊?我不曾聽說過。」

  高戰大窘,半晌才搭汕道:「平凡上人,他老人家很是喜歡姬蕾,我……我聽辛叔叔的口氣,好像認得她似的。」

  辛捷哦了一聲道:「姬蕾原來就是那小姑娘,你不提起我倒是忘記了,我來天山時,遇著平凡上人,他還叮囑我叫我去找一個姓姬的小女孩,上人照她的法子去培植果樹,全死光啦!上人吃飯的東西失去了,一定要找她賠償的1」

  高戰急道:「辛叔叔,你可碰著她麼?」

  辛捷神秘笑道:「碰倒是沒有碰著,只是這幾個月來,江湖上傳聞著一男一女,男的既英俊,武功又高,女的機智百出,專門和惡吏劣紳作對,前幾個月在保定府就鬧下了一樁天大的案子,把知府給殺了。」

  高戰心內好奇,他不知道辛叔叔說這個幹麼?辛捷又道:「那女的有人見過,竟是一個弱不經風的美女子,江湖上武藝高強的女子多的是,原來並不足奇,只是,只是……」

  他說到這裡,忽然俯身拾起一個石於,右手一圈一彈,嗤嗤破空而去,「碰」的一聲,從前面樹上跌下一個衲衣百結的乞丐。

  辛捷緩步上前,高戰緊跟在後,耳聽四方謹防暗算,辛捷伸手拍開那人穴道,溫聲道:「閣下可是丐幫的?在下辛捷得罪了。」

  高戰定睛一看失聲道:「你……閣下原來東關中六義楊大俠,楊宜中。」

  他上次在古剎中見著丐幫開壇,是以認得楊宜中,那人風塵僕僕,站起身來翻身便向辛捷拜倒道:「辛大俠,高大俠,請……請……丐幫……丐幫……」

  他神情激動,竟是語不成句。辛捷心中一凜,知道丐幫遇事、一向不向別人求援、這時竟派人向自己求救、事態一定嚴重萬分。

  高戰惦念師兄,也是焦急萬分,那丐幫關中六義老大楊宜中悲聲道:「天地會乘著…… 乘著我幫中空虛,幫主去渭河調查幫務之時。傾巢而出,一夜之間,我幫弟子死傷五六十人,二大護法,八大弟子死了一半,其他也被獨門暗器所傷,毒性漫延辛捷不待他說完,沉聲問道:「金老大怎樣了?」

  楊宜中悲聲道:「金老……金老受了敵人一掌,已經傷重仙去了。」

  辛捷臉色大變,一跺腳,喃喃道:「天地會,天地會……」

  楊宜中道:「金老也沒有白死,他一個人抵住天地會四大高手,用陰風爪硬生生把天地會二大壇主手臂給抓下來。」

  辛捷抬頭望天,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楊宜中的話,秋風肅殺,歸鴉齊鳴,在一剎那間,金老大在那正直粗獷的面容從他腦中閃過了幾千遍,那豪邁的笑聲,充滿了前不見古人的豪氣,現在是永遠聽不見的了,永遠聽不見了。

  他長歎一口氣,抬起陷下的腳來,高戰見地上深深印了個寸許深的腳印,不禁暗暗昨舌。辛捷喃喃道:「我一念之仁,卻替丐幫惹下大禍,看來惡人難渡,凌風弟勸我少積殺孽,這是可能的嗎?」

  他對天說著,似乎是說給自己聽,半晌才道:「楊大俠先行一步,兄弟一定就來。」

  楊宜中在江湖上闖了幾十年,他深知以辛捷之能,只要他出馬,天大的難題,也會迎刃而解,當下喜容滿臉道:「就請大俠直接趕往五台山丐幫大壇,小的這就先去,只怕還要落在大俠之後哩!」

  辛捷微微一笑,暗付這人甚是機智,激自己兼程趕去,楊宜中又道:「剛才聽敝幫弟子傳言,李幫主今日便歸大壇,幫主一回,丐幫弟子一定會精神大振?上次天地會人多勢眾,我幫眼看就要覆沒,正在危急之時,忽然來了一男一女二個蒙面人助陣,那男的劍法凌厲無比,對方好幾個高手圍攻他,他看看不敵,忽然施出一招精妙絕倫的招式,小的很慚愧,連看卻沒看清是怎麼出招,敵人四支長劍便被齊腰切斷哪。」

  辛捷問道:「那女的可是一個使峨眉刺的小姑娘?」

  楊宜中道:「正是,正是,天地會首領無敵掌見那蒙面人一施出這招,嚇得面無人色,呼嘯一聲。便率眾離去,揚言半月之後再上五台和敝幫決戰。」

  高戰聽得好生懷疑,他想辛叔叔適才所說的一男一女之事,定然和自己有關係,這時楊宜中又說那女的施的是峨眉刺,他天性穎悟無比,不然以辛捷之資,怎會稱許他為天縱之材?當下略一推想,立刻想到那少女的多半就是自己心上人姬蕾,只是和她一起的男子,不知是誰人。姬蕾天性高傲,一般江湖上的少年男子她是不屑一顧的,這人竟能和姬蕾在一起同出同進,照楊宜中說來武功又高,應該定然有些真才實學了。

  高戰想到這裡,不由心底一痛,暗自付道:「我中了劇毒,這才去天竺醫治,蕾妹定是氣我不顧於她,這便和那少年男子交遊,這誤會太深,不知如何解釋呢?」

  他心中轉了好幾個念頭,辛捷觀看他的臉色,已經瞭然於胸,那楊宜中向兩入長揖而別,辛捷和聲道:「戰兒,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高戰驀然從沉思中回轉神來,辛捷道:「戰兒,林汶林姑娘天性溫柔,心地善良,走遍天下也難找出第二個,你說是嗎?」

  高戰不知他說此幹麼,怔怔為所著,辛捷又道:「你辛嬸嬸想收她做徒兒,她對你甚是癡情,這樣美貌的姑娘,偏又這樣好人品,戰兒你福氣不小啊!」

  高戰訕訕道:「辛叔叔……」

  辛捷接口道:「你辛嬸嬸愛她愛得不得了,辛嬸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虧待了林姑娘,她可要不依的。」

  高戰聽得惶然莫名,辛捷和聲道:「我知道你心中定然喜歡姓姬的小姑娘,我雖沒有見著姓姬的女孩子,想來定是萬分的惹人憐愛的,戰兒,她既然和別的男子交遊,你正好和她分手,在我家中還有一個千嬌百媚溫柔可愛的女孩,在一心一意等著你愛她哩!」

  高戰心如刀割,辛叔叔這麼一說,更證實那女孩子就是姬蕾,他天性雖然豁達,可是對姬蕾情愛已深,此時胸內妒忌,憤怒,自傷,自憐的情緒一齊湧了上來,只覺天地狹窄若斯,自己竟然沒有立身之處。

  辛捷正色道:「戰兒,你辛叔叔當年少年心性,到處留情,後來幾乎弄成無法彌補之大恨。你天性淳厚,更易感情用事,你可得仔細想想。」

  高戰默然聽著,辛捷柔聲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戰兒,你全心全意去愛的人,競然會棄你而去,你心中一定又是氣憤又是痛苦,可是與其將來你愛著姬姑娘,又不捨林汶,到不如乘這機會解決。」

  高戰忽然堅毅地道:「辛叔叔,姬姑娘不是那種人,她……

  她……心地好,雖然有點驕傲,可是人是挺好!挺好的。」

  辛捷見他臉上神色慘淡,可是仍然堅毅無比,心知他對姬蕾鍾情已深,不由歎了口氣。高戰又道:「辛叔叔,我一定要……

  一定要找著她,向她解釋我到天竺的原因,我是去醫治身上中的毒呀,英弟!英弟年紀小,我怎會!怎會……」

  他正經的說著,似乎姬蕾就在他眼前,正在聆聽他訴說一般,辛捷甚是感動,他性子灑脫開通,當下柔聲道:「我覺得天下沒有比林姑娘更好的了,戰兒你和她青梅竹馬,是天作之合,唉!世上的事往往都是要違背人意的,戰兒,只要你有勇氣,辛叔叔會幫你的。」

  高戰這數月來便為這情思所擾,苦惱非常,這時聽辛捷像慈母一般在鼓勵安慰,他激動起來幾乎要抱住辛叔叔,半晌才道:「辛叔叔,戰兒不知要怎麼報答你。」

  辛捷微微一笑道:「你就趕去找你那姬姑娘吧!我要趕去丐幫總壇五台山去了。」

  高戰忙道:「辛叔叔,戰兒也去,我要瞧瞧我師兄李鵬兒。」

  辛捷笑道:「你是怕敵人人多,辛叔叔一個人不敵是不是,其實天地會狐群狗黨,怎能濟得大事,唉!當年我如果不手下留情,那無敵掌怎能害死金老大。」

  高戰道:「小侄跟去見識一下天地會眾人也是好的。」

  辛捷道:「戰兒不必去了,你找著姬姑娘叫她到大戢島去,否則平凡上人要帶著他的老鷹隊,親自下山逮捕了,而且我還有一事要你去辦,你去少林找慧空和尚,也就是你吳大叔,叫他告誡他徒侄,不准他徒侄再去找他生父麻佳兒尋仇了,這青年,天資倒是不錯。」

  高戰只得答應,辛捷見他臉色灰板,知他心中仍然耿耿於懷,便笑道:「今日咱們談的,你可別告訴你辛嬸嬸。」

  高戰奇道:「怎麼?」

  辛捷道:「她要吃醋哩!」

  高戰一想,恍然大悟,心中也輕鬆不少,脫口道:「辛叔叔,你說林汶是天下最可愛的姑娘,恐怕是違心之論吧!辛嬸嬸當年辛捷笑道:「辛嬸嬸當年自然可愛,可是現在已經老啦!」

  他說完吐吐舌頭,一揮手幾個起落便去得無影無蹤,高戰怔怔站在那裡,心想辛叔叔真是奇人,可莊可諧,絲毫沒有那些老前輩們倚老賣老的習慣。

  遠遠傳來一兩聲驚鳥的鳴聲,天色暗了下來,高戰心知辛叔叔已然走遠,心中暗自付道:「這世上有些人終年馬不停蹄為別人奔走,有些人卻終日吃喝玩樂,如果世上的人像辛叔叔一般,那麼人間還有鬥爭,還會互不信任嗎?」

  林風吹著,高戰慢慢走向前去,他想:「世上一定要有辛叔叔這種人,才會把這世風日下的社會支撐住,咱們男子漢大丈夫,一生在刀槍山林中聞,做事但求心之所安,其他小節自然管不著了。」

  「蕾妹疑我防我,那是因為她喜歡我,我每次都是救人情急,是以招她懷疑。見危拔刀,這是江湖上行走的根本道義,像辛叔叔夫婦,何嘗享受過一天安靜生活?哪裡還顧得到被救的是男是女?蕾妹,蕾妹,你也太不知我心了。」

  他自哀自怨,不由走出林子,前面橫著一座大山,高戰心想今夜必須夜宿,便沿山路而上,放目找尋那容人山洞。

  忽然遠遠火光一閃,高戰心中大奇,施展輕功穿了過去,他連番受高手指點,此是武學已致通悟地步,舉手抬足,無不覺得得心應手,自然流露出一種瀟灑之色。奔了一刻,只見前面一個山洞,洞內燒著一把火,火光微弱隱密,生怕是被人發覺的模樣。

  高戰定神往內一瞧,只見洞內黑黝黝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他功力精湛,十數丈內之物,雖在黑暗之中,也可瞧得清清楚楚,可是這洞甚是深長,竟然看不得底。

  高戰心中疑惑,正自沉思要不要發言相詢,忽然一股疾風從洞內傳出,高戰一挺身,一手勾在山壁上,身子向空中蕩了起來,只聽見碰然一聲,那堆火競被一物壓熄。

  高戰一想,心知自己已被發現,是以洞內之人拋下大塊泥土打熄火堆,看來洞中人不喜與外人相會,自己也不便不知趣再去打擾別人,正待離去,忽然不遠之處人聲嘈雜,好像是大批人經過。

  高戰縱身上樹,向人聲處望去,但見十多人仗著兵刃,搜索前來,其中為首一人道:「明明看見火光,這對狗男女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另一人道:「秦嶺魯老賊受了重傷,他們走不遠的。」

  高戰心中一驚,暗付:「如果是秦嶺一鶴魯道生魯大俠,這事我倒要伸手管一管,先瞧清楚再說。」

  那為首人道:「咱們分四路搜索,發現敵蹤,立刻點火箭傳訊,那小子武功倒不怎麼樣,只是劍上那怪招的確凌厲,咱們人少了一定攔他不住。」

  高戰心念一動,暗付:「難道就是他和蕾妹,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了。」

  眾人依那為首的人分為四起,呼喝而去。高戰見那為首的人向那洞中走近,心想不管是否姬蕾,先把這群人引開再說,一伸手摘了二支樹枝,運勁向那為首雙目打去,身形卻向右邊奔開,故意震動樹枝。

  他不知來人是敵是友,是以手下留情,只用了三分勁力,那為首的武功不弱,伸手接著樹枝,腳下立刻運勁向右撲去。

  高戰脫下外衣蒙在頭上,不停向前奔去,那為首的人武功雖高,怎能與高戰並馳,高戰放足棄了一陣,後面的人已落後甚遠,便撓了一個圈子,向左撲去,那搜左邊的人武功低微,高戰忽隱忽現,逗得幾人又急又怒,驀然放出了火箭。

  高戰見眾人都向左邊撲來,心中暗暗一笑,踏著樹梢回到山洞。他這種功夫,卻是非同小可,全憑一口真氣,那樹尖枝細搖動,錯非上乘輕功,要想躍來躍去,真是萬萬不能。

  高戰走進洞前,伸首向內一看,想要通知洞中人情勢危急,忽然咦的一聲從洞中傳出,那聲音雖輕,可是高戰卻聽得清清楚楚,當下如中焦雷,千思萬想一齊湧上胸頭。

  高戰只覺熱血上湧,那聲音就是再過一百年,他也會辨別出來,因為那正是他少年初戀的情人——姬蕾的聲音啊!他拔腳便往內鑽,忽然一種從未有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他停住了腳步,暗付:「我可要瞧瞧蕾妹倒底和他有多好。」

  他心中雖然有一千個一萬個念頭,想要促使他奔上前去找姬蕾傾訴,可是少年人的傲氣和男性的自尊卻像一道牢不可破的鐵匣,橫在他面前,他幾次舉步竟然沒有前走。

  這洞中又乾又淨潔,而且彎彎曲曲深不可測,高戰屏息輕步向暗處閃去,走了半天,才見山洞盡處點著一盞清油小燈,他躲在凹洞中,只見地上躺著兩個人,高戰仔細一瞧,一個氣息微弱的中年,正是上次替辛叔叔傳信而會著的終南一鶴魯道生,他身旁躺著一個年約二十旬氣勢威猛的漢子,姬蕾正用手帕不停的在他額上抹汗,那漢子雖然緊閉著兩眼,似乎受傷不輕,可是神色安樣已極。

  高戰只瞧得眼前金星直冒,他見魯道生身受重傷。本想現身出救,可是他眼睛直生生的盯在姬蕾的身上,再也移不開來。

  姬蕾抹了一會,又去替魯道生揉胸助息,妨似無意的側過臉來,高戰只見她瞧著地上的青年,眼睛中流露出千般關懷及同情。

  高戰只覺心中涼得很,接著雙手也涼了起來,「那目光。」高戰想著,「那目光正是她當日對我瞧的呀!那天我在她家,只因瞧見了她那柔情萬狀的目光,便奮不顧身和幾個高手拚搏,可是現在呢?但願我死了,我也不願見她憐愛的瞧著別人。」

  他真想一定了之,然後也許像吳凌風大叔一樣,不再過問人間塵世,也許海闊天空的東闖西蕩,直到有一天,當用盡全身力量時,便偷偷往洞裡一鑽,再也不知人間愁苦。

  姬蕾輕輕歎口氣道:「唉!天地會定然包圍住這個林子啦,這兩人都受了重傷,怎麼辦呢?」

  高戰見她眉頭凝注,一幅小兒女的天真模樣,數月不見,樣子一點也沒有改。姬蕾又輕輕道:「要是我那大哥哥在的話,他一定會大展武功,把那般小賊殺得一乾二淨,替我出口氣,可是他呢?他死了,死了,我再也看不見他了。」

  她說完,長長的睫毛上沾上了一滴淚珠,高戰大奇,暗付:「她原來還有一個大哥,怎麼不曾聽她說過?」

  姬蕾喃喃道:「大哥哥對我是多麼好啊!我要的東西他沒有不替我找來的,我心中想的事,他馬上就知道了,然後設法達到我的目的,大哥哥,我多麼想你喲。」

  她臉上洋溢著柔情密意,似乎深陷沉思,姬蕾接著道:「要是大哥哥不被那小妖女害死的話,那有多好!我也不用困在這裡,大哥哥是無所不能的,這些小賊,哼!瞧在他限裡真是像燈草捏的一樣。可是,現在怎麼辦喲?」

  高戰怔怔聽著,暗付:「她說的大哥哥難道是指我,我好端端的活著,她怎說我死了? 喲對了,對了;她這是恨我和英弟,所以指咒於我。」

  高戰一想到這;但覺百脈齊放,心中甜美無比,暗付:「這樣看來,蕾抹對我還是很好的,我向她解釋,她一定會聽得進去,目下先再聽聽她口氣再好。」

  姬蕾慢慢站起,把清油燈火焰壓小,滿洞青光森森,光影變幻無方,姬蕾正待靠牆休息,那三旬左右青年忽然從醒轉過來,姬蕾連忙湊近道:「小余,你覺得好些麼?」

  那青年道:「蕾姑娘,你沒有受傷吧?」

  姬蕾眼圈一紅,暗想這世上倒底還有關心我的人,當下柔聲道:「小余,我好好的,你捨命護著我,唉!其實我的命那有這樣值錢?讓我死於那批人之手,你是可以逃出去的,現在弄得你身受重傷,只有死守這洞中的一條路了。」

  那青年道:「蕾姑娘,我……我從小受盡欺侮,身子任人作賤,這才挨了兩劍,又有什麼關係?」

  姬蕾道:「你捨命救我,我心裡很是感激,你流血太多,好好歇歇吧!」

  那育年道:「蕾姑娘,你趕快出去,這般天地會的人,雖然不講江湖道義,可是對你一個女人家,想來也不會為難的。」

  姬營道:「那麼你們呢?」

  那青年道:「這就看命運了,咱殺了天地會這許多人,要是吃對方拿住,只有死一條路,只可惜這位大俠,與我們一面不識,仗義出手,倒累了一條性命。」

  姬營俏臉一扳道:「你當我是這種人麼?你以為我為愛戀這生命麼?告訴你,我這條生命無人憐惜死在誰手中都是一樣。」

  男青年急道:「蕾姑娘,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你……

  別生氣。」

  他心中發急,說話聲音增高,傷口震痛,豆大的汗珠沿頰流下,姬蕾柔聲道:「你別急,我沒生氣,讓我來替你擦汗。」

  她伸手摸出汗巾,又小心地替那青年擦汗,高戰在一刻之間,三番四次想要去救傷者,可是終為忌嫉所克,不曾出手。

  姬蕾口中輕哼著催眠的小調,那青年臉上安祥無比,又過了一會,那青年道:「蕾姑娘,我……我……想喝水。」

  姬蕾從袋中拿出瓦罐,倒了一杯水遞給他,那年青伸手抓住姬蕾的手道:「蕾姑娘,請你扶我起來。」

  姬蕾道:「怎麼啦!」

  那青年奮然坐起道:「我去把敵人引開,咱們總不能坐在這兒等死。」

  姬蕾急道:「不行叼,你背後一劍刺得那麼深,你聽我話,咱們一定會脫險的。」

  她語氣完全是大人哄小孩的模樣,那青年居然安靜唾下,姬蕾忽然道:「等你傷好了,我們也要分手啦。」

  那青年大驚道:「為什麼?我……我……對你……無……」

  他原想講無禮,可是說不出口,姬蕾悠悠道:「人生若夢,離合無定,天下豈有不散的宴席?」

  那青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良久才呸咽道:「蕾姑娘,你……你不要丟開我,我…… 我……。」

  他說到這裡,竟然號啕大哭,高戰心中暗笑,心想這麼大人了,還像一個孩子一般,他見姬蕾說要和那青年分手,不禁大是得意。

  姬蕾道:「別哭!別哭!我不離開你就是。」

  那青年道:「我小時候,後母天天打我、罵我,我都能忍耐得住,可是當有一天我得知表面上寵我疼我的父親,竟然受後母指使要害我,於是我像發狂一樣,一跑跑離家鄉幾千裡,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家,那時我才六歲多。」

  姬蕾柔聲道:「真是可憐的孩子。」

  那青年道:「我只道天下永無愛我憐我之人,我從來不曾被人惜過,後來遇著蘭姑姑,她待我好得很,可是她不久便死了。

  我立誓替她報仇,經過千辛萬苦學成了武功,而且偷學了一招武林三劍之一孫凌重大俠的劍式,於是便去刺殺害蘭姑的官兒。」

  姬蕾道:「別談了,我累啦。」

  那青年不聽,接著道:「蕾姑娘!我上次受傷,你守在旁邊兩天兩夜,你當我昏迷不知麼?你這般憐惜我,總不會拋棄我不顧吧?」

  姬蕾臉一紅,啐道:「你再瞎說看看。」

  那青年喜道:「蕾姑娘,我要永遠跟著你。」

  他誠懇的說著,臉上熱情真摯,姬蕾想起負心無良的高戰,心中又酸又痛,不知如何是好,她心念一轉,婿然笑道:「好啊,我不離開你就是。」

  高戰心內如中長刺,姬蕾忽道:「有些人自以為聰明,見異思遷,最是忘思負義。」

  她這沒頭沒腦的一罵,高戰心中一驚,暗付:「他罵給誰聽,難道她看到我麼?」

  忽然洞外腳步之聲大著,姬蕾見話不生效,又道:「我還是喜歡像你這樣誠實的孩子。」

  那青年喜出望外,睜大眼睛望著姬蕾,高戰注意漸近的腳步聲,是以沒有主意,那腳步聲愈來愈近,不一會,走來十幾條大漢。

  那青年一翻身拾起長劍,護在姬蕾身前,姬蕾也拔出峨眉刺,那為首的人笑道:「小於,快快束手就縛吧!」

  那青年冷笑道:「要在下之頭卻也不難,只得依在下一事。」

  他仗劍而立,倒也威風凜凜,眾人都知他劍法高強,一時也不敢逼近,那為首的人道:「在下敬老兄是漢子,有話儘管說。」

  那青年道:「只是各位不傷這姑娘一根頭髮,在下立刻隨各位去。。

  那為首的想道:「這姑娘雖說與我幫為敵,可是從來未曾殺過我幫一人,而且聽說她與久絕江湖世外三仙關係頗深,殺她卻有何利?」

  當下裝作慨然道:「這事包在我身上,這如花似玉的姑娘,摸都捨不得重摸,怎能忍心殺她。」

  他勝利在握,言語中自然流露出一種輕薄之態,姬蕾又羞又急,心中又恨高戰為什麼還不出手。

  原來高戰第一次走近洞旁,她便借火光瞧見,當下百感交集,對於這個負心人真不知是愛的多,還是恨的多,她這半年到處亂闖,結識了這個江湖上人稱「怪劍客」的小余,在他呵護下倒也並未吃虧。此時陡然見到高戰,面貌如昔,英風勃勃,不由砰然心動,惱恨之心消了幾分。

  她略一沉思,生出一計,假裝和小余親熱,想要氣高戰一個夠,然後再在他千萬軟語下化怒為喜。豈知人算不如天算,高戰先受辛捷所說影響,一上來成見便深,是以遲遲不曾出面。

  姬蕾見高戰並不出面,小余多情的眼光始終凝注著她,她苦惱已極,那為首的道:「咱們就這樣辦,讓這位小姑娘離去吧!」

  高戰在考慮這洞中狹小,一出手便和這許多人的兵器搏鬥,一定得想一個好方法才可,他想著自己所學的武功,要找出一套最適宜的,是以遲遲未能出手。

  姬蕾見情勢已急,她胸中愈來愈冰涼,忽然想道:「他原來對我的死是求之不得,罷了!罷了!死在這真誠多情的人懷中,也勝似一個人日後飄泊浪蕩。」

  她性子剛硬,在這生死關頭毅然決定,可是想起自己一生命運,全部少女的情感托負於一個負心郎君,不由悲從中來,一顆顆眼淚流了下來。

  她一伸手握住小余的粗大臂膀,但覺安全無比,她柔聲道:「小余大哥,咱們死就死在一塊!看這些沒良心的人有什麼好處。」

  小余被她一握,登時精神百倍,他一向敬姬蕾有若神明,此時只覺一隻又滑又膩小手捉住他的手臂,真不知是真是幻。

  姬蕾又道:「小余大哥,我生不能嫁給你,死後再嫁給你吧!」

  她此時神智已昏,脫口而出,小余驚喜欲狂,高戰剛好想通如何應付天地會眾人的手法,心中剛喊一聲「成了」,忽然聽到姬蕾柔情無限的說著,他一揉眼睛,看見姬蕾挽那著青年,一幅同命鴛鴦的樣子,只覺眼眶一熱,淚水漸漸充滿,他一咬下唇,心中默默道:「就是今日死了,也不能讓眼淚流下。」

  他心中盡想著兒時爹爹所說的話,「丈夫流血不流淚」,長吸一口真氣,強忍住將垂下的淚珠,手一按凹壁,身形疾若箭矢,現出身來。

  高戰想好先用先天氣功護身,再用小擒拿法近身搏擊,這洞中太小,必須逼得對方施展不開,才一個個收拾。他一現身,更不打話,雙手一錯,便往那為首的攻去。那天地會為首漢子,忽見高戰形若鬼魅在黑暗中突然飛出,而且一言不出便出手攻到,真是又驚又怒,連忙倒退。

  高戰心意已定,心想將這漢子解決,算是報答昔日姬營的恩情,然後飄然而去,像平凡上人一樣無拘無束,這一生再也不捲入感情游渦裡。

  他心中想著,手上連出絕招,這種擒拿法原是極為普通之功夫,可是高戰施展開來,招招蘊含無窮力道,那群漢子,空自仗劍仗刀,竟然被逼得手腳無措,高戰在刀劍叢中穿來穿去,他長嘯一聲,腳飛手點,弄倒了七八個人,只剩下那為首幾個人,功力較高,猶自苦力支持。

  姬蕾想不到半年不見高戰,他武功竟然精進若斯,怪劍客小余一向自命武功不凡,此時也從心裡折服,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出頭,就是從娘胎開始練功,也未必能臻這般地步。

  須知高戰不但天生聰慧,少時又巧食功參造化的千年參王,是以內力修為自是強於常人數倍,他祖上歷代名將,血液中自然有一種將門勇武天性,學起武來自是得心應手,再加上天池大俠風柏楊,中原之鼎辛捷,恆河三佛之首的金伯勝佛,將本身最精妙武功傾囊相授,如何不造就一枝武林奇葩。他年紀雖青,對於各門上乘武功多所涉獵,自然而然產生一種通悟融匯之功,是以隨便一套拳腳,在他施將起來,也就是淋漓致盡了。

  姬蕾雖知高戰一定得勝,可是眼見他出入刀劍間不容髮,一顆心不由吊在空中一般,她自己幾次暗啐道:「呸!這等無良心的人,我管他生死怎的?」

  可是關切之心仍然不能消釋,她輕歎一聲,閉目不看,高戰身體背著她,有時殺敵回身,兩目只是望上,並不看她一眼,姬蕾羞急交加,更加堅定自己決心。

  那幾個人見敗勢已定,正想逃出洞我,高戰哼了一聲,雙手連進殺著,不一盞茶時間,將剩下諸人一一點倒,他拍拍身上灰塵,輕步離去。

  如果他這時回頭一瞧,姬蕾也許會控制不住向他懷中撲去,可是他此刻忌念如熾,只覺一草一木,山石洞穴都不容於他,加緊腳步,飛快外跑。

  他走了一會,忽然想起秦嶺一鶴的傷勢,連忙從懷中玉瓶中取出幾粒蘭仙果,這再轉折回去,只見姬蕾站立著一動也不動,就如一尊石像,夜風吹著,高戰不由心生憐惜,但一想到自己的煩惱,心中不能自己。

  高戰沉吟一會道:「姬……姑……蕾妹,這果子可治魯大俠之傷,請你拿給他服下,蕾………蕾妹,咱們再見了,祝福,祝福你。」

  他強忍悲痛,聲音不由顫抖不止。姬蕾抬頭一看,但見他面色慘淡,似乎心都碎了,她心一軟,伸手接過蘭九果,高戰頭也不回,逕自飛快離去。

  她這一瞧,從此決定了她一生,如果她不這樣一瞧,也許會真的萬念俱灰,跟著怪劍客去。這一瞧之下,憐愛之心大起,惱怒之情收斂,日後糾糾纏纏,終於步入上蒼已經安排好的結果。

  原來這怪劍客小余,本是濟寧府所屬一縣衙門小腸,那時吳凌風的愛侶阿蘭因家中大水,飄流外縣,後來縣官見她貌美,欺她目盲又無依無靠,用迷藥玷辱了她,直到吳凌風尋來,阿蘭日漸自卑,竟然上吊自殺。小余當時服侍阿蘭,阿蘭待他若弟弟,因此小余感恩圖報,一怒之下流浪天涯,學得武藝,那玷辱阿蘭的縣官已高昇為保定府知府,小余冒著生命危險入府行刺,正被眾教師圍攻,姬蕾恰巧經過,助他脫圍,從此兩人結伴而行,路過五台,助丐幫抗敵,終於和天地會結下不解梁子。

  且說高戰乘夜而行,一直奔到天明,覺得全身疲倦,便靠著一處野墳睡了,這一睡直到下午才醒轉過來,忽聞蹄聲得得,三騎穿林而來。

  高戰一看,只見前面二馬坐著一男一女,英風颯爽,後面卻坐著一個老者,背上背著一把極大砍刀,高戰只覺來人面貌甚熟,一時之間都是怎樣也想不起來。

  那少年男女走近,忽然雙雙叫道:「高——小俠!」

  「高大哥!」

  高戰驀然想起,這女的正是方家牧場場主之女穎穎,那老者是他外祖金刀李,當下連忙上前見禮,那老者下馬執著高戰手笑道:「高小俠,一別將近二年,小俠英風如舊,老夫心喜已極!」

  高戰連忙行禮,方穎穎道:「高大哥,你那頭金鳥呢?」

  她自從上次見高戰擊敗找他外祖報仇的龍門五怪,最後用金鳥破去那龍門毒丐飛天蜈蚣,心中羨慕極了,一直也想弄個把金鳥玩玩,於是每天逼著她師哥鄭若君去找。那金鳥是雪山異種,中原如何尋得著,她師哥為討她好,翻山越林,也不知捕捉了多少頭類似的大鳥,只是沒有金色羽毛的,方穎穎好生氣悶,此時見著高戰,不由又想起那金鳥的神俊,再也忍耐不住問了起來。

  高戰道:「那是一個朋友的東西,可不是我的呀!」

  方穎穎道:「你那朋友住在哪,他本領不小,我們怎麼找不著這種烏兒?」

  高戰道:「那是雪山絕頂所產靈禽,不要說本就少之又少,而且此鳥力大無窮,如非它心服口服於你,也不易捕捉哩!」

  方穎穎一皺鼻子道:「過幾天,我也到雪山去捉它一頭。」

  金刀李見外孫女長得又高又大,可是言行還是孩子一般,不由甚是好笑,當下笑比道:「穎兒不要羅嚏,高小俠,聽說天地會死灰復燃,當年挑翻天地會的是辛捷大俠和我那好友魯道生,現在江湖上傳說辛捷大俠赴南荒有事,那魯道生人孤勢弱,是以老夫率徒兒趕去赴授,高小俠如果無事,不妨也一道去如何。」

  金刀李天性豪爽,心中從無隔言,他對高戰甚是敬佩,心想只要他出手相助,真強過自己十倍,當下便出口相求。

  高戰緩緩道:「魯大俠已被天地會眾人打傷,就在前面幾十里山洞中,晚輩已將那批圍攻之人點倒,又將蘭九果留下,想來定然不妨事了。」

  金刀李是血性漢子,聞言一拍馬便往前行,高戰道:「晚輩還有急事,是以不能相陪。」

  金刀李一招手向他作別,高戰抬目一看,方穎穎和鄭君若有說有笑,神情親呢,似乎在商量如何上雪山捕捉金鳥。

  方穎穎道:「如果雪山太危險,你就不必上了,上次你跌傷了,我心裡不知多難過。」

  鄭君若喜氣洋洋,向高戰笑著揮別,蹄聲得得,三人漸漸走遠了。

  高戰踏著夕陽,心中沉思不定,他想道:「有的人終生為情而苦,至死不渝,有的人卻如遊戲一般,似幻若虛,方姑娘和她師哥好,那是最好不過。」

  他想起上次離開金刀李家中,那是為了怕方穎穎的柔情,這姑娘居然這般通達,真是北國兒女的天性了。

  他想到自己應該去少林寺,前年他初人江湖便碰到吳凌風大叔,那時自己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能十年、二十年如一日,但現在他明白了,從前他想盡方法去安尉吳大叔,辛叔叔也想盡法子阻止吳大叔出家,可是如今自己倒和吳大叔同病相憐了。

  他一路行去,邊走邊想,不覺已近河南之境,這日上得高山,已是二更時分,但聞佛鐘齊鳴,聲音又是悠揚,又是飄忽,傳到遠遠對面山谷,發出嗡嗡回音。高戰只覺心中空空蕩蕩,舉目望去,遍山遍野都是松林,風聲吹來,松濤似海。

  高戰坐在一棵松林樹旁,等到少林夜課完畢,這才入內求見慧空,這少林寺的確是聞名古剎,那房屋參差,也不知連綿到何處。

  忽然身後一個和悅的聲音道:「小娃兒,替我辨件事可好?」

  高戰大驚,以他目前功力,競然沒有發覺身後來人,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老尼姑含笑而立,那老尼雖然年事已老,可是眉目之間仍然清秀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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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37:38

第十二章

高戰只覺那尼姑甚是古怪,額上深刻的皺紋似乎包含了許多深刻的往事一般,令人覺著同情,高戰忙起身道:「不知前輩有何吩咐?」

  那老尼道:「你這孩子倒真好,瞧你功力已不錯,年紀輕輕竟然毫無狂態,比起姓辛的那小鬼頭強多了。」

  高戰一怔,心想這老尼所指姓辛的定是梅香神劍辛叔叔,目前此人本事非同小可,連辛大俠她都稱為小鬼頭,瞧她那樣子只怕是江湖上久傳大名,而無人得見的小戢島主慧大師,當下正待開口相詢,那老尼笑道:「我老尼一生不受人惠,孩子你替我辦好這事,老尼一定給你諾大好處。」

  高戰恭身答道:「前輩一定是東海三仙中慧大師,只管差遣晚輩就是,晚輩絕不敢求什麼好處。」

  老尼道:「你知道的事例不少,這樣吧,你替我辦妥這事,我老人家也答應你一事。」

  高戰自從聽金英說明慧大師,白婆婆,南荒三奇間恩恩怨怨,對於無端受殃的慧大師就十分同情,此時見她柔聲和自己說話,心想江湖上傳聞慧大師難惹已極,而且脾氣古怪,動不動就要殺人,看來倒是道聽途說,不可深信的了。

  慧大師見他不說話,只道他心中有甚難事,不好意思出口,心中對這少年之恭謹有禮,更起了幾分好感,便道:「喂孩子,你別怕老尼辦不到,有什麼只管說出來,瞧我老尼的本事。」

  高戰見她滿臉自負之色,不由暗付道:「連平凡上人都畏她三分,只要她出手,的確沒有什麼事辦不到的。」

  慧大師道:「你替我跑進少林寺去,打聽打聽那……那南荒三奇到哪裡去了。」

  高戰心道:原來是這麼簡單之事,以慧大師身份登門詢問,少林掌教迎接還來不及,何必要自己去問?他抬頭一看慧大師,只見她臉上神色有異,似乎又是激憤又是傷心的模樣,心念一動,不由想起金英所述白婆婆的話。

  「近百年的苦修了,卻不能絲毫有用,情孽害人之深,正是不可言喻。」

  高戰心知這慧大師定是也聽說南荒三奇脫險出來,心中雖然恨極三奇老大,可是畢竟忍不住出島來瞧個真假,當下忙道:「南荒三奇晚輩不久還看到的。」

  慧大師問道:「在哪裡?」

  高戰容道:「月前晚輩在天山道上見著三位老……老前輩。」

  他對南荒三奇行為甚是不滿,是以喊了半天才喊出「老前輩」這三字。

  慧大師急問道:「怎麼跑到天山去了。」

  高戰道:「南荒三奇還和平凡上人、無恨生、我師父及辛捷叔叔大戰哩!」

  慧大師道:「這幾隻老傢伙都碰在一起,不打倒是怪事,孩子,結果是誰打勝了?」

  她滿面急切的樣子,似乎這一戰對她甚是重要,高戰忙道:「南荒三奇和平凡上人、無恨生只對了一掌,便跑掉了。」

  慧大師冷哼了一聲道:「野和尚和那小伙子這般厲害麼?」

  高戰脫口道:「就算他們不怕平凡上人和無恨生,我們這邊還有三人哪!」

  他說得太快,不由把自己也算了進去,轉念一想自己怎能和這等高手並列,不禁十分羞慚。

  慧大師當年是鼎鼎大名太清玉女,自是冰雪聰明,她笑笑道:「是啊,還有你這少年高手壓陣,三個老鬼自然只有逃了。」

  高戰羞不可抑,要知慧大師昔年情場失意,隱居於海外一角,的確是心灰意懶,終於與山石大海為伍,性子愈來愈是孤僻可怕,可是這次踏出小戢島,一路上但覺風光如畫,天開地闊,胸中不平之氣自然化解不少,又見眾生芸芸,勞苦終生,不禁大起悲天憫人之情,路上遇見不平之事,也只是伸手管管,並不出手傷人。這時巧遇高戰,高戰本就長得俊秀,人又忠誠正直,慧大師對他甚是有緣,一直跟在高戰身後,直到上了高山,見高戰坐在樹旁,這才現身要高戰去問。

  慧大師道:「天色已晚,我老人家還要找個地方歇歇,少年,既然南荒三奇不在,我老人家要走了。」

  高戰這人就是天生情感豐富,不然幼時在挨餓時,怎會不忍心去殺一條魚?他對慧大師才不過見面片刻,可是想到她為了白婆婆從中搗亂,而將一生幸福埋在那海外孤島,真想陪慧大師到小戢島去,免得她孤孤零零一個人,又是常常和平凡上人嘔氣。

  慧大師何等眼神,她見這少年眼中流露出真情,對自己甚是不捨,心中很感動,她對人冷漠已慣,很難從臉上流出情感之痕跡,當下便道:「我答應過你給你好處,孩子你快說吧!」

  高戰久聞慧大師輕功天下無雙,他本想求慧大師傳個一兩招,忽聞少林寺中佛鐘頓止,萬籟俱寂,心中立感空虛無依,但覺世上苦多樂少,一切都是虛無,還學這勞什子武功干麼?便搖頭對慧大師道:「我沒有什麼事要求您老人家。」

  慧大師道:「我一路上山來,瞧你滿臉失意之色,別騙我老人家,你到這少林寺來干麼?難道是想當和尚麼?這個老人家第一個就不准。」

  慧大師柔聲說著,如果此是平凡上人在旁,他一定會對高戰表示五體投地的佩服了,這老尼姑,平凡上人就從未見她好聲好氣的說過一句話。

  高戰激動已極,幾乎想傾吐胸中之事,如果在兩年前,高戰是百事不懂十八歲的少年,此時定已抱著慧大師痛哭,可是這兩年來,高戰在江湖上混了些日子,終究比以前成熟不少,他咬緊下唇,心想:「我絕不能在別人面前不知羞恥去傾吐心事,我已是一個大人了,一個很大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要擔負起來。」

  慧大師又道:「孩子快說啊!如果真是要當和尚,瞧我燒不掉這破廟。」

  她和高戰實在有緣,以她脾氣竟會一再相問,真可謂異數了。高戰激動地反覆叫道:「我什麼也不需要,我沒有什麼事要求,我沒有什麼要求,我自己的事自己理會得。」

  慧大師冷笑道:「沒有什麼事就算了,這又有什麼好哭的,」

  高戰一摸臉頰,淚水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流了下來,口中猶自倔強道:「我沒有哭,我沒有哭!」

  慧大師道:「沒有哭就算沒有哭,你亂叫什麼,要和尚們來瞧熱鬧麼?」

  她出言相激,原想逼高戰吐露心事,但見高戰面色灰敗,心中大感不忍,轉起身子,口中叫道:「你看仔細了。」

  高戰一怔,只見慧大師身形飄忽,如風轉車輪一般,以高戰之目力,竟然看不清楚大師身形所在。高戰精神一震,知道大師在傳授武功,他雖不太願學,可是任何一件事如果深研下去,都會令人不休不止,高戰對武學研究已深,一見高招不知不覺聚精會神,萬事都拋到腦後去了。

  慧大師施展了一盞荼時光,忽然身形一起,便向山下撲去,片刻便消失在黑暗中,高戰只瞧清了幾成,心中正自琢磨,山下傳來慧大師的聲音:「看清地下足印,學會了便毀去。」

  那聲音又柔和又清晰,似乎是專門傳給高戰聽似的,高戰心想以大師一個女人,內功竟然能煉到這種至高地步,可見天下無難事,只是在人為了。

  高戰雄心頓起,照著地下的足印,身形也轉了起來,從前慧大師傳授辛捷也是這種方法,在海岸上沙灘上留下足印步法,但這篙山都是花崗硬巖,要想在這堅逾鋼鐵的石上留下足印,比在松沙上又不知難上幾倍了。

  高戰煉了幾遍,心中默默記著其中奧妙之處,這步法喚做「詰摩步」,正是慧大師生平絕學,高戰雖則聰明,一時之間,也覺干頭萬緒,廣大精微之極,當下想想練練,練練想想,不覺殘月偏西,曉星明滅,高戰抬頭一瞧,已是黎明時分,便收住拳腳,靜待天明,進入少林撣院求見慧空和尚。

  他忽然想到慧大師臨別贈言,連忙抽出背上短戟,運足內力將巖上足印刮去,那戟是百煉精鋼,自南宋以來,也不知喝過幾多敵人之血,可是用來對付這花崗硬巖並不十分凌厲,高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將足跡刮盡,心中對於慧大師之功力,不由佩服之極,看看天色已明,心想趕在少林寺早課以前去見吳凌風吳叔叔,免得再等上半天。

  他打定主意,拍拍身上灰塵,這山間清晨涼爽悠悠,露水潤濕了他全身,濃霧包著太陽,抬頭看去。只見一個紅紅的大輪,慢慢從山後升起,並無半點光芒,高戰舉步往寺中走去,突然前面人影一晃,出現幾個光頭和尚。

  高戰上前作揖道:「請問諸位,吳……吳……」

  那些和尚是寺中管香火打雜僧人,先前因為霧大,是以離高戰雖近,並未發現有人,高戰這一現身,眾和尚嚇了一跳,少林乃天下武林之尊,自從百年之前靈空大師師兄弟相繼離寺逃禪,絕了少林幾百年神功,少林掌教這才下令在禪功未練成前,嚴禁門下弟子與各派爭鬥,是以近數十年來少林派在武林威名大是減弱,其實少林眾僧埋頭苦究失傳絕藝,並未絲毫放下。這幾個香火和尚地位雖低,一身硬功也頗來得,這時見高戰突然冒將出來,而且又吞吞吐吐,於是一聲叱喝,眾光頭紛紛圍了上來。

  高戰再問道:「在下請教有一個姓吳的,現在法號慧空的青年和尚住在哪裡。」

  那些香火和尚聽他是找慧空,當下臉色立變友善,問道:「施主找慧空禪師幹麼?」

  高戰道:「在下受辛大俠之托有要事告訴慧空。」

  那群和尚中一個年紀較大的想了想道:「施主既是辛大俠之友,貧僧不便指點。」

  高戰心中大奇,上次辛捷為護古剎,豁出性命不要和南荒三個老妖怪大拼,怎麼這些和尚對於辛捷反有敵意?他心內奇怪,臉上倒是不動聲色,他不願開罪少林僧人,心想等會直入寺中,定可撞見慧空,於是拱手為禮道:「多謝各位指點了。」

  那年長和尚道:「施主有什麼要事,貧僧倒可以代轉。」

  高戰道:「既是慧空撣師不願見人,在下達就告退。」

  眾和尚見他神色閃爍,不由疑心大起,其中有幾個年輕氣盛的道:「倒底有甚事,施主倒要交代清楚。」

  高戰微微一笑,施展剛才學到的詰摩步法,連連幾閃便擺開眾和尚,向山下飛奔而去,那些和尚但見人影飄忽,已失高戰人影,當下呆了下來,半晌才出聲喝了一聲好。

  高戰奔了一陣,聽見後面叫聲漸遠,反身又向寺中跑去,心中有說不出得意,暗付:「小戢島主的功夫真是高明,就是碰到再厲害的敵人,我打不過一走總是可以的。」

  他起初從遠處望少林禪院,只覺屋舍參差,仿然就在眼前,可是這一跑,路彎迂迴,跑了半晌還不見至寺門。

  忽然前面霧中一人踏露而來,那人身著長僧袍,體態適中,風吹袍袖,甚是挺拔俊秀,高戰不想多驚動別人,閃在一邊,那僧人手中捧著一卷書,忽然站在一棵古松下,興致勃勃的讀了起來。

  山風甚疾,高戰聽不清楚他的口聲,但從霧中可朦朧見他神態,似乎全心全意沉醉於那書中。

  高戰好生懊惱,暗付這人不走,自己多半會被發覺。看來寺中人頗不願意有人來訪慧空,他想了一會,伸手拾了一個石子,運足指力向那僧人右方彈去,砰然一聲,擊中一棵大樹。

  那僧人身形一起往右躍去,高戰一見那身形,立刻就想出來,再也忍不住,高聲叫道:「吳叔叔,吳叔叔,戰兒來看你了。」

  那僧人一怔,緩援走了過來,高戰喜道:「吳叔叔,你上次在濟南大豪那裡救我也是用這身法,所以我一眼就瞧出來了,你這早就唸書?」

  那僧人看了高戰一眼,低聲道:「戰兒,你吳叔叔已經死了。」

  高戰叫道:「吳叔叔,你……你……」

  那僧人正是出了家的吳凌風,法名慧空,他冷漠地道:「戰兒,又是你辛叔叔派你來勸說我麼?」

  高戰道:「是辛叔叔叫我來的,可是不是來勸您。」

  慧空道:「我心已枯,多說無益,戰兒,難道又有什麼事發生麼?」

  高戰道:「吳叔叔……你那師侄到……到天山南路去報仇,要殺死他親生老父,去為他受難的母親出氣。」

  慧空道:「這事我已盡知,既然有辛施主調停,想來已然化解。」

  高戰見他神色漠然,心中很是難受,便道:「他!他把母親救出,又跑回中原來,所以辛叔叔要我來告訴您,希望他師父管緊些,不要讓他再回草原去殺他生父。」

  慧空道:「大悲師兄已罰他面壁三年,想來他不會再去闖禍了。」

  高戰凝視慧空,只見他面如白玉,英風颯爽,但是冷冰冰的沒有半絲感情,高戰心想吳叔叔是變了,多留也是無益,便行了一禮悲聲道:「吳叔叔,你多保重:」

  他想起吳凌風當年救己,是何等俠義,如今卻變成這個樣子,心中一痛,聲音不由哽咽不已。

  慧空稽首還禮,轉身便向寺中走去,那霧中人影愈來愈模糊,可是那朗朗的書聲卻如珠落玉盤一般,句句傳到高戰耳中。

  「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勝也是敗,敗就是亡,眾生皆癡,我佛獨明。贏,也變成土,輸,也變成土。」

  聲音愈來愈遠了,高戰覺得吳大叔已經走到另一個境地,永遠和自己隔離了,永遠地。

  「噹!」佛鐘又響了,少林早課開始,高戰見霧已漸融,天氣清朗,空氣清新,他長吸了幾口冷冷的空氣,胸中覺得無比受用,腦子也非常清晰,他一步步下山,暗付:「晨鐘暮鼓,的確發人深思。我這些時候,一直混混沌沌為情所擾,直到現在才能平心靜氣的想一想。」

  他轉念又付道:「我姓高的代代都是武將,為國抗敵,我何不也去投軍到關外去,殺盡殘暴清狗,也勝似終日顛三倒四,一事無成。」

  他這一決定,精神不由一振,不禁伸手取下短戟,反刃撫摸,只覺那干頂血光隱約,祖宗的靈魂都在從戟口出來,異口同聲鼓勵他似的。

  他心中本來漫漫無依,至今才算有了依托,但感豪氣百倍,踏著大步便向北方走去。他走了幾天,已經走出河南,此時秋意已深,林木蕭然,高戰自付連番得到蓋世高手傳授,武功定得大進。如果假以時日,像天煞星君那些人,自己已不畏懼。

  論他此時功力,已足夠擠身武林高手之列,只是他一直與高手盤桓,是以覺得自身甚是渺小,近來連得奇學,胸中自然豪壯不少,心情一變,已隱然有一派小宗主的氣度。

  這天正當望日,高戰靠在樹上,把這幾個月所學的武功又反覆整理一遍,潛心推究,發覺其中甚多可通之處,只喜得他手舞足蹈,一會兒施出天池狂飆拳,一會兒又舞動長戟,招式愈來愈是凌厲,天竺杖法,大衍十式都從他長朗中施出,簡直令人眼花繚亂。

  他從傍晚一直練到天明,胸中如滔滔大河,奇招層出不窮,生平所學武功都一招招從胸中流過,又一招招從戟上施出,最後眼前一黑,昏倒地下。

  他這一醒,已是第三日清晨,高戰翻身起來,瞧著身旁長戟,略一回想運神,昔日武學上的種種疑難都不覺豁然而通,大喜之下,收起兵器,緩步離去。

  且說姬蕾眼見高戰絕望而去,心中忽又大起憐憫之意,她長歎一聲,心知自己終究不能忘懷這個負心人,餵了受傷兩人各一粒蘭九仙果,低頭壓熄柴火,就靠在洞旁休息。

  次日她又餵了那怪劍客和終南一鶴魯道生一次藥,蘭九果秉天地之靈氣孕育而成,效力自是非凡,到了中午,怪劍客、終南一鶴相繼醒轉。

  姬蕾見二人好轉,俏悄放心了一些,終南一鶴內功高超,強自坐起調息運氣,連吐三口大血,顫然站起。

  「秦嶺魯大快,你好些嗎?」

  魯道生吃力道:「在下全身八脈皆傷,本來就是保得性命也難恢復功力,姑娘……姑娘……姑娘真……真個神通……神通!」

  大,以我現下傷勢看來一定是……一定是姑娘給我服下蓋世靈藥,否則再怎樣……再怎樣也不會好得這樣快。」

  姬蕾微微一笑道:「是一個……一個朋友送來靈藥。」

  魯道生忙道:「請問姑娘是何方英雄仗義相助?這靈藥非同小可,我……我姓魯的這條命算是這位朋友所賜……」

  姬蕾心中好生煩惱,搖手阻止他道:「魯大俠,施思的人都不望報的,再說你我素不相識,而你競拚命為我卻敵,這恩惠又該怎樣說?」

  魯道生天性直爽,吶於言詞,怎及得姬蕾這張利口,當下想想也對,便住口不說,姬蕾轉身向怪劍客道:「小余,你流血太多,把剩下這枚救命果子再吃了吧。」

  她伸手遞給怪劍客一枚蘭九果,怪劍客搖頭道:「這等仙果怎能隨意浪費,姑娘好好留下吧!」

  姬蕾嗔道:「怎麼又不聽話了?」

  『怪劍客道:「這果兒又香又甜,你……你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了,你自己吃啦!」

  姬蕾見那果子生得又紅又鮮,不由食慾大起,她點點頭正要放在嘴邊,突然想起一事,暗道:「這果兒一定是小妖女送給他的,我就是餓得要死了,也絕不能吃小妖女的東西。」

  她把蘭九果又放回口袋中,怪劍客對她心事半點也不瞭解,見她神氣有異,也不敢開口發問。

  忽然蹄聲大起,三人不由緊張起來,姬蕾拔出峨眉刺奔到洞口暗處,只見三馬在洞前嘎然而止,一老二少往洞中便沖。

  姬蕾不知來人是敵是友,跳出洞口道:「什麼人?」

  那老者打量了姬蕾一眼,正想向姬蕾詢問,洞中魯道生歡聲道:「李老哥你來了,咱們……咱們真是兩世相見了。」

  姬蕾心中一鬆,暗付這三人原是魯大俠的朋友,她讓開了路,回頭只見怪劍客仗劍而立,不知他在什麼時候,已悄悄跑到姬蕾身後保護著她。

  姬蕾甚是感激,向他笑了笑,這時另外二馬上一對少年男女也進了洞,那少年見姬蕾生得好看,不禁多看了幾眼,他身旁少女卻不高興了,嘟著嘴道:「君哥,這女子是誰,怎麼會和魯叔叔在一起?」

  這老少三人正是金刀李鄭君若和方穎穎,三人自高戰處得到消息,這便趕過來,這山洞極是隱密,高戰雖已指點路徑,可是也尋了大半天才找到。

  方穎穎說得雖輕,姬蕾卻聽見了,她瞧瞧方穎穎高大的身型,和稚氣滿佈的臉完全不相對稱,心中暗暗笑道:「你這小妮子真是多心,瞧你孩子氣的什麼也不懂,倒懂得吃醋了。」

  其實姬蕾也才十九歲,可是她卻自命成熟,對於方穎穎行動覺得幼稚可笑,事實上她自己也孩子氣得緊哩!

  方穎穎見她師哥不答她問的話,立刻沉臉頃道:「你怎麼哪?

  我說的話你沒聽見麼?」

  她師哥鄭君若道:「聽到了,聽到了,你說的話我怎會不牢記心中。」

  方穎穎道:「說得倒好聽,只怕看到什麼漂亮女孩,便連自己名字都忘了。」

  鄭君若連聲分辨,方穎穎見他一臉又誠懇害怕又聽話的模樣,不覺甚感得意,笑上雙靨。

  他們輕輕的笑語著,姬蕾就坐在洞邊,他倆人就如未見一般,姬蕾心中氣惱,正待發作,忽然想起自身煩惱,暗付:「那人如果對我有這少年十分之一真情實意,我就是死了也甘願。」

  她眼見別人親熱,心中愈感淒情,回過頭來只見魯道生盤息坐地,那老者右手按在他背後大脈,運功助他調息。

  姬蕾對身旁怪劍客道:「你身上傷再過一兩天就好了,我……我也要回去了,現在既然有這三位守護,我想那天地會也討不了好。」

  怪劍客急道:「你回哪去啊,你……你不是沒有家麼?」

  姬蕾想到隻身孤苦,遇著高戰又薄倖無良,一時之間幾乎熱淚湧出,但她性子堅強,揮探手道:「我有很多要去的地方。」

  她口中雖然如此說,心中卻反覆盤算,只覺天地雖大,竟然真的無投奔之處,最後她想到平凡上人,心想去陪陪他老人家倒也不錯。

  怪劍客道:「你……姑娘嫌我麼?我……我什麼也不要,只要每天能瞧著你,就是…… 就是當你奴僕也是好的。」

  姬蕾上次和高戰分手,一個人甚是寂寞,碰巧遇著怪劍客,兩人結伴而行,她見怪劍客生性孤獨寡歡,是以對他很是同情,心中並無愛慕,昨晚也是氣高戰不過,才故作親熱之意,此時聽他情深若斯,她是少女心性,不禁暈生雙頰,又是茫然又是懊惱。

  姬蕾狠心道:「我要去辦件很重要的事,你以後有空就到大戢島找我去。」

  怪劍客驚道:「大戢島,是不是平凡上人住在那兒?」

  姬蕾得意道:「是啊?平凡上人是我好朋友,我要替他種果樹去。」

  怪劍客歎口氣道:「原來你是這位老神仙的朋友,那我……

  好再見吧,姑娘你多保重!」

  姬蕾聽他聲音發抖,知他心內難受已極,可是自己對他並無情意,如果一再糾纏,這人做什麼事都是那麼認真,倒不如及時分手,當下柔聲道:「小余,我永遠記得你。」

  她說完,看見怪劍客小余轉過身子,心知他一定在流淚,姬蕾心中也很難過,也不驚動眾人,用峨眉刺挑起小衣包,慢慢地走出了洞口。

  方穎穎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方穎穎一眼,兩人漠然點了點頭,姬蕾踏著陽光,走出了林子。

  這天太陽已然西墜,姬蕾走近一個小村落,揀了一棵大槐樹坐下休息,樹上秋蟬不停的鳴著,姬蕾心中默默想道:「知了,知了,你成天這樣叫著,其實你知道了些什麼?人間的愁苦麼?

  傷心的往事麼?」

  她無聊地取出千里鏡來,望著那前面的小村,田間農夫一個個都荷鋤走著田埂,踏同一歸途,姬蕾心想:「日出而作,日沒而息,農夫們真是快樂。」

  天邊飛來一雙大雁,咕咕的鳴著,在姬蕾上空盤旋一陣,又:雙雙比翼南飛,漸漸地消失在雲端。姬蕾收起了千里鏡,看著樹,前的小溪,溪水緩緩向東流著,游魚閒散地載浮載沉,姬蕾暗,道:「真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可惜我沒心情來欣賞。」

  她站起身沿著小溪前進,前面就是小村,這是炊煙四起,暮色蒼蒼,茅屋小灶,真是說不出優美情調,姬蕾想找村人要求投宿,在這窮鄉僻壤,那見過像姬蕾這等美人兒,那些村童先嚷了起來道:「快來看美人兒啊,比戲上公主還漂亮啦。」

  姬蕾被眾人瞧得不好意思,其中有一個小童看了姬蕾幾眼,然後堅決地道:「這位姐姐比後山上仙女還好看些。」

  村童們七嘴八舌的應著,姬蕾聽他們說得天真,便道:「後山仙女你見著麼?」

  那孩子見姬蕾問他,心中有說不出得意,他正色侃侃道:「仙女們凡人怎會看的到?看到了命都沒有了。」

  姬蕾聽他口齒伶俐,生得很是清秀,不覺頗為喜愛。摸摸他頭道:「這麼厲害麼?」

  那孩子道:「村裡的人都說如果見著仙女,便會呆呆站在那裡不想回來,只想再看一眼,就是下雨也不移動半步,姐姐你想想這厲害不厲害。」

  姬蕾道:「我今晚宿在你家可好?」

  那些孩子都擁上來,有的拖著姬蕾的衣袖,有的拉著姬蕾的手,愛美惡丑乃人之天性,人人爭著要姬蕾住在自己家中。

  這時村中大人也出來了,一個中年農夫道「小雄,什麼事?「那長得清秀的孩子道:「爹爹,這位姐姐要住在我們家。」

  中年農夫道:「小雄不要亂叫。」他向姬蕾欠身道:「姑娘可是要投宿麼?」

  他一口北方口聲,姬蕾聽來甚是親切,點點頭道:「正是,正是。」

  那中年農夫道:「如果姑娘不嫌寒舍污穢,就請屈居一宿如何?」

  姬蕾聽他得文氣彬彬,心想這人定是讀書耕田,清高世家,不由起了幾分敬意。

  群童見姬蕾跟著農夫而去,知道無望,便紛紛對那喚做小雄的道:「小雄,咱們晚上來你家找你玩。」

  小雄道:「歡迎歡迎,還有這位姐姐也一定會陪我們玩,姐姐你說是麼?」

  姬蕾笑道:「你真好客。」

  小雄得意道:「你多住幾天,我大姐會陪你,嘿,她煮菜才叫煮得好哩,就是一碗白菜,也比別人大魚大肉煮得好吃。」

  那中年農夫道:「雄兒,別頑皮,這位姑娘請啦。」

  雄兒吐吐舌頭,向姬蕾作了個鬼臉,三人走到一處竹籬,那農夫推開竹門,現出一茅屋來。

  園子及那茅屋清潔得很,那農夫引了小雄的母親及小雄的姐姐,姬蕾見那女孩生得整潔健康,甚是惹人憐愛。

  小雄的媽立刻下廚殺雞洗菜忙碌非常,小雄的姐姐也去幫忙,姬蕾見鄉下人待客熱誠,頗感過意不去,小雄拖著姬蕾問東問西。

  晚飯後,姬蕾和小雄家中在園中乘涼,夜風吹來,處處飄香,姬營舉目看去,原來園子中部種著掛花。

  正在談天,忽然門外有人擊掌,小雄的姐姐立刻乘大家不注意,偷偷溜出門外,那農夫早已注意、輕輕歎了口氣。

  小雄道:「一定是大平哥哥來了。」

  那農夫點點頭,滿面憂色,姬蕾不便相問,這時那群小孩都跑了過來,姬蕾講了幾個故事,孩子們都聽得津津有味。

  忽然村前人聲喧雜,火光通明,小維的父親臉色大變,跑到廚房取出一把大劈刀,小雄也滿臉義憤去取出一把火鉗。

  那農夫道:「姑娘快請入內,莫要被這些壞人瞧著了,可是怨事。」

  小雄也道:「姐姐別怕,我不離開你就是。」

  姬蕾心內好笑,這孩子不過才十二三歲,可是天生俠義,瞧來這家中很是正派,如果受人欺侮,自己倒要伸手管管。

  那農夫推開門叫道:「芸兒大平快躲到後山去。」

  外面一個少年應聲道:「姜伯伯,我跟他們拼了。」

  農夫道:「現在不是逞勇之時,快走,快走。」

  小雄的姐姐道:「爹爹你們呢?大平我們別走,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農夫怒道:「我還沒有死,你便不聽話麼?」

  小雄道:「如果他們找你不著,也不敢怎樣的。」

  兩人無奈只得離去,這時人聲漸近,那農夫不斷催促小雄的媽帶姬蕾進去,姬蕾笑嘻嘻道:「瞧瞧打什麼緊?」

  正在這時,砰然一聲大門被打了開,四五個身著公差的壯漢紛紛進入園中,那農夫立在屋角,一個公差頭子道:「姓姜的縣太爺問你婚事準備怎樣了?」

  農夫道:「聘禮全在這兒,相煩頭兒取回,寒門不敢高攀縣太爺。」

  那公差頭子道:「敬酒不吃,好不識抬舉的東西!弟兄們把那姐兒捉起來。」

  農夫怒道:「你們竟敢如此無法無天,難道目無王法?」

  那頭兒冷笑一聲,拔出朴刀往內便沖,那農夫舉斧相攔,頭兒藉機冷笑道:「大膽狂徒,競敢抗官拒捕。」

  他一揮朴刀擊向農夫斧頭,那農夫也頗斤蠻力,只見刀斧相交,冒起一片金星,那頭兒大怒,一刀直削臂膀,小雄見父親無法抵擋,揮頭火鉗不顧性命刺那頭兒小腹。

  姬蕾見情形已迫,她原站在暗處,是以眾人都沒看見,她走上前幾步高聲道:「且慢!」

  那群公差見暗地突然冒出一個秀美絕倫的少女,愕了愕,姬蕾嫣然笑道:「別吵別吵,你們縣老爺是我朋友,我去見他。」

  公差們見姬蕾穿戴非常,倒是不敢怠慢,姬蕾揮揮手道:「一齊去,你們替我領路。」

  她自小指使已慣,自然有一種氣度,那些公差見她長得貌美,心想就是假冒,捉到縣太爺那也是一件大功,便對農夫道:「算你運氣,好好準備,過幾天咱們老爺便要來迎親。」

  那農夫見姬蕾挺身而出,當下錯愕莫名,待到姬蕾走了,這才想起這般嬌怯怯一個女孩,竟然往火窟裡送,如果縣官兒不認識她,豈不是自己作孽?

  他世代耕讀自守,只因女兒被縣官看上,這才引起一場禍事,他跌足而歎,心想現在趕去也來不及,只盼那女孩真的認識縣官才好。

  他想叫小雄去打聽一下,可是遍尋不著,原來早已跟去。

  且說姬蕾跟在眾公差身後,走了半天只見地勢荒涼,心想正好在這下手,她笑哈哈地道:「我看大家都走辛苦了,就在這裡歇歇可好?」

  那頭兒見她體態單弱,只當是真的走累了,便道:「姑娘只管休息就是,再走十里就是城裡了。」

  姬蕾一抬手整理著頭上散發,口中卻漫聲道:「是麼,還有十里?」

  她話未說完,手指已點向那頭兒眉心大穴,一點之下,再厲害硬功也破,而且終身練不回來,姬蕾手腳不停,那五個人還沒有想通原因,便被一個個弄倒,姬蕾拔出懷中娥眉刺把五個人挑在一起,每人賞了兩腳,輕笑一聲,胸中舒暢無比,這半年所受之氣,總算發洩了些。

  她原路回去,心想:「我武功低得很,可是對付這五個蠢豬綽綽有餘,以高……以他的武功,對付五個像我這樣的人,又豈會不應付裕如呢?」

  忽然她想到那該死的縣官如果不解決的,等於反而害了那農夫一家,她略一沉吟,反轉方向,施展輕功前跑。

  她武功不高可是輕功倒不錯,她衣裙飄飄,頭髮不住拂過臉頰,癢癢的很舒服,她正跑得興起,突然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這種輕功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那聲音雖則冷冷,可是仍然掩不住嬌嫩嗓子,姬蕾停身回轉,只見月光下站著一個女子,身形容貌看不清楚。

  那女子道:「你自以為輕功好是不是,我不以為是這樣的。」

  姬蕾怒道:「管你什麼事?」

  那女子老氣橫秋地道:「像你這般驕傲的姑娘,別人不會喜歡的,尤其是男孩子們。」

  她雖是罵人,可是倒像是背書而且聲音幼稚無比,甚是好聽,姬蕾聽得哭笑不得,便回口道:「哼,你怎麼知道?你認識不少男孩子嗎?」

  那女子一怔,立刻理直氣壯的道:「是我師父告訴我的,不可以麼?」

  姬蕾幾乎放聲而笑,心想這女娃不知是何路數,天真得可愛,便道:「你不要惹我,我也沒有空和你胡扯,我還有要事啦。」

  她火氣一消,語氣溫和不少,那女子冷笑道:「你是要去殺那縣官吧,我老早把他殺了。」

  姬蕾大驚,暗付剛才自己行為一切部落在那人眼中,自己竟然絲毫不覺,如果她對自己有了惡意,真是不堪設想了。

  那女子道:「你回去好好睡吧!我也要到師父那去。」

  姬蕾道:「這樣大人了,還像一個孩子似的,整天纏著師父也不羞。」

  那女子怒道:「你自己才是孩子呀!成天又哭又笑的。」

  姬蕾沉聲道:「你是誰,怎麼老跟著我走」

  原來姬蕾一路上每當一個人行到山中,想到孤苦無依,常常會一個人痛哭一場,哭完了又走,只要看到有趣的事兒,才會暫時把心中悲苦放開。

  那女子道:「連我都不認識,好,咱們也別談了。」

  她一說完飛身便走,姬蕾呆在地上,猜不透這人倒底是何用意。

  姬蕾一賭氣便回去了,她這一耽擱,夜已深沉,便輕步走到那農夫人家中,想要飛越過籬,忽然大門一開,那農人全家都迎了出來,姬蕾揮手道:「一切都解決了,我累得很。」

  她不願和眾人囉嗦,直入屋內睡下,次晨一早她便向農人道謝告辭,那農人見她滿臉得色,只道縣官真的聽了她話。他可萬萬想不到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竟然在舉手投足之間打倒五個壯漢。

  姬蕾見小雄不斷和她使眼色,她暗想這孩子又不知又有什麼麼花樣便向村前小林指了指,小雄甚是聰敏,先奔到小林中等候,等到姬蕾尋來,小雄道:「姐姐,你真是仙女嗎?我是不信有神仙的。」

  姬蕾莫名其妙,小雄道「你昨晚一指,那些人就倒下了,這是什麼法術,你教我可好,免得爹爹姐姐再受人欺侮。」

  姬蕾笑道:「昨晚的事你都看到了,你倒乖,沒讓我發覺。」

  小雄道:「我等你和另外一個女人鬥嘴時,便俏悄溜了回來,姐姐你本事真大,比我姐姐的朋友大平神多了。」

  姬蕾道:「受了你幾聲姐姐,不能沒有見面禮,好吧!我教你一套拳法。」

  小雄臉色通紅,他一向口訥沉默,很少去喊別人,可是好像和姬蕾特別投緣,竟然一口一個「姐姐」喊得口甜。

  姬蕾隨手便教了小雄一手小擒拿法,小雄天生練武的胚子,一學便會,不到半個時辰便能完全記住,姬蕾道:「好好練練,像昨天那幾個草包再來欺侮,便用不著怕了。」

  小雄點頭道:「我還要學會姐姐的功夫,將來好去看你。」

  姬蕾又傳了輕功步法,小雄這才依依不捨,讓姬蕾離去。

  姬蕾無意中管了這件事,心中很是自得,走了半天,來到一個山坡跟前,忽然「呼」的一聲,山坡後躍出一個女孩。

  姬蕾定限一看,叫道:「小妖女,原來昨夜就是你。」

  那從坡後跳出的正是白婆婆之徒兒金英,姬蕾驀然想起她的口音,心中暗付:「我怎麼會這般糊塗,昨晚連這小妖女聲音都聽不出,不然可要好好教訓她一頓。」

  金英笑道:「我以為高大哥會陪著你哩!這才想跑來和他見見,如果知道只有你一個人,我早就走開啦:」

  她言出無心,卻字字如利刃刺人姬蕾心房,姬蕾氣得眼前一黑,幾乎栽倒。

  姬蕾定定神道:「小妖女,你真不要臉,高大哥是你喊得的麼?」

  金英道:「當然喊得,高大哥和我最好。咱們在天竺玩得好痛快喲!」

  姬蕾沉住氣,冷冷道:「你講完了沒有?」

  金英盈盈十五,全是個孩子心性,她見姬蕾氣得臉上發青,覺得很是有越,她聳聳肩道:「高大哥說天竺很好玩,他有空還要去的。」

  姬蕾一言不發,推開金英便走,金英忽然問道:「喂,小氣姑娘,高大哥在哪裡呀?」

  姬蕾道:「小妖女,你別想我告訴你。」

  金英是小老爺的脾氣,別人對她硬,她從不賣帳,當下氣道:「我偏偏要你講。」

  姬蕾道:「那麼劃下道兒來。」

  金英冷笑道:「我難道還怕你不成?我現在有事,晚上在前面林子等你。」

  姬蕾道:「好得很,不要到時候又逃走不敢來了。」

  金英道:「你才不敢來。」

  她說完就走,姬蕾漫步走向林中,她見金英身形來去如風,實來沒有半點取勝把握,忽然腳下一軟,連忙用一隻腳運勁前躍,低頭一看,原來是個捕獸陷阱,適才一不注意,幾乎掉下去。

  姬蕾一看那陷阱,四周密密長滿了小樹小草,根本就看不出,她靈機一動,只喜得心花怒放,坐在地下定排巧計。

  她先摘下幾條柳枝燒成木炭,然後走出林外,每隔十步使用峨眉刺割去樹皮,寫了幾個大字。

  她安排了妙計,吃了些乾糧,便躲身陷阱旁大樹,靜待魚兒上釣。

  過了半晌天色已黑,金英果然如約而來,姬蕾喜心翻騰,暗付:「等會她掉下去,我可要好好羞侮她一番,這陷阱總有五、六丈高,以她輕功是躍不出來的。」

  金英走進林中,只見樹上駭然幾個大字:「如無膽量,就請倒回。」

  金英冷笑一聲繼續前進,時時注意四周謹防暗算,又走了十幾步,一裸大樹上寫著:「有本事再往前走。」樹上還畫了個箭頭指引,金英明知這是敵人搗鬼,可是她天性最是受不得激,一激的話就是師父她也不賣帳,當下依著箭頭前進,一步步十分小心的走進。

  忽然腳下一沉,金英是白婆婆唯一高徒,功夫自然高超,她一運勁反躍,頭頂上一股勁風擊下,她一偏頭,身形再也維持不住,直線向下墜去。

  姬蕾見她落到井底,跳了好幾次都投跳出,當下喜滋滋的諷刺道:「小妖女,你有本事就跳上來。」

  金英罵道:「這等卑鄙手段也虧你施得出。」

  姬蕾笑道:「這是捕獸的陷阱,你這小妖女不知廉恥,就和禽獸也差不多,掉到這裡真是老天有限,再恰當也沒有的了。」

  金英氣苦,她一生如何受過別人這般欺辱,眼淚都快流出,姬蕾自言自語道:「我這就一走了之,讓她餓死吧!餓死的滋味我可知道不好受。」

  金英聽她冷言冷語的譏笑著。心想如果跳不上去,只怕真的會活活餓死,搜搜身上短笛也忘帶來,否則吹起來金鳥一定會趕到,師父也會聞聲來救。

  姬蕾伸了個懶腰,輕輕歎道:「我先睡個覺,累死了,這地洞又黑又髒,只怕還有野獸屍體也不一定。」

  她低頭對金英道:「小妖女,安靜點,姑娘可要睡覺了。」

  金英叫道:「喂,用這種手段暗算人,算得什麼好漢?」

  姬蕾笑道:「我又沒說我是好漢?」

  金英口叫道:「你如果拉我上來,我只要一隻手便可對付你。」

  她冰雪天真,只道別人也如她一般受激。姬蕾哼了一聲道:「有那樣容易?」

  她剛說完,忽然背後有人接口道:「就有那麼容易,我徒兒想怎樣便怎樣,小丫頭快去結繩子去。」

  姬蕾轉個身,但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站在那裡,月光之下也看不清她到底有多老,姬蕾正待反唇相譏,金英在井底叫道:「師父,就是這個丫頭害我的,你得把她捉住,讓英兒出氣。」

  金英見援從天降,一胺怒火都發洩出來,說到最後竟然有點哭聲,那老太婆面寒如水,指著姬蕾道:「原來是你這鬼丫頭弄的鬼,我只道是我徒兒不小心跌下去哩!丫頭,快滾去結繩,慢一點瞧我打不打斷你的雙手。」

  姬蕾雖然想反罵,可是被她目光攝住,竟然開不得口,那老婆婆見她並不動手,大怒罵道:「你真要我動手不成?」

  姬蕾見她咄咄逼人,心一橫拼著性命不要抗聲道:「我偏不結又怎麼樣。」

  那老婆婆冷冷一笑,一長身拍拍打了姬蕾兩個耳光,姬蕾只覺掌影飄忽,東閃西閃也躲不脫,正想後逃臉上已著兩記。

  老婆婆道:「結是不結。」

  姬蕾哭罵道:「不結不結,以大欺小算什麼前輩。」

  那老婆婆是金英師父白婆婆,她聞知南荒三奇脫圍,便帶著徒兒金英下了雪山,想要見見昔日的師兄們,後來金英和高戰到天竺尋樂,她在中原也尋著南荒三奇,就回天竺,恰巧碰到平凡上人偷了她一罐用雪山之顛的雪釀的美酒,她一路趕去,又被高戰騙了一下到小戢島去。此時小戢島主巳離島他去,她尋不著平凡上人憤憤回到中原,剛好又碰上了徒兒金英。金英便和白婆婆往南行回家,金英發現姬蕾一個人行走,她對姬蕾本無惡意,只是覺得她傲氣凌人,大為高大哥抱屈,是以幾番現身相戲,想不到反著了姬蕾道兒,幸虧白婆及時趕到。

  白婆婆正想再上前打姬蕾,金英忽然驚叫道:「師父!師父!

  有……有活的……的東西。」

  白婆婆急道:「英兒是蛇麼?好:我就下來。」

  金英叫道:「哦,原來是小松鼠,師父您別下來,這洞四周沒有絲毫著力之處,下來只怕很難再上去。」

  白婆婆見無力壓迫姬蕾編繩,她這個徒兒可就是她唯—命根兒,當下只想快快救她出來,冷哼一聲,點了姬蕾穴道,將姬蕾丟在一邊,便伸手用小刀割下大把樹皮,一端繫在樹上,她自己拿另一端,一股股的編著。

  白婆婆道:「英兒,下面空氣夠麼?」

  金英道:「我悶得很,這丫頭害得我好慘。」

  白婆婆道:「師父一定替你出氣,英兒你再忍耐一下。」

  她柔聲說著,好像年老的祖母寵容她可愛的小孫女一樣,過了很久,白婆婆量量所結之繩長度已差不多,她便在一端捆了個死結,將繩子用手拉了幾次,這才放心放下洞中。

  她等金英握好,一抖手就金英拉到半腰,再慢慢一點點收繩,金英一跳出陷阱,便向地下姬蕾怒目而視。

  她手中還抱著一隻小松鼠,不住掙扎逃生,金英氣道:「你這小東西真不知好歹,如果不是我救你,你只有餓死了。走吧!

  走吧,誰又—稀罕你了?」

  金英把小松鼠放在地下,便對師父說:「我要好好打這壞丫頭一頓。」

  白婆婆道:「她為什麼要害你啊?」

  金英想想本是自己惹事,這才引起她設計相害,可是開口,卻道:「師父你別管啦,總之英兒受盡她的欺侮。」

  白婆婆怒道:「英兒,宰了她可好?」

  她身出南荒異門,年輕時本就脾氣嬌縱殘忍,和她那三個寶貝師兄也差不了許多,經過七八十年左右的參悟,凶氣化解不少,可是如今見有人敢害她至愛之人,不由激發本性,想殺姬蕾出氣。

  金英想了想道:「殺她倒是不必,不過我要打她幾個耳括子。」

  姬蕾被點中啞穴,全身不能動彈,話也不能講,她心中暗想:「今日必受這小妖女之辱,只要留得一口氣在,必然不會罷休。」

  金英上前扶起姬蕾道:「你要餓死我吧!看看我來整你。」

  她伸手正想往姬蕾臉上打去,忽然想到:「我這樣打她,高大哥一定不高興的,為了打這女子,引得高大哥不快,這倒是不划算的事。」

  她想到此,伸出的手不覺收了回來,以她的脾氣,就是十個耳光也打出了,可是礙於高戰情面,竟是不能出手。

  白婆婆奇道:「怎麼不打了?」

  金英道「師父算了,我累得不想打人啦!」

  白婆婆道:「我替你打。」

  金英阻止道:「師父你解開她的穴道,咱們走吧!」

  白婆婆大奇,可是她一向對金英百依百順,依言去解姬蕾穴道,但她想起姬蕾無禮,暗運真力往姬蕾泥九大穴拍去。

  這一指,姬蕾全身功力盡失,金英沒有注意,姬蕾閉目而待,突然「呼」的一聲,一節枯枝直擊白婆婆手腕。

  白婆婆手一收喝道:「哪裡來的野種?膽敢破壞白婆婆的事。」

  她邊罵邊追,身子似箭竄出,金英也跟著竄起,白婆婆只見前面人影一閃,她足下運勁,直撲過去,那人好快身形,早已失去蹤跡。

  姬蕾見白婆婆金英離去,苦於穴道未解,動彈不得,她四面張望,忽見一個光光大頭從樹後伸了進來,姬蕾大喜之下,眼淚泉湧,痛哭失聲。

  原來來人正是平凡上人,他揮手拍開姬蕾穴道,搖頭道:「別哭別哭,一哭就膿胞了。」

  姬蕾哽咽道:「上人我要跟你學本事,把那鬼婆婆殺掉。」

  平凡上人道:「快走,快走,那妖姑娘就要回來了。」

  姬蕾見平凡上人在此,不由膽氣大壯,她心念一動,有意挑撥平凡上人與白婆婆打一架,好讓白婆婆吃虧,當下裝得無力,不肯站起身來。

  平凡上人急道:「你再不走,那妖姑娘回來就走不了啦!」

  姬蕾裝作正色道:「上人您怕打不過她?」

  平凡上人怒道:「怎麼打不過,我老人家已練成金剛不壞之體,這妖姑娘還在呀呀學語哩!」

  林外白婆婆接口道:「老鬼,又是你,今天管教你還個公道。」

  白婆婆一說完,雙掌硬向平凡上人胸前擊去,平凡上人不敢怠慢,右手平推一拿出去,左手卻拉著姬蕾向後跑去。

  白婆婆運勁全身功力,抵擋著平凡上人的拳風,使得身形不退,待平凡上人走遠了,她一鬆氣,身形不由前跌數步。

  金英急道:「師父沒受傷吧!」

  白婆婆長歎一口氣道:「這老鬼,功力端的蓋世無雙,力道競能持繼這麼久,我苦修這多年竟然還不足與他抗衡,唉,英兒,咱們走吧!」

  遼河的水緩緩流著。

  秋風,吹得高梁的長葉刷刷作響,此起彼伏,青蔥蔥的一片,從原野的這邊望去,除了雲天,就是漫漫的青紗帳,關外的景色是豪邁的,海闊天空的。

  遠遠的有幾隻野犬吠著,金黃色的高梁米已成熟往下垂,該是收穫的時候了,可是田間沒有一個人,高粱東倒西歪,似乎被千軍萬馬踏過一般。

  殘陽照在崎嶇的古道上,鮮紅的,喲,那不是陽光,是一灘灘凝固的血,一堆堆屍體橫躺著,在河邊,在路旁。

  烏鴉在枯枝上呱呱叫了幾聲,它貪婪的瞧著地下的屍體,忽然天空一陣拍翼之聲,那烏鴉嚇得沒命的飛去,原來空中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大群遼東最有名凶殘禽鳥——海東青。

  「海東青」專吃小獸及人屍,它飛行極速,一抓之力端的可使動物開膛破腹,而且性又合群,關外一人談起海東青,就和漠北沙漠的人談起那成千成萬的野狼群一樣,的確令人色變。

  這是一幅古戰場景色,在一場劇烈的搏鬥後,大地顯得那麼寧靜,靜得簡直沒有一點兒生息,只有流水潺潺,吹葉沙沙。

  「車轔轔!」

  從遠處揚起了一大片灰塵,騎土們的叱喝聲近了,原來是一大隊披胃擁甲的武士,中間擁著一個面貌清逸的中年,唇邊留著三支細須,在風中飄著。

  他挺立在馬上,外面披著一件布袍,腰間插著一支長劍,神威凜凜,他一揮手止住眾人前進,單騎跑到河邊,看看地上情勢,然後對身旁一個武將道:「祖將軍,敵人這次慘敗,三月之內不會有力量再犯了。」

  那武將長得猛勇過人,聞言忙道:「大帥神機妙算,清狗怎能識破。」

  那被稱為「大帥」的道:「羅參將他們呢?」

  那武將道:「羅參將率隊乘勝渡河追擊。把清狗趕到老巢去。」

  那大帥道「去了多久了。」

  姓祖的將軍到:「昨天羅參將乘大帥親發紅衣大炮襲擊清營時,從側邊引軍直追,想來今晚也該回來了。」

  大帥手撫劍柄,望著原野半晌搖搖頭道:「大好河山,難怪清人垂涎已久,不知這外患要哪年才消滅得盡。」

  姓祖的武將見大帥揪然不樂,他一向見大帥都氣壯山河,怎麼在大勝之後反而說出這等話來,他行伍出身,出生入死都跟著這大帥,當下抗聲道:「有大帥領導,不要一年功夫,咱們打到松江去。」

  那大帥哈哈大笑道:「大壽氣勢如虹,真勇將也。」

  原來那大帥正是名震天下的遼東督師袁祟煥,經略遼東,幾年之間,清人不得越雷池半步,他身旁那武將是明末一大勇將,姓祖名大壽,遼東之戰,得力於他之功頗多。

  就在三天前,袁祟煥堅守寧遠,清人由皇太子努爾哈赤猛攻,袁大帥親身燃發紅衣大炮,這大炮來自西洋,威猛無匹,只殺得清人屍填遍野,血流成渠,大敗而遁,袁祟煥於大勝後,便和祖大壽來戰地視查。

  這一仗是歷史上有名一役,叫做「寧遠第一次大捷」,清太子努爾哈赤全師俱沒,傷重而死,明末對抗外患年年失利,從未得此大勝。

  袁祟煥忽然轉身問另一軍官道:「從上關運來的糧餉到了沒有。」

  那軍官道:「稟大帥,前夜已經剋日運來。」

  袁祟煥道:「護送的軍隊夠麼?」

  那軍官道:「是大帥的親軍護送。」

  袁祟煥道:「吳將軍,你趕快派李參將去,這批糧草重要非常,聽說道上很不寧靜,唉!咱們在前方拚命,土匪在後方搗亂,國勢如此,夫復何言?」

  那軍官領命飛馳而去,祖大壽道:「大帥,皮島毛文龍態度不明,上次大帥令他發兵助攻,這廝東拖西推。」

  袁崇煥道:「大壽你多多注意監視,如果一旦有變,立刻報上。」

  他說完抽出腰間長劍,用手輕彈了兩下,對祖大壽笑道:「毛文龍想把皮島變成化外之地,他不聽軍令,這寶劍就對付他。」

  他這寶劍正是崇禎皇帝所賜「上方寶劍」,授袁祟換以先斬後奏之權。祖大壽笑道:「大帥殺他如殺一豬狗耳!」

  袁祟煥指著河山道:「他日如能渡過黑水白山,直搗女真,我輩也可休息了。」

  祖大壽聽他言語消極,心中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其實袁祟煥在外為國抗敵正直英勇名聞全國,可是崇禎帝受群小包圍,對祟煥反而多力猜忌,袁祟煥大感捉肘之苦,瞻顧國家前程,能不浩然而歎?

  正在這時,前哨飛馬來報,有一大批人向大帥迫來,而且動手傷了哨兵。袁換崇對祖大壽道:「你去看看!」

  他剛說完,前面塵頭起處,高高矮矮來了十多個漢子,袁祟煥見他們江湖打扮,摸不清楚他們路數,祖大壽叫道:「各位朋友請了。不知何事見教。」

  那些漢子也不答話,跳下馬來往官軍便打,這些人都是精於武功,袁祟煥一看不過來了十數名馬隊,眼看就要不敵。

  祖大壽指揮後退,他平素訓練精嚴,令出如山,那些官軍一部份拚命抵敵,一部份在前開道,保護大帥後退。

  這些馬隊確是千選百挑的,對於衝鋒陷陣都是猛士,可是對於技擊卻不高明,眼看一個個吃人奪去刀槍,打傷倒地,袁崇煥忽然勒馬叫道:「本帥遼東督師,快快住手。」

  眾漢叫道:「捉拿袁崇煥!捉拿袁祟煥:」

  祖大壽大怒,取下硬弓一笛射去,刷的一聲射中一名壯漢,袁祟煥見親兵被殺的殺,傷的傷,只有幾個人猶自苦持著,祖大壽揮刀力戰,全身浴血,保護大帥後退。

  袁祟煥心知不敵,他不知來人究意是誰,為免再殺及手下,下令道:「向四周散開撤退。」他說完先和祖大壽往青紗帳奔去,眾官軍見主將已退,紛紛湧入青紗帳中。

  眾漢子拚命追擊,這青紗帳連綿範圍極大,只要跑到裡面便不易找到,袁大帥粗大壽奔跑了一陣,只聽見後面腳步急促,祖大壽拔刀對袁祟煥道:「大帥先走。」

  袁祟煥道:「大壽咱們在千軍萬馬中也不知殺過多少次,想不到今日會一齊死在這批江湖浪人之手,真是死不瞑目了。」

  他這話雖然輕描淡寫,可是已然表明自己絕不逃走,祖大壽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垂淚道:「大帥千金之體,天之蒼生共賴,怎可以守此坐以待斃,我區區祖大壽算什麼,大帥,如果……如果……我祖大壽真是萬死莫辭。」

  袁祟煥和聲道:「大壽,我平常教你什麼來著?」

  祖大壽一凜,知道再勸無益,腳步愈來愈近,袁祟煥拔出上方寶劍準備拚死一戰,忽然高梁倒處出現幾個軍士,正是方才剩下之人。

  祖大壽鬆了口氣,袁祟煥笑道:「大壽,你軍隊訓練得不錯,永遠不散的。」

  那軍士見主將在此,不由勇氣大增,他們平常訓練有素,雖在危機一發,猶能分開守著主將,這時那群江湖漢子也分四方迫近。

  袁祟煥揮劍迎上前去,他久經行伍,劍擊甚是快疾,祖大壽率領四五個軍士圍著大帥,聯手抗敵。

  那群漢子猛攻一陣,又殺死了三個軍土,袁祟煥長劍被迫得施不開來,正喜得手之際,忽然一聲怒吼,聲如雷動,從斜地裡穿出一條大漢,長得黑沉沉一張臉,站在那裡,就如鐵塔一般;他雖長得粗魯,身上穿著倒是十分華麗。

  他一出現,怒向眾漢吼道:「瞎了眼的王八羔子,連袁大帥都不認得了?你們是哪一個舵主手下?」

  那群漢子中有人認得他,冷笑道:「黃鐵塔,現在關外可不是你們天池派的地盤了,你那老鬼師父都吃人宰了。」

  那壯漢正是關外盟主風柏楊之首徒,只因他出師甚早,是以高戰沒有見過他面,他一向在關內關外做皮貨生意,是以認得袁大帥。

  他一聽那人咒說師父死了,虎吼一聲,上前就是一拳,只打得那人翻天倒地,連哼都沒哼一聲便昏死過去。

  他天賦異秉,雖則天資不高,可是力大無窮,那天池派看家本領狂飆拳被他施展起來,真如狂風大至,千軍突臨,端的霸道已極。

  他出手攔在袁祟煥身前,不一刻便打倒了三個漢子,而且都是死多活少,待到怒氣發洩盡了,不覺十分後悔,他相貌兇惡,其實內心慈祥無比,祖大壽和軍土見天降猛將,不由精神百倍,纏戰起來。

  雙方打得甚是猛烈,那黃鐵塔是他外號,他原名叫黃善,這時大現威風,打得敵人叫苦連天。

  那些江湖漢於眼看到手大功被人破壞,真恨得牙癢癢的無可奈何,只有拚命苦戰,忽然冷笑一聲,三個少年踏葉而來。

  黃善見到三人,不由大喜叫道:「長白三小,看老哥哥收拾這群狗賊。」

  那三人冷笑連連,齊向黃善攻到,黃善連忙閃躲,身上幾乎著了一掌,口中大怒罵道:「臭小子,你瘋了嗎?你師父們呢?」

  長白三小乃長白三熊的三個徒弟,當年風柏楊一劍伏三雄,在關外闖下盟主萬兒,從此三熊對風柏楊也甚恭敬,黃善不意他們反攻打自己,真是又氣又怒。

  這三人功夫非同小可,黃善一個人應付大感吃力,他一邊罵一邊打,那邊群漢反守為攻,又個個威風起來。

  長白三小的老大道:「姓黃的,別打了,快滾去吊你師父喪吧!」

  黃善先前聽那人講師父已死,還道他詛咒,此時見長白三小又再講起,他師徒情重,不覺大是驚心,一失神衣服被穿了一劍。

  正在這時,忽然遠遠啼啼雷動,祖大壽取出一個竹哨,連吹三聲,袁祟煥喜容滿面,兩個軍士知道援軍已到,拼著最後一點力氣,保護著主將。

  不一會蹄聲漸近,祖大壽高聲道:「是哪一位將軍?」

  來人應道:「小將羅錦城,祖將軍,大帥在麼?」

  祖大壽叫道:「羅參將快來,大帥被困在此。」

  他這說話疏神,身上已連著幾刀,他一痛之下反而精神猛振,那羅參軍雖然就在不遠,可是高粱長得太密,他並看不見大帥,他知大帥危機,否則祖大壽也不會吹出這十萬火急之音,當下下令長刀手在前開道,自己親自率領輕騎前去。

  他這一來,袁祟煥這邊聲威大振,敵人本事再高,也難擋得數千鐵甲精銳,長白三小呼哨一聲,眾漢抱起受傷夥伴逃走。

  黃善也不及向大帥告別,劈手搶了一個受傷的漢子,往河邊走,他把那漢子浸在水裡,待漢子悠悠醒來,他衝口問道:「風大俠死了的消息可是當真?」

  那人方才醒來,一睜眼便見黑森森的大臉,只道已人陰間,會見閻王老爺,黃善見他不說,劈面就是一個耳光,這才將那入神智打清。

  那人結結巴巴道:「風大俠是死了,就在寧遠城東那大宅子。」

  黃善也來不及聽完,便往寧遠衝去,他腳不停步的趕著,整整跑了一個時辰才到城門,他常常來此做生意,而且又行俠仗義,是以守門的都認得他,他招呼都來不及打,便到城東去。

  那城東大宅是長白三熊的產業,黃善很是熟悉,他跳牆而過,直奔大廳,到達廳前,兩個大漢前來攔阻,黃善手一推,大踏步走入。

  那廳中坐著幾十個老少,黃善放目一瞧,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這些人都是關外鼎鼎有名之輩,像長白三熊,遼陽客,松江人層等。

  他這一撞入,長白三熊老大首先站起道:「黃賢侄,你來得正好。」

  黃善雖然對長白三小不滿,可是對於前輩究竟不能太過無從.立刻作了一揖道:「林前輩,我……我師父呢?」

  一』長白三熊老大白山熊阮少達道:「黃賢侄,你瞧那桌上。」

  黃善一看,那桌上放著一個檀木雕盒,裡面端端放著一個頭,那人頭鬃發蒼然,栩栩如生,正是自己每日所思的師父慈容。

  他大叫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他一路趕來已然累極,再加上這麼一受刺激,立刻急痛攻心,但覺天旋地轉,他連忙伸手扶住柱子。

  他眼睛像要冒出火一般,一個個看去,忽然他發覺牆角捆幾同人,其中有一入是師父好友錦州大豪,他此時神智已昏,刻直覺的認定殺害師父的是長白三雄,他大叫一聲,雙掌擊向長白三熊大老阮少達。

  他如瘋狂了一般,纏住阮少達便打,阮少達見他雙目發赤,可是招式凌厲,招招勢大力沉,不禁連連後退。

  黃善學藝二十餘年,對於本門功夫可說熟悉已極,他性子老實,做事最能專心,雖然天資不太聰明,可也把風柏楊功夫學到六七成,尤其是天池狂飆拳素重威猛,正適合他施展,阮少達一時被他迫很展不開手。

  阮少達口中喊道:「黃賢侄且慢。」

  黃善理也不理,那松江人居起來想要制服黃善,黃善一掌震去,松江人屠坐倒在地下,老臉長得通紅,那長白三熊老二白山劍阮巾達冷冷道:「大夥兒一齊收拾這小子,莫耽擱了大家要事。」

  他說完向老三白山刀阮聞達示示眼色,那阮聞達飛刀是關外一絕,二十四刀連環出手,很少有人逃過。

  這時白山熊阮少達已漸漸施展開來,他兄弟三人是同母所生,在關外威名僅次於風柏楊,自然有些真才實學,黃善已拼出性命自求傷敵,自己防守的招式完全不用,是以阮少達一時之間大感狼狽。

  那白山刀冷笑,大喝道:「看刀」,右手連動,三把飛刀已分上中下擊向黃善,黃善側身閃過,一糊掌一招「雷動萬物」和阮少達雙掌一碰,兩人各退了一步。

  黃善長身再上,林少達心中暗驚付道:「這愕小子功力大進了。」

  他不知黃善因得罪東海無極島主無恨生,引起師父和無恨生一場大戰,被風柏楊罰面壁三年,又傳了他不少武功。

  白山刀左右手連連發刀,黃善閃刀還招,並不絲毫含徹,松江人屠老羞成怒,一揚右手,放出他成名暗器五毒鋼針,黃善飛身閃避,一掌從空擊下,松江人屠奮力一擊,黃善身形一起又往下擊,松江人屠眼看雙手不保,忽然背後風聲大著,六把飛刀向他後腰襲到。

  黃善扭動身形,只覺腰間一痛,真力大失,他連忙長吸一口真氣,吐聲推掌,卡嚓一聲,松江人屠雙手齊腕而折。

  他一落下,胸前又被白山熊點了一記,真氣一散,倒在地下,白山熊冷笑道:「這小子倒是好漢。」

  他命人將松江人屠抬到後室去治,然後清清嗓子道:「風老兒既然已死,咱們關外盟主一席應該有人來領導,再說現在是大亂時代,咱們學了一身本領,豈可白白糟蹋。」

  四座眾人紛紛道:「是啊是啊!就由你阮老爺來領導不好嗎?」

  阮少達待眾人寂靜後又道:「前不久清國九王爺差人和我傳消息,他說今後要大舉進攻,目下清軍軍容昂盛,各位是見著的了,九王爺說只要咱們關外武林響應,將來人關之後,關外之地就由咱們來分。」

  眾人聽得血脈憤然。這些人都是居在清人邊略,民族意識本就薄弱,聽得這消息,如何不高興萬分?黃善聽得氣炸了胸,只可惜不能動彈,只得破口大罵。

  那阮少達又道:「這幾個廝鳥不知好歹,兄弟好心好意請他們來商量大事,這廝鳥反而大呼要去報密,所以兄弟先抓起來以免風聲洩露,壞了咱們大事。還有一個消息,適才兄弟得到消息袁崇煥輕騎出城,兄弟已派人去捉了,如果能夠成功哈哈!」

  眾人紛紛讚他高明,他一指捆在地下幾個入,眾人七口八古道:「錦州大豪,宰了宰了。」

  阮少達獰笑道:「兄弟也是這個意思。」

  他揮手指揮兩個壯漢把那幾人抬了過來,他冷冷道:「天堂有路不入,倒要入地獄,咱們殺了祭神,好佑我等成事。」

  眾人大聲叫好,這錦州大豪平日和風柏楊交厚,風柏楊坐鎮關外幾十年,綠林中人對他早已恨之入骨,長白三熊內心也恨他之極,可是懾於風柏楊武功,是以一直不敢蠢動,因此對於錦州大豪也牽怒在內。

  白山熊從壯漢手取中了一刀,試試刀刃,一刀便向錦州大豪砍去,黃善閉著眼不忍看,摹然——「噹!」的一聲,阮少達鋼刀墜地,從窗中跳出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黃善睜眼一看,阮少達手中鋼刀竟是被一個石子打飛,這個少年力道之絕,真是不可思議了。

  那少年罵道:「好不知恥的狗賊,今日教在下撞著,倒要看看你們這般賣國賊的東西,有多大氣候?」

  阮少達大吃一驚,暗付這人競能用一小石子擊飛自己掌中鋼刀、武功深不可測,他略一沉吟,仗著好手眾多,沉聲道:「少俠高姓大名?」他見少年武藝高強,心想定是名門之弟,是以不先得罪。

  那少年冷冷道:「小可高戰。」

  阮少達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關外姓高的少年高手,當下再問道:「請教閣下師門。」

  高戰不動聲色,轉身一掌拍出,只見一個中年漢子身子就如大鳥一般被打到空中,又輕輕四腳朝天落下,跌成一個大字,那漢子站起身來,發覺全身並未受傷,只驚得面無人色。

  黃善心中一凜,隨即大悟,只喜得大聲叫道:「好一招雷動萬物,小師弟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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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39:34

第十三章

高戰是碰巧經過此地,聽得阮少達等一番賣國求榮的言談,早已怒火填膺,這一見他們竟要陷害忠良,當下立刻出手,沒料到居然碰到師兄,心中也是大喜,快活地叫道:「你是師兄?」說完又有些懷疑似的。

  黃善見天外來了救星,何況又是自己嫡師兄弟,欣喜狂喊道:「我正是你大師兄黃善!」但突然他神色變得憂戚悲憤道,「這批賊子賣國媚敵,連師父也被他們害了,小師弟快將賊子們斃了,國仇師仇一併了結!「高戰一聽師父被害,不啻平天響雷,怒目一掃,只見四周俱虎視眈眈,白山熊阮少達正猶豫不知要如何決定。立刻他看到桌上檀木雕盒中的人頭,鬢髮蒼然栩栩如生,正是養育自己多年,無限慈祥的恩師。

  「啊!」

  高戰大叫一聲,頭腦一陣昏眩,立刻被更多的憤怒所激亂。

  只見他雙目似噴出怒火,聲音顫著問道:「是哪位幹的事?有種的出來擔當?」

  長白三熊在人群中儼然已成首領,老大阮少達對高戰方才露的一手有些震駭,勉強逼出笑容道:「閣下可是風大俠弟子,在下白山熊阮少達。令師被……天煞星君所害,我們正商議要如何替今師復仇呢!」

  長白三熊的名號高戰在師父口中是聽過的,還未待他考慮此話是否真實,地上的錦州大豪已大叫道:「賢侄!別信他鬼話,令師是被長白三熊暗中下劇毒害死。這批賊子正商議要如何賣國長白三熊老三白山刀阮聞達怒喝道:「有你說的!」只見白光一閃,亮晃晃的飛刀已電射至錦州大豪咽喉。

  高戰大喝一聲,手中無物可救,只得有掌猛地發出劈空掌力,將那飛刀擊得一歪,抹著錦州大豪脖子過去。高戰左掌一翻往阮少達當胸拍去。

  阮少達三兄弟往年在東北稱雄,武功也自不弱,心想這少年武功再強,內力也不會強到哪去,立刻也一掌硬迎上去,只聽大廳中一聲脆響,白山熊阮少達竟被擊退三步,幸喜高戰只打算救人,並未全力攻出。否則單此一掌,白山熊阮少達也非死即傷。

  白山熊臉色變得一青,為了搶回數十年前地位,他們才設計毒害風柏楊,誰知風柏楊竟有了這般功力的弟子,心中不免有些駭然。

  高戰想著恩師被這般賊子害死,早已淚流滿頰,察地一聲拔出長戟,大罵道:「賣國賊子,償我恩師命來!」說完一騰步跳至黃善身旁,一抬足將兩名看守大漢踢翻在地,立刻將黃善救了,喊道:「師兄,你搶救恩師靈骨,照護錦州大豪等,我與這批賊子拼了!」

  場中人都已拔出兵刃,這大廳十分寬敞,但人太多也顯得有些擁擠,這一來可給高戰占了大便宜,只見他長戟連點,幾個躲閃不靈的已被他刺倒在地,立刻場中大亂,少數附合之眾已準備奪門而逃。

  「媽的!哪來的野種!」

  老三白山刀狠毒罵道,對老二白山豹打個招呼,雙雙向高戰攻來。

  高戰自從經過一番苦練,把那平凡上人,梅香神劍,慧大師的詰摩步及本門關東絕學熔為一爐,不論武技功力都是大進,這數十人雖都是稱雄一方,但與高戰比較起來,還是只算得上二。

  三流角色。

  一連串的慘呼,高戰國恩師被害竟痛下辣手,招招精絕,式式入化,把站在一旁的黃善看得目瞪口呆。

  恐怖的時刻一晃眼即過去,大廳中一片死寂,幾乎沒有一個活口逃出,轉瞬間曾燈光輝煌的廳堂已變成處處充滿血腥的屠場。

  高戰呆立在場中,戟上染滿著鮮血,激如狂濤的憤怒在一陣野獸的發洩後逐漸平息,望著地上屍骸纍纍,對自己從未曾有過的殘忍也感到震駭。

  錦州大豪數人是一般不會武功的普通百姓,何曾看過這種慘絕人寰的屠殺場面,緊靠著黃善,口唇發著顫,手腳抖顫不停。

  「嗚!嗚!」

  突然高戰哭出聲來,將長戟插在背後,向那放在桌上的檀木盒子跪下,泣道:「恩師在天之靈,弟子大仇已報,從此投身軍旅,為國家干一分事業!」敬叩了三個頭,起身又朝黃善一揖,道:「師兄,小弟從此別過,恩師遺骨尚請師兄照護,為弟的殺敵去也!」說完頭也不回破門而去。

  原野上已是一片灰黯顏色,青紗帳一望無垠,高戰心中只覺渾淘淘的,恩師的頭,以及數十個臨死時掙扎逃命的扭曲面孔,在他眼前飛舞,只見他似吃醉了酒般東倒西歪的撞去。

  「得得!」

  一陣蹄聲驚醒了他,只見一里之遙處黃塵飛騰,向右如電奔去,後面三條黑影如鬼魅般追著。高戰只覺這三條身影有些熟悉,正思慮間,一聲女子驚呼遠遠傳來,高戰猛然一震,啊地呼出!

  「南荒三魔怎會到了此處?」

  這幾日中高戰的身手雖更是日進千里,但與南荒三魔相較仍是差了老大一截,數代遺下來的英雄血液使他忘卻了一世可能的危險,發足亡命地往南荒三魔追去,一晃眼間也失去了蹤跡。

  月光從上灑下,一堆堆的巨石嶙峋危峻,山拗處一匹神駿戰馬倒斃在地,口角流著白涎,生似力竭而死的模樣,就在死馬十丈外,是塊平坦巖地,當中立著位俏生生的姑娘,看她額上香汗淋淋,衣衫已有多處破爛,一副狼狽不堪的狀況,面色也微微透著青灰,南荒三魔分三個角落將她圍住。

  「嘻嘻!平凡老兒的徒弟果真個稀鬆平凡。」老三傻笑著說。

  「喂!小姑娘!咱們三兄弟的長相你可看清楚了,前日你同平凡上人一塊兒,徒弟師父叫得滿親熱,今日你那老鬼師父到哪兒去了?」老二也道。這被圍困的女子秀眉緊鎖著,她再也想不到在自己落單時,竟被這三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傢伙纏上。

  「三位可是南荒三魔?」她問道:老三傻笑道:「這名號咱三兄弟倒是第一次聽到,你這小妞兒敢如此稱呼南荒三奇,膽量不小,等會兒少吃幾掌!」

  「你們尋的是我師父,纏著我做甚?」女子恨恨地道。

  南荒三魔一陣嘻嘻哈哈,老三獰笑道:「打了小的還怕老的不出來!」說完面上浮著濃厚的得意色,生像發現一種極為有趣的遊戲。

  這年青的女子正是傷心哀絕的姬蕾,半途遇著金英同白髮婆婆,平白受到一番屈辱,幸遇平凡上人才得到解救,平凡上人也是對她有緣,一生討厭女子卻獨獨看上她,竟答應收她為弟子,連以前那些臭規矩都不顧了。但行到半途平凡上人又因故他去,留得姬蕾一人很自然地就走人追尋高戰這條路,誰知竟被這三位失去理智的老魔所纏上。

  南荒三魔衣著不倫不類,發如亂草手如鷹爪,在月光下更加顯得猙獰可怖,被圍在當中的姬蕾芳心忐忑,真是不知要如何是好。

  「呱!呱!」

  一個夜梟受驚而起,同一時間一條黑影電閃而來,遠遠聞得喊道:「南荒三魔,不得欺負女流……」剎那間人至場中,但語音卻突然沒了。

  姬蕾喜得來了救星,看清來人臉上渾起一片淒苦神色,吶吶道:「大哥……大哥……」

  趕來的正是高戰,花了他的一番精神才趕上南荒三魔,發現竟是自己既痛恨又難忘掉的姬蕾。

  「原來是姬……姬姑娘!」他說著,語調卻顯得生硬拘束。南荒三魔一齊哈哈大笑,老三道:「又多來個送死的,這小子那日曾與我對過手,與平凡老兒想來也有一些淵源,嘻嘻!打了小的還怕老的!嘻嘻!」

  高戰聽得這一番語無倫次的話,加上三魔陰森恐怖的面相,也只覺毛髮豎立,他自然而然地靠近姬蕾將她護住,但卻一直不肯再看她。

  姬蕾眼看高戰如此對她,更是傷心欲絕,這時南荒三魔的老大開口問道:「小子!平凡老兒落在何處?告訴我們就給你個好死!」

  高戰是倔強脾性,即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他們,何況根本不知道,聞言答道:「平凡大師豈是你們這批鬼怪見得的,哼,咱高戰可並不怕你們三人呢2」

  老三指著高戰嘻嘻笑道:「這小子是怕我們三人聯手攻他呢,嘿嘿!其實我一招一掌他還不就乖乖躺在那裡了!」

  老二也道:「誰說不是,但我們仍要三人攻他啊!哈哈!」說完三人像失心瘋般同聲大笑,高興已極。

  高戰此刻心中卻不斷盤算,月餘前自己對南荒三魔的老三,在百招內能攻,一百招後能支持三百招。但經過前幾天的一陣大徹大悟,將平凡上人與梅香劍,天竺杖法同本門武功融匯貫通後,已有自信能敵上老三五百招內攻勢,但對方三人同時攻卻怎麼辦呢?

  月兒更中了點,近處景物清晰異常,遠處景物卻朦朧模糊。

  老三獰笑道:「大哥,該動手了吧!」

  老大點頭,怪聲道:「小子!你是不肯講平凡老兒在何處嗎?」

  高戰一想到平凡上人,心中豪氣大增,抗聲道:「就是知道也不告訴你們!」說完嚓地將長戟合上,小聲道:「姬姑娘請靠緊我!」說時臉上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神色,生像大英雄臨危殉身,一種立志一去不回的氣氛,不禁將姬蕾看呆了,自然地緊靠在高戰背後,手中峨眉刺也緊緊拿在手中。

  南荒三奇心目中唯一的真正仇敵就是平凡大師,對其他的全憑一時的喜惡,高興就放過,不高興那麼對方不死也得殘廢,是以這一路闖蕩下來,凶殘的名聲早已傳遍了整個武林。這時的高戰與姬蕾在他們面前,直似一對被困的小老鼠。

  「老三,你就先動手吧!」南荒三奇的老大說著,面上浮動著一種酷冷又有些傻癡的笑容。

  第三奇將破爛的衣袖捲了卷,一翻掌往高戰拍來。南荒一脈武功素來怪異,這一掌之力好不出奇,四周的空氣像打著圈兒,一層層往高戰壓來,即使站在高戰背後的姬蕾,也覺得迎面有極強壓力。

  高戰曾嘗過這怪力道的滋味,長戟在空中劃個圈兒,陡地往力道中心刺了過去,但聞「波」地一聲微響,戟尖已直刺向對方咽喉。

  高戰自從金伯勝佛處學得天竺杖法後,與梅香神劍一融合,竟生出一種特異的功效,不管你再強的勁力,他手中的長戟都能一戳而人,南荒三奇此番僅吃了這點上的*虧。

  三魔老三吃了一驚,右手連忙撤拔,左手一翻順勢往戟干駑去。

  高戰這一搶得先機,一鼓作氣戟上奇招迭出,一時杖出如山直似飄花亂絮般盡往南荒三奇滾去。

  三魔被激得怪吼連連,兩掌不停翻動,只剩下招架的份兒。

  三弟兄都想不到才月餘不見,高戰竟似強了十倍似的,其實這點連高戰自己都想不到。

  「好一個天竺杖法!」三魔大喝道:「你是三佛中那一位的弟子!」

  高戰對自己武功的突然精進也莫名其妙,只覺出戟得心應手,胸中不停有成套的招式湧現,幾乎是梅香劍中與天竺杖法中任何一招彼此相合,都能成為一式天下絕學,何況再加上平凡大師的「大衍十式」。只見高戰一個身子東倒西歪,滿臉興奮神色,根本沒有聽見對方問話。

  立在背後的姬蕾卻聽清了南荒三奇所問的,從平凡上人的口中,她也知道許多有關恆河三佛的事跡,但她也奇怪,為何高戰竟能得到恆河三佛的傳授,於是立刻聯想到那小妖女金英,於是她感覺一陣心酸。

  老三被攻得幾乎無還手之力的情勢,大魔一拍手掌,另外兩魔也同時加人戰圈。南荒三奇對恆河三佛似甚尊敬,又問道:『小子隸屬三佛那一位門下?」

  這一次高戰聽得清楚了,豪笑道:「在下可不是三佛弟子,在下恩師邊塞大俠是也!」

  三奇勃然大怒,同時喝道:「好小子!原來是風老鬼門下,今日放不得活路了!」說完三人六掌同向高戰姬蕾攻來。

  高戰武功雖精進不少,三奇一聯手立刻感覺有束手縛腳之感,再加上他必須處處護著姬蕾,更減少發揮的地方。

  「高大哥,你自己逃出去吧!別管我!」姬蕾見高戰奮勇苦戰,一時百感交集辛酸地喊出這句話。

  「哈哈廣老大笑道:「乖乖地拿下命來,這時候想逃走!」

  高戰一隻長戟指東打西,招招精絕極巧,勢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以巧補力之不足,以勇化險為夷。

  三魔本以為對方後生小子,心存輕視因只出五成功力,這久攻不下才發覺這小子智勇過人,立刻放出九成勁力。

  高戰因雜學豐富,才能令對方一時間摸不著門戶,但南荒三奇何等人物,這一全力施為,不到一刻敗象立顯。

  正在高戰焦心灼灼之時,突然三魔一陣獰笑,緊跟姬蕾「哎喲」一聲,一對峨眉刺被打上半天空。

  高戰只覺心中一陣痛,手中長戰戟一連攻出九招,式式俱全力而為,總算把三奇逼退一丈,偷眼一看姬蕾,只見她蹲在地上,雙手捧住小腹,面色煞白,口角淚淚流出絲絲鮮血。

  高戰心如絞痛,正想大喊:「我與你們拼了!」

  但地上姬蕾卻萎頓地喊道:「大哥你快逃吧!」

  「對!」高戰想到了逃字,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起「逃」

  這個字。

  三奇趁高戰心神微分之際陡然攻來,高戰大喝一聲長戟使出「力拔山兮」,只見大戟劃出一層絕大氣牆,將那三魔擋得一擋,左手一挽將姬蕾攔腰抱起。

  姬蕾心中一種安然的感覺,在高戰耳邊輕道:「高大哥放下我,你自己逃吧廣但她心中其實何嘗有這樣想。

  高戰充耳不聞,將那大朝一連三點,式式俱是「冷梅乍伸」

  這梅山氏獨霸江湖的絕學果然逼得三魔讓得一縫。

  「擋我者死!」高戰奮力一喊,大戟在週身搶出圈鐵牆,直往縫隙衝出。

  南荒三奇何等身手,怎肯讓對方如此輕易離去,大魔往後退一步巧巧妙妙地擋住缺口,另兩魔左右閃電般攻來。

  高戰兵刀直刺大魔,眼看兩脅皆空,難逃毒手,誰知他突然身法一變,兩肩微晃間,正從三奇合圈的一剎那間突困而去。三奇怔得一怔,大魔迷惘喊出:「太清玉女!」敢情高戰方才用的正是慧大師獨門的「詰摩步法」。

  三魔、二魔已開步追出一丈,但一見大師兄那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禁都驚異著停下身來,問道:「大哥,那小子跑了……」

  大魔對以往的事幾乎都忘懷,剛才高戰的身法只激起他一絲回意,但立刻又隱沒了去。凶殘的性子淹沒了昔日美好的眷戀,立刻又喝道:「快追,別讓那兩個小子逃了!」

  高戰不知「詰摩步法」已救了自己一條命,背著姬蕾只用盡力氣向亂山中奔出。他功力大進,背著姬蕾雖一點不覺吃力,但也聽得到背後南荒三奇越來越近的呼嘯聲,譏罵聲—— 月色突然暗下去,這給高戰莫大良機,揀著曲折險峻的山石他一路奔去,晃眼間已深深進人山區。

  「大哥!大哥你一人逃吧?」姬蕾喘著氣道:「別讓我累著你!」

  高戰只顧奔著,聽著這話好不難受,將那攬著姬蕾腰肢的左手微一用力算是絕不丟棄她的回答,姬蕾懂得這意思,立刻眼角盈滿了淚水。

  高戰一路上覓過地勢,他知再一盞茶的時間南荒三奇就會追上,那時必然自己同姬蕾都會沒了命,因此在這一盞茶時間,他必須尋一絕佳地勢,至少能阻止三人同時進攻的地勢。

  這山中僅是光禿禿的大岩石,此時夜色裡濃,但高戰目力不比尋常,遠遠看見一處山壁高聳人去,一縷白線從上直瀉而下,立刻心中靈光一閃,高戰已有了計較。

  轉眼間高戰已奔至山壁下,只見一瀉瀑布從數丈高湧出,從這山到那泉洞約四丈,壁下一潭清水緩緩朝山下滾去。

  高戰想也不想、背著姬蕾一縱身往洞口竄去,兩人只覺一陣涼溫已進得洞來。

  這洞雖不算大,也有一丈高下,兩人立在洞中尚綽綽有餘,正當高戰將姬蕾安放好了,南荒三奇已呼嘯而至。

  老三暴跳道:「這兩個小子逃進洞去了,咱們也衝進去!」

  高戰在洞裡聽得這話,全身勁力早已含蓄待放,果然三魔當先衝進,高戰藉著地勢優良雙掌奮出,三魔憤恨喝著被凌空擊了下去。

  三魔被這洞口阻住在外,憤怒莫名,而高戰在洞內也憂心如焚,只因姬蕾中了三魔一掌,這「腐石陰功」含天下至陰之毒,已深深侵人姬蕾妹內臟。

  「咱們困他個十天半月,餓也將他餓死!」老大在外喊道,另兩魔附和著,好似又發現了一種極有趣的遊戲似的。

  姬蕾面色青中透白,氣息微弱得幾乎要斷了。她淚眼望著高戰,像一切的不愉快都不再存在,面前的高戰,只是她心中永遠也覺得最可愛的高大哥。

  「大哥!我好冷!」她微弱地喊道,兩眼露出企求的目光。

  三魔並未繼續搶攻,竟在外面嘻嘻哈哈談笑起來。高戰鬆了一口氣,此刻再也不能避男女之嫌,緊緊將姬蕾摟在懷裡。

  「大哥……那天你走後我就一直尋你……你知我多忠情於你,現在總算讓我給尋著了……」姬蕾像自言自語地說著。

  高戰也傷心道:「蕾妹,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離開你的,我姬蕾淒婉一笑,道:「大哥別說了聽我講,我有好多話要給你說啊!」

  高戰只覺得姬蕾全身冰涼,往常美麗明亮的眸子也黯然無光,心中~陣憐痛,幾乎流下淚來。

  「大哥!」姬蕾又道:「我知道就要去了,我是沒有福氣終身與你廝守在一塊兒,那小……小妖女!如果是真心愛你,將來你可娶她為妻,現在我再也不恨她了。」

  高戰急道:「你說就是金弟啊,我一直只視她為弟弟呢!」

  姬蕾露出一絲不置可否的笑容,又道:「那日她跑來告訴我你走了,我真恨死了你。在那時我好像就有預感我們會活生生地被拆開,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現在——這預感靈驗了,但我覺得很滿足,除了還有一點心願未達到之外,其他的我再也不敢企求什麼——」

  高戰無限痛悔地撫著姬蕾,從那洞中一別,他早已發現自己是情意深重,對姬蕾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現在雖一切誤會都冰釋,但一切歡樂也將永沒有實現的可能。此刻他是多願以自己的生命換取至愛的生命啊!

  泉水從他兩旁湍急的湧出去,冰涼的水珠在姬蕾額上凝結成一滴滴,在黑暗中閃閃發出微光,生似代替了她往日眸中奪目神采。

  姬蕾氣息是越來越微弱了,她伸出手道:「大哥,將那水火風雷寶珠給我看下好麼?」

  高占雖猜不出她要看這珠子的用意,但很順從地立刻就從懷中拿出那粒雄的水火風雷寶珠來。

  姬蕾接在手中,眷戀地看著說道:「大哥以後別忘了要向辛叔叔討回那粒雌的,這就是我唯一未了的心願了。」

  高戰有些激動,在這生離死別的場面下,他再也不能自持,只見他哀傷道:「蕾妹,大哥真對不起你!你還有什麼心願,大哥一定不顧一切替你完成。」

  姬蕾滿足地笑著,臉上陡地湧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像鼓足了勇氣斷續地道:「我父母家族都亡了,世界上就只剩下我孤伶伶一人,我死後……你在墓碑上刻上……刻上……你懂我的意思嗎?」

  高戰在姬蕾的眼光中發現了眷戀還有強烈的惋惜光輝,絕頂聰明的他自然懂得她的意思。他緊緊握著姬蕾的手,誓道:「無論別人說什麼話,蕾妹,你都是我的妻子。當我殺了南荒三奇之後必定向辛叔叔討得雌珠紀念你終生!」待高戰說完,一縷香魂即安詳地去了。

  高戰一時間悲痛欲絕,如果說這種結果不好,但如此一來不是使他倆很可能終生不解的誤會求得釋然嗎?

  泉水仍從他倆身旁湧出,三奇的咒罵也不斷地從外面傳來,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但對高戰來說,世界上一切都是變了,變得如此巨大,如此不容人有絲毫懷念的地方。

  高戰望著姬蕾蒼白,但曾艷極美極的臉孔,覺得突然間他們被相隔得如此遙遠,的確,他們被分離得太遠了,他解下了衣衫,含著無比的痛淚,輕輕的,但留戀地為姬蕾蓋上……

  洞外的三魔還在狂笑著,高戰恨得牙齒緊咬,毅然衝了出去。

  山嶺上一片灰色,禿的岩石光的山壁形成一副奇特的景色。

  遠遠有個衣著襤褸的漢子走來,雖緩步細行,速度卻異常迅快。

  「砰!砰!」

  不知何方傳來碰擊之聲,這漢子似是吃了一驚,朝那聲源處張望了會,仍是極其悠閒地往聲源處行去。只見他步子迅捷,轉眼間已來至一山頭,呈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幅千古難見的場面。

  「好身手!」這漢子低讚著,在離一里之遠處正是高戰被困的山壁,壁下一碧清潭,四周圍繞著南荒三奇。

  這時只見南荒三奇排成個三角形牢牢阻住那泉水出口,而高戰不時從洞中飛出,每次都被三奇在空中擊回洞去。高戰似乎費盡了心機要想脫困而出,一時之間在凌空轉瞬之間奇招迭出,好幾回幾乎都被他攻了出來。

  遠處的漢子眼看這千古奇觀,不自覺移步行去,漸漸離得近了,只聽南荒三奇似發了瘋般狂笑不停,高戰每次衝出都被三人用極強的內勁加上數十年苦練的怪招阻了回去,這種游戲對他們來說是太夠味了。

  原來當姬蕾玉殞後,高戰自然哀痛欲絕,為了好好安葬姬蕾自然先得脫出三奇的圍困,然而三奇好奇,似有意要貓抓耗子,每次高戰衝出都被三人擋回,三人也不傷他也不進洞,這樣乾耗著也有兩天了。

  在這兩天之中,高戰想盡了一切方法,也用盡了一切武藝,但南荒三奇聯手的功力自非同小可。兩天中高戰苦苦思索著,武功也進步不知多少,但要想出洞也不太可能。

  南荒三奇守著洞口,洞下潭水深不見底,高戰除了憑硬功夫脫困外別無他法。南荒三奇對高戰也甚是佩服,在他們所會過的人中,年紀有這麼年輕功夫有這麼高的,大約也只有高戰一人了。

  洞中的高戰此刻顯得憔悴異常,兩天的苦思熬費他太多心神,何況姬蕾的遺體正急需掩埋,而他連洞尚出不去。這兩天他在連番的衝擊中領悟學習了許多,但仍是痛苦難名的。

  洞外三奇的嘩笑不時傳人耳內,更深深地刺激著他,生性本來豪氣的他,只覺血脈憤張。然也無可奈何。

  洞外老三道:「今天打得真過癮,這小子武功真是不差呢!」

  老二接道:「再熬上個七天八天後,這小子變成了干骨頭,咱們再捉他去見平凡老兒!」

  「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高戰在洞中聽得難受,一起身又衝到洞口,眼見三奇嘲笑地望著自己,又猶豫地退下。

  「哈哈!這小子快沒膽了呢!」老二暴笑著道:「咱口乾了,去喝點水去吧!」隨著老二,老三也跟著行至潭邊飲著潭水。

  「啊!不好!」兩人同時驚呼跌坐在地,雙頰突地變得火紅,看得出都在用著本身功力抗拒著什麼。

  大魔驚呆了,忙問道:「什麼事!你們怎樣了!」

  突然山壁上響起一陣豪笑,道:「南荒三奇也不過爾爾,今日老夫也算開了眼界。」

  大魔勃然大怒,尚未待他出聲,壁頂已躍下一人來,正是先前那檻樓漢子。

  高戰也被暴笑聲所吸引,才一到洞口即喜得叫道:「前輩是你!」

  那漢子碧綠道袍,也喜道:「小老弟,想不到老哥正適逢其會,二魔三魔俱中了我無影之毒……」

  「前輩小心!」高戰見大魔趁機偷襲,開口呼時整個身子也平撲而下。

  來人正是北君金一鵬,此人不但用毒高明,身手也不含糊,仗著滿身毒物竟一掌從大魔迎去,只聞一聲「砰」然巨響,大魔鬢髮俱揚,毒君金一鵬卻一連退後三步。

  原來大魔因老二老三懼中毒手,一出掌已是全力,毒君內力本就差人一等,又因禍起倉卒,登時吃了大虧。

  高戰及時趕到,一見毒君敗勢現出,立刻不顧一切發瘋般朝大魔攻出,也是高戰連日來進步神速,再加上怨憤所積,一時間兩人竟戰得難分難解。一個勝在功力深厚招式怪異,一個強在精力充沛,所學博大無窮。

  毒君金一鵬見數月不見,這小老弟的功夫竟精進如斯,不禁連連搖頭讚歎,心中忖道:只怕今日我已非其敵手了!這毒君也是偏激性格,見二魔三魔被自己下毒陷害,不禁喜得直樂。那大魔生怕他會趁機再下毒手,不時要分心注意金一鵬,因這原故可給高戰佔了不少便宜去。

  高戰兩日來被他悟出不少精妙絕藝,這一刻逢到百年難求的活靶子,更是鬥得起勁,只見他動如脫兒靜如處女,無一招不是經驗與智的化合。平凡上人的博大,天池派的強勁,天竺的邪惡及梅香劍的刁奇被他—一得去,是以大魔這好功夫,也被他一掄攻打得節節後退。

  大魔被攻得暴跳如雷,他再怎麼也想不到這毛頭小子一出洞就變得這般厲害。這時兩人都是赤手相搏,高戰正一招「雷動萬物」,左手藏「峰迴路轉」朝大魔擊去。

  老大心知今日很難討了好去,何況老二老三吉凶未卜,時間上是再也拖累不得,高戰武功雖進步神速,但要纏住大魔卻還不能夠。大魔趁那「雷動萬物」才過,左掌「峰迴路轉」尚未發之際,一連上中下攻出三掌,一晃身即往二、三魔處撲去。

  北君金一鵬在旁大喝道:「有這等便宜的事,接招!」

  大魔突覺一股狂風從體側襲來,趕緊右掌一拂,那曉掌心一麻,心知上了大當,氣得怒喝一聲,也不顧中了什麼暗器,挾起老二老三落荒而去。

  高戰心存厚道,也不打算追那三奇,倒是金一鵬在旁笑道:「這三個傢伙中了老夫的毒,能活得過三日就命大了。」

  苦戰終了,高戰反覺得一種從未有的疲睏。金一鵬見這小老弟臉色有些不太對勁,笑容陵地一斂,關切問道:「小老弟怎會到了此地?想不到功夫進步得連老哥都要自歎不如了!」

  他怎會想得到高戰在這數月間的連番奇遇,是以驚異得很。

  高戰苦笑道:「前輩來得正合時宜,再遲些在下可能就被三個怪物困死洞中了,唉!小弟的朋友被這三個怪物重傷不治,現在停在洞內還得趕緊安埋呢!」

  高戰說這話時,臉上落魄的神色甚是哀傷,大異於他平日的正氣凜然,這點可使北君金一鵬更覺奇怪了,他小心問道:「是那一位朋友,老夫可識得?」

  高戰搖了搖頭,一轉身撲進了洞,金一鵬沒有跟去,不一刻只見高戰抱著一個人體出來。姬蕾那如花的面容已顯得煞白,高戰將她輕放在地上,默默道:「蕾妹,大哥不能保護你真是罪孽深重,你的心願大哥—一替你辦好,請你放心安息吧!」說完兩粒豆大的淚珠已悄悄湧到眼角。

  毒君金一鵬已動手在潭邊掘了一個深坑,武林中人素來不太重視生死大事,何況此地距中原遙途千里,高戰也只得將她就葬此地。

  一個千嬌百媚的佳人,就在江湖上兩位一老一少的高手觀禮中,被覆蓋上黃土。高戰手中一直握著那顆水火風雷寶珠,痛苦的表情哀傷之極。

  毒君金一鵬在旁歎息著,他當然能明白是什麼一回事,但即使他本領再大,也無法可幫忙的。

  高戰在這新墳前憑祭了半天,終於只得又重新上道,金一鵬為了怕他憂出病來,有時講些好玩驚險的事給他聽。這時已快出了山,金一鵬道:「老弟得了蘭九果,那無影之毒自然解了,老夫那日去龍門毒丐處,可趕得一場好戲!」

  高戰心智也聰明無比,知他故意找些話題來分散自己的痛苦,也著實感激,因此裝出有興致的樣子,答道:「前輩這次再度出山,江湖上自然又得有一番傳說了!」

  金一鵬微微一笑,道:「這倒不是,咱到龍門時正逢到天地會在那兒聚會,想不到竟被一個後生小子給挑了,這後生小子以往和我還有一番淵源呢!」

  毒君金一鵬平日瘋瘋顛顛,這時受高戰感染竟恢復一些正常,許多年前的記憶有些像靈光般在腦海中一道道閃過,他見高戰沒有言語,又道:「這小子是辛捷呢,十幾年不見真練得一身好本領,連老夫也要自歎不如了!」

  高戰聽得是辛捷,詫道:「是辛叔叔,他怎麼去挑龍門毒丐呢?」

  毒君金一鵬見引起高戰興趣,也喜道:「你識得他?」

  高戰點點頭,帶著有些沉思的味道說:「晚輩的虯枝劍式就是辛叔叔傳授的,月餘前曾見他同東海三仙中無極島主。平凡上人及我恩師與前日那南荒三奇大戰。」

  金一鵬對這三人除了無恨生曾有一面之緣外,其他都只是聽聞,他道:「這辛捷與我到有些淵源,前日見他劍挑龍門實是一大快事……」接著聽得金一鵬說出一樁豪壯事情來。

  月影半掩,萬重山中陰森無比,山腰處一點星火像引路燈般閃爍著,細銳的蟲鳴突然沉寂,象徵著某種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樹林裡沙沙一陣輕脆腳步聲,黑暗中一人喊道:「誰!」語聲才落跟著又是一聲:「啊!」

  這聲音好不奇怪,像被人扼著喉嚨硬給逼出來的。

  「告訴我們龍門毒丐可在山中?」一個渾濁粗啞的語音問道,但話語裡充滿著威脅和恐嚇的味道。

  一個顫抖的聲音答道:「莊主老人家在……在莊中養傷!」

  「嘿!」

  那粗啞的聲音又道:「還有些什麼人?」

  「還有些別的人,小的只知道有一位叫天煞星君的,其餘的都不識了「!」

  接著一聲悶哼,樹梢響動中一條灰色人影直往山腰撲去。

  山腰中倒是個不太小的莊院,正是龍門毒丐平日藏身之處。

  這毒丐是龍門五傑中的頭一位,師弟長醉酒僧,壺口歸農,天稽秀士,逍遙道人,也是因方家牧場而與高戰結的仇。

  這時正廳裡高高矮矮坐立著數人,上首一個褐衣老者正是天下聞名喪膽的天煞星君,身旁是文倫師兄妹,接著順序下來是萎頓的龍門毒丐兄弟五人。

  「三更已到,辛小子還未來?」坐在下首的天稽秀士道:「」可是覺得膽寒了?」

  龍門毒丐被高戰一拳受傷甚重,幸喜救治及時,只保了性命但一身功力全失。只見他面色陰沉,一雙暗無光彩的眼睛牢牢盯著門外,憤恨著,憤恨著世上的一切。

  文論面上仍掛著他那種特有的傲笑,這次他師父在旁,心中再沒有覺得什麼敵人可怕了,倒是他那溫柔的師妹,臉上不時閃過一絲憂慮。

  突然天煞星君從座中站起,沉聲道:「來了!」

  語音才落,大門口已踱進兩人,先頭一位白衫儒巾,神采真個飛揚已極,後面一位體態魁偉,劍眉虎目,氣態軒昂已極,正是梅香劍辛捷同丐幫幫主李鵬。

  天煞星君見辛捷兩人氣閒神定踱了進來,當下臉一變,強打個哈哈道:「辛少俠多年不見,此刻更見英風超然了,這位是誰,恕老夫眼拙!」

  辛捷知天煞星君必是不忘年前一劍之仇,笑笑道:「這位丐幫幫主李鵬兒便是!」

  天煞星君冷笑一聲,道:「久仰!久仰!只是丐幫幫主幾時改了姓李的?老夫倒是少了見識。」

  李鵬兒聽得劍眉一軒就到發作,辛捷趕忙止住,反問道:「這幾位是何方英雄,也請前輩替在下引見引見?」

  天煞星君沒奈何,—一為辛捷引見完畢,辛捷道:「幸會諸位英雄,今日辛某來此,除了向前輩問好之外,尚有丐幫幫主之事尚待解決。」

  天煞星君道:「不錯,今日倫兒與李英雄都在此,這事也該有個了結了。」

  辛捷微微一笑道:「在下認為解決之法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由丐幫幫眾自行決定願意由誰出任全幫幫主,另外一法就是文倫冷笑一聲,插口道:「另外的就是看各人的本領了!」

  李鵬兒不甘示弱,切齒道:「文兄快人快語,看來文見是決定採用第二種了!」

  文倫傲氣畢露,哈哈笑道:「這還用講,今日少爺得再接接你百結掌法,看你得到我家祖多少恩賜!」

  李鵬兒聽得大怒,如不是辛捷止住,幾乎立時要拔劍動手。

  天煞星君對這徒兒甚是嬌縱,聞言也不叱責,沉聲道:「兩位是準備用兵刃呢?還是空手。」

  辛捷道:「隨前輩選擇!」李鵬兒卻道:「兵刃!」

  「嚓!」地一聲,文倫與李鵬兒同時拔出長劍,李鵬兒一眼又瞥見文倫師妹張姑娘的眼神,是那麼關懷與柔情,他暗暗歎口氣,望了辛捷一眼,道:「叔叔為鵬兒掠陣!」

  辛捷知他是不要自己幫手的意思,含笑點頭退立一旁,那邊天煞星君也回歸座椅,只那張姑娘焦急叮囑道:「師哥要小心啊!」

  文倫驕傲地將長劍一擺,冷然道:「你該叫他小心呀!哈哈!」

  李鵬兒聽得火冒,他噴著怒火的眼睛瞪著文倫,卻不敢看張姑娘一眼,因為很可能只要看得她哀怨的神光,一切勇氣憤怒都要化為烏有了。

  文倫與李鵬兒是曾交過手的,當時兩人雙敗俱傷誰也沒有討到便宜,現在年歲增加,兩人的武藝造詣都今非昔比,何況彼此有個估計,對對方都不敢輕視,是以一番苦戰是難免的。

  場中像死一般寂,除文倫李鵬兒繞著圈子的腳步聲外,就只有廳外的蟲鳴了,兩人俱不敢大意,仔細地觀察著對方弱點,不敢先行下手。

  文倫年紀較輕,首先沉不住氣,大喝道:「接招!」

  劍子走偏鋒本攻左突改向右往李鵬兒手肩削去,這一虛招如何騙得過李鵬兒,只見他看也不看來劍一眼,舉劍就往文倫面門刺去。

  兩人俱是一般火爆脾氣,才一上手就是以快打快,場中立時響起一片劍氣破空之聲。

  文倫上回吃了他虧,回到師父身邊著實又苦練一番,這時長劍上下翻騰,一幕劍影將對方牢牢裹住,猛然看來似佔了上風。

  李鵬兒身兼兩家之長,一路上又得了辛捷許多教益,辛捷近來劍術由豪飛而沉穩,由凌厲而淵深,李鵬兒受了他影響,也才定了坐觀其變的主意。

  天煞星君一代梟雄,所調教出來的徒兒也深得他的習性,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要傷人,是以招招俱狠辣霸道,絲毫不留餘地。

  這時李鵬兒右手長劍像扛著座山般緩慢轉動,左手使出「百結掌法」以補縫隙,無論文倫再強的攻勢都被化為烏有。

  晃眼已是七八十招過去,文倫見久攻不下,不免有些心焦氣浮,李鵬兒覷準機會,右手陡地一招「橫掃千軍」將那文倫阻得一阻,左掌陡地攻出三招,先天氣功從掌心湧出,分襲對方左右中。

  文倫見對方突地改變打法,方呆得一呆,三股強勁力道壓體逼臨。

  「好!」文倫大喝~聲,長劍當胸一掄,發出陣刺耳錐心的銳叫,雖將危困化解了去,用招卻顯得太過邪惡霸道,李鵬兒師出名門,出手間隱隱有正大風度,與文倫專走偏鋒斜門的氣度大相逕庭,形成強烈對比。

  李鵬兒抓住機會,劍子突交左手,右手又是一連三掌打出,這三掌好不古怪,只因他先天氣功的特性發後能收,前兩掌竟是虛招,文倫連接兩掌只覺虛空無物,心中正在奇怪,微微分神間李鵬兒第三掌已至。

  「轟」然一聲響,先天氣功的是不凡,李鵬兒如天神下降鬢髮暴漲,反觀文倫只見他臉色大變,一連退三步。

  幸喜兩人內力竟是相若,雖文倫不小心輸了一著,沒受多重內傷,只看文倫臉泛憤容,一揚手……

  「打!」

  語氣方落,兩點寒星直奔李鵬雙目。

  李鵬兒毫不在意,長劍一攔「叮!叮!」聲中兩粒鐵芒已跌落塵埃,文倫並未能打傷得李鵬兒,趁對方按暗器之時,陡地無聲無息地向李鵬兒下腹撩去。

  這招下得好不惡毒,李鵬兒劍在左手下救已是不及,叱罵聲中身子已自騰起,文倫眼見這大好機會怎肯放過,「打」字尚未喊出,又是十數粒鐵芒破空朝李鵬兒射去,這次手法高明之極,三粒打上左右,其餘的打全身下穴,右手劍更向對方雙足削去。

  辛捷看得眉頭一皺,天煞星君卻顏帶笑容,似乎在讚賞徒兒學得自己惡毒與趁人不備。

  李鵬兒身陷危境,鐵芒發著銳嘯破空而至,趕緊將長劍舞個密不透風,雖見防得快,左肩仍被一粒鐵芒擦過,立刻覺得一陣火辣辣的感覺。

  「好卑鄙的小子!」李鵬兒在空中大喝,身子陡地一翻,在空中頭上足下朝文倫撲去,似打出了真火。

  文倫一招得勢好不快活,長劍使出「舉火燒天」,這招本是平凡的招式,卻因他向左稍偏三寸,而右掌出「武松打虎」硬往李鵬兒右肩碰去,這兩招一配合之下真是凶險絕倫。

  李鵬兒連番受挫,心神反定了下來,真氣一提身形陡慢了慢,剛好避過左邊「武松打虎」,長劍一架一絞借力翻出一丈外。

  這次李鵬兒雖沒有被傷著,卻落了下風,文倫驕傲已極,叫道:「丐幫幫主怎會如此稀松!」

  李鵬兒此刻反冷靜下來,應道:「未必見得!姓文的,李某還要領教!」

  文倫將長劍斜向上舉,擺出個極端藐視的姿勢,道:「請便!」

  這番李鵬兒謹慎小心,一點也不敢再大意,指尖在劍身一彈發出聲金鐵交鳴,豪笑道:「姓文的小心了!」一招「雷動萬物」

  夾著雷霆萬鈞之勢攻到。

  方纔李鵬兒使的多半是丐幫獨傳心法,這一下使出天池一脈師門絕藝,氣象大是不同。

  天煞星君見李鵬見陡地變式,只覺他出招大是恢宏博大,口中大喝聲:「好個天池『狂飆拳』!」其實是暗中提醒徒兒要小心留意。

  文倫如何看不出對方厲害?立刻就用上師門最上乘「萬流歸宗」劍法,這萬流歸宗劍法花費了天煞星君一生心血,確有奪天下劍術精華大成之優點。

  這兩人再度生死相搏,心知這真是決定命運最後一戰了,無論誰只要敗了就再無臉在江湖上混下去,是以都凝目而待,緊張萬分。

  辛捷和天煞星君氣度都顯得很輕鬆,那張姑娘可急得什麼似的,她不希望自己師兄敗了,因為這樣會影響他一生的幸福及連帶著自己一生的幸福,但師兄勝了呢?那也是不是真能就做丐幫幫主?芳心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鵬兒輕嘯一聲,劍刃輪迴急轉像狂風暴雨般朝文倫攻去,看來似狂亂無章卻招招包含無窮妙處絕藝,看得辛捷同天煞星君不住點頭。

  文倫無論在功力上劍術上都差上一籌,被李鵬兒一陣急攻,立刻有束手縛腳的感覺,他生性高傲,這口氣如何忍得,幾招硬碰硬打竟想搶得先機。

  李鵬兒「先天氣功」已自劍身發出,除非功力較他高上許多,否則天下任何門派,在他前十招未完前,都無法搶攻,文倫這一氣浮立時空門大露,給李鵬兒極好的制敵機會。

  「師父!師父!」張姑娘一陣急喊,將李鵬兒叫得心一軟。

  「唉!」他暗自歎口氣,幾次殺手已出競半途而廢,天煞星君,辛捷大行家自然看得出李鵬兒該勝未勝,心中卻只猜想李鵬兒是有意敬文倫是先幫祖之孫,其實除了李鵬兒外,誰也猜不出是何原因。

  文倫也發覺自己先前所犯的大錯,正在心急冒汗之時,那曉辛捷與天煞星君同時喝道:「住手,外面是什麼人?」

  兩人一呆都一齊住手,只見窗外大笑聲裡飛進一人來,碧綠道袍滿臉亂髮,姿態瘋瘋顛顛的。

  天煞星君見來人目露精光,氣魄大是不凡,喝問道:「閣下來此何為?」

  這不速之客狂笑道:「你們打你們的吧!我要找的主兒可不是你!」

  天煞星君何曾受過別人如此張狂,怒道:「老夫見你活到這大把年紀實在不易才敬你三分,如要不識好歹,我天煞星君立叫你濺血當場!」

  天煞星君以為撐出自己名號對方不吃驚也得恭順些,誰知那綠袍老者理也不理,大刺刺尋了把椅子坐下,道:「兩位少年英雄請繼續比劃,老朽事情等會兒再辦不遲!」

  天煞星君因辛捷在旁不好意思當場發作,正在拉不下場之時,辛捷已起立,恭敬地向那老者抱揖道:「前輩尊姓可是金?」

  這老頭目中神光大放,牢牢看住辛捷疑道:「你這小子如何識老夫?啊!你是……」

  辛捷趕緊上前一步行了重禮,溫聲道:「晚生辛捷,十年前曾與北君前輩在江上會過。」

  這老者北君金一鵬哈哈狂笑,像是高興之極道:「你就是那梅老兒的傳人,嘿!我還記得,我那女兒你將她帶到哪去了?」

  北君的名頭才一說出,即使天煞星君也大吃一驚,當年北君名頭之盛不在南君七妙神君之下,何況北君以毒出名,任誰也得畏懼他三分。

  辛捷與他才一見面就碰上這向題,不禁有些尷尬,道:「這正是晚輩想請詢前輩的。」

  金一鵬道:「你也不知道麼,唉!我那女兒也真命苦……」

  辛捷已多年不復記憶那溫順的金梅齡,這一被提起不禁有些心酸黯然,那天煞星君見兩人竟敘舊起來,氣得喝道:「辛大俠,咱們的過節可免了?」

  辛捷也有些怒意,氣道:「前輩如等不及,晚輩這就放肆!」

  天煞星君大喝聲——「好!」一掌朝辛捷劈來,那邊文倫與李鵬兒也又鬥上了,一時間廳中劍氣與掌風之聲大作。

  辛捷與天煞星君也是交過手的,天藍星君曾吃了點小虧,想天煞星君名頭何等響亮,這一敗真說是他奇恥大辱。

  「叮!」

  辛捷的劍尖連間兩次工整的七朵梅花,與天煞星君搶攻起來。「虯枝劍式」所走的完全是偏激路子,辛捷的梅香劍幾乎全是走偏鋒,出人意料之外。

  文倫那方已快到結束階段,李鵬兒奮起神威,將對方殺得幾乎沒回手之力,只見文倫節節後退。

  天煞星君有些焦急,雙掌運足了真力,沉重的掌風將辛捷衣衫刮得「獵!獵!」直響。

  辛捷也知這次可沒上次那般好易與,虯枝劍法使極到處,只聞嘶風之聲漸小,劍尖所湧出的內力,卻似只只利刃突破氣牆直往天煞星君刺去。

  天煞星君這次出山連番受挫,雖面上狂態不改,其實心中早對這些後進英才懷了戒心。此時長聲大笑,身形閃動中,左手直取對方雙目,右腿舉處卻也蹴辛捷手腕。

  這招好不張狂,妙在敵人除後退外幾乎沒法解救,辛捷腦海中才想起一招能攻敵反救之法,但時間已不容許他施出,只好往後猛退一步。

  天煞星君長聲大笑,不待辛捷立穩,立刻放掌攻出三招……

  辛捷見天煞星君這番打得精明已極,再不像上次那般輕敵猛進,招招僅是厲害殺著,只要自己稍一疏神就要斃在對方掌下。

  當下心神一凝,手中長劍驀地化成一幕劍網,先用守勢再覷機搶攻。

  金一鵬多年不見這般高手搏鬥,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喝道:「好個梅香神劍,梅老兒也該得意有這麼好一個傳人!」說完他想起自己那徒兒金欹,不禁有些想念。

  天煞星君連攻數十招,雖把對方逼得不住後退,但對方退步不亂,絲毫不露敗象,心神不覺稍一鬆馳。

  辛捷戰鬥經驗豐富已極,這稍縱即逝的機會被他用得一分一厘不差,只聞劍幕中「吱」聲大起,辛捷手中梅香劍已勢若閃電斜刺而上,迫得天煞星君往左一閃,讓辛捷搶得先機。

  「好一招『冷梅拂面』!」天煞星君恨聲喝道,想不到自己竟兩次在這招上吃了小虧。

  這一番輪到辛捷主攻,只見辛捷將那「虯枝劍法」使了開來,當中夾著「大衍十式」,場中二丈方圓儘是梅香劍影。

  天煞星君知道辛捷厲害,如待辛捷再將那「大衍十式」全使出來,只怕自己難逃一敗,當下身形突然倒拔而起,東閃西避打算脫出辛捷劍網。

  辛捷胸中豪氣大奮,招式連綿不絕,更展開「詰摩步法」與天煞星君搶佔有利方位。這兩位都是絕頂高手,彼此將輕功使到極處,只顯得一片極淡灰影。

  天煞星君的身姿快若電閃,而辛捷不但從容不迫更瀟灑已極。天煞星君見無法脫出對方糾纏,長劍總不離己身左右。這時梅香劍正斜掠而舉,從辛捷持劍的架式上,他已知對方要用什麼招式。立時不敢怠慢,上半身猛地一傾,身形忽射前半丈,左掌向後斜拍而去。

  兩人的動作幾乎連在一起,天煞星君的身形才起,辛捷的長劍已跟著刺了過去。天煞星君暴叱一聲,腳下滴溜一轉,身子已疾著飄風撲了回來,左掌改拍為持,右手聚指如戟,疾點辛捷右手「曲池」。

  辛捷不料敵人如此變招,口中喝道:「好身手!」知道天煞星君左手這一掌是畢生功力所聚,威力極大,仗著自己絕頂輕功,右足稍提將身形硬往左橫移三尺,長劍原式不變仍直刺對方。

  天煞星君見對方只一變式,只差一發竟避過自己致命兩擊,不禁老羞成怒,只見他身形動也不動,待那劍鋒距身尚不足半尺,陡地大喊一聲,左掌三指硬插對方胸際,右手卻抓向劍柄。

  這一招完全是拚命打法,雖有失天煞星君大宗師風度,也逼得辛捷手足一亂,趕緊撤劍後退。

  天煞星君危困一解,「嗆」地一聲已是拔出長劍,只看他面露煞氣,沉著臉道:「辛少俠武功的確高明,老夫得動用兵刃了!」要知天煞星君成名在辛捷三十年前,這一動用兵刃已是大大辱了自己身份,是以語氣中有徵詢之意,也可知道辛捷功力之高了。

  辛捷謙沖一笑,道:「晚輩何幸能領教前輩絕藝,這是晚輩莫大光榮!」

  這邊文倫與李鵬兒已到結束階段,李鵬兒本可早下殺手,只因兩種原故遲遲不肯下手,而文倫又執迷不悟,兀自奮勇不肯認敗。

  天煞星君偷眼一瞥徒兒,知他是敗定了。此刻自身面對強敵,再也不能分心照顧徒兒,內心不覺甚為焦急。

  辛捷知道天煞星君進退兩難,微微一笑不進反退了三步。就在此時文倫大喊一聲,捧著左手退了下來,鮮血從破袖間一滴滴淌出,面色煞白得嚇人。

  「謝謝李幫主手下留情,此思文某沒齒不忘!」文倫說著,一拂袖將師妹推在一旁,自個兒料理傷勢,留下李鵬兒怔怔站在場中,雙目茫然地注意張姑娘柔情地照顧她師兄。

  毒君金一鵬哈哈笑道:「天煞老兒,別讓人久等你了!」

  天煞星君臉一紅,再也顧不得徒兒,舉劍朝辛捷一堅。辛捷知他仍自持前輩身份,必然是要讓自己三招,也不打話,「刷!

  刷!刷!」一連攻出三劍,雖皆迅若奔雷,卻毫無傷人之意。

  天煞星君暗讚對方風度絕佳,手中劍不閒著,劍尖一領疾奔辛捷頸間。

  辛捷動也不動,心知敵人這招必是虛著,果然劍鋒離身子還有半尺,突地「嗡」一聲,劍尖震出三點寒芒罩向中盤。

  這天煞星君數十年不用兵器,這番為著辛捷過於厲害,才不惜再動用長劍,心中可是又怒又懼。

  辛捷待敵人這招「梅花三點」將及體之際,驀地運劍向上猛撩,劍上真力一湧而出,身形也在此刻向左移開。

  天煞星君只覺對方身形閃動間,劍光繞體而生,這一擊卻是落了空,立刻展開自己精研多年的「萬流歸宗」劍法,腳下如風一下子攻出七八劍。

  這一回合聲勢更見洶湧,滿場劍光四射,冷電閃爍,動人心魄已極。辛捷面逢強敵,他多年漸消隱晦的偏激性格,又漸漸地被激起,尤其當他想到毒君金一鵬在旁,這戰也該早些解決,好向金一鵬探些消息。

  李鵬兒此時心神若失,突然場中一聲清亮的金鐵交嗚,兩道銀亮光華驀地碰在一起…… 只見辛捷,天煞星君分了開來,兩人都面色紅如火薰。

  「看劍!」辛捷大喝著,劍身劃出三道圓弧急飛向敵人。天煞星君知道敵人這次出招又是不同,不但飄忽而且勁道大得出奇。

  場中每人都想不通辛捷何來這多絕藝,尤其天煞裡君凡是越打越心寒。辛捷這次先聲奪人,身劍合一化成一道光華,猛地朝對方射去。

  天煞星君不知這正是聞名天下的大衍十式,手中劍連連揮動,眼看兩道劍失一觸,竟連金鐵交擊聲也沒有,辛捷的劍尖已直探人對方劍幕,點上天煞墾君胸脅。天煞星君大駭,剛要退身,哪曉辛捷長劍驀地改撩手腕,這番天煞星君再要讓已來不及,只好長歎一聲,手腕一麻,劍已「叮噹」落地。

  「好!好!」毒君金一鵬拍掌大喊,天煞星君更沒了臉,一退身拉起文倫及張姑娘從廳門飛奔而去。

  辛捷雖再次贏得勝利,心神已感極端疲睏,這時座上龍門五傑準備開溜,辛捷與李鵬兒懶得攔截,倒是毒君金一鵬急了,一晃身擋住門戶,喝道:「慢走,誰是龍門毒丐?」

  龍門五傑見毒君攔著去路,心中都陡地一緊。魚鯤怪目一睜道:「在下便是,前輩有何指教?」

  毒君也不怒,笑哈哈道:「你就是龍門毒丐麼,天下使毒的都是老夫的徒子徒孫,你這手毒老夫也著實該讚許。快將你那無影之毒的解藥拿來!」

  龍門毒丐見最後的竟是這話,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道:「前輩要解藥晚輩自當雙手奉上,只是晚輩此時也沒得解藥!」

  毒君金一鵬心智時亂時醒,只要稍不如意凶殘之性立刻大發,他大喝道:「少說廢話,解藥你拿是不拿!」

  龍門五傑雖心知差人太遠,但也忍不下這口氣,毒丐見金一鵬簡直不將自己放在眼裡,也氣道:「莫說沒有,就是有現在也不給了!」

  毒君陰惻惻一笑:「好!」突地一掌往毒丐拍去。毒丐武功已失,兩邊兄弟打算來救,但金一鵬出手何等迅捷,只見毒丐大吼一聲,倒地吐血而亡。

  龍門五傑雖俱凶殘之輩,但也手足情深,毒丐一亡四位都拔出兵刃準備報仇。辛捷見戰端又起,喝道:「四位不得對北君無禮!」

  毒君一掌擊斃毒丐也十分懊悔,心想:「解藥未要到,主兒卻死了,小老弟生命重要,咱還是趕跟去尋鳥風草吧!」想到這裡,竟腔也不開驀地反身奔去。

  辛捷見毒君突然離去,急得什麼似的大喊:「老伯慢走,小侄還有話得請教!」

  毒君哪管這些,一路上足不停步直趕到北方來尋鳥風草,想不到卻及時解了高戰的圍困。

  高戰聽完毒君一番生花妙言,心胸也著實輕鬆不少,尤其當他想到吳凌風,那位出家少林的慧空大師——「吳叔叔的遭遇比我還慘!」高戰忖道:「他說的『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到現在我才稍許明白啊!」

  暮色中一老一少翻山越嶺直向南去。

  少女執抑的臉色與陰晦的天氣一般,看來總有令人窒息的感覺,武漢地方官道上正有一老一少騎驢行著,老的白髮蒼蒼,少的嬌艷如花。

  這少女此時繃緊著臉,一雙明麗的大眼中射出隱晦的煞氣注視著來往行人。

  「師父咱們走山路吧!這些人眼睛真討厭!」少女滿臉不屑地說著。

  白髮老婆婆像鬆了口氣,笑道:「你要走那就走那吧!再別一聲不理我啊!」

  少女突地笑,道:「誰叫師父不要我去沙龍坪呢?」

  老婆婆歎口氣,無可奈何地道:「『師父看得多了,姓高那小子哪是什麼好人,你此時到他家中只怕看到他家藏的三妻四妾也說不定呢!」

  少女有些惱怒,嬌嗔道:「師父,不許你這樣說!」完後又自言自語道:「大哥哥決不是這種人!」

  暮色又籠罩了下來,兩匹健驢載著一老一少踏上了山路,人跡是漸漸少了,荒涼野暮的景色卻越來越濃。

  「師父!」少女嬌聲道:「快看那下面閃著金光的是什麼?」

  白髮老婦笑道:「這山名龜山,那湖自然是西湖了,咱們再上到頂可看見長江全景那才好玩呢!」

  少女歎息一聲,帶著夢幻的語氣道:「高大哥也能在此有多好!」風有些勁疾,吹得那少女寬大紗裙飄曳不定,黑而油亮的秀髮蕩在頸後,更若凌波仙子嫵媚生姿,夕陽眷戀地踏躍著,終於沉下了西方,大地上立刻湧起寒意和驟然的黑暗。

  「師父,那竹林子裡像有座寺廟,咱們去那兒住宿一宵如何?」

  白髮婆婆道:「還不都依你的,咱們快些去吧!」

  浩渺的鐘聲清越地傳來,像指引著兩人順利達到目的。兩驢很快的來到竹林,只見那建築物甚是簡陋,門上的橫匾上寫著三個字:「水月庵」

  「啊!是尼姑庵呢!」少女帶著喜悅的聲音說道:「不知是什麼高人選得這好地方?」

  白髮婆婆將門環拉起,「篤!篤!」的打擊聲,在這寂靜的山野中傳得老遠。

  「依呀!」

  門打了開來,露出張秀麗的面孔,似乎有些驚奇這一老一少的來臨,問道:「兩位施主可是要投宿?」望了白髮婆婆一眼,神色卻是一怔。

  少女點點頭,道:「小師傅是否能方便一晚?」

  門開得更大,一位衣著樸素,然而卻有一種說不出高貴肅然的尼姑帶笑的立在兩人身前,道:「敝院簡陋,施主憩此貧尼自當方便!」

  「好美啊!」少女心中暗忖道:「怎會出家呢?」她幾乎忘記了身在何處,只眼睜睜地看著身前尼姑。

  這尼姑顯得很年輕,素額幾乎還察覺不出一絲皺紋。她微一笑,用手讓了讓,輕道:「請!」

  白髮婆婆與少女將驢栓在門外樹上,隨著年輕女尼步進庵來。這庵子小得很,除了供佛像的一廳堂外,就兩間臥房,一間炊房。

  「大師是……」白髮婆婆才想問,佛堂中已走出位老尼,顫巍的軀體拄著根枴杖。

  「師傅,有客來投宿呢!」女尼趕緊迎上去,對那老尼說著。

  老尼點點頭,向兩人打了個問訊,笑道:「難得兩位貴施主光臨,淨蓮你就趕緊燒些茶水吧!」

  淨蓮含笑領命去了,白髮婆婆有些過意不去,正在要客套一番時,誰知庵門又是大響。

  少女望了白髮婆婆一眼,自動跑去開門。門打開了,外面一個童子聲音劈口就問:「大師,可否暫借住一晚!」話出口才發覺面前站的是個長髮少女,不禁吶吶說不出話來。

  「小施主,是什麼人呀?」老尼揚聲問道,白髮婆婆也有些緊張道:「英兒,是誰?」

  少女巧笑一聲,道:「是個小孩呢!小弟弟你要幹什麼呀?」

  說著將那童子帶了進來。

  老尼此時已將眾人讓至廳堂坐下,見著童子進來,笑問道:「孩子,你也是來投宿的嗎?」

  這童子生得好俊秀,聞言答道:「哦!我母親同姐姐都在山腰,差我來問一聲能不能允許憩宿一夜,香火錢自不會缺少的!」

  老尼見這小童口齒伶俐,裝得一腔大人相不覺笑了,道:「出家人一切方便,有什麼不可以呢?孩子你叫啥名字?說完快去請你母親姐姐來!」

  這時淨蓮從後面托著茶盤出來,一眼瞥見這小孩,那手不知怎的一抖——「啪!」的一聲,杯子竟跌下一個。

  少女眼明手快,一把將杯子在空中抓住,將杯子重新放在盤中,奇怪地看著淨蓮眼睜睜注視那童子。

  這少女不經意顯露了一手,卻被那童子發覺,笑道:「姑娘好身手,我……我金童辛平,現在就去接母親姐姐上來!」說完飛跑而去。

  淨蓮臉色突然變得異於奇特,她像故意掩飾般溫文地將茶重斟上,端給了白髮婆婆和少女,但卻沒有逃過一雙少女的眼睛。

  這少女正是高戰的英弟,與她高戰分別才兩月,即忍不住纏著師父親蜀地尋他。今在這庵裡她卻感覺得到有種不尋常的變故在孕釀著,一種本能的直覺,這童子辛平似對那淨蓮有莫大關係。

  世上一切事都冥冥中注定,白髮婆婆與金英竟同辛平等同一天來到這水月庵,這豈不是上天的安排麼?

  不一刻庵門外已傳來馬蹄「的得聲」,一個嬌柔的女音道:「伯母,今晚咱們就在這兒憩息嗎?」

  老尼已扶著杖步了出來,笑道:「各位施主請進,貧尼悟法,這是小徒淨蓮!」

  進來的正是辛平和他的母親張菁及林汶。

  張菁對兩師徒行了一禮,與那淨蓮目光相觸時卻同時一怔。

  這一間小小的庵子突然變得熱鬧起來,但氣氛中卻有不調和的感覺。

  分賓主坐後,張菁目光一轉,已看出對方除老尼外個個俱身負絕世武功,尤其對那年青女尼,總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但又不好問得,但她可認得那白髮婆婆。

  千平同金英很快笑成一處,張菁卻向白髮婆婆道:「前輩可是江湖上尊稱白髮婆婆的?」

  白髮婆婆吃了一驚,忖道:「我從未在關外,這女子如何曉得是我?」詫道:「娘子是誰?怎生識得我老婆子?」

  張菁笑道:「小女子張菁,有緣得識前輩仙顏實在三生有幸,外子辛捷曾屢次提及前輩稱謂,尊崇備至!」

  白髮婆婆,金英同淨蓮聽得同時驚歎一聲,金英歡叫起來道:「啊!你就是辛夫人,沙龍坪的辛夫人?」

  張菁也詫了下,笑著點頭。

  「啊!」金英喜得什麼似的,拉著白髮婆婆笑道:「師父,想不到會在此碰到她們。辛夫人,高大哥是否在沙龍坪?」

  張菁一怔,辛平卻搶著問道:「你是說高戰高大哥?」

  金英喜著說是,辛平還未答話,張菁面色卻是一整,道:「姑娘要找戰兒有何事務?」

  金英快活著,根本不會發覺別人的語氣和臉色,答道:「我答應過大哥要去看他的,能告訴我此刻他在何處嗎?」

  白髮婆婆覺出張菁神色有些不妙,陡地問道:「高戰與你有何種關係?」

  這話倒使張菁甚難回答,如要以人倫大法來講,高戰與她們似乎毫無關係可言,但事實上高戰與她們都很有關係。

  張菁從金英的臉色上,就看出他對高戰的懷著那種感情,雖然張菁是極喜愛高戰的,但今天她卻不能愛鳥及屋了。只聽她冷冷道:「這位林姑娘是我的義女……」下面的話無須再說下去,白髮婆婆已是明白了整個意思。

  金英還不明白,問道:「高大哥在哪兒呀?你還沒講呢!」

  白髮婆婆火氣陡然冒起,拉起金英似旋風般朝大門衝去,一面喝叱道:「你這丫頭真是瞎眼極了,人家家中不是藏著三妻四妾還是怎的!」

  語音落時,人早不知跑到那兒,只留下一聲聲金英的哭喊。

  張菁搖頭歎息,如果不是因為林汶或許她會極喜愛金英的,但先人為主的成見到底牢牢的控制住人們的心智。

  林汶冰雪聰明,自然明白張菁氣走白髮婆婆的苦心,她低垂著頭,心中有淡淡的憂慮,卻不能向那睜大著眼睛,帶著問訊眼光的辛平解釋。

  那老尼悟法雖只能猜出點端兒,卻也不能明白白髮婆婆為何會突生這大的火氣。天已黑了,老尼告辭返屋,淨蓮將房子讓出與張菁等,自己卻到師父那廂去了。

  夜深得不能再深,淨蓮一直睡不著,十餘年的苦修在今晚完全是白費。窗戶輕輕被她推開,一條雪白影子如箭般射了出來。

  「唉!辛夫人!」她自言自語,卻發覺自己心情激動得多可笑。

  「捷哥的孩子也這般大了,這位夫人為何總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的!」思潮將她帶回往昔,一條幾乎強制遺忘的身影又漸漸在她面前濃顯出來。

  這院子很小,張菁等的廂房燈火雖熄,但還有細小的語聲傳來。

  「媽,明兒到家爸會在家嗎?」是辛平的聲音道。

  張菁似乎有些不耐煩,答道:「你爸聽說高大哥中了無影之毒已去尋他去了。」

  辛平又道:「你說那怪老頭救了高大哥,那怪老頭叫什麼毒中之王,真的有那麼厲害?」這原只是小孩的無知發問,卻使得窗外那淨蓮聽得血脈沸騰。

  又聽張菁答道:「那怪老頭十幾年前是與梅公公齊名的北君,梅公公的劍同北君的毒皆是江湖上聞名喪膽的,你外祖當年遭遇那玉骨魔,尚是毒君一杯酒解圍……」說完即將北君遇玉骨魔之事講述一遍。

  晚風吹得樹林著響!也慢慢將夜幕吹去,大光方曉,張菁等即整裝上道,然幾她決沒有想到,會在如此情況下得見一故人。

  前面是一望無限的大海,高高的山頭站著兩人,一位褸衣百結正是北君金一鵬,旁邊一位自不用說就是高戰了。

  「小老弟!」毒君金一鵬道:「你獨個兒到那大戢島去吧,那平凡大師世外仙人,我這樣去可能招得他不高興!」

  這狂名滿天下的毒君與高戰相處十餘日,為了要安慰高戰既喪恩師又失情侶的悲哀,盡變得極其理智起來。

  高戰的思想早有些麻木,他沒有置可否只無言地朝海濱走去,毒君望著他寬健修長的背影漸漸遠去。

  海,高戰已多少日子不見海了,尋了條小船,乘風破浪朝那大戢島而去。此時他內力充沛,加上帆風助力,小船似箭般破浪而去。白色的浪花連綿不斷地在船尾後劃出一條水痕。

  風很大,浪很高,這不是「去年天氣」?一抹淡的島影在浪峰中時顯時隱,他似乎看得到,在島的邊上斜撐出的顆大樹,和大樹上曾經玉人居住的小房子。

  「唉!那小房子也該被雨打風吹去,蕾妹不是也被雨打風吹去?」高戰感歎的想著。

  見景生悲,他似乎清楚地看見,海中,空中滿是姬蕾的笑聲,哭聲,嬌叱聲。接著師父嚴厲教訓聲,一路行來有毒君為伴,的確使他解憂不少,但此刻一人獨在,景色又是這般打擊著他,怎不使他悲不能抑。

  高戰本是英雄個性,任何事情也難使他流淚和捨都求生的慾望,但這次上天所給他的打擊是這般大,一個被自己視為父母的恩師,一個是自己情投意鐘的伴侶,在短短兩日中同時亡去,這豈是常人能忍受的?

  海水中浮顯出姬蕾,風柏楊的倒影,高戰狂呼著幾乎要投身下去。風疾船速,兩三個時辰後,船已是到達大戢島。

  島上亂石如昔,支屋的大樹是早已倒了,在高戰的眼中這些都是充滿著枯灰色。他從懷中摸出那桃核兒,這些還是那日他與姬蕾在山中分別時,她說要拿回大戢島來的,但這都成了舊話。

  「等會見著平凡上人不知要怎麼說?一高戰心中暗忖,「大師從來討厭女子,現在居然答應收蕾妹為徒,可見大師是何等喜愛蕾妹……」

  這確是一個極難差事,但如要說世上還有另外姬蕾的親人,也只有這才做了幾天師父的平凡上人。

  平凡上人的小屋就在不遠,高戰腳步沉重得連自己也不敢相信,越是接近那小屋,他越發覺得自己是寸步難移,他來到小屋的門口。

  「依呀!」

  門被他推開,屋內傳出平凡上人重濁的聲音,道:「小子進來!」語音中卻缺乏往日的安詳。

  高戰心中忐忑的進了去,內裡的情景卻使他呆了,只見平凡上人,無恨生都在屋內,兩人都是全身冒汗在為一個躺在榻上的男子療傷,再一細看,那受傷的男子竟是才分別不久的辛叔叔。

  屋內的空氣有些沉悶,平凡上人及無恨生都寒著臉,辛捷卻似死了躺著不動。

  「辛叔叔怎的!」高戰才問著已被平凡上人打斷話道:「輕點,你辛叔叔中了南荒三奇一掌,絕毒侵肺恐生命不保!」

  「南荒三奇!」高戰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詫道:「那南荒三奇的二魔三魔不是都中了巨毒?」

  平凡十人眼光突地一閃,奇道:「你如何得知?」

  高戰囁囁地從姬蕾受傷,毒君來救的一段仔仔細細說了出來。

  平凡上人聽得時怒時喜,但當他聽得姬蕾身亡時卻幾乎落下淚來。

  「我一生不喜女子,卻只對這姬姑娘投緣,這該是天意吧!」

  說完平凡上人變得默默然不話,像是哀歎姬蕾。

  無恨生也歎口氣道:「也是你們放過南荒三奇才引得捷兒得這場禍事……」無恨生口述中高戰才得知辛捷受傷的原因。

  原來辛捷一得知高戰中無影之毒的消息後,立刻就動身北上打算尋高戰好助一臂之力,那曉半路上卻正好碰上了南荒三奇。

  這時南荒三奇中的老二老三已做了毒君手下之鬼,被大魔挾著竟發了臭。

  大魔也是師兄弟情深,本已失常的理智更如瘋狂,辛捷與他是搏鬥過的,在他印象中是絕對的敵人,此刻他心神俱失,這一來和辛捷窄路相逢,立刻像遇見生死大仇般拚鬥起來。

  辛捷本是差了大魔一籌,但大魔一瘋癲兩人一時卻戰成平手,然而大魔對死已不再知道是什麼,最後竟拼成了兩敗俱傷,大魔中了辛捷一劍重創,辛捷也中了大魔一掌奄奄欲息。

  幸好平凡大師正打那兒經過,趕緊將辛捷救了回來找無恨生幫忙,但南荒三奇「腐石陰功」絕毒無比,兩人竟都束手無策。

  突然無恨生像想起了什麼,呼道:「對!咱們怎不去尋那毒君金一鵬,大概也只有他才能解得捷兒身上的毒。戰兒,你知那毒君現在何處?」

  高戰才說得:「他在對海等我……」無恨生已像風般消失了蹤影。

  兩個時辰過去,無恨生駕著小舟返回島來,從他面上沮喪的表情上也知必是沒有尋得那毒君。

  「他到哪兒去了?」高戰焦急地問道,無恨生搖了搖頭。

  「看來捷兒這一命也救治無望!」平凡上人痛惜著說,「難道我們只能呆呆看這上一代中最具英才的捷兒如此死去?」他口中說著這話,心中的悲痛卻可想而知。

  要知辛捷天縱之才,平凡上人對其的看重從他傳辛捷「大衍十式」中就看得出,是以辛捷如此,他自然悲痛不過了。

  無恨生素來高傲不群,尤其是在情感方面總是令人莫測高深,這時見辛捷傷成這模樣,內心的焦急莫名也溢於言表。

  平凡上人平時雖然狂放不羈瘋瘋癲癲,到這危急時卻顯得鎮靜無比。辛捷所受「腐石陰功」之毒,在他同無恨生合力用內功抵擋之下,雖暫時阻礙了毒性的發作,但這樣最多支持不了一月,在這一月中如想不出方法來解救,那麼縱有更高深的內功也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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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43:02

第十四章

「戰兒!」平凡上人問道:「那毒中之王是怎生個模樣?」

  高戰將金一鵬的模樣描述一遍,又補充道:「他說了等我回岸一塊走的,除非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然他不會獨個兒走的!」

  無恨生望著昏迷不醒的辛捷,不禁痛惜地長歎了口氣,道:「不如意的事總湊合到一塊兒!」

  平凡上人沒理會,道:「這腐石陰功無人清楚他的毒性,當今天下除了毒中之王金一鵬可能有希望能解救外,可還有其他人選?」

  無恨生搖搖頭,高戰心中卻想起金英的父親,不知他天竺一派可能救得這毒。

  高戰將心中意思講出來後無恨生大搖其頭,道:「此去天竺怕不有萬里,帶著病人起碼得走上一個半月,捷兒的生命尚延續得了三十日不到,這樣怕走不到半途就亡了!「平凡上人將頭點了點笑道:「這樣吧!張兄請你去追尋那毒中之王,天守這一趟由我趕去,戰兒護送捷兒回沙龍坪,無論如何在三十日前咱們必須在沙龍坪會合。」

  三人將工作詳細計劃一番,當下無恨生同平凡上人分頭而去,各追尋所要找的人,留下高戰一人在此照料辛捷。

  曉色初露,驕陽發散著他柔媚的光芒,此刻天氣已人了秋,寒意已悄悄由北方傳延過來。

  「劈拍!」

  馬鞭的拍擊聲清脆而響亮,一輛大寬敞的馬車緩慢地在大道上行著,車前座上坐著青年,手中的馬鞭在空中打出優美的弧線。

  陽光灑在他樸厚的面上,一種形容不出的憂鬱在他臉顏罩著,這兒剛出了閩省山區,婉蜒的道上,幾乎看不到人跡。

  這駕車之人從頂窗向裡看了看車內躺著的病人,長長歎口氣,自語道:「命運之神也著實太殘酷了,不出一月內恩師仙去,蕾妹亡故,現今辛叔叔的生命又旦夕難保!」說時樸實的面上浮起一種憤懣的表情。

  車內躺著的是昏迷不醒的辛捷,生命的泉源正從他軀體中一點一滴流去,看他臉色是如此蒼白,俊秀的面龐上透出一種病態的安詳。

  高戰負起了護送辛捷回沙龍坪的重擔,辛捷體內靠著平凡上人及無恨生兩人的絕頂內功,才能抵制住「腐石陰功」的浸延,然而卻需處在極端的寧靜當中,稍微嚴重的打擾,也會使他體內尚僅存的一點心智紊亂,那麼即使神仙也難施回生之術了。

  是以高戰一路行來莫不小心謹慎,那拉車的雙馬也是千里選一的良駒,不但久經訓練更善識人意。這一路上倒行得甚是安穩。

  為了路途遙遠,車又需走得慢,因此高戰兼程上道,這時已是出了閩省。

  勁風刮起了塵土,使他臉上衣上佈滿一層黃沙,但仍掩飾不了他那憂戚的神色。

  馬車單調的輪聲及蹄聲,使高戰的心地顯得麻木,他雖知辛捷的仇家太多,路上只要不小心露出了他的身份及所受傷勢,那麼麻煩就大了,但連日來所受感情的壓力太重了,對四周竟絲毫不能提起精神。

  回到沙龍坪,以此時的車行速度最少也得十數日,對這漫長又單調的旅途,他再也打不起往昔雄飛騰躍的豪氣。

  「嗚!嗚!」遠遠有號角響,高戰不由抬起頭,黃塵在遠處揚起,高戰心一緊,將長戟摸了摸,這時在遙遠的另一處……

  仍是武漢龜山山頭,星辰稀落月色如水,那危巖峻崖的絕壁下,竹篁中,水月庵的燈火還有一盞在黯淡地閃著光,微小的木魚聲隨風飄來。

  一個嬌小的身影立在竹梢上,身形隨著竹枝起伏,看起來飄渺出塵,令人悠然無邊。。

  「她們還會在那兒嗎?」這嬌小的女子望著那燈火怔怔出神,悅耳的聲音低微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其實她也是對自己說的啊!

  突然一股較為急勁的晚風吹來,將她身形晃得幾乎跌落,也震醒了她,看她將頭一點,像作了什麼決定,立刻輕悄悄地朝水月庵掩去。

  小小的庵子在這大山浩水旁顯得渺小得可憐,這女子將近庵門,正待舉手敲門,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呼!」

  她極輕巧地翻上牆頭,內心黑壓壓的,先前那盞燈火也熄滅了。

  「咦!奇怪了!」她望了望黑沉沉的院落,有些遲疑不決起來,晚風將她長髮撩起,在腦後飄飄蕩著與她苗條的身姿合成一極美妙的圖畫。

  突然一條黑影從庵中電射而出,這女子雖看來缺乏江湖經驗,但立刻機警地伏下身去,眼看著那黑影,直向竹林飄去。

  這女子想也未想立刻跟了上去,那前行人足下好快,這女子幾乎放出全力才勉強跟上。

  兩人漸漸來至絕壁下,前行的黑衣人也陡地轉過身來,一雙眼睛在黑夜裡炯炯發著光芒!道:「金姑娘怎生又到此地?」

  追來那女子見前人已發覺自己,也自動停下步來,帶著疑惑的語氣問道:「你是誰?怎會跑到庵子裡去的?」

  黑衣人清脆一笑,將那蒙面黑巾掀了開來,竟是張清秀絕倫的面孔。

  「啊!是淨蓮師傅,我……」這女子正是金英,道:「我是回來尋前晚那位辛夫人,她們還在貴庵中嗎?」

  淨蓮再將身外罩的披風也取下,露出全身玄裝,笑道:「辛夫人已於昨晨離去,姑娘師父沒有同來吧?」

  金英將頭一低,神色間有股哀怨氣質,咬著唇道:「師父老人家到大戢島尋那平凡上人去了,我……我想問那辛夫人……師傅可知道川省的沙龍坪嗎?」

  這淨蓮是有心將金英引來,笑吟吟道:「蜀地沙龍坪貧尼未曾去過,姑娘去那兒有何貴幹嗎?」

  金英覺得淨蓮對她有不能形容的親切感,她自幼被嬌寵溺愛,平時頤指氣使慣了,唯有最近為著高戰受了不知多少委屈,雖她自己尚不覺得,其實心中早滋長了一種無形的苦惱。

  金英慣常地好像無所謂似地聳聳肩,道:「去尋一個人,他是邊寨大俠風柏楊的徒兒,姓高名戰,師傅曾聽說過此人嗎?」

  淨蓮臉上掠過一絲淒涼神色,茫然道:「我有十餘年未曾出此一步……」突然她發覺自己犯了多大錯誤,暗暗罵了一聲糊塗,又道:「邊寨大俠的徒兒怎會到了蜀地?」

  金英也不嫌對方木多問,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有人談談,能將胸中煩悶之氣吐個痛快。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他告訴我經常住在沙龍坪辛大俠處,既使不在辛大俠也知他行蹤!」

  「辛大俠!」淨蓮哺哺地說,「可是十年前名滿江湖的梅香神劍辛捷!」

  金英發覺對方面上那種黯然神傷的表情,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難過,自從與高戰一番交往以後,漸漸對男女間的種種,再也不似以前般朦朧不明,她能很銳敏地感覺出,這清麗出塵的尼姑,必然與梅香神劍辛捷有某種不尋常的關係。

  「師傅識得辛大俠嗎?」金英有些怯怯的問,她也明白拿這種話去問一個尼姑是有些不妥的。

  淨蓮才一點頭,又趕緊搖頭道:「我只聽說過他,卻不曾識得他!」但這連小孩也騙不過呀!

  金英眨眨大眼,她像發覺了某一種好玩的遊戲。望著有些靦腆的淨蓮道:「師傅與辛大使大約是知交吧?」

  淨蓮聽得臉一紅,但卻毫沒有怪罪的神色,仍和顏道:「!」

  娘此去巴蜀,就只因那高戰的緣故嗎!」

  金英純潔無邪,對男女間之事並無多少顧忌,心中所想的自自然然就說了出來,她巧笑道:「那當然是為了高大哥啦,你沒看過高大哥人有多好呢!」

  淨蓮輕微地歎息一聲,她從未看過高戰,但多年潛心修道,對世事變化似乎都能有個預感,她總覺身前這可愛的姑娘,會走上與她已走上的同一條路,而且她對金英也確喜歡。

  「大師這麼晚出來是……」金英問道。淨蓮將蒙在身上的黑巾往地上一丟,笑道:「我雖是出家人一了百了,唯獨這武功卻棄之不下,今天月色可愛,正打算練習一番,不想卻遇見你。」

  「師傅是出身那一派的呢?」金英無忌地問道,立刻她也覺出這句話的不妥,但淨蓮並未顯得有什麼顧忌隱晦。

  「我功夫得自我……我養父傳授,並沒有什麼派別,姑娘你呢?」淨蓮笑笑問道。

  金英對她本門是深深感到驕傲的,她帶著一種飛揚的語氣大聲道:「我師父是天竺一脈白髮婆婆就是,三位師伯被你們中原稱為南荒三奇…,··」

  突然淨蓮一揮手止住金英,向不遠處樹叢中問道:「是何方朋友?」

  金英正覺奇怪,樹林中已哈哈發出兩聲怪笑。月光下步出一對裝束容貌怪異已極的高大漢子。

  「姑娘要到沙龍坪,咱們可正好同路呢!」其中一位面色枯黃,容顏慘淡之極的說道。

  淨蓮兩目中陡地閃過道晶瑩光芒,神色更是一變,像是有根針突地刺激了她一下。

  金英小嘴一撇,不屑道:「你們是誰?敢偷聽我們說話!」

  仍是先前那人笑道:「我們兩老兒江湖上也有個稱呼,翠本、黃木便是,姑娘……」

  一直未開口的老者突地插口道:「現在已是枯木,黃木了!」

  說話的聲調萎靡已極,加上臉色的焦枯憔淬,真如形將人土的枯木。

  金英臉色陡地一變,叱道:「翠木,黃木,就是你們將高大哥打傷的,那我可要替高大哥出氣!」說完就要撲身上去。

  那面色青黃,原先的翠木老人先是一怔隨即笑著問道:「可是你先前提到的高戰?」

  金英面色微一紅,仍叱道:「是你將他打傷了嗎?」

  翠本老人,該是黃木老人道:「咱們怎會打他呀?他可是咱們思人呢,不是他咱們還不能從毒君手中取得『枯木神功秘笈』呢。」

  這回可是淨蓮大吃一驚,大聲問道:「毒君!十餘年前與七妙神君抗衡的北君金 —……」

  枯木老人突地目露精光,冷冷道:「不錯,正是北君金一鵬,你這姑子是何名稱,怎生認得北君?」

  枯木老人語氣太過托大,連金英聽得心中也不高興,哼道:「你這老頭兒要死不活的樣子,少管些閒事,還是去做自己的棺材吧!」

  那枯木老人也不氣,笑道:「你可是南荒三奇的師侄?」

  金英傲然點點頭。

  「哈哈!」枯木老人突地狂笑,枯萎的神色一掃而空,指著金英大笑道:「南荒三奇的師侄到得意得緊,可惜呀!可惜呀……」

  下面卻未說下去。

  金英覺得大奇,也預感到一些不妙,問道:「你在說什麼?」

  黃木老人接口道:」怎麼武林間盛傳得天翻地覆的事你們竟然不曉得!一日之內南荒三奇相繼畢命的大事你們都沒有個耳聞嗎?」

  金英大吃一驚,她雖對南荒三奇沒有什麼感情,但到底有些師門淵源,立刻追問道:「中原武林道上有誰能勝得了師伯們,你們可是在胡說!」

  金英這話說得稚氣得緊,淨經聽罷眉頭不覺一皺,果然枯木老人面色又恢復敗疲神態.冷冷道:「南荒一脈武藝素來出眾,但如說中原無人能勝只怕夫必見得!」

  金英根本不懂江湖習性,還以為枯木黃木是真的不信,氣道:「你們沒見識極了,當今中原世上第一高手屬平凡上人,師父說,如果師伯能聯手,即使平凡上人也不能敵得過呢!」

  黃木聽得哈哈大笑,道:「平凡上人只得一人啊!像老夫兄弟兩則又當別論啦!告訴你,南荒三奇的老二,老三被你那寶貴的高大哥同毒君金一鵬聯手除了,老大被梅香神劍辛捷給宰了,信不信由你!」

  淨蓮與金英同時驚呼一聲,金英失聲呼道:「高大哥,高大哥,他怎麼……」

  枯木老人那半開半閉的眼睛牢牢地看住淨蓮,在他大行家眼中,能很清楚地估計出她武功的深淺,他有些駭然,因為他估計的結果是,她幾乎與月餘前自己尚是黃木階段時的功力相當。

  淨蓮當然看得出枯木在注意自己,她心中也急欲知道某些事情,但苦於須掩飾身份不能發問,幸喜有金英替她代勞。

  金英一時間真不知是仇是恨,她心想:「如果真的高大哥殺了師伯,那師父誓必尋仇……師伯雖然與我毫無感情,但卻是我師伯,高大哥雖然成了師門仇人,但……但高大哥……我怎能向他報仇啊……」但她想到了辛捷——「兩位還知道些什麼?關於……關於……」金英說話仍帶著公主式的口吻,但卻毫不顯得勉強,道:「關於梅香神劍的!」

  枯木,黃木雖黨金英的問話有點大刺刺的,但見她的確生得太可愛了,心中雖不太好受卻一些脾氣也發不起來,兩人相對作個苦笑,仍是黃木道:「辛捷那小子也未得著好去,他中了大奇的『腐石陰功』,此刻尚不知生死存亡,多少黑道人物正在打探他下落,如他死訊一經證實,武林又將魑魅橫行了!」這話一說出口,連黃木都感覺奇怪自己怎會同情起辛捷來。

  金英眉頭深深鎖起,她心中只覺亂糟糟的不知該如何好,她轉頭向淨蓮問道:「師傅,我該去沙龍坪嗎?」語氣直似個無助的小孩求訊於母親般。

  淨蓮不知要如何回答好,她真希望自己還能說:「我願意陪你去!」這句話,但十年的青燈古佛所鍛煉成的道心,更深深遣責自己生了這份心。

  「這兩位前輩不正是要到沙龍坪去,你可同他們一塊兒去,但世事難測,去與不去該取決於你自己!」淨蓮說出這番話,正深深表現出她潛意識中,是多麼希望能獲得辛捷的生死消息。

  枯木老人還未待淨蓮說完,不耐地道:「誰有閒心帶小孩子,老二,咱們被兩個小輩打擾了練功,還耽擱了這半天,走罷!」

  黃木老人點點頭,兩人仍像來時般大踏步走去,但在內心都有些奇怪,好似有某種奇異的心情在心裡滋長,似乎覺得世界比以往要較可愛些了……

  淨蓮,金英望著奇特的兩個老人消失在叢林中,金英突地作了什麼決定,對淨蓮一點頭,道:「師傅,我得趕緊去尋高大哥,現在師父必然已在找他了,我得通知他一聲……」說完如飛而去。

  淨蓮呆呆地立在月夜裡,四周這般靜寂,但茫茫黑暗裡,像有一個俊秀,高傲的面容在向她微笑著,同時另一個淡淡的,碧袍濃鬢老者的影子,也在向她投下愛憐的目光。

  「唉!」多年向道之心幾乎崩潰,只聽她哺哺地道:「金梅齡啊!這兒離蜀地太近了,明日同師父說聲,不如到北方遊歷一番……」只見她披上黑巾,緩緩地朝尼姑庵回去,步子卻那麼沉重高戰將無神的眼睛注視著那漸近的黃塵,他看得清是一匹白色駿駒正駝著位黑衣漢子飛奔著。

  從身形上,高戰覺得那人有些熟悉,但對一切已喪失興趣的他,根本就未想到仔細打量上他。

  一股黃塵朝他迎面撲來,內中夾著「咦!」的一聲,突然煙霧消失了,一騎一人穩立在高戰車前。

  「嘿!」高戰將緩繩一扯,車子立刻停了下來,他看著身前這覺得異常熟悉的人影默默無言,他只等待著對方開口。

  馬上的黑衣騎士一身勁裝打扮,面孔雖生得俊秀豐朗,但雙目中卻射出冷然寒氣,姿態更是孤高自傲。

  「你可是天池一派?」那人大刺刺問道。

  高戰已失去了爭強好勝之心,聞言居然毫不在意,茫然答道:「在下姓高名戰,確是天池一派,兄台攔著去路有何指教?」

  那人冷冷一笑,道:「你大概記不起我了,李鵬兒可是你師兄?」

  高戰雖沒有用心去想,但腦海中自然已憶起一人,他隨答道:「李幫主正是在下師兄,閣下是……」

  黑衣騎士張狂一笑,對坐騎一圈,馬鞭陡地「刷」一聲向高戰抽來,口中連聲道:「小爺姓文名倫,這口氣要在你身上出了!」

  高戰想不到對方會暴起發難,眼看鞭梢距面頰不足三寸,只見他突地頭猛一仰,間不容發間避開對方鞭子,右手反合掌為抓,閃電般抓向文倫鞭柄。

  文倫只是低估了高戰,尚未看清敵人是如何躲開的,手腕已是一麻,長鞭已被人一下子奪去。

  文倫哪曉得高戰武功已能與辛捷等抗衡,還以為仍是年前的低手,這時鞭被奪去,直躁得滿臉通紅。

  高戰並不以為自己勝得太過容易,他將鞭朝文倫一扔,道:「拿去吧!恕在下尚有要事不能耽延!」

  說者無意,聽者卻只覺字字椎心,文倫料不到對方武功高強若斯,抬手將馬鞭接住,立刻調轉馬頭,如飛而去,臨行時朝高戰投下惡毒的一瞥。

  高戰將馬車重新趕起,經過文倫的打擾他只覺心頭一陣煩悶。將車帷拉開,看內中辛捷仍是面紅如火,毫無變化。

  天色有些昏暗,一種孤單的感覺在他心頭滋長,但他有些喜歡這種感覺。

  遠處炊煙裊裊,一個不算小的市鎮在他眼裡出現,高戰將緩繩鬆了鬆,馬兒拉著車直往鎮跑去。

  鎮雖不小,街道卻不算寬,高戰的車子為了要使辛捷躺得舒服,特別選擇了大的,這一來可使得街道上行人一陣子紊亂。

  「嘿!請留心點,朋友!」一位老者喊道。

  高戰漫不經心朝那說話的人一瞧,只見那人白髮斑斑,一副清瞿之貌。

  「啊!高少俠,想不到會在此地碰到你,這一向少俠行蹤何處?」那古稀老頭突然揚聲呼叫起來。

  高戰先間一驚,隨即也記了起來,答道:「原來是魯老伯,這一向晚輩都在江湖上流浪。不知魯老伯傷勢可完全好了?」

  這老頭正是終南一鶴魯道生,他遇著了高戰心中甚覺高興,喜道:「兩次受老弟大思都未曾報答,前次洞中承老弟賜下靈藥,又殺退強敵才挽救得老夫一命,如非方家牧場主人,我可至今還不知是老弟的恩德呢?只是老弟也太見外了,難道自己人也分個彼此?」

  高戰當然明白魯道生決不瞭解當時自己的心情,但也無法明言,望著魯道生苦笑一聲,道:「晚輩當時的確也太糊塗了,只好現在向老伯陪禮。老伯肯接受嗎?」

  這一著可使魯道生有些作難起來,只得打個哈哈混了過去。

  他也看出高戰臉上神色有些不對,不覺關懷之情大露,問道:「老弟可有什麼事為難嗎?老夫雖才藝低薄,如用得著這老朽之身,也請老弟定得通知一聲!」

  高戰感激一笑,接著又「唉」地歎口氣,他這車子一停在路口,立刻使行人極為不方便。高戰也發覺這情形,道:「老伯請上車來坐吧,此事說來話長!」

  終南一鶴魯道生欣然地坐在高戰身旁,高戰道:「老伯是要往那兒去,晚輩可先送老伯一程。」

  魯道生兩次受高戰恩惠,心中確是喜愛高戰的樸實敦厚,他見高戰一直愁雲濃布,知道他必然有什麼難言之隱,但魯道生也多想能分擔他一些憂愁。

  「『我就住在那街盡頭的悅來客棧,老弟打算繼續前行嗎?」

  高戰因有辛捷在車上,任何行動都不能離開座車,聞言點點頭:道「晚輩有急事在身不能久留,待會兒替馬兒進進料就得立時上道。」

  終南一鶴的確是有些擔心高戰,又道:「老弟是向西行,打算到何處呢?」

  高戰雖不願明言,也不認為對秦嶺大俠有隱瞞的必要,便誠實道:「晚輩打算往蜀地一行,有點急事需短期內到達……。」

  正說間,魯道生所住客棧已到,終南一鶴聽高戰要往蜀地,心中立刻有了計較。他知道高戰必不願接受別人幫助,故道:「老弟可在此為馬兒進飲料,我尚有位朋友在棧中,也正欲往雲貴一行,我這就去喊他一聲與老弟同行,路上也好有個伴兒!」

  說時立刻奔進店去。

  高戰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看來辛捷的行藏就得被宣洩了,幸喜終南一鶴是正道人士,只不知他那朋友是何人,高戰心想。

  這時自有店小二過來替馬兒加食料,高戰隨身帶得有乾糧,他不放心任何時刻離開這輛車子,是以就坐在車上吃了起來。

  大約一盞茶時間,終南一鶴已從門內奔出,夥計也從馬廄中牽出兩匹馬來。終南一鶴將簡單行裝一併綁在馬後,笑道:「我那朋友聽說是老弟來了,正高興得緊呢!說前次洞中蒙你救助,正找不到機會報答呢。」

  高戰立刻想起了那人是誰,定是那曾被自己一時以為「情敵」的「小余」,自然現在他對小余是再不會有什麼成見。但想起了「小余」,又禁不住使他想起了香消玉殞的姬蕾,不覺一陣傷感。

  小余隨後也從客棧中出來了,傷勢已完全愈好如初,只是面色尚是蒼白失血,在他那俊秀的面孔下,隱隱透出一種屬於自卑的畏怯。

  魯道生將那小余一拉,道:「這位是余樂天,你就叫他『小余』吧!這位即是常向你提到的高少俠高戰,你倆年紀相當,該好生親熱親熱。」

  兩人都浮起了一種不自然的微笑,高戰的是由於姬蕾的緣故,而余樂天卻是由於面對高手的自卑。

  小余同魯道生都跨上了坐騎,一揚鞭三人立刻並駕西行,這時後面街道的盡頭卻悄悄跟上匹馬來。

  小余甚是沉默寡言,他對那大而寬敞的逢車疑惑地一瞥,卻並沒有發問。

  終南一鶴魯道生人卻隨和得緊,見那高戰一直愁眉不展,不覺有心要挑逗他講話,魯道生道:「老弟,你可知最近江湖上所發生的大事?」

  高戰搖搖頭,但並沒有被提起興趣。

  「兩月來江湖上有三件重大事情……」魯道生接著說道:「第一件是十數年前,名震大江之北的毒君金一鵬重現江湖!」

  高戰突然道:「你知他此刻在哪兒嗎?」

  魯道生奇怪他怎會突然發此問,但隨即又想了想,搖了搖頭,又道:「十日前有人在閩省海邊見他追蹤一小舟,以後就再無人見他了!」

  高戰「唉!」地歎口氣,十日前正是他與金一鵬分手的日子,這麼說來毒君是因追一小舟而失蹤,那麼小舟上會是啥樣人呢?

  他不禁沉思道。

  魯道生見高戰似被吸引,說得更較有勁,又道:「另二件事可與你老弟有些關係呢?」

  「跟我有關係?」高戰奇道:「會是什麼事情呢?」

  終南一鶴同小余都笑了起來,魯道生微笑地看著高戰,帶著佩服的目光說道:「江湖上傳言,有一位年輕高手,一夜之間斃長白三雄等數十名綠林豪傑,與毒君合力擊斃南荒三魔中的兩魔,現下這年輕高手已被稱為『定天一戟』!」

  高戰覺得心情有些激動,這是多年來自己的宿願,但此刻卻並不怎麼強烈了。他感觸地一歎,輕輕道:「一將成名萬骨枯!」

  對自己爭名之心又打了個折扣。

  「那第三件呢?」高戰問道。

  魯道生神色突地變得嚴肅,很鄭重道:「第三件是梅香神劍辛大俠的受傷。辛大俠刺斃南荒三奇的大魔,自己也中了大魔的『腐石陰功』,近幾年來多憑辛大俠威名,才能將中原一群妖魔鎮得消聲匿跡,現在辛大俠重傷的風聲傳出,多少黑道上及大俠往昔仇家都紛紛出山搜尋,一些人是想得知辛大俠確實消息,一些人卻打算乘機報仇!」

  高戰只覺心頭一緊,暗中將那長戟摸了摸,問道:「這些人中有那些是高手?」

  魯道生道:「我所知的有天煞星君師徒……」

  高戰「哦」一聲,道:「天煞星君徒兒是叫艾倫的嗎?先前我已會著!」

  魯道生點點頭,表示他知道,說:「還有天地會眾——但這些不足為懼,倒是南荒三奇的師妹白髮婆婆聽說棘手得很!」

  高戰聽得白髮婆婆,心中又吃了一驚,這幾日來他幾乎已把金英給忘記,現在一下子想了起來,在內心不覺對金英也生是一絲歉意。

  「老弟!」魯道生仍是鄭重地說道:「咱們相交雖淺,但老朽一絲熱誠想老弟必然會接受吧!」

  高戰有點猜得到他下面的話,聞言答道:「老伯俠風義膽,我高戰怎敢如此不識抬舉,老伯有教訓儘管講吧!」

  魯道生心中一喜,說道:「老弟與辛大俠交往甚篤,老朽斗膽請問一聲,這車中可是負傷之辛大俠!」

  高戰戒備地朝余樂天看了看,終南一鶴趕緊道:「小余也是血性中人,他也正想能有機會向老弟報大思呢!」

  高戰釋然一笑,道:「這在下可不敢當,車中確是梅香神劍辛大俠,在下打算將他送回沙龍坪,世外三仙中的平凡上人及無恨生俱為辛大俠尋能救治之人。」

  魯道生歎了口氣,有些警告的口氣道:「你的擔子可重了,先前天煞星君師徒曾在那小鎮上出現過,如被他倆師徒得知免不了又是一番流血戰鬥,而且前途險阻,不知有多少綠林惡徒,正在搜尋辛大俠蹤跡呢!」

  高戰嘴唇合得緊緊的,他也清楚了此時情勢對他的不利,能多終南一鶴同余樂天兩位幫手,總比單獨一人照顧辛捷要好得多。

  余樂天一直不曾言語,他只默默地注視著蒼天,不知在想些什麼,但不時卻欣羨地看高戰一眼。

  風沙如故,日炎當空,三人一路行來不覺又是十天,這一日車過武漢,再二日即可到達沙龍坪了,辛捷的傷勢雖沒有變化,但三人已逐漸緊張,只因幾日來四周的情況,已隱隱顯出被注意上了。

  天已漸黑,馬兒也疲了,從大戢島一路而來,高戰一直是野宿在外,一因欲避人多眼雜,二也是辛捷如果被動對他傷勢甚為不利。

  遠處一片樹林出現,終南一鶴道:「那兒倒是隱蔽的一處好所在,今日似乎咱們已被盯上了,早些準備也容易防備萬一。」

  高戰也有些同感,他將馬繩輕輕一拉,馬兒掉了個轉,直往那林木最濃密處馳去。

  這地帶因水源豐盛,草木都生得繁茂蕭森,車鑽入草內,幾乎整個車身都掩人草中。高戰見這草生得這般高茂,心中著實放心不少。

  三人合作數日,工作已分配停當,車在一草一木最深處停了下來,終南一鶴去四周尋視,余樂天用綠草紮在車頂,高戰卻細細省視辛捷傷勢有無變化。

  陽光終於完全沒人大地,深林中光線顯得特別黑暗,蟲鳴與夜梟「咕咕一之聲不絕傳來,別的什麼聲音也沒有。

  三人在車旁圍著坐下,各以隨身乾糧充飢,月與星今夜特別明亮,樹影婆裟中,一道道淡薄的月光從縫隙中透射在地上。

  「這兒真是塊隱密的好所在!」魯道生似很滿意地道:「即使有人來,在這麼多亂草中要不發出聲息也不可能!」

  余樂天與高戰一般,臉上總是帶著憂鬱的神色。當然高戰明白他心中哀傷為的什麼,但又能如何安慰他呢?

  夜半了,三人毫無睡意,六隻耳朵仔細地聽著週遭的一切。

  「呼呼——」一陣微風刮來,高戰突地打了個手勢,道:「好像有人來了!」

  立刻終南一鶴同余樂天似被針紮了般跳了起來,每人的兵刃都已握到了手中。高戰仔細聽了會,又道:「像只有一人!」

  這時魯道生兩人尚未聽到一點兒聲息,高戰又道:「來人輕功不太高,施展草上飛功夫每騰十步須換氣……」

  高戰娓娓說來似親眼看見般,不禁使兩人佩服之至。

  突然高戰「啊」地一聲,呼道:「竟會是英弟,他來此尋我幹什麼?」說時整個身子從草中站起。

  余樂天、魯道生兩人也聽得隱隱約約有人在喊著:「高大哥,高大哥!」

  高戰轉身對兩人道:「我去去就來,你們小心守在這兒,一有警趕快通知我!」

  終南一鶴正喊:「小心!」高戰已失去了蹤影。

  亂草上一條黑線似箭般急射,但卻一絲聲息也無,晃眼間已來至先前發聲處。

  「高大哥!高大哥!」一位體態嬌小,氣息喘喘的女子正焦急的喊著,步履因輕身的功力不足,在草上行走顯得甚吃力。

  「英弟,你怎麼會來這兒?」冷不防一個渾厚的聲音在她身後發出。只見她似吃了一驚,但隨後欣喜若狂,一轉身朝後面猛撲過去。

  「高大哥,真想死我了!」英弟一下子撲在高戰懷中,似哭似笑地道:「我找得你好苦啊!」

  高戰眉頭皺了皺,無可奈何地將金英擁在懷中,但卻感覺不太好受,他道:「你不是在天竺嗎?怎麼又跑到中原來了?」

  金英將整個身子倒在高戰懷裡,撒嬌道:「還不是找你!」

  高戰突然心中一緊,問道:「你怎知我在這兒?」

  金英象想起了一件重大事情,急道:「我幾乎忘了,高大哥,那位梅香神劍是否在你車中?」

  高戰疑惑地看著金英,急得金英又道:「馬上就有人要來搜這樹林,如果梅香神劍辛大俠與你在一塊,你可得趕緊逃啊高戰哼了一聲,咬牙道:「辛叔叔』「在我車內,是些什麼人想要乘人之危?」

  金英被高戰一推出胸懷,道:「有天地會,有天煞星君師徒,有龍門五傑,有些我不知道……還有……還有……」下面卻沒有接下去。

  高戰冷冷道:「還有誰?可是你師父?」

  金英哀怨地點點頭,淒涼道:「師父知道大師伯死在梅香神劍手中後,氣得幾乎瘋了!我兩次從師父身旁逃脫去找你,這次回去一定要受重責了,高大哥我不回去了,我要跟你一塊兒。」

  高戰無心再多想,拉起金英立刻向停車處奔回,終南一鶴兩人見他帶著一個女子回來,都不禁吃了一驚。

  「這是白髮婆婆的弟子金英。」高戰向雙方介紹道:「這兩位是終南一鶴魯前輩及余少俠!」

  金英對兩人並沒多大興趣,但有生人在旁她也收斂了許多。

  高戰將有敵人要來犯的消息告訴了兩人,立刻緊張的氣氛大增。魯道生沉思一會,道:「老弟,對方這麼多人,而高手至少有兩位,咱們這方只有你一人能與兩人中之一抗衡。如果不先將辛大俠安置好,只要其中另一人發覺了他,咱們中任誰也無法救得。」

  高戰點點頭,臉上卻有種為難的神色,金英急道:「高大哥,這怎麼辦呢?在這林中被他們一圍總會接到我們的!」

  高戰道:「英弟,你出來時可有人知道?」

  金英搖著頭,道:「我是偷偷溜掉的,沒有人知道。」

  高戰像有了決定,有些勉強地問道:「英弟,如你師父發覺你竟是助我,會對你如何?」

  金英想了想,道:「師父很疼我,這樣雖會使她很生氣,但最多罰我回家關個兩三月。」

  高戰又露出很為難的表情,終南一鶴魯道生明白那是為的什麼,笑道:「老弟,別擔心我們,我們這條命即使為辛大俠死去也是值得的。」

  高戰對她投下感激一瞥,續道:「這森林草原很寬,要在其中尋找我們必然不易,我想他們必然隱藏在四周,只等我們車子一出即要圍攻……」

  三人聽得點頭,高戰又道:「辛大俠有毒傷在身受不得顛波,如果爭鬥一起,任誰也不能分身照顧到他,除非能逃過對方耳目!」

  三人又點點頭!

  「如今之計,只好要英弟委屈一下……」高戰說著,對金英露出徽訊的目光。

  金英不解道:「要我做什麼呢?」

  高戰立刻從車中拿出套男子長衫,道:「你如果像以前一般男裝,駕著車子與兩位衝出去,一時間對方必有大部分會因天黑而誤會你是我,這邊至少能打開許多缺口,我即乘機背負辛叔叔尋隙逃走。而且如果情勢危迫,你可抖出身份,他們必不敢傷害你,只是老伯與余兄卻無法兼顧了!」

  魯道生同小余同時道:「就這麼辦,咱們自己會照顧自己!」

  金英立刻將男裝著上,高戰已將辛捷從車中托出,用一襲毛毯合身包著。魯道生兩人俱已打點停當,兵刃也已出鞘。

  「高大哥!」金英喚道:「這一分別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見你,答應我……你……你得到天竺來看我!」

  高戰黯然點頭,道:「你放心去吧,總有一日我會去看你!」

  金英將馬鞭一揮,兩馬一車如奔雷般穿草而出。高戰仍隱在草中,久久!久久!果然胡哨與喝叱聲隱隱傳來。

  且說金英駕著馬車,隨著余樂天,魯道生兩人一鼓勁衝出了草原,果然大道人影一閃,跳出兩名大漢。

  「停車!」兩人喊道:「趕緊將姓李的交出!」

  金英理也不理,順手一鞭向兩人劈去。這兩人身手也自不弱,一左一右時閃過,竟來奪那馬首。

  魯道生與余樂天此刻已趕了過來,大喊道:「賊子找死!」一人一劍往對方砍去。

  魯道生華山高手,余樂天身手也不弱,那兩人錯手不及被逼得問了開去,金英呼喝一聲,將那鞭子抽得「劈拍」著響,一晃眼已如奔雷般衝了過去。

  那兩人見被對方衝了過去,竟也不急,每人胡哨連聲,一時間,「吱!吱!」之聲響過不絕。

  魯道生三人聽那胡哨聲才一響起,四處立刻人影幢幢,喝叱聲裡不少武林中人朝此方掩來。

  金英靈機一動,叫道:「兩位也分開逃吧,或許他們不會攔截你們!」

  魯道生尚未答應,金英駕著車子竟往另一方深草中衝去,余樂天兩人知此刻倒是自己唯一能脫身的機會,馬上兩人也轉個方向分別散開。

  果然一時間來人都被這局面弄得一呆,只有少數幾個來追趕終南一鶴兩人,其餘的都加緊足力朝那大逢車追去。

  金英見自己狡計得逞,直揀那草最深處鑽,追趕的人有許多武功並不甚高,一進人深草即失去天南地北,立刻被拋得遠遠的。

  但金英發覺有十數位武功高得出奇的武林健者,正飛馳電掣般踏草而來,並且她也看到內中有她的師父白髮婆婆。

  「嘿!」她將馬用力一抽,自己趁那些深草蓋住車身一下子也鑽進草裡。馬兒受痛拉著車子仍一個勁兒朝前狂奔。

  金英在草中閉著氣,只聽得頭頂「嗖」「嗖」的破空聲,一晃而過。

  就在金英跳離車不久,十數人已追上馬車,那兩匹馬被人攔住,驚得長嘶躍起。接著一位蒼老口音傳來。

  「好小子!咱們中了金蟬脫殼之計!」

  接著是白髮婆婆的聲音道:「我早說過,這車決不會有那姓辛的小子,『腐石陰功』的性子我是曉得的,傷者如果功力深厚可支持一月不死,但一受波動可就失去效用,反而會發作得更快,先前尚有人在車上,此刻必躲人草內,咱們大夥兒搜!」

  另一位年輕口音的道:「我找著那姓高的小子必將他碎屍萬段,姓高的,有種的出來!」

  又一位蒼老的口音道:「據小弟手下們報告,方才逃出的共是三人,如果車中沒有辛捷那小子,那他竟被丟在車中?這事有些蹊蹺。」

  金英只覺語音愈來愈近,一顆心幾乎跳出了胸腔,突然那長草被一分,一個虯髯大漢猛撲下來,喊著:「看你能藏到幾時!」

  金英知道行藏已露,連忙攻出三掌,一下子躍到草上,呼道:「師父,是我!」

  這時十數人已如風電般聚攏了來,白髮婆婆一見竟是金英,氣得身形打顫,怒道:「必然又是你這丫頭敗事,快講姓高的那小子逃到哪兒去了?」

  旁人見洩露風聲的竟是白髮婆婆的弟子,雖心中憤怒也不便多言,倒是最先發覺金英的濃髯大漢冷冷道:「難怪你早料到車中必沒有人!」

  白髮婆婆也是偏激性格,將金英拉了過來,也冷冷道:「你以為是我老婆子有意放生嗎?英兒,快說那姓高的同那辛捷往哪去了?」

  金英從未看師父這樣嚴厲過,她確知如再說謊言來漚師父必然行不通,只好道:「他兩人已從另一方逃了!」

  十數人聽得這話,同時大喝一聲齊向西面追去,金英被白髮婆婆拉著,不由自主也跟著奔去。

  濃密的草被轉輕的分了開來,月光下一顆面孔不清的頭偷偷伸了出來。

  「真不知那計成功與否!」這人自然是高戰了,他悄悄自問:「如果碰到兩位高手,必然辛叔叔是無救了!」他現在突然有些厭惡武林生涯。「假使辛叔叔不是聲名赫赫的梅香神劍,怎會有這多人要攔截他!」

  相了相地形,高戰背著辛捷象只大鳥般平飛而起,往那月影黯淡處直衝而去。

  「嘿!出來了!」草叢中立刻湧出數人,但從速度上,高戰知他們必是庸手,或者只擔任了望職責的。

  「讓我者生,擋我者死!」高戰狠聲道,手中長戟立刻似毒蛇般刺出。

  這數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高戰手下已是不肯留情,只聽得數聲慘叫,到有一半被斃在地上。

  這幾人見高戰神勇如此,早嚇得退立一旁。只見高戰似箭般逸去,半晌才握起哨子,大聲吹起來。

  不多時白髮婆婆等已趕了來,看到地上情形俱連連頓足。

  「這小子倒機警得緊,咱們趕緊追!」

  十數人得知了高戰逸去方向,立刻分頭追捕,金英隨著白髮婆婆猛力追趕,心中卻不知是什麼滋味,她希望師父永不要追著他,但又多麼希望能追著他啊!

  且說高戰像只箭般往那茫茫黑暗中財會,高戰自幼得食千年參王,體內蘊藏的潛力,尤其武功最近突飛猛進,更使體內潛力被明顯地引發出來,只見他雖是背負著辛捷,但步履間仍是輕鬆而從容。

  月亮已超過了頭頂,光線稍斜地射向大地,照著高戰在群山中飛馳,高戰害怕被後面追上,腳力已施到極點,如果以他此刻速度不停地奔跑,不消十個時辰就能跑到沙龍坪,然而……

  就在高戰尚未跑出十里。突地發覺背後有人跟蹤而來……

  「先解決這傢伙再說!」高戰心想,此時他對自己的武功有了很深的自信。

  眼看前面是一塊林中空地,明月灑落得柔和清亮。高戰陡地將身子停住,「刷」地一聲轉過身來。

  「是朋友還是敵人,在下高戰等候賜教!」高戰朗聲說道。經過一陣奔跑,滿腔積壓的豪氣又被激發出來,這時他看來是如此豐朗英氣,真是一派大宗師氣度。

  林中緩緩踱出一條黑影,寬長的衣衫將整個身子包住竟分不出是男是女,只有那雙眸子在黑暗中閃動著奪人光芒。

  「你就是高戰!」是個女子口音,但語氣中卻充滿了驚奇,道:「那麼你背上的人就是……就是……」

  高戰冷冷道:「不錯!就是你們這批賊子想攔截的辛大俠。

  朋友,你也太沒眼了!」高戰說完,將那長戟一格猛地撲了過去。

  那人對高戰的身手似乎意想不到,足失一點突地閃開一丈,道:「且慢,我可不是你的敵人!」

  這時來人已立於月光之下,高戰見她面巾一直從頭頂罩到頸項,只露出一個面孔,疑惑道:「那你是誰?請別耽誤我時間!」

  來人將頭頸露出,竟是一頭戴憎帽的女尼,只是長得清秀絕倫,一股莊嚴清麗的神態很使高戰肅然起敬。

  「貧尼法號淨蓮,今日聽得江湖胡哨連響才趕來探看,見你背著一人急急跳跑,還以為你是什麼人呢!」淨蓮說著,臉上突然湧現一層哀怨,自言自語道:「真是天涯一線連啊!」

  高戰奇怪一個女尼怎會一下子說出這句充滿感情的句子,呆了一會道:「大師還有事吩咐嗎?在下急於趕路呢!」

  淨蓮象突然被驚醒,笑道:「你可是要趕回沙龍坪?你可知辛夫人與家人都已外出尋你們了!」

  高戰只覺她笑容親切已極,說的話也不容他不相信,急道:「那怎辦呢?」說完又覺得自己這樣問別人是多麼可笑。

  淨蓮突然一招手,道:「這兒不是你說話的地方,追你的人可能任何時候會搜到這兒來!」

  立刻高戰隨著她往東飛奔,那女尼腳程好不迅速,高戰幾乎用了七成力才與她並駕而馳,不多久竟來至一絕崖之上。

  高戰隨她來至崖頂,只見遠處水光反映,心知是長江,淨蓮道:「告訴我,辛大俠可是中了叫做『腐石陰功』之毒?」

  高戰點點頭,他簡直摸不清對方的底細是什麼?只是在對方親切甚至有些嫵媚的笑容裡,她總覺對方是極可信任的。

  「唉!」那女尼歎口氣,道:「腐石陰功並非極難治之毒,只是現在手中卻無可救之物,對了,辛大俠以前曾獲得一本叫『毒經』的書,你可知他帶在身邊?」

  高戰並不知道辛捷有沒有什麼叫毒經的書,淨蓮又接道:「是一位被尊稱為北君做作的!」

  高戰恍然大悟,道:「你是指毒君金前輩麼,平凡上人及無恨生兩位老前輩都去尋他去了,我想毒經不會在辛叔叔身上吧!」

  淨蓮面上有股不自然的表情一閃而過,但高戰已著手搜辛捷的荷包。

  東西一件件被拿出來,有鐵彈,有刀劍藥末,但卻沒有什麼毒經,突然高戰拿出一方手絹,內中圓鼓鼓地包著一物。

  「這是什麼?」高戰奇道:「將那手絹緩緩打了開來,赫然上面繡著七朵梅花,這使得淨蓮容色一變,但隨即更為絹內所包之物驚呼起來。

  「啊!這是水火風雷珠!」淨蓮將絹中的一粒明珠握在手中,一閃一閃的光華使她清秀的臉龐更顯美麗。

  淨蓮將那珠子仔細看著,隨即哀怨無比地看著辛捷,她幾乎喊出「捷哥」,但終於忍住了,只冷冷道:「可惜只是雄珠,腐石陰毒需雙珠合用才能有用!」

  高戰奇怪這女尼似乎對辛叔叔有極大的感情,但他不便問,聽得淨蓮話後,有些不相信問道:「你是說,只要有雌雄二珠辛叔叔就有救了嗎?」

  淨蓮望著他一笑,道:「是啊!腐石陰的功夫必需靠內家真力才能使用,所以中毒之人必是毒傷與內傷兼有,而治療之法必須兩傷同治,只治其一會傷者立死,水火風雷珠雌的是專為療毒,雄的專為療傷,所以必須兩珠合用才行。」

  高戰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趕緊從懷中拿出另一粒珠子,間道:「你看這是雌珠嗎?」

  淨蓮將高戰手中明珠接過,她簡直有些不相信,怎會世上最珍貴之物都在此出現,她暗呼:「捷哥啊!我佛當沒有遺棄你,這兩粒明珠來得正合其時!」

  高戰看著淨蓮嘴唇哺哺自語,臉上卻佈滿屬於一種少女的光輝,這多使他迷茫不解啊!

  「你趕緊將他前胸敞開!」淨蓮吩咐道。高戰很快地將辛捷前襟剝開,他並未對淨蓮如此親呢地稱呼一個男子感到奇怪。

  辛捷強健的胸脯露了出來,黑色的掌印赫然人目,整個胸腹已青紫浮腫,淨蓮痛心地喊了聲,很快從懷中取出枚金針,一揚手「軋!軋!」兩下,辛捷的胸乳各被刺一小孔,立刻紫黑的濃水流了出來。

  淨蓮雙手更不閒著,各握著一粒珠子在辛捷胸上滾動,這兩粒水火風雷寶珠,確是不凡聖品,才與辛捷傷口一接觸,潤滑的珠面,立刻洩出油脂似的液體,與傷口流出的毒水融合在一起。

  「你趕緊用內功助他驅毒!」淨蓮向高戰吩咐道:「一掌打通他氣海穴,一掌衝破他玄機穴。」

  高戰低頭看見辛捷的呼吸已經越來越急促,胸脯劇起劇落,似乎十分痛苦,連忙依言運起內功,將那先天氣功源源注人辛捷體內!

  他心裡對於這位陌生的女尼,卻含蘊著許多解不透的疑團,她是誰?為什麼肯替辛叔叔解毒療傷呢?看她眼中充滿了關切和真摯,難道她跟辛叔叔更有過什麼不平凡的往事……?

  高戰心涉旁騖,突覺辛捷體內有一股極強的勁力,在跟自己灌注進去的真氣相抗,而且那抗拒之力,還相當強猛!

  他趕忙收斂起心裡雜念,運功催力,源源將先天氣功順穴打進辛捷氣脈之中。

  過了約有盞茶時間,辛捷汗出如漿,呼吸更越來越短促,不時昏迷地左右搖擺著頭部,彷彿不勝痛楚,已到了性命交關之境。

  高戰大吃一驚,方要開口,那女尼卻沉聲叱道:「此時千萬不可停止,務必要催力打通他的紫府玄關,如果一停,不但無法療好傷勢,他這一身武功,便算廢了。」

  高戰聽得心神一震,連忙五心聚頂,潛運足十二成先天真氣,勢若滾滾大河,猛然注人辛捷體內,漸漸實相莊嚴,竟已人定。

  徽風緩緩吹過,飄起高戰身上衣襟和頭上髮絲,也飄起淨蓮心中那難抹滅的回憶。

  她慢慢停了手,將兩劃火風甜按在辛捷的傷口上,兩眼癡癡地望著辛捷那英姿依舊的面龐,許多難忘往事,又像小蟲一般啃食著她的心房……。

  十餘年了,她雖然靜靜地伴著木魚青燈,盡量使自己麻木在經書和梵唱裡,然而,這英爽的面孔,卻仍是那麼清晰地刻印在腦際,像一根揮不去掙不脫的蛛絲,索繞在她腦中。

  如今,這面孔又呈現在她眼前,掀起的劍眉,高聳的鼻樑,以及那象徵智慧的前額,代表堅毅的薄薄嘴辱……這些這些,她熟悉得閉上眼睛,也能一些不差的繪在紙上,十年了,他竟一些兒沒有變,只是偶在鬢角之中,閃出半截灰色發尖。

  「唉」!淨蓮輕輕歎了一口氣、眼角已盈含著兩粒晶瑩的淚珠:「老了!十年雖然不算太長,但在一個熬受感情折磨的人來說,卻何異百年千年!捷哥!我們都老了。」

  其實她不過才三十歲的中年,生命正像一朵盛開的花朵,但十年來清燈古佛,寂寞深院,已將她那燦爛的生命之花折磨得枯萎了,難怪盛年之際,便已生出蒼老之感。

  驀地,一聲長嘯,破空傳進她的耳中。

  淨蓮猛然一震,幻情盡斂,凝神傾聽,發覺那嘯聲人耳清晰萬分,音韻平衡,正是從一位絕頂高手口中所發出來的。

  嘯聲移行極快,不多一會已到左近,淨蓮身軀微微一抖,側目見高戰和辛捷都正在療傷緊要關頭,於是纖腰一挺,從地上一躍而起。

  她剛剛站起身子,人影晃處,一個老人已立在三丈以外。

  那老人一雙陰鷲的眼神向高戰和辛捷掃了一眼,臉上立即露出無限欣喜之色,放聲哈哈笑道:「辛捷,辛捷,老夫只當你長了翅膀,原來你並沒逃出老夫的手掌!一劍仇,今天要好好算一算了。」

  他好像根本沒有把旁邊的淨蓮放在眼中,話聲才落,肩頭一晃,已向辛捷撲了上去。

  「站住!」一聲叱喝,那老人吃了一驚,側頭過來,才看見是個秀麗的女尼,正怒目瞪著自己。

  「你是什麼人?」那老人沉著臉間。

  淨蓮緩緩向側走了兩步,身子恰巧擋在辛捷和高戰前面,冷漠地答道:「施主身手不凡,想必是武林中有身份的人,難道會卑鄙得向一個負了重傷的人下手嗎?」

  老人怒目叱道:「你是誰?敢來橫架老夫的梁子?」

  淨蓮冷冷笑道:「貧尼淨蓮,出家人原來與人無爭,但這位辛施主已負重傷,你跟他縱有仇怨,也該等他傷勢痊逾之後,再找他了結,這般趁人之危,貧尼深為施主不恥!」

  那老人氣極反笑,指著淨蓮說道:「年紀輕輕,膽量倒很不小,你知道老夫是誰嗎?」

  淨蓮淡漠地搖搖頭,道:「正要請教施主大號。」

  老人傲然道:「老夫宇文彤,諒你也該有個耳聞吧?」

  天煞星君宇文彤自以為名揚四海,暗忖這女尼聽了自己名號,縱有天大本事,也不敢再管這件閒事,哪知他得意洋洋報出姓名,淨蓮卻不屑地搖頭道:「貧尼從未聽過施主大名!」

  原來金梅齡一淨蓮」當年隨著毒君金一鵬出道之際,天煞星君正當隱居潛修,及至他二次重現江湖,淨蓮已身人空門,十餘年來淨蓮孤身伴佛,倒是的確沒有聽過這份稱號,自然搖頭不知了。

  天煞星君氣得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這麼說,你是決心衛護這姓辛的了?」

  淨蓮點頭道:「如果施主決心出手,貧尼只得開罪。」

  天煞星君勃然大怒,厲叱一聲:「那你就接老夫一掌試試!」

  話聲才落,大袖一揚,捲起一股強勁無比的勁風,迎面飛捲過來。

  他估計這女尼勢必不敢硬接自力雄厚的掌力,一掌拍出,左手暗隱袖中,已準備好第二手殺著,務要一舉將淨蓮制住,方好對辛捷下手。

  哪知事實卻大出他意料之外,淨蓮非但不避不讓,同時冷笑一聲,也自揚手推出一掌,竟是存心跟他硬接。

  天煞星君大怒,掌力疾吐,又加上二成真力,嘿地吐氣開聲,全力猛擊!

  兩掌虛空一接,暴起一聲問響,淨蓮雙肩微晃,登時拿樁不穩,腳下連退三步。

  天煞星君卻暗暗駭詫不已,心想自己向來自持內力深厚,從前在雁蕩大俠六十六大壽會上,連辛捷也不敢徑攫自己拳風,這女尼是什麼人?居然接了自己七成真力一掌,僅只後退了三步?

  他方在暗詫,摹地掃目一瞥,望見那並放在辛捷胸前的一對水火風雷寶珠。

  天煞星君不由大喜,長笑一聲,身形閃動,就想越過淨蓮,探手搶那一對雌雄寶珠。

  淨蓮在對掌之際,已知道自己決非這天煞星君的對手,十餘年來,她雖然從未將武功放下,但終難勝得有數十年內功修為的天煞星君,但這時辛捷傷勢未癒,高戰又全神在替辛捷療傷,她要是不能拚死擋住字文彤,三人勢將全傷在這老魔手中。

  生死之事,她原不放在心上,但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辛捷和高戰喪命在宇文彤掌下!

  那十餘年與世無爭的心境陡然激盪起來,她身上未攜兵刃,急忙翻掌疾攻三招,將天煞星君的身子擋得一擋,俯腰一探,將辛捷的梅香神劍拔到手中,厲聲道:「施主再要進逼,貧尼只好重開殺戒了。」

  天煞星君滿臉獰笑說道:「你有多大能為?趁早棄劍閃開,老夫看你佛門弟子,放你一條生路!

  淨蓮知不能善罷,銀牙狠挫,長劍一翻,劈面刺了過去!

  梅香寶劍挾著尺許長一道毫芒,閃電般遞到天煞星君面門,天煞星君冷笑一聲,猛一側身子,左腳忽的欺近一步,並指如戟,暴點淨蓮握劍的手腕「大陵」穴。

  淨蓮沉劍換式,變點為削,刷刷刷一連三劍,漫天劍影緊守門戶,她自知對劍術造詣不足,只盼能拖延一些時間,使高戰能從容將辛捷體內餘毒驅除乾淨。

  但天煞星君是何等高手,豈肯讓她拖延時間,只見他雙拳如風,一輪搶攻下來,淨蓮又被迫退了四五步、堪堪已退到高戰身邊。

  天煞星君忽然大喝一聲,左拳疾伸,擊向淨蓮肘下,右掌豎掌如刀,猛砍淨蓮左肩。

  淨蓮身後已無處可退,只得狠狠一咬牙,並著左肩硬挨一掌,右手振劍如虹,揮向宇文彤手肘,存心兩敗俱傷,也換他一隻左手!

  哪知天煞星君武功確有過人之處,但見他眼中暴射出森森殺機,疾沉右掌,閃電般砍在淨蓮左肩頭上,同時左掌忽的一旋,竟用中食二指「錚」然一聲響,牢牢將梅香神劍劍身挾住!

  淨蓮只覺左肩痛如刀切,哼了一聲響,緊接著右腕上一陣痛麻,長劍已被奪去,她痛得渾身一陣抖,眼中淚珠,已奪眶而出,側目看看仍舊昏迷不醒的辛捷,更壓不住熱淚滾滾而落,淒聲說道:「捷哥哥,我就是捨命一死,也不能讓你傷在這魔頭手中,唉!只可惜十年修為,全都白費了,孽!孽!這就是孽障!」

  她怨毒地抬起頭來,天煞星君正得意地把玩著梅香神劍,口裡連連道:「好劍!好劍!想不到老夫今日竟一舉得到兩件稀世之寶……」

  淨蓮左臂已斷,咬著牙從斷臂上取下一隻戒子,旋開戒頂寶石,顫巍巍將那寶石下暗藏的一小撮粉未舉了起來,並著剩餘的一口真氣,曲指一彈,向天煞星君飛擲過去!

  天煞星君聞風聲襲到,本能地翻掌疾操,那知卻撈了一個空,但覺空氣裡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幽香,他駭然大驚,振腕揮劍,劃起一道燦爛的劍弧,人也暴退丈餘,驚駭地問道:「你-你是……?」

  「貧尼俗家姓金……宇文施主,你總該知道我是誰了吧?」

  天煞星君臉色大變,哺哺地說道:「啊!你是毒君金一鵬的說到這裡,心中一陣氣室,胸腹之間,突然發出一陣劇痛,天煞星君知道體內已中了天下至毒,連忙住口,深深納了一口真氣,利用數十年內功修為,暫時將毒性停聚在心窩邊緣「陰都」

  穴上。

  他素知毒君金一鵬乃天下萬毒之王,這尼姑也姓金,自然與金一鵬有著關聯,自己內功縱然精純,至多也只能維護心臟要害三個時辰,三個時辰之後,難免毒發慘死。

  一絲恐怖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運轉數轉,天煞星君成名在數十年前,要是送命在一個年輕尼姑手中,一世英名,豈不就付諸流水了嗎?

  宇文彤手提著梅香寶劍,心念疾轉,緩緩說道:「好小輩,你雖然仗著毒物暗算了老夫,但老夫臨死之前,誓必將你們三人一個個斃在掌下,以一換三,老夫也不吃虧了。」

  淨蓮這時左臂奇痛難忍,額上汗珠淋淋,實在無力再與他鬥口,但她知道自己此時萬不能倒下,只要自己一倒,三條性命便死定了。

  她咬牙提起身體中殘餘功力,全都貫注在右掌上,低聲答道:「好!你就試試看…!「天煞星君利用劍尖柱著地,慢慢向前欺近兩步,兩眼中射出無限怨毒的光芒,但行了兩步,胸中一陣隱痛,忙又止步。

  淨蓮也是全神凝注對方,絲毫不敢稍瞬,她一面凝神戒備,一面卻在心裡暗暗盤算,應該如何應付這老魔頭突發的一擊。

  她此時左臂已斷,重傷在身,手上又無寸鐵,雖然用父親金一鵬持煉的「奪魂香」打中了字文彤,但如果他真的能夠凝氣護心暫時不死,只要再度出手,自己是萬萬抵擋不住的。

  冷汗一粒粒順著面頰向下滾落,她雙腿牢牢釘立在地上,肩上鮮血,已將僧衣染成血紅一片,但她傲然而立,威武得宛如一夫當關的大將,準備著為自己愛過的人付出寶貴的生命。

  其實天煞星君自吸人「奪魂香」毒素,真氣已不能凝聚,勢如強弩之末,功力最多還有四成,以淨蓮這時尚餘的功力,支撐數十招,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事,只是他們彼此都心懷疑懼,雖然虎視眈眈,竟誰也不敢先行發動。

  驀地,天煞星君目光一掃,又瞥見辛捷胸脯上那兩粒雌雄水火風雷珠。

  風雷珠能解百毒,他真後悔自己竟然忘了這件重要之事。

  天煞星君忽的一聲怪笑,劍失一點地面,身子凌空拔起數尺,貼地掠了過來,「呼」地一拳,向淨蓮小腹撞去。

  他這時一心要將淨蓮迫退,以便下手搶奪風雷珠,是以顧不得自己身份,更忘了對方是個女子,這一招用得下流之極。

  淨蓮臉上一紅,不禁勃然大怒,柳腰半側,左腿一收,不避反進,飛踢天煞星君兩眼,同時右掌一招「開山碎石」,全力拍了下去!

  天煞星君出拳之後,自覺真力忽又一洩,慌忙沉臂撐地,身形就地一旋,右手梅香劍轉動,「浪捲砂」,猛剁淨蓮右足。

  淨蓮一掌落空,掌力擊在地上,發出「逢」地一聲問響,石砂飛揚,竟未傷得天煞星君分毫,心裡一慌,劍鋒已到了腳踝邊,她本能地騰身而起,向側飄退。

  天煞星君大喜,閃電般一探手,向辛捷胸前抓去……。

  淨蓮失聲驚呼,但這時再要攔阻,也已經來不及了,她倒沒有想到天煞星君志在寶珠,只當他欲向辛捷下手,心裡一陣淒慘,掩目不忍再看!

  哪知天煞星君的手堪堪要觸及辛捷前胸,忽覺一縷勁風電射而至,正指向他左腕「魚際」穴。

  這疾襲而來的勁風,使用的竟是天煞星君自創獨門秘技「透骨打穴」手法。

  宇文彤駭然大驚,急忙一縮手臂,右手長劍疾掃,仍然掃向那粒風雷珠。

  「鏘」然一聲,風雷珠吃他用劍掃落地上,但他握劍的右腕上突然一麻,已被人打中了「偏歷」穴。

  天煞星君顧不得長劍,鬆手棄劍,施袖一抖,捲住兩粒風雷珠就地一滾,脫出險地,騰身躍起,才發覺那施展「透骨打穴」

  手法的人,竟是自己在山神廟中親授絕藝的高戰。

  這時候,高戰已緩緩從地上站起身來,神情雖然十分疲憊,但眼中卻射出懾人光芒,他慢慢俯身拾起地上的梅香神劍替辛捷插入鞘中,又替他將胸衣扣好,然後提著鐵戟,立起身來。

  天煞星君放聲笑道:「好!好!你這手透骨打穴功夫果然學得不差,老夫看在你份上,只取寶珠,留下神劍,以全相識一場,高戰!希望你下次不要再碰上老夫才好!」說罷冷哼兩聲,掉頭如飛而去。

  高戰神情一片木然,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天煞星君去遠,忽然「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兩腳一軟,又跌坐地上。

  淨蓮聞聲大驚,縱身掠了過來,急問道:「你怎麼了?受了內傷嗎?」

  高戰嘴角掀動,露出一抹苦笑,緩緩說道:「我行功未畢,強自分神擋了他一招,唉!如今氣血反逆,只怕也傷得不輕。」

  淨蓮驚惶失措,連自己斷去一臂也忘得一乾二淨,匆匆檢視辛捷,卻見他氣息已趨均勻,足見餘毒已盡,這才放了一半心。

  淨蓮道:「難得你捨己救人,總算挽回了他一條命,你趕快運功調息吧,我替你守護著。」

  高戰只略作喘息,又從地上站了起來,毅然道:「不行,這兒太不安全,天煞星君既然能找到此地,其他的人也能循聲尋來,我還是背辛叔叔趕快回沙龍坪要緊。」

  淨蓮道:「那怎麼成呢?你自己內傷甚重,何況沙龍坪還很遠,不如……。」她遲疑了一下,接著又道:「不如你跟我暫回水月庵歇一會,那兒離這裡近,地方又很隱蔽、……。」

  話未說完,高戰已經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臉上一片蒼白,白得像一具毫無生氣的活屍。

  但他兀自不肯坐下調息,俯身將辛捷抱了起來,大踏步向前便走。

  他體內氣血已經逆轉,傷得很是不輕,全憑一股善良而忠厚的心念在支持著他,心裡不在念道:「我不能休息,我不能休息,辛叔叔仍在險地,就算捨命一死,我也要先將他帶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走了幾步,腳下又是一虛,高戰無可奈何的停了步,那大汗已如雨下,滾滾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淨蓮心裡激動異常,快步趕上前去,柔聲道:「你跟我來吧!

  不要再冒險亂撞了!」

  高戰茫然地點點頭,隨在淨蓮身後,舉步下山……

  才行了不足十丈,驀聞一陣尖銳的胡哨聲,有人大聲叫道:「在這裡了!快通知大伙圍上來,這兒是絕地,千萬別讓那小子走脫!」

  喝叫聲中,幾條黑影已疾馳而至。

  淨蓮心往下一沉,隨手折了一根樹枝握在手中,低聲對高戰道:「你帶著他向西走,那邊一片竹林後面,便是水月庵。」

  高戰神情突又一振,朗聲道:「那麼,師太你自己呢?」他從來未替自己設想,縱在危急之際,仍是先想到別人。

  淨蓮道:「我先擋這些狗賊一陣,接著也會趕回來的,你快些安置好他,自己也該趕緊調息了,否則傷勢更會惡化。」

  誰知高戰卻堅毅地道:「不!我和你一塊護衛辛叔叔,先殺退了那般狗賊再走!」

  這幾句話雖然簡單,但字字宛若金玉,擲地作聲,何等凜然,淨蓮聽了微微一怔,贊道:「真是個血性少年,唉!你如早生二十年,那該多好……。」

  思念之間,人影連晃,面前已站定二人。

  高戰迅速地將辛捷背在背後,拔出鐵戟,揚目看去,心裡頓吃一驚,原來那二人赫然竟是白髮婆婆和金英。金英一見高戰,驚得臉上變色,急聲道:「高大哥,原來你還沒走掉……?」

  白髮婆婆叱道:「不許你開口,你乖乖給我站在一邊,看為師擒這小子。」她大步向前走了兩步,高戰鐵戟一橫,怒目攔在前面。

  白髮婆婆冷冷笑道:「高戰,你敢跟我動手嗎?」

  高戰一面強壓體內翻騰的氣血,一面答道:「假若你要對辛叔叔下手,我就只好,…… 只好……。」他為人向來忠厚,因知白髮婆婆是金英師父,本想罵她幾句,一時竟說不出口。

  白髮婆婆嘿嘿笑道:「你和姓辛的有什麼關係?竟這等護衛著他?高戰,我看在英兒份上,只要你肯放下姓辛的,馬上放你一條生路!」

  高戰突然怒目一睜,道:「不!誰要敢動辛叔叔,高戰決不袖手。」

  白髮婆婆不屑地笑道:「好吧,既是你至死不悟,就怪不得我出手狠毒了。」說著,袍袖微揚,便要出手。

  驀地人影一晃,金英已經搶撲過來,一把抱住師父,焦急地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不能傷高大哥,你不見他臉色那麼難看。

  他已經受了重傷啦!」

  白髮婆婆怒叱道:「英兒,趕快放手,他受沒受傷,關你什麼事?」

  金英死命抱住師父,一面扭頭向高戰叫道:「高大哥,盡等什麼?」

  原來她一見高戰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倒,驚駭之下,只好使出潑賴辦法,自己死命抱住師父,急急示意高戰快逃。

  高戰心念微動,剛一舉步,突然眼前一陣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地上,慌忙用戟尖支撐著身體,定了定神,只覺胸中奇痛難忍,眼內金星四冒,竟是無法再支持得住!

  他用力搖搖頭,不住地鼓勵自己,高戰!你不能死,至少得將辛叔叔帶出險地,你這時千萬不能死啊!

  突地,只聽白髮婆婆一聲怒喝:「撒手」,金英嚶了一聲,鬆手倒在地上,白髮婆婆宛如一頭瘋虎,騰身直撲了過來。

  白髮婆婆暴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殺著,只見她五指如鉤,指尖根根烏黑,竟運聚了她獨門「陰爪功」力,電也似扣向高戰的肩頭。

  高戰這時已無法揚聚真氣,匆忙間鐵戟一劃,登登倒退了三四步。

  他這倉促間劃出的一招,自己並未貫力凝神,但卻振起漫天戟花,恰巧將白髮婆婆指爪擋住,原來竟是「大衍十式」的首式『方生不息」。

  白婆婆吃了一驚,但見那洶湧的戟花遍佈高戰四周,自己竟無處落手,只得撤招退了兩步,目光如炬,在高戰臉上凝神而視。

  但她所見的,仍是那一張蒼白而疲憊的臉,豆粒大的汗珠,在高戰面頰上滾動,戟尖技地頻頻喘著氣。

  顯然,高戰自己也不知是怎樣脫出險地的,他正在咬牙苦苦支撐,不使自己昏倒下去。

  淨蓮看得又驚又喜,忙擺樹枝橫身攔住白髮婆婆,道:「前輩年高德望,怎的對一個負傷的孩子下手?」

  白髮婆婆怒目一瞪,叱道:「賊尼,快給我滾開!」

  淨蓮道:「貧尼不揣冒昧,要向前輩領教。」

  白髮婆婆哈哈大笑道:「那敢情好!我就先宰了你再說!」話語之間,雙掌橫抹直劈,已快速絕倫地攻出了四招!

  這四招莫不挾著絲絲風聲,端的威勢驚人,淨蓮只剩一條右臂,如何是白髮婆婆的對手,勉強支撐過四招,已經向後退了七八步。

  突然,身後傳來「噗通」一聲!

  淨蓮急忙回頭,驚得險些叫了出來,原來高戰終因運功退敵,負傷又沒有及時調息,到時終於支撐不住,昏倒在地上。

  淨蓮一顆心突然向下一沉,微一疏神,白髮婆婆已經趁虛而人,烏黑的指爪,眨眼已到頭頂!

  淨蓮忙不迭低頭側身,樹枝一招「穿線引針」,貫力刺出,那白髮婆婆冷笑一聲,五指一按,已搭在她右肩頭上!

  「嘶」地一聲脆響,連僧衣帶皮肉,被白髮婆婆「陰爪功」

  扯下一大片,淨蓮痛得哼了一聲,樹枝落地,人也踉蹌倒退三四步。

  白髮婆婆嘿嘿笑道:「我看你還有多少能耐,何不施展出來?」

  淨蓮淒然回頭望望,高戰和辛捷都昏迷未醒,自己雙肩俱廢,也無力再戰,不由慘然長歎一聲,那淚珠滾滾潛然而下。

  她心中暗忖:我一死報答捷哥哥,自是死不足情,只恨臨死之前,竟無法使他們逃離虎口,就是到了九泉,也難以瞑目啊!

  可是,她如今身負重傷,面臨強敵,任她機智百出,也無力將辛捷和高戰送離險地了。

  月兒冷冷凝視著荒山,也俯視著這身處絕地的三人,夜風陣陣,帶來如許涼意,淨蓮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淒涼地喃喃說道:「捷哥哥,捷哥哥,我已經為你盡了最大的力,但天絕你我,叫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先走一步,到黃泉路上等你!」

  說著,用力咬碎口中一粒假牙,那假牙內蓄毒液,原是毒君金一鵬當年替她裝置,以備不得已時,寧死不辱,尋求自盡的工具,不想今天果然成全了她!

  一股帶酸汁液順喉而下,淨蓮自知轉眼將死,緩緩移步,走到辛捷身邊。

  白髮婆婆驚訝地注視著她,一動也不動。

  淨蓮俯身盤膝坐在辛捷身邊,伸出僅有的一條手臂,緩緩而親切的撫摸著辛捷俊秀的面龐。

  歷歷往事,像車輪船從腦海中掠過,十年來,她何嘗一刻忘懷,如今那些舊痕仍然清晰地刻劃在記憶中,她想到爹爹豪華的大舟,想到師兄猙獰的笑容,以及辛捷的英爽俊逸,她更想到自己發覺辛捷另有心上人的時候,那心灰意冷悲愴莫名的心情……。

  淚眼越來越朦朧,白髮婆婆的腳步聲緩緩移近,淨蓮感到腦中忽然一陣昏眩,知道死神已離自己更近了。

  她連忙伸出右手,緊緊捏著辛捷的手,然後滿足地一笑,喃喃道:「捷哥哥,能跟你死在一起,我總算是得到你了……。

  蒼白的臉上,綻出一絲淡淡的苦笑。一滴淚珠,落在淨蓮和辛捷緊握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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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44:24

第十五章

  烏雲飛馳,月色黯淡,原本開朗的夜空,忽然籟籟下起雨來,絕崖上籠罩著無盡幽森的陰影。

  淒風苦雨之中,山腰下兔起鶻飛馳來兩條人影。

  這兩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但身法一般快捷,眨眼間已到了絕崖之下。

  驀地二人身形一挫,其中一個身材纖小的男孩側耳傾聽片刻,急聲說道:「媽!剛才那哨音分明是這兒發出來的,難道爹爹他們會在崖上?」

  另一個秀麗絕倫的中年女子點點頭道:「大約不會錯的,我清楚地聽到崖上還有人聲和笑聲。」

  小孩道:「那我們快些趕去看看!」說著,小腰一折,人已沖天拔起,直撲絕崖。

  他身才騰起,突聽得一陣急促的衣帶飄風聲響,剎時從夜色中又馳來四五人。

  這群人高矮俊醜俱有,個個提著兵刃,刷刷落地,便厲聲喝道:「是什麼人?站住!」

  那小孩一驚之下,沉氣站住,「嗆」地一聲龍吟,長劍已撤到手中,沉聲道:「你們都是些什麼狐群狗黨?深夜聚眾攔路,莫非要打劫嗎?」

  他話聲才落,就聽有人大聲呼叫道:「併肩子,快上,這小子是姓辛的兒子,別放他逃了。」

  一群人刷地一分,將二人圍在核心,喝道:「小子,你知道龍門五傑嗎?你老子已經成了網中之魚,難得你也自投羅網,上門送死。」

  那小孩橫劍立在母親身邊,聽了這話,立刻焦急地道:「媽,你聽見了嗎?爹爹果然落在他們手中,咱們動手吧?」

  原來這母子二人,正是金童辛平和他母親張菁。

  張菁拔劍出鞘,微笑說道:「這群不知死活的東西,留著只有遺禍天下,平兒,手下不要留情。」

  辛平喜道:「媽,你先別出手,看我的!」長劍一圈,人劍合一便向龍門五傑衝了過去。

  龍門五傑齊聲大喝,紛紛出手,辛平初生之犢不畏虎,只見劍影展動,「虯枝劍法」使得風雨不透,竟然毫不含糊,攻守俱備。

  走馬燈似互拆了十餘招,辛平雖勇,無奈龍門五傑個個都有一身深厚的武功,其中龍門毒丐重傷未到,卻添了個天稽秀士余妙方,功力更在龍門毒丐之上。

  余妙方天賦異秉,幼得異人傳授,一柄桃花扇曾連敗五省綠林三十二寨寨主,雖然名列五傑之中,平時專門獨來獨往,採花犯案,所以上次高戰應終南一鶴魯道生之托,馳援金刀李微時,天稽秀士並不在場,後來得知毒丐魚鯤暗算高戰受傷,這才聯同其餘三傑,躡蹤追來。

  天稽秀士見辛平劍勢辛辣,按耐不住,探手從肩上抽出桃花折扇,低聲喝道:「各位退後,待小弟來擒他。」

  僧道農都知天稽秀士這柄扇子乃經迷藥煨煉,施展起來妙用無窮,聞聲齊都收掌暴退,那天稽秀士笑盈盈欺近兩步,「刷」

  地張開折扇,道:「小子,你不要仗著是辛某人的兒子,我在三招之內,如不能使你棄劍受縛,從此就不叫天稽秀士。」

  辛平那知厲害,叱道:「好!你就試試辛少俠的厲害!」彈手一劍,疾刺過去。

  天稽秀士余妙方冷冷一笑,身子半旋,避開劍鋒,桃花扇對準辛平,「呼」地就是一扇。

  辛平突聞一股膩人的濃香撲鼻而來,當時腦中一陣昏眩,虧得他自幼習的正宗內家功訣,連忙閒氣撤招,晃身退了三步,詫道:「咦!這傢伙扇子上有什麼鬼門道……?」

  話尚未完,天稽秀士輕笑一聲,人如鬼魅欺身又上,桃花扇對準辛平,「呼」地又是一扇道:「小娃兒,你再體味體味我這扇上的好處如何?」

  一股濃香直捲過來,辛平晃了兩晃,差一點栽倒地上,張菁見了大驚,長劍一領,橫身擋在愛子前面,嬌叱道:「好一個下五門的賊子,竟敢向一個年輕小孩,用這卑鄙下流手段?」

  天稽秀士色眼迷迷瞧著張菁,他採花一生,何曾見過張菁這般秀麗可人的女子,登時心頭噗噗狂跳,心癢難抓,吃吃笑道:「你不用急,余某收拾了小的,自然輪到你啦。」

  張菁見他出口輕狂,氣得柳眉雙豎,怒叱道:「該死的狗賊,納命來!」她恨透這種專門欺侮婦女的淫賊,長劍出手便是殺著,一連幾劍,竟將余妙方迫得連退四步,幾乎連招架也來不及了。

  余妙方心裡暗暗吃驚,忖道:「這婆娘必是辛捷的老婆,不早下手,定吃她的虧。」

  主意一定,墓地長笑一聲,左掌虛空拍出四掌,將張菁劍勢封得一緩,右手旋開桃花扇,對準張菁呼呼就是兩扇。

  張菁隨辛捷行道江湖多年,對他這種迷藥早有耳聞,連忙閒住呼吸,腳下疾轉,施展「無極島」絕世輕功,一晃身到了余妙方後背,長劍一招「冷梅拂面」,斜抹而出。

  余妙方倒是駭然一驚,上身一弓,腳尖用力,嗖地前射丈許,借勢翻腕向後又是一扇!

  張菁那肯上他的惡當,不待他落地站穩,裙衫飄飄,繞身又搶到他側面,振腕彈起一蓬劍雨,向余妙方當頭罩落。

  她始終閉住呼吸,仗著絕佳輕功,連氣也不讓余妙方喘一口,』劍勢連施,已將余妙方因在一片森森光幕之中。

  余妙方此時如蛆附骨,當真是揮之不去,丟之不脫,奮力應付了十招,桃花扇時開時合,迷香早已游漫空際,但張菁卻始終闊氣出招,絕不上他的當。

  好容易又拆了四五招,余妙方已經汗流夾背,其他龍門三傑著在眼裡,又攝於他那迷香厲害,只能遠遠站著觀戰,靠近也不敢靠近,休說出手幫忙了。

  張菁心一橫,緊緊手中長劍,正要立下殺手,將這萬惡淫賊度在劍下,那知突聽身後「咕略」一聲響,扭頭看時,竟是辛平昏倒地上。

  慈母深切,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張菁沉腕急忙撤劍,返身躍到愛子身旁,將辛平攔腰挾起,振劍大喝道:「擋我者死,讓我者生。不要命的就……。」

  誰知才說到這裡,猛覺一股濃冽的香味撲鼻而人!

  張菁駭然住口,揮劍急衝,但才衝出四五步,腦海中一陣昏,腳下一虛,也跟著栽倒地上。

  余妙方放聲笑道:「婆娘!你縱有三頭六臂,姓余的也叫你骨軟筋酥,各位兄長,這小雜種隨你們尊意處置;只這雌兒,卻該小弟享受一番啦……」

  一面說著,一面收了桃花扇,探臂來抱張菁!

  那知他手指尚未碰到張菁的身體,突聽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誰要享受?叫他先享受享受我老人家一頓拳頭!」

  余妙方猛吃一驚,扭頭四顧,卻未見到人影,他看看其他三傑,也是個個面帶迷茫,瞪目四望!

  天稽秀士駭然忖道:「分明人聲就在耳邊,怎會看不見人呢?

  難道鬧鬼嗎?」他驚惶之下先求自保,刷地張開桃花扇,低叱道:「是什麼人?何不現身出來?」

  喝聲才落,耳中又聽人聲答道:「你是瞎了狗眼嗎?我老人家站在這裡好半天了,偏你就看不見?」

  這一次余妙方循聲低頭,才發現一個身高不足三尺的矮子,正兩手又腰站在自己身前,瞪著兩隻牛眼,氣呼呼地說著話。

  這矮子一頭亂髮,身著皂衣,看樣子總有四五十歲年紀,卻身材矮小猶如嬰兒,難怪黑夜細雨之中,一時看他不見。

  余妙方久走江湖,閱歷極豐,心知越是這種奇形怪狀的人,必然身負絕學,最招惹不得,何況這矮子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中,早已欺身到了自己身側,單憑這一點,已足見不是易與之輩了。

  那矮子大刺刺拐到張菁身前,皺著眉頭張望兩眼,又晃到辛平身邊;從頭到腳看了幾遍,竟展眉笑了起來,哺哺說道:「好小子,終叫我找到了,我只當你還沒有出生呢!」

  余妙方怔怔看著,正不解這矮子倒底是友是敵,卻見他忽然飛起一腳,向辛平肋間踢去!

  那一腳踢在辛平身上,辛平只輕哼一聲,身子動也未動,就像那矮子並無力氣,踢他不動似的,矮子躍離地面,雙腳連環,眨眼竟踢出二卜五腳,每一腳都踢在辛平身上死穴之上,踢罷大喝一聲:「小子,還不快醒,再裝死我老人家可要發脾氣啦!」

  別看他個子矮小,這一聲斷喝,竟然聲若巨雷,余妙方聽得心神猛震,不由自主掩耳急退了一丈以上,但說來奇怪,辛平卻應聲打了兩個噴嚏,伸臂舒腰,悠悠醒來。

  矮子點頭笑道:「不錯!不錯!算我老人家沒有走眼,果然是你這娃兒!」

  龍門四傑全不知這矮子是誰?見他言語迷亂,神情卻像瘋顛,本待不去招惹他,及見他居然一輪腳尖將昏迷中的辛平踢醒,不禁個個大驚失色,逍遙道人倒提長劍躍身而至,雙手一拱道:「敢問尊駕是誰?難道是存心來架兄弟們的梁子麼?」

  那矮子理也不理,就如沒有聽見,只顧柔聲問辛平道:「娃兒!你現在覺得怎樣了?」

  辛平睜開眼來,見那矮子和自己差不多高矮,模樣十分有趣,忙答道:「奇怪,我好像覺得肚子有些痛,想要大便……」

  矮子聞言大喜,把頭連點,道:「成了!成了!你快去大便,解完立刻回來。」

  辛平從地上翻身爬起,腹中ˍ陣雷鳴,兩手提著褲子跑了幾步,忽又回身道:「不行!我媽媽還沒醒來,我得……」

  矮子揮手道:「你只管去吧,有我老人家在。你還不放心麼?」

  辛平也說不出什麼道理,只覺對這矮老頭極是信賴,聽了這話便匆匆鑽進旁邊的草林中去了。

  那矮子側耳凝神傾聽,片刻間,草林中傳來一陣連珠炮似的「劈拍」聲響,矮子喜得雙眉一掀,長長吐了一口氣,道:「成了!這一次當真成啦!」

  逍遙道人直著眼看他弄神搗鬼,心中狐疑不止,忽又沉聲道:「喂!朋友!你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連話也不屑跟在下講嗎?」

  矮子抬頭看了他一眼,既不生氣,也不回答,兩手叉著腰,低頭徘徊兜著圈子,不時停步笑一笑,用手輕輕敲著前額,竟似在思索一件難決之事。

  逍遙道人氣得臉色發白,望望其他三傑,一面孔尷尬神情,長醉酒僧也大不服氣,大步走了過來,厲聲道:「喂!施主請了!」

  矮子揚目一望,問道:「你這和尚在那裡出家?」

  長醉酒僧一怔,道:「洒家是在五台山出的家,這位施主矮子不耐煩地一擺手,道:「五台山還能出什麼好和尚,你滾吧!別在這裡惹我老人家生氣!」

  長醉酒僧聽了這話,一股怒火猛升起來,厲聲喝道:「施主究竟是何方高人,既是不屑與咱們交談,洒家就要得罪了。」

  那矮子充耳不聞,仍是叉著手大踱其方步,有時甚且從長醉酒僧和逍遙道人身邊擦身而過,連正眼也不看他們一眼,龍門四傑人人氣歪了脖子,長醉酒僧第一個按耐不住,大喝一聲:「賣狂匹夫,吃洒家一掌!」「呼」地一招「破浪推舟」,直撞而出。

  那矮子身形微頓,也不見他抬頭作勢,只將左手向長醉酒僧發出的掌力一招一引,掌沿疾翻,卻硬生生將那一股勁風帶得撞向這一邊的逍遙道人。

  逍遙道人猝不及防,駭然大驚,倉促間揮掌一迎,「蓬」然間響,和長醉酒僧各被震得倒退兩步。

  壺口歸農和天稽秀士望見,齊聲暴喝,一左一右飛身掠到,那壺口歸農猛伸右拳,直搗過來,招出之後才叫道:「矮東西,你也接我一拳。」

  矮子怪眼一翻,好像很是生氣,右手一招一引,那壺口歸農只覺自己的力道被一種無形吸力黏住,不由自主,竟打向長醉酒僧身上。

  長醉酒僧連忙閃讓,身後碗口粗一株小樹應聲折斷。

  龍門四傑盡都吃驚,皆因這矮子何曾使過半分力,全是導引其中一人真力去襲擊另外一個人,不但恰到好處,而且令人防不勝防,四傑不禁住手。

  矮子也不反擊,仍是兩手叉腰,低頭徘徊,不時用手敲著前額。

  天稽秀士心念一動,微微揮手叫三傑退開一丈,趁那矮子不備,抽出桃花扇一連就是兩扇,喝道:「矮子,躺下吧!」

  香風捲過,那矮子仍是不聞不問,舉手左右一撥,那挾著迷香的扇風突然分襲逍遙道人和壺口歸農,道人見機得早,慌忙闊氣門退,總算沒有吃虧,壺口歸農卻慢得一步,登時被迷香薰倒,一頭栽在地上。

  矮子笑道:「你這朋友倒很聽話,叫他躺下他果真就躺下了。」

  天稽秀士氣得渾身發抖,沉聲喝問:「朋友,是相好的亮出萬兒,余妙方總有一天要再會會你!」

  矮子道:「何必延期呢?現在咱們不是相會了麼?你還有多少法寶,盡可施展出來。」

  天稽秀士一跺腳,道:「二哥三哥,咱們認栽啦,走吧!」

  酒僧探手抱起壺口歸農,四人慢慢而去。

  那矮子也不追趕,只冷冷說了一句:「各位慢走,我老人家不送!」便又低頭兜他的圈子去了。

  待辛平大便完了回來,龍門四傑已去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那矮子低頭徘徊,圈子越兜越小,簡直就像在奔跑似的。

  辛平見母親仍然昏迷不醒,驚呼道:「老伯伯,你沒有救醒我媽?」

  矮子身形突停,詫問道:「什麼?誰救醒你媽?」

  辛平急道:「錯啦,那幾個狗賊全跑光了,從哪裡再找解藥?」

  矮子更詫,道:「什麼解藥?那兒來的解藥?」

  辛平道:「方纔你不是用解藥把我救醒的?求你也救醒我媽好麼?」

  矮子在身上一陣亂掏,剎時零碎雜物掏了一地,卻急道:「我那兒來的解藥?你不要胡說八道。」

  辛平突然想起崖上的爹爹,連忙將張菁背在背上,拔腳向崖便跑。

  那矮子肩頭微晃,攔在辛平前面,寒著臉道:「小子,你想往哪裡跑?我找了你幾十年,好容易找到,你竟想跑嗎?」

  辛平急道:「老伯伯,你一定弄錯人了,我今年才十二歲,你會找了我幾十年……?」

  那矮子忽然一把拉住辛平的手,眼中充滿喜悅之情,道:「不錯!不錯!我要找的正是你。」

  辛平見這矮子說話顛三倒四,心裡更急,用力想抽回手來,那知連拍兩次,那矮子的五指竟如五道鋼箍,緊緊抓住自己,竟然抽摔不開。

  他心裡大驚,沉聲問道:「老伯伯,你要幹什麼?」

  矮子激動地道:「我要你跟我去做徒弟,好娃兒,可憐我踏遍天涯,找了你足有五十年,萬幸今天才在此地相遇,你無論如何不能再離開我,快跟我去,我把天下最高的武功傳給你,你願意嗎?」

  辛平年幼,見這矮子半瘋半傻,糾纏不放,心裡又急又怕,只得哄他,道:「你要我跟你去學武固然好,但我媽現在中毒昏迷,爹爹又在崖上有難,我總得救了他們才能跟你去呀!」

  矮子一聽,欣然大喜,鬆開手叫道:「原來只為這個,你怎不早說!」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運掌如風,「拍」地印在張菁背心「命門穴」上,同時並指如戟,風起電落點了張菁「大迎」、「天容」。

  「肩外俞」三處穴道,張菁果然身子懦動,悠悠醒來。

  辛平正驚訝不置,那矮子已一股風似的撲上絕崖,身法快得宛如一縷輕煙,憑辛平的目力,竟未看清他是怎樣走的。

  張菁睜開雙眼,辛平便迫不及待的將怪矮人的事說了一遍,張菁也吃驚不小,急道:「這人功力竟有這麼古怪?怎的從未聽你爹爹和外祖父提起過?」

  辛平道:「他現在已趕去救爹爹了,咱們要不要跟去看看?」

  張菁點點頭道:「這是自然,咱們快去!」

  母子二人施展輕功馳登絕崖,這時細雨已止,一輪皓月高掛在空中,崖上銀色如洗,二人放眼看時,地上躺著辛捷和高戰及水月庵那青年女尼,那古怪矮子正和白髮婆婆拳掌兼施,激鬥在一起。

  張菁和辛平急急奔到辛捷身邊,只見辛捷氣息均勻,毫無受傷的跡象,高戰卻沉沉昏睡,傷得不輕,那女尼早已氣絕,一隻手仍緊緊拉著辛捷的手,另一隻手齊肩折斷。

  張菁一時驚呆了,辛平遊目四顧,又發現那位曾和白髮婆婆同往水月庵投過宿的少女,也頹然倒臥地上。

  這時候,矮子和白髮婆婆正打得難解難分,彼此全力揮掌出招,周圍一丈之內勁風回旋,聲勢端的驚人。

  白髮婆婆滿頭銀髮怒張,每一招一式,莫不全力施為,顯然已將畢生功力凝聚應敵,但那矮子卻神色自若,矮小的身子在激盪勁風中穿梭來去,每每在緊要危險之際,手掌一撥一引,便輕輕化解了白髮婆婆凌厲的功勢。

  這一場驚天動地的激戰,只看得辛平目瞪口呆,暗暗駭詫忖道:「這矮子不知是什麼人,從他怪異的武功看來,這人功力決不在爹爹和海外三仙之下,但怎麼從未聽爹爹提起過呢?」

  驀然間,陡聞白髮婆婆厲喝一聲,一掌盪開右側,突然五指箕張,向矮子摟頭蓋臉抓了下來。

  矮子一縮頭,泥鰍般從她肋下鑽過,反手一掌,拍在白髮婆婆臀上,哈哈笑道:「哈!好肥的屁股,你幹嗎不嫁人,嫁人包準能生兒子。」

  白髮婆婆怒極暴喝,繞身疾旋,陰爪功運集十二成真力,十指連連交彈,絲絲勁風,籠罩著周圍半丈以內,那矮子似也吃了一驚,一仰身倒射退出圈子,變色說道:「原來你是太清門下,竟敢跟我老人家動手,你是吃了熊心豹膽啦!」

  白髮婆婆大喝道:「接兒,今日有你無我,不要走,咱們不死不散!」揉身進步,呼地一爪,又向矮子迎胸抓到。

  那矮子不避不閃,兩手扯開胸衣,厲聲叱道:「丫頭,你看看這是什麼?」

  辛平奇道:「那白髮婆婆年齡總已六旬以上,矮子還稱她『丫頭』,這矮伯伯真是瘋了……」

  那知心念未已,卻見白髮婆婆臉色大變,急急收掌後退,眼中遍佈恐懼之色哺哺念道:「矮叟仇虎!」

  辛平駭然,心想這矮子仗著什麼東西?竟把那白髮婆婆嚇成了那個模樣?急忙繞到前面,探頭一看,原來矮子敞開的胸衣上,懸著一條粗如拇指的金練條,練條上繫著一面嵌著珠寶的虎頭銀牌。

  那虎頭牌製作得栩栩欲活,虎牙是用白森森的象牙嵌制,兩隻虎目,卻用一對燦爛的紅鑽石鑲成,此外須毛畢露,顯然出自巧匠之手。

  矮叟仇虎哈哈笑道:「你還要再打嗎?」

  白髮婆婆沉吟片刻,突然一語不發,抱起金英飛馳而去。

  辛平被這突來的變化驚得呆了,半晌才輕聲道:「矮叟仇虎!

  矮叟仇虎!怎麼從未聽人提起過呢?」

  方在驚詫之際,耳邊忽聽人聲道:「娃兒,現在你總該跟我老人家走了吧?」

  辛平一驚清醒過來,慌道:「不行!不行……」

  「又有什麼不行呢?」仇虎顯然有些不悅。

  辛平指著辛捷和高戰道:「矮伯伯,你瞧!我爹爹還沒清醒,高大哥又傷得那麼重,你叫我……?」

  矮叟仇虎臉色一沉,道:「那來許多囉嗦!你爹分明已經無礙,幹嗎又扯出一個高大哥,小娃兒,你是存心在跟我老人家耍賴嗎?」

  辛平哭喪著臉道:「『老伯伯,說實話,我不能跟你去!」

  仇虎勃然大怒,道:「好呀!原來你在騙我,我老人家活了一百多歲,今天豈能上你一個乳臭未乾小毛頭的惡當!」

  他已經怒極,探手一把扣住辛平脈門穴道,低聲喝道:「娃兒你跟不跟我去?快說!再要推拖,別怪我老人家要出手了。」

  辛平忽然滿臉堅毅地答道:「不!我不能跟你去!」

  仇虎手上一加勁,叱道:「當真?你不要小命了吧?」

  辛平道:「我請問你,你強要我跟你去幹什麼?」

  仇虎怒容稍霧,低聲說道:「我帶你去一個極好玩的地方,傳授你天下最高的武功,等你武功學成,你就是當今天下第二高手,再等我老人家一死,你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說!你說,有這許多好處,你還不肯跟我去嗎?」

  他越說越是興奮,先前聲音極小,說到後來,已是口沫橫飛,聲音也越來越高,最後一句,簡直就跟怒吼差不了許多。

  那暴雷似的聲音,直震得辛平耳膜一陣陣疼痛,但他此時已被矮子抓住,只好用力仰頭迴避,閃躲著那巨大駭人的聲浪。

  仇虎說完,自己深深喘了一口氣,又道:「這種百年難逢的機遇,換一個人,整天跪在地上求還不一定能求到,現在憑空降到你頭上,娃兒!你倒輕易把它放過麼?

  辛平道:「老伯伯,你幹嗎一定要我去呢?我有爹爹,有媽仇虎又怒道:「沒出息的東西,你今年十二歲了,還捨不得爹媽?我老人家像你這個年紀,就在南荒八漠嶺上,一夜殺了七名高手,天下的人,都稱我是金童仇虎……。

  辛平聽了一跳,心忖:他從前叫「金童」?難怪他一見面就說找我許多年,莫非他與我當真有什麼因果關係?

  須知那時之人,迷信之念極深,辛平想到這裡,不由自主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囁嚅地道:「啊!你也叫金童……?」

  「著呀!」仇虎說得興起,口沫又飛濺起來:「我老人家十二歲名揚天下,到五十二歲時,南荒已經找不到敵手,眾人稱我老人家是『南荒第一高人』,那時候,我老人家聽說中原武功十分高明,有一年,就單人獨騎到了中原……」

  辛平聽得漸漸有趣,忙道:「你到中原來幹什麼」

  矮叟仇虎繼續說道:「我到中原本是想找中原武林較量較量功夫,那知南北撞了一年多.所遇的儘是些不堪一擊的庸手。我老人家氣惱得很,正想回轉南荒,卻有人告訴我,中原武林中最厲害的,莫過嵩山少林寺,數百年來少林寺便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我老人家一聽這話,當時就連夜趕到少林寺去……」

  辛平駭然一跳,急道:「你到少林寺又怎麼樣了呢?」

  他這時已經微微感到有些不對,一面插口問話,一面遊目四顧,只盼爹爹和高戰能夠早些醒轉來,因為他已經下意識想到,這矮子必是了不得的奇人,若非爹爹和高大哥一起出手,自己八成脫不開他的掌握。

  然而,辛捷和高戰昏睡如故,連他母親張菁也只顧依偎著爹爹,真像把他這個兒子早給忘了!

  辛平一急,出了一身冷汗………

  矮叟仇虎卻把頭一揚,洋洋得意地又道:「我老人家上了嵩山,直撞進少林寺索戰,可笑那些和尚雖然人人會幾招花拳繡腿,武功卻稀疏平常得緊,被我老人家一頓拳腳,打倒了一百多個……」

  辛平大感不服,大聲道:「我不信!少林絕藝冠天下,羅漢陣更是緊密難破,你一個人便能打遍少林寺不成?」

  仇虎笑道:「我雖然沒有打遍少林寺,也打得差不多了,直到最後,才出來三個和尚,約我到嵩山絕嶺賭賽武功,當時說明,如果我老人家輸了,自願皈依少林為僧,永在佛陀座下,要是他們輸了,便立刻關閉少林寺,今後少林弟子,永遠不再涉足武林。」

  辛平忙問:「結果是誰輸了呢?」

  他問了這句話,才發覺自己竟是多餘的,如果仇虎輸了,他現在怎會不作僧人打扮?又怎會在此地出現呢?

  仇虎笑道:「結果嗎?咱們四人在嵩山絕嶺力拼了三天三夜,起先他們單人出場,不是我的對手,後來聯手合戰我老人家一人,互拆了三千多招,嘿嘿!竟然沒有分出勝敗!」

  辛平剛鬆了一口氣,那仇虎忽然臉色一沉,正色說道:」那三個和尚不肯罷手,我老人家也不服氣,大家休息半日,再度賭賽時,竟被我老人家悟出一種絕世武學,一百招以後,將那三個和尚打得大敗……」

  辛平驚道:「什麼?你打敗了少林寺三個和尚?你用的什麼武功?」

  仇虎點點頭笑道:「一些也不錯,我當時有感於那三個和尚人人功力不弱,若以我一人之力與他們硬拚,最後只怕吃虧的終是我,於是靈機一動,悟創了一種『移花接木』的絕妙武功,才將他們一舉擊敗,那三個和尚倒是守信得很,登時認輸關閉了少林寺,後來聽說少林弟子果然不再出現江湖,那三個老和尚,也羞得離開了少林寺,生死不明瞭。」

  仇虎說完這番往事,兀自沾沾自喜,回味無窮,臉上一片矜持之態,彷彿他又回到了幾十年前,正趾高氣揚享受著那百世一人的勝利滋味。

  辛平喃喃念道:「移花接木!移花接木……」他天性嗜武若命,聽了這些跡近神奇的故事,不禁低頭沉吟,囈語體味。

  仇虎道:「移花接木不過以己之力,化為導引,拿捏敵人出手時刻和力道,借力打力,引東打西,導此攻彼的一種巧力罷了,可笑那三個和尚竟然一時悟不出來,只得束手認輸了。」

  辛平忽然心中一動,道:「老伯伯,你可記得那三個和尚都叫什麼名字嗎?」

  仇虎嘿嘿一笑,伸出三個指頭,緩緩說道:「一個是當時少林掌門靈雲大師,一個是少林寺羅漢堂主持靈鏡大師,另一個是藏經閣主持靈空大師。」

  辛平駭然失措,心神大大一震,差點跳了起來。

  敢情這矮子一番話,竟揭開了少林寺近百年來最大的秘密,也揭穿了靈雲大師何以急傳掌門,師兄弟三人逃禪離寺,以及靈空禪師何以獨揚海外,改稱平凡上人這段秘密。

  辛平半信半疑,怔怔不語,他縱然有心不肯相信,仇虎言之鑿鑿,實不由他不信,他早從辛捷口中得知平凡上人一些片段往事,但卻怎麼也料不到平凡上人之隱名逃禪離開少林寺,乃是因為敗在南荒高手仇虎手下,覺得羞辱了少林開山祖師。

  如今,那力敗少林三大高僧的人就在他面前,假如這些往事是真,他不免要為自己的命運而悲哀了,因為仇虎既然那麼功力難測,就算爹爹和高大哥聯手合鬥,也決然不會是他的對手。

  這麼說,他豈不是只有離別爹媽,跟這矮子一起遠走南荒了嗎?

  他倒並非不願去學那絕世武功,但一來不明這仇虎為人善惡,二來年紀輕輕怎捨得遠離父母,是以心中十分為難。

  辛平不愧天資聰慧,眉頭一皺,想到一條緩兵之計,便道:「老伯伯,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你這個故事,不過一面之辭,叫人難以憑信。」

  仇虎又怒道:「我老人家從不說謊,你怎敢不相信我?」

  辛平道:「聽人說少林寺三大高僧逃禪之變,遠在七八十年以前,你老人家那時已有五十多歲,算到今天,應該至少有一百二三十歲才對,但我看你老人家只像四五十歲的人,這段故事,實在叫人難信!」

  仇虎急得臉上通紅,怒聲道:「你……要你怎樣才能相信呢?」

  辛平道:「除非你老人家能證明你今年確實已有一百多歲,否則口說無憑,誰也不會相信的。」

  「這……」仇虎用力搔著頭皮,苦思半晌,卻想不出一個好方法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或者證實自己確在百歲以上。

  他想了許久,突然說道『」……我立刻帶你到少林寺去,你總該相信真有這件事了?」

  辛平搖搖頭道:「少林老輩僧人早已凋逝,年輕的又沒見過你老人家,如何能證明呢!」

  仇虎又道:「那麼你說幾個當今高手的名字出來,看我老人家一個個打敗他們……」

  辛平仍是搖頭道:「這只能證明你武功不錯,誰知道當年你有沒有獨敗少林寺三大高僧呢?」

  仇虎連連抓頭,道:「那麼……那麼……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老人家的話?」

  「只有一個辦法!」辛平悠悠地說道:「除非你老人家能找到當年少林寺三大高增之一,讓他們出來證明,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回事!」

  「胡說,事隔多年,他們早已死了,你叫我老人家到哪裡去找?」

  辛平笑道:「咦!你老人家能活一百歲,人家便不能活一百歲了嗎?你沒有找過,怎知道他們已經死了?」

  仇虎被他問得啞口無言,許久才憤憤說道:「我老人家好意要傳你絕世武功,你這做徒兒的倒先考起師父親,天下何來這個道理,我不能再上你的惡當。」

  辛平笑道:「老伯伯要援我武功,我自然萬分感謝,但做師父的總該使徒弟心悅誠服,才能引起尊師之心,這不算什麼難題,你老人家難道情願徒弟對師父不信任麼?」

  仇虎揮手道:「好了!好了!不用多說廢話,我老人家再問你一句,要是我將那三個禿驢找出來,你可還有什麼話說?」

  辛平道:「如能那樣,不但我誠心悅服跟你去當徒弟,便是我爹爹和我媽,也心甘情願將我送到你老人家門下。」

  仇虎道:「好!就此一言為定,那時你須不能再反悔。」

  辛平道:「我家就住在川南沙龍坪,你老人家隨時都能找到我的。」

  仇虎氣呼呼鬆了手,道:「算我老人家倒霉,誰叫我要你做徒弟?誰叫你和我老人家當年生得一般模樣?中原雖大,我卻不信找他三個老禿驢不出來。」說罷轉身兩個起落,身形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辛平望著他疾馳逝去的背影,不由長長吁了一口氣,心忖道:「唉!我雖然暫時躲過他的糾纏,只怕從此又替大戢島主添了無盡麻煩了。」

  這一剎那,他忽然覺得十分疲倦,也彷彿陡然間長大了許多,那像是一顆幼苗,一夜之間,便綻出了生命燦爛的花朵。

  他似乎感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起碼他憑著自己的力量,保護了媽媽,也保護了爹爹和高大哥。

  曉色緩緩從山腰泛起,絕崖上一片寧靜,辛平拖著沉重的步子,踏著泥濘,走到張菁身邊,親切而吃力地叫了一聲:「媽但他何曾知道,一個浪頭退去,那緊接著來的,必是另一個更猛更烈的浪頭。

  就在這寂靜而安詳的同時,沙龍坪上,卻發生了駭人的慘變星星一顆顆失去了光輝,東方天際泛起一片魚肚白色,雞啼三遍,又是一天降臨到大地上來。

  沙龍坪那棟精緻安寧的小屋,木門「呀」地打開,從門裡蹦蹦跳跳跑出一個頭梳雙辮的天真小姑娘。

  那小姑娘出了屋門,伸長脖子向遠處盡頭張望了一眼,突然小臉上綻出一抹笑容,高聲叫道:「梅公公!梅公公!你來瞧!

  辛叔叔他們回來啦!」

  「這孩子,才分別幾天?就這麼朝思暮想起來,唉!」

  隨著人聲,屋門裡又巍顫顫走出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一面尚在扣著衣鈕,顯見是剛從床上起來。

  這老人臉上遍佈著皺紋,枯乾的白髮,散亂地披在頭上,身子已經微微有些慪樓,誰也料想不到,他便是當年叱吒風雲,名震宇內的「七妙神君」梅山民。

  梅山民自從全身功力廢去,衰老便日甚一日襲擊著他,十餘年來,過的雖是平靜安祥的生活,但每每在夜深人靜之時,酒醉愁興之際,難免生出英雄末路,去日苦多之感,人到老年,最容易感傷,何況他的過去,又是那麼光輝和燦爛呢!

  梅山民隨在林玉後面步出小屋,凝著眼神,也向小道盡頭吃力地張望,口裡卻不自禁的歎了一口氣!

  「唉!人老了,目力也差得多啦,玉兒你仔細瞧瞧,怎麼那來的好像只有兩個人呀?你瞧瞧梅公公說得對不對?」

  林玉這時也發出驚訝地輕呼:「呀!當真只有兩個人,難道只是辛嬸嬸和平哥哥?他們沒有找到辛叔叔?」

  梅山民證實了自己所看不差,突然心神一震,生出一絲不樣之感,沉聲說道:「玉兒,快進屋去叫醒你姐姐,把長劍帶出來,快去!」

  林玉從來到沙龍坪,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梅公公的神情這樣緊張,心裡也頓似有一頭小鹿在亂撞,忙問:「梅公公,倒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梅山民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那兩個迅速移近的黑影,猛一跺腳,沉聲道:「快去!快去!來人準沒有懷著好意,哼!是誰有這份膽量,居然敢到沙龍坪來找事了!」

  林玉駭然大驚,腳不點地飛奔回屋,片刻功夫,已經拉著姐姐林汶雙雙奔了出來,林玉手中,已提著一柄長劍。

  林汶尚在睡眼惺忪,一面揉著眼睛,一面伸著脖子張望,道:「是真的?有人來了,呀!身法好快!」

  梅山民臉上突然變色,眉頭一皺,那臉上的皺紋又添了許多,他略又打量片刻,毅然揮手說道:「你們快向後山跑,尋一處不易找到的隱蔽地方躲起來,我看這兩人功力十分驚人,今天只怕……」

  林玉提劍迎風晃了晃,道:「梅公公,我們不怕,要是果真是什麼人敢到沙龍坪來撒野,你瞧玉兒的虯枝劍法練到什麼火候了,我一定教訓教訓他們,等平哥回來,叫他佩服!」

  梅山民明知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必然不會畏縮,心念一轉,急忙又道:「那麼你們快到那邊梅花樹下躲起來,千萬不准出來,讓梅公公對付他們。」

  林玉又道:「不!我要留在這兒幫你,姐姐不會武功,叫她去躲起來吧!」

  梅山民突然臉色一沉,不悅地道:「玉兒,你敢不聽梅公公的話?我叫你們都去躲起來,你聽見了沒有?」

  林玉心中一跳,她從來也沒有見過梅公公發脾氣,不想生起氣來,竟是這般怕人,肚裡一陣委曲,當時便要哭出聲來。

  梅山民眼見那兩個快速絕倫的來人越來越近,忍不住沉聲叱道:「快去躲起來,我不叫你們不許出來,快些!」

  林玉已經熱淚盈眶,突然「哇」地哭出聲來,倒是林汶機警,急忙一把摀住她的嘴,低聲道:「妹妹,快聽梅公公的話,咱們先躲起來,等一會再出來打壞人,不是一樣麼?」

  林玉委委曲曲跟著姐姐向梅樹走去,才走了幾步,梅山民突又一伸手,沉聲道:「把劍給我!」

  林汶急從妹妹手裡取了長劍,遞給了梅山民,匆匆帶著林玉隱人梅花叢裡。

  「七妙神君」接劍在手,似覺手上一沉,他低頭看看那柄極普通的青鋼劍,一絲寒意,猛然襲上心頭!

  當年他一劍橫行宇內,梅香劍從未逢過敵手,十多年來,再沒有使過劍,不想今天暮年之際,卻突然感到了劍的份重!

  他費力轉動著劍身,劍上青芒芒的光輝反射到他的眼中,他彷彿從那些光芒中看到當年英朗的影子,同樣地,也看到如今衰老的臉上皺紋!

  歲月磨人,令人神傷,何況對於這一代英雄的梅山民呢!他自知功力已經全失,但卻不得不振作精神,仗劍護著自己多年心血經營的沙龍坪和林汶林玉兩個力弱的小生命,雖然他知道那幾乎已經注定失敗了。

  清晨的旭輝映著他頭上蒼蒼白髮,梅山民橫劍當門而待,隱然仍有當日一派宗師的風范。

  驀地,曠野間響起一聲勁銳的長笑聲,笑音落時,梅山民面前已並肩立著兩個高大的人影。

  梅山民突然感到一種平生未曾有過的緊張,握劍的手指,不由自主輕微的發著抖,他緩緩將目光從劍身上移開,抬起頭來,卻頓時心頭猛震!

  面前呈現著兩張極為可怖的面孔,一黃一枯,形如鬼魅,兩隻嘴角,都掛著一抹冷屑的笑容。

  那滿臉枯槁的一個嘿嘿笑了幾聲,冷冷道:「神君,可還認得故人?」

  梅山民心頭一震,直覺那聲音雖極細微,但人耳之際,卻令人心神震撼,忙力持鎮靜,緩緩答道:「梅某人行走江湖多年,相識遍天下,一時倒記不起二位在那裡見過……」

  那面呈黃色的也冷笑兩聲,搶著道:「梅大俠乃是一代豪雄,威名震動天下,自然記不得我等無名小卒,但昔年勾漏二怪,梅大俠總該還有點印象吧?」

  梅山民聽了這話,又是一驚,凝神向二人端詳半晌,這才恍然記起那膚色枯槁的,乃是「勾漏一怪」翁正,而這滿面黃色的,竟是昔年的「青眼紅魔」鶴如虹!

  他不禁越加心驚起來,皆因「勾漏二怪」當年曾敗在自己梅香劍下,後來二度出山,又被辛捷所敗,從此銷聲匿跡,久不聞他們行蹤,如今怎會突然變成了這幅怪狀?

  梅山民也深知「勾漏二怪」功力不凡,心裡更是大急,他自己既已暮年,生死原不放在心上,但當他一想到林氏姐妹,卻不禁氣餒。

  他暗暗對自己說道:「梅山民呀!梅山民!你一世英名,得來匪易,今天無論生死,也不能替『七妙神君』四個字塌台!」

  想到這裡,忽然精神一振,盈盈笑道:「原來是翁鶴二兄,多年不見,聞得二位曾替丐幫報效,今日怎得閒暇到沙龍坪遊玩?」

  枯木黃木聽他提起丐幫之事,臉上都不禁一熱,好在他們已煉就枯黃膚色,倒不易被看出來,黃木老人怒聲道:「十年舊恨,今天特來討教,姓梅的休逞口舌之利!」

  梅山民仍是傲然笑道:「敢問二位是要找我梅某人討教?還是要尋我那不成材的徒兒較量?」

  枯木老人道:「姓辛的身受重傷,離死不遠,我等早已知悉,今天既遇到你,咱們就跟你算算舊帳吧!」

  梅山民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用劍尖柱著地,險些笑得喘不過氣來。

  枯木眉頭一皺,叱道:「姓梅的,有什麼好笑?」原來他已從梅山民笑聲之中,聽出他中氣不足毫無內力,竟像個凡夫俗子。

  梅山民道:「我笑你們二位苦修多年,一心要報當年挫敗之恥,卻不想來的不是時候,只怕要使二位失望了。」

  枯水道:「這是什麼意思?」

  梅山民笑道:「昔年五華山上,梅某被小人所乘,全身武功盡廢,幾與凡夫無異,我倒有心要與二位周旋幾招,只怕二位縱然取勝,面上也無光彩……」

  黃木厲叱道:「姓梅的難道畏死?竟想用這話搪塞咱們!」

  梅山民臉色一沉,正容道:「但是梅某卻也是天生不服輸的傲骨,二位如果有意,梅某拼了老命,也要用手上這柄長劍,向二位討教一番!」

  黃木冷笑道:「那是再好沒有了!」欺身而上,揚手就是一掌劈了過去。

  梅山民功力雖失,但身法劍招,卻依然嫻熟於胸,奮然振劍一揮,腳下斜斜踏出一大步,一招巧妙地「寒梅吐蕊」已經疾拂而出。

  然而,黃木老人是何等高手,掌未遞到,那雄渾的內家真力早已泉湧而至,梅山民奮力揮出的劍勢,被他內力一窒,登時施展不開,腳下一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地上。

  枯木老人看得眉頭又是一皺,心忖道:「看來梅老兒所言不虛,他這等架勢,顯見並無絲毫內勁呀!」

  但黃木老人卻是得理不饒人,右腳輕點地面,縱身一掠,如影隨形跟蹤而上,鐵掌揚處,又是一招「推山填海」撞了過去。

  梅山民雖有長劍在手,無奈高手過招,八成是以內力厚薄才能決定勝負,以他這般年邁力衰,舉劍都有些吃力,怎能抵擋住黃木老人那排山倒海的掌力。

  但在這剎那之間,一點豪念,卻從他枯寂的心田中升起。

  「梅山民啊!你生平逢過多少生死存亡的大戰,何曾略顯畏怯,男兒血戰而死,豈不強似這樣衰老頹敗,老死荒山?」一種英雄激昂的心情使他突然變得堅強起來,大喝一聲,長劍連閃,繞身搶進,竟全力施出了他那打遍天下的「虯枝劍法」精奧「冷梅拂面」!

  掌劍虛觸,梅山民又是一個踉蹌,胸口一陣甜,「哇」地吐了一口鮮血,黃木老人也被他這奇奧劍勢逼得一緩,怔怔望望一旁的枯木老人,沒有再度出手。

  梅山民一沉氣將口中余血盡嚥下肚去,橫劍慘笑道:「來呀!

  鶴如虹,怎麼不打了?咱們還沒有分出勝敗呢!」

  枯木老人把頭直搖,緩緩走了上來,向黃木道:「我看梅老兒果然已經功力廢去,咱們就算贏了他,也無法宣告天下,走吧,咱們還是去找辛捷去!」

  梅山民天性剛毅,寧折不曲,聽了這話,忽然從內心裡生出一種羞慚和悔恨,我真的老了嗎?不!不!七妙神君可以血戰而死,卻永遠不會向敵人乞憐保命的!

  他突然一振手腕,咬牙挺起長劍,一聲厲吼,連人帶劍向黃木老人衝了過去!

  這時的梅山民已成了一頭瘋虎,他眼中既無敵人,也沒有招式,他看見的彷彿只有那每一個人都無法逃避的生命終點——墳墓,但他毫不畏怯地,奮勇向死亡衝了上去。

  黃木老人尚在沉吟,扭頭看見梅山民狂奔過來,無暇多想,閃身讓開三尺,左手一揮,「拍」地一掌,印在梅山民前胸上!

  梅山民本已用力過猛拿樁不穩,再吃掌力一阻,登時慘哼一聲,身子凌空飛起,在空中翻了幾個滾翻,「叭」地一聲響,摔倒一株盛開的梅花樹下。

  林氏姐妹失聲驚呼,狂奔而出,抱起梅山民伸手探他鼻息,兩人都嚇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淚水無聲地從她們面頰上緩緩流下,一顆顆一滴滴滾落在梅山民胸前,滾落在這一代鬼才「七妙神君」緊握劍柄的手背上良久,良久,林汶才「哇」地哭出聲來,嘶聲叫道:「梅公公!梅公公!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但梅山民畢竟已吐出他這狂傲一生中最後的一口氣,他手中仍然長劍在握,又躺在酷愛一輩子的梅花樹下,雖然他是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想來內心該是平靜無憾的了,或許他仍有一件憾事,那就是未能在臨死之前,目睹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愛徒辛捷,攜妻率子依偎在他身邊。

  他對這世界應該是滿足的了,因為他稱雄一世,最後慷慨赴死,依舊絲毫未墜「七妙神君」這光輝燦爛的聲名,所以他死時竟未留下一句遺言。

  晨曜消去,一輪紅日緩緩爬上遠處山巔,陽光透過梅枝,灑在梅山民皺紋遍佈的臉上,映成一朵朵一叢叢梅花的影子,晨風過處,飄下兩三片花瓣,輕輕無聲地墜落在他胸前。

  林氏姐妹哭得聲嘶力竭,昏然欲絕,待林玉突然想起殺死梅公公的仇人,搶劍躍起身來,枯木黃木早已去得無影無蹤,只隱約聽得遠處隨風飄來一陣話語:「你們告訴辛捷,他要報仇只管到松樹林來找咱們兄弟……」

  夕陽銜山,一日又盡。

  淡暮色之中,通往沙龍坪的小道上,忽然傳來「得得」蹄聲,轉眼間兩匹健馬飛馳過來!

  馬上坐著兩個渾身疾服的年輕姑娘,兩人全不過十幾歲年紀,但馬鞍邊卻各懸著一隻包裹,極似要出遠門的模樣。

  年長的一個文質彬彬,十分纖弱,年輕的一個則英氣隱現,背上還斜背著一柄長劍,兩人低頭催馬,不多久,便消失在小道盡頭。

  夜色已深,二人到了一個鎮市。

  年紀輕的姑娘勒位絲韁,低聲向另一個道:「姐姐,天黑盡了,咱們就在這兒過一夜再走好麼?」

  姐姐雙眉緊皺,沉吟道:「玉妹,我心裡有些怕,咱們從沒有單獨上過路,要是遇上什麼壞人……而且,咱們也該盡快找到辛叔叔他們,把梅公公的死訊告訴他,請他去香梅公公報仇!」

  妹妹道:「急也不在這一夜,咱們還是找一家客店休息一晚,明天早些上路就是啦!」

  她好像處處顯得比姐姐老練許多,說完話,也不再問姐姐同意,絲韁一抖,便當先進了大街,做姐姐的無奈,也只好隨後跟來。

  原來她們正是從沙龍坪連夜趕程,要將梅山民死訊飛報辛捷夫婦的林汶和林玉。

  這時已交初夏,街上行人稀少,姐妹倆策馬轉了一圈,竟沒有找到一家客店。

  林玉有些不耐,低聲咀咒道:「這是個什麼鬼地方,連一家客店也沒有,氣死人!」

  林汶道:「咱們還是連夜趕路吧!找一處大些的市鎮,再歇也是一樣。」

  二人正要圖馬出鎮,驀地,忽聽見一聲呼叫:「高戰啊!你在哪兒?」

  林汶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又停了馬,側耳傾聽,心裡「噗噗」亂跳起來。

  林王喜道:「姐姐你聽,有人叫高大哥哩!」

  話聲才落,兩膝一碰馬腹,迎著那呼聲便飛趕過去。

  林汶不知是喜是愁,一面跟著妹妹,一面心裡暗付,這人會是誰呢?怎會夜靜更深的時候,在這裡大聲呼叫高大哥的名字?

  思念之間,果然又聽見一聲呼叫:「高戰啊,你在哪兒呀?」

  林汶心裡猛地一跳,情不自禁用力一抖絲韁,那馬兒真也通靈,四蹄一放,竟越過了林玉。

  林玉急忙叫道:「姐姐,慢一些,等我一等。」

  姐妹二人放馬疾奔。不一會轉到城門邊,黑形中突地奔來一個人,一面飛走,一面又叫道:「高戰啊!你在哪兒?」

  林汶驚得急撥坐馬,但已趨避不及,馬兒直向那人撞了過去!林汶失聲叫道:「當心!馬來了!」

  那知喝聲未落,那人卻極快地一扭腰,曼妙無比地從馬頭邊一閃而過,奔馬雖急,竟連他一片衣角也沒碰到。

  但他剛剛避開林汶的坐馬,林玉飛騎恰好也到,那人突然大叫一聲,翻掌一揮,「噗一地聲響,竟將個馬頭拍成粉碎,坐馬失蹄向前一栽,登時把林玉從馬背直摔了下來。

  林玉人在空中,匆匆使了個「鯉魚打挺」,腰一弓一挺,頭上腳下,輕輕落在地上。

  那人低叫一聲:「好身法!」上前一把拉住林玉的手臂,問道:「女娃兒!你是會家子,一定知道高戰在哪兒了,請你快告訴我!」

  林玉抬頭一看那人,嚇得失聲叫了起來,原來那人一身綠色破袍,亂髮篷鬆,臉上又黑又髒,瘦骨嶙峋,直如城隍廟逃出來的餓鬼,而他握在林玉手臂上的五指,卻如五道黑色鋼箍,根根捏在她「曲池」穴上五寸之處。

  那人見她不答,手上突然加力一緊,厲聲道:「你不說嗎?

  你不說嗎?我要你死……」

  林玉此時已駭得面色如灰,掙了兩掙,竟絲毫也掙不脫它,那人手上果然又一緊,只痛得林玉輕哼一聲,險些流下淚珠。

  這當兒,倒是平時文弱的林汶膽壯起來,圈馬回頭大聲叱道:「你是誰?還不快些放手!」

  那人回頭一看,立刻鬆了林玉,仰身一掠到了林汶馬前,只一探手,又將林汶從馬鞍上拖了下來,說道:「你一定是知道了,那麼你快告訴我,高戰在哪兒?」

  林汶心知這人神態有些昏亂,自己若不應他,或許他當真下手殺死自己姐妹也未可知,當下壯著膽喝道:「你要知道高戰下落,就快些放開,否則咱們決不告訴你。」

  那人果然臉上露出喜色,鬆手退開一步,笑道:「我鬆手就是,我鬆手就是,你千萬別生氣,只求你告訴我高戰在哪兒?」

  林汶一面揉著被他捏得疼痛的手臀,一面打量那人形貌,鎮靜地問道:「請你先告訴我,你是誰?要找高戰什麼事?說得明白,咱們就告訴你,說不明白,就別怪咱們不理你了。」

  那人喜得一伸脖子,「咯」地一聲嚥了一口唾沫,問道:「你不騙我?你真的知道高戰在哪兒?」

  林汶想了想,道:「我自然知道,他就跟咱們住在一塊兒那人不等待她說完,上前一把,又握住林汶的手臂,用力搖動著道:「呀!那真是太好了,你快快告訴我!」

  林汶雖然心驚,但仍力持鎮靜,冷冷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呢?」

  那人「啊」了一聲,忙又放手,急急道:「你問我什麼話啊?」

  林汶道:「我問你是誰?要找高戰為了何事?」

  那人用手連連敲頭,喃喃道:「當真,我是誰啊?我是誰啊?」

  林議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便道:「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還要找人家做什麼?難道你和高戰有什麼關係?」

  那人道:「正是,我跟他有些關係!唉!女娃兒你不知道,那高戰是我生平第一個知己,全因他一句話,把我老人家從迷夢中驚醒,才出了那間人的地洞……」

  林汶自然聽不懂他話中故事,但卻心裡暗笑道:「你何曾從夢中驚醒,只怕你現在還在迷夢中呢!」不過,她從那人言辭之中,已知他之尋找高戰並無惡意,便放了一大半心,微笑說道:「這麼說來,你和高戰乃是朋友?你有什麼事要找他呢?」

  那人搖頭道:「我也不知為了什麼?只是一日見他不到,心裡便悶得發慌,這天下只有他能跟我談得來,那日我在海邊等他,原說好不見不散,後來……後來……」他急得抓頭,顯然是把那後來的事兒,一時忘了。

  林汶聚精會神地聽著,腦海中不時泛起高戰英俊秀朗的面目,那面目似乎活生生就在眼前,突見他說不下去,忙插口問道:「你幹嗎要在海邊等他呢?他又到哪裡去了?」

  那人猛地一拍前額,笑道:「對啦!他到無極島去,約我在海邊等他,後來我突然見到我那生死不知的徒兒,想不到離開海邊才不到五天,再去時已經等不到他的人影了。」

  林墳詫道:「徒兒?誰的徒兒?」

  那人面有得意之色道:「金欹!金欹便是我的徒兒,你不知道麼?」

  「金欹?」林玉在一旁咀嚼著這兩個字,好像曾在那裡聽人說過。

  林汶搖搖頭道:「我根本沒聽過金欹這個名字……」

  那人不待她說完,突然用力一拍腦袋,插口叫道:「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

  林汶茫然地問:「你記起了什麼?」

  那人道:「你方才不是問我是誰嗎?我現在記起來了,我便是金欹的師父,當年名震一時的毒君金一鵬。」

  林汶林玉齊都駭然一驚,衝口道:「呀!你便是金一鵬?」

  她們雖未在江湖中走動,但常聽梅山民談些當年武林軼事,對「金一鵬」三字早已耳熟能詳,尤其金一鵬毒戰玉骨魔這件往事,辛捷更是常常向她們提起,是以突聞這面前檻樓老人竟是毒名遠震的金一鵬時,不由又驚又畏,又敬又疑。

  金一鵬見她們驚駭之狀,心裡甚是得意,又道:「女娃兒,你問了我許多話,但高戰現在哪裡?怎麼總不肯說呢?」

  林汶輕歎一聲,道:「不瞞老前輩說,高大哥前些日離家,後來聽說中了無影之毒,我辛叔叔急急趕去救他,至今尚未回來,沙龍坪近日又遭慘變,咱們姊妹正要去尋他們呢!」又把梅山民遇害之事,詳細說了一遍。

  那金一鵬自從尋高戰不著,心神已是迷亂,聽了這番話,登時大吃一驚,喝道:「什麼?你是說那七妙神君梅山民已經死了?」

  林汶點點頭,眼中含淚欲泣,卻哽咽無法出聲。

  金一鵬突然仰天大笑,笑聲震耳欲聾,好一會才得意地說道:「梅山民死了!當今天下奇人,就只有我北君金一鵬了!」

  林氏姐妹正憤然作色,要想斥問他何出此言,那金一鵬突然又放聲大哭起來,剎時哭得淚水滂沱,縱橫滿面,淒慘說道:「可憐他堂堂一代奇才,竟會喪命在兩個小賊之手,看來這武林生涯,真正叫人寒心啊!」哭罷又朗聲吟道:「大千世界,虛虛幻幻,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佛門廣大,普渡眾生。」

  他吟裡又哭,哭了又吟,神情悲切,真是如喪考妣,一時倒把林氏姐妹也引得唏噓不止。

  金一鵬瘋瘋癲癲器鬧半晌,忽然收淚說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們何必這樣傷心呢?我老大人家已經大徹大悟,從此也不再去尋什麼高戰了,你們見著他時,就說我這個老哥哥已經……」說到這裡,突又淒然淚下,不能成聲。

  林汶林玉同時驚問:「老前輩,你要到哪裡去?」

  金一鵬歎口氣,忽又吟道:「我由何處來,便向何處去,生前事渺不可知,生後事難尋難覓,有生便有死,有合自有離,你問我去向何處?我倒問你何處可去!」

  說罷,掉轉頭匆匆便走。

  林汶趕了兩步,見金一鵬早已去得遠了,只得淒然止步,悵立無語。

  深夜的寒風拂過她的面頰,淚痕被風掠過,更有一份冰冷的感覺,她雖然只有十幾歲,但這一剎那間,似乎從金一鵬的瘋態瘋語之中,對人生加深了許多從未有過的體驗,一絲癡念,已經在她心中緩緩泛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間雞聲長啼,林汶才聽到身後妹妹的聲音在說道:「姐姐,我的馬死了,咱們合乘一匹吧,天都快亮了,咱們也該動身啦!」

  林汶茫然地點點頭,牽過馬兒,讓妹妹先跨了上去,然後登鞍揚鞭,馳進夜色之中。

  寒風呼嘯著掠過大地,大巴山麓已散亂地飄起雪花。

  細雪落在地上,轉眼消融,因此道上一片泥濘,令人寸步難行。

  林氏姐妹合乘一騎,低著頭,弓著腰,盡量減低阻風的面積,策馬向東趕行,馬兒時常滑著蹄,不時倔強地停下來,呼呼吐著白氣,好像對身上那過量的負荷和惱人天氣也有無限不滿和憤怒。

  二人一騎緩緩轉過一處山腰,勁風被山勢一阻,突然顯得平靜了許多。

  林玉從衣領中探出頭來,抬手理了理被山風吹亂的秀髮,慢聲道:「姐姐,這兒風小些了,咱們歇一會,讓馬兒也尋些草吃。」

  林汶默然不語地下了馬,林玉取下包裹,鬆開馬兒肚帶,讓它就在附近吃草,自己卻提著包裹,尋了一處石隱遮蔽的乾燥土地,坐下休息。

  林汶意態闌珊地踱過來,靠著妹妹坐下,雙手抱著膝蓋,眼神卻癡癡地注視著遠方。

  林玉道:「姐姐,你在想什麼呀?」

  林汶「唔」了一聲,似乎慵懶得連開口也覺得很吃力似的。

  林玉笑道:「我知道,你又在想高大開了。」

  林汶淡淡一笑,側過臉來,嬌慵地注視著妹妹,道:「你怎知道我會在想他?這世上值得我想念的太多了,我幹嗎一定要去想高大哥呢?」

  林玉從未聽過姐姐這種口氣,心裡一怔,暗想道:「姐姐定是被金一鵬的瘋言瘋語感染啦,自從那夜碰見金一鵬以後,就再沒見過她真正的笑容,那性金的瘋子真是害人不淺。」於是轉過話題,道:「姐姐,咱們去弄些枯枝來升一堆火,暖暖身體可好?」

  林汶道:「要去你就去找吧,又何必問我呢。」說著又癡癡望著遠方出神。

  林玉不便多說,輕輕站起身,踏著泥濘,去找枯枝。

  這時山邊雨雪綿綿,萬物皆潮,一時實在不易尋到乾燥的枯枝,林玉邊拾邊行,不知不覺行了很遠。

  突然,她聽到一陣低微的呻吟聲。

  那聲音好像從一處石崖下傳來,初時不甚清晰,但走得近些,卻一些也不假,竟似有什麼病重之人,在忍受身體難耐的煎熬。

  林玉好奇心起,放下枯枝,循聲奔去。那知才到石崖下,那呻吟之聲卻突然消失了。

  林玉急忙停步側耳傾聽,四周沉沉,何曾再有什麼聲響?她不禁暗詫:「咦!莫非是我聽錯了麼?但剛才分明一點也不假,怎會走近了反聽不到了呢?」

  她年紀雖小,機智卻多,當下靜靜立在原處,屏息不動,全神凝注地傾聽那石崖下動靜。

  果然片刻之後,呻吟之聲又起,同時一個細弱的聲音說道:「小余,我眼看是不行了,你獨自快走吧,趕快到沙龍坪去報訊!」

  林玉一聽「沙龍坪」三個字,渾身都是一震,急忙揉身又欺近了數尺。

  只聽另一個人聲說道:「前輩振作一些,這點刀傷算得了什麼?你口渴嗎?我去替你找些水來。」接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林玉急切間無處可避,身形疾掠,索性飄近丈許,用背心緊緊貼著崖下石壁凝神而待。

  那石崖下林草雜生,隱著一個深凹的洞穴,此時草葉一分,鑽出一個人來。

  這人年紀不過三十以內,遍體血漬,肩後斜插一柄長劍,生得眉目清秀,英氣內蘊,匆匆出洞,略為張望一眼,便疾奔而去。

  林玉離他不過數尺,幸好洞口草樹叢蔓,未被那人發現,她直等到那人去得遠了,方才循著山腳輕輕走到洞口,心裡卻忖道:「這兩人是誰?想必又是兩個遭遇變故的武林中人,一個負傷,一個要去沙龍坪請我辛叔叔幫忙了。」

  自從梅山民慘遭不幸之後,林玉對那些到沙龍坪求助的武林人物,已經大起反感,她想:假如不是這些討厭的人來請李叔叔,辛叔叔怎會結下許多仇家?沙龍坪又怎會被人尋仇?梅公公又怎會死呢?

  憑了這個幼稚而簡單的推斷,林玉心裡對這洞中之人竟是十分厭惡,她心裡暗罵道:「梅公公已經被你們連累得死了,你們招惹的麻煩還不夠麼?」

  她輕輕撥開草叢。探頭向洞裡張望。

  草聲才響,洞中呻吟之聲立止,問道:「是小余嗎?」

  林玉沒有回答,心裡卻道:「小魚?還是大蝦哩!」身形微飄,已問進洞內。

  這石洞大約有五六尺深,洞裡鋪著乾草,一個渾身血污的老人橫臥草上,看來傷得當真不輕。

  老人不聞回聲,心驚之下從草堆上奮力撐起身來,沉聲叱道:「是誰?」

  林玉怕他突施襲擊,纖腕一翻,「嗆」地拔出長劍,緩緩答道:「是我!」

  老人睜大失神的眼睛,吃驚地望著林玉道:「姑娘是誰?到此有何貴幹?」

  林玉冷冷一笑,道:「我正要問你是誰呢?你倒先問起我來!」

  那老人被她這橫蠻冷峻的態度引起一陣恐慌,探手去摸草堆邊的劍柄……

  林玉「呼」地竄上前去,「拍」地一腳踏在劍柄上,冷冷道:「你別想動手,老實說出來,你叫什麼名字,要到沙龍坪去幹什麼?」

  老人顯因傷勢過重無法支撐,突然鬆手,又倒在草堆上,喉嚨裡「咕嚕嚕」一陣痰聲,喘息許久,竟說不上話來。

  林玉見他不語,心內更加自認猜得不錯,冷冷又道:「哼!

  你們的心意,我不問也知道,沙龍坪好好一片土地,全是你們這種人給弄得污煙瘴氣,自己打不過人家,偏要惹了事就到沙龍坪求救,我一看見你這種人,心裡便生氣。」

  她許是真的越說越氣,說完之後,還向那老人不屑地啐了一口。

  那老人正是協助高戰脫走的「終南一鶴」魯道生,高戰走脫之後,他和「怪劍客」余樂天突圍之時身負重傷,逃匿此地,仍念念不忘趕往沙龍坪報訊求援,想不到林玉自作聰明,竟把他狗血噴頭地臭罵了一頓。

  江湖中人最重傲骨,寧可頭斷,也不願受辱,魯道生此時傷重將死,雖然從林玉口氣中猜出她是沙龍坪的人,但他忽然想起高戰賜藥救自己性命以及自己求他馳援方家牧場場主『白山劍客」方平那些往事來。

  高戰對他思重如山,他心中何嘗不感戴,若非為了這些厚恩,他也不至捨命協助高戰從重圍中脫身逃走,但不料林玉一頓臭罵,卻把他看作了軟骨無賴的小人,魯道生成名秦中,也算得鐵錚錚烈性漢子,視名譽更勝一切,一陣羞慚攻心,「哇」地張口噴出一大灘鮮血。

  林玉見他突然吐出鮮血,心中也不禁懊悔,便道:「你也不必難過了,我辛叔叔最愛幫助別人的,要是你有什麼急事,你對我說,我一定替你轉達……」說到這裡,忽又一頓,道:「可惜辛叔叔現在自己也遭到麻煩了,什麼時候才能幫你的忙,還難說呢!」

  魯道生喘息半晌,才頜首含淚道:「這個……在下知道……」

  「你知道就更好啦,誰欺侮了你?請你快些說吧,我可沒有時間久候,姐姐還在等我呢廣她自覺這些話說得十分得體,故作老成之狀的皺皺眉頭,又理了理頭上秀髮。

  魯道生奮力說道:「在下承高少俠活命之恩,馳援之德,感愧終身,自覺無以為報,姑娘教訓得極是,不過……不過……」

  他激動太過,竟有些說不下去,臉上老淚縱橫,神情極是悲憤。

  林玉也微微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忙道:「你不要氣,有話慢慢地說……」

  魯道生忽然放聲大笑幾聲,「哇」地又吐了一口鮮血,厲聲道:「不過,在下孑然一身,除了一條殘命,再無可報答辛大俠和高少快之物了,姑娘便請轉致此意,說我終南一鶴捨命報恩,死而無憾!」話才說完,猛地一頭向石壁上撞去!

  林玉失聲驚呼,慌忙出手攔阻,終於遲了一步,「噗」地聲響,那終南一鶴魯道生一頭碰在石壁上,登時腦漿迸流,血花四濺,死在地上。

  林玉見撞了大禍,心裡一陣怕,提著劍向洞外便跑。

  才到洞口,卻望見那外出取水的中年劍士急急奔來,林玉駭然忖道:「若是被他撞見,他一定放不過我。」但此時洞外別無可以避躲的地方,只好一縮頭,又退回山洞口。

  余樂天大約也聽見魯道生慘笑之聲,手裡才盛著半杯水,便飛一般奔回洞來,老遠瞥見洞口似有人形一閃,更是大吃一驚,丟了水杯,嗖嗖兩個縱身,已搶到洞口。

  他心中懸念魯道生安危,但卻不敢冒然撞進洞去,「嗆」地拔出背上長劍,對著山洞大聲叫道:「魯前輩,你怎麼樣了?」

  林玉緊捏長劍躲在洞裡,心中如小鹿般亂撞,但又想不出一條出洞之計,正在焦急,洞口人形一閃,余樂天已經衝進來。

  林玉只得一咬牙,振腕出劍,直刺過去,她年紀雖不大,但劍法卻得自「七妙神君」梅山民親傳,這一劍出手,竟是「虯枝劍法」中的「梅影乍現」絕學。

  余樂天早已橫劍護胸,驀地握劍急架,雙劍一觸,林玉急退一步,余樂天卻也被迫退到洞外。

  原來「怪劍客」余樂天並無多深內力修為,當年憤於蘭姑之死,偷學了武林之秀孫倚重幾招劍式以後,便去刺殺府官替蘭!」

  報仇,論起來林玉的劍法乃梅山民親傳秘授,招式變化,實在余樂天之上,只是林玉並無臨敵經驗,此時又心慌情虛,更顧不得施展劍法。

  林玉一招震退來人,真是連自己也不敢相信,膽子一壯,緊握長劍擋在洞口。

  突聽外面問道:「洞裡是何方高人?如有緣故由我余某一人承擔,萬請不要對負傷之人下手。」

  林玉心中一動,隨口答道:「這樣最好,你把劍丟在地上,背轉身子走到十步以外去!」

  余樂天不知這話之意何在?只當迫他棄劍受死,不由大怒,叱道:「閣下是誰?何不報出名字來?」

  林玉道:「我沒有名字,你願意就照我的話做,不願意咱們就耗著,你一輩子也別想進來。」

  余樂天沉吟一陣,心道:「罷!罷了!為了魯前輩,我便一死,也是值得的。」於是朗聲說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朋友只要不傷洞中之人,余某就照你的意思做了。」

  說完,「噹」地將長劍擲在地上,依言轉身走了十步。

  林玉從洞口探出頭來,見余樂天果然背身而立,手上空空已無寸鐵,心裡大喜,一縱身掠出洞口,拔腿如飛便逃。

  余樂天聽得聲響,扭頭看見竟是個十餘歲的小姑娘飛奔逃去,反倒感覺一陣迷茫。

  但轉念之間,突然暗叫「不好!」急忙旋身拾起長劍,匆匆鑽進山洞。

  這一看,真把余樂天嚇得心膽俱裂,敢情「終南一鶴」魯道生早已腦漿迸裂,死在地上。

  一股急怒攻心,余樂天恨恨一挫鋼牙,提劍捨命追了下來。

  林玉正奔得急,忽聞身後厲聲暴喝:「小丫頭,留下命來,你還想往哪裡走?」

  回頭望去,只見余樂天宛若一陣旋風,眨眼已追到近處,兩眼血絲滿佈,切齒咬牙,那樣子猙獰可怖,像是恨不得要一口氣將她吞下肚裡去似的。

  她渾身機靈靈打了一個寒戰,越加放腿沒命飛逃起來,余樂天那裡肯捨,隨尾窮追,直把林玉追得上天無路,人地無門。

  兩人循著山腳繞了一個大圈了,林玉見無法逃脫,只好一橫心站住,橫劍叫道:「你想幹什麼?又不是我殺了他,是他自己……」

  余樂天那還由她分說,縱身趕到,長劍挾著一股勁風,摟頭蓋臉劈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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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45:52

第十六章

「怪劍客」余樂天認定必是林玉害死了「終南一鶴」魯道生,不容她分說,長劍挾著尖銳嗚聲,直劈林玉腦門。

  林玉心虛情怯,不敢硬架,閃身橫躍數尺,大聲叫道:「住手!我有話說!」

  余樂天切齒道:「狗丫頭,如此心狠手辣,還有什麼巧言狡賴嗎?余某今天跟你拼了!」說著又是一劍橫飛而至。

  林玉只得揮劍一格,當場手臂一陣酸麻,連退三步,叫道:「你這人講理不講理啊?」

  余樂天劍勢如雪片飛舞,一口氣連攻十餘劍,口裡罵道:「有理到閻王殿上去講吧!」

  林玉被他一輪急攻,接連退後了六七步,心裡急忖道:這傢伙不肯容我解釋,纏下去要何時才了?現在風也小了,姐姐不知怎樣著急哩!」她全仗著梅山民所授「暗影浮香」身法左門右避,眨眼又過十餘招,仍是無法脫身離開,只急得額上微微冒汗,步法也慢慢散亂起來。

  正在危急,林玉忽然瞥見五丈以外有一個女子急急奔來,當下未暇思索,便扯開喉嚨大聲叫道:「姐姐!姐姐!我在這兒,這傢伙要跟我拚命……」

  那女子聞聲一停,緊接著便折轉飛奔過來,然而待她到了近處,林玉才發覺她原來並不是姐姐林汶。

  她約有三十來歲,容貌極是清秀,但眉宇間卻是隱著憂愁,停身望林玉和余樂天,覺得兩人都不認識,便只怔怔沒有開口。

  余樂天原以為她真是林玉姐妹,忙全神戒備她會突然出手,那知過了半刻,卻見那女子僅是旁觀,並不幫誰,心中一喜,登時又加快了攻勢,那柄劍舞得水潑不進,將林玉緊緊裹在核心。

  林五左門右躲,幾次險些被余樂天掃中,急道:「喂!你怎麼只看熱鬧?難道不出手幫一幫嗎?」

  那女子聽了微微笑了笑,問道:「你們為了什麼在此拚鬥?

  說出來讓我評評理!」

  林玉叫道:「好姑姑!你叫這橫小子先住了手,咱們才能講理呀!」

  余樂天接口罵道:「狗丫頭,你還敢罵人麼?我叫你先把腦袋割下來,那時再講理吧!」手上劍勢陡又加強了幾成。

  那女子柳眉一皺,突然「嗆」地抽出長劍,一掠身躍了過來,長劍一招「分水斬蚊」發出一片光芒,『當」地一聲響,將余林二人的長劍盡數封開,沉聲喝道:「住手,有話先說明瞭再打不遲。」

  那女子出手雖不十分兇猛,但招式卻顯得精妙之極,部位時候拿捏得恰到好處,余樂天和林玉齊都被迫退後兩步,林玉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余樂天怒容滿面說道:「這位姑娘千萬不要聽她花言巧言,她年紀雖小,卻是個心腸毒辣的小魔頭,方才趁在下外出取水,竟無緣無故將在下一個負了重傷的好友殺死,在下萬萬放不過她。」

  林玉喘過一口氣,膽子又壯了許多,忙接口罵道:「哼!你才是小魔頭呢!你的朋友自己要死怪得了人家嗎?」

  余樂天道:「他身負重傷,怎會自己尋死?」

  林玉抗聲道:「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余樂天道:「你若不是壞人,幹麼偷偷潛進山洞中去?」

  林玉道:「你能去我就不能去嗎?那山洞又不是你的家!」

  余樂天扭頭對那女子道:「姑娘你看看這丫頭說話有多橫?」

  林玉忙道:「你自己橫就不覺得?話不由人分說,惡狠狠便要殺我,現在我平哥哥不在這裡,容得你欺侮,他要是在呀!

  哼!那就有你好看的了。」

  那女子笑道:「好啦!你們盡吵架怎能分出是非,這位小妹妹先別插嘴,咱們且聽聽事情經過再說!」

  她以目示意要余樂天把經過詳情說一遍,林玉不樂地一撇嘴,心裡暗道:「你看他長得漂亮,便偏向著他麼?說得好便罷,說得不好,別想我會服你!」

  「怪劍客」余樂天見那女子氣宇不凡,當下拱手將經過詳情細說一遍,但他因不知那女子身份家歷,是以並未說出辛捷負傷之事,只說魯道南和自己助一朋友禦敵,身負重傷,藏匿山洞中,竟被林玉害死……等等。

  那女子聽了沉吟片刻,又問林玉道:「小妹妹,現在你說說你的道理吧!」

  林玉不悅她沒有先叫自己分辯,賭氣道:「他都說了,還叫我說什麼?」

  那女子笑道:「他說他的,你說你的,還有什麼要緊呢?」

  林王道:「我沒有話好說,反正那人不是我殺的,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

  那女子道:「可是,他怎會突然死在山洞中?」

  林玉道:「你去問他好啦!也許他活得不耐煩,也許他覺得死了舒服些……」

  那女子臉色登時一沉,不悅道:「原來當真是你橫不講理,人命事大,你不肯說出原因來,難怪人家要向你尋仇。」

  林玉心裡罵道:「哼!果然你看上了他,便編派我的不對,現在我一人鬥不過你們兩個人,咱們走著瞧好了。」

  主意拿定,憤然說道:「你們愛怎麼說,大可以請便,我還有事,沒有時間跟你多扯,有本事只管到沙龍坪去找我!」話一說完,扭頭便跑。

  余樂天大喝一聲,挺劍欲追。

  那中年女子聞聽「沙龍坪」三個字,臉上立時變色,竟比余樂天更快,縱身疾掠,攔住林玉,急聲問道:「小妹妹,你住在沙龍坪?」

  林玉橫劍當胸,瞪眼道:「是又怎麼樣?」

  那女子神情甚是激動,說道:「那麼,小妹妹你貴姓?」

  「我姓林,怎麼樣?」

  那女子眼中微微掠過一抹失望的神色,停了停又問:「辛捷辛大俠是你的什麼人呢?」

  林玉道:「他是我辛叔叔!」

  那女子「啊」了一聲,接著又道:「這麼說,你我不是外人,林家妹妹,聽人傳言你辛叔叔如今身負重傷,生死不明,這話可是真的?」

  林玉突地一驚,道:「咦!你怎會知道?你是誰啊?」那女子笑道:「我姓方,你叫我方阿姨好了,我和你辛叔叔是極要好的朋友,近日聽得江湖中傳言說他被南荒三魔所傷,正要趕到沙龍坪去探問究竟,不想在這兒遇上你。」

  原來這女子便是「天魔」金欹之妻——方少昆,那一天毒君金一鵬和高戰在海邊分手之後,適巧金欹從附近經過,毒君遇見愛徒,便隨金欹同往他們那山洞居處盤恆幾天,那時候江湖中已經紛傳辛捷傷於南荒三魔之手,毒君一急之下,趕返海邊尋不著高戰,瘋性又發,匆匆趕往沙龍坪去。方少昆也放心不下,便和金欹商議將孩子寄養在一家漁夫家中,夫妻分頭也往沙龍坪急趕,不料竟在此處得遇林玉。

  「怪劍客」余樂天弄明白林玉和辛捷的關係,心中誤會冰釋,也將高戰護送辛捷,途中遇伏的經過補述一遍,方少昆駭然道:「依你說來,高少俠現今是否脫險,尚難逆料,咱們不要再耽誤,快些趕去替他接應才好!」

  余樂天道:「這自是正理,二位且容在下安葬了魯前輩遺骸,由在下替姑娘們引路。」

  林玉也道:「我跟你一起去,是我言語不慎氣死了魯伯怕,我去向他叩頭謝罪。」

  方少昆道:「這才是好孩子,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咱們一同去吧!」

  他們三人將魯道生掩埋完畢,日影已近中天,林玉道:「時間不早啦,咱們快動身,姐姐只怕會急死啦!」她恭恭敬敬在魯道生墳前拜了三拜,然後領著方少昆和余樂天,急急去尋林汶。

  但天下之事,往往陰差陽錯難以逆料,只因林玉和余樂天這一陣耽誤,恰巧和辛捷張菁一行人途中錯過,待辛捷返回沙龍坪發現梅山民遇害,林氏姐妹失蹤,辛平一急之下獨自出走,惹出許多奇事,而林王姐妹和方少昆等尋辛捷高戰不到,竟也另有遇合。這是後話暫且擱下。

  再說大戢島主平凡上人自和高戰無恨生分手之後,一路合開大道,專走捷徑,將腳程盡量放快,一路急急向天竺奔去。

  辛捷在他心中的地位,似愛徒,又似朋友,似於任,又似兄弟,他將生平絕學傾囊傳授給辛捷,早已認定辛捷乃是武林百年難逢的天縱之才,如今辛捷力拼南荒三魔身負重傷,那傷勢真比加在他自己身上還要痛苦,他之所以不走正道大路,正是要日夜不停施展上乘輕功趕往天竺,替辛捷尋取療傷聖物——蘭九果。

  路雖是永無止境的延伸在前面,但平凡上人決心要踏破關山,趕到那路的盡頭。

  他自從逃禪隱居大戢島,一向懶散已久,這次跋涉萬里尋藥,在他這一生之中,也算得第一次遠行了。

  一日復一日,山巒、河流、曠野、城鎮……從他腳下陣陣掠過,這一天,終於來到沙漠邊緣。

  沙漠可不比他處,一個人如果不約幾個同伴便獨自撞進沙漠,最易迷失方向,等到水於糧盡,任你有超凡人聖的武功,最後也只有倒斃在那無垠的黃沙之中,變成一具枯骨。平凡上人雖然從未到過天竺,但卻久聞沙漠的艱困,當下找了一處鎮甸,備辦水糧,購買馬匹,準備貫穿沙漠,到天竺尋求蘭九果。

  在小鎮購妥應用的東西,平凡上人更謹慎地休息了一整天,這才揚鞭縱馬人沙漠。起初兩天,還看見偶而經過的商人隊,途中也有水草可棲,平凡上人心急如火,縱馬急趕,到第三天行了一天,已再見不到半個人影,恆沙遍野,無境無休,沙上既無道路可循,也不會留下蹄痕足印,他只能從星辰日位中,推測方向,向西疾趕。

  第四天,又是孤單地行一天,竟連一處水草之地也見不到,平凡上人催馬又急,他自己雖然不畏難苦,但坐下馬卻顯得有些支持不住了。

  上人無奈,只好下馬牽著它趕路,但馬無草料,行不到半天,餓得舉不起蹄來,行兩步便哀聲嘶鳴,不肯再走。

  平凡上人罵道:「畜性,畜性,你要是誤了我的大事,斷送了捷兒性命,你就是有百條命,也抵償不過,走吧!別讓我火起來,把你棄在沙漠中生死由你啦!」

  那馬顛顛躓躓,終是不肯前進,平凡上人怒起,棄了馬韁,取下水糧便想徒步上路。

  但他轉念又想道:「我是個出家人,要是任他死在沙漠中,豈不是我害了它一命麼?好歹得耐心一些,尋一處有水草的地方,我是再也不乘你這富性了。」

  他忍著氣牽馬又行了里許,驀見身後天空中,宛若萬馬奔騰般馳來一大片烏雲,同時耳中又聽到牛吼似的悶響,漫天動地滾滾而來。

  平凡上人從未涉足沙漠,自然不知道這些象徵正是沙漠狂風將起的預兆,兀自仰起面孔孜孜喜道:「也好!要是能下一場大雨,天氣涼一些,牲口也不會渴了……」

  那知這話尚未說完,陡地一陣黃色煙塵,漫空飛舞,勢若奔馬,疾樸而到。

  那馬兒好像也知道大禍將臨,「嗚嗚」慘嘶了兩聲,奮力掙斷馬韁,放蹄狂奔,不想才跑出丈許,那挾著萬鈞威勢的狂風已經直壓下來。

  風沙瀰漫之中,平凡上人也覺心驚不已,慌忙足踏八字,施展「千斤錘」拿穩椿子,抬頭看那馬匹,卻已被狂風吹翻,在沙上滾了兩滾便蹤跡不見了。

  平凡上人暗唸一聲佛號,只覺腳下沙粒流動,竟然漸漸拿不穩柱子,狂風帶著千斤以上的飛沙,恍如巨錘般撞擊著他的身體。

  他雖有一身超凡人聖的武功,但和這大自然的摧毀之力相比,仍如滄海一粟,難以發揮力量。

  但他不愧是身負數十年內功精修的高人,臨危仍能攝心鎮靜,首先屏住呼吸,緊閉兩眼,並且緩緩彎腰伏在沙上,藉以減少受風的面積。

  然而,不到片刻,他卻發現兩隻腳踝,竟已迅速地被沙掩沒,而且那掩蓋的深度更逐漸加深,不多一會,已齊大腿。

  平凡上人駭然大驚,忖道:「似這樣下去,只怕不等風過.我老人家早已活埋在沙堆中了。」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掠而過,慌忙雙掌一按浮沙,兩足用力拔了出來。

  不料這一拔,卻造成了一種奇特的遇合。

  試想那狂風之力何等巨大,平凡上人如果屹立原地,屏住呼吸等待,風過時雖然極可能被埋在沙中,但以他的內功修練來說,短暫的浮沙掩蓋又怎能傷害得了他,如今他縱身拔出兩隻腳,定身的力量一但失去,登時被風一卷,接連在沙上翻了幾個觔斗。

  平凡上人這一輩子可說是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狼狽過,一著失機,再要拿樁定身,便成為不可能。

  他那龐大的身子被風捲得幾起幾落,跌跌撞撞由不得自主,他雙手左右亂抓,沙漠可又毫無可以攀沿之物,平凡上人索性彎腰用手抱著頭,就像一隻皮球似的,任那疾風吹刮得滾滾而前,他仗著武功修為,自然不會受傷,心裡卻暗自解嘲道:「這樣倒省力氣,最好能把我刮得滾過沙漠,倒不需用腿趕路了。」

  翻翻滾滾,昏昏沉沉,天地不停地旋轉,平凡上人乾脆運起功力護身,極力閉住呼吸,心道:「只要不把我老人家吹下懸崖,吹上刀山油鍋,我老人家便不怕!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力漸弱,滾動也漸漸緩慢下來,平凡上人仍是不變姿態,只是緩緩呼吸一些空氣,倒酣然大睡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一驚而醒,只覺身體已經完全不動了,耳邊再也沒有風聲,這才舒臂挺身站了起來,放眼一看,自己果然置身在沙漠邊緣,橫在他面前的,竟是一條青蔥碧綠的高原山嶺。

  他欣喜地合十笑道:「阿彌陀佛,該當辛捷那小子命不該絕,一陣神風,省得我老人家多跑許多冤枉路!」

  平凡上人揮去身上沙粒,放開腳步,疾行登山,在這種腳踏實地的山嶺中,他真是矯捷得宛如一隻狸貓,那消片刻,已經飛登山頂。

  這山嶺綿延千里,上面卻不見突出的奇峰,山頂平平,就像一道城牆根擋在沙漠盡頭。

  平凡上人立在山頂,略為辨別了一下方向,大袖揮處,人已如脫弦之矢,掠身而起,但當他身形縱起之際,卻掃目望見那邊山腰處有幾個移動的人影!

  那些人雖然還遠在數里之外,平凡上人目力尖銳,已看見是一行四人,正急急向山頂行來。

  平凡上人沉氣落地,索性盤膝坐下,心想:乾脆等他們上來之後,問清楚地方再趕路也不遲。便掏出水糧,悠然吃喝起來。

  那上山的四人腳程竟也極快,不出半個時辰,一個個全都登上了山頂,平凡上人一眼瞥見那為首之人,登時心吃一驚,扭身一晃,飛快地隱在一塊大石之後……

  原來他已看出那為首的人,竟是恆河三佛座下愛徒金魯厄,昔年曾隨「恆河三佛」到小戢島找「海外三仙」較量武功,所以平凡上人識得他的面貌。

  金魯厄領著三位師兄翻上山頭,四周張望一眼,長長吁了一口氣,笑道:「各位哥哥,你們看這個地方如何?地勢隱密,正好對著洞口,真是再好不過了。」他說的自然是梵語,但平凡上人對梵語素有研究,是以聽來毫不困難。

  加大爾笑道:「五師弟不愧是咱們波羅田奇的智囊,這個主意真是再妙不過啦!」

  溫成白羅也道:「這一次咱們一定能成功了,師父一死,密陀寶樹還不是刀下之鬼嗎?」

  平凡上人見他們得意地談笑,自己卻不知他們目的何在?心想:我老人家急也不在一時,倒要看看你們要搗什麼鬼?

  忽又聽一個黃衫頭陀說道:「你們先不要太高興,據我看,師父功力未失,加上兩位師叔,何況這幾天難保密陀寶樹那賊和尚不來護關,咱們要想得勝,只怕還要費些力才行。」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頭陀,竟罵起人家賊和尚。

  金魯厄笑道:「二師兄,你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密陀寶樹呆頭笨腦,決想不到咱們會趁洞中風火停熄之際下手,再說他縱便趕來,咱們也不懼……」說到這裡,眼中忽然射出一股怨毒無比的凶火,冷笑兩聲,又道:「老傢伙一掌之仇,我金魯厄今番必要報復了。」

  那加大爾是個渾人,但心地尚較善良,眉頭一皺,道:「五師弟,我說咱們逼他交出掌門之位自然可以,卻不必要殺他金魯厄不待他說完,搶著道:「我們不殺他,他必會殺我們,三師兄,這種事萬萬不可手下留情的!」

  加大爾默然不語,金魯厄又道:「咱們準定半夜下手,現在大家先休息一會吧!」於是四個盤膝坐下,各自運功調息起來。

  平凡上人暗暗詫異不止,忖道:聽這幾個畜牲口氣,好像要暗算師父師叔,這麼說,豈不是要對「恆河三佛」下手麼?這件事我老人家不能不管了。

  他索性也不吃東西了,盤膝坐下,也在石後靜坐行功,一面傾聽金魯厄等動靜。

  慢慢日影西墜,天已入暮,沙漠氣候晝熱夜冷,一陣風過,使人不期然有些涼意。

  平凡上人偷眼見金魯厄四人仍在靜坐,一個個動也不動,就像山上原有的四塊石頭一般,心裡不禁暗讚,天竺武學,端的精深博奧,單只這四人功力,中原便已少有敵手,如今中原武林若非辛捷等幾個天縱奇才,真不知會淪亡到何等地步呢!

  他陡然間又憶起辛捷的傷勢,不知現在已經惡化到什麼模樣了?無恨生能尋到毒君金一鵬嗎?高戰能平安護送辛捷回到沙龍坪嗎?許許多多心事,這一刻全湧到心中,使他真想不再耽誤,早些上路去尋取蘭九果。

  驀地,忽聽金魯厄冷笑兩聲,低聲說道:「那賊和尚果然來了,等一會再不要輕易放過他!」

  平凡上人循聲望去,果見一條黑影,正急急翻過對面一座山脊,向高原上飛竄。那黑影功力顯然還在金魯厄等人之上,夜色中只見他袍袖飛拂,步履沉穩,手上提著一根頗顯沉重的巨大禪杖。

  溫成白羅接口道:「咱們何不現在下手,先除了他?」

  金魯厄搖搖頭,道:「現在時候還早,不可打草驚蛇,反被洞裡三個老傢伙發覺。」

  言談之間,對山那黑影已經隱人一片密林之中。平凡上人心中一動,忖道:我老人家何苦在這裡跟他們窮耗,乾脆先到那裡頭去,來一個以逸待勞豈不更妙!

  主意一定,輕輕站起身來,擰腰一翻,飄落山下……

  金魯厄耳目極是敏銳,平凡上人起步時僅只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竟陡地被他查黨,慌忙挺身縱起,沉聲叫道:「不好!

  這山上藏有人?」

  那黃彩頭陀青塵羅漢等也紛紛躍起身來,但大家運目搜尋了一遍,卻並未發現人影。青塵羅漢道:「五師弟你別太緊張了,必是蟲蛇竄動,偶發出聲音罷了。」

  金魯厄道:「不!我清清楚楚聽得是衣帶飄起的風聲,決不是蟲蛇小獸的聲響。」

  溫成白羅笑道:「那就怪了,當今天竺那裡還有這種高手,能在我們波羅四奇置身近處縱容來去,使人一點影子也看不出來?」

  加大爾突然低聲說道:「難道是鬼麼?」

  這句話一出口,連金魯厄也不由自主機靈靈打了個寒戰,天竺人迷信極深,神鬼之說,人人深信,金魯厄等雖都是身負絕藝的武林高手,但作賊心虛,更加膽寒。

  那加大爾頭腦最簡單,自己說了這句話,自己先倒頭皮發麻,心驚肉跳,膽怯地又道:「我看還是罷手吧!欺師滅祖,菩薩真會降罪的!」

  青塵羅漢等面面相觀,六隻眼睛彼此交望,大家神情都緊張萬分。

  金魯厄心念疾轉,忽然笑道:「啊!果然只是一隻野鼠,你們瞧,它那一隻賊眼,還瞪著咱們瞧呢!」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有一隻野且遠遠地望著他們,骨碌碌的小眼中充滿了驚疑和詫異的光芒。

  青鹿羅漢鬆了一口氣,道:「五師弟,你再別這樣大驚小怪了,一隻小鼠,把咱們全嚇了一大跳。」

  金魯厄點頭笑笑,仍然反身端坐,不再出聲。

  其實他心中分明知道剛才的異聲絕非那隻小小的野鼠弄出來的,但他如果明言,加大爾等人勢必膽怯情虛,豈不壞了大事,他本是一代奸雄,心念微動,便自承聽錯了聲音。安定了眾人之後,自己卻煩神注意著周圍任何一點聲音和動靜!

  然而,他終於失敗了,任他凝神傾聽了許久,山頂上卻再也沒有任何人類呼吸或移動的音響。

  時間在沉靜中緩緩流過,將近子時,金魯厄從地上騰身而起,低聲道:「各位哥哥,時間快到了,咱們動身吧!」

  溫成白羅隨聲立起,摸了摸肩上長劍,顯得有些緊張不安,道:「下手之時如何分配,現在要不要再商酌一下?」

  金魯厄道:「就用咱們已經商議好的方法,風火一熄,三師兄和我進洞下手,二師兄和四師兄把守洞口,就便擋住密陀寶樹那賊禿。」

  他宛然像一個臨陣指揮的大將,眼珠轉了兩轉,伸手向加大爾道:「三師兄,把迷藥和解藥都給我。」

  加大爾從懷裡掏出兩隻小紙包,慎重地遞給金魯厄,金魯厄拆開其中一隻,取出四粒藥丸,自己留下一粒,將其餘三粒分給了青塵羅漢,加大爾和溫成白羅,然後將另一個紙包揣進懷裡,揮揮手,當先馳下山頭。

  四人展開身法,不久來到對山,金魯厄駐足在那片密林之外,側著耳朵聽了片刻,臉上突現喜色,低聲說道:「你們聽,風火之聲已經小得多了!」

  青塵羅漢等也忙凝神傾聽,林後傳來一陣「霍霍」聲響,漸漸趨於低弱。

  金魯厄擰身而起,直撲林中,沉聲道:「』快些!風火要熄了廣話聲未落,人已隱人林中,青生羅漢三人略為一頓,也跟著騰身拔起,奔進密林。

  密林外是一片峭陡的山壁,壁下一個石洞,正與密林遙遙相對,約三丈左右,地上一片枯焦,寸草不生。

  那「霍霍」之聲正是從山洞中發出來的,不但如此,洞中更有一股熊熊火焰向外噴射,正像一隻被風扇得火勢旺盛的火爐。

  那火焰並不泛紅色,卻發出一種暗綠色陰森森青濛濛的光芒,是以雖在黑夜,密林外也不易看見火光。

  一個矮小粗壯的和尚橫杖坐在洞口一丈以外,正是「恆河三佛」座下大弟子密陀寶樹。

  原來這風火洞終年噴出怪火封閉洞口,任何人無法進人,天竺人視為魔鬼,連行經附近百里的人都遠遠避開,生怕沾染上邪惡之氣,金魯厄曾在「恆河三佛」處學得一身武功,自認將來必是天竺之主,便私下到洞口附近勘探多次,竟被他發現每年六月和十二月中各有幾個時辰,洞中風火會自動停熄,若是身負絕頂武功的人,不難運氣逼住洞口剩餘的火力進人洞中。

  他當年雄心勃勃,幾次想要冒險人洞看個究竟,但終因三個時辰轉眼即過,只怕來不及退出,會被活活燒死在洞裡,所以一直沒有嘗試過。

  後來他偷閱金伯勝佛秘文,知道師父不肯將掌門之位傳給自己,一氣之下,便設計哄騙兩位師叔伯羅各答和盤燈孚爾,說風火洞中藏有上古奇珍,只要在一個對時之內退出洞外,必可毫髮不損,伯羅各答等信以為真,冒險進人風火洞,終於陷在洞中未能出來,金魯厄這才放膽下手暗算師父勝佛,迫他將掌門大位交給自己。

  金魯厄狡計被高戰無心撞破,金伯勝佛負傷進人風火洞,金魯厄兀自不肯死心,曾潛來洞口窺探,發覺「恆河三佛」在洞中不但未死,相反地倒煉成一種驚世駭俗的外門奇功,他暗思一旦王佛脫身出洞,定然放不過自己,這一次特地從漢人手中高價購來一包烈性迷藥,名叫「透骨香」,決心使用迷藥下手除去「恆河三佛」。

  不想這事,恰巧竟被平凡上人撞見,這也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對一切似乎早已安排妥當了……。

  那一片密林枝葉密茂,林中黑漆漆不辨五指,金魯厄壯著膽領先開路,才行了不到一半,突覺有一股微熱的細風,吹向自己頸脖。

  他駭然一驚,反掌一揮,身側碗口粗一株大樹應手而斷,沉聲喝道:「是誰?」

  這一聲呼喝,使後面的青塵羅漢等人大吃一驚,齊停步錯掌而待,半晌卻沒有聽見第二次異動,加大爾問道:「老五,是怎麼一回事?」

  金魯厄心裡毛骨悚然,但卻勉強笑道:「沒什麼,原來只是一支垂下的葛籐,我還以為真有什麼膽大包天的人要來找死呢!」

  青塵羅漢鬆了一口氣,埋怨道:「下次你千萬弄清楚再動手,像這樣草木皆兵的窮緊張,只怕沒出林子,咱們全被你嚇死了!」

  金魯厄不便分辯,傾聽片刻,左右的確未聞呼吸聲響,心裡暗懷鬼胎,硬著頭皮緩緩舉步……

  誰知才走了丈許,突又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他面頰上拂動!

  他又是一驚,但卻不便叫出聲來,連忙停步不動,兩雙眼骨碌碌一連數轉,掌上暗蓄真力,凝神而待。

  過了片刻,他已查覺那東西不過是一株馬尾草,但那草尖一會在他臉上撫動,一會鑽他耳朵,一會兒又戳他眼睛!分明有人操縱,存心戲弄自己。

  金魯厄心裡「砰砰」狂跳,駭然忖道:這傢伙隱藏林中戲弄,身手矯捷無匹,天竺當今何來這等高手?

  心念未已,那馬尾草突然向下一滑閃電般探進金魯厄鼻孔之中,金魯厄一陣酸癢,忍不住「阿欠」打了一個噴嚏!

  加大爾心頭猛地一跳,抱怨道:「金魯厄你忍住一些不行嗎?

  人家都在心驚之際,打什麼噴嚏?」

  金魯厄真是有苦難言,他明知這林中藏著絕世高人,自己只要出手,保準落空,那時不但被眾人抱怨,更怕眾人膽怯不肯再向前走,他有心要一舉迫使對手現身,無奈林中太過陰暗,敵暗我明,只怕難如所願。

  心念疾轉,金魯厄突然揮手一掌向林中拍了過去,卻沉聲叫道:「各位哥哥快些,風火快要熄了!」說著身形如電,早已穿林而出。

  他這一手用得果然有效,青生羅漢等人精神齊都一振,果然聽見那「霍霍」風火之聲已漸趨低微,於是一齊放開腳程,飛奔搶出林來。

  密陀寶樹正盤膝跌坐為師父護法,陡聽得林中聲響,抬頭一看,登時怒火上衝,提杖躍起身來,喝道:「金魯厄,你們又到這裡做甚?」

  金魯厄逃出密林,心裡方才一鬆,掃目四顧,火光照映之下,風火洞前只有密陀寶樹一人而已,他暗吁了一口氣,陰陰笑道:「咱們待來恭賀大師兄,今後你便是天竺門的掌門人了,難道還不值得慶賀嗎?」

  密陀寶樹正色道:「師父尚在,你怎敢這麼說?」

  金魯厄緩步欺了過去,一面取了一小撮「透骨香」暗藏指甲中,一面笑道:「大師兄,你真的不知道麼?師父師叔他們今天都要歸天啦!」

  密陀寶樹是個忠厚人,聞言吃了一驚,急問:「這是什麼話?

  你從哪裡聽來的。」

  金魯厄嘿嘿乾笑著,腳尖猛點地面,身如鬼魅般閃電欺身而上,左掌一揚,喝道:「我就是從這裡聽來的!」

  那密陀寶樹駭然退後一大步,巨杖掄起,「呼」地一聲橫掃過來,應變卻是十分迅速。

  無奈金魯厄早已處心積慮,趁他杖端掠到,忽然深吹了一口氣,胸腹一收,密陀寶樹的杖頭已貼身走空,只見他右手疾抬,屈指輕彈,「透骨香」已經出手!

  密陀寶樹一招落空,大喝一聲,帶轉杖身,正要反劈上去,突覺一股濃香撲鼻,登時頭昏目眩,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那「透骨香」端的藥性極烈,才一觸及,任他密陀寶樹內功深厚,也覺真氣窒阻,再也支撐不住,舉起的禪杖尚未落下來,剎時天旋地轉,業已頹然倒在地上。

  金魯厄得意地向三個師兄笑道:「如何?有了這個寶貝,一招之下便制住了密陀寶樹,師父功力再高,今夜也叫他超升極樂。」

  青塵羅漢等人喜道:「這東西果然妙用無窮,虧那大力神想得出來,今番成功,倒是不可忘了他的功勞。」

  金魯厄撤出長鞭,湧身越過密陀寶樹到洞口,這時恰到午夜,那風火洞口的火焰已經只剩一小點綠色暗光,加大爾提著長劍緊隨金魯厄身後,青塵羅漢和溫成白羅分立洞口兩側,八隻眼睛灼灼不瞬地注視那行將熄滅的火光,碧綠的光芒照射在他們四張神情凝重的臉上,使他們臉面髮梢也蒙上一層青光,遠遠望去,顯得猙獰萬分。

  過了約莫半盞熱茶光景,洞口火焰只餘下最後一股跳動的火舌,接著,那火舌伸縮兩次,也邃然滅盡。

  金魯厄招招手,低聲道:「二師兄,請跟我來。」一低頭便向尚有餘煙的洞口鑽去。

  那洞口大約有三尺高,壁間光滑整齊,宛如人工砌造,金魯厄剛鑽進一個頭,突然空中弧光一閃,「轟」然一聲霹靂,震得萬物齊動。

  青塵羅漢等盡都嚇了一大跳,仰頭望天,一片又濃又厚的烏雲從西飛馳而來,緊跟著閃電和雷聲滾滾一息,眼看一場大雨就要降落。

  加大爾膽怯地說道:「老五,咱們別進去吧,天神都在發怒了!」

  金魯厄陰沉沉道:「良機即逝,你們要想永霸天竺,只有這短短三個時辰,再要遲疑,就萬劫不能超生了!」

  青塵羅漢道:「這風火洞是魔鬼之地,進去的人,必死無疑,我看師父他們只怕早死在洞裡了,何必再去查看呢」

  金魯厄突然猙獰地吼道:「你們這般膽小,怎能成得大事?

  師父如果已死,密陀寶樹還呆坐在這兒做甚?難道你們連他也不如嗎?你們不進去,我一個人去!但掌門大位,你們卻沒有份了!」

  青塵羅漢為難地望望加大爾和溫成白羅,面上頗有心動的表情,原來金魯厄煽動他們叛師欺宗的時候,曾許他們每人輪流執掌天竺掌門大位,這青塵羅漢乃天竺門第二名弟子;私心何嘗不早覬覦那掌門大位,聽了這話,不禁砰然心動。

  金魯厄察言觀色,已有主意,突然大聲喝問道:「誰願意跟我去的,事成之後,便由他先登掌門大位!」

  青塵羅漢果然忍不住,一橫心道:「好!我和你去走一趟!」

  說著提劍跨到洞口!

  金魯厄嘿嘿一陣冷笑,掃了溫成白羅和加大爾一眼,笑意之中,頗有譏嘲之意,溫成白羅垂頭道:「那麼,三師兄和我守洞口,你們快去快回!」

  金魯厄得意地應了一聲,正要轉身人洞,驀問一聲冷冷的聲音發自身後,道:「誰敢踏進洞口一步,老袖就叫他永遠也別再出來了!」

  加大爾最畏鬼神,聞聲扭頭看見電光閃爍之下,竟有一個十分威嚴的老和尚屹立在自己身後不足一丈之處,那老和尚飄然而立,僧衣微擺,不是神仙降世是什麼?他登時兩腿一軟,「噗」

  地跪倒,叩頭求道:「老菩薩,這事全是金魯厄逼我們幹的,求菩薩大發慈悲!」

  平凡上人緩緩舉手招了招,道:「金魯厄,你過來!」

  這時候,青塵羅漢和溫成都驚得目瞪口呆,動也不敢稍動,因為平凡上人口裡講的是梵語,神態又飄逸出塵,在天竺境內,他們可從未見過這樣一個和尚,也暗暗猜想必是天上老神仙無疑。

  金魯厄雖然也心驚肉跳,但他凝神看一會,卻突然認出這和尚竟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鬥,大戢島主平凡上人。

  他不由自主的驚呼出聲:「啊!怎會是他……」

  平凡上人笑道:「是我老人家又怎樣?莫非你還敢不服管教嗎?」

  金魯厄沉聲叱道:「加大爾,使起來,這傢伙那兒是什麼神仙,他只不過是中原來的野和尚,咱們合力上前;一定能打贏他的。」

  加大爾半信半疑,注目向平凡上人看了又看,自覺也對這和尚似曾相識,只是一時記不起來,哺哺道:「真的麼?我也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金魯厄喝道:「你忘了咱們在中原揚威稱霸的時候,這和尚不是分明跟咱見過面?中原和尚,只有他會講梵語?」

  他轉頭又大聲用漢話向平凡上人叱道:「野和尚,你到天竺來管咱們的閒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平凡上人淡淡一笑,也用漢語答道:「我把你這背師欺祖的小賊,你師門待你何等思重,你竟敢忘思背義,於起殺師的勾當來,既然被我老人家撞見,少不得要代你師父懲處你這畜牲!」

  加大爾苦心思索,忽然記起「無為廳」的往事,膽子登時又壯,躍起身來,用梵語咒罵道:「他媽的,原來是你這老東西裝神扮鬼,害得老子向你叩頭,金魯厄,讓我去斗一鬥。」

  金魯厄自然求之不得,長劍一抖,叫道:「這老東西功夫不壞,咱們乾脆用陣法對付他,早些把他了結!」

  青塵羅漢慨然應諾,四人一齊躍身過來,分站四方,布好陣勢。

  平凡上人搖頭笑道:「當真是不見棺材不落眼淚,這區區陣法,又怎放在我老人家眼中,看來不重重處罰一番,你們是不會醒悟的了。」

  金魯厄振索一揮,大聲道:「各位哥哥,大家動手,千萬不要放走這老鬼?」

  波羅田奇三劍一齊出手,陣法一施,四股兵刃同時向平凡上人捲了上來。

  平凡上人輕歎一聲,大袖微拂,繞身一個疾轉,四周登時成了一堵看不見的氣牆,金魯厄等吃那內家至高勁力一擋,個個倒退兩步,半招也遞不進去。

  金魯厄又高聲用梵話叫了一遍,陣法頓時飛動起來,四面八方,人影幢幢,全是金魯厄等人蹤影,四股兵器狂掃疾捲,彷彿一隻插著利劍的車輪,圍著平凡上人飛捲。

  這陣勢當年圍困辛捷,吳凌風,孫倚重和金欹,後來又曾經困住宿陀寶樹,每一次都發揮了難以想像的威力,幾乎使辛捷等小一輩的英才束手無策,平凡上人雖然功力精深,一時也被這種陣法弄花了眼睛。

  他起初想不到這陣法有如此威力,略一疏神,險些吃了大虧,連忙收斂心神,全心應付,直過了半個時辰,才漸漸能夠應付裕如,但卻絲毫也不敢大意。

  金魯厄見陣法仍不能勝得平凡上人,時間卻耗去不少,心裡焦急,越加怒叫連聲,催動陣法加速轉動。

  平凡上人雙掌不停揮動,一面拆招護身,一面細心審視那陣法的破綻,又過了快有一個時辰,才漸漸被他看出一些端倪來。

  原來這陣法本從「六合陣式」蛻變而來,昔年「恆河三佛」

  傳授這套陣法,乃系專為門下六名弟子合擊之用,後來四弟苦行僧巴魯斯偷了達摩秘笈輕功篇脫逃,門下只剩五個弟子,不過密陀寶村內功極佳,尚能彌補人手的不足,如今只有金魯厄四人施展這「六合陣」,難免便有許多破綻顯露出來。

  平凡上人是何等眼光,略一沉吟,已知道只有使用「達摩秘笈」輕功篇所載快速身法,不難以快制快破去此陣,但他終是有道高僧,轉念又想道:我破了此陣之後,金魯厄情急之下,勢必惹得我老人家出手傷人,但我修為百年,從未傷過任何敵手,又豈能在天竺破此戒律?何不等三個時辰拖延過去,那時再懲戒他們一番,也就罷了。

  他懷著悲天憐憫之心,只採守勢,不作進攻,這一來,卻把金魯厄急得頭上冒煙,七竅火生!

  眼看時間無情地消失,風火洞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又將發出怪火,現在立刻進洞,還不知來不來得及退出來,而平凡上人卻越來越沉住氣。彷彿那凌厲陣法盡在他意中。

  他惡念陡生,忙探手抓了一撮「透骨香」在手,同時高聲叫道:「各位哥哥,快準備解藥。」

  青塵羅漢知他必要使用迷藥,三人抽劍停身,撤去陣法,各各躍退了一大步,忙忙向懷裡去取解藥應用。

  平凡上人笑道:「金魯厄,你要用透骨香對付我老人家?那敢情很好,我老人家準備好啦,你這就開始吧!」

  他一面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丸,塞在鼻孔上。

  金魯厄大感奇怪,忖道:咦!這老狗怎的也有解藥?心念未已,忽聽加大爾聲叫起來。

  「不好,我的解藥被這老東西偷去了!」

  金魯厄氣得狠狠一跺腳,低聲咒罵幾句,握手道:「咱們用車輪戰累死這老狗,今夜大事反正被他壞了!」

  青塵羅漢一挺長劍便想上前動手,平凡上人笑道:「傻瓜,你們四人齊上尚且奈何我老人家不得,你何必當先一人上來送死呢?」

  青塵羅漢聽這話有理,果然遲疑起來。

  金魯厄大怒,只好一抖長索,準備自己先上,打一個榜樣給師兄們壯壯膽,那知人還未動,突聽身後「轟」地一聲巨響,火舌閃動,「霍霍」之聲又起,顯然時辰已到,風火洞口怪火又起,這次他們是注定又失敗了。

  金魯厄一番心血,盡付東流,不禁呆了,扭頭向洞口望去這一看,卻把他嚇得三魂出竅,敢情他身後不遠正赫然並肩站著三人,竟是他設計騙進風火洞的兩位師叔和師父金伯勝佛。

  「恆河三佛」臉上一片木然,六隻攝人心魄的灼灼目光,射在這四個叛徒身上,青塵羅漢等嚇得失魂落魄,怔怔呆立著,幾乎忘了自己是生是死!

  半晌之後,金伯勝才緩緩說道:「孽障們,還不跪下領罰麼?」

  青塵羅漢,溫成白羅身不由己,雙雙跪倒,加大爾張惶地望了金魯厄一眼,也跟著俯跪地上,金魯厄自知罪孽深重,橫堅是死,狠狠一挫牙,一聲不響騰身而起,右手飛快的一揚,「透骨香」向「恆河三佛」迎面撒去,右手長索疾抖,竟然暴點師父金伯勝佛的雙眼。

  他是存心拚命,出手既快又狠,迷藥和長索幾乎同時襲到。

  金伯騰佛大袖一揮,剎時漫天勁風飛捲,「逢」然一聲,金魯厄登時像斷線風箏,幾個翻滾,直墜入三丈外的密林之中,但金伯勝佛卻同時嗅到一股異香,腦中頓時昏眩起來,身子搖了兩搖,險些栽倒。

  他不由大吃一驚,慌忙閉氣護住內腑,驀覺一縷勁風射到,探手一操,竟是一粒藥丸,他感激地抬頭向平凡上人笑笑,平凡上人卻對他擠擠眼,又將手向鼻孔上一比,示意要他塞在界上。

  金伯勝佛塞上解藥,果然眩昏之象盡失,他且顧不得懲處叛徒,大步走向平凡上人,拱手躬身道:「天竺一派,已多次承中原武林援手,敝師兄弟終身難忘!」

  平凡上人卻笑道:「我可不是為了幫你來的,你先別謝錯了人。」

  金伯勝佛詫道:「不敢動問,老菩薩果為何事臨邊土?」

  他心中對平凡上人已衷心敬服,這才改口稱他為天竺至高尊稱——老菩薩。

  平凡上人笑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老袖此來,正是要向你們天竺討一點東西。」

  金伯勝佛面露喜色,忙道:「老菩薩需用何物,只要天竺有,那怕是皇宮珍品,在下也能替老菩薩取到。」

  平凡上人便將辛捷受了「腐石陰」重傷,需用蘭九果解毒之事,大略說了一遍。金伯勝佛駭然道:「原來是辛少俠受傷,蘭九果區區之物,不須老菩薩掛懷,但不知可有需用在下師兄弟之處,在下等願同老菩薩往中原一行。」

  平凡上人笑道:「這卻不必,你只送我幾個果兒,老衲便感激不盡了。」

  那金伯勝佛沉吟片刻,急忙用解藥救醒大弟子密陀寶樹,令他立刻馳返北天竺金英家中去取蘭九果,然後從身邊掏出一本小冊子,雙手遞給平凡上人,虔誠地道:「在下那大弟子腳程極快,大約一二時辰便可返回,這是在下師兄弟因居風火洞中所悟一點武學,權當敬禮,奉獻老菩薩消閒。」

  平凡上人知他這小冊子上必然載著什麼曠世絕學,但卻淡然笑道:「老衲雖然嗜武,但豈肯掠人之美,這東西還是你們自己收著吧!」

  金伯勝佛尷尬地道:「在下也知這不過微末之見,難邀老菩薩青睞,但總是我等一番心意,老菩薩如不屑一顧,就請代贈中原少年英傑高戰高大俠如何?」

  平凡上人不好意思再推卻,只得稱謝接了過來,看也不看,隨手塞在懷裡。

  那金伯勝佛對平凡上人敬服萬分,師兄弟三人邀請上人就在風火洞前席地坐下,暢談起來,青塵羅漢等三人直挺跪在地上,他們竟如未見。

  倒是平凡上人忍不住,問道:「那三個叛師之徒,各位準備如何處置呢?」

  伯羅各答正色說道:「欺師滅祖,在天竺刑責來說,是要挖目斷體,受十日煉魂苦楚的。」

  平凡上人聽了笑道:「這原是貴門歲之事,老衲本不該置啄,但據老衲觀察所知,罪魁全在金魯厄一人他們不過受人挑撥,盲從行事,而且在來到此地之際.三人俱已有悔意,我佛說:放下屠刀,回頭是岸。三位若願聽老衲愚見,何妨賜彼自新之途,命他們痛改前非,既往便可不究了。」伯羅各答肅然道:「老菩薩慈悲襟懷,令人敬仰,我等定當遵行便是。」回頭向青塵羅漢等叱道:「聽見了嗎?還不趕快拜謝老菩薩思典。」

  青塵羅漢等盡心膝行上前,叩首見血,心裡莫不對平凡上人感戴無涯,平凡上人今日一念慈悲,將來果然收得善果,那青塵羅漢後來累助中原,天竺一門從此坦誠愛戴,對後來辛平成名,實有莫大助益,這是後話。

  恆河三佛陪著平凡上人直談到天色破曉,密陀寶樹果然取來十隻蘭九果,三佛責令青塵羅漢等就在風火洞前面壁三年,由密陀寶樹監視,然後三佛歡送平凡上人動身,直送到走完了沙漠,方才依依告辭。

  日落西山,寒鴉繞林,淡淡的晚風,將小鎮村野的炊煙,吹得搖擺不停,正像一個個披著烏紗的女郎,在輕擺柳腰起舞。

  慘淡暮色之中,一輛蓬車,緩緩向沙龍坪進發。

  蓬車上坐著四個人,三個人愁眉苦臉,另一個人卻沉沉昏睡,不省人事。

  那心情沉重的三人,乃是辛捷閤家三口,不用說,昏迷沉睡的便是高戰了。

  馬車緩緩地前進著,高低不平的道路,使車身不斷左右搖擺,車底的軸上,傳來陣陣吱吱格格的聲響,車座內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各人心頭卻像壓著一塊沉重的鉛塊。

  高戰臉色臘黃仰身而臥,兩眼緊緊閉著,但悠緩的呼吸卻使他的胸部在劇烈地起伏著,像一個重病的人,正與生命作最後的掙扎。

  張菁傍著高戰而坐,兩道黛眉緊緊鎖在一起,一隻手摟著辛平,愁思懨懨望著道旁緩緩後退的山景材影,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唉!總算又到家了!」

  她這句話不對誰而發,因此也沒有人回答,只有辛平仰起頭來望了母親一眼,又黯垂下頭。

  張菁愛惜地輕撫著愛子,柔聲問道:「等一會又可見到梅公公了,你高興嗎?」

  辛平卻沒回答母親的話,竟反問道:「媽,你看梅公公會有辦法治好高大哥的傷麼?」

  張菁笑道:「梅公公學究天人,世上沒有什麼事能難得了他,他一定會想出辦法替高大哥療好傷勢。」

  辛平忽然吁了一聲,道:「能這樣就好了,媽!我真擔心高大哥的傷會不會……」

  張菁忙掩住愛子的口,沉聲道:「平兒,不許胡說,高大哥捨命救你爹爹,咱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替他治好傷勢。」

  辛平點點關,眼眶一陣紅,沒有再說什麼,他年紀雖然甚小,但此時卻也嘗到人世感情的煎熬。

  車子轉過一處,那精緻山坡的小屋已然在望。

  張菁探頭窗外,向那小屋張望一眼,皺著眉道:「奇怪,怎不見讓兒和玉兒呢?」

  這時,梅香神劍辛捷高據車頭駕車,他本是低垂著頭在沉思,聽了這話,忽然心中一動,抬起頭來。

  那小屋仍然無恙屹立在梅林中,紅梅似海,遍地惺紅,風光依舊,只是現在正當晚炊之際,怎不見屋頂煙筒冒出炊煙呢?

  屋前林中,一片死般沉靜,連鳥語也未聞一聲,死寂之中,透著一些古怪。

  如果在平時,晚炊之際,林波在廚中作飯,梅山民一定在屋前逗弄林玉,或在梅樹下獨酌,或在曠場中賞梅,或者說個故事,逗得林玉笑鬧不依,梅山民老懷大暢,總是宏聲大笑……然而,今天情形竟有些不同,屋頂不見炊煙,屋前不見人影,那麼屋中的人,都到哪裡去了?

  辛捷說不出為什麼,突然心裡一陣狂跳,竟忘了車中重傷的高戰不能劇烈顛動,長鞭一揚,鞭梢在空中「啪」地捲起一聲脆響,拖車的馬兒放開四蹄,急急向小屋奔去。

  轉瞬間,已到屋前,辛捷一手猛地帶住馬韁,尚未等馬車停穩,竟從車箱上縱身而起,落在地上,大聲叫道:「汶兒!玉兒!

  你們在哪裡?」

  張菁從車篷中伸出頭來,埋怨道:「噓!輕聲一些,你這樣會把戰兒嚇一跳的……」

  辛捷狂呼兩聲未見回應,心裡已知必有變故,招招手道:「菁兒,你快下來,家裡有些不對勁了……」

  這句話還沒說完,掃目一瞥,果見大門之上,掛著一把鐵鎖。

  辛捷心中「噗噗」亂跳,下意識的縱身上前,手掌起落,拍斷鐵鎖,一抬腿踢開屋門,沉聲叫道:「梅叔叔!梅叔叔!」

  屋中陰森森沒有一絲人聲,靠牆桌上,還放著一隻酒壺一個酒杯,辛捷掠身穿上前去,取了那酒壺一搖,裡面尚有半壺剩酒。

  這時,張菁和辛平均已奔下來,三人飛快地在屋中搜了一遍,梅山民和林氏姊妹床上俱都被褥未整,但人卻不見蹤跡了。

  辛捷神情激動萬分,急聲道:「菁兒,你在車旁守護戰兒,平兒快往山後找一找,我進地下秘室去搜一遍,這事太出意外,只怕不妙得很。」

  張菁和辛平應聲奔出屋外,辛捷剛撥動牆上壁圖開啟暗門,突聽辛平一聲驚呼:「爸!你來看,這是什麼?」

  辛捷轉身一掠出屋,只見辛平手指抖動,又驚又怕的指著門邊梅樹下一堆新土。

  他忽然感到體內熱血沸騰,足尖猛點地面騰身趕到那土堆前,低頭看看插在土堆的一塊木牌上字跡,頓時失聲驚呼,手掩著口,一連向後退了三四步。

  原來木牌上寫著五個字,正是:「梅公公之墓」

  張菁駭然呼道:「呀!這是汶兒的手筆……」

  她用力搖撼著頭,眼中熱淚盈眶,喃喃道:「啊!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

  辛平道:「我知道了,這必是玉妹妹知道咱們要回來,故意弄出一個假墳,想騙我們……」

  辛捷叱道:「胡說.這是什麼事.豈能開得玩笑麼?菁兒啊,這墓裡難道……難道真是梅叔叔?」

  梅山民十年撫育之情,歷歷如在他眼前,儘管他現在已是一代大俠,但說到後面幾個字,卻已哽咽不能成聲,眼淚像斷線珍珠般滾落下來。

  梅山民將他從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十年養育受藝,一手將他造成武林奇葩.如今他名成藝就,娶妻生子,哪一樣不是出自梅山民所賜?

  假如沒有梅山民,他縱或不死在「海天雙煞」掌下,也必會餓死在五華山深山之中……

  往事像一陣煙逝去.但留在辛捷心中的烙印,卻永遠是那麼清晰,那麼深刻.那麼難以遺忘。

  因此他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這墳堆中所埋葬的,竟會是他奉若神明,尊若親人的武林鬼才梅叔叔!

  可是,那新堆的墳土,墓前的字跡,卻千真萬確的告訴他,梅山民已經死了。而且就埋葬在他腳下的泥土之中。

  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眼簾,他感到腦海中一陣震人雷鳴,踉蹌幾步,跌倒地上,這一刻心中感受,竟比中了大魔一掌「腐石陰功」毒掌還要難撐百倍。

  他喃喃地說道:「他老人家怎麼會死的?誰害死了他?誰害死了他?」

  張菁雖然也傷感泣涕.仍然開懷地上前扶住丈夫,柔聲道:『捷哥哥,你先別太難過.咱們……」

  那知辛捷突然振臂一揮,竟然將張菁格倒地上,怒叱道:「這全是你幹的好事,若不是你帶平兒自顧離家,梅叔叔怎會死去!你還有臉跟我講話麼?」

  辛平驚呼一聲:「媽!」張菁撲上前去,一把抱住母親,回頭叫道:「爸!你怎能怪媽呢?」

  張菁扶著愛子緩緩站起身來,墜淚道:「孩子,是媽不對,媽不該撇下梅公公,使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沒人照顧……「她抬起頭來,癡癡地望了丈夫一眼,又道:「但是,捷哥哥,我們母子是來尋你的呀,聽人說你受了重傷,你想咱們夫妻父子,又怎能放心得下呢?」

  辛捷大聲哭著,用力揮舞著手臂,叫道:「你們不該來,我便是死一百次,也報不了梅叔叔大恩啊!」

  張菁輕移步走到辛捷身旁,溫柔地說道:「捷哥哥,是我不該離開梅叔叔,你打我吧!只要你能不再傷心,便是打死我,我也甘心瞑目……」

  辛捷一陣悲切,探臂又將要摟在懷裡,泣道:「菁兒,菁兒,你不知道我多愛你,但是梅叔叔死了,咱們竟連他老人家最後一面也不能見到,他老人家養育我十年,想不到臨死之際,身邊竟沒有一個親人。」

  他此時已從有聲的哭變成了無聲的飲泣,在他英俊的面龐上,幾乎已佈滿了沼水,張菁陪著丈夫嚶嚶泣,只有辛平似乎迷茫的站在一旁,竟未聞一聲哭聲。

  辛捷偶然抬起目光,掃過愛子的臉上,卻不由心底一震。

  原來辛平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梅山民的墳土,眼中雖然熱淚盈眶,但他卻極力忍耐,不使淚水沒落下來,上齒咬著下唇,白森森的牙齒,早就深陷在唇肉之中,鮮血從他那細嫩的嘴角流下來。滴落在衣襟之上。

  辛捷驀地從愛子身上,看到自己幼年的影子——當「海天雙煞」羞辱他的母親,掌劈他的生父,他那時不過十二歲,豈不正與辛平現在的年紀相仿,但他又何曾流過一滴眼淚?他只在心裡反覆的念著兩個字——報仇!報仇!

  然而,他畢竟是老了,老!使他喪失了當年堅忍的傲性。使他流下了那可恥的淚水,使他自覺與兒子相較,巳成了一個怯懦的懦夫。

  辛捷緩緩舉起手來,拍拍辛平的肩頭,沉聲道:「孩子,你要立志替你梅公公報仇!」

  辛平突然仰起面孔,輕聲間道:「爸,是誰害死了梅公公?」

  「這個……」辛捷被他突然一問,自己也答不上來,心付道:是呀!誰害死了梅叔叔呢?

  張菁皺著眉頭,插口道:「或許沒有誰害死他老人家,捷哥哥,你別忘了,他老人家已經七十……」

  辛捷猛力搖搖頭,道:「不會!不會!他老人家雖然失去功力,但身體素來硬朗,決不會七十餘歲便猝然死去,何況,他老人家若是老病而死,汶兒和玉兒又怎會一起離開此地呢?」

  張菁道:「正因汶兒和玉兒不在,才足見他老人家只是天壽已終,你想想,如果真是什麼大膽狂徒到沙龍坪來尋仇,這兒和玉兒豈能倖免?而且還能從容替他老人家堆墳立墓?關鎖屋門?」

  辛捷沉吟地點點頭,半晌之後,突然目射異光,沉聲道:「為了證實他老人家死因,只有一個辦法,平兒,你去拿一隻鐵鏟來。」

  張菁驚道:「你……你要開墳?你要他老入家死了也不能安身?」

  辛捷毅然道:「你別攔我,咱們除了要查出他老人家死因,同時也該另備棺木,擇地安葬,豈能就此草草了結他老人家一代盛名。」

  片刻,辛乎已取來一柄鐵鏟,辛捷跪倒在地上拜了三拜,舉

  起鐵鏟,一鏟一鏟鏟開那墳上新上!張菁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倏起倏落的鏟頭,心裡也恰如鏟頭般起落不安。

  她多麼盼望墳上鏟開,梅叔叔並沒有死,即或真的死了,也僅只衰老而終,別無他因。

  因為她知道,一旦辛捷證明了梅叔叔是死於仇家之手,勢必天涯海角,搜索仇人,這個家又將淪於刀口邊緣。

  十多年來,她提心吊膽地生活著,無時無刻不在為丈夫的安全而焦急,仗劍江湖固然無可厚非,但她是女人,是妻子,她不能沒有一點自私的關懷,辛捷名聲越響,仇家也就越多,她也越發為他感到恐懼和憂愁。

  她只盼能和丈夫像自己的爸媽一樣,隱居海島,過著自由無拘,安全而坦然的生活,但辛捷卻天生急義,並不像她爸爸無恨生一般孤芳自賞,寧願將那錦繡年華,消磨在海闊天空,悠遊浪蕩之中……

  那鐵鏟越鏟越深,漸漸已鏟開一個深有二尺的大坑,驀地一片衣角,從泥土中飄出。

  張菁心情向下一沉,就像一根拉緊了的琴弦,再一用力,便要「錚」然而斷了,她不敢想像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梅山民果真是死在仇人手中的話。

  辛捷的心情更比妻子緊張百倍,鐵鏟每一起落,如今都變得那麼沉重,那麼遲緩。

  衣角展露越來越大,不多久,已能看出墳中屍體的大約輪廓,一代鬼才「七妙神君」的葬身之塚,竟連一片薄棺也沒有。

  謎底轉眼就要揭穿,這個謎,也許又將為武林帶來無數血雨腥風,駭然巨波。

  辛捷垂首注視坑中半晌,突然跨進坑中,拂去梅山民面上泥土,雙手將屍體托出土坑,張菁忙掩面轉身,嗚嗚咽咽哭出聲來。

  那梅山民的屍體面目如生,絲毫也未腐敗,在他那微微下彎的嘴角邊,似還掛著對這世界未盡的傲意。

  辛捷屈膝跪倒,解開梅山民胸前衣襟……

  觸目處,胸前赫然一隻清晰的焦黑掌印。

  辛捷狠狠咬著牙,激動地道:「菁兒,你看,我猜得沒錯吧?」

  張菁「哇」地一聲痛哭失聲,一轉身撲在屍體上,哀痛地叫道:「啊!梅叔叔,梅叔叔!」

  辛捷父子並肩而立,四隻眼睛怔怔凝視著梅山民的遺容,這容貌對他們早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但他們此時目不轉瞬,就像短暫的一瞥,他們才能記牢梅山民的一鬢一發,一肌一膚……

  那蒼老的面龐漸漸模糊了,不知是淚水浸透了視線?或是暮色罩臨大地,落梅如雨,像微著生命的渺茫,人世的短促。

  不知過了多久,痛哭的已經嘶啞,飲泣的淚已流乾了,忘了跋涉的疲憊,也忘了飢餓和寒冷,梅樹下又復寂靜了,若非那繼續的「悉悉率率」哽咽,幾乎使人會懷疑這樹下已是四具化石了。

  夜已深沉,夢已渺,梅林中才飄出幾聲輕語:「平兒,趕車進城去替梅公公選一副上好棺木來。」

  「但是,爹……車上的高大哥……」

  「移他下來,就安置在梅公公的床上吧!」

  星移斗轉,黑夜逝去,曉色又爬進小屋窗口。

  陰影中,屋裡默默坐著三人,在他們面前,是一具厚厚棺木,不用說,棺中的人,便是那曾經叱吒風雲,名震天下的「七妙神君」梅山民了。

  他無聲無息地來到這個世界,又無聲無息地離開,死時一片淒涼,死後並沒有哀榮,守候在他棺木旁的,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三個親人了,雖然他們也並沒有在他臨死之際,親視含殮。

  這一夜裡,他們只是默默地坐著,誰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一盞孤弱的油燈,放置在棺木的一端,火光閃耀照著這淒涼的屋宇,也照著這悲傷的闔家三口。

  突然,後房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聲!

  張菁霍地站起身來,匆匆進人後房去了,這前屋的父子也緩緩抬起頭來,迷茫地互望了一眼,辛平低聲問道:「爹!你看梅公公是被誰害死的呢?」

  辛捷默默半晌,搖頭道:「從傷勢一時看不出是什麼功夫所傷,這件事,只怕唯有等尋著汶兒姊妹,才能明白!」

  「那麼,咱們什麼時候才去尋她們啊?」

  「唉!」辛捷輕歎一聲道:「論理說,應該越快去越好,但是我走了,你高大哥怎麼辦呢?」

  辛平吶吶地道:「爸!能不能你和媽照顧高大哥,我……」

  辛捷似憐惜又似愛的望了愛子一眼,道:「你還太小,怎麼可以一個人在江湖上奔走呢?」

  辛平奮然道:「爸,我不小啦!我今年已經十三歲了。」

  辛捷臉上綻出一絲苦笑,搖搖頭道:「十三歲雖不算太小,但也算不太大,我縱放心得下,你媽也會放心不下的。」

  李平道:「只要爸爸答應了,我自己去求媽去!」

  辛捷想了一會,仍是搖頭道:「你別胡思亂想了,天涯無邊,你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能到哪兒去尋她們姊妹呢?別叫你媽聽見又好罵你啦!」

  辛平沒再開口,但眼中卻隱隱射出無比堅決的神光,低下頭自去思索。

  過了片刻,張菁從後屋出來,辛捷急問,「戰兒怎麼樣了?」

  張菁輕歎一口氣,道:「傷勢倒沒有什麼惡化,只是時昏時醒,口裡一直囈語叫著,又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辛捷似乎鬆了一口氣,忽然柔聲道:「菁兒,要是戰兒傷勢不再惡化,只好暫時讓他在家調息,我想……」

  張菁深情的望了丈夫一眼,她從辛捷眼中,已明白他將要說出什麼話,於是渭然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汶兒和玉兒,同時也急著要想查出梅叔叔死在誰手中,但是,你若去了,又只剩下我們母子在家,要是戰兒突然有什麼變化,你叫我怎麼辦才好呢?」

  辛捷無言可答,只是垂首沉思,辛平站起身來,輕聲道:「我去看看高大哥。」匆匆進人後屋去了。

  張菁緩步走到丈夫身邊,偎著他坐下,柔聲道:「捷哥哥,我知道你心裡急,但你總得等戰兒傷勢略好一些,再去尋讓兒她們不遲,何況,如果她們並沒遭人毒手,她們去尋我們不到,一定也會趕回來。」

  辛捷道:「但願她們只是去尋我們就好了。」

  張菁輕輕執著他的手,道:「我猜她們一定未遭意外,你想,如果她們是被人擄去的,怎能從容替梅叔叔掩埋,而且鎖上屋門才離開呢?」

  辛捷點點頭,:「這話卻也有理,那麼我就等她們十天,十天之後如還未見她們回來,說不得,只好去尋一趟了。」

  說到這裡,突然一頓,側耳傾聽道:「馬蹄聲?」

  張菁也聽到一陣快速的蹄聲漸去漸遠,頓時心頭一震,急忙趕到窗前!

  「呀!是平兒,這孩子到那裡去?」

  辛捷長長吐了一口氣,拍拍妻子的肩頭,苦笑道:「讓他去吧,這孩子脾氣比我更強,叫他去受點折磨也好。」

  辛平催馬騎離沙龍坪,回頭數次,未見爹媽追出來,心裡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伸手拍著坐馬,道:「黑龍駒!黑龍駒,這一次要看你的啦!你要是誤了大事,從今別想我再騎你。」

  這神駒似通人意,引頸長嘶一聲,放蹄如飛,霎眼間,已將沙龍坪遠遠拋在後面。

  行行重行行,辛平並無一定的目的地,只憑意念,一路催馬狂奔,饑餐渴飲,這一天來到一處極熱鬧的市鎮,他毫未猶豫,一提馬韁便馳進大街。

  街上行人正多,辛平人兒英爽,馬兒神駿,雖然滿臉風塵,仍掩不住他宛若金童臨凡的俊逸,登時引得街上行人紛紛注目。

  他策馬到了一家酒樓,老練萬分地要了一個座位,叫幾樣可口菜餚,悶悶吃著飯,心裡直在盤算,自己這樣漫無目的亂撞,難道真要踏遍天涯,去茫茫人海中尋找林汶和林玉麼?

  心裡一陣煩,便招手將店伙叫了過來,老氣橫秋的問道:「夥計,我向你打聽兩個人,你可知道?」

  店伙忙躬身道:「不知少爺要打聽什麼人?小店生意極旺,但凡本地有名聲的士紳,莫不是小店的老主顧。」

  辛平道:「我打聽這二位,既不是本地人,也沒有一點名聲,她們只是兩個姑娘,一個十五六歲,另一個只有十一二歲,兩人長得極像,本是姊妹二人。」

  「兩位姑娘?」店伙搖搖頭道:「倒沒有見過這麼兩位姑娘。」

  辛平又道:「你仔細想想看,有沒有這麼樣兩位年輕姑娘,或是來用過飯?或是從附近經過?」

  那店伙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小的倒見過那麼一位姑娘,年紀與少爺相仿,十二分標致,梳一對蝴蝶辮子,兩隻眼睛大大圓圓的……」他笑容忽又一斂,道:「不過,她似跟少爺一般,年輕輕出門,竟只有一個人……」

  辛平大喜,心忖:這必是玉妹妹無疑了,但不知她怎會跟汶姐離散,獨自來到此地?憶道:「她現在哪兒?你在哪裡見到過了?」

  店伙道:「今兒上午,她曾到小店用飯,向小的打聽這附近什麼地方好玩,小的告訴她城西玉盤洞,是個古跡,她聽了很是高興,此刻大約尚在玉盤洞遊玩呢,少爺你要找她,就請……」

  他後半截話還沒說完,辛平「噹」地摔了一錠銀子在桌上,人如箭矢,已穿出店門外,揚鞭催馬,向西狂馳而去。

  店伙手裡掂著銀子,搖搖頭笑道:「這般性急的小孩子,倒是少見!」

  辛平一面催馬西奔,一面心裡暗罵:好呀,玉妹妹你倒痛快,爹快急死了,你倒獨自游山玩水起來,我趕上你不給你一些厲害才怪哩!

  黑龍駒腳程如飛,轉眼早出了西城,辛平在馬上抬頭一望,見一座不太高的小山橫在前面,暗忖:大凡什麼洞必在山上。馬韁一抖,直撲上山。

  這山並不很高,但狹窄的山道兩旁夾路儘是梅花,紅白相映,蔚成一片花海,竟與沙龍坪的梅林很有幾分相似之處。

  辛平觸景情生,不期然又想起酷愛梅花的梅公公,心裡一陣莫名惆悵,猛砸馬腹,發狂的奔上山去。

  他在山坡上轉了幾圈,這兒除了成嶺梅花之外,並未看到一個洞穴,鄭玉盤洞更不知在什麼所在了,辛乎不禁暗急,忖道:難道她已經走了?要不然,便是我找錯地方啦!

  他悵然若失呆立了一會,正準備下山,突聽得遠處傳來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叫道:「是誰?是誰啊?快到這邊來!」

  辛平吃了一驚,扭頭望去,那聲音似從十餘丈外一處山崖後傳出來的,當下未逞多想,滾鞍下馬,縱身掠去!

  轉過石崖,卻見一叢梅花樹下,果然隱著一個低矮的洞穴,這時洞前蹲著一個渾身紅衣的女童,正兩手緊緊按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麼?急得滿頭大汗。

  辛平見那女童年紀模樣雖然與店伙所說一樣,但卻不是林玉,忙趕過去問道:「姑娘,你要幹什麼?按著是個什麼東西啊?」

  那紅衣女童急道:「快幫我一個忙,我的衣袋裡有一隻白玉盤兒,你替我取出來!」

  辛平伸了伸手,突然想起那衣袋正在女童腹部,自己跟人家一面不識,男女有別,怎好伸手到人家一個姑娘懷裡去掏摸?忙又縮手,喃喃道:「姑娘!我替你按著這地上的東西,你自己取那玉盒可好?」

  紅衣女童猛搖著頭,道:「唉呀!你快一些吧!這東西難得捉到,一換手,必被他逃了,求你替我把玉盒兒取出來,等一會我送你一件好東西!」

  辛平十分為難,兩隻手伸縮幾次仍是不好意思探到那女童懷中。

  紅衣女童跺腳急道:「你這人是怎麼搞的呀!我這東西要是逃了,我可要你賠的!」

  辛平無奈,只好閉上眼睛,伸出右手,探到那女童懷中,觸手處一陣溫暖感覺,似有一股暖洋洋的熱流,循指而上,嚇得他又是一怔。

  那紅衣女童急聲道:「晤!就在這只袋裡,你摸呀!快些!

  快些!」

  辛平咬著牙,緊閉雙眼,右手飛快地探進那女童貼身衣袋中,掏出一隻盒兒,看也不看,隨手向地上一摔。

  那女童又叫道:「喂!你別摔呀!你快把富兒打開,蓋在我手臂上。」

  辛平只得照她吩咐打開玉盤,覆在女童手上,那女童突然快逾電閃般雙腕一翻,「逢」地一聲,合上盒蓋,把那玉盤兒抱在懷裡,閉目向天,長長吁了一口氣,道:「啊!總算被我捉到了,總算被我捉到了!」

  她只顧心滿意足,喃喃不休,好像把辛平幫她取盒之事,早忘到九霄雲外,連睜限看他一眼也沒有。

  辛平不禁有些氣,冷冷道:「你捉到了什麼?值得這樣高興?」

  紅衣女童好似一驚,睜開眼來,眨眨兩隻大眼睛,笑道「對啦!我該謝謝你才對,要不是你趕來,我真拿這只綠色蜈久沒有辦法呢!你不知道,我就這樣按著它已經快兩個時辰了,偏是忘了先取出玉盒出來,這兒又連一個鬼影子也見不到?」

  辛平吃驚到:「綠色蜈蚣?你捉這蜈蚣做什麼用?」

  紅衣女童笑道:「你不知道,這東西好處大了呢!我師父尋了一輩子,到現在也只捉到過一隻,據他老人家說,這種綠色蜈蚣天下只有三對,想不到竟被我捉到一隻。」

  她娓娓道來,似是十分得意,辛平卻越聽越驚,忍不住問道:「蜈蚣全都有毒,你不怕它會咬了你的手?」

  紅衣女童格格笑起來,俏皮的一歪頭,道:「你真是傻子,我要是怕被他咬,還敢空手捉他麼?你瞧,他咬著我了沒有?」

  說著雙手向辛平面前一攤,一付嬌憨姿態。

  辛平低頭一看,但見她那一雙小手又細又白,直如玉石雕就,連一絲疤痕暗點也沒有,青蔥般十個指頭,更比出土新筍還要嫩上一倍,他心頭一陣狂跳,緩緩抬起目光,見她穿一身猩紅短襖,頭上梳著兩根髮辮,紅唇白齒,笑起來露出大大兩個酒窩,被背後梅影一襯,真如圖畫中人,一時倒不覺看得呆了。

  那女童見他失神之狀,「噗嗤」笑了起來,道:「你瞧我很美嗎?」

  辛平臉上一紅,突然想起方才探手人她懷裡取盒之事,更加羞窘萬分,半晌竟答不上一句話。

  紅衣女童自負地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師父就常說我很美,說我將來長大了,必是個美人胚子呢!啊!對啦,我正要問你,什麼叫做胚子呀?我一直就不懂,美人就美人,干嗎又加上胚子呢?」

  辛平聽著感話,觀著秀色,幼小的心靈,頓時也激盪異常,連忙鎮攝心神,笑道:「這意思是說,你從娘胎之中,便已注定將來是個美人了。」

  紅衣女童道:「這就對了,我娘一定也很美的,唉!可惜我已經記不清她是什麼模樣了。」

  辛平不解地問:「你自己的親娘,怎會記不起來,難道你從小就離開了她?」

  「是啊!」那女童點點頭,「我聽師父說,兩歲時我娘就死了,以後我便跟著我師父,是師父帶我長大的。」

  辛平詫道:「那麼你爹爹呢?」

  那紅衣女童聽了這話,突然臉上笑容一斂,隱隱竟掠過一抹怒意,冷冷搖搖頭道:「我沒有爹爹,你不要問他。」

  辛平暗地一驚,忖道:哪有人竟沒有爹爹的道理?但他看她不悅之色,卻不便再問。

  紅衣女童似乎也覺得有些歉意,笑笑又道:「談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姓什麼?」

  辛平挺了挺胸,道:「我姓辛,名平,人家都叫我小俠金童辛平。」

  紅衣女童「噗」地掩口笑道:「啊!原來是辛小俠,久仰得很。」

  辛平忙道:「不敢,不敢,不知姑娘名字叫什麼?」

  紅衣女童笑道:「我姓何,名叫何琪,就是斜王旁一個莫名其妙的其字。」

  辛平忍不住也笑起來,忽然心頭一動,暗道:「這就怪了,她既然沒有爹,怎知道自己姓何呢?」

  他張張嘴想問個明白,但想到剛才已惹她不快,只好把問到口邊的話,又硬生生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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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47:00

第十七章

那紅衣女童好似看透了辛平的心事,笑道:「你奇怪我沒有爹爹,怎會姓何是嗎?告訴你,我是跟我師父姓的,我師父姓何,所以我也姓何。」

  辛平恍然道:「姑娘今師一定是武林極有名的前輩了,但不知大號是怎樣稱呼的?」原來他想起何琪先前翻腕將「綠色蜈蚣」

  捉人盒內的快速手法,絕非普通庸手所能辦到。

  何琪笑道:「你錯啦!我師父雖然一身武功很是了得,但他老人家從未在江湖中走動過,你一定沒聽過他的名字。」

  她略為一頓,又道:「不過,我有一個師兄.他卻在江湖上很有名聲,想必你們都聽過他的名字。」

  辛平自付對武林掌故知道甚多,聞言忙問:「你的師兄是誰?」

  何琪忽然膘了他一眼,搖搖頭道:「我不能告訴你,師父說過,大師兄在外面名聲不大好,叫我別在人前提他名字,怕人家會連我也恨上啦。」

  辛平心裡登時不悅,道:「既是這樣,我要告辭了,省得一會咱們成了仇人,大可不必。」

  何琪一把拉住他,笑道:「你在生我的氣嗎?我答應送你一件東西。來!現在就給你看看。」

  辛平用力一掙,道:「謝謝啦,我不要……」但他突然察覺那何琪的纖手雖然輕握著他的曲肘,似乎絕未用力,方才用力一掙,竟分毫也掙她不脫,何琪的手指像跟他的手臂已溶接在一起,肌膚緊貼,牢不可破。

  他駭然回眸望去。何琪依然淺笑盈盈,俏聲說道:「瞧你!

  男子漢大丈夫,心眼怎會這麼窄?你別急,讓我來想個辦法……」大眼睛眨了幾眨,忽然笑道:「啊!有啦,師父只叫我不要告訴人家,那麼我不告訴你,寫給你看可好?」

  辛平心裡暗笑:這女孩真是掩耳盜鈴,口說與手寫又有什麼分別?但仍矜持地道:「既然你不便告人,我也不想知道,何必寫什麼……」

  可是,當他說到這裡,卻猛地一驚住口,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在他說話之際,何琪已拾起一段樹枝,在泥地上寫了五個字,這五個字竟是「毒君金一鵬」。

  辛平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的字跡,剎那之間,心頭百念飛轉,只覺十分混亂,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簡直是件絕無可能之事,想那毒君金一鵬早年與梅山民齊名,可說得上名震宇內,威懾天下,被人尊為「北君」,從未聽說過他還有一個師父,一個師妹?

  何況金一鵬年逾六旬,他若有師父健在,年齡應該有多大了?而何琪今年只不過十一二歲,假如她真是金一鵬的師妹,師兄妹何異祖孫三代,這筆賬實在難算。

  然而,天下奇事甚多,何琪又赤手捕捉「綠色蜈蚣」,看起來果然也是個弄毒的高手,這麼說來,她雖與金一鵬年紀相差懸殊,但同出一派所傳,又並非絕不可能之事。

  辛平一時信疑參半,只顧瞪著何琪,眼睛眨也不眨,就像石雕泥塑的一般。

  何琪嫣然笑道:「你莫非不相信我的話?」

  辛平忙道:「那裡!那裡!我很相信。」因為他忽然想起矮叟仇虎來,仇虎不是也看來只有四五十歲年紀麼?誰又想到他曾獨敗少林寺三大高僧,在南荒稱霸已垂百年,連白髮婆婆一見他那虎頭銀牌,也會望風而遁!

  何琪鬆了一口氣,道:「你相信就好了,我最怕說出來的話別人不肯相信,連師父也一樣,我說一句話他要是不肯相信,我會一哭就哭上三天三夜呢。」

  辛平道:「你師父一定是個了不起的高人,你能把他的名字也寫給我看看麼?」

  何琪想了想,終於重又抬起樹枝,在地上寫了「何宗森」三個小字,但未寫完,便忙又用腳拭去,同時神情凝重的說:「你千萬別把我師父的名字對人說,你不知道,我師父脾氣很怪,他最恨人家提他的名字!」

  辛平見她說的慎重,不由一驚,也輕聲問道:「那是為什麼呢?」

  何琪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有好幾次我親眼看見他殺人,都是為了別人提他的名字。」

  辛平心頭一跳,道:「只是提提名字,他便出手殺人嗎?這樣狠?」

  何琪道:「誰說不是呢,我師父脾氣才怪哩,我和他一起十幾年,他就從來沒有對我笑一笑,你知道為什麼嗎?」

  辛平茫然搖頭道:「我不知道。」

  「嘿!」何琪陡地手掌一揮,低聲道:「他老人家每逢對人笑,便是要殺死那個人,笑得越開心,殺起來越心狠,他不想殺我,幹嗎要對我笑啊?」

  辛平想到何琪動輒笑臉迎人,頓時心冒寒氣,不由自主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忖道:這位姑娘雖然笑顏可人,貌美如花,但她師父怎恁般狠毒,只怕她也不好沾惹,我還是早些走的好!

  主意暗定,忙道:「咱們談得太久了,我還有事,必須上路,將來有機會再見吧!」一面說著,一面站起身來,就要離去。

  那何琪又一探手,快得無法形容地將他曲肘間一把拉住,笑道:「慢一些,咱們結識一場,你又幫我一次忙,我送你一件東西。」

  辛平笑道:「適逢巧遇,談不上幫忙,謝謝你的好意,我並不需要什麼東西。」

  何琪道:「你還沒看見是什麼東西,怎知道不需要用呢?」

  她說著話探手人懷,取出另一個白玉製成的小巧玉盤,遞給辛平,又道:「這東西也是天下難尋的寶貝、我一共有兩對,便送你一對做個紀念,它的好處才多哩,不信你打開來看看」

  辛平茫然接過盒子,見這玉盤與方才自己從她懷裡掏出來的一隻形式完全一樣,只是體積甚小,僅有五寸見方,製作得十分精緻好看,好奇心一起,便依言揭開盒蓋來……。

  那知低頭一看,那盤中卻盛著兩隻姆指大小的猙獰蛤蟆,通體碧綠,正瞪著四隻綠眼,氣鼓鼓地對著他吹氣。

  辛平駭然一驚,慌忙「拍」地蓋上盒蓋,心裡猶在「噗噗」

  狂跳,雙手將玉盒還給何琪,道:「謝謝你,這東西我怕收不妥當,遲早被它逃掉……」

  何琪笑道:「你真是個傻子,這種綠色蛤蟆和我剛捉到的綠色蜈蚣是一樣珍貴的東西,專解天下奇毒,這兩隻已經餵養了十幾年,早就養馴了,絕不會逃走的。」

  辛平兀自難信,道:「天下蛤蟆全是土黃色的,已經奇毒無比,這一對連眼睛全是綠色,一定更毒,碰一碰怕也會中毒,怎能解得百毒呢?」

  何琪道:「所以你就外行啦,這叫做以毒攻毒之法,你在江湖走動,難有不被人用毒器打傷,那時侯你只要打開五盒,綠色蛤蟆嗅到毒味便會自動躍出來,替你將傷口毒液吸得干乾淨淨,吃飽了又會自己回到盒裡去,這樣的好東西,你尋一輩子只怕也尋不到呢。」

  辛平聽她說得認真,倒不由自己不信,心忖道:要是早有這妙物,爹爹中的毒,說不定倒可用這東西解去,也不至高大哥捨命護送,反遭重傷了。

  他又輕輕揭開盒蓋,果然那兩隻蛤蟆只管奇怪地望著他,並不準備逃走,辛平也是孩子心重,漸漸對那惡物引起好感,噘唇向盒裡吹了一口氣!

  那綠色蛤蟆突然張口「蟈」地大叫一聲,其聲竟十分粗渾,把辛平嚇了一跳,慌忙蓋上盒子,自己也忍不住開心的笑起來。

  何琪又笑道:「你知道我這東西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麼?」

  「你不是捉到的?」

  何琪含笑搖頭道:「我哪有這麼好運氣,捉到綠色蜈蚣,又捉到綠色蛤摸!」

  辛平奇道:「那麼你是從哪裡得來的呢?」

  何琪將頭湊到辛平耳邊,輕聲而神秘地說道:「我是偷來的!」

  辛平又是一驚,忙問:「你是從哪裡偷來的?」

  「從我師父那裡偷來的。」何琪詭秘地道:「他現在正到處追我,你拿著這東西可要小心,要是被他看到,只怕會……」

  辛平聽了大急,但此時玉盒已收進懷中,要是再取出還她,又怕被她恥笑自己膽怯,只好硬著頭皮應道:「好的,我不拿出來就是。」匆匆扳鞍上馬背,他已經打定主意,這何琪詭異神秘,還是越早離開她越好。

  這一次何琪沒有再攔他,只大聲問道:「辛平,你家住在哪兒?過幾天我到你家裡去找你玩好嗎?」

  辛平漫應道:「「我家住得太遠,你只怕不容易找到!」說著,一抖韁絲,催馬便走。」

  何琪又叫道:「辛平,你用馬兒帶我下去好不好?」

  但辛平只當沒聽見,黑龍駒潑開四蹄,霎眼奔出十餘丈,直到轉過一處山坡,辛平回頭未見何琪追來,心裡一塊大石,才算落了實地。

  經過這一陣耽誤,天色已漸昏暗,暮色四合中,辛平策馬下了山,回想山中所遇,竟似做了一場迷糊的幻夢,但他伸手向懷裡一摸,那玉盤赫然仍在,顯見這事情又是真實不過的。

  他懷著忐忑難安的心情,獨自回到城中,已是萬家燈火,不禁又有些替那尚在深山中的何琪耽心,她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子留在山裡,不知會不會害怕呢?

  想到這裡,他又懊悔沒有用馬帶她一起下山,至少他是個男子漢,竟然把一個少女置於山中不顧,那種行徑,只怕有愧「俠義」二字吧!

  辛平心裡盡在胡思亂想,隨意尋了一家客店,略用些飲食,倒頭便睡。

  但他身體雖然很疲倦,躺在床上卻始終無法人夢,黑暗中,他好像看見何淇在山中獨自行走,迷失了道路,又好像看見何琪正被野獸和壞人追逐,前是絕崖,後是追兵,正驚惶失措無處可逃……

  好幾次,他從床上坐起想立刻再趕回山中去尋何琪,終於又被對她師父的下意識恐懼所阻止,他一再告誡自己,何琪或許比金一鵬更毒,比她師父更狠,玫瑰雖然嬌艷,但卻有刺的。

  於是,他又想到林玉。林玉這時會在什麼地方呢?天涯茫茫,自己準備到何處去尋她呢?要是找不到她們姊妹,拿什麼臉回沙龍坪去見爹媽和高大哥?

  辛平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尚不解「情」之為何物,但在這夜深人靜的深夜,輾轉難眠,不免將林玉和何琪私下裡作個比較,少男的心湖中,不自禁蕩起幾絲漣漪直到漏鼓三盡,才恍恍惚惚步人夢鄉。不想第二天,辛平卻突然發燒發寒生起病來,起初他自持修習的內家正宗心法,勉強在床上行功想驅退病魔,那知他越是運功,寒熱便越重,漸漸神智也有些昏迷不清,只覺腦中似有一隻極細的小蟲,在裡面緩緩爬行一般。

  他不住用手拍打著頭,那小蟲竟然拍之不去,恍惚中那小蟲爬到那裡,那裡便奇疼無比,只有當他幻想起何琪的影子時,頭疼便覺稍好,他試了幾次,屢試不爽,不由心中駭然起來。

  店家見他年輕輕孩子一個人上路,病倒在店,心裡全害怕惹上麻煩,掌櫃夥計穿梭不停去替他請大夫,煎湯送藥,求神許願,只求他早些痊癒,早些離開,無奈群醫竟診不出他倒底得了什麼怪病,醫藥無效,病勢越加嚴重。

  辛平整日囈語不休,口裡一直呼喚著何琪的名字,無論是誰走近床前,他必定當作何琪,不由分說一把抱住,哭鬧不止,四五天過去,眼見出氣多人氣少,店家搖頭歎息,只得去替他準備棺木,店中客人全都歎道:「唉!可憐,不知誰家孩子,這般少年英俊,竟會死在客店裡!」

  這一天辛平頭疼欲裂,病況加劇,在床上不停翻滾,眼看便要斷氣,突然店後馬糟中一片人聲吆喝:「嘿!這畜牲好可惡,七八個人還制不住他!」

  「快拴住他,別讓它弄斷馬韁,到前面踢傷了客人!」

  隨著人聲,驀地一聲馬嘶,乓乓乒乒一陣人群倒地之聲,眾口吶喊,霎時從馬槽裡衝出一匹烏黑色的健馬。

  這馬兒正是辛平的坐騎「黑龍駒」,不知怎地掙斷韁繩,放蹄直奔前廳,眾客人一見怒馬奔來,發一聲喊,紛紛問讓,後面緊追來八九個店伙,一湧上前竟然制它不住。

  那黑龍駒揚蹄掃開人群,發狂似向客房裡衝去,掌櫃的只苦叫:「壞了!壞了!這一下不知要踏壞多少傢具……」

  正在紛亂,突然從店門閃身進來一條人影,悄沒聲息掠到馬側,探腕一把,扣住鑿頭,腳下一沉,石柱般定在地上,任那馬兒掙扎騰躍,那人紋風不動。

  掌櫃的鬆了一口氣,喝夥計上前勒緊馬口銜鐵,打量那人,卻是個滿頭銀髮的老者。

  老者大約總有七八十歲光景,但生得面如嬰孩,白眉紅顏,眼中神光湛湛,威稜四射,穿一身皂色土袍,宛如蟠溪垂釣歸來的姜子牙。

  掌櫃見他氣度非凡,慌忙躬身謝道:「多承老當家的制住這畜牲,否則小店勢被它賠累了。」

  那老人雙眼注視黑龍駒,詫然問道:「這馬神駿非凡,乃一匹難逢的千里黑龍駒,不知馬主人可落腳在貴店之中麼?」

  掌櫃的歎息一聲,道:「不瞞老當家說,它那主人,才連累小店夠大了呢!」便把辛平暴疾將卒的經過,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老人更驚道:「果有這般怪病?你快帶我去看看。」

  那掌櫃將老人帶到辛平房中,才到床沿,辛平突然一把將老人抱住叫道:「何姑娘,我錯了,我就來找你啦,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那老人任他緊抱,用手翻開辛平眼皮,一看之下,臉色陡然變色,道:「呀,這是中蠱,不知誰人下的毒手?」

  掌櫃的嚇了一跳,忙道:「老當家的,你老人家千萬別亂說,小店向來安靜,誰敢對他下甚毒手?」

  老人並不答話,並指起落點了辛平幾處穴道,然後從身邊取出一枚金針,手起針落,「噗」地插進辛平的「太陽穴」上。

  「太陽穴」乃是人生最弱的死穴,別說用針穿扎,便是撞擊略重,也會制人死會,但那老人金針問晃,在辛平兩側「太陽穴」上各紮了三針,辛平不但毫無痛苦呼聲,反倒安靜地閉目睡去。

  老人搖頭輕歎道:「好險!好險!此子體內暗蓄異秉,竟比常人多通一處穴道,這倒是難逢的怪事,但饒是如此,老夫若來遲一步,他難逃顛狂而死!

  他回頭又問掌櫃的道:「這孩子住店之時,可曾有人同來?

  或者與什麼古怪的人交往過沒有?」

  掌櫃搖頭道:」沒有呀!他來時單身一人一騎,才住了一晚,第二天便發了怪病,直到現在。」

  老人沉吟道:「這就怪了,他既無仇家,誰會暗下這毒手呢?」忽又神色一動問道:「他來店之際,店裡可曾有個奇裝異服的女子也來住過店麼?」掌櫃又搖頭道:「沒有,小店從來少有女客光臨,即便有,也沒見過服裝怪異的女人。」

  老人聞言緊鎖白眉,不再開口,似在思索一件重大疑難的問題。

  掌櫃最關心莫過辛平的生死,停了半晌,忍不住輕輕問道:「老當家的,你老看這小客人還要緊嗎?」

  老人搖頭道:「他身中奇毒之蠱,老夫雖知病因,卻無法解得這種蠱物,必須要找到那下蠱的人,方有救治之法。」

  掌櫃又急道:「他獨自一人來去,現在可到哪兒去尋那下盤的人呢?這麼說來,八成是救他不活啦?」

  那老人忽然神色一振,揚目道:「我看那黑馬極是通靈,掌櫃的,你把這孩子交給老夫帶去,把那馬上好鞍,牽到店門候我。」

  掌櫃聽他願意把瀕死的辛平帶走,心裡哪有不願之理,趕忙應聲出去,不一刻便將黑龍駒配置齊備,由八名大漢牽到店門口。

  老人抱起辛平,來到馬邊,先將辛平放在鞍上,然後輕輕拍著馬頸,柔聲道:「神駒!神駒!你主人被人陷害,命在頃刻,你若真是通靈,快帶我到下毒的人的地方,腳下快些,或許還能救你主人一命。」

  黑龍駒似乎懂得他所說之意,昂首一聲長嘶,果然馴服地讓那老人跨登馬背。

  那老人暗地點了點頭,輕抖絲韁,黑龍駒放開四蹄,飛一般出了西城。

  不消半個時辰,二人一騎又到了那座小山之上,老人放眼四顧,但見遍山梅花,交織如錦,繽紛錯落,燦爛奪目,但山上竟無半個人影。

  那馬兒並不停留,直奔到「玉盤洞」口,老人觸目一震,見一個渾身紅衣的女童,正雙手支臉,果坐在一塊大石上。

  何琪聽得蹄聲,抬起鳳眼,喜得從石上一躍而起,叫道:「辛平,我只當你不回來了,原來你……」

  她猛然發現那老人.頓時臉上笑容盡斂,冷冷問道:「你是誰啊?」

  那老人微一晃身,從馬背上飄落地上,凝目打量了何琪許久,方才冷冷說道:「女娃兒,他身上的蠱毒,可是你做的手腳?」

  何琪不悅地道:「你管不著,。他是你什麼人?」

  老人冷笑道:「他與老夫素無一面,但你小小年紀,竟用這種卑劣手段陷害別人,我老人家既然碰上,少不得要管管這件閒事。」

  何琪臉上一紅,怒道:「你配管嗎?」

  老人笑道:一天下人管天下事,你是何人門下,從哪兒學得這種歹毒的放蠱之法?」

  何琪不屑地冷哼一聲,道:「告訴你,你管不著,人家又不是惡意,不過要他再回來陪我玩玩罷了。」

  老人道:「女娃兒說得好輕鬆,他若不是巧遇老夫,現在哪還有命……」

  何琪十分不耐地打斷他的話,道:「他死了自有我替他抵命,不用你這臭老兒來白耽心事。」

  老人被她幾次頂撞,不禁怒道:「好一張利口,我老人家這閒事管定了,今天便代你師門教訓教訓你這妖女!」

  何琪抗聲道:「好!你就教訓教訓試試看!」

  那老人飄身欺進兩步,,左掌虛揚,右手突然閃電般從袖下穿出,快似石火電光,逕扣何琪的「曲池穴」,誰知招出之後,見何琪竟然不閃避,就像沒有看見一樣,突然心念一動,忙又將探出的手縮了回來。

  何何琪笑道:「怎麼不動手了呢?告訴你,老東西,只要你敢碰我一碰,我立刻就要你好看。」老人念頭疾轉,忖道:這妖女渾身是毒,必須事先防她一防。便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瓶,倒了兩粒藥丸用口液化開,徐擦在手心背上。

  何琪見了笑道:「你那兩粒太心丹對付旁的毒物也許還有些用,要是跟我身上的碧鱗五毒比,卻不一定有效呢。」

  老人聞言大吃一驚,心道:這女娃兒來歷可疑,怎的竟能一口道出老夫的獨門秘藥名稱?這一來,他更加不敢擅自出手,沉聲喝道:「女娃兒,你是誰?快報上你的師門!」

  何琪笑道:「虧你口口聲聲自稱前輩,你不認得我,我倒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你信不信?」

  老人驚道:「那麼你就說說看!」

  何琪道:「你可是人稱妙手神醫盧鏘是嗎?」

  老人嘿嘿笑道:「盧鏘早被歹人所害,十餘年前早已仙逝,女娃兒,你弄錯了……」

  何琪接口道:「那麼你一定是盧鏘的哥哥盧鈞,這是一定錯不了的。」

  那老人聽得渾身猛地一震,失聲道:「好厲害一對毒眼,你既知老夫的名諱,想必你師門亦非泛泛之輩……。」

  何琪笑道:「你不用捧我師父,他老人家早告訴我,天下能制那種太心丹的,只有盧氏兄弟,但天下能煉碧鱗五毒的,除了我師父,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盧鈞心裡念頭數轉,忽然「哦」地一聲,冷笑道:「聽你這句話,敢情你師父乃是當年號稱毒中之王的毒君金一鵬麼」」

  何琪咯咯大笑起來,道:「他嗎!他是我的大師兄!」

  盧鈞臉上登時變色,駭然道:「什麼?你是何宗森的徒弟!」

  這話才出,何棋隨地笑聲一斂,用手指著盧鈞道:「好!你敢直呼我師父的名諱,我看你要不得好死啦!」話聲才落,蠻腰陡折,一條紅線遙向盧鈞胸腹撞到。

  盧鈞不敢大意,單掌斜撥,游身半轉,翻肘之際,一連拍出七掌。

  這七掌一氣呵成,掌掌帶著勁風,遠遠將何琪封拒在一丈以外,其意便是不使她能欺到近身來。

  何琪身法竟異常矯捷,只見紅影不停晃動,忽前忽後,繞著盧鈞疾轉,眨眼二十餘招,二人竟扯了個平手,誰也奈何誰不得。

  盧鉤心中焦急,心忖:我若用武功連一個小丫頭也制不住,這張老臉還向哪裡放?大喝一聲,掌上登時又加了三成真力。

  轉眼已近百招,何琪雖然內力不如盧鈞雄渾,但她身上遍體是毒,盧鈞不敢大意沾碰,並須防她出其不意搶到近身,是以礙手礙足,一時也勝不了她。

  激盪的勁風刮起地上落花,空中梅瓣飛舞,一瞬間,已纏鬥了將近半個時辰。

  盧鈞突然記起辛平,雙掌全力拍出四掌,飄身門退,沉聲喝道:「丫頭,你既說對那孩子並無惡意,何不先替他驅去蠱毒,咱們再較量勝敗?」

  何琪道:「你只管放心替他解開穴道,他只要在我身邊,便與常人無異,蠱毒絕不會發作。」

  盧鈞沉吟片刻,走到馬邊,運掌拍開了辛平的穴道。

  辛平果然病態盡失,悠悠睜開眼來,叫道:「何姑娘,咱們怎麼又在這裡遇見啦?」

  何琪道:「你願意再見到我麼?」

  李平道:「怎麼不願,這幾天我像做了許多夢,每個夢裡,都夢見……」

  說到這裡,臉上頓時一陣紅,轉開話題問:「這位前輩是誰?

  可是你的師父?」

  何演小嘴一撇,道:「他配麼?人家是好心來救你的,怕你被我毒死了。」

  辛平忙道:「這位前輩想是誤會,何姑娘與在下雖是初識,但彼此無仇無怨,她怎會害我?」

  盧鈞聽了,暗道:癡兒!癡兒!你生死已操在此女手中,可憐尚不自知。但他礙於何琪在旁,不便開口,只長歎一聲,轉過頭去。

  辛平興高采烈,上前拉著何琪雙手,不住問長問短,親切萬分,盧鈞終於忍不住,向他招招手道:「小娃兒,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要單獨向你說。」

  何琪笑著推推辛平道:「快去吧!我在那邊等你,呆會別讓人家又說我要毒死你了。」

  辛平茫然不解他們言中之意;看看何琪,又看看盧鈞,心裡詫異地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盧鈞將辛平帶到一旁,慎重地從懷裡取出三粒太心丹交給辛平,又將在店中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方道:「老夫和你素昧平生,只因不忍見你暴斃客店,才插手管這閒事。此女貌美如花;卻心狠手毒,你身上既被她下了盤毒,從此以後,唯有常伴著她,唯她馬首是瞻,才不致毒發身死,老夫本有意迫她替你驅毒,但看來已無能為力,以後的事,只有看你自己的命運和造化了,也許你們兩情歡洽,她會自動替你驅除蠱毒,也難以預料。」

  辛平聽了半信半疑,渾身汗毛全豎起來,驚問道:「老前輩,你這三粒藥丸能解得了蠱毒嗎?」

  盧鈞搖搖頭道:「這三粒太心丹乃老夫化了半生心血煉製,雖不能除去蠱毒,但你若在離開她以前,偷偷服用一粒,可保十日蠱毒不發,三粒藥丸共可支持一月,一月之後,就看你造化如何了。」

  辛平恐懼地問:「難道天下就無人再能解得這蠱毒嗎?」

  盧鈞苦思良久,終於搖搖頭,道:「據老夫所知,除了施毒的本人,旁人實無力解得那種奇毒。或許你以情化之,尚能解脫!」

  說罷,黯然下山而去。

  辛平茫然站了許久。似信又似不信,手裡拿著那三粒藥丸,不知該如何是好?

  驀地忽聽何琪叫道:「傻子,話說完了嗎?還不快些過來!」

  辛平驀地一驚,慌忙將藥丸揣進懷裡,匆匆奔去,何琪笑盈盈坐在一塊石塊上,歪著頭問:「盧老頭兒走了麼?」

  辛平點點頭。

  何琪又問:「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盧鈞料想瞞她不過,只好據實以告,何琪又問:「你信不信?」

  辛平道:「你和我並無仇無怨,他這話叫人難信!」

  誰知何琪卻正色點頭說道:「他說的句句實話,你應該相信他才對。」

  辛平驚道:「你也這般說,難道你真的要害我不成?」

  何琪幽怨地說道:「我不想讓你離開我,一時忍不住,便對你下了蠱,不過,我卻不是有心要害你,只希望你再回到我身邊來,咱們長遠地在一塊就好了。」

  辛平不禁怒道:「但是你這樣做,如果使我病死在客店裡,那又怎麼說呢?」

  何琪輕歎一聲,道:「你放心,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會獨活,那天自你去後,我就一直坐在這塊石頭上等你,我不停地算計時間,如果過了七天你還沒回來,我也會死在這裡,到陰司去尋你一塊玩去!」

  辛平長歎一聲,道:「這是何苦?你要我陪你,盡可明說,為什麼做出這種傻事?」

  何淇忽然笑起來,道:「你以為我傻嗎?其實我一點也不傻,你不知道,我一生從沒有求過人家,要是開口求人,反被人家拒絕,我就會難過死了,上次我要送你東西,你說不要,我求你帶我一塊下山,你又不肯答應我,我事後想想,覺得這方法並沒有做錯,若不是這樣,你又怎會回到山上來尋我呢?」

  辛平聽得背脊冒出一陣寒意,忖道:這女子對我雖然很好,但手段卻恁般狠毒,今後真該特別當心她才好,便道:「你這樣自認為很對,卻沒想到若非巧遇盧老前輩,我就算病死在客店裡,也決不會想到自己再回山上來的。」

  何琪笑道:「那樣也好,我得不到的東西,乾脆毀掉也不要讓別人得去。」

  辛平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再有千言萬語,也不敢隨意出口了。

  何琪好像發覺他神色不對,回眸對他嫣然一笑,道:「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咱們永遠也不會再分開的,除了咱們兩人中死了一個,而且那死的人必須是我!

  辛平茫然不語,怔怔地望看山邊飛過來一朵烏黑的雲塊,剎時整個山頭,都被沉甸甸的雲層籠罩,而他的心境,正和那雲層一般沉重,一般陰暗!

  頃刻間,大雨頃盆而至,何琪忙拉辛平奔向洞口避雨,但辛平卻下意識地希望站在曠地裡,讓那冰涼的雨水,浸浸他那快要崩潰的意志。

  雨越下越大,這一剎那向,彷彿天地全要崩塌了似的,暴雨的山中,依偎著一男一女,然而,他們卻加起不過二十五歲。

  夕陽輕輕吻著西山,繁亂的一天,又趨寂靜,天色雖然還未黑,但東方的黃昏星已經早早地爬了出來。

  密林中,緩緩走著三四條黑影。

  他們分由四個不同的方向,提著兵器,向這座茂密的林子中央搜索,行動是那麼緩慢,謹慎而細心,兵器撥動野草,目光注視著地面,八隻耳朵,卻聚精會神傾聽著林中每一個細微的聲響或動靜。

  顯然,他們在搜索什麼,但看來已經失望。

  四個人終於在林子中央碰了頭,從透過林葉的夕陽碎影下,看出那是三女一男。

  他們彼此交換一下無可奈何的目光,大家頹喪地搖搖頭,其中一個婦人低聲說道:「小余,你確定這個林子沒有錯麼?」

  那男的點點頭道:「決不會錯,我和魯前輩便是在這兒和高少俠分手,你們瞧那蓬車,不是仍然留在那兒嗎?」

  婦人回目掃了五丈外一輛空篷車一眼,心裡泛起濃重的哀愁,哺哺道:「這麼說,我們都來晚了?」

  她這話像只是問著自己,所以其他二女一男也都沒有回答,婦人緩緩走到篷車旁,伸出青蔥玉手、黯然神傷地撫摸著車轅,車窗……從她心底突然泛起一陣激動的波瀾。

  就是這樣的一輛車,曾帶著身負重傷的一代大俠辛捷,從遙遠的東海,馳回沙龍坪,行到這座林子裡,突遭黑道高手圍攻,高戰單戟護著辛捷突圍逃走,卻留下了這空車無聲無息地藏在野草叢中。

  車輪也夾裹著野草,有幾處車轅已經撞損破傷,從這些傷痕和跡象,不難想像當時高戰驅車奔逃時的倉皇和急促……

  如今,她們聞訊趕來,辛捷和高戰卻已下落不明,生死難測,林中只有這輛空車,似專為供她作哀傷憑弔。

  她——方少昆曾經癡戀辛捷為他埋葬了多少真情,辛捷在她心中,永遠是那麼高貴和值得人敬慕,現在雖然時過境遷,她自己也已是孩子的媽媽,但那份崇高的敬意,卻永遠也不會從心中泯滅的!

  方少昆觀車思人,正沉浸在一片冥想之中,林玉悄悄走過來,輕叫道:「方阿姨,咱們找不到辛叔叔,該怎麼辦呢?」

  方少昆驀然驚覺,探手摟著林玉,淒然道:「如今你梅公公已經去世,辛叔叔又生死下落不知,你們姐妹年紀輕輕,也不用再回沙龍坪去了,跟著方阿姨,咱們再打聽你辛叔叔的消息。」

  林玉道:「不!辛叔叔雖然不知下落,但辛嬸嬸和辛平哥哥總會回到沙龍坪去的,我和妹妹,還是回去的好!」

  方少昆輕歎一聲,道:「唉!他的孩子都已經十幾歲了,時間過得真快,好吧!你們既然要回去,我就送你們回到沙龍坪去一趟。」

  她牽著林玉的手緩緩踱了回來,問余樂天道:「辛大俠生死不知,咱們留在這裡已無益處,她們姊妹要回沙龍坪去等辛夫人,小余,你準備到哪兒去呢?」

  余樂天道:「林姑娘如要回去,在下寧願隨行相送。」

  方少昆道:「這倒不必了,有我送她們,路上不會出什麼錯的,你如另有他事,就別勉強了。」

  余樂天沉吟片刻,道:「在下孤身一人浪跡天涯,本無一定的去處,既是林姑娘已有女俠護送,那麼在下踏遍江湖,也要打聽出辛大俠和高少俠的生死下落,他們已脫險因是最好不過,假如萬—……在下必然邀集天下英雄,替辛大快報仇。」

  方少昆讚賞地點點頭道:「難得你一片赤誠,要是能得辛大俠下落一鱗半爪,還盼立即送信給辛夫人,別讓她空自焦急,久作懸念才好。」

  余樂天拱手道:「在下定當盡力而為,就此告辭,各位保重。」說罷,分別向林氏姊妹一揖,大踏步出林而去。

  方少昆望著他隱去的背影,良久良久,才歎道:「唉!不愧是條血性漢子,只可惜未遇良師,竟未學得出類拔萃的武功,否則武林中豈不多添一位俠士!」

  嗟歎一陣,才攜了林氏姊妹,緩步向外走去。

  剛到林邊,突見遠處一條黑影如飛而至,馳到林前,略為一頓,扭頭張皇地瞥了一眼,大袖忽地一抖,身形騰升而起,「刷」

  地輕響,便沒人林中。

  方少昆在那人略頓之際,已看出那人一身僧袍,竟是個中年和尚,但當她心念才動,那和尚早已快速絕倫地鑽人林中,林玉失聲叫道:「呀!好俊輕功,方阿姨,你知道是誰嗎?」

  方少昆搖搖頭道:「此人一身武功已臻化境,不知怎會這樣慌張?」

  林玉道:「我看他身法,怎麼有些和辛叔叔相似呢?」

  方少昆笑道:「不會的,那人是個和尚,怎會與你辛叔叔哪知話還未完,突聞遠處一聲怒喝,又見一條人影,如狂風暴雨捲到近前。

  這人一身奇高輕功,顯然更是在那前面的和尚之上,聲才人耳,人已在近處現身,林玉慌忙倒退一步,定睛看時,卻是個三尺高矮的老頭兒。

  矮老頭疾行邃止,竟然神態散閒,毫無急迫的模樣,一雙眼神卻是灼灼逼人,輪流在方少昆三人面前掃了一遍,突然沉聲問道:「你們看見和尚嗎?他逃到哪兒去了?」

  林玉吃了一驚,正要回答,方少昆卻接著道:「什麼和尚,咱們沒有看見。」

  那矮子怒目一瞪,道:「我老人家親眼看見他向這邊逃過來,此地又無岔路,難道他會飛上天去?」

  方少昆冷冷一笑道:「這個我們更不知道了,或許他真長了翅膀,會飛上天也難說。」

  那矮子精目掃了方少昆她們身後的密林一眼,揚聲笑道:「難道躲在林裡,我老人家便搜你不出來?臭婆娘你不要走,等我老人家捉住和尚還要跟你算帳。」話落人影一晃,已向密林撲了過去。

  方少昆冷笑道:「姑奶奶還有事呢!誰耐煩跟這種三寸丁矮鬼打交道……」

  矮子本已躍離丈餘,突聽這話,竟然一眨眼又掠了回來,問道:「婆娘,你在罵我老人家?」

  方少昆傲然不懼,道:「我在罵那出口傷人的蠢物,但不知是不是你!」

  矮子大怒,一探臂,「呼」地一掌便劈了過來。

  方少昆好像早有準備,矮子手肘才動,她左右手分牽了林汶林玉,柳腰疾搖,橫移五尺,恰好將那矮子的掌力避開,但勁風過處,身後一丈以外三株並生的大樹卻被矮子一掌盡都打斷,轟然倒地。

  方少昆倒料不到這矮子掌力如此雄渾,連忙推開林氏姊妹,左手一掏,從懷裡掏出一付鹿皮手套來,三兩下便戴在手上。

  那矮了笑道:「臭婆娘,你敢情想跟老夫動手?」

  方少昆探手人囊,扣了一把烏油發光的細砂,沉聲道:「矮鬼,你若敢再出手,別怪你姑奶奶要用煨毒的東西招呼你了!」

  矮子仍是笑道:「那再好不過,我老人家最喜歡挨有毒的玩意兒,婆娘,你不要客氣,只管施展出來。」說著,左臂一圈一吐,又是一掌向方少昆橫推過來。

  方少昆側頭向林汶林玉叱喝一聲:「快躺下!」腳下一旋,業已繞到六尺以外,左掌一揚,登時一片黑雨,向矮子當頭罩了下去。

  那矮子長嘯一聲,翻腕一撥,只聽「嗤嗤」一陣亂響,方少昆的黑砂被他撥落左側地面上,剎時間青煙亂冒,五六尺寬一片野草盡都枯萎倒地,矮子也不禁駭然道:「好婆娘,居然煉了血魂毒砂,今天我老人家須饒你不得。」

  他顯然已動了真怒,掌指猶如暴雨般卷攻上來,眨眼間戳出三指,拍出五掌,方少昆被迫退了一丈四五,雖然奮力撒出兩次毒砂,卻盡被矮子雄厚的掌力撥落。

  「血魂毒砂」威力驚人,那矮子搶盡上風,但卻始終無法欺近下手,方少昆身形靈巧,使他遠攻也很困難,那矮子突然大喝一聲,抽掌掠退,眼神瞪著方少昆瞬也不瞬,兩臂下垂聳動,渾身骨節不住「格格」作響。

  方少昆知他必是在運聚什麼功力,心裡暗暗焦急,因為她囊中「血魂毒砂」已所剩無幾,她深深明白,要不是毒砂之力,自己和他的功力相較,何啻小溪之比大海,萬萬不是矮子的對手。

  但是,事實既到如此地步,勢又無法轉身逃走,她兩手緊捏著兩把「血魂毒砂」,不期然從心底發出一陣顫抖。

  那矮子冷冷說道:「臭婆娘,你再不棄砂投降,老夫一出手,勢必叫你挫骨揚灰,那時後悔就退了。」

  方少昆螓首一昂,傲然道:「姓方的豈是畏死之人,你不必想拿言語就能唬住我。」

  矮子道:「倔強的婆娘,老夫就叫你見識見識!」

  「識」字才落,破空一拳遙擊而至。

  方少昆目不轉睛注視他的動作,只見他出拳之時彷彿並未用什麼力量,拳出不聞風聲,就知這種功力必難防備,心念才動,仰身倒射,急思趨避。

  那知她身形才起,突感左腿上好似被重錘猛擊,一陣椎心刺骨的奇痛,使她忍不住痛哼出聲,真氣一沉,墜落地面,一連踉蹌向後退了七八步,終於一跤跌坐地上,手上的毒砂還沒有來得及出手,嗤嗤散了一地。

  她知道自己這條左腿算是廢了,銀牙狠挫,強忍痛楚,從懷裡取出一支綠色小箭,一揚手,那小箭破空升起,直達十丈以上,突然「波」地一聲爆裂,化著一個綠色光圈,從空中緩緩降落。

  矮子笑道:「臭婆娘,你還會變戲法?但你便招了幫手,也不過在我老人家手上多送幾條性命罷了。」說著向前踏上一步,右掌虛提,又是一拳對方少昆遙擊而出。

  方少昆此時無處可避,一橫心,運起畢生功力,奮力一掌迎擊過去……。

  掌勢才出,陡聽後面一聲大喝:「千萬使不得!」暗影一晃,閃出一人,擋在方少昆前面,兩手一合一翻,拚命向矮子打出兩股拳風。

  空中響起「波波」兩聲脆響,剎時勁風迴盪,狂風滾捲,那人拿樁不住,登登登一連倒退了三步。

  方少昆凝目望去,見竟是那逃人林中的中年和尚。

  矮子面帶詫異喝道:「開山破玉!好賊禿,你是太極門雲冰若的什麼人?」

  中年和尚合掌凝神答道:「雲爺爺正是貧僧授藝恩師。」

  矮子叱道:「你是少林門下,雲冰若怎會授你武功?」

  和尚道:「貧僧未落發前,難道就不能從師習藝嗎?」

  矮子頓了頓,笑道:「原來你是叛師另投,老夫更饒你不得。」說著,又是一遙擊而至。」

  中年和尚奮力一封,當場又被震退六七步,忙低頭對方少昆道:「姑娘快帶她們逃走,貧僧全力擋一陣。

  方少昆感激地點點頭,但爬了幾次,終因左腿折斷,竟無法站立起來。

  矮子又笑道:「和尚,你能接得老夫三掌,放你們逃生,否則今夜一個也別想離開。」

  那和尚連受兩掌,內腑已覺翻騰難抑,心知萬難再接下三拳,但他眼見方少昆重傷倒地,林汶姊妹又稚齡無法自保,一股義憤,猛從心底升起,沉聲問道:「施主只要言而有信,貧僧不敬,捨命也要接下施主三拳。」

  矮子朗笑道:「姓仇的何曾失信於人過?三拳之後你如能不死,那時大可去問問雲老兒,泰山之行,老夫也懶得要你引路了。」

  和尚深深納了一口氣,勉強壓制住內腑浮動,兩腳丁字一站,毅然道:「施主盡可放手施為,但貧僧尚有一句話,須得先請施主俯允。」

  矮子笑道:「有話你快說出來。」

  那和尚略為一頓,挺胸說道:「要是貧僧接了施主三拳,不幸喪命,還請施主不要為難這三名婦孺。」

  矮子臉色微微一變,道:「你和她們認識嗎?」

  和尚搖搖頭道:「貧僧與她們素無一面之識,但施主既是前輩英雄,又何必為難婦女幼弱之輩?」

  矮子緩緩頷首,突又問道:「你不避不讓,招招硬接老夫的無形拳力?」

  和尚點頭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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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48:45

第十八章

「你自以為那開山破王拳能接得住老夫的無形神拳麼?」

  「這個……貧僧願勉力一試。」

  「你為她們而死,也不後悔麼?」

  「寧捨一命,焉能後悔。」

  矮子臉上大有讚賞之色,笑道:「那麼老夫就要動手了?」

  那和尚拿樁站好,凝神而待,挺立有如一座山嶽,面上果然毫無一絲懊喪之色。

  矮子右臂一圈一吐,左腳忽然跨進一步,虛空一拳直撞而出。

  和尚「嘿」地吐氣開聲,雙拳齊出,果然一招硬接。

  那一股有形之力與空中無形暗勁一觸之下,登時暴起震天巨響,矮子分毫未動,那和尚卻踉蹌連退了十餘步,晃了幾晃雖然全力定樁站穩,卻忍不住「哇」地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

  方少坤心裡一陣淒涼,大聲叫道:「大師父,你自顧去罷,別再護著咱們……」

  和尚嘴角血跡斑斑,但卻堅毅地屹立如故,綻出一絲苦笑,向矮子道:「還有兩招,施主放心出手吧!」

  矮子哈哈大笑道:「好!老夫索興成全了你!」話落笑容突然斂,肩不見晃,人如鬼魅般陡地欺近三步,雙拳連揚,擊出兩招。

  拳出並無一絲風聲,待那和尚拚力握拳硬接時,突然覺得自己的力道全落了空,身後轟然兩聲,兩株二人圍抱的大樹,齊腰折斷,倒塌下來。

  塵砂飛揚之後,和尚再看那樹身折斷之處,猶如斧劈鋸拉般整齊,待他駭然回頭,已不見了矮子人影。

  他心裡不禁一陣神傷,一陣羞慚,明知那矮子若非有意成全,今夜便有十條命,也難擋這威猛無濤,無形無風的內家至高掌力。

  精神一洩,他忍不住又一連吐了兩口鮮血,但他卻沒有低頭呻吟一聲,昂首闊步,向前走去。

  林玉驚魂南定,急忙攔住叫道:「和尚伯伯,你歇一會再走不行嗎?」

  和尚微笑輕拍她的頭頂,低低說道:「伯伯還有要緊急迫的事,必須馬上趕去,你們……」說到這裡,忽然「哇」地又嘔出一口淤血,但他竟一口將血嚥回肚裡,握握手,步履瞞珊地向前走去。

  林玉一把拉住他的僧衣,叫道:「和尚伯伯你不能走,看你傷得這樣子,走不到一里路,必會傷勢發作的。」

  中年和尚仰天長歎一聲,幽幽說道:「唉!伯伯也知道內傷甚重,如不及時調息,勢難到達東海,但這件事又如此促迫,我豈能為了一己之私,誤了他老人家的大事呢!」說著神情邃又振奮,提了一口氣,邁步向前奔去。

  但他才奔了不趨數丈,突然兩腿一軟,「噗」地栽倒地上。

  林玉驚呼一聲衝上前去扶那和尚,但見他僧衣上腥紅一片,己滿是鮮血。

  這時候,方少坤已尋了兩根樹枝作杖,一拐一拐地過來,低頭凝視,她雖然從未見過這和尚,但心靈深處,卻深深為他而震憾,和尚與自己無一面之識,方才竟甘願為自己與林氏姊妹捨命赴死,這種英風義節,怎會發自一個出家人心中?

  那中年和尚並沒昏迷,只是眼中無神,顯得異常疲憊,望著方少坤淡淡一笑道:「女施主,你腿傷不要緊嗎?」

  方少坤感激的含笑頷首,道:「我只是一點骨傷,想來不會太嚴重的,大師父為了我們身負重傷,真使咱們過意不去。」

  和尚笑道:「路見不平,尚且拔刀,何況女施主代貧僧隱匿行蹤,以致開罪那魔頭,女施主身上之傷,才正是因貧僧而起呢!」

  但他忽然想到這樣說法十分不妥,忙轉開話題,輕歎一聲道:「可惜貧僧正有要事,一時間只怕無法……」

  方少坤忙道:「大師父有甚麼急事?假如用得著我們之處,咱們極願為大師父代勞。」

  那和尚搖搖頭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一刻也耽誤不得,女施主身上也帶重傷,焉能代貧僧一往?」

  林玉突然插口道:「和尚伯伯,你看我能替你去一趟嗎?」

  那和尚慈祥的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正要說話,林玉怕他看不起自己,忙又道:「和尚伯伯,別看我年紀小,這次我和姐姐從沙龍坪出來,還是我一人……」

  和尚突地神情一震,脫口道:「什麼?你從沙龍坪來?」

  林玉點頭:「正是,自從梅公公死了以後……」

  那和尚猛的一跳,臉上一片蒼白,失聲叫道:「什麼?梅叔叔……他……他死了……」

  林玉詫道:「『是啊!他老人家被人害死了……和尚伯伯,你認識海公公嗎?」

  和尚淒聲一歎,雙目熱淚滾滾而落,吃力的探手握住林玉的小手,唏噓說道:「才聞捷弟遭危,梅叔叔又喪在奸徒之手,群魔紛現,武林大劫又將來臨了……」

  林玉陡然記起一個人來,失聲叫道:「呀!你是少林寺的吳凌風吳伯伯?」

  和尚含淚而笑,頷首道:「這麼說來,你們必是林家姐妹,但不知這位女施主尊姓?

  方少坤道:「我姓方……」

  「方少坤?」那和尚失聲呼出方少坤的名字,眼中閃出一抹異樣的光彩,但隨即廢然輕歎一聲,惶然垂頭不語。

  原來他雖然未見過方少坤的面,但曾從辛捷口中,早聞方少坤的姓名,記得有一次辛捷身負重傷,昏迷之中便曾頻頻呼叫方少坤的名字,那時辛捷為情所困,豈不就是為了眼前這位秀麗脫俗的少婦。

  然而,辛捷如今身為人父,妻美子聰、這少婦的遭遇,卻不知又是如何呢?

  吳凌風想到這裡,更覺世事皆幻,不由自主又憶起自己的心上人蘭姑,槍然中又偷彈了幾滴清淚。

  方少坤道:「吳師父怎知我的賤名呢?」

  吳凌風蔚然道:「這還是多年前聽辛捷弟提起,方施主一向可還好麼?」

  方少坤一聞辛捷之名,芳心也砰然而動,但她極力鎮靜,淺笑答道:「托佛祖的保佑,尚能平安。」

  吳凌風道:「能這樣便最好了,安居便是福,願菩薩多多保佑。」

  林玉問道:「吳伯伯,現在你總可以把那緊急事情告訴我們了吧?」

  吳凌風喘息片刻,點頭道:「貧僧聞得傳言辛捷弟被南荒三奇所傷,連夜從嵩山趕來,不想途中竟遇上那南荒第一奇人——矮史仇虎。」他忙又補充一句:「就是方纔那矮子。」

  方少坤和林汶林玉都點點頭,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吳凌風卻吃力的伸手人懷,掏出一件東西,微顫的遞到林玉手中。林玉接過一看,卻是一面銀製的精巧虎頭回牌,上面綴著一根拇指粗細的黃金鏈條,不禁奇道:「吳伯伯,這是什麼東西啊?」

  吳凌風揮揮手道:「你趕快收藏起來,千萬不能被那仇虎看見,這虎頭銀牌乃是那姓仇的獨門標記。他現在還不知銀牌遺失,否則方才決不會輕輕放過我們的。」林玉連忙把銀牌塞進懷裡。吳凌風繼續又道:「我離了嵩山,途中偶落客店,發覺隔房有人喃喃而語,好奇的一聽,原來是那仇虎正把玩著這面銀牌,口裡緬懷當年許多英雄往事,並且提到少林寺三位祖師的法號,我一驚之下,趁他出房便潛過他房中,從桌上盜了這面銀牌,正要退出來,不想竟被他適巧撞上……」

  林玉失驚問道:「他看見了你沒有?」

  吳凌風道:「他當時並未發現銀牌失竊,只見我身著僧衣,竟一把扣住我的腕間穴道,迫我說出昔年少林三老的生死下落……唉!他武功真是高不可測,憑我多年潛修,居然未能避開他那石火雷光般的手指……」

  方少坤等聽得毛骨悚然,誰也沒有開口,吳凌風似乎餘悸猶在,也怔怔未再說下去,良久,林玉才低聲問道:「吳伯伯,你告訴了他嗎?」

  吳凌風陡的一震,道:「這件事何等重大,我怎能輕易告訴他,那時迫於無奈,便由與委蛇,不得已只好說了一個謊……我生平未曾說過一句謊話,這次迫於情勢,只好違心……」

  方少坤插口道:「對付那種人,原不必再講信義的。」

  吳凌風並未答她,仍然繼續說道:「我騙他說少林三老全都隱在泰山絕頂,正苦修絕世武功,他一聽果然信以為真,立迫我引他同往泰山,好容易才被我藉機脫身逃出,不想卻在此地連累了你們。」

  方少坤道:「只恨我們力薄,未能有助於大師父。」

  林玉又道:「那麼吳伯伯說的緊急大事又是什麼?」

  吳凌風凝重的說道:「我騙他前往泰山,不過只能奏效於暫時,待他發覺受騙,必趕回少林滋事,同時大戢島主平凡上人便是昔年少林三老之一,這件事江湖已有人知,要是被他查出,上人無備,豈不要吃大虧?」

  林玉道:「我聽辛叔叔說過,大戢島主武功大得很呢,他不去便好,去了一定討不了便宜。」

  吳凌風正色說道:「林姑娘千萬不可作如是想法,那魔頭功力詭異難測,只在平凡上人之上,聞昔年他曾獨闖少林寺,單人力敗少林三憎,天下已無敵手!」

  林玉這才驚道:「真的麼?那咱們該怎麼辦呢?」

  吳凌風道:「我本有心即趕往大戢島送信,使大戢島主能早作準備,但現在……」

  林玉道:「吳伯伯你不用急,我替你把這銀牌送去,決誤不了事。」

  吳凌風懷疑的問:「你……你能夠嗎?」

  林玉一挺胸脯,笑道:「怎麼不能?吳伯伯你放心調養吧,我立刻就動身。」她回頭對林汶說道:「姐姐,我不能和你一起回沙龍坪了,你跟方阿姨同去,在家等我,好嗎?」

  林汶居然毫不阻止,僅淡淡點頭道:「好!你快去快回,途中不要耽誤。」

  吳凌風不禁大奇,方要叮囑她幾句話,林玉已轉身如飛一般馳去,一會兒便轉過林邊,望不見了。

  方少坤輕歎道:「這孩子小小年紀,膽識遠逾成人,將來前途真不可限量。」

  林汶癡癡望著妹妹的去向,卻偷偷背轉身去,假作理弄鬢髮,抹去兩粒晶瑩的淚珠。

  柔風拂面,海濤粼粼,旭日從東方升起,海面上金蛇飛舞,映成一條條一串串扭動的光波。

  一艘海船,正迎著東方旭輝,張帆疾馳。

  船上空蕩蕩的,除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船家,艙面上只立著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勁裝疾服,背負長劍,煞有介事的叉腰而立。

  她——便是孤身趕往大戢島送訊的林玉。

  林玉雖是初次出門,又單獨前往大戢島,仗著性慧嘴甜,路上居然並未耽誤。那一天趕到海邊,僱船出海,眼見海闊天空,一望無涯,心裡不覺舒暢了許多,連對辛捷和高戰的思切之情,也暫時壓抑下來,站在船頭,眺望這海上日出的瑰麗美景。

  那船家一手把舵,一手撐著帆索,不住好奇的打量著這位怪異的小客人,好半天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姑娘!」

  林玉一動,回頭笑道:「老伯伯,有什麼事嗎?」

  那船家吞吐半晌,囁嚅問道:「小的想問一句,姑娘要到大戢島去,可有什麼大事呢?」

  林玉答道:「自然有事,要不然匆匆趕到海島上去作什?」

  船家道:「小的倒並不是問姑娘有什麼事?只是想問問那大戢島上,最近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呢?前幾天,也是有兩個人,雇在下的船到大戢島去了。」

  林玉暗吃一驚,忙問:「真的?那兩人是什麼形狀?」

  「那兩人長得才難看哩!身材都一般高大,一個臉上枯槁,像是披了一層樹皮,一個滿臉蠟黃,就像是大病快死了似的,兩人手面很闊綽,只是脾氣卻古怪得很,他們也是趕到大戢島去的。」

  林玉聽了這話,駭然忖道:我的天,難道會是他們兩個龐頭?

  沙龍坪的慘境,頓時又浮現在她腦際,林玉狠狠一挫牙,問道:「他們去了多久啦?」

  船家道:「前天晨間出海,已有三天了,但他們在大戢島上停留不到一個時辰,便命小的又送他們往小戢島……」

  林玉驚道:「什麼?你說他們在大戢島上只停留了一個時辰?

  你有沒有看見他們和一個老和尚見面,或者?……」

  「他們大約也是去找一個人,後來沒有找到,才氣呼呼離開。」

  「啊!這麼說平凡上人不在島上了?」

  船家叫道:「對!對!他們也是要找什麼平凡上人。」

  林玉此似覺往海下墜沉,對那船家的話,恍如未聞,也沒有再開口。

  她在想:難道他們真是枯木黃木兩個老怪?他們來找平凡上人何事?平凡上人不在島上,他會去什麼地方呢?我要是找不到上人,那時應該怎麼辦才好?

  許許多多問題都匯聚在她腦海中,憑她一個年紀十二歲的小姑娘,要想爾從那些紛亂之中下個適當的果斷,的確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她默然無語地立在船頭,眉間緊鎖,沉吟難決,那瑰麗燦爛的初升旭日,那浩翰無際的偉大海洋,對她已經失去了美麗和誘惑。

  舟行一日,午後才到了大戢島,林玉從懷裡掏出一錠大銀,遞給船家道:「老伯伯,煩你在這等我兩個時辰,或許我還得乘你的船回去呢。」

  船家答道:「姑娘只管放心,今天反正是晚了,便明日回去也不要緊。」

  林玉摸了摸肩上的長劍,又下意識地按按懷中那「虎頭銀牌」,然後放開大步,直奔島中。

  果然大戢島上空無一人,除了遍地野果和那樹間的小屋之外,林玉足足找了將近一個時辰,並未見到平凡上人的蹤影。

  她自然不知道平凡上人為了辛捷求取蘭九果,早已遠走天竺,她只是覺得自己所負付託是那麼重要和緊急,見不到平凡上人,頓時令她訪惶起來。

  大戢島上風光秀麗,但林玉已無心細賞,她苦思半晌,突然下了最大的決心,快步奔回船上,向船家揮揮手,道:「快!快到小戢島去!」

  這時,夜幕已張,海上勁風逐漸加強,潮水急劇的上漲著,那船家瞥了神色凝重的林玉一眼,一聲不響,收錨揚起了風帆。

  風急浪高,小船比來時搖晃得多,一蓬蓬鹹鹹的海水,被風刮起撲向船中,林玉身上衣衫不久便濕透了,但她仍然挺立在船頭,面對那即將來臨的黑夜,沒有一絲退縮之意。

  小船在風浪中起伏,但風大船也行得迅速,天色已暗盡了,船家忽然指著左前方一大堆廣大的陰影向林玉道:「姑娘,那就是小戢島了,天黑不便近岸,是不是先找一處地方避風等到天亮呢?」

  林玉凝目望去,果然那陰影竟是一座光禿禿的孤島,就像一隻海獸捲伏在波濤中,她毫未猶豫,沉聲道:「你盡量將船移近海灘,我立刻要下船。」

  船家無可奈何的移船近岸,林玉凝目看得清楚,前面二三丈已是一片泛白沙灘,當下深深提了一口氣,雙足一蹲面船,嬌小的身軀,已騰升拔起,宛若一隻掠波海燕,曼妙地飄落在沙灘上。

  她腳一落在這海外三仙之一的土地上,心裡突然有說不出的惶恐和畏怯,因為她早知這些蓋代奇人必然都孤僻怪誕,他們所居之處,輕易不會容許閒人亂撞,何況那枯木黃木早來島上,要是這島上正發生甚麼大事,自己插足其中,更難獲人諒解。

  夜是那麼陰鬱,沙灘上除了潮水澎湃之聲,既無人聲,更不見一草一木,小戢島宛如一條巨魚的背脊,陰冷而死寂的浮在海面上。

  林玉緩緩移動腳步,足尖踏過沙礫,發出沙沙聲響,那一聲聲脆而細微的聲響,都像重錘似撞擊在她幼小的心靈上。

  島上寧靜得有些出奇,她一面緩緩移步,一面不停地左顧右盼,一面暗忖道:「枯木黃木難道已經離開了嗎?如果他們還在島上,豈會如此寂靜……」

  那知心念未已,突聽一聲刺耳大笑,破空傳來。

  林玉駭然一驚,心悸地暗道:不好,這聲音多麼像那天在沙龍坪聽到的笑聲!這必是那兩個魔頭所發。

  她未逞多想,腳下突然加力,向那笑聲發出的方向奔去。

  約行了數丈,迎面一根高插人云的石筍擋在面前,而且這種石柱般的小峰尚不止一處,正星羅棋布,何止數十根。

  林玉曾聽辛捷提到過小戢島上的「歸元古陣」,心知這兒已是陣勢邊緣,要是隨意亂撞,必然再難出來,當下連忙止步。

  恰在這時候,忽聽笑聲又破空而至,緊接著一個蒼勁的聲音。說道:「老尼婆,你這種小小障眼法兒,怎能瞞得了咱們兄弟,那天有機會,讓你見識見識咱們那松樹林子,你就知道天地之大,能人眾多。」』另一個冷冷的聲音答道:「大話且慢些說,二位若能出得貧尼這陣,那時你我再分高下,貧尼這就前往陣外候駕。」

  話聲才落,一條黑影已從陣中飛縱而出,眨眼便到了海灘邊。林玉凝目望去,見是個身著破舊僧衣的老尼姑,知道必是小戢島主慧大師,連忙躬身施禮道:「晚輩林玉,拜謁小戢島主老前輩。」

  慧大師凝目向林玉打量半晌,冷冷問道:「你小小年紀單獨一人,鬼鬼祟祟崇來到我這小戢島,準備幹什麼?」

  林玉忙道:「晚輩因有要事往謁大戢島平凡上人,適上人不在,所以…,,慧大師冷目一睜,喝道:「老和尚在與不在,你胡亂撞在此地做什?現在老尼尚有正事,姑赦你擅人本島之罪,限你即刻離島,否則,別怪老尼要懲治你了。」

  慧大師這般狂傲專橫,倒是大出林玉意料之外,她原本還有一些畏怯之意,聽了這些話,反而一怒之下怯意全消,也大聲答道:「晚輩受人付託特來送訊,因聞得枯木黃木已經趕到小戢島來,所以順道也欲把警訊向老前輩一陳,既是不蒙見諒,晚輩自當告辭。」

  她氣呼呼說完,掉頭向海邊便走,心裡卻暗道:「你不要神氣,人家矮叟仇虎要是找不到平凡上人,難保就不來找你!」

  慧大師似乎一怔,身形微晃,已攔在林玉面前,沉聲問道:「小娃兒,你比我老人家還要倔強,你究竟有什麼事要找大戢島主,說出來我聽聽。」

  林玉心念轉動,正要開口,陡聞一聲長笑,兩條人影已穿過石筍布成的陣勢,飛躍撲來。

  慧大師臉上驀地變色,探手扣住林玉的手臂,大袖一抖,身形疾升而起,輕輕落在一個石筍上,將林玉安頓在石上坐穩,低聲道:「坐著不許亂動,待我退了這兩個強敵,再與你細談。」話聲才畢,人已翻落地面。

  枯木黃木並肩立在陣邊,陰陰笑道:「老尼婆,你服了吧?

  這區區歸元陣法,怎能困得我兄弟,現在再無別的話說,我兄弟便與你見個高下。」

  慧大師臉色數變,雖然沒有開口,卻顯得內心激動已極,目光在枯木黃木身上掃視了兩遍,微微頷首說道:「不錯,你們能出得老尼的歸元古陣,足見不是等閒之輩,老尼正要領教二位的絕世武功。」

  枯木老人笑道:「好說,好說,兄弟們不揣冒昧前來,也正是要見識所謂海外三仙,究竟有什麼驚世駭俗的絕藝……」

  他尚未說完,黃木老人接口道:「只可惜大戢島主適巧外出,否則,倒正好以咱們兄弟兩人,邀戰海外三仙,那才叫人如願以償呢!」

  慧大師冷曬:「二位好大的口氣,老尼在三仙中是最無能的一個,還不知二位能不能討了好去哩。」

  黃木老人笑道:「那就由咱們兄弟中功力最弱的在下,向老尼婆領教幾招如何?」

  慧大師冷哼一聲,傲然道:「也好!那麼就請閣下出手。」

  黃木老人道:「你我僅是武林先進,彼此全有身份,若學那庸俗之徒過招拚鬥,豈不貽笑天下。」

  慧大師不耐地道:「依你便怎地產黃木老人道:「這法兒不難,咱們各以功力護身,可不許動手拆招卸勢,你打我三掌,我再打你三掌,誰要腳下移動了半分,便算他輸了。」他說了這話,忙向枯本老人揚眉一笑,蠟黃的臉上,泛起一抹得意之色,好像自認這方法想得極是絕妙一般。

  枯木老人點頭笑道:「這樣自是最好,功力厚薄,一試便知。」

  慧大師叱道:「究竟你們那一位出面?抑或聯手合上,怎的這般多話!」

  枯木老人臉上微感一熱,但卻只是冷笑兩聲,並未還嘴。

  慧大師心中暗忖:這二人膚色大異常人,必然煉就甚麼左道邪功,否則焉敢與我拼掌?我須不能著了他的道兒才好,於是冷然問道:「那麼咱們誰先守?誰先攻?如何決定呢?」

  黃木老人胸有成竹的放聲笑道:「常言道,強賓不壓主,我等來者是客,自然是先請島主動手。」

  慧大師駭然一驚,凝目向黃木老人看了好一陣,忖道:好狂的東西,你邪功再高,真能硬接我老尼姑三掌的,天下只怕還沒有這人出世呢!

  她私下正在思忖,黃木老人已將樁站好,笑著道:「老尼婆,就請動手吧!」

  慧大師提聚真力貫注右臂,緩緩說道:「你當真硬受三掌,手上不能卸勢,腳下不能移動?」

  黃木老人答道:「那是自然。」

  慧大師心中怒起,左腳一劃,向前欺身進了一大步,右掌揚處,頓時風聲疾嘶,竟用了十成真力,拍出了一掌。

  但她何嘗知道枯木黃木這種怪誕的「枯木神功」最是護身絕藝,黃木老人才練到第二層,一般內家功力已無法傷得了他,枯木老人已練成第三層神功,天下已再無一種掌力能傷得他分毫,他們若非有所自持,怎敢狂言挑戰海外三仙,並且自願一動不動地硬接三掌呢!

  掌風過處,果然那黃木老人動也未動,慧大師全力的一掌,竟如擊在腐木敗絮上,一絲也著不上力。

  黃木老人笑道:「老尼婆儘管放手施為,這點掌力,在下還禁受得起!」

  慧大師「噗噗」狂跳,這時她知道已經上了這兩個怪物的大當,要是三掌不能將他打動,自己再接他三掌,只怕大是不妙。

  惶然之下心中一陣急,低叱一聲,騰身上步,右掌一圈一收,運足了十二成真力,「呼」地一聲,又是一掌拍了出去。

  這一掌乃是她畢生功力所聚,慢說是個人,便是一座小山,受這一掌,也難免崩塌一半,掌起處風聲怒號,地上沙粒飛捲半天,威勢端的猛烈異常。

  黃木老人果然並不閃避,只是真氣一沉,兩腳深深陷人沙中半尺以上,慧大師一掌擊中他的胸口,只將他打得晃了幾晃,居然分毫未傷。

  黃木老人得意地放聲笑道:「堂堂海外三仙,原來也不過如此。」

  慧大師一連兩掌無功,一股無名怒火已猛升起來,冷哼一聲,不進反退掠身飛返一丈,兩袖一撲,身體借那一卷之力騰空拔起三丈有餘,及待將升到力盡之際,雙袖交拂一張,身形竟然在空中一停,緊接著一個盤旋,閃電般急撲而下……

  這一次她已使出了平生絕技「蒼鷲七式」,雙袖滿蓄內力,準備和黃木老人一分高下。

  昔年辛捷初到小戢島,慧大師也是使這一招「蒼鷲七式」,連平凡上人也不禁駭然呼聲,只此一點,便足見慧大師這招「蒼鷲七式」威力之大了。

  但那黃木老人卻似勝券在握,真氣一沉,兩腳又陷進沙中四五寸,挺胸昂首,準備硬受這一招。

  轉眼間兩個便將高下立判,林玉在石筍上忽然大聲叫道:「老前輩且慢下手!」

  林玉坐在石筍尖端,目睹慧大師和黃木老怪賭掌,已經連施二掌,竟傷那黃木老人不得,心裡替她一陣急,不禁突生異想,忙大聲叫道:「老前輩且慢下手。」

  慧大師此時已施出平生絕技「蒼鷲七式」,正要凌空下擊,和黃木高下立判,陡聽這一聲呼叫,心中一動,腰間一弓一折,竟然懸空一個觔斗,不但收斂住下撲之勢,而且仰身翻轉,退落原地。

  這一式美妙靈捷,若非是慧大師,旁人也難以應變如此迅捷沉穩,連枯木老人也忍不住輕讚一聲:「好身法!」

  慧大師騰身掠上石筍,沉著臉問道:「女娃兒有什麼事?還不快講!」

  林玉卻向她連連搖手,將嘴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想到一個方法,包管一下子就能把那黃木老怪打動。」

  慧大師頓時不悅道:「我說有什重大的事?原來只是這麼一句廢話,何須你小孩子多嘴,難道他還真能接得住老尼的『蒼鷲七式』不成!」說著,便想飛落石筍。

  林五連忙伸手拖住她衣角,急聲道:「老前輩,你聽我說。

  那怪物仗著邪門功夫,你要是不用巧力,怎能傷得了他……」

  慧大師一摔大袖,沉聲叱道:「你還配教訓我老人家!」身形凌空而起,重又飄落地面。其實慧大師口裡雖傲然不聽林玉的,心中卻被她那短短幾句言語說得砰然而動,一面緩緩步向黃木老人,一面心裡私自暗忖,這女娃兒的話果然有幾分道理,我苦修近一甲子,自問掌力不輸何人,方纔那黃木竟然硬挨了兩掌,怎會絲毫也傷他不得呢?

  「唔!」她若有所得地輕點著頭,臉上掠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忍不住回過頭去,讚許地向林玉頷首兩下。

  黃木老人笑道:「老尼婆如有後事尚需交待,在下極願多候片刻,反正再有一掌,你要傷不得在下,在下便不跟你客氣了!」

  慧大師冷冷一笑道:「匹夫休要賣狂,你能受我三掌,老尼照樣也受你三掌,仔細了!」

  那「了」字方才出口,左臂虛虛一揚,作勢欲要出手……

  黃木老人連話也顧不得回答,慌忙運起「枯木功」,準備硬受這最後的一掌。

  但他卻.未料到,慧大突然左掌向後一縮,頓時一股強勁無比的吸引之力將他身子反向前一帶,他駭然一驚,剛要定樁抗拒,說時遲,那時快,眼前人影一花,慧大師早踏著她那妙絕天下的「詰摩神步」搶到黃木身側,手起掌落,拍在他左肩肩頭。

  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當時不過霎眼之間,而且這一掌之力,遠在先前所施兩掌之聲威之下,但黃木老人一著失措,定樁未穩,竟被那輕易的一掌之力打得斜衝三四步,一個「餓狗吃屎」,弄了滿臉砂粒。

  林玉在石筍上鼓掌笑道:「好一個王八吃西瓜,連滾帶爬!

  這一來不該再叫黃木老人,該改作土頭老人才好!」

  枯木老人冷哼一聲,身不見晃,突然欺近丈許,冷冷說道:

  「堂堂小戢島主,原來只是個偷機取巧之徒。」

  慧大師傲然道:「你若不眼,貧尼也照樣奉陪三掌!」

  枯木老人憤然跨前一步,但他側頭看看黃木,突又改變主意,將手一拱,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今日我們弟兄自認失敗,三月之內,必然再來拜領教益。」說完和黃木老人轉身向海邊馳去。

  慧大師沒有再開口,只是怔怔凝視著枯木黃木逝去的身影,心中卻感到份外沉重,她雖然狂傲不群,一向自視極高,但今夜枯木和黃木輕易撞出「歸元古陣」,黃木並且硬接二掌,腳下竟分毫不動,這等怪誕絕世的武功,已使她心靈深處重重被震撼著,她比誰都明白,若非林玉提醒自己一個「巧」字,這次賭賽,勢必敗在那滿臉臘黃的怪人手中。

  方在沉思,林玉突然一聲驚呼!

  「呀!不好了……」同時人影一閃,從石筍上飛墜下來。

  慧大師在袖一揮,閃身攔住問道:「女娃兒,什麼事?」

  林玉用手指著海邊,著急地道:「他們把我的船坐走了。」

  慧大師展顏一笑,道:「讓他們乘去吧!這有甚麼大不了呢?」

  林玉道:「可是我沒有船,怎能離開這兒啊。」

  慧大師道:「你先不用急,把你來此的原故詳細告訴我老人家。」

  林玉望望那帆船業已遠去,追亦不及,只得歎口氣,便將辛捷受傷,梅山民去世……這些經過大略述說一遍,慧大師聽得纍纍動容,但總極力鎮靜,一直靜聽沒有開口,及至林玉說到途遇吳凌風,囑托傳訊大戢島,矮叟仇虎重蒞中原這段經過,慧大師卻頓時神情大變,驀地插口說道:「你把那牌子快給我看看!」

  林玉從懷裡取出「虎頭銀牌」,雙手遞給慧大師,老尼姑伸手來接,雙手竟已微微發抖,顯得心中極端激動。

  她反覆地將那「虎頭銀牌」看了幾遍,仰首望天,口裡喃喃說道:「啊!當真是他來了,當真是他來了!」

  林玉不禁詫道:「老前輩,你認識那姓仇的矮子麼?」

  慧大師茫然點了點頭,低沉地道:「豈止認識,說起來,他與我還有一段淵源……」

  林玉驚道:「真的?老前輩可不可以告訴我聽聽?」

  慧大師微微頷首,拉著林玉就在沙灘上席地坐下,悵然許久,然後幽幽說道:「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也才不過二十歲吧!有一年為了一事遠走南荒,聽說南荒有一個絕世異人,一身武功,已達化境,自號天下第一高手,我一時年少氣盛,便尋那異人比試,誰知不出百招,果然敗在那人手下……」

  林王忍不住插口問道:「那位異人就是矮叟仇虎嗎?」

  慧大師不答,仍繼續說道:「我技不如人,敗得口服心服,於是轉念便求他傳授我曠世絕學,因為我聽說那人年近百歲,尚無一傳人……」

  林玉又問道:「他肯了沒有?」

  他不但不肯,反把我重重奚落了一番,說他的武功,必須要傳給他師父的轉世化身,此外誰也別想投拜在他門下……」慧大師忽然一頓,斜瞥了林玉一眼,似乎對自己親口向別人述說當年被奚落的往事,難免有些尬尷之意。

  林玉卻對慧大師如此坦然告訴當年恨事,一些也不覺得奇怪,詫異地又問:「什麼叫做轉世化身呀?難道他師父不會死?」

  慧大師淡淡一笑道:「所謂轉世化身,乃是說他師父死後重行投胎轉世,再世為人,他便又將從師父那兒學來的武功再還給師父,如此等自己死後轉世,他的師父又將武功還授給他,這般互相傳授,他們那獨門武功,永遠也不會流傳到外人手中。」

  林玉一驚,道:「這真是怪事,他師父就算轉世投胎,他又怎知道在什麼地方呢?」

  慧大師笑道:「他們自有他們的尋覓之法,據說做師父的在臨死之際,用手指著那一個方向,便是說他死後要向那兒投胎轉世,做徒弟的按方向去尋,只要是他師父逝世那一年出世,面貌又酷似他師父的,便確定是他師父轉世化身,一定千方百計帶回南荒,將自己獨門絕藝傾囊相授,當作自己的傳人!」

  林玉也笑道:「這簡直是胡鬧嘛,單憑臆測,如果找錯了,那該多糟啊!」

  慧大師道:「天下怪事正多,他們一派自定律例,是以從不將武功傳授外人,同時代代相傳,只有一個人,而且師父與徒弟面貌一定十分相似,師父就是徒弟,徒弟又變成師父,糾纏不清,若非只傳一個人,那就更要弄不清楚了,所以他們也有個奇怪的門派名稱,叫做『師徒門』。」

  林玉聽得大感有趣,忙又問道:「那麼他們這一塊虎頭牌又是作什麼用的呢?」

  慧大師道:「這銀牌便是他們『師徒門』的獨門標幟,師父死時傳給徒弟,徒弟死後又傳給師父,從來不准許落人旁人手中。」

  林玉頓時一驚,道:「可是,現在這牌子已落到我手裡,這可怎麼辦呢?」

  慧大師臉色一沉,道:「所以我要把這些奇事告訴你,這面銀牌必須趁早設法還給那仇虎,否則被他查覺,持牌之人,難免不慘遭橫禍。」

  林玉聽慧大師也說得如此嚴重,心裡不覺害怕起來,吶吶半晌,才道:「老前輩,這麼說來,那仇虎的武功,真是天下無人能敵,我只有死路一條了?」

  慧大師沉吟不語,許久才道:「這話也難說,但據我看來,當今之世,尚無人能勝得矮叟仇虎,譬如天下至今均認為人身穴道共三百六十五穴,死穴僅二十四穴,但師徒門卻能辨認人身三百六十六穴,而且能煉閉二十五處死穴,這等玄妙之學,怎是中原武林所能及的。」

  林玉更加毛骨驚然,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

  慧大師輕歎一聲,拍拍林玉肩頭說:「你也不必害怕,這件事乃中原數百年難逢的大事,你一個小孩子如何能擔當得了,你只管安心住在我這島上,待我親往大戢島和無極島走一遭,務要和他們共議一可行之法來。」

  林玉喜道:「老前輩,你准我住在這島上了麼?」

  慧大師笑道:「徒弟自然應該住在師父身邊,你說對不對?」

  林玉雀躍而起,張大眼,半晌才驚喜交集的叫道:「師父!」

  倒身拜了下去。

  慧大師從來孤獨不群,亦未起過收徒的心願,今日情不自禁,收了林玉作為傳人,自己也是覺得感慨不已,林玉則乍驚喜訊,出乎意外的投靠在海外三仙之一門下,那芳心中的欣喜之情,竟遠遠將矮叟仇虎的陰影撇在腦後去了。

  師徒二人各懷心念,直在沙灘上盤桓到紅日東昇,燦爛的日光湧出海面,慧大師方才攜了林玉的手,展開身法,馳向內島居住之處,那地方除了慧大師自己,林玉可說是第一個踏進內島的人。

  當然,她如今已是慧大師的傳人,也就不覺得特別了。

  時日飛逝,一年已盡。

  漫天雪花在空中飛舞,落梅遍地,映著皚皚白雪,沙龍坪上的小屋中,一如往年生著熊熊爐火,但火邊圍坐著三個淒涼的人影,卻再也找不出年節歡欣的氣氛。

  高戰仗著師門「先天氣功」精博雄渾,傷勢雖然已略見起色,獨個兒也能扶拐漫步,喝點酒,陪著辛捷夫婦在小廳裡坐坐,但他目睹辛捷夫婦臉上的蹙容,自己也感到無比的空虛和沉重。

  一樣是過年,有酒也有火,然而,這裡卻好像失去了什麼,爐火雖旺,室中竟似沒有一絲暖意。

  張菁不住地向爐火中加著柴塊,好像嫌那火燒得還不夠大,不能驅去心底的寒冷,辛捷悵然而坐,兩眼睛也不瞬地注視著爐中火苗,一杯一杯酒,毫不停留地向口裡直灌,彷彿他心底也有一塊難以溶解的冰塊,要藉那酒精的熱力,將它澆化溶去。

  高戰忍不住輕聲叫了一聲:「辛叔叔……。」

  「唔!」辛捷茫然地抬起頭來,問:「戰兒,有什麼事嗎?」

  高戰遲疑一會,說道:「辛叔叔,我的傷勢已經不要緊了,我看……我看明兒您還是去尋平弟和林家姊妹要緊。」

  辛捷臉上綻出一抹苦笑,搖頭道:「你千萬別小看了這傷,運功之際分神禦敵,傷在脈胳,如要在旁的人身上,也許一命不保,至少也得廢去武功,你雖然得天獨厚,又仗著師門先天氣功護住內臟,但也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自會靜靜在這兒療養傷勢,辛叔叔你們放心去尋平弟,他已經半個月沒有回來,汶姐和玉妹也沒有消息……」

  辛捷揮揮手不讓他說下去,道:「你不必替他們擔心,他們自己總會照顧自己,再等十天半月,想來不會要緊的。」

  正說著,張菁突然「噹」地拋了火鉗,凝神傾聽道:「噓!

  你們聽,好像有馬蹄聲……」

  辛捷側耳一聽,臉上微微變色,從椅上站了起來,道:「你們坐著,我出去看看!」

  但張菁早從坐椅上一躍而起,奔到窗邊眺望,驚呼道:「呀!

  是一輛馬車。」

  辛捷迅速地拉開屋門,一蓬雪花猛可裡衝進屋來,但他略未稍顧,身子微晃,搶出屋門。

  那馬車疾馳到梅林邊停住,車上跳下一高一矮兩個人,矮的一個早揚手大叫道:「辛叔叔,辛叔叔……」飛奔過來。「呀!是汶兒!」

  張菁快步衝出屋來,張臂一把摟住林汶,眼中熱淚簌簌而下,低問道:「乖孩子,乖孩子,你妹妹呢?」

  林汶已經泣不成聲,緊緊抱著張菁,宛如摟抱著自己親娘,她眼睛一瞥屋邊梅山民的墳墓已經改建,心裡一酸,越加忍不住淚水滂淪,泣道:「辛嬸嬸,梅……梅公公他……他死了……」

  張菁點點頭,淒然道:「我們知道了,好孩子,快進屋裡再慢慢說吧!」她一抬頭,見一個清麗脫俗的中年婦人含笑站在面前,頓時一怔。

  辛捷忙道:「難得方姑娘也能同來,快請到屋裡坐!」

  進了屋門,林汶一眼看見高戰,神色一陣激動,但她卻不似往常那麼羞怯,反婷婷走上前去,低聲道:「高大哥,你也回來啦!」

  高戰忙拄拐立起,含笑答道:「謝天謝地,你總算平安回來,玉妹呢?」

  這時,辛捷也將方少坤介紹給張菁,大家重去圍爐坐下,林汶才將梅山民去世以後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高戰第一個驚問道:「汶姊,你說那害死梅公公的,便是上次擄你到松樹林去的兩個怪老人?」

  林汶切齒道:「正是他們,只不過這一刻他們已經一個變成枯木,一個變成黃木了。」

  高戰失驚道:「啊!他們已經煉到第二層了,說起來這真是我做出來的恨事!」

  辛捷道:「這也不能怪你,你縱然不代他們取書,他們終有一天總會得到那本秘笈,只是,勾漏二怪除了秉性剛強之外,一生尚無大惡,想不到竟是他們害死了梅叔叔。」言下大有淒惶之意。

  張菁忙道:「你說起那矮叟仇虎,我倒記起來了,這次我和平兒林中遇伏,便是那矮子力退龍門四傑,後來又在崖上嚇走了白婆婆,那矮子看起來也不像壞人,怎會和吳大哥結下仇怨的呢?」

  小屋中添了方少坤和林汶,頓時顯得熱鬧了許多,你一句,我一句問著別後情景,時而驚訝,時而駭呼,時而淒然,時而又歎息……爐中火勢已漸漸低弱,張菁也忘了再去加添柴塊。

  辛捷喟然道:「能得浪兒平安回來,這個年也算熱鬧了許多,大家快來喝酒,凡事都等明天計議,是恩是仇,明年再結吧。」

  眾人方起身,突聽門外一個蒼勁的聲音說道:「好呀!你倒要喝酒啦!我老人家跑了多少冤枉路,這筆帳,向誰算去?」

  隨著人聲,屋門外邁進來一人,辛捷一見大喜,慌忙趕上前去,叫道:「上人,你老人家怎麼也來啦!」

  原來那人正是遠從天竺趕回來平凡上人。

  眾人盡都欣喜,將平凡上人推到首席坐下,上人問明了高戰替辛捷療傷突圍經過,笑道:「難得!難得!我這一趟總算沒白跑,那幾個果兒對你正有用處,恆河三佛還托我帶給你一件東西,恰好補償你捨己為人的一番情意。」

  說著,從懷裡取出蘭九果和那本小冊子,一併交給了高戰。

  高戰稱謝接了過來,見那小冊之上,寫著一行梵文,自己看不懂,又請教平凡上人,上人一把抓了過去,塞在懷裡,道:「這叫做風火凝氣玄功,是恆河三佛被困在風火洞裡參悟出來,特囑我轉贈給你的,偏那金伯勝佛做事糊塗,明知你看不懂梵文,拿著豈不白費,還是那一天我再還給他們吧!」

  張菁笑道:「既是三佛苦心參悟的東西,必然有些用處,上人何不替戰幾澤成漢文,也不負人家一番心意。」

  平凡上人搖頭道:「我再不要找這種麻煩了,上次你老公弄來一本達摩秘發輕功篇,我也是替他代讀書上梵文,後來被小戢島那老尼婆好把我恥笑一番!」

  辛捷也笑道:「小戢島慧大師輕功獨步天下,你老人家用達摩輕功篇的功夫去和她比,她自然會笑你,這一次咱們不給她知道便是。」

  林沒幾次要將矮叟仇虎的事轉告平凡上人,但見他正與辛捷夫婦說笑,未得機會開口,偷偷斜眼一瞥高戰,卻見他正癡癡捧著蘭九果在出神,好像對身邊歡笑之語,一句也沒有聽進耳中。

  原來高戰睹物思人,眼見蘭九果,不期然想到金英,這果兒正是金英家中之物,但不知她為了自己屢次開罪師父白髮婆婆,林中一別,將會遭到什麼樣的懲處?

  他本是至情之人,回憶金英待自己的深情柔意,沙漠中體貼纏綿,一顆心早已飄飄蕩蕩,飛出了小屋,重又飛到那奇幻莫測的沙漠之中了。

  高戰正沉緬在一片往事之中,突覺一隻柔軟的手掌按在自己肩頭上,驀然抬起頭來,卻見張菁含笑向自己說道:「戰兒,這蘭九果乃是難得珍品,你幹麼不趕快吃下去,盡望著它出神作什麼?」

  高戰忙道:「我自覺內傷已無大礙,這東西這麼珍貴,還是留著以備後用的好。」

  辛捷聞言回過頭來,道:「這是什麼話?戰兒快快吃了,到房裡調息一會,早些治好傷,咱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高戰進屋之後,林汶才得機將矮叟仇虎的事告訴了平凡上人,老和尚一聽大驚失色,從椅子上直跳起來,一聲不響,扭頭向屋外便跑。

  辛捷忙攔住問道:「上人到那裡去?」

  平凡上人一摔大袖,閃過辛捷,晃身已到門邊,道:「那矮人不是好纏的,這件事,我得趕快去早作準備。」

  說著拉開屋門,便想動身。

  那知屋門才開,驀地一股勁風迎面撞來,平凡上人舉掌一封,登時被那強勁的力道震退一步,屋外一人當門而立,冷傲地說道:「老和尚怎的這麼不中用,憑一個矮叟仇虎,難道咱們海外三仙便懼怕了他不成嗎?」

  張菁一見那人竟是無極島主無恨生,喜得叫聲:「爹!」便縱身撲了上去。

  無恨生緩緩跨進屋來,見辛捷無恙,老懷大暢,笑向平凡上人道:「捷兒的傷,天幸竟痊癒了,你這一趟天竺沒有白跑,我也就便打聽到一件大事,正要尋你商議呢,你怎的便要走了?」

  平凡上人苦笑道:「你要找我,準沒有好事。」

  無恨生笑道:「這一次你卻猜錯啦,正是你天大的喜訊,你要不要聽吧?」

  平凡上人道:「我和尚六根清靜,喜從何來?你不要誆我。」

  無恨生道:「我自離了無極島,一路尋那毒君金一鵬不到,卻在無意之中,見到一位高人,這人跟你淵源深厚,我若是說出來,保管你要跪倒向我叩謝大恩,但你如急著要走,我也不用提他了。」

  平凡上人上前一把拉住無恨生的手臂,叫道:「他是誰?他是誰?你趕快說出來,我一定不走。」

  無恨生卻不肯便說,先自坐下,又酌了一杯酒,悠然吸酒微笑,直將平凡上人急得七霞生煙,順手從桌上撈起一隻酒杯,喝道:「小伙子,你再賣關於,我老人家要動武啦!」

  無恨生笑道:「你如要聽,乖乖坐下來,替我斟上三大杯酒,先謝謝我這報喜訊的思人。」

  他越是笑而不言,連辛捷等諸人都被他逗得心急起來,辛捷忙搶過酒壺替無恨生滿滿斟了三杯,無恨生一飲而盡,這才緩緩說道:「我一路尋那金一鵬不得,心裡正煩,一天偶經一座大山,被那山中景色所迷,漫步行去,忽有一處絕崖之上,似有個洞穴,洞口一株百年大樹,竟然無風自動,搖擺不停,而且樹上枝葉極盛,恰巧將洞口掩住,若非搖擺晃動,簡直使人看不出崖上竟有洞穴,我一時好奇,便想上去探一探……」

  凡上人插口道:「你能不能說得簡單一些,不要彎彎抹角,盡作那些酸文!」

  無恨生笑道:「『你要是不耐煩,我就不說也罷!」

  平凡上人忙道:「我的好相公,你說!你說!我老人家耐著性子聽你擺佈吧!」

  無恨生又道:「那時我雖想上去一探,但那片懸崖少說也在千丈以上,若憑輕身之術,萬萬上不去,要是用壁虎功游升,勢必也要耗去不少精力,我相度了好半天,才想到一個辦法,費了足有個把時辰,首先繞登崖頂,然後用一根長籐垂下一半,悄悄沿籐而下,待長籐已盡,才藉勢掠落在那洞口大樹之上……」

  他說到這裡忽然一頓,側目望望平凡上人,見他果然沉住氣不再插口,於是淡然一笑,繼續又道:「當我停身那樹枝上,才發現那洞穴並不太深,大約只有兩丈左右,洞裡只有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和尚,盤膝而坐,正垂目閉眼,煉那混元真氣吞吐之法平凡上人聽到這裡,渾身一震,忍不住又插口問道:「老弟,那老和尚是個什麼模樣?」

  無恨生笑道:「我剛才看了一眼,又在洞外亮處看洞裡陰暗之處,如何能看得親切?」

  平凡上人氣得一踩腳,地上登時陷下去一隻半尺深的腳印,揮手道:「好!好!你慢慢說吧!我老家再也不問了。」

  無恨生見他真的著了急,這才臉色一正,說道:「那時候,我雖未能看清洞裡老僧模樣,但卻駭然發覺那巨樹搖擺的原因,正是受了那老和尚吐氣吸氣之故,似這等深厚的功力,我相信尚不能辦到,略一遲疑,洞中老和已經睜開兩眼,突然對著洞口,鼓氣吸了一口真氣……」

  張菁失聲叫道:「呀!後來又怎麼樣了呢?」

  無恨生笑道:「他那一口氣,被洞壁一阻一逼,何異千鈞重壓,洞外樹直被吹得險些折斷,我急切間探手一揮,左臂貫足內力,插進石壁之中,腳下用『蜻蜓踏波』的內家功力穩立在樹上,那老僧見一口氣未能將我吹落,這才展顏一笑,邀我進洞裡相敘,原來他竟是當年少林掌門高僧——靈雲禪師。」

  無恨生說到這裡,平凡上人早已大驚起立,失聲道:「啊!

  竟會是他?竟會是他?」一把拉住無恨生,急問,「你快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我和二師兄尋他將近百年,原來他並沒有死,至今尚還健在?」

  他情緒激動,說著竟已熱淚盈眶,雙手顫抖,不知是喜是愁?

  無恨生輕歎一聲,道:「他雖然告訴了我昔年稱謂,但一再叮囑我不可以輕易對人提及,當時我曾對他談到你和你那位騎鶴的師兄,他只笑道了四句偈語,說是『木雕一虎在山林,遠望威儀宛若真,縱說是假終可長,此身如在大江心。』要我轉告你不必尋他,時機至時,自會相逢。」

  平凡上人熱淚紛墜,離席跪地遙拜三拜,道:「敬領師兄法諭,只盼仙佛久遠,終得一會。」

  眾人見他那等高齡,對師尚兄且這虔敬,不由都隨同起立,默然垂首,無恨生道:「我把這事告訴你,正是要你不再懸念,那知你這麼大一把年紀,修行多年,怎的竟還看不破這一關,早知如此,我也不說了。」

  平凡上人盡斂平時嘻笑神態,正容說道:「當年我與二位師兄同離少林,曾誓苦研絕學,要為少林重震聲威,使少林武學光大武林。後來多年消沉,這事早成夢境,現在看來,只有大師兄和二師兄尚未將這件心願放下,越令我這不中用的師弟汗顏無地,說不得,只好捨命會會那矮仇虎,了卻當年一番心願了。」

  無恨生鼓掌笑道:「這番話才像個男子漢的口氣,張某不才,也不願有辱咱們海外三仙的名聲,咱們明天便動身;。尋那老尼!」

  先訂一條計較出來,我就不信那矮叟仇虎真有三頭六臂不成!」

  辛捷也激動地道:「這樣最好,明日我便和戰兒趕往松樹林,替梅叔叔報了大仇便當趕來大戢島替三位前輩助威,同時也見識一番矮叟仇虎的絕世武學。」

  只有張菁黯然不語,心裡卻泛起無限愁思,她固然不能阻止丈夫去江湖奔走,但卻又難以忍受這種夫妻分離,愛子遠走的寂寞和傷感,強顏含笑替三人加了一杯酒,借轉身添柴,暗地抹去兩粒滾落的淚珠。

  天色方曉,東行的官道上,馳來一騎黑馬。

  馬上坐著一對少年男女,女的艷若出水芙蓉,貌比花嬌,斜依在鞍前,不時揚起一陣銀鈴似的笑聲,冷風吹在她細嫩的臉蛋上,使她本已白中透紅的面頰,越發紅得像一隻熟透了的蘋果,她是那麼開心的依偎著身旁的人兒,可是那男的劍眉微鎖,笑意十分牽強,眉眼之中,都似乎隱著一層愁思。

  他們都那麼年輕俊逸,並坐鞍上,看來直似一對金童玉女,是什麼刺傷了他那幼小的心靈呢?或是在純潔的心田上,埋藏著什麼難以告人的隱衷?

  馬兒掠過鵝黃色的道路,揚起一片輕塵,那少女忽然用手指著前面一片峻嶺,回眸向男孩笑道:「到啦!到啦!我常聽師父說泰山是五嶽之首,怎的看起來這山並不太高呀?」

  男孩苦笑道:「泰山本來並不高,只因這附近沒有其他的大山,既是平地突出來的山峰,自然顯得高一些!」

  女孩笑道:「原來是這個道理,那麼人家說登泰山而小天下,這不是吹牛了嗎?」

  男孩道:「倒也不是吹牛,試想要是在西北高原大山叢裡,那些山雖然都很高,但高嶺之上,還有高山,一嶺之上,還有一嶺,令人心胸總不能開闊,只有在泰山,一望無涯,村捨田畝,盡收眼底,才會令人生出俯覽的氣概,何況泰山之上風景絕幽,天下也再難找到第二處……」

  女孩嘴兒一抿,道:「我就不信,咱們住的玄玄峰上風景才好哩,一年四季花開不謝,整座山頭就好看呢,現在正是梅花盛開的時候了吧,晤!我前年親手植的梅樹今年只怕又發芽了。」

  那男孩聽了這話,陡然聯想到自己的家園,啊:是的!沙龍坪的梅樹早就開花了,梅公公不就是死在梅花樹下麼?我離家的時候梅花還正盛呢!

  想到這兒,一股鄉愁襲上心來,他不禁輕歎一聲,黯然神傷的垂下頭來。

  那少女好像並未發覺身邊伴侶的心情,兀自笑道:「平哥哥,泰山上有沒有奇毒的東西呢?咱們要是能像玉盤洞一樣,捉它幾隻綠色蜈蚣,那才妙哩。」

  辛平沒有回答,只是悵悵望著遠方,眉梢愁意,卻越來越濃重了。

  何琪回眸見他臉色有些不對,詫問道:「你怎麼啦?那兒不舒服麼?」

  辛平輕歎一聲,只搖搖頭。

  何琪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想家,已經過年了,趕回去看爹爹媽媽不是?」

  辛平苦笑道:「我只想問你究竟還要到什麼地方去玩?要到何時才能玩遍呢?」

  何琪格格嬌笑起來,道:』『我這次來中原,本就是遊玩的,凡是天下有名的去處,我全想去玩個痛快……不過……」她俏眼瞬了瞬,「不過,這次泰山去過之後,定先陪你回家去,我也想看看你爹爹和媽媽,聽你說他們都那麼了不起,我也該去瞻仰一番呀。」

  辛平心裡忽然一動,正要開口,黑龍駒已經馳到山腳下一處小市集中,何琪一收馬韁,從鞍上跳落下來,叫道:「咱們吃點東西;問清上山的路再走!」

  市集小得可憐,從觸到巷尾,總共不過十幾戶人家,其中大半販賣香燭,只有一家酒店,兼賣麵食乾糧。

  兩人牽著馬走到店門口,何淇當先舉步跨了進去,辛平正要進店,那知一眼瞥見店裡已坐著一個客人,登時心頭一震,慌忙縮腿退出來。

  何琪回頭詫道:「咦!你怎麼……?」

  辛平連忙向她搖手示意,匆匆回頭便走,轉過街角,一翻身跨上馬背……

  何琪掠身趕到,沉聲道:「平哥哥,這是怎麼一回事?」

  辛平低聲急迫地道:「那人正是我的對頭,咱們別吃東西,趕快離開這兒吧!」

  何琪眉一豎,道:「怕什麼?咱們偏不要走,讓我去會會他辛平道:「這人本領大得很,你我都不是他的對手,還是不要跟他照面的好,幸喜他還沒有看到咱們……」

  何琪好生不服,但拗不過辛平,只好依著他牽馬悄悄過小鎮,準備遙行登山。

  不料他們方才出鎮,辛平臉色又變,連馬兒也來不及帶,呼地縱身一掠,便匆匆躲到一家屋角後去了。

  何琪扭頭看去,只見鎮中正大步走來一個矮子。這矮子銀髮蓬鬆,膚色卻猶如嬰兒,身高不過三尺左右,最奇怪的是面貌長得竟和辛平極為相似,大刺刺循著登山道路走來。

  何琪自然認不得這矮子竟是威鎮南荒的矮叟仇虎,見他矮小丑陋之態,心裡先有三分輕視,村道:平哥哥也真沒出息,憑這樣一個三尺短命丁,有什麼值得畏怯的呢?當下一手帶馬韁,一手叉在腰上,也大刺刺向路上一站。

  仇虎手裡拿著一隻水煎包子一面走一面吃,驀然抬頭看見何琪和黑龍駒,臉上微微有些驚詫。上下將那馬兒打量了一陣,點頭讚道:「晤,倒是一匹少見的好馬,可惜我老人家正要上山暫時還用它不著。」

  何琪不屑地接口道:「用得著便怎樣?」

  仇虎笑道:「那自然只好委曲你忍痛割愛了呀!不過,我老人家向來不白要小輩們的東西,我給你的,定勝這馬百倍。」

  何琪存心要跟他找岔子生事,聞言冷一聲,道:「』看你個子不大,口氣倒不小,你就知道姑娘一定肯給你麼?」

  仇虎卻不生氣,兀自笑道:「你現在給我,我老人家也不要,等我要的時候,你不給也不行。」何淇哼道:「那倒要試試看。」

  仇虎怒目一睜,似要發作,但繼又自己一笑道:「可惜老夫有要事,否則真要教訓你是誰家孩子,言語如此狂妄!」說罷掠身一閃,已越過何琪,急急向山上奔去。

  何琪對著他奔去的背形,不屑地啤了一口,道:「哼!神氣什麼?姑娘也不是怕事的人……」但仇虎身形如電,早奔出甚遠,想來並未聽見這些話。

  辛平直到望不見仇虎影子,才悄悄出來,餘悸猶在道:「好險,那矮老頭最能纏人,今天若不是他另外有事,准跟你沒有完了。」

  何琪冷笑道:「他能把我怎麼樣?我既敢惹他,便不會怕他。」

  辛平道:「你不知道他的武功多麼神妙,白髮婆婆何等了得,龍門五傑何等狂傲,都被他……」

  何琪握握手,道:「不用說啦!你怕他我可不怕,下次再遇見時,瞧我給他一些厲害,走吧!咱們也上山去吧!」

  辛平心裡對何琪的狂傲之態甚感到不悅,但隱忍著沒有表露出來,默默上馬,他已經暗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最好早早擺脫這毒辣狂傲的何琪,設法趕回沙龍坪去。

  馬兒驟登山,辛平下意地摸摸懷中那三粒『太心丸』,神醫盧鈞的警語,又在他腦中響起……

  他不知這藥丸是不有效?更不知三粒丸藥支撐一個月之後,自己能不能設法解掉所中的蠱毒呢?假如不能……唉!他真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這一剎那,他突然希望能再碰上矮叟仇虎,要是仇虎能夠將她殺……

  辛平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又用力搖了搖頭,他本是善良純潔之人,自己也說不出怎會忽然生出這可鄙的歹毒念頭來?

  何琪待他不壞,除不願踉他分離而對他暗下蠱毒之外,使他再找不出一點憤恨她的理由,她是那麼美!又麼柔情密意……

  然而,難道他就甘心永遠這樣受她挾制,一時一刻也不能離開她?

  啊!不!當然不會!他雖然也喜歡何琪,但卻不願被她挾制,對她唯命是從,他必須要早早想個辦法,擺脫那隨時可制他於死的蠱毒。

  山勢漸險,馬兒行得緩慢了許多,辛平皺眉沉思,忽然心裡生出一個奇想!

  何琪不是說過「以毒攻毒」的話;又曾說「綠色蛤蟆」能解百毒嗎?假如用「綠色蛤蟆」不知能不能解去體內蠱毒呢?

  這個想法雖然那麼不可思議,但辛平卻深深為它而激動起來,他連忙用手按撫著懷中那只小小的玉盒,一顆心「砰砰」狂跳不止。

  泰山風光是那麼雄偉,但辛平毫無心情領略,他只盼早些天黑,等何琪人夢之後,用「綠色蛤蟆』試解蠱毒!

  可是,他越是心急,時間卻過得越慢,好容易熬過半天,兩人已逛到深山群峰之中,腹中雷鳴,大家全餓了。

  何琪道:「這下精透啦!咱們上山太匆忙,連乾糧也沒有備,荒山中哪兒去找東西吃?」

  辛平想了想,道.:「不妨,山上廟宇很多,咱們找到一間,便不愁沒有吃的東西了!」

  二人催馬轉過山峰,但說也奇怪,極目盡、是荒山,竟沒有找到一間廟宇,辛平也漸漸著慌起來。

  驀地,何琪用手一指峰下,叫道:「平哥哥,你看那是什麼?」

  辛平凝目望去,見峰腰下隱著一片山谷,谷中滿積著厚厚的雪,但叢叢蒼松之後,卻閃出一線屋角,竟然是一家人家。

  二人大喜,忙策馬下山,遙趨谷底。

  谷中左右邊有一片山坡上白雪如銀,襯著十餘株半垂蒼松,景致絕幽,辛平道:「這種幽靜脫俗的地方,必有高人隱居,琪妹妹,咱們下馬步行如何?」

  何琪道:「管他高人矮人,咱們不過是向他要點東西吃,何必這樣恭敬?」

  辛平不悅道:「尊敬長者,是咱們練武的人最起碼的禮節,難道將來你見了我爸媽,或是我見到你師父,咱們也不必講禮,大家隨便好了?」

  何琪笑道:「你和我自然又不同,好啦!別發牛脾氣啦,我依你下馬就是了。」

  他們索興將黑龍駒松放在谷口,兩人牽著手踏雪人谷,走了十餘丈,那棵小室已隱隱在望,何琪笑著道:「喂!是哪一位高人老前輩在家?討東西吃的晚輩來啦!」

  辛平忙低喝道:「琪妹妹,別這樣嘻嘻笑笑……」

  這話尚未說完,小屋中果然應聲出來一個人,辛何二人抬頭一看,不禁吃了一驚,不約而同齊聲詫道:「呀!是他?」

  原來那人一身土布大袍,神態逸爽,正是在客店中救辛平一命的神醫廬鈞。

  辛平喜出望外,忙施禮道:「原來是老前輩隱居此地……」

  何琪輕輕拉了他一把,道:「咱們走吧!我不願看見這老頭兒。」

  辛平道:「他是我救命恩人,再說,你和他也沒有仇怨……」

  何琪道:「但是,你忘了他曾經直呼我師父名字,將來這件事被師父知道,一定不會放過他!」

  辛平怒道:「要是你不肯多留,那就先走吧!我還要向廬老前輩拜謝救命大思哩!」一摔手大步向廬鈞迎了過去。

  何琪無奈,只好也跟在後面,那廬鈞見是辛平和何琪,似乎也微微吃驚,駐足而待道:「你們怎的也到這兒來了?」

  辛平拱手道:「晚輩們欲游東嶽,臨時匆匆忘了購備乾糧,正尋東西吃呢,不想老前輩適巧隱居此處!」

  廬鈞淡淡一笑,道:「這兒也不是我的家,不過此間主人有事不在,留我替他暫看門戶而已,小兄弟的病已經大愈了?」說著,凝目向辛平仔細打量了幾眼。

  辛平忙道:「多謝前輩關心,晚輩巳經痊癒了。」

  廬鈞微微頷首,道:「能這樣就最好了!你們既肚饑,快進屋來略坐。」

  他一面舉手讓客,一面有意無意向何琪瞥了一眼,何琪冷哼一聲,掉頭他顧,只作沒有看見。

  小屋中陳設著簡單桌椅,除了廬鈞,果然再無旁人,辛平稱謝落坐,何琪也默默跟著進屋坐下,廬鈞從廚房裡搬來幾碟糕點,辛平實在餓了,毫不客氣便吃了幾大塊,但何琪卻沉默地坐著,連手指也沒有沾那些點心。

  辛平奇道:「你不是餓了嗎?幹嗎不吃呢?」

  何琪只搖搖頭,仍是一聲不響。

  廬鈞笑道:「姑娘盡可放心吃用,老朽這些食物之中,決無毒物的。」

  何琪黛眉陡然一揚,冷笑道:「便有毒我也不怕,只是不想吃,你最好不要囉嗦。」

  辛平連忙喝道:「琪妹妹,人家廬老前輩一番好意,你千萬不可如此。」

  何琪憤然站起身來,向辛平道:「我在屋外等你,你快些吃飽咱們好走了!」匆匆出屋而去。

  辛平方要攔她,廬鈞忙以目示意,待何琪出屋之後,廬鈞以手沾了口液,急急在桌上寫道:「你的蠱毒怎麼還未解?」

  辛平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忽然心中一動,忙也用手指寫道:「請問綠色蛤蟆可解蠱毒嗎?」

  廬鈞看了頗顯吃驚,忍不住急寫道:「你有嗎?」

  辛平便從懷裡取出玉盤,揭開盒蓋,將那兩隻通體碧綠的古怪蛤蟆遞給廬鈞。

  廬鈞神情似乎十分激動!伸手接了玉盒,手指都微微有些顫抖,注目看了片刻,又將玉盒遞給辛平,但卻黯然搖了搖頭。

  辛平不禁大感失望,忙寫道:「請前輩賜示,何物方能解毒?」

  廬鈞輕歎一聲,用手寫道:「必須五毒俱全,合而吞之。」

  辛平看了那「合而吞之」四個字,頭皮一陣發麻,心裡一陣嘔心,差一點將吃下去的糕餅全吐了出來。

  但他深知這片刻時間,便是決定自己命運的寶貴時間,忙又急急寫道:「何謂五毒?」

  廬鈞揮指疾筆,在桌上寫了蛇、蟆、蠍、蜈、蜴幾個字,又加上一句:「必須全用這類綠色異種……」

  他似乎還有未盡之意要想再寫下去,但剛寫到「色」時,突聽何琪在門外冷笑一聲,冷冷說道:「寫好了嗎?吃飽咱們該走了。」

  辛平駭然一驚,慌忙揮去桌上字跡,站起身來,拱手道:「多謝前輩厚賜,咱們就此告辭。」

  廬鈞苦笑一聲,道:「這些剩下來的也一併帶著吧,荒山之中,總有需用的時候。」

  辛平忙道謝,廬鈞卻趁他收藏糕餅之際,匆匆又運指在桌上寫道:「今夜三更,盼能獨來。」

  辛平點點頭,急急告辭出屋,何琪正背負著雙手,仰面望天,嘴角掛著一抹冷笑,緩緩問道:「寫完了嗎?」

  辛平情虛,吶吶答不出話來,兩人各懷著心事,直到出了谷口,何琪方才幽幽的說道:「平哥哥,我待你是好是壞,難道你還看不出來?」

  辛平聞言一震,忙道:「你待我的好處,我自然知道。」

  何琪道:「既然知道,你就不該再鬼鬼祟祟跟那賊老鬼做那見不得人的事,你總拿他當作好人,遲早把命斷送在他手裡,那時後海就來不及了。」

  辛平聽得背上冒出冷汗,不明她這話中之意,是不是在警告自己,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

  何琪長長歎了一口氣,道:「唉!一個人要得到別人的心,真是太難了,你就是為了他去死,把心挖出來擺在他面前,他也不會相信的。」

  說到這兒,眼眶已合孕著兩粒晶瑩的淚珠。辛平忽然感到萬分歉意,他自問何琪除了愛他有些不擇手段,此外似乎再找不到一什麼缺點,像這樣一個秀外慧中的紅顏知己,別人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怎竟對她畏如蛇蠍,處處走避她唯恐不及呢?

  何琪本來已經很美,如今鳳目含愁,星眸帶淚,越發顯得嬌不勝悲,楚楚可憐,辛平不禁神馳目眩,心搖難持,探臂攫住蜂腰,愧然說道:「琪妹妹,我……我……」

  何琪就勢偎在他懷中,低聲道:「平哥哥,不管你喜不喜歡我,但我是決心永遠也不再離開你了,你說,你願意長久跟我一起嗎?」

  辛平連忙用力的點點頭,好像是生怕用力不夠,不足以表示自己的決心,這時他真有滿肚子活,但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才好。

  何琪淒然笑道:「你願意就好了,只要能永遠跟你在一起,便是死了,也心甘的。」

  辛平忙掩了她的嘴,激動地叫道:「不!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著……」

  何琪寬慰地依靠在他懷中,輕聲問道:「那麼,你還相信廬老兒的話嗎?」

  辛平急道:琪妹妹,你不要誤會廬老前輩的好意,他並不想害你,只是想替我……」

  「替你解去蠱毒,是嗎?」

  「是……是的!」辛平不能不承認。

  何琪輕歎一聲,道:「我何嘗又不想替你解了蠱毒呢,唉!

  但我一則怕你從此會離開我,再則我自己也僅會放蠱,不會解蠱,這件事,只怕需求我師父才能作主了。」

  辛平驚道:「真的?連你自己也不會解蠱的方法?」

  何琪臉上忽然一陣紅,羞怯地道:「我雖然知道一個方法,但現在卻不能實行……」

  辛平道:「難道你還不放心我,害怕我會離開你……」

  何琪搖搖頭,道:「不是,只因為你和我都還太小,這件事,起碼得過四五年才能實行。」

  辛平不懂,一味追問不休,何琪但乎被他逼得不耐,臉上紅暈越濃,低嘩了一口,悄聲道:「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雙體合修,百蠱自解』這句話麼?還問個什麼勁呢!」

  這句話,好似一盆冰水,從辛平頭上直淋下來,他恍然暗忖道:這麼說,我除了跟她成婚,再沒有自由的時候了?他不禁重又跌進痛苦的沉默中,久久未再開口。

  他倒並不是不願要何琪這樣美絕人間的妻子,但卻天生傲骨,不願意受人以蠱相迫,強逼就範,他要愛得光明磊落,愛得發自內心,豈能低頭屈服在女人石榴裙下。

  原有的一些愛心,盡被何琪這句話沖得點滴不存,他突然覺得何琪竟那麼可卑可恥,空有美麗的軀殼,卻掩不住那醜惡的靈魂,雖然她看起來對自己柔情蜜意,善良而順從。

  這一天他們在山中遊玩,辛平便盡量設法繞著圈子,不肯離那山谷太遠,天才薄暮,便早早尋了個山洞,生了火堆,催促何琪早些休息。

  何琪也許是饑疲交集,偎在火邊不多一會便沉沉人睡,辛平卻假裝閉著眼,心裡思潮起伏,如何能睡得著。

  看看將近二鼓時候,辛平假作翻身,緩緩起近洞口,然後偷偷睜開眼來向何琪窺望—— 何琪睡得正熟,規律的呼吸襯著起伏的胸脯,紅衣映著火光,顯然臉蛋上也是暈紅一片。辛平躡足起身,輕輕在火堆上加了幾塊木柴,一步步向洞外退去!

  忽然,何琪玉臂微探,妮語道:「平哥哥!平哥哥!你不要走……」

  辛平大吃一驚,慌忙又躺在地上,裝著熟睡,直過了片刻,仍不見何琪另有動靜,才知她僅是夢中呢喃,當下再度壯著膽,躬身而起,緩緩地一步一步退出了山洞。

  山中氣候人夜甚涼,辛平閃出洞口,被寒風一吹,不覺得神志為之一爽,他緊了緊身上衣服,凝神又傾聽片刻,待確定何琪並沒有醒,這才辨明方向,展開身法向那山谷奔去……

  辛平快如星丸飛瀉,一口氣奔到山谷谷口,凝目遠望,果見小屋中燈火猶在,顯然廬鈞正在等候著自己。

  他一騰身掠進谷口,腳才落地,陡見一條黑影從右側疾閃出來,沉聲道:「小兄弟,這邊來!」

  辛平扭頭見是廬鈞,連忙縱身倒射,隨他轉到一株蒼松樹蔭下,辛平叫道:「廬老前輩……」

  「噓!噤聲!」

  廬鈞以指按唇,示意他靜待,一面神情凝重注視著谷口,目光瞬也不瞬。

  辛平大詫異他究意在等誰,那知就在這剎那之間,忽聽見一陣極其輕微的衣袂飄風聲響隨風傳來。

  片刻間,一條纖小人影宛如乳燕掠波般,腳不沾地直撲那燈火明亮的小屋,辛平一見,差一點驚呼出聲,原來那人一身腥紅衣襟,不是何琪還有誰呢?

  他不禁對廬鈞的機警大感佩服,方才自己若不是跟他隱藏得快,行蹤必然便落在何琪眼中,同時,他也對何琪的詭詐,感到十分鄙視,憑自己那麼謹慎小心,竟險些上了她的大當。

  心念之間,何琪那紅色身影又電馳而出,她顯然到小屋去撲了空,回到谷口,不覺略為一頓,左右張望一眼,大有遲疑之意。

  廬鈞面露緊張之色,探手人懷,取出件形如兒臂的精巧點穴橛,辛平知道他已經準備出手了,卻見何琪纖腰一閃,已經奔出谷口馳去。

  廬鈞長長鬆了一口氣,低聲道:「這妖女如此機警,稍等只怕仍會重來,咱們可不能回屋裡談話了,小兄弟,隨我來吧!」

  說著,探手牽了辛平,繞登山坡,攀到谷左側一座小山頂上,這兒既可俯瞰小屋,又一眼能兼顧山谷外動靜,倒的確是個難覓的地方。

  廬鈞叫辛平坐在一塊山石上,凝息片刻,忽然伸手道:「小兄弟,你把那一對綠色蛤蟆再給老夫看看。」

  辛平雙手將五盒遞過去,廬鈞掀起盒蓋。,仔細看了一陣,又從自己懷裡也取出一隻檀木製的盒子,小心地抽開一絲小縫,卻將那一對「綠色蛤蟆」移到木盒盒縫邊!

  突然,那「綠色蛤蟆』哇地一聲怒鳴,雙雙跳出玉盒,一齊鑽進那檀木盒內,登時木盒中一陣「噗噗」跳動,好像是什麼東西在裡面追驅打鬥似的。

  過了片刻,盒中重歸寂靜,廬鈞神色一懈,抽開盒蓋,兩隻綠色蛤蟆一齊躍回玉盤,而木盒中卻仍伏著一條混身金色的小蛇,顯然已經死去了。

  辛平目睹這幕表演,心裡噗通亂跳,卻見廬鈞長歎一聲,道:「真虧了她,竟弄得這種天下至毒之物,而且養飼馴服,實在難得。」

  辛平問道:「老前輩,你是說這綠色蛤蟆嗎?」

  廬鈞點點頭道:「通常蛤蟆雖毒,蛇類專能克制它,何況金蛇本身也是天下絕毒之物,不想只在瞬息之間,便死在這兩隻蛤蟆口下,小兄弟,你若聽我良言,還是早早離開這毒女的好,再要遲延,必受其害。」

  辛平大感恐懼,吶吶道:「可是,老前輩,我身上的蠱毒廬鈞神色一動,急道:「對啦,我倒忘了問你,難道你跟她相處這些日子,還沒探聽出那解蠱的方法來?」

  辛平臉上一陣紅,道:「倒是探聽到一個方法,只是不能實行。」

  廬鈞忙道:「是什麼方法,快說出來聽聽。」

  辛平扭捏半晌,才說道:「她說,只有合體雙修,百蠱自解廬鈞「啊」地笑了起來,道:「這乃是最平常的方法了,若依這方法行事,其實這蠱毒不解也是一樣,我的意思,是說除了這個方法,她可曾提到旁的解蠱的方法呢?」

  辛平搖搖頭道:「沒有,她說她自己也只會放蠱,不會解蠱,必須等她師父親到,才能……。」

  廬鈞忙問:「她提到她師父已經到了中原沒有?」

  辛平道:「她這一次自己也是偷偷離山,所以不知道她師父是不是也到了中原!」

  廬鈞點頭笑道:「她雖然如此說,但老夫已親眼見過她那歹毒的師父,而且早就到了中原……。」

  辛平驚道:「當真,老前輩你見到了她的師父?」

  廬鈞道:「正是,這就是老夫特意約你獨自到這兒來的原因,那老毒物何宗森可不是鬧著玩的,老夫上次和你分手,便在太原附近發現他的蹤跡,那老毒物沒有認出是我,急急向東趕路,現在也許正在泰山附近呢!」

  辛平聽得機伶伶打個冷戰,連,左右顧盼,生像那何宗森已經到了身後似的,他雖沒有見過何宗森,但曾聽何琪述說他的怪誕狠毒之處,至今猶有餘悸,忙道:「老前輩,咱們該怎麼辦呢?」

  廬鈞道:「你也不必害怕,那何守森雖然狠毒,但卻十分護短,你只要暫時仍跟那妖女一起,便不致畏他對你加害,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想出一種能克制他那奇毒的方法,不知你肯不肯將這一對珍貴的綠色蛤蟆暫借老夫一用?何宗森武功並不驚人.全憑一身奇毒令人難近,老夫若有了綠色蛤蟆,不難想出克制他的方法了。」

  辛平忙道:「老前輩儘管拿去,反正留在我身上,我也用它不著……。」但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廬鈞曾說「五毒俱全」,可以解得蠱毒的話,忙問道:「廬老前輩,假如我能弄到五毒,前輩可肯成全……?」

  廬鈞奇道:「五毒均非常物,必須湊全五種,而且,更必須都是這種綠色異種珍物,你怎能找得到呢?」

  辛平道:「我想這些東西,或許她身上會有的……。」

  廬鈞一驚,道:「正是,她前次跟我動手,曾提到煉有碧鱗五毒,想必身邊定有此物,你大可覓機偷它一些……」

  但才說到這兒,忽又語聲一頓,凝視著谷口,喃喃低語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真的又回來了。」

  辛平循他目光望去,果見一條人影正飛快地穿進山谷,直撲小屋,忙道:「晚輩該回去了,別讓她發覺我在這兒,反倒不妙那知正說著,突地一叢火光,從小屋中騰升而起,剎時烈火熊熊,那小屋竟成了一片火海,照耀得谷中景物,纖毫俱見。

  廬鈞一躍而起,低喝道:「好狠的丫頭,竟敢縱火焚屋,老夫倒要試試你仗持些什麼?小兄弟,趁此良機,趕快出谷去吧!」

  話落時,人已騰身掠起,疾向山下奔去。

  山谷中有火光,火光中有人聲呼叱,大約廬鈞已經跟何琪動手,但這些辛平已無法回顧,他像是一個從牢岳門口脫逃的小偷,急急奔出山谷,奔過山脊,奔過荒嶺,一口氣不停便奔回這個歇息的山洞……。

  洞裡火堆只剩下一小叢余火,黑龍駒在洞外不耐地敲著蹄子,果然,何琪不在洞裡,只有幽散的餘香,沙地上留著她臥躺過的身形!

  辛平爬進洞裡,長噓幾口氣,依著洞壁坐下,他好像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不禁心裡尚在狂跳。火快熄了,他也無意去加添枯枝,只是怔怔望著那跳動的火舌發怔,這一剎那,他想到許多許多事。

  他想……

  這時候廬鈞該與何琪分出勝負了?不知誰勝誰敗?何琪還會不會回來?

  假如她回來時,問起自己剛才到哪裡去了?自己該怎麼回答呢?她會不會一氣之下對自己下了什麼毒手。

  何琪渾身奇毒,要是她真的生了氣,只怕……

  他又想……

  假如她傷在廬鈞手中不再回來,自己身上的蠱毒,不知能否自解?

  他突然又有一絲恐怖,如果何琪死在廬鈞手中,或者廬鈞傷在何琪手下,這份情感的負疚,都將沉重的壓在他自己肩上,他固然不願廬鈞受到傷害,同樣也不希望何琪為了自己而遭到損傷,她是那麼年輕,那麼美,像一朵剛欲開放的玫瑰,他怎忍心讓她燦爛而美麗的生命受到摧殘呢?雖然她曾經殘酷地在自己身體中下了蠱毒——。

  矛盾的企求,矛盾的思想,在他腦海中毫不留停地翻騰著,火堆閃動幾下,最後終於熄滅。辛平驀地一驚,似乎那火堆便是何琪的靈魂,已經冷漠飄然遠離了自己,從此將他棄留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他說不出對何琪是愛是恨?也分不出何琪待他是假是真?因此,他陷入了世上最難解脫的苦惱之中,無力自拔!

  靜靜的沉夜裡,他瞪著雙眼,癡癡望著火堆上的餘燼,突然,似有一陣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傳進耳裡!

  辛平從地上一躍而起,側耳細聽,只覺那腳步聲行行止止,落腳時十分不均,並且不時停下來,粗濁地喘著氣。

  啊!那是何琪!

  他不用眼看已知道是她的聲音,難道她真的負了傷?驀然問,黑龍駒一聲長嘶,辛平快如飛煙從洞裡奔出來,抬頭看時,不禁驚得呆了!

  何琪身上紅衣撕破多處,嘴角腮邊一片鮮血,逢亂著頭髮,狼狽而淒涼地依在一株樹幹上,頻頻喘著氣,但當她看見辛平從山洞中奔出來,疲備的臉上,卻綻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嘴唇蠕動幾下,似要說些什麼!

  辛平大感不忽,心裡一陣酸,連忙奔了上去,攙住何琪的腰肢,輕問道:「琪妹妹,你怎麼啦?」他自覺明知故問,罪責在心,問過之後,忙慚愧地低下頭。

  何琪寬慰地笑道:「沒有什麼,平哥哥,你回來多久了?」

  辛平微微一怔,吶吶道:「我……我……?」

  何琪無力地靠壁坐下,喘息片刻,竟自又道:「唉?都怪我太傻了,要是早知道你會回來,便不用急著去追你啦!」

  辛平又是一驚,忙道:「我只在附近走走!並沒有……。」

  何琪搖搖手,道:「你不用告訴我,只要你沒有離開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辛平心裡好生感動,喟然道:「琪妹妹,你怎會受傷的?傷得重麼?」

  何琪閉目調息了半晌,忽然笑道:「這點傷算得了什麼?廬老鬼也沒討了好去,他已經中了我的碧鱗五毒,不出三天,必死無疑。」

  辛平駭然一震,問道:「你怎麼跟他動手的呢?」

  「我去谷中找你,第一次沒有找到,一氣之下,便放火燒了那間小屋,廬老鬼趕來攔阻,便跟我動了手……。」她輕笑一聲,又道:「他雖然仗著功力精湛打了我一掌,但卻被我放出五毒,咬傷了他的手和腳,嘿嘿!他縱是一代醫聖,這一次相信也無法救自己的性命了。」

  辛平聽得心驚肉跳,毛骨悚立,吶吶問道:「什麼五毒呢?

  有這麼厲害嗎?」

  何琪笑笑伸手指指自己衣領,道:「你看看這兒是什麼?」

  辛平忙撥開衣領一看,只見何琪衣領之內縫有一個密袋,這時袋口邊正爬著一隻狀貌猙獰的毒蠍子,通體慘綠,儒儒而動。

  他駭然一驚連忙鬆手,何琪又撈起兩袖和兩隻裙角,在這四處隱蔽的地方,赫然各有密袋,分藏著一隻蛤蟆,一條毒蛇,一條蜈蚣和一隻頭尾擺動的蜥蜴,這幾樣絕毒之物各匿在何琪貼身的密袋裡,全都時碧綠怪異的奇種,令人見了不寒而悚。

  辛平雖知何琪身藏奇毒,但卻料不到她竟會將這些活生生的毒,收藏在貼身處,回想自己常與她依偎摟抱,不禁頭皮發炸,寒意陡生。

  何琪見他滿臉恐懼之色,展顏一笑道:「你別害怕,這些毒物都是天下難尋的珍品,並且經過我師父馴養了多年,不得我的示意,決不會胡亂傷人的。」

  辛平忽不住問:「被這五種毒物噬傷,不知還有救沒有?」

  何琪臉上浮起一片冷傲的笑容,搖搖頭道:「沒有,天下再無藥可以解得碧鱗五毒,廬老兒是死定了。」

  辛平垂頭不語,但心裡卻暗暗替廬鈞發愁,要是廬鈞竟因中毒而死,這件事,將令他今生今世也無法安心,若非自己潛離山洞,何琪決不會放火燒屋,那麼,廬鈞也就不會傷在「碧鱗五毒」之下了……。

  他方在自怨自責,何琪又幽怨地道:「平哥哥,你替我推拿一會好嗎?我好像真氣有些滯阻,只怕傷得不輕……。」

  辛平「啊」了一聲,忙跪地替她緩緩推宮活血,過了片刻,何琪似乎喘息稍定,忽又問道:「平哥哥,你不會再離開我了吧?」

  辛平苦笑道:「你不要胡想,我何曾離開過你?」

  何琪又道:「那麼,你不恨我用碧鱗五毒毀傷了廬老兒?」

  辛平正色道:「你和他的事與我何干?我為什麼要恨你?」但他心裡一動,又遭,「不過,他和你並無仇怨,這件事全因我才生出誤會,你如是真和我好,就應該設法替他解毒,不要無緣無故結這仇家……。

  何琪冷哼道:「我才不呢!那老兒處處跟我作對,總想使你離開我。」

  辛平忙道:「決無此事,你不要……。」

  何琪好像不耐多言,用力搖著頭道:「好啦,好啦,請你不要再替他說話了,他直呼我師父的名字,單憑這一點,已是死有餘辜,何況,我根本不會解毒,就算想幫他也無從幫起,生死由他去吧,咱們何必替他煩神。」

  辛平無言可答,只好默然,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已漸破曉,何琪卻因傷後睏倦,沉沉睡去,辛平凝視著她那秀麗的面龐,嫵媚的唇角,心裡竟對這如花般的少女生出無法言述的厭惡。

  他緩緩從她身邊站起來,愁思澎湃,無法自已,猶疑半晌,突然從懷裡取出廬鈞給他的三粒「太心丸」,毅然取了一粒,吞入腹中。

  他決心要離開這狠毒的伴侶了,雖然她對他是那麼癡心而眷戀。

  但當他走到洞口,突然心中一動,村道:「碧鱗五毒」能解蠱毒,我何不順便帶走,也省得她再用這些東西害人?

  於是,他重又躡足回到何琪身邊,先將身上的糕餅乾糧取下放在地上,準備留給何琪在山中食用,然後輕輕掀起她的右邊衣袖,小心地撕開那隱密的封袋……。

  那知他手指剛觸及袋口,突覺眼前綠影一閃,那混身碧綠的蜈蚣竟從密袋中電射而出,張開毒螯,在他左手食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辛平但覺指上一麻,嚇得身上冷汗立冒,慌忙縮手疾退,舉起左手看時,食指早已紅腫了起來,一絲赤線,迅速地向腕間延伸,赤線所至,頓時麻痺失去了知覺。

  他不禁伶伶打了個寒戰,不敢再留,踉蹌奔出洞口,翻身跨上黑龍駒,一抖馬韁,催馬便走。

  馬兒才奔出十餘丈,左手那赤色毒線竟已漫延過手腕「太淵穴」,眼看便要浸到「曲池」大穴,辛平知道無法遲延,忙運右手中食二指,猛力封閉了「曲池」穴道,撕下一條衣襟,對左臂緊緊紮住。

  他低頭催馬疾馳,不久又來到那山谷谷口,倉皇奔進山谷,一面放聲叫道:「廬老前輩,廬老前輩……。」

  谷中四處回音,全是此起彼伏一片「廬老前輩」的呼叫聲音,但除了那空山迴盪之外,竟未聞廬鈞回答。

  他駭然忖道:難道他已經死了……?

  想到這裡,心中一陣顫抖,忙抖絲韁,疾撲向那小屋!

  小屋早已變成一堆殘瓦斷梁,灰燼殘堆中發出陣陣焦臭,昨天還好端端一棟精緻的小屋,如今已化作亂土,辛平大聲呼叫道:「廬老前輩,你在那兒啊!」

  呼聲未落,卻聽見一個低沉無力的聲音答道:「小兄弟,我在這兒……

  辛平循聲服去,但見右側三丈外一株大樹下,盤膝坐著一個披頭散髮,血肉模糊的老人,那老人頭部低垂,亂髮直垂下來,一隻右手和一隻左腳,均已被刀砍斷,雪地上一灘鮮血,殘肢斷體尚在地上,但從那棄斷的肢體上,卻流著一片墨綠色的黑水。

  這便是廬鈞嗎?辛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翻身下了馬,畏怯又叫道:「廬…… 廬老前輩……?」

  那老人緩緩抬起頭來,亂髮擺開,露出一張蒼白而憔悴的面孔,果然正是神醫廬鈞。

  辛平心頭狂跳,忙奔上去,急聲問道:「老前輩,你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模樣了?」

  廬鈞黯然道:「唉!小兄弟,能留得這條殘命,已算萬幸,料不到那碧鱗五毒竟然這般厲害。」

  辛平驚道:「你被五毒咬傷,怎會手腳都……。」說到這裡,忽然覺得不妥,連忙住口。

  廬鈞道:「一手一腳,是老夫自己斬斷的,我自知無法解得這奇毒,若不趁早斷去,等到毒性攻心,那時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辛平慌忙低頭看看自己左臂,不禁失聲叫起來:「啊呀!這毒性果然厲害,封閉穴道競阻它不住,這該怎麼辦呢!」

  還廬鈞睜目一看之下,臉上越發蒼白,沉聲道:「小兄弟,你怎也被那丫頭的毒物咬傷了?」

  辛平便將自己想盜取五毒的事說了一遍,廬鈞神色大變,埋怨道:「唉!你怎能這般傻來,碧鱗五毒天下無藥可救,你要是不離開她,或許她戀你情癡,會設法保全你一條小命。」

  辛平哭喪著臉道:「她說過,連她自己也不會解毒的方法,何況我已經下了決心,寧可死,也不願再跟她一起了。」

  廬鈞歎道:「這樣雖好,但你身中二種奇毒,無法解救,何況她也未必甘心將你放過!」

  辛平道:「我已服下老前輩所賜太心丸,一月之內,也許能設法解掉蠱毒……。

  廬鈞略作沉吟,頷首說:「也只好冒險一試了,你那坐騎既然快捷,便煩你立刻上路,向東北去有座開元寺,你快去找一位姓雲的老前輩,要他盡速趕回來,就說是我在托你的,這事十分火急,你在途中務必不可耽誤。」

  辛平點點頭,道:「可是老前輩,你怎麼辦呢?」

  廬鈞道:「「我雖然失去一手一足,總算留得性命,只要不死,便能尋出克刻她這毒物的方法,你暫時不必顧我了。」

  辛平道:「但你老人家行動已經不便,何不讓我送你老人家到開元寺去呢?」

  廬鈞毅然道:「你如能在一日之內將他接來,老夫承恩不淺,目下我還能自顧,你不要再作耽誤了。」

  辛平含淚道:「好!我就遵從前輩的訓示去了!」

  他剛轉身,廬鈞忽又將他叫了回來,用剩餘的一隻左手,取了三支金針,迅速地插在他左臂「青靈」,「小海」,「極泉」三處穴道上,然後揮揮於道:「你快些去吧!這三枚金針,足可延阻你臂上毒性兩個時後不發,你如能早早見到雲老前輩,或許他能對你有所幫助。」

  辛平熱淚盈眶,想起前次在客店中也是廬鈞用金針逼住蠱毒,才救了自己一命,不想這一次他自己命在旦夕,仍不忘金針逼毒,生怕自己會途中毒發死去,這種仁心義膽,便是親生父母,也不過如此,想到這裡,淚珠忍不住滾滾直落。

  他懷著滿腔感激之心,依依不捨的上了馬背,步步回頭出了谷口,正欲催馬快奔,忽聽一聲斷喝:「喂!那小子給我站住!」

  這一聲暴喝,恍如平空起了一聲霹靂,李平嚇了一跳,回頭見是個滿頭銀髮的老人,正負手斜立在山谷側面,凝目注視著自己。

  那老人穿一件灰色大袍,背負包裹,一雙眼神冷若寒冰,鷹鼻薄唇,神情十分陰鷙冷酷,仔細向辛平打量半晌,方才緩緩移步走了過來,冷冷問道:「這匹黑馬是你自己的麼?」

  辛平以為他叫住自己有何大事,不想竟為了這句話,登時不悅,也冷冷答道:「不是我的,它肯讓我騎著嗎?」

  老人冷冷道:「是你的就好,我老人家現有要事急須趕路,你把它暫借給我老人家用一用。」

  辛平心中大怒,冷冷一笑,道:「要是我不願意借呢?」

  那老人臉色一沉,道:「我老人家活了一輩子,還沒有誰敢對我老人家說一個不字……。」

  辛平大聲道:「抱歉得很,在下剛剛就說了一個不字,現在還要再說一次,你趁早不要妄想。」

  老人聞言似乎微微一驚,突然冷哼兩聲,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小蠢物,我老人家倒不信你有三頭六臂。」話聲才落,也不見他屈腿作勢,競如行雲流水般欺了上來,左臂疾抬,逞扣辛平的手臂。

  辛平雖然毒傷未去,卻被那老人激得怒從心底,滿腔悲憤,恨不得盡都發洩在這老傢伙身上,猛地一砸馬腹,黑龍駒倏忽橫移數步,同時「嗆」然一聲,翻腕撤出肩上長劍……。

  但那老人手指堪堪要搭上辛平的左臂,掃目瞥見他臂上腫毒之狀和插在穴道上的三枚金針,頓時神色一動,竟先自縮手退開三步,沉聲叱道:「好小子,你臂上綠色蜈蚣的毒傷是那裡從來的?趁早實說。」

  辛平暗地詫道你這老東西倒眼尖,一眼便認出這是「綠色蜈蚣」咬傷,只不知他是什麼來路?於是道:「你既知道這是綠色蜈蚣所傷,難道不知綠色蜈蚣是誰的東西麼?」

  那老人叱道:「碧鱗五毒天下無雙,除了琪兒,誰還配有,你在那裡遇見到琪兒,還不快說?」

  辛平聽了這話,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驚呼失聲道:「你……你是……你是……?」

  老人暴喝道:「你知道我老人家是誰?」

  辛平未加思索,衝口叫道:「你是何宗森。……」

  他脫口呼出「何宗森」三個字,突然記起這老怪物平生最惡人直呼他的名字,慌忙住口。

  但是,這句話顯然已被那老人聽見,卻見他瞼上竟浮起一抹笑容緩緩說道:「小子,你的膽量可說不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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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3 10:50:15

第十九章

辛平脫口呼出「何宗森」三個字,突然記起這老怪物平生最惡人提他姓名,人若犯了忌諱,必以歹毒手段殘殺無赦,嚇得連忙住口!

  誰知那何宗森一直冰冷的臉上,卻反而展現出一抹微笑,緩緩說道:「唔!你的膽量,可算不小!」

  那一笑,非但絕無絲毫和藹之意,更似在冰山之上,再籠上一股寒流,使人不期然從心底冒出一股強烈的寒意,就像一個待決囚犯,在刑場上見到劊子手的冷酷笑容一樣。

  辛平心裡一寒,不由自主向後疾退數步,道:「老前輩,我不是有意直呼你的名諱……。」

  何宗森跨近一步,陰冷的笑道:「不要緊,你便是存心直呼老夫姓名也不要緊,老夫何德何能,焉能禁止人家直呼我那賤名呢。」

  他一面說著,一面緩緩向辛平欺近,言談之間,又近了三五尺。

  辛平自知一句錯出,禍患已生,何宗森笑容越是舒暢,出手也越是毒辣,可憐他身受毒傷,所餘的求救呼援的時間本已不多,廬鈞更在谷中奄奄待救,偏巧一出谷口,便撞上這難纏的老毒物。

  脫身既不易,動手也無法取勝,命運之神好像早已替他安排了惡運,不容他再作掙扎!

  何宗森面含毒笑,業已緩步欺到他身前四尺以內,辛平只覺死亡的陰影,也一步一步緊迫著他,使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畏怯地向後又退了兩步,叫道:「你……你準備把我怎麼樣呢?」

  何宗森揚起右手,掌腕之下,隱隱閃著一條碧綠色的細線,吃吃笑道:「我能把你怎樣呢?不過叫你小小吃點苦頭,嘗嘗那目無尊長的應得報償。」說著屈指一彈袖口,但聽「嗖」地輕響,掌中已多了一條慘綠色的猙獰怪蛇。

  他兩手分握著那綠色小蛇的頭和尾,一面不住地扭動揉弄,一面陰笑道:「我要讓它在你肚湯之中,漫遊七天七夜,一口一口咀嚼爬行,歷盡胃臟肝肺,最後攻心,方才要你性命。不過,有一點你大可放心,你我既無大仇深怨,我同意在你死去之後,內腑縱已潰爛,卻留你一個完整的全屍。」

  辛平聽得毛骨驚立,步步後退,兩手手心緊握著兩把冷汗,目不轉睛瞪著那醜惡的小蛇,雙腿都忍不住有些顫抖。

  那綠色小蛇被何宗森不停地揉弄,彷彿似有怒意,毒芯頓吐,發出一陣輕微的「虎虎」之聲。

  漸漸地,那綠色曲扭的影子好像越來越大,鮮紅的舌尖,更逐漸移近辛平面前,他眼裡儘是那醜惡的綠色影子,耳際不絕地充斥著何宗森那可怖的笑聲,綠影,笑聲,綠影……這些恐怖的色彩和聲音,不停地旋繞著他,在他腦海中交織成一曲令人毛骨驚立的「死亡之曲!」

  辛平秉承著父親的堅毅個性,年紀雖小,傲骨天成,生死之事原不在意中,但如今當他面對著世上最毒的綠蛇,想到那七日七夜鑽心蝕骨的痛楚,也不由一陣陣感到無法自制的顫抖。

  這一剎那,他忽然想到爹爹和媽,林汶和林玉,高大哥,以及那向來疼愛他的梅公公……。

  這些可親可愛的人,他將永遠再難相見,而且,當他悄然死在這荒山野谷之地,他們甚至永遠找不到他的屍體,讓他寂寞地隨著泥土而風化!

  十餘年短促的生命,像一個渺小的泡沫,只是那麼輕微的一聲,便從此隨風而散……。

  同時,他也想到了谷裡待援的廬鈞,山洞中負傷的何琪,還有開元寺的雲老前輩……這些,他已經無能為力,是思是怨,剎那間便將一筆勾消。

  何宗林已經站在他面前,陰冷的笑聲,在他耳邊蕩漾,他黯然抬起頭來,觸目一驚,原來何宗森正緩緩舉起左手,那碧綠的蛇頭,距他鼻尖已不到五寸!

  青蛇頻頻吐動的舌頭,眼看便要碰著他的鼻頭,他甚至已經可以聽見那蛇芯捲動時發出的「獵獵」聲響……。

  然而,辛平突然拋棄了畏怯之心,淡然笑道:「你不必再裝模作樣了,要殺便殺,我早該死在你徒兒手中,現在被你殺死,說來也是一樣的!」

  何宗森陡地笑容一沉,叱道:「你若能說出琪兒所在,老夫破例讓你橫劍自刎,落個。快俐落!」

  辛平道:「她現在一個山洞裡,身負內傷,正在調息……。」

  何宗森臉色頓變,厲聲喝問:「那山洞在哪裡?是誰打傷了她?」

  辛平道:「誰打傷了她,這個恕我不能奉告,至於那調養的山洞,在下倒可領你前往!」

  何宗森左臂一伸一抖,毒蛇「嗖」地縮回袖裡,飄身退了半丈,叱道:「姑且饒你多活半日,還不趕快帶路!」

  辛平長長吁了一口氣,這條命總算暫時從鬼門關拾了回來,他雖然明知等見到何琪,老怪物仍然放不過自己,但至少多一刻光陰,總多一分脫身的機會。

  他一面盤算,一面向黑龍駒走去,何宗森陡叱道:「你倒很會享受,命在旦夕,還要騎馬?」

  辛平道:「那山洞離此不近,若要快些,自是乘馬方便。」

  何宗森奸滑地晃身上前,冷笑道:「很好,咱們就同騎一乘,大可省些力氣吧!」大約他也知道黑龍駒是匹千里名駒,怕它一旦放開腳程,自己會追趕不上。

  辛平剛登馬鞍,那何宗森身如鬼魅掠身也上了馬背,探出一隻手掌輕搭在辛平腰際,冷冷說道:「乖乖駕馬,不要胡思亂想,老夫舉手投足之間,均能令你挫骨揚灰!」

  辛平心裡一陣涼,滿臉希望都不禁煙消雲散,輕歎一聲,磕馬上路。

  他深知何宗森這話半點不假,單只他那一身奇毒,坐在自己身後,自己任什麼也不敢輕舉妄動,脫逃之念,豈不成了泡影了?

  黑龍駒仍是那樣快捷,不消多久,便奔回山洞之外。

  何宗森坐在馬背上凝目打量那山洞片刻,突然冷哼一聲,道:「好小子,果然在我老人家面前要起花槍來,這洞裡死寂沉靜,那會有人?」

  辛平忙道:「一點也沒有錯,你瞧那洞前一滴滴紅印,便是何琪姑娘負傷回來時,滴落的鮮血,她必定是傷情轉重,昏迷過去了。」

  何宗森道:「那麼你去喚她出來,老夫在洞口等你。」

  辛平無奈,只得下馬,何宗森又將他叱住,吩咐道:「無論她在與不在,限你即刻出來,若敢故作遲延,別怪老夫要痛下毒手。」

  辛平應聲走向山洞,心裡卻禁不住也有些奇怪起來,按說何琪傷勢並不太重,不久前還跟自己談過許多話,然後沉沉睡去,莫非是自己離開之後傷勢轉重,怎會聽不見蹄聲人語,睡得這樣深沉?

  懷著滿肚狐疑,行到洞口,他不禁猶豫起來,忖道:要是何琪已經離開,我進洞去尋她不到,那可怎麼辦才好?難道束手退出洞來,領受那毒蛇鑽心的慘刑……?即使她仍在洞中,見了我這三番兩次偷偷離開她的人,不知將會如何傷心和痛恨?她雖然手段毒辣一些,但對我一片真情,那卻是永遠無法抹滅的事實!

  他一想到何琪那幽幽的容顏,癡癡的目光,心裡便愧然生悔,遲疑了好幾次,才鼓足勇氣鑽進山洞洞口——洞裡火堆早就熄了,窒人的青煙,充斥在每一個角落,辛平放眼搜索,果然看見洞底壁角下,有一四捲臥的人影。

  他輕輕叫道:「琪妹妹!琪妹妹!」

  那人靜臥不動,也沒有回答,就像是一具死屍。

  「難道她死了!」這個念頭在辛平腦中閃電般掠過,頓時令他毛髮悚立,駭然失措,連忙騰身撲了上去。

  但當他方要觸摸到那人的身體,卻突然一驚縮手,敢情那人並非何琪,竟是個氣絕多時的中年和尚。

  那和尚濃眉大眼,像貌極是猙獰,身上僧袍松敞,露出一身橫肉,一隻手握著褲頭,一只手仍作撐拒之狀,手裡還緊緊捏著一塊紅色布條,毗牙裂嘴,死狀份外恐怖。

  辛平又駭又詫。暗想這和尚怎會死在此地?何琪又到那裡去了呢?難道說是這凶憎趁何琪傷重之際,意圖不良,才被何琪弄死在這兒?

  他不由俯下身子仔細檢視一遍,果然在那和尚屍體之上,發現了四五處紅腫的傷痕,傷口遍佈在胸腹手足等處,卻沒有一處是在背面的。

  這證明他的猜想極為可能,他不知從那裡冒出一臉怒火,抬腿一腳,狠狠將那和尚的屍體踢得連滾了好幾滾,啐罵道:「呸!

  下賤的東西,死在這裡,連山洞也污了。」接著又飛起一腿,將那和尚踢出洞口!

  何宗森正在洞外守候,忽聽洞裡傳出喝罵之聲,剛一錯顧,陡裡一團巨大的黑影直飛了出來,他未及細想,掌勢一翻,便向那黑影劈出一掌!

  但聽一聲暴響,那黑影兩個翻滾,直向樹間斜坡下滾去,何宗森忽然心中一動,暗想:別是那姓辛的小子吧?

  他側耳傾聽,洞裡又無聲息,一驚之下,更起疑心,一頓足,人如箭矢般向那黑影滾落之處撲去……。

  辛平踢飛了和尚的屍體,黯然步出洞外,但他一見何宗森竟向坡下追去,忽然心念疾轉:這時不走,更待何時!

  這念頭才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辛平猛一頓足,早掠上黑龍駒,兩腿用力磕著馬腹,急叫道:「龍駒!龍駒!還不快跑!」

  那何宗森本是疑心生暗鬼,及待認出那黑影不過是具屍體,沉聲大喝,人如巨鳥又掠了回來,叱道:「小子,想往那裡逃!」

  老毒物身法可說夠快,叱聲一落,人也搶回洞口,怎奈這時黑龍駒業已起步,昂首疾沖,早奔到十餘丈外,任他何宗森銜尾窮追,也已經來不及了。

  何宗森氣得暴跳喝罵,盡力展開身法,流星趕月似的一路緊迫下來,眨眼間,人和馬都遠遠奔離開洞口,消失在亂山荒嶺之中。

  太陽已高高爬上山巔,泰山腳下,迷濛著一層清晨特有的濃霧。

  濃霧像雲層般包裹著山腳,好像將這聳立的東嶽浮在雲端裡,旭日照射著霧氣,幾經折射,化出許多燦爛的色彩。

  謎一般的霧,謎一般的山,謎一般的世界。

  晨霧中,從山上星丸飛瀉似疾奔來一條矮小的人影,一身灰衣,滿沾晨露,這人急急地向山下奔著,臉上遺布著氣憤怒容!

  他一面在濃霧中放腿疾奔,一面口裡不停地喃喃罵道:「他媽的,天下和尚全不是好人,我老人家這大年紀,偏偏又上了和尚一次惡當。和尚!和尚!我抓住你要叫你好看……。」

  這人狀類瘋癲,一面罵一面跑,不消片刻,已到了山腳下的小市集上,毫不猶豫地便竄人那家唯一的酒店,猛拍著桌子,叫道:「水煎包子!來兩籠!越快越好!」

  店裡夥計還揉著惺忪睡眼,喏喏連聲應著!

  「老客!務請耐心等一等,天剛亮,爐裡火還沒有生呢!只是耽待一會,不久就好!」

  那矮於探手一把,將夥計揪了過來,厲聲叱道:「我問你,大戢島在那兒?你趕快說!」

  夥計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哭喪著臉道:「大戢島?

  小的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

  「蠢物!蠢物!」那矮子推開夥計,又拍著桌子:「水煎包子!

  越快越好!」

  那夥計一面咀咒起來得太早,撞上凶煞餓鬼,一面揉著被捏痛的手臂,匆匆起火揉面,忙著做包子。

  矮子見等不及,推桌而起,罵道:「我老人家還要趕路,你不能快一些嗎?」

  夥計道:「老客,東西得現做,怎能快得了,這可不比屎脹了上茅坑,一用力就能屙出來!」

  那矮子不再言語,手起掌落,「逢」然一聲,將一張桌子拍得粉碎,大步便向店外跑。

  但他剛走出酒店,忽聽一陣驟雷似的蹄聲,由遠而近,剎那到了面前,有人大聲叫道:「閃開!閃開!馬來了!」

  那矮子陡聽這呼聲,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欣喜之色,低聲道:「咦!怎會是他?」

  心念才動,肩頭微晃,人已掠到街心,這時候,一騎快馬由北向南疾衝而至,待那馬上的人瞧見街上橫站著這矮老頭,收勢不及,奮力一提絲韁,那馬兒「唆」地騰空躍起,竟從矮子頭上越過!

  矮子低喝一聲:「站住!」左臂一伸一縮,快擬雷閃般一把扣住那馬兒尾巴,「嘿」地吐氣開聲,腳下定樁一沉,竟活生生將一匹狂奔中的駿馬一帶而住,那健馬引勁長嘶一聲,四蹄頓止,馬上一個男孩卻被前衝之力拋了下來,「叭」地跌落地上。

  霧氣迷離之中,那小孩從地上一滾躍起,急聲叫道:「求你快放了我,姓何的就要追來了!

  矮子笑道:「姓何的是什麼東西?有師父在,你還怕誰?」

  小孩仰面一看,嚇得連退了三步,失聲道:「啊!是……是你?」

  矮子道:「正是我!娃兒,什麼人追你,你快跟師父說,我替你出氣。」

  原來那小孩正是辛平,他好容易從何宗森掌握中脫身逃下山來,不想冤家路窄,又碰上死纏著要自己做徒弟的矮叟仇虎,心裡一急,險些哭出來,低聲求道:「矮伯伯,你早些放了我吧,我有個姓何的對頭正緊迫在後面,被他追上,他一定會殺死我仇虎怒目一睜,道:「真有這種事?是誰這樣大膽?竟敢殺我的徒兒?你不要怕,讓師父去會會他。」

  辛平苦著臉道:「你不知道,他……」

  「他」字方出口,驀聞一聲厲喝,濃霧中風馳電奔掣追來一個人,辛平機伶伶打個寒戰,不由自主的躲向仇虎身後,低聲道:「喏!就是他!」

  仇虎橫身擋在辛平前面,凝目向何宗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嘴唇一掀,不屑地道:「就是你這蠢物要殺我的徒兒?我看你是活得嫌膩了吧?」

  何宗森正怒火難熄,見一個矮子挺身護衛著辛平,心裡本已暴怒,再聽這矮子口氣竟比自己還要狂,生像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中,他狂做一生,何曾受過這種氣,不由氣極反笑,仰面一陣哈哈大笑!

  仇虎叱道:「有什麼好笑?敢情你心裡還不服氣嗎?」

  何宗森狂笑數聲,道:「矮狗,你既是他師父,少不得老夫一併成全了你師徒二人,但你這蠢物口出惡言,藐視老夫,我若令你自殺,那未免太便宜了你。」他大約只見仇虎容貌,卻不知仇虎年紀更在他之上,是以口口聲聲自稱老夫。

  仇虎倒覺好笑,道:「那麼,依你的意思,要叫我這個矮狗如何死法,才稱你心意呢?」

  何宗森狠毒地咬咬牙,道:「老夫要叫你遍嘗百毒鑽腦的滋味,叫你熬受世上諸般苦處,然後將你碎屍萬段,凌遲處死。」

  仇虎聳聳肩,道:「呀!這麼厲害的滋味,我倒還沒有嘗過哩!」

  何宗森大袖一抖,欺身而進,叱道:「好!我就叫你嘗嘗!」

  他這是怒極之下出手,不但招式詭辣,而且落手狠毒無比,大袖展動,袖角振起獵獵勁風,籠罩著仇虎正面各處大穴。

  仇虎輕輕推開辛平,傲然不避,揚手便是二拳,迎面直搗過去。

  何宗森罡氣才動,忽覺一股暗勁猛撞過來,跟自己的內力一觸,「蓬」然脆響,頓時拿樁不住,向後連退了三步。

  他今生可說第一次碰上如此高手,一招之間,便將自己震退,心裡不禁暗生警惕,冷冷向仇虎看了幾眼,卻見他行若無事,正睇著自己微笑。

  何宗森毒念已動,兩隻大袖相交一拂,袖口下垂,繞身遊走半圈,眼中的光激射,注視著仇虎一動也不動。

  仇虎被他看得心頭微震,忖道:這老兒一雙眼睛,怎會如此陰毒……?這個念頭尚未轉完,陡聞何宗森一聲大喝,人若飄風,閃身又上!

  辛平在旁邊看見,忍不住大聲叫道:「當心,他袖口藏有毒物……。

  何宗森嘿嘿兩聲冷笑,左袖向外一揮,一絲綠色細線,電射而出,撲向仇虎面前。

  矮叟仇虎悚然微驚,急切間翻掌一撥,一式「移花接木」,隨手揮出。

  他這種「移花接木」手法,不愧是一種巧妙絕倫的秘學,何宗森的「綠色毒蛇」被那牽引之力一帶,不由自主飛向側面,「叭」地摔在地上,無奈那毒蛇乃是活的,落地之後身子一曲一弓,又向仇虎腳踝上纏了過去。

  辛平失聲叫道:「當心,那蛇還在腳下……。」

  仇虎低頭一望。赫然看見一條通體碧綠的小蛇,正緊緊纏在自己腳足踝上,那三角形的蛇頭,已經竄進褲腳之中。

  他心裡一陣發毛,探手抓住那小蛇的尾巴向外一扯,誰知卻僅僅扯下了一段蛇身,那蛇頭死命咬著小腿。竟然扯它不下來。

  腿上一陣奇癢攻心,仇虎心知已被蛇毒所浸,暴怒之下,雙拳齊出,奮力擊出兩股無形拳風。

  半空中響起「波波」兩聲脆響,何宗森揮掌急封,直被那強猛的拳風打得踉蹌退出丈餘遠近,心裡一陣血氣翻湧,「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何宗森嘴角掛著污血,冷笑著指一指仇虎,道:「矮鬼,你已中了老夫綠蛇之毒,三日之內,難逃活命。」

  仇虎闊氣封住右腿穴道,怒目叱道:「區區一點毒傷,怎在仇某心上,老匹夫可敢再戰幾招?」

  何宗森明知自己內傷極重,無力再戰,嘿嘿冷笑兩聲,道:「老夫只等三日後來替你收屍,此刻且讓你稱狠片刻,在你致死之際,你記住老夫隨時會來叫你嘗嘗那百毒鑽腦的情形就是!」

  話落時一聲叫嘯,轉身隱入迷漫濃霧之中。

  辛平驚魂方定,他本可借此機會飛馬逃走,但當他看見仇虎臉上隱隱露出痛苦之色,心裡一陣難過,忍不住輕輕走上前去,問道:「老伯伯,你覺得怎麼樣了?」

  仇虎朗聲笑道:「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但方纔說到這裡,忽然住口,微詫地道:「怪事!這毒物怎的封阻不住,竟能透過閉穴?」

  辛平忙跪在地上,掀起他的褲腳,屏目一驚,那蛇頭仍然留在創口之上,腿上赤色毒線,則已漫延過了膝蓋。

  他失聲叫道:「不好,一定得趕快取下蛇頭來,否則它毒牙陷在肉上,更不好阻止毒性延伸了。」可是他卻深知這蛇頭上奇毒無比,是以不敢伸手去替仇虎取下來。

  仇虎一探手,抽出了辛平肩上長劍,自己用劍尖挑落了蛇頭,撕了一塊衣襟,胡亂纏住傷口,笑道:「娃兒,你的手臂上也是被這種毒蛇咬傷的嗎?」

  辛平點點頭道:「我是被另一種蜈蚣咬傷的,那蜈蚣和這毒蛇一般毒,聽說天下無藥能救……」

  仇虎暗暗笑道:「有趣!有趣!咱們師徒門代代單傳,如今師徒M人都中了毒傷,難道一脈到此,便從你我而絕了麼?」

  辛平低頭不語,心裡對這位毛遂自薦的師父,卻已有了幾分好感。

  仇虎突然一把拉住辛平的手臂,激動地道:「啊!我忘了告訴你一件大事,為師在泰山之上,已經打聽到昔年少林寺三個禿驢中,有一個還沒有死,現在躲在一個海島上,我這就帶你去找他,你總該相信我的話是真的了吧?」

  辛平聽了,長歎一口氣道:「現在你和我都身中奇毒,最多還能再活三天,便尋到那少林高僧,又如何呢?」

  仇虎果然也是一怔,半晌才道:「你且略等一會,讓我試試用內功之力,看是不是能把毒液逼出體外。」說著,便當街盤膝而坐,默默行功起來。

  辛平注視著他約有半盞熱茶之久,見他頭上冉冉冒出一縷白茫茫的蒸氣,與四周霧氣一觸,距離頭部三尺以內,濃霧竟緩緩旋轉起來,就像有一股強勁的氣流,繞著仇虎流動。

  漸漸地,那霧氣流轉越來越快,不片刻已形成一縷旋風,濛濛濃霧捲成一束漩渦,在仇虎頭上倏起倏落,迅速地凝結,又悄然散去。

  辛平駭然忖道:這矮伯伯一身功力,當真已達化境,這等凝虛成形的功夫,別說爸爸,只怕連平凡上人也辦不到。

  他連忙低頭,注視仇虎腳上的創口,只見那包纏著的布襟早已一片潮濕,而且四周散發著濃厚的腥惡之氣。

  辛平看得又驚又喜,不知不覺也替他暗暗等急起來,輕輕將長劍撤出鞘來,立在街心,替他護衛。

  因為他知道,仇虎此時天人交會,正在緊要關頭,成功失敗,端在這片刻之間,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受絲毫外界的侵擾的。

  又過了半盞茶時間,仇虎頭頂冒出的霧氣越來越濃,創口上也滲上許多污血,臭惡之氣更盛,然而,仇虎臉上卻現出無比痛苦的神色。

  辛平一顆心狂跳不已,下不知該如何才好,驀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隔著濃霧,緩緩行了過來……

  仇虎所坐的地方正在大街正中,這時天色大明,偶有行人經過,原本是意料中的事,但辛平神志緊張,慌忙橫劍迎著那腳步聲,低聲喝問:「是什麼人?快止步。」

  腳步聲悠然而止,片刻之後,一個輕輕的聲音問道:「是平哥哥嗎?」

  辛平猛地一震,後退一步,失驚道:「你……你是……」

  霧氣一陣蕩漾,剎時現出一張遍佈蹙容的秀麗面孔,腥紅的衣衫,破碎支離……那不是何琪是誰?

  何琪緩緩從霧中走出來,像一個縹緲的幽靈,立在辛平面前,兩人怔怔互視良久,才聽她黯然一歎,道:「平哥哥,想不到又能碰上你了!」

  辛平耳聞那如泣如訴的語聲,突感以前對她千種厭恨,剎那間都化作了烏有,慌忙棄了長劍,張臂將她抱住,泣道:「琪妹妹,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何琪臉上浮起一片苦笑,似滿足又似怨尤,歎道:「平哥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你走了,我也……唉!過去的事別提了吧,你既討厭我,以後我決不會再纏你了……」

  辛平用手掩住她的嘴,道:「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偷偷離開那山洞,琪妹妹,那和尚他……」

  何琪忽然打斷他的話頭,驚呼道:「呀!他怎麼了?你瞧辛平猛回頭,卻見仇虎正氣喘如牛,臉上一片蒼白,豆大的汗珠,滾滾向下直落……

  何琪閃身掠到仇虎跟前,看了一會,蹙眉說道:「他是被綠色毒蛇咬傷,怎能運功逼毒呢?這一來毒氣隨著氣血回收內腑心臟,再救治就難了!」

  辛平聽了這話,頓感手足失措,道:「琪妹妹,你看看還有辦法救嗎?」

  何琪鳳目連轉,沉吟道:「救自然還能救,只是很費事,這人不是你的對頭嗎?你怎會反跟他一起呢?」

  辛平一時也把自己與仇虎的淵隙說不清楚,只道:「如果能救,請你快設法救救他吧!他曾經兩次救過我的命,如今我才明白他並不是個壞人。」

  何琪點點頭,道:「好吧,既是你這麼說,我看你份上,替他解了綠蛇之毒,你先散去他的功力、不可讓他再運功抗拒藥力。」

  辛平忙在仇虎「靈台」穴上輕拍一掌,仇虎哼了一聲,閉目酣然睡去,何琪到酒店中取來一壺熱酒,從懷裡取出龍眼大三粒藥丸,用酒化開,灌進仇虎口裡。

  片刻之後,仇虎腹中一陣雷鳴,呼吸又形促迫,何琪迅速地掀起衣角「嗖」地輕響,射出一隻全身碧綠的異種蜥蜴來。

  那碧綠色的蜥蜴昂首環顧一眼,尾巴擺了幾擺,似被仇虎腿上毒味所引,毫不猶豫便爬到創口上,低頭吸吮起來。

  仇虎汗如雨下,不住輕哼,神情似乎十分痛苦,辛平不安地問:「琪妹妹,這樣不礙事嗎?」

  何琪搖頭笑道:「蜥蜴雖毒,卻能克制蛇毒,放心吧!我不會害他的。」

  辛平不禁慚愧地低頭看看自己臂上毒傷,心裡忖道:不知這蜥蜴能不能解得我臂上的蜈蚣之毒?

  他暗計三個時辰已經快要過去,廬鈞施用金針,曾說過只能延阻三個時辰毒性不發,現在何琪雖在跟前,但他卻難以啟齒,求她也替自己解一臂上的毒創。

  何琪好像看透他的心事,溫聲問道:「平哥哥,我送給你的綠色蛤蟆呢?」

  辛平一愣,訥訥答道:「啊,那盒子……那盒子被我不小心弄丟了。」

  何琪歎道:「可惜把那珍貴的東西給弄掉了,你這臂上之毒,用那一對蛤蟆,恰巧可以解得。」

  辛平垂首無語,暗責道:唉!我怎的竟未想到這一點,白白將一對蛤蟆放在廬鈞懷裡,竟沒有用來解毒。

  又過了盞茶之久,仇虎腿上創口已泛起一片白色、何琪收了蜥蜴,用淨水替他洗滌干淨,低聲問辛平道:「他的毒算是除清了,只是他曾經強運真氣逼毒,難免尚有餘毒留在內腑,我雖用藥丸替他化解內毒,必須要靜養三天,三天以後沒有變化,那時才算痊癒。」

  小鎮上只有一家簡陋的旅店,辛平無可奈何,只好將仇虎安置在那家客店之中,自己陪著何琪到酒店裡用了些食物;便急急回到店裡看顧仇虎。

  這半天,辛平都在提心吊膽之下渡過,他守護著仇虎寸步不敢擅離,決心在自己毒發之前,盡心盡力,替仇虎護衛守候。

  但是,奇怪的是,眼睛睜過了響午,臂上毒傷竟毫無發作的象徽,細察之下,那紅腫之狀,反而好像較前消退了許多。

  辛平暗呼怪事,到了半後申刻,臂上腫毒盡退,已經察不出絲毫痛楚,他百思不解其中原故,獨自躺在床上,確情鬆懈,似要人睡。

  朦朧間,好像覺得何琪推門而人,癡癡站在床前,含淚道:「平哥哥,我要去了!」

  辛平一驚,奮力想從床上爬起來,但人不由心,竟覺四肢無力伸動,心裡著急,忙道:琪妹妹,你不要走!你不要離開我!」

  何琪含淚而笑,道:「我細細想了許久,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我遲早總是要分開的,何況,你心裡還那麼厭惡我呢!」

  辛平叫道:「不!我從今以後再不會厭惡你了,我願意永遠跟你在一起……」

  何琪淒然笑道:「以前我常常只替自己想,從來不替別人著想,行事難免偏激毒辣,但自從見到你,你竟三番兩次冒了生命的危險,一心要想離開我,我才知道,一個人的心,不是強迫脅持可以得到的!」

  辛平道:「琪妹妹,你能這樣想,真是難得,你幹嗎又要走了呢?」

  何琪道:「你知道我師父已經趕到東嶽來了麼?」

  辛平點點頭道:」這個我早已知道……」

  何琪長歎一聲,道:「所以我不能再留,要是被他找到,他不但不會放過我,同時也放不過你們。」

  辛平急道:「咱們不要怕他,今天他已經跟仇老前輩……」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我臨去之前,能夠替你們解去奇毒,療治傷勢,總算抵償了我從前虧待你的地方。」

  辛平驚問:「琪妹妹!你已經替我解了毒……」

  何琪頷首道:「我在你的食物中暗放了解藥,蜈蚣之毒已經解了,但你體內的蠱毒,我卻只能用藥物延阻它,三年之內,不會發作,唉!這是我今生最大的憾事,一定要由我自己來補償,平哥哥,你不會恨我嗎?」

  辛平忙搖頭道:「不!我就算蠱發而死,也決不再恨你了。」

  何琪又道:「不過,我知道在苗疆野人山巫水谷,乃是天下蠱物發源的地方,三年之內,我一定設法到那兒替你取來解蠱的藥,親送到沙龍坪。」

  辛平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剎那間千言萬語湧塞在胸頭,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只顧招手叫道:「琪妹妹,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何琪從懷裡取出一隻方形玉盒,放在辛平床頭上,笑道:「這是我送給你的東西,盒裡分作五格,各有盒蓋,分制著天下難求的『碧鱗五毒』,有了這幾樣東西,你就不會中毒受傷了說到這裡,忽又甜甜一笑道:「這一次你可別再轉送給人家了,五毒俱備,天下至毒已盡在此盒,盼你能妥善收藏,萬萬不要輕易糟踏了東西。」

  她雖是面帶微笑,但說到最後幾句,雙目中卻已淚水瑩瑩,話一說完,掩面轉身,匆匆推門而去……

  辛平如癡似呆,怔怔躺在床上,奮力掙動手腳,竟始終如中夢魔,手腳全都無法移動,只大叫道:「琪妹妹!琪妹妹!你不要走……」

  不知過了多久,辛平猛從迷濛中驚醒過來,一翻身坐起,遍體出了一身冷汗,細細回味,何琪的話,仍猶在耳,夢中情境,歷歷如在目前,他探手到床頭上一摸,赫然果有一隻方形玉盒,放在那兒。

  他知道事情不會是假的了,何琪已滿懷愁思,離他而去,他與她相逢是那麼偶然,如今一別,竟如夢中。

  辛平抱著玉盒,星目含淚,憶起何琪待他諸般柔情,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他曾經視她如蛇蠍,決心要遠遠避開她,但現在一旦離別,卻悲愴大慟,淚若斷線珍珠,滾滾而落,人生真是奇幻莫測的了。

  夜色緩緩降臨大地,窗外東嶽巍峨的山巔越來越模糊了,辛平兀白癡癡依在窗前,目不轉睛,凝視著遙遠的遠方。

  一日雖盡,第二個明天仍將再來,但離去的人兒,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重見?

  他淚眼朦朧,但懶得舉手去擦拭,只哺哺重覆念了兩個字:「三年!」年……」

  溫暇的太陽高掛在天空,萬里無雲,柔風習習。

  這是個嚴冬酷寒季節中難逢的好天氣,大約近午時候,遠處揚起一片蹄聲,順著官道,馳來兩騎健馬。

  馬上騎士,一個年在三旬以上,神目灼灼,氣宇軒昂,肩後斜背著一柄古劍。

  另一個僅只二十歲光景的少年,粗衣短裝,卻生得劍眉星目,和那中年劍士一般神俊英颯。

  兩騎馬緩緩地奔著。從蹄上塵上厚積的情形看起來,他們已經跋涉過極遠的路程。也許正趕往一處渺不可期的終點。

  他們默默地趕著路,各自沉思著心事,四道劍眉糾成兩個難解的死結,沉甸甸地壓在他們英俊的面龐上,一路上,誰也沒有開口。

  蹄聲得得,不一會,兩騎馬已來到「山海關」下。

  那中年劍士勒住馬韁,回頭對那少年說道:「昨夜趕了一夜,你傷勢初癒,不覺得勞累麼?」

  那少年展顏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道:「不礙事的,辛叔叔,你把戰兒看得那麼不中用?」

  中年劍士也不禁莞爾而笑,慈樣地道:「咱們也餓了,打個尖再走吧!」

  兩騎馬一圈,緩緩進人街心,那中年劍土抬頭看看鎮外聳立的「天下第一關」的影子,感歎一聲,道:「唉!我奔走一生,足跡踏遍大江南北,唯一的憾事,便是沒有出過關,想不到為了恩師的事,今天倒遂了平生心願,只是壯士一去,不知還能回來不能?」

  少年忙道:「辛叔叔,你怎會生出這種頹廢的念頭呢?關外沃野千頃,遍地高梁,雖然風物有些不同中原,還不一樣炎皇子孫,你瞧戰兒不是生長關外,卻到中原來了嗎?」

  中年劍士笑道:「常言道『一出山海關,行人淚漣漣』,多少人少小出關,老大不回,終身做了異城之鬼,叔叔老了,怎比得你們年輕人?」

  少年抗聲道:「不!叔叔今年才三十多歲,正當壯年,怎說得上『老』字呢?」

  中年劍士歎道:「世道坎坷,英雄遲暮,戰幾,這些事,你目下自然還體會不出,就拿你梅公公來說吧,當年七妙威絕人寰,名揚宇內,誰又料得他老人家會……。」

  說到這裡,那中年劍士忍不住喟歎一聲,眼中已熱淚盈眶。

  少年忙道:「梅公公雖然不幸歸天,已算得天年長壽,辛叔叔,你也別太為了這件事難過才好。」

  中年劍士苦笑一聲,瞥了那少年一眼,道:「叔叔仗劍江湖,鋤惡行道,但連授藝思師尚且無法保全,自覺對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已有厭倦之心,只等這次復仇之事一了,尋到平兒,便決心和你嬸嬸歸隱田園,將來武林正義,就全在你們年輕人肩上說著,已到一家酒樓門前,兩人各自落馬,隨意選了一張桌子坐下。

  那少年總覺心中似有許多未盡之言,幾次要想開口,但見了辛叔叔滿臉凝重之色,低頭喝著悶酒,便感到一種說不出的不祥之感。

  他們跋涉千里,尋枯木黃木報仇,理應壯懷激烈.豪氣干雲的去才對,如今怎會這般暮氣消沉起來。

  這時候,酒客不多,靠左臨窗一張桌上,坐著一個三旬左右的壯漢,忽然用拳擊桌,高聲吟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夥計,再來三斤酒,反正是不復還了,干脆一醉吧!」

  那少年和中年劍土悚然而不驚,端詳那人,見他風衣裘帽,滿面風霜,竟似從關外來的模樣,少年忍不住,向那人拱手問道:「見台豪飲悲歌,必有傷心之事,倘不嫌冒昧,何不請來同席一敘?」

  那人睜目打量了少年一眼,冷冷道:「你是誰?難道你還能助我一臂一力嗎?」

  少年笑道:「在下高戰,亦是關外生長,彼此既屬鄉親,兄台有甚疑難之事,在下倒願略盡棉力。」

  那人爽然笑道:「這麼說,不是外人,正該親近!」提著酒壺走了過來。

  高戰讓坐問道:「看兄台也是武林中人,敢問貴姓?」

  那人道:「在下姓林,草字繼皋。」

  高戰道:「林兄為了何事人關?怎的又這般痛飲悲歌,頹喪如此。」

  林繼皋長歎一聲,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在下此次進關,乃為了一件大事,明知九死一生,但礙在父仇師命,只好勉力以赴。唉!一進山海關,叫人淚不幹,關內人把出關當作苦事,咱們關外之人,又何嘗不視人關為畏途,高老弟,你說這話可對?」

  高戰見林繼皋言談豪爽,不禁好奇之念頓起,忙問:「林兄如不以我等初交,不知能不能將那疑難的事,說出來讓咱們聽聽?」

  林繼皋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道:「不瞞二位說,在下此次奉命人關,乃是要向一位鼎鼎有名的人尋仇!」

  中年劍士和高戰齊都一驚,不約而同問道:「林兄那仇家是誰?」

  林繼皋一掌拍在桌子上,桌面登時留下一個半寸光景的手印,含憤道:「說起此人,天下無人不知,他便是當今揚名天下,被武林中人尊為泰山北斗的梅香神劍辛捷!」

  那中年劍士一聽這話,臉色立時大變,聳然動容問道:「據聞辛捷足跡從未出關,不知林兄怎會和他結仇?」

  林繼皋輕歎一聲道:「這話說來甚長,二位如不嫌嘮叨,在下就詳細奉告吧!」說著,一仰脖子,將手中一壺酒喝了個涓滴不剩。

  那中年劍士和高戰互望一眼,彼此都面帶驚詫,靜聽那林繼皋如何說法。

  林繼皋長長吐了一口氣,說道:「二位要問此事,你們可曾聽說過昔年武林之中有句諺語,說是『關中霸九豪,河洛唯一劍,海內尊七妙,世外有三仙』這句話兒?」

  中年劍士連連點頭,道:「這話早有耳聞,但九豪已滅,河洛一劍也含冤墮死天紳瀑下,近日七妙神君也已仙逝,但不知這些詞句又與林兄和辛捷成仇有什麼關連?」

  林繼皋切齒作聲,眼中熱淚滾滾,恨恨說道:「二位這就不知道了,在下先父,便是當年關中九豪之一,集慶城外一戰,先父命喪辛捷那廝之手,那時在下年歲尚幼,武學未成,父仇雖痛,卻無力報復,幸得一位父執將我攜走關外,苦學十年,自要尋那辛捷了結當年血債。」

  中年劍士聽到這兒,臉上一陣抽動,默然垂首不語,高戰卻冷冷說道:「林兄令尊,敢情便是九家中的神劍金錘林少皋麼?」

  林繼皋爽然道:「正是,先父去世之後,下承長天一碧白老爺子攜出關外,傾囊授以武學,並改名繼皋,正是要承繼先父遺志,替九豪復仇雪恨之意。」

  高戰臉色已漸漸沉了下來,冷聲道:「依在下看來,林兄這仇,只怕永無報復的日子了?」

  林繼皋驚道:「為什麼?難道那辛捷已經死了嗎?」

  高戰冷笑一聲,道:「辛大俠豈能便死,在下是耽心林兄微薄之藝,如與辛大俠相較,何異螢光皓月,你不去還罷,若是一定要去,那才是準死無疑。」

  林繼皋卻是個粗心人,到這時候竟未聽出高戰語氣不對,兀自輕歎一聲,道:「這一點麼亦有自知之明,但父仇不共戴天,師命又不可違,便是明知一死,也要尋那辛捷較量較量。」

  那中年劍士忽然展顏笑道:「林兄氣節可嘉,令人敬佩,徒從師命,子報父仇,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來未來!在下恭敬一杯,遙祝林兄一舉成功。」

  林繼皋朗笑兩聲,仰頭乾了一杯酒,含恨又道:「聞得那辛捷武功卓絕,終年浪跡江湖,小弟正愁無處尋他,適二位從關內來,可曾聽說那辛捷現在何處嗎?」

  中年劍士笑道:「林兄大可不必遠途跋涉,在下准知那辛捷在十日之內,必到山海關前,林兄要想尋他,何不以逸待勞,便在此地守候幾日。」

  林繼來大喜,道:「這話果真麼?」

  中年劍士笑道:「你我初交,如此投機,怎會騙你?」

  林繼皋長噓一聲,好像胸中間氣洩去多半,掌勢在空中猛揮兩揮,生像是辛捷已在面前引頭受戳,顯得欣喜非常。

  但他忽然濃眉一皺,道:「只是我從未見過辛捷是什麼模樣,就算當面相遇,認他不出,豈不錯過?」

  中年劍上拍拍他肩頭,道:「這有什麼要緊,那辛捷慣穿藍色長襟,平時不帶兵刃,常在頸間圍一條白色絲巾,一眼便能認出。」

  林繼皋更是欣喜,道:「今天幸得遇二位,省卻我許多氣力,來!咱也奉敬二位一杯,聊表些微謝意。」

  高戰望望那中年劍士,中年劍土豪不猶豫,舉杯一飲而盡,又道:「今日不過初三,十五月圓之夜,林兄準備妥當,到關右空曠之處守候,定能一舉報卻父仇。」

  林繼皋笑道:「二位真似諸葛再生,竟對那辛捷行蹤瞭如指掌,在下無意得與二位敘敘,何嘗不是父先陰靈佑護,但不知二位出關何干?可也有用得著在下之處?」

  高戰冷笑道:「咱們為點小事,出關探望一位朋友,不勞林兄關懷。」

  林繼來大笑道:「二位早去早回,在下消得不死,咱們倒該多多盤桓暢敘幾日。」

  三人用罷酒飯,高戰等告辭出店,那林繼皋搶著會了賬,依依不捨直將二人送出關外,方才欣然揮手而別。

  他自然萬料不到,眼前的中年劍士,便是他的絕世仇人——梅香神劍辛捷。

  高戰憋了一肚子氣,奔馳半晌,不見辛捷開口,忍不住問道:「辛叔叔,你果真要在月圓之夜,赴那林繼皋的約會麼?」

  辛捷長歎一聲,反問道:「戰兒,依你看,那林繼皋是怎樣一個人呢?」

  高戰道:「此人不辨是非,愚忠可憐,是個粗豪爽直的傢伙。」

  辛捷道:「正因如此,我覺得他傻得可憐,當然不忍欺騙於他。」

  高戰驚道:「這麼說,你願意……?」

  辛捷點點頭,毅然道:「我決定獨自赴約,並且不攜帶兵刃,了結當年這段血仇,神劍金錘林少皋的確是死在我的劍下,雖然那時我不得不殺他,但是……。」

  他黯然長歎一聲,竟沒有再說下去。

  高戰又道:「黃豐九豪作惡多端,百死不赦,難道鋤惡也該報償不成?」

  辛捷臉色一沉,道:「九豪雖惡,他們的後人不一定儘是惡人,戰兒,你忘了辛叔叔的爹和媽,當年也是黃豐九豪中人了……」

  往事,像一枚銳利的針,重重刺傷了他的心,兒時的恨事,不期然又浮上他的心頭,關外朔風撲面,呼號著從他們身邊掠過。

  辛捷淚眼朦朧,仰面長歎,那風聲,那寒意……都像透過肌膚,深深浸透了他心靈深處,他彷彿又聽到母親屈辱時的呼叫……。十餘年了,那聲音竟是多麼清晰而逼近啊!

  血仇!血仇!血仇!他不由自主舉起自己的雙手,好像看見那些滴滴的鮮血!

  高戰在他身邊並騎而行,低聲說道:「辛叔叔,讓戰兒去會他吧!戰兒自信也能替你了結當年那件仇恨的……。」

  辛捷沒有回答這句話,猛力一抖馬韁,催馬疾馳前奔。

  朔風拂過,隱隱似聽見風中傳來辛捷的聲音,竟也是吟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高戰臉上濕轆轆流了一臉淚水,不知為什麼,竟覺有些悲不自禁,他憤然昂首長嘯,抖韁催馬緊追了上去……

  黃昏,關外朔風正烈,漫天鵝毛大雪,厚厚鋪在路上,林梢,溪面,嶺頭。

  天地都是一片銀白色的世界,新月雖被濃雲掩得密密的,但大地上仍映著一片銀光,竟比月色皓潔的夜晚,視野更要清晰。

  辛捷和高戰雙騎並立在一叢漆黑的密林之前,神情凝重而嚴肅,在他們身後,拖著明顯的兩行蹄印,但一陣朔風掠過,那圓圓的痕印又淺了幾許。

  他們四目交注著面前的林子,彼此的手心,都暗暗溢著一把冷汗。

  好半晌,他們沒有說一句話,心中的沉重,是不難想見的。

  這密林儘是巨松,每一株都是兩人以上環抱般粗巨,積雪蓋著樹梢,像是在林子上加了一層白色毛氈,更使那樹下成了漆黑深淵似的陰沉。

  林中死一般寂靜,除了偶爾寒風鑽過,發出簌簌枝幹相碰的低響,連蟲鳴鳥啼的聲音,也沒有一絲一毫。

  這真是個恐怖的林子,怪得使他們不敢冒然踏入一步。

  過了許久,辛捷才低低地問:「戰兒,你記得清楚,不會錯嗎?」

  高戰肯定地答道:「決不會錯,正是這兒。」

  話雖是那麼簡短,但卻字字有力,竟似鏗然有聲。

  「好!」辛捷抬起手來,摸了摸肩後長劍,一挺腰下了馬,臉上一片本然,但眼中卻灼灼射著十分堅毅的光芒。

  高戰忙也翻鞍落馬,低叫道:「辛叔叔……。」

  「什麼?」辛捷急劇地旋過頭來,似乎有些詫異。

  高戰伸手摸了摸身後短戟,激動地道:「辛叔叔,能讓戰兒先出手嗎?」

  辛捷那木然的臉上忽然綻出一絲笑容,緩緩道:「你是怕辛叔叔不是枯木黃木的對手……?」

  高戰急道:「不!不!戰兒是擔心……擔心……。」

  「擔心什麼?擔心辛叔叔技不如人,今夜會送命在這黑松林中?」

  辛捷說到這兒,豪念頓熾,揚聲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宛若金玉相撞,震得林梢上積雪紛紛墮落。

  笑聲一住,傲然又道:「戰兒,你說過辛叔叔還沒有老,區區勾漏二怪,尚不在叔叔眼中,你只管放心掠陣,看今夜辛叔叔要親手替你梅公公報仇。」

  他陡然語聲一斂,旋身大呼道:「姓翁的聽著,辛捷候教!」

  這一聲大呼,直如閃雷轟頂,林中頓時回音震盪,積雪崩落,響起一連串沉重的巨響,但片刻之後,一切復歸乎靜,竟未見任何回復。

  林子裡仍然是那麼寂靜死沉,只有曠野隨風送回來一串輕呼,發著遙遠而模糊的「候教!候教!」餘音。

  高戰手心緊捏著兩把冷汗,眼睛不停地掃視著密林,他知道這林中古怪極多,而且從前的黃木翠木,如今已煉成枯木黃木,功力大進,如果突起發難,卻是不妙。

  辛捷又厲聲高呼:「枯木黃木聽著,在下辛捷候教!」

  連叫數聲,那林中依然毫無反應,辛捷冷哼一聲,「嗆」地撤出肩後長劍,道:「什麼神木陣勢,竟想難得住辛某!」銀虹一閃,當前一棵巨樹已被攔腰斬斷。

  那巨樹「蓬」然倒地,濺得雪花四散飛舞,辛捷左腳跨前一步.神劍一振,便要對第二棵松樹於上砍去……。

  驀地,高戰突然失聲驚呼:「辛叔叔,當心左面!」

  辛捷聞聲一驚,長劍挫腕反掃,疾彈而出,恰與身後飛撞過來的一股暗勁碰個正著,平空暴響聲起,當場拿樁不穩,身形向前衝去!

  但此時的辛捷無論功力,閱歷,臨敵經驗均非當年可比,倉促間雖然那撞來的強力暗勁衝動腳步,竟然上身一俯,左足猛抬,人若陀螺「呼」地轉了個圈兒,扭身回頭,那右腳居然半分未曾移動。

  林間傳來一聲輕讚:「好身法!」

  緊跟著,微風激盪,面前已赫然並肩站著兩人。

  這兩人膚色各異,一桔一黃,精目閃閃,臉上同樣木然平靜,不間便知定是那枯木老人和黃木老人了。

  辛捷心中暗驚,身軀一轉,抱劍而立,朗聲道:「二位千里迢迢赴沙龍坪相邀,辛捷特來候教。」

  枯木老人兩眼凝視辛捷動也不動,緩緩說道:「姓辛的果是信人,現在你是名成利就了,可還記得當年神霆塔的故人麼?」

  辛捷厲聲道:「冤有頭,債有主,我知道二位功參造化,必已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但想不到竟會卑鄙到向一個毫無武功的人下手,這件事傳揚江湖,只怕天下英雄都要為之譏笑吧。」

  黃木老人叱道:「梅老兒自尋死路,豈能怪得咱們!」

  枯木老人冷哼道:「現在不是斗目爭論的時候,姓辛的既然找上門來,黃木,你就領教一番!」

  黃木老人應聲上前,兩隻大袖交相一拂,地上積雪頓地四起,露出丈許左右一片泥地,整整成個圓形,竟比人工掃除還要工整。

  黃木笑道:「鶴某人不才,願在這泥圈之中,計教辛大俠幾招」這無異是說,無論兵刃掌功,彼此均限於這一支大的圓圈裡較量,誰要是出了圓圈,便算輸了。

  原來枯木黃木也素知梅山民的「暗影浮香」輕身功夫了得,早想出這個方法,限地交手,目的便是使一切輕功都無用武之地。

  辛捷只冷冷望了那地上圓圈一眼,正要舉步,突然人影疾閃,高戰已經搶立在圓圈之內,朗聲道:「高戰願先承教。」

  辛捷悵然輕歎一聲,飄身後退,他深深知道高戰的心意,但他既然已經搶先討戰,自是不便攔阻。

  黃木老人卻沉聲說道:「高戰,咱們本是朋友,你何苦要替辛捷出頭呢?」

  高戰凜然道:「當年高戰為你們取書,你們曾面允不以此功誤傷他人,你們既然失言傷了梅老前輩,高戰只知替梅老前輩復仇,是敵是友,早已不在意中。」

  這番話答得大義凜然,連辛捷也不禁暗中點頭讚歎,黃木老人沉吟片刻,忽道:「那梅老兒自尋此路,根本不是傷在神功之下,但念你取書之情,老夫認輸,你還是讓辛捷上來吧!」

  高戰不料地竟會說出這句話,一時怔在那兒,幾乎無言答對。

  辛捷道:「戰兒,你退下來,辛叔叔自能應付!」

  高戰突然有了主意,「呼」地撒出短戟,一招「舉火燎原」,點向黃木老人前胸。

  黃木胸腹一吸,腳下斜跨半步,輕易地將這招無奇的「舉火燎原」閃過,方要發話,高戰已振臂一揮,那短朝「噗」地一聲,插在地上。

  高戰笑道:「承讓一招,取書之情從此抵過,高戰要在掌上領教幾招絕學。」

  黃木老人只得點頭道:「既然這樣,老夫索性成全你到底了!」

  高戰更不開口,蹲襠提氣,將「先天氣功」提聚到十二成以上,兩掌挫掌而待,緩緩沿著泥圈,向右遊走。

  黃本老人也凝聚「枯本功」順右移步,兩人面對面遊走了半個圈子,泥地上已清晰地留下二十幾個寸許深的腳印,恰好圍著泥地繞成一匝。

  枯木老人冷眼旁觀,估不到高戰年紀輕輕竟有如此功力,掩口輕輕咳了一聲。

  這一聲輕咳,正是告訴黃木,要他放手施為,勿留餘地。

  黃本老人陡然一聲暴喝,左掌虛揚,迅捷地推出一掌。

  他心中也暗駭高戰內力竟會這般深厚,是以左掌僅用了五成真力,原凝當作虛招,覷高戰趨避的方向顯露之後,右掌才邃出殺著。

  要知高手過招,往往蓄力而發,旨在試探對方真正功力,保全實力方作那最後制命的一擊,黃木老人如此設想,隱隱中已將高戰視作了一流高手。

  但誰知這個主意,他卻打錯了。

  高戰體內先天氣功煉成之後,第一次被困黑松林時,曾經硬接了當時的黃木老人(現在的枯木老人)一掌,那時黃本幾乎是全力施為,並未傷得高戰,所以他現在和黃木交手較量,心中已暗有信心,況且「先天氣功」早已蓄勢待發,一見黃木揚掌出手,當時也未想,右掌當胸疾吐,竟是全力硬接。

  及待黃木發覺這年輕娃兒居然不知死活揮掌硬接,一驚之下,挫腕加力,畢竟遲了一步,「枯本功」才發出七成,兩掌已遙遙相觸。

  空中暴響一聲,高戰肩頭連晃幾晃,黃本老人卻不由倒退一步,右腳恰恰踏在泥圈邊沿,只差沒有被震出圈外。

  辛捷忍不住由衷地喝聲彩:「戰兒,真有你的!」

  黃木老人臉上一陣熱,大喝一聲,塌肩而上,掌指兼施,快逾閃電般收出四招,泥圈內登時黃霧朦朦,似覺四周全是黃木的人影。

  高戰分毫不慌,也是掌打指戳,硬拆硬拚,四招過去,黃木老人沒佔到絲毫便宜,只得又退了回去。

  黃木才退,高戰清叱一聲,立還顏色,只見他雙手左右虛畫了半個圈,猛然一合,平推而出,頓時場中勁風疾捲,暗勁橫流,辛捷望見脫口驚呼道:「開山破玉拳!」

  果然這一招正是太極鎮門之寶「開山三式破王拳」中的「愚公移山」,高戰初逢吳凌風時,便學到了這三招絕世之學,後來經他苦心鑽研,竟將本門「百步神拳」揉和在「開山三式」中,所以遽然出手,威力更還在吳凌風之上。

  黃木老人自是識貨的行家,並不硬接,騰身拔步,繞圈疾走,高戰拳風過處,「蓬」然聲響,竟將黃木身後擊成了一個尺餘深的雪坑。

  枯木老人咋舌不已,忖道:這小子多日不見,眼看功力只在黃木之上,偏是向著辛捷,我再不出手,只怕黃木便要丟醜現眼!念頭至此,連忙喝道:「黃木退下,讓為兄來打發他!」

  然而,黃木老人連香受挫,心裡卻大是不服,分明聽見枯木呼喊,竟偽作不知,一橫心,搶中宮,踏洪門,欺身上步,左手「仙猿取栗」暴點高戰右面眼珠,右手卻疾使一招「鬼手揮弦」

  暗蓄「龍爪功」力,劃向他脈門要害。

  高戰勃然大怒,不退反進,腳下巧踩「迷蹤」,右掌斜拍,封住黃木左指,肩頭一塌,和黃木老人錯身而過,左手順勢一轉,驕起中食二指,閃電般點在黃木右腕「陽溪」穴上。

  黃木老人的「枯木功」雖然練到第二層,普通掌力已不能傷他,但高戰這一招快逾石火電光,竟使出「天煞星君」的獨門「透骨打穴手法」,黃木腕上一麻,自覺整條右臂已無法運轉,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他駭然失措。足尖點地,掠身閃出圈外。一時羞愧難當,半響說不出一句話來。

  枯木老人急問道:「師弟,怎麼樣?」

  黃木痛苦地搖搖頭,道:「這小子武功極雜,竟似宇文彤一路,小弟一時失察,上了當了。」

  枯木老人憤然作色,轉身向泥圈中走去。

  辛捷縱身疾掠,橫劍擋住去路,叱道:「不要走,沙龍坪血債,辛某自和你了斷。」

  枯木老人冷冷~笑,道:「說得是,盡指使不相干的人出來,縱得小勝,也不為武。」

  辛捷也不多話,曲指輕彈劍身,那劍尖一陣抖動,劃出七朵梅花,冷冷叱道:「血債血了,咱們可不作興點到為止,亮兵刃吧!」

  枯木老人仰天笑道:「老夫自從歸隱此地,早已不用兵刃,你若願意,老夫就空手接接你那梅老兒親授的虯枝劍法如何?」

  辛捷被他一激、反手「嗆」地一聲,將「梅香劍」插回鞘內,傲然道:「你就欺辛某不能徒手斃了你麼?」

  高戰見李捷棄劍不用,急忙叫道:「辛叔叔,別上他的當,他的枯木功已煉到第三層,任何掌力,都難傷得了他。」

  辛捷回頭笑道:「放心,辛叔叔早在十年之前,便領教過勾漏一怪的精奧掌法了。」

  枯木老人突然記起十年前在神霆塔頂,自己與辛捷拼掌不敵,羞怒之下撤出長劍,結果仍然敗在辛捷劍下這段往事,當時翁正苦心演煉「今夷劍法」幾達三十年,辛捷不過才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激戰之下,竟硬用內力震斷了自己的長劍,若非那一戰,他又怎會埋首黑松林中苦煉「枯木功」呢?

  那一段傷心恨事,使他惱恨忍辱十年,前後苦修四十年,為的就是出這口悶氣,人生能有幾個四十年?如今辛捷就在眼前,他要是再不能一戰將辛捷擊敗,從此也就羞談武學了。

  枯木老人惱恨交集,曲臂連伸,渾身骨節都「格格」作響,剎時間,狀如死屍,實際已將「枯木神功」提到十成以上。

  辛捷也不息懈,矮身挫掌待敵,兩人對望互瞪,各人都恨不得生吞了對方才對心思。

  濃重的夜色已籠罩著大地,雪雖然停了,寒意卻越見凜冽,但枯木老人和辛捷四目凝注,宛若黑夜中四盞小燈,鬚髮之間,竟蒸蒸冒著熱氣。

  高戰知道他們一旦出手,必是全力制命一擊,連忙拔出地上短戟,橫胸而待。

  然而,辛捷和枯木互相瞬也不瞬地瞪望了足有盞茶之久,竟然都沒有搶先出手,寒風吹在他們身上,兩人衣襟連擺也沒有擺動一下。

  僵持片刻,辛捷終於忍耐不住,「嘿」地吐氣開聲,右拳猛擊而出。

  枯木存心要鎮攝辛捷威勢,不避不讓,胸膛一挺,竟硬生生挨了一拳。

  這一拳打個正著,只聽「蓬」然暴響,枯木老人肩頭微微一晃,分毫未傷,反倒吃吃笑道:「姓辛的,你何不再加幾分力量。」

  辛捷不禁駭然,暗忖:我這一拳少說也是千斤之力,縱然傷不了他,怎的連他腳下也未打動半步?這樣看來,今夜之戰當真是凶多吉少?

  他心頭微感一涼,奮力一聲清叱,雙拳連環發出,眨眼間,擊出一十二拳。

  這一輪猛攻,雖不是高戰所用的「開山破玉三式」和「百步神拳」,但每一拳皆是辛捷畢生功力所聚,辛捷得平凡上人「提糊灌頂」授以一甲子以上內功,如今全力絕展,威勢自是非比等閒,只聽「砰砰蓬蓬」一陣陣連珠聲響,枯木老人嘿然一聲,腳下終於倒退了一步。

  辛捷一著得手,毫不放鬆,頓足一掠,搶到近前,剎那間掌影紛飛,展開平凡上人親授七十二式「空空掌法」,猛力狂攻不歇。

  但如此一來,表面上似乎被辛捷搶盡上風,實際卻上了枯木老人的大當。

  「枯木神功」煉到第三層,天下已沒有任何掌力能夠傷他,辛捷若是保全真力,以靜制動,或者亮劍出手,仗著梅香神劍利器,也許一舉能將枯木老人擊敗,但他傲骨天生,棄劍不用,已經捨長取短,現在又拚力搶攻出手,空空掌法雖然神妙,卻傷不了枯木老人分毫,這一陣猛攻,反倒耗去了不少真力。

  高戰旁觀看得明白,奈何已無法阻止,眼睜睜看著辛捷搶攻五十招以後,內力不繼,招式漸漸緩慢下來,心裡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想不出援手的方法。

  枯木老人怪笑連聲,怪招送現,不但扳回下風,而且攻多於守,辛捷顯然已退處劣境。

  高戰急得大聲叫道:「辛叔叔,用劍!」

  辛捷雖然聽見,但豈肯臨危拔劍自毀聲望,門聲不響,兀自徒手力搏。

  兩人倏起倏落,又力戰了百招左右,辛捷額上已微微見汗,氣喘也加劇起來。

  高戰猛然想起辛捷在出關之際,曾黯然吟過的詩句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是多麼淒涼和不祥的句子啊!難道辛叔叔早知不能生還,寧作異地孤魂了麼?

  高戰想到這兒,不期然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忖道:不能!不能!我不能讓辛叔叔死在關外,辛嬸嬸還那麼年輕,平弟還那麼幼小,何況天下武林正義,還仰仗他去維護呢,寧可我代他死去,也不能任他毀在枯木手中。

  他主意一定,豪氣衝霄,大喝一聲:「辛叔叔且請暫歇,戰兒來替你了!」短戟一揮,搶撲了過去。

  但他身形才起,黃木老人卻橫身攔在面前,叱道:「高戰,你想幹什麼?」

  高戰喝道:「匹夫,閃開!」戟尖一橫,猛掃過去。

  黃木老人吸腰凹胸讓開鋒刃,左臂疾揮,逕來扣拿高戰的手肘。

  高戰此時情急如狂,不由自主抖戟迴圈,使出了「大衍十式」的起首招「方生不息」。

  黃木閃身稍慢,登時被戟尖掃過前襟,「嘶」地劃裂三寸長一道裂口,心頭一凜,急忙後退,高戰人戟合一,已向枯木老人飛撲過去……。

  驀然間,一陣朗朗吟聲,隨風傳來,吟的是「大千世界,虛虛幻幻,真既是偽,偽即是真,佛門廣大,普渡眾生。」

  高戰短戟已經即將出手,聽了這陣吟聲,心頭一震,沉氣落地,扭頭卻見曠野中歪歪倒倒奔來一個人影。

  那人腳下竟十分迅速,不一會已經林邊,只見他一襲僧衣,足登芒鞋,頭上光禿禿剃得精光,竟是個老年和尚。

  和尚似被辛捷和枯木老人激烈的拚鬥所吸引,遠遠駐足望了一會,忽然笑道:「辛捷啊高戰!又是你們這兩個惹事生非的俠客,終日刀劍拚鬥,難道沒個完的時候嗎?」

  高戰吃了一驚,細看那和尚似有幾分面熟,只因站得太遠,竟想不起曾在那兒見過。

  那和尚又指著勾漏二怪笑道:「枯木啊黃木。又是你們這兩個孽障,你們只知爭強斗勝,難道忘了破書本上,在下給你們留下的禮物?」

  黃木老人和枯木老人聞言神色大變,枯木老人虛幌一掌,抽身躍出戰圈,急聲喝道:「下毒的就是他,黃木,千萬別讓他再逃了!」

  二怪旋風一般向和尚撲去,那和尚轉身便走,一邊高聲作歌道:「忘了憂,忘了愁,海闊天空任遨遊,得放手,且收手,豈有美滿明月永當頭,說什麼英雄豪傑天生就,道什麼富貴榮華前世修,悠悠歲月催人老,黃土一抓掩風流……。」歌聲漸遠,片刻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高戰聽這歌聲,猛的記起一人,哺哺自語道:「啊!是他!

  是他!但他幾時又當了和尚呢?」

  這時,辛捷喘息方定,如夢初醒,忍不住詫問道:「戰兒,你認出那憎人是誰嗎?」

  高戰道:「他必是毒君金一鵬。」

  辛捷一驚,道:「怎會是他?分明是個和尚!」

  高戰道:「我記得勾漏二怪取得枯木神功秘發的時候,曾擔心二怪神功練就,會亂殺無辜,金前輩當時誇口說過不妨。方才二怪一聽和尚提到書本,便口口聲聲叫那和尚是下毒的人,至今想起來,莫非金前輩早在枯木神功上下了暗毒,二怪事後發覺,才會恨他人骨。」

  辛捷聽他說得有理,不禁也歎道:「可惜毒君一世英雄,晚年之際,竟會出家當了和尚。」

  高戰道:「他人本有些瘋癲,對世情恨多於愛,方纔他來時吟的詞句,記得從前對我提過,唉!方才怎會一時記不起來。」

  辛捷輕歎一聲,默默向馬兒行去.神色一片黯然。

  高戰低問道:「辛叔叔,咱們去大戢島嗎?」

  辛捷搖搖頭,道:「不!先去山海關,叔叔還有約會未了呢。」

  言下神情,竟比出關時還要淒惶了許多……。

  兩騎馬緩緩踏過曠野,雪地上又添了兩行蹄印,雖是來時的舊路,但誰知坎坷途中何處才是終點……?

  風雪都停了,城樓上響起了三更!

  一片烏雲馳過,雲層下閃露出一輪皓潔的明月。

  皓月是聖潔的象微,因為它柔合而均勻,光而不耀,盈而不溢,永遠那麼公平無偏的照著大廈高樓,也照著簡陋的茅屋。

  但天下的事,卻永遠不是十全十美的,皓月的光輝雖沒有偏袒,但歡樂的人見它欣慶,憂愁的人見它,卻憑添幾許感傷。

  今夜——山海關上皓月當空,映著地上積雪,大自然將這醜惡的世界,裝扮得粉搓錦團,一片潔白無暇。

  三更剛過,城頭上陡然出現一條人影。

  這人穿著一件黑色夜行衣靠,扎束得十分俐落,腰間圍著一條閃閃發亮的軟劍,輕登巧縱,越出了城樓。

  他身輕似燕從城上飄下來,迅速地繞著城邊,伏腰飛馳。

  今夜的月色好像跟他過不去,黑衣映著白色,反倒十二分顯目,因此他不得不緊貼牆角,盡量讓城牆的陰影,掩蔽他暴露的身形。

  不片刻,到了一片曠野。

  夜行人攏目張望一陣,臉上現出失望的神色,低聲自語道:「咦!怎麼還沒有來?今兒不正是十五月圓之夜嗎?」

  他不禁仰頭再看看那掛在天空的月亮,一些也不錯,月兒圓得像一隻大磁盤,可不正是十五!

  夜行人輕吐了一口氣,屈一腿跪在地上,哺哺祝壽道:「爹!

  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保佑孩兒今夜果能殺了辛捷,替你老人家報仇雪恨。」

  事也奇怪,他這裡祝禱才畢,耳中忽聽得一陣得得蹄聲,遙遙而來。

  夜行人急忙旋身貼著城壁,縱目望去,果見一騎健馬,順著城垣緩緩行來,馬上坐著一個人,面孔雖然背著月光看不清晰,但那人穿一件藍色長襟,頸上正圍著一條白色絲帶,遠遠望去,十二分醒目。

  夜行人的一顆心,緊張得險些要從口腔裡迸出來,雙手忍不住微微發抖,他私心忖道:「辛捷是成名大俠,武功自是十分了得,除了暗襲之外,我怎是他的敵手呢?爹!你一定要保佑孩兒一舉得手,將這仇人斃在劍下!」

  那騎馬行得極緩,竟似深夜中散步按鑾而行,慢慢地,從十餘丈外行過來,九丈,八丈,六丈……逐漸到了近處,馬上騎士,湊巧扭頭左望,兩眼凝注著曠野,竟將側背向著城垣。

  夜行人心裡暗喜,這真是天賜的下手良機,再不下手,遲了就來不及了。

  他探手一按腰際,「鏗」然輕響,軟劍已到了手中。這一聲輕響,居然未將那馬上騎士驚覺,只見他仍然注目眺望左方,竟似悠然自得……

  那夜行人手上滿是冷汗,輕輕一抖軟劍,「嗡」地一聲,抖得筆直……

  這時候馬兒已到了四五丈左右,夜行人只怕劍上光芒被他發覺,一手執劍隱在身後,背心緊緊貼著城牆,張大了嘴,默默地算計著……

  三丈,兩丈,一丈……

  驀然間,他腰間一挺,頓腳騰身拔起,人在空中,一翻肘腕,劍影陡然映現,同時厲聲大喝道:「姓辛的,還我爹爹的命來……」

  他喝聲才出,不待那馬上騎士回頭,長劍疾閃,電掣般向那人後背心刺了過去……

  那夜行人覷得親切,突起發難,飛騰躍撲而上,長劍疾閃,對準辛捷背心便利。

  堪堪劍尖已到辛捷背心,陡地,城牆上突然響起一聲暴喝:「住手!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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