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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靖]捨慾[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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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4:37 |倒序瀏覽
捨慾 作者:岳靖

她不信任婚姻,但她結婚了,因為她信任的男人向她求婚;
婚後,他們確實也度過了一段甜美快樂的日子,
被愛充實地填滿,但只有愛情似乎不夠,
她只是因工作離開丈夫身邊一陣子,空虛寂寞便伺機竄入破壞,
信任被迫接受考驗,所以她選擇真正離開,不再受傷不會痛苦……

初初遇到妻子時,他想,她那麼漂亮,不會有男人捨得背叛她、跟她離婚,
可沒想到自己會是那個捨不得,卻必須離開的男人;
該怎麼讓她明白他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他的心為她忠實專一,
因為她如一朵盛放的罌粟花,迷藥已融在她髮膚體內,
讓他一靠近便沉迷成癮,只要她在身邊,他也變得不理性,陷入暈茫的愉快;
他已戒不掉妻子,即使人不在一起,心也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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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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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4:54
序章

  對於我自己來說我就是法律。

  我是獲取者。

  --Edith Sodergran《強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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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5:20
第一章

  誰知道聖經裡的索多瑪故事?有人聽過龐貝城毀滅的種種傳說嗎?不知道,沒聽過,不要緊。那與此無關。

  色慾是否罪惡?是否導致世界毀滅?縱慾無度的人類是否該死?難以肯定,但,見著那個女人,連說三個「是」,好像也非錯。

  那個女人--簡直在呼應她心中的答案--一身若隱若現薄紗睡衣,情趣多過遮掩。羞恥心?男女之事沒有這種東西。大可不用迴避,那個女人本欲教人瞧見。讓嫉妒憤怒化作利爪將她撕扯。疼痛在心頭像蛇盤繞,毒液染噬血流,她不再純潔,是一朵劇毒的愛情花。

  莫霏喜歡的花是虞美人,更偏愛罌粟,特別是多刺玫瑰紅的品種。她的私人物件上常見罌粟科植物裝飾,今日亦然,公事包紋飾不是山茶花、不是櫻花,沒有蝴蝶、蟾蜍或鎖頭,黑亮鱷魚皮革上鑲烙一枝比玫瑰孤傲的金英花,鐵灰色的窄裙套裝看來雖顯制式刻板,左膝蓋的單邊衩上依然開了朵鮮活紅罌粟,好像那花刺在她大腿肌膚,好像她真真切切、自自然然是一朵罌粟花。很多人乾脆叫她「Poppy」,更直接的,稱她為「Morphine」。

  罪惡啊!艷麗絕倫的背後竟是罪惡!男人說,霏霏,別種毒花。

  圍籬裡,她種的風信子、忍冬花、矢車菊和雛菊在大晴天下,被壓得一片爛,無存一朵完整花苗。母親說,霏霏,千萬別走進擁有漂亮花園的房子,即便那兒種了你最愛的花,只怕你進去了,渾身是傷地出來。

  媽媽,別擔心,沒有那樣的花園,何況房子是自己的,不是誰設下的甜蜜陷阱……

  莫霏移動步伐朝著白色雙層樓房前進。那白,象牙一般,聖潔是殺戮的褪色,哪有平和、哪有安諧?暴風雨後的朝陽特別清新,同時充滿諷刺。男人說,霏霏,種毒花,歸會死。

  歸--是男人飼養的寵物兔,曾經死過一次,卻如怪貓披著原名重返他們的世界。

  「我是瑰。」女人倚門的姿態,風情款款,嗓調也是十足嬌懶,還戴了兔耳朵,連名字都和男人的寵物同音。「瑰--玫瑰的瑰,你一定聽過。」

  莫霏走到門廳,沈凝地垂眸。腳下的高跟鞋沾了殘花落瓣和泥濘,她勾抿唇角,像在笑,這種時刻,她該笑嗎?

  「當然,」她抬眸,把視線往女人臉容瞅。「你的名字很好聽。」

  孟千瑰,夢中的千朵玫瑰,真是好名字,是不是好女人呢?莫霏想,所有男人都覺得她是好女人,就算是壞女人,也是最好的壞女人,完美的情人,絕對配合男人的趣味,幫他實現任何幻想。

  「我從來不願戴上這對兔耳朵。」莫霏指著孟千瑰頭上的裝飾,語氣平常地說:「謝謝你陪我丈夫排遣無聊時光--」

  「你錯了。」孟千瑰搖頭,粉紅長耳朵煞有其事地跟著微晃。「我和湯捨真心希望回到過去的快樂時光,在你出現之前的快樂時光。」

  「是嗎?」莫霏點點頭,從孟千瑰身旁通過,進屋去。

  「我回來了--」孟千瑰旋足,緩步跟著莫霏,慢慢地說:「這個屋子不需要兩個女主人。」

  「我瞭解。」莫霏應道,回望孟千瑰--她的另一個身份--男人的舊情人。現在,夢中的千朵玫瑰不是過去式,不是回憶式黑白照片,她鮮明無比、滿綻艷澤地在莫霏眼前搔首弄姿。

  「但是,孟小姐--」莫霏嗓音不軟不硬,出奇悅耳地傳出。「湯捨是我的丈夫,現在還是。」這次,她真的笑了,姝麗清絕的美顏上不單是客氣,還多了抹乾練的自信神情。

  孟千瑰頓時語塞。「你……」沉了幾秒才說:「你是想用婚姻綁他?」

  莫霏再次笑了,笑聲嬌朗。她不信任婚姻,但她結婚,因為她信任的--原本信任的--那個男人向她求婚。「你要嫁給他嗎?」她問孟千瑰。

  孟千瑰窘愣,說不出話來。

  莫霏微笑。「他一定沒告訴你,這幢屋子在我名下,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她邊走邊說,在樓梯廊廳中央的大陶甕旁停了停,伸手摸摸突出甕緣的玫瑰花,氣味很香,花瓣厚實,可食。男人安心在屋裡放這種花,歸吃了不會死。只不過--

  「這房子的確不需要兩個女主人。」莫霏撇眸,瞧那兔女郎一眼,轉開臉龐,往樓梯起階提腳,一步一步走上去。

  這房子不需要兩個女人,男主人甚至是多餘!

  ※ ※ ※

  湯捨躺在床中央,渾身乏力。他宿醉起不來,嘴裡呢喃著:「霏霏,給我水……」他忘了妻子出差,不在身邊。這段時間,他過得渾渾噩噩、太過放縱,昨晚怎麼回家,全無印象。

  「湯大師、湯大師!你有在聽嗎?」床畔桌上,他十五秒鐘前按了免持聽筒的電話機,像是唱盤跳針,重複傳揚一串叫喚。「你有在聽嗎?湯大師、湯大師、湯大師--」

  「不要再叫了!」湯捨兩鬢痛得快炸掉,狠丟枕頭,發怒地吼道。他最恨人家叫他湯大師,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是在教煲湯的,更誇張就當他開澡堂的。他可是堂堂蘋果花嶼名門之後,祖上幾代被冠了「爵」,大部分的人們也尊稱他湯「Sir」,就事務所的菜鳥見習生滿口「湯大師」。

  「湯大師、湯大師……」擴音功能賽過鬧鐘,非將他吵醒不可。

  「他昨天太過勞累,」一個嗓音體貼地響起。「讓他晚點回電話。」

  湯捨沒再聽見擾人的跳針叫喚,寧靜將他包圍,一股香味旋在鼻端,很舒服,他卻無法沉回夢中。

  睜開眼,頭顱裡仍悶著宿醉的威力,疼得他皺眉又合眸。

  「如果你不希望看見歸死掉……」

  他聽見妻子的聲音,恍若在宣判什麼般的嚴肅。

  「請你們搬出這幢房子……」

  這時,他頭再痛也得張大眼睛。妻子正站在床左側,靠近他一向睡的這邊,她的臉有點冷,事實上,她是個熱情開朗的人,平日喜歡自己烘焙麵包,他因此為她建造獨一無二的窯爐。

  「你回來了。」湯捨喉結蠕動,發出沙啞聲音。「我買了很多玫瑰,插在甕裡,看到了沒?」這些話,他說得極快,竭力擺脫昏夢,免得再次聽到妻子說奇怪的話。他想,那絕對是夢中話。

  「你出差前說回來要做玫瑰蔓越莓雜糧麵包--」打個哈欠,他坐起身,伸懶腰。「我把花--」

  「我要在庭園種罌粟花。」莫霏打斷男人的聲音,取回發話權。「從今天開始,我會用白罌粟籽、藍罌粟籽做麵包。玫瑰花請你帶走,離開我的房子。」

  湯捨皺眉,翻身下床。莫霏看見他穿著可笑的大紅心內褲,那紅心在他兩腿間鼓脹得真像一顆心了。這男人的心長在下半身!色慾無窮!

  莫霏頭一扭,往房門走。

  「霏霏!」湯捨抓起床尾凳上的睡袍,一面穿室內鞋,追問妻子。「你剛剛說些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他穿好睡袍,在起居間通口拉住妻子的手。

  莫霏回眸,瞪著湯捨。「放開我,你沒資格碰我,現在只有我有絕對的權利做決定。」

  湯捨依舊沒聽懂妻子的意思,眉頭越皺越緊。「什麼叫做我沒資格?」

  「湯捨,你醒了?」一個親暱叫喚介入他們夫妻之間。「需不需解酒茶?」

  彷彿,他喝太醉,亂七八糟的夢不放過他,酒精讓他的報應來得又急又快又無情。他這輩子沒做過太缺德的事,和前女友分手分得一乾二淨,對妻子百分之兩百的忠誠,一場虛假艷夢--談不上是春夢--居然使他前女友出現,和他妻子正面遇著。這是他最艱難的課題,尤其他感覺妻子柔細的手在他掌中一寸一寸地脫離……

  ※ ※ ※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別在妻子出差孤枕難眠的夜晚上酒吧,更千千萬萬別喝醉。」

  家庭生活太過美好,他從來不知道,蘋果花嶼的婚姻法如此荒謬。

  「難道沒有其他辦法?」

  「能有什麼辦法?」遺憾語氣中實有幸災樂禍。「你被抓個正著--」

  「那個女的利用我!我是被設計的--」

  「所以,」律師敲敲木質良好的桌面,接續被打斷的發言。「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上心,才會被設計。想想蘋果花嶼這名稱的原由,為什麼叫蘋果花嶼?我們的先人預示、期勉我們避開誘惑的果--」

  「毒蛇無所不在!」憤怒的抗辯。這已經不是果的問題了,是逃不過存心的惡意吞噬!

  律師攤攤手。「你該慶幸你晚了些年歲出生,早些時候的蘋果花嶼舊法,像你今天這種事,你妻子可以當場要你吃下毒藥謝罪。回去問問你奶奶,她們老一輩的女性是不是家裡都放了氰化物--」

  「哪有這種事,少胡說了。」湯捨終於聽不下去,從背牆的長沙發站起,偏轉身形,長腿邁不到一步,探手推開虛掩的門。不需要太多餘的示意,禮節在這一秒鐘也是矯情,他曉得門裡的人早聽見他,像他聽見他們的交談一樣。

  「君特舅舅,」關好門,湯捨大方出聲。「你故事要說多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聽說服用氰化物死時會抓著喉嚨發出一聲痛苦的鴨叫,雖說時間極短,但,呱地一聲赴死,還滿蠢的……」直言直行現身於藍君特的辦公室。

  辦公室向陽的落地門掩落一層泰絲遮簾,幾縷微光穿隙潛透,細細徐徐地在偏移,牆角的大型立鍾正好噹噹響起午茶時間,伯爵茶香散逸在空氣裡。還算方正的格局中,實木雕刻的骨董辦公桌像審判台,讓人一進門非得對上桌位主人審視的目光。

  「我正在和委託人談事。」藍君特譴責地盯一眼門前的湯捨。「你吵個什麼烏鴉?」

  「烏鴉?」湯捨拉拉身上時髦有型的黑羽毛西裝。「你的品味與樓下門房一致--」

  「你這話說得很不聰明--」

  「是嗎?君特舅舅現在是打算告我,還怎樣?」湯捨挑釁地伸展雙臂。「我餓著肚子,趕來赴你的約,你好意思要我在走廊傻等?」

  為了赴這個約,他來不及換衣服,把設計師女友下一季的最新作品穿下伸展台,像個蠢蛋飛車趕過來,領巾、禮帽沒摘,白皮鞋白長褲鑲了水鑽,說是反映黑寒冷冬的潔白雪,他這一身,高調至極,抵達此處那刻,門房看傻了眼,問他是要去兔子洞變什麼烏鴉魔術嗎?他回答門房,去兔子洞是與愛麗絲喝下午茶,他神經錯亂行了吧……

  新一季才開頭,那些設計師天馬行空的創意已經搞到隔年春夏秋冬,衣服穿換得比一般人快。湯捨常在想,女友保養品用得凶,是不是這個原因--季節過得比別人快,連「老」也得快人好幾倍?

  拿掉斜戴在頭上的銀白禮帽,湯捨逕自走往斜對辦公桌的窗台臥榻落坐。臥榻幾隨時備有茶點。這是藍君特的習慣,辦公室像一間茶藝廊,牆上櫃架不擺書籍卷宗,供著一個一個奇怪茶壺,瓷的、鐵的、錫的、木的茶葉罐也有上百隻。藍君特每天選用特定的壺泡該泡的茶。今天喝伯爵茶太普通,英國骨瓷壺同樣太平常,顯然手上正進行的案子沒啥大不了。

  湯捨扯扯嘴,放好帽子、脫下參加喪禮也能穿的別出心裁西裝外套,鬆開紅色長領巾--這領巾是女友最得意的新作,造型是削下的蘋果皮,端結一個張嘴毒蛇頭,纏纏繞繞後,毒蛇之牙正好在男人喉結位置--他把它扯下,鋪在茶几上當桌巾,用熱茶壺壓那毒蛇頭,移好點心,他開始喝茶,吃鹹派。

  派餡是他沒吃過的檸檬香肉末,派皮撒了黑黑白白的小點,像胡椒粒、像芝麻粒,他覺得,這非胡椒,當然也不會是芝麻,應該是罌粟籽,印度、猶太、中東料理常用的。

  「滋味不錯、滋味不錯!」連贊兩次,他倒第三杯茶,問:「小廚房裡請了新廚娘?可以請漂亮的新廚娘泡杯咖啡--」

  「小湯,」藍君特中斷和委託人的談話,轉動高背皮椅,離座,繞出辦公桌,對著湯捨指指門板。「出去外面吃。輪到你,我會叫你進來。」語氣聽不出堅持,倒像隨口說說。

  「不是要我一定得來當重要證人?」湯捨壓根沒當一回事,慢條斯理喝茶吃派,目光流轉,瞟睨坐在辦公桌前的男子。

  男子穿著實驗室白袍,是一名外來物種移除專家,大概實驗做到一半,臨時跑來插隊找律師。畢竟心有煩憂事,哪生辦法冷靜做研究。

  「事情還沒解決嗎?」湯捨抹抹手,離座走上前,拍拍坐在桃花心木椅裡的男子,取笑多於安慰地說:「加油,老兄,把外來的東西移除,或者說消滅,可是你的專長,就像我的專長是修復人們情感之--」

  「你別說話!」男子回頭,且驚且悶地怒視湯捨。

  湯捨舉雙手投降。「請見諒、請見諒,我無意打探他人隱私,只是,『巢』那邊……」欲言又止,他假意笑笑,裝得一副尷尬。

  男子歎口氣,轉身,雙肩垂下,很沮喪。

  湯捨恢復泰然自若,退離男子背後,坐回窗台吃吃喝喝。他說的「巢」是一家酒吧。男子最近惹的麻煩在那兒傳開了。據說是趁妻子出差把情婦帶回家過夜,狂歡忘形被妻子逮個正著。

  真的太不小心了。湯捨掏出方帕掩擦一下揚撇的唇角,又啜飲起茶來,品紅酒似地咂咂舌,沉醉半晌,抬眼看向辦公桌那頭。

  陷入靜默的外來物種移除專家可能在苦思對策,反觀意態閒適微靠辦公桌邊緣斜站的律師,似乎太悠哉。

  「君特舅舅,」湯捨開口。「這件案子很難解決?」身為男人,義氣他是有的。「救救同胞吧,這種事--」

  「有點棘手。」藍君特出聲,點了根煙,轉向男子介紹湯捨是他的外甥,蘋果花嶼婚姻法修法總召藍凱特的兒子,有什麼悶氣儘管招呼在湯捨身上。

  「君特舅舅,」湯捨搖搖頭,馬上從「同胞」變節。「男人不知饜足又沒技巧,把情婦養回家中,難道是我母親的錯?」為母親說話。

  這小子老大不小,尚未脫離伊底帕斯情結?!藍君特暗暗一笑。

  桃花心木椅裡的外來物種移除專家明顯一顫,僵住了。「不知饜足又沒技巧……」低低哀喃。

  藍君特隨後揚言。「小湯,凱特堂姊女權至上,她主導修定的婚姻新法,搞得我都不敢結婚了--」

  湯捨這回點頭。「我母親確實如此,不過,你剛也說了,根據舊法,男人一踏錯腳步,就得吃氰化物。現今新法,保留我們可貴的生命,難道不是我母親的功勞?」

  藍君特冷撇嘴角。「說得好像凱特堂姊是蘋果花嶼所有男性的再造之母。」

  湯捨的確有點驕傲。「真正的男子漢只要對自己的妻子百分之兩百忠誠,便可無所畏懼。」

  這話肯定是他母親從小灌輸的!藍君特看著湯捨。「小湯,你很可憐。」同情地說了句,轉道:「你不是蘋果花嶼法界人士,所以不清楚你媽主導修定的新法,看似和平,其實讓男人生不如死--」

  「不犯錯哪來生不如死?」湯捨自認大男人坦蕩蕩,活得自在瀟灑,走路有風。「君特舅舅,你不要把你不婚的藉口推到我母親身上,我建議你有男友的話,帶回去給長輩們瞧瞧無妨,藍家其實很開化--」

  「我一句你一句,口才真好,你沒當律師實在可惜。」藍君特話鋒一轉,切斷外甥瞎聊語氣,坐回高背皮椅裡,將指間抽沒兩口的煙捻熄於桌上煙灰缸。「小湯,聽著,你那件案子我交給阿獲處理--」按下電話內線通訊,簡潔快速交代完畢,微斂的雙眸掃回湯捨臉上。「你過去找他,關係人到齊了,就等你--」

  「在阿獲那兒?」湯捨起身,但疑惑。「阿獲何時負責處理這類案件?」結婚、離婚、通姦、外遇……亂七八糟曠男怨女糾葛關係,不都由藍君特像編排狗血戲碼一樣地處理?

  「那件案子戲劇挑戰性淡掉了,雙方達成共識,只是要再確認一下你的證詞,給阿獲收尾。」

  意思就是藍大律師早玩膩,不起勁。

  湯捨可恥地看了看藍君特,蔑笑一聲,站起,穿回外套,綁好領巾,戴禮帽,走台步一樣,離開藍君特的辦公室。

  「藍絡法研中心暨律師事務所」是一幢羅馬房屋式建築,不那麼典型,可該有的采光井、天井蓄水池、庭園、柱廊仍維持一番傳統風格。沿著藍君特辦公室外的窗廊到底,轉個彎,湯捨發覺自己繞錯方向,正往偏遠的樓廳走,腳步停下,欲踅回,眼尾餘光銳利一閃,他猛地側頭瞅看。這邊的迴廊窗牆釘了長排不倫不類的木架!

  「搞什麼?」湯捨吼著。這幢屋子可是蘋果花嶼登記在案的歷史古建物,哪個該死傢伙膽敢亂破壞?他快步趨近查看。

  「最近要修繕上檻雕飾,木架是方便工匠們墊高行動。」一陣低沉嗓音和著皮鞋穩重的踩踏幽響傳來。

  湯捨同時看出木架並無破壞建物本體。怒意消散,他退兩步,旋身,遇上他母親的另一個堂弟--他的另一個舅舅--藍卓特。

  「午安。」藍卓特正拐過廊彎走來,手裡提著公事包,身上特殊的長披風還沒解卸,看來剛自法庭回來。

  湯捨沒向他問候。這屋子有太多舅舅,非要一個一個打招呼,禮哪行得完,時間都給矯情形式浪費了。湯捨只想關心、留意自己要知道的事。「我沒聽聞最近有報修繕?」質疑騰冒出他的口,現在不是晚輩對長輩,是專家對外行人。

  藍卓特雙腳一停,瞥凝湯捨,無覺被冒犯,臉容波瀾不興,甚至有絲疏離的冷酷。「千瑰的新作?」視線掠過湯捨的衣著,雙眸稍有閃蕩,亮了一下,好似驚歎,結果是窗外流光的反射。「領巾很好看。」他眼沈語沈,教人感受不出讚美,比較像敷衍。

  湯捨也敷衍地說:「多謝卓特舅舅稱讚,我會轉告千瑰。」

  「嗯。」藍卓特挪移目光,淡淡一句。「要來我辦公室坐坐嗎?」語畢即走,沒誠沒意,並且省略湯捨先前的詢問,不給個答覆。

  湯捨亦非真心想透過一個外行人知道任何古建物維修的相關事。他沒等藍卓特走遠,自顧自地面朝窗墻,抬頭若有所思審凝上檻雕飾,然後鄙夷地瞅著木架,再撇頭望一眼藍卓特自由走動的身影。三十秒過去,長廊剩他一條人影,他轉個方向,走另一側迴廊下樓。

  出了門廳,對街一名女子從路樹與路樹之間走出來,橫越車流不多的巖板坡道,來到事務所前,她舉步踩上雨廊階梯,素雅的白色西裝領短外套讓她整個人都在發亮,也許是錯覺。在這蘋果花嶼日落晚的季節裡,陽光持久,照得每個人閃閃燦燦到天黑。湯捨站在門廳,看著女子拾級時梨色長褲下穿涼鞋的腳露出粉色趾頭。他沒見過這名女子,她的樣子不像要來委託案件,她非常漂亮,不會有男人捨得背叛她、跟她離婚。

  「有什麼問題嗎?」注意到他的視線,女子走上雨廊就止步,揚眸疑問地對住他。

  那清麗剔透的一睇令湯捨侷促地發出聲音。「我是湯捨。」莫名其妙自我介紹起來。「蘋果花嶼古建物維護專家、建築界奇葩、空間結構設計鬼才--」

  「很精采的頭銜。」女子笑著點點頭。

  湯舍下意識止住話語,眼光發直纏鎖著她瞧。她有點不一樣,笑容不像一般女性那種柔美、溫婉或嬌媚,怎麼說呢?這完全是一種感覺,擊在他心頭的感覺,很實在!沒錯,很實在!她的笑容美麗而實在!

  「你去兔子洞與愛麗絲喝下午茶嗎?」

  湯捨猝地凝定亂飛的思緒。「你說什麼?」他竟然對著一抹實在的笑容發呆。她很漂亮,但不是如仙的夢幻,他走個什麼神?

  「你不是去兔子洞與愛麗絲喝下午茶嗎?」她語調清晰,臉容又一個美麗實在的笑靨。

  湯捨還是沒聽懂她說什麼,正確來說--是沒在聽,純粹將她的聲音當作一串歌。她的聲音其實和她的笑容一樣,非軟膩嬌甜飽含女性特質那種,聽起來感覺這是一個理性的女人,偏偏,好像是他有點不理性,聽覺陷入無法解釋的愉快情境,眼睛一對上她的臉龐,腦海飄飄悠悠憶起一則奇趣報導--科學家研究分析發現,羅馬市中心的空氣含有古柯鹼成分。怪不得他到羅馬旅遊,總看見成群結隊的年輕人窩在街頭、廣場或噴水池周圍悠哉嘻笑聊天,神態舉止懶懶恍恍。搞不好他現在就是那副德行,他肯定自己就像那樣!這想法一竄出,湯捨趕緊搖晃腦袋。管它古柯鹼嗎啡還大麻,蘋果花嶼可不是羅馬!

  湯捨凝神,堅定意志,把膠著在女子臉上的視線移開,隨意、放鬆地瞟掠,瞥著她左手提了裝花的籃子,一瞬間,猶如找到可以解除尷尬窘態的話題,他衝口問:「你去採花?」

  「湖畔開了一片--」

  「這該不會是罌粟花?」湯捨緊瞅籃中的花。他知道湖畔開了一片--就在巖板坡道路樹下方,走過石階小徑,可入眼--艷麗的花海,但從來沒人會把那野生罌粟摘來律師事務所,即使花朵有多麼誘人。

  「是罌粟花。」她回答了他的問題,走上門廳,行經他身旁。

  「這是正義之所,」湯捨旋身跨步,擋住她,說得義正辭嚴。「你不能把罪惡之物帶進去。」

  她歪歪頭,提高籃子,彎挑唇角。「植物有什麼罪?」美眸直視湯捨的眼睛,湯捨一陣傻愣。她接下去說:「有罪的從來是人類的行為。」

  湯捨這下成了雕像,嘴裡迸不出一個字。她笑了笑,繞過他高大的身軀,消失了。

  「喂!」湯捨轉頭。

  「啊!」她同時回眸。

  「你是誰--」

  「我忘了說--」

  兩個人的聲音碰在一起,目光也碰在一起,這次,她沒有笑,他等著她「女士優先」。

  她說:「我就只是莫霏。」緩緩地別開臉龐,提著滿籃罌粟花,往大門走進去,聲音幽雅地繼續傳遞--

  「這兒不是什麼正義之所,律師很多時候是在擔任罪惡的化妝師,不像你那般了不起,湯大師--」

  湯捨抽震,彷彿跳了腳,皮鞋跟底敲磨大理石一聲怪響,幾乎要追進關闔的門裡告訴她他最討厭人家叫他「湯大師」!

  「只是莫霏……」他呢喃,冷定情緒,咀嚼一般地呢喃:「就只是莫霏、就只是莫霏嗎……」

  ※ ※ ※

  「蘋果花嶼的空氣含多種迷藥成分,特別是帕帕維爾湖城區測得濃度甚高……」

  香草氣味瀰漫的鏡台室裡,嵌牆的薄螢幕傳送著晨間新聞畫面,湯捨以為聽見舊聞重播,關掉嘩嘩灑下冷水的蓮蓬頭,將沒掩實的霧面雙摺門整個拉開,踏出電話亭般的淋浴間,水痕淋漓的臉龐朝往大鏡子對牆。螢幕中,大理石為主建材的房屋一幢擁托一幢,高低有序地挨著巖板坡道迎光發亮,每幢屋子都有好幾扇窗,外牆都有天使雕像,很平常的羅馬市中心建築群。

  「果然是舊聞重播。」湯捨甩頭,大掌抹開額前濕發,不屑地嘀咕。「報到沒啥可報--」他本是這麼認為,下一秒,尾音陡失,雙眼隨著螢幕里拉進放大的焦點一寸一寸地瞠瞪。

  那可不是一幢有味道的羅馬房屋?不在羅馬的羅馬房屋!屋前門廳有人影晃動、進出。

  「藍絡法研中心事務所一帶更分析出嗎啡……」男性播報員的嗓音配合著畫面,聽來比平常亢奮。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幻想?昨天遇見一個叫莫霏的女子,今天呼吸的空氣要充滿莫霏?

  被鏡頭捕捉的男人,站在羅馬房屋門廳,衣著和這個季節不符,面對女人時躊躇的模樣有點蠢。女人一下子就離開了,男人呆杵許久,夕陽打照他露在帽子底下的半張臉。「嗎啡嗎啡」報著的男主播突然評論起畫面中人,說是嗎啡效果,讓人自在得想幹麼便幹麼,沒半秒,男主播又自作聰明且興奮地認出那衣著不對應季節的男人是前一則時尚新聞報過的名人。

  湯捨立刻抓過遙控器,關掉電視。「什麼鳥新聞。」低狠狠地啐了一句,喃道:「我可以告他,我一定要告他。」那該死的電視台與主播,在他看來,他們才像嗑了藥的瘋子!還有那些無聊科學家,是否也「創作貧乏」?在蘋果花嶼學起羅馬人!

  放下遙控器,湯捨轉對鏡台,扭開洗臉槽水源,彎身俯首,掬了幾把水潑臉,昂起頭,拱肩,瞪著鏡子裡關閉的電視螢幕。幽曠空間靜得聽得見水管裡的神秘細響,彷彿一種飢渴聲,彷彿一種吞嚥聲,他的喉結無意識地蠕動,水滴順著他的下巴滑過頸部。他抓抓頭,跳了跳,關掉水流。太安靜,他受不了。他習慣有人聲,歌唱、吟詩、脫口秀、播報新聞都好,就是別靜得讓他浮躁。

  湯捨拿起丟在置物台的遙控器,重新打開電視,男主播仍是嗎啡嗎啡--莫霏莫霏--地報不停。

  他換個頻道。年輕女歌手在唱老男人的《Hallelujah》。

  哈雷路亞。讓他像聖徒一樣受洗。哈雷路亞--

  湯捨放下遙控器,保留這個頻道,進淋浴亭,再衝一次冷水澡。《Hallelujah》尚未結束,他走出來,往泡澡間去。

  舒服躺進按摩浴缸溫水中,是他最喜歡的清晨活動,沒理由為一個怪夢沖兩次冷水澡。

  哈雷路亞、哈雷路亞,讓他像無慾無求的神職者,治理牧區、為迷途羔羊們祈禱送聖餐。

  ※ ※ ※

  「吃飯了,今天是胡蘿蔔和牛蒡。偶爾吃素,會有神清氣爽的輕盈升天感。」哪需什麼空氣中的古柯鹼和嗎啡?

  晨浴過後兩刻鐘,湯捨穿著白背心、棉麻功夫褲,盤坐在露台乾淨柔軟的草坪上,右手托著水晶缽,左手拿取缽裡的切塊根菜往草坪扔拋。

  哈雷路亞。音響揚聲器聖讚著。今早很美好,旭日飄蕩的光帶像一層薄削橙皮,繞在薄荷茂盛的東面大理石憑欄。這座空中露台花園是湯捨不秘密的秘密基地,角落高台有古羅馬風格賞景按摩池,可以供人邊泡澡邊品紅酒還飽覽蘋果花嶼海景風光,池子下方各種香草綠籬架充當的小吧台,要喝什麼奇怪特調,都不是問題,靠房子出入口的鋪木寬廊也放了讓人酒醉休憩的沙發床。他深交淺交的朋友均被允許來參觀、烤肉、遊戲、賞景、開派對,但通常是他獨自一人在這兒席地放空。

  世上的道理總是這樣,越不想被打擾,越有人要挖破樹洞糾纏你,放開禁令讓秘境深根鑽出土壤,偏不會有人好奇來探。幼年時,他不懂這個道理,覺得大人都在跟他作對。他曾經爬上屋頂,把母親的文件撕成碎片、把父親的電腦往下摔,他要一屋子高談闊論研討時事的大人聽聽他的聲音、注意他偉大不凡的舉動。他們不理睬他,他連被打一頓都沒有。他起了拗性,也關起房門,自成一國,用積木蓋封閉的城堡,一待個把小時不出來。最後,雙親來了,用鑰匙開他的房門,鑽進他蓋的積木城堡裡,把他的秘密基地擠壞。

  成長的過程,他漸漸為人所知,名聲響亮了,對他感興趣的人多了,躲藏遮掩反會助長獵奇心態,他索性要拍讓人拍、要問讓人問,太超過搞得他不爽,告就是了,他的母系家族有一票律師,陣容堅強,可比軍隊,沒多少人敢惹他,他保有安寧的生活,過於安寧的生活。

  「快來吃,」揀一塊胡蘿蔔塞進嘴裡,湯捨咀嚼著喊道:「很美味,快來吃,歸--」

  草坪中央的石柱給水槽飛來大鳥小鳥全家福,其中一隻降至草坪,啄食他丟的根菜。他吞下口中的生胡蘿蔔,又丟出一塊較小的牛蒡,嚇得那鳥兒振翅驚飛,打旋好幾圈,才棲往給水槽,偎著同伴理羽、飲水。

  「抱歉了。」湯捨笑了笑,暫停丟食動作,手朝後伸,摸著放在鋪木寬廊地板的遙控器,拿起來對向給水槽,一按--

  石柱上頭開水花,鳥影飛竄虹網。

  「嘖!」湯捨咬牙。他按錯鍵,把小噴泉轉成消防栓功能,本想彌補剛剛受驚嚇的小鳥,讓它們戲水盡興,現在搞得好像惡意戲弄小動物。

  一隻豎耳兔子從矮樹叢中跳出,彷彿抗議他弄了大洪水,渾身濕地撲跳過來。

  「歸!」湯捨趕緊按掉給水槽水源,起身去把兔子抱過來,上鋪木寬廊的沙發床,用毛巾弄乾它。

  它毛短,沒花太多時間。一會兒,湯捨便把圓身的它放回草坪,讓它自在跳、曬太陽。湯捨鋪張防水墊,盤腿坐回草地上,繼續托缽丟食。

  「過來用餐。」他對兔子說,眼睛注視它的行動。

  跳在陽光中,那張兔臉更像戴面具了,耳朵側頰眼周罩著神秘黑,鼻部純潔白倒V,好像超人有S,它也有古老品種特徵教人辨識。湯捨最喜歡它前半身白色、後半身黑色、腳掌全白,看起來像穿了褲子的模樣。女友說它是荷蘭兔,品種純正。他不清楚是不是,反正沒有血統書,它是他在湖邊撿到的野兔,事實上,他懷疑它是狗,也一直把它當成狗養。這是他第一次把兔子當狗養,神奇的,被他養活了下來。

  「過來,歸--」湯捨吹哨。

  那兔子搖著屁股,像狗兒搖著尾巴,跳到他前方,邊跳邊食,揀著主人丟出來的根菜,吃沒幾塊,昂直身體,後肢站立,動也不動。

  「不吃了?」湯捨持續丟著食物,看那直立身軀的小畜牲蹙蹙鼻端。五秒過後,趴下跳開,把這露台空中花園跳一圈,不再進食,還過分地吐出牛蒡殘塊,發出哧哧聲。

  「不滿意?」湯捨挑眉。「你得減肥,知道嗎?」懶懶站起,將整個水晶缽端到兔子面前擺好,旋足走回鋪木寬廊,才又轉頭道:「我是為你好,怕你跳不動。最近已經有人開始叫你『胖兔歸』--」

  神奇的兔子!湯捨瞠目結舌,丟了聲音。他的兔子正以一種超越《愛麗絲夢遊仙境》時間兔的詭譎方式,跳躍、飛過那缽素食。

  「靠!」湯捨大叫一聲,恢復嗓音。「你最近交了飛鼠朋友?!」快步走到寬廊圍墻邊,那兒他架了高倍數望遠鏡,平時用來觀星,現在,他改變朝天的主鏡筒,像大炮對往樓下。

  他的住所鄰近海岸樹林,馬路上常有動物橫行穿越,擅闖民宅翻垃圾桶或搗亂庭院開運動大會,厲害一點的,沿著水管燈柱爬上公寓大樓陽台花園交朋友。他的露台曾來兩隻松鼠,和歸成了兔朋鼠友。

  「莫--」下意識地沉喃,湯捨調著焦距,他還沒找著歸的松鼠朋友飛鼠朋友,倒是先瞧見一抹人影正在朝他們這棟樓走來。可能他多想了,她單純是個普通行人,一直走在他視野裡的普通行人--

  「莫霏……就只是莫霏……」高倍數望遠鏡使他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來這兒幹麼?住在附近嗎?他昨天才第一次見她,他們這一帶可沒什麼嗎啡成分!

  湯捨著魔似地猛調焦距,仔細觀察女人的一舉一動,忽地,她在他鏡頭裡抬眸,他震了一下,趕緊把主鏡筒碰歪。見鬼!他在躲什麼!湯捨不禁暗罵自己沒出息。這兒是海岸山崖上公寓大廈的頂樓,他大可安心偷窺。

  重新把大炮鏡筒瞄回樓下、調焦,湯捨單眼貼近目鏡。女人消失了,大概進入建築遮廊下。他四周探找,不知道她走進哪一幢建物,她幾分鐘前就在他們樓下徘徊,莫非進入這一幢?!

  湯捨離開圍牆邊,走向落地門,進屋裡。他想下樓找個究竟,通報系統在這時響起,設定的等待時間一過,樓下管理室門衛的聲音遍傳他房裡。

  「湯Sir,有您的訪客--」

  「什麼訪客?」湯捨反射地問道,快步通過臥房起居室,穿行長廊短廊。

  「我沒見過這位女士……」門衛的聲音一路跟著他。

  他走到客廳,找到通報系統遙控器,取消原先的設定,到門廳,按開嵌牆的辨識螢幕。

  「您要讓她直接上樓嗎?」門衛的聲音這會兒只透過螢幕揚聲功能悶悶小小地傳出。

  湯捨盯著螢幕裡的女人形影,沒回答門衛的詢問,直接開門,去搭電梯,下一樓。

  真被他猜中!那女人不但進了這幢建築,還說要找他?!

  電梯一層一層往下降,他還真迫不及待想弄清楚,他和一個初見未達二十四小時的女人有這般關係熱絡到登門拜訪的程度?

  湯捨出了電梯,站在公共門廳即瞧見透明隔門外的女人。與昨天不同,她今天穿了裙裝,軍綠及膝窄裙、珍珠光澤衣衫,高跟鞋與衣服同色系。他看得見她線條優美的小腿,她似乎很習慣那種女強人套裝式的打扮,手上提著灰白漆皮公事包,頭髮梳綰得一絲不苟,還好簪了花朵髮飾提了點女性柔氣。她沒坐在賓客沙發上靜靜等候,一副熟朋友似地站在接待櫃檯前與門衛交談著,也不知是說了什麼,兩人都笑了。湯捨移到隔門框柱,把手放進獅口辨識器,兩扇厚實的玻璃門滑開了。

  「對對對,」隔門一開,什麼聲音都擋不住。「他昨天回來穿的那一套,真的像是要去兔子洞與愛麗絲喝下午茶……哈哈哈--」站櫃檯的門衛忘形地笑得很囂張。

  「聲音放低些。」另一名門衛從後方管理室走出,警告同事。「湯Sir突然沒了回應,好像親自下樓--」

  「喂!」門衛未傳達完訊息,踏出玻璃隔門外的湯捨已揚聲喊道:「就只是莫霏--」

  莫霏轉頭,看著男人走過來。「你好像不太高興?」一開口就這麼說。

  兩名門衛屏息瞅著湯捨。

  他的確不太開心,幾乎是憤怒。

  「聽說你昨天在藍家--」

  「我告訴你--」湯捨截斷莫霏的音調,盯住她。他昨晚睡前,便是想到這個女人,想到和這個女人的相遇,他索性把話敞開說。「你聽清楚,《愛麗絲夢遊仙境》是我最喜歡的故事之一,我不會在意你的不屑態度,你儘管取笑我。」

  莫霏挑眉,表情像是驚訝。「我取笑你?」紅唇露出微笑。

  「我說了,我不在意。」湯捨冷眄莫霏的笑臉,說得輕鬆寫意,並補道:「愛麗絲和桃樂絲是我最喜歡的兩個小女孩。」

  「喔!」莫霏更加挑眉,點了點頭。

  湯捨額際一陣抽跳,皺眉。她點頭是什麼意思?他忽有所感--對方以為他有戀童癖!於是,很大聲地說:「我的戀人是美女設計師孟千瑰。」

  真是坦白而驕傲,還用「戀人」這個辭,他真傳統老派,十足符合古建築維護專家的身份。

  莫霏明瞭地深深頷首,朝著男人回應。「那麼,你是很多男人的敵人,孟設計師有許多追求者,他們個個穿她的衣--」

  「又怎樣?」湯捨急聲接道:「只有我能穿上她的『國王的新衣』!」

  聽他說得不遮不掩,莫霏垂下臉龐,眼睫毛低低斂著,沉吟久久,不柔不甜但好聽的嗓音傳出:「湯大師--」

  湯捨頓了一下。

  她說:「你這是性騷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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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6:15
第二章

  哈雷路亞!

  幸好--

  他不是大衛,不是參孫。她不是波斯巴,不是大莉拉。

  色慾不存在他們之間。

  她說他性騷擾,過於言重,他覺得是她太敏感,潑貓似的讓人碰不得尾巴。

  她說,明知道有不能碰的尾巴,偏去碰,難道不是戲弄騷擾?

  他直覺她存心誣衊正直良德人士。

  湯捨很不高興兩名門衛看戲似的眼光亂掃,遑論他們的耳朵拉得長過兔子,彷彿伸縮自如的天線,正進行接收與竊聽,有職業素養的門衛在這種時刻該充耳不聞。湯捨在莫霏指控他之後兩分鐘,想也不想地抓住莫霏手腕,拖著她往玻璃隔門裡走。

  什麼性騷擾?他現在拉著她上樓,關進房間,把她摔上床,壓著她,才叫性騷擾。

  「你這樣算是強暴。」無聲爬升的電梯裡,莫霏的一字一句正如暴力子彈打得湯捨痛跳。

  「你有必要用這麼恐怖的字眼嗎?」湯捨猛轉頭,斜睨冷靜的莫霏。「現在到底是誰在性騷擾誰?」強暴?虧她說得出口--即使她可能看透他的想法。但,想法歸想法,他不會那般對待她。

  湯捨唾棄所有違反他人意願的暴力。當然,這也是想法。

  「你弄痛我了。」莫霏掙動被湯捨牢握的腕。

  湯捨抬起手,驚覺自己用力過猛,把一隻女性纖纖玉手捏得素白無血色。他趕緊放開她的手腕,盯著自己的指痕印在女性肌膚上,他說不出道歉的話。她不應該穿七分袖襯衫,她今天露了修長小腿,線條完美細緻的皓腕也不像昨天躲在薄外套長袖中,繼昨日見過她的腳趾後,他今天看到她的腳踝、她的手腕--女人最能展現性感的地方,她難道不知道對男人而言這才叫騷擾?

  「我該去驗傷嗎?」莫霏柔著手腕,瞅望湯捨的臉。

  湯捨轉開臉龐,逃不過三面光麗鏡子一面锃亮鋼板反射的影像夾攻,他閉上眼,說:「你聽著,門衛是這樣告訴我的--」沉了幾秒,鎮定地睜眼,選擇一個倒影,對上那清綺眼神,發出聲音。「你找我,是你,要找我。」語氣略帶強調。

  莫霏點頭,將公事包掛在右肘,掌心不斷柔摩著左手腕。「你的怒氣似乎未消,我來得不是時候?」

  「我沒有什麼怒氣。」這位大師很會睜眼說瞎話,萬花筒似的電梯把他憤盈的表情、筋脈張浮的胳臂照得絲毫無遺,他的雙手握得像兩顆大石頭,他卻裝得好聲好氣道:「你來拜訪我,我難道不該請你上樓喝杯咖啡,稍早讓你站在公共大廳,是我太失禮。」

  「你真客氣。」笑容淺淺,莫霏眼睛看著顯示板上跑動的箭頭與數字。「我不敢太打擾湯大師,聽說你的住所是禁域,不熟的人不給進,我原本打算約你到附近露天咖啡座--當然,這杯咖啡得由我來請湯大師。」

  兩次。她說了兩次「湯大師」,連同剛剛在樓下大廳是三次,加上昨天是四次!

  「四、次。」湯捨低聲咬牙。

  「什麼?」莫霏揚睫,疑問地對著湯捨。

  湯捨板著臉。「找我什麼事?」四次,他可以忍。

  「倘若湯大師還為所裡迴廊窗牆修繕的事不愉快,我先向你致歉。」莫霏放下雙手,站妥一個高雅姿勢,朝湯捨四十五度鞠躬,而後說:「大邁是我的朋友,老師要我處理這件事時,我自然想到他,沒料到會造成湯大師對藍家的--」

  「停!」湯捨喊了一聲。電梯停了,門開了。湯捨往外走,走五步,回過頭。

  「湯大師?」莫霏也出了電梯,跟著湯捨的腳步,他停,她也停。他死盯著她,她就擺出疑問表情。

  別開冷臉,湯捨又走了十來步,通過拱券,站在廊道口,再次轉頭看莫霏。

  這時,他才說:「大麥?一種穀物?」

  她沉頓,一會兒,好笑地搖頭。「不是。你是不是還沒吃早餐?」

  湯捨沒回答莫霏的問題,逕自說:「所以,是那個姓舒的大邁?不是穀物、植物、動物--」

  「是動物,是人類。」莫霏仍彎揚唇角,保持笑容。

  湯捨立即暴躁地抓亂頭髮,連問兩次--

  「你和舒大邁是朋友?你和舒大邁是朋友?」這比她叫他七次「湯大師」刺破他的忍耐極限更讓他發狂。

  莫霏慎重地點頭,回應道:「我差點忘了大邁和湯大師同一業界,你們也是朋友嗎--」

  「我跟那個漢堡男不是朋友!」反威地大吼一聲,湯捨怒氣騰騰地挪動步伐。

  一戶湯捨的鄰居正好開門,男主人和女主人帶著三胞胎男孩走出來。小傢伙們似乎聽見他的吼聲,嚇著了,一反平日的活潑好動,兩個縮躲在媽媽裙擺後,另一個抱著爸爸大腿,怯生生地偷看他。

  「是阿捨叔叔呀,怎麼不問好?」那母親溫聲柔語。「這麼沒禮貌,以後不能再吵著要看歸歸……」

  那父親表情尷尬地朝湯捨點個頭。「你好,湯先生,有客人啊?」

  「嗯,是。」湯捨一臉乾窘,不自然地挑扯嘴角。「要帶孩子們去湖邊野餐嗎?今天天氣很好。」

  那父親附和道:「對對對,今天天氣很好,好得讓人心情平和愉快……」哈哈地笑了幾聲,拉著三個小傢伙排排站好,向阿捨叔叔問早。

  湯捨走上前,蹲低高大身形,友善親切地對小傢伙們笑開俊臉。「今天要游泳,還是划船?」

  「抓兔兔!」幾個小傢伙互相指著吊帶褲上的兔子圖案,齊聲回道:「不要游泳,不要划船,要抓兔兔!」

  「抓三隻嗎?」湯捨點點他們胸前,三隻兔子三個姿勢,應該是手巧的母親親自繡的。

  小傢伙們頭顱往同一邊歪,被阿捨叔叔問住了,好半晌才彷彿心靈相通地說:「抓一隻,撲一隻歸歸。」阿捨家的歸歸是在湖邊抓回來的,他們也要同心協力抓一隻。

  「好,抓回來和歸做朋友。」湯捨笑著,大掌摸摸小傢伙們的頭。

  小傢伙們順他的話尾高聲喊:「做朋友、做朋友、做朋友要相親相愛!」調皮本性一恢復,嘻嘻哈哈地跑開,要父母追。

  匆匆道別,小傢伙們的雙親提著野餐籃,往電梯間追孩子。

  「好熱鬧。」莫霏望著那一家子歡樂的身影,直到他們淡出拱券,她轉回頭,嗓音跟著傳出。「湯大師好像很喜歡小孩子--」

  「我們到裡面說。」湯捨站在三胞胎家的對門,把手指伸進門上的小獅口。門啪地一聲,開了。

  莫霏行至湯捨背後,輕聲耳語--幾乎是輕聲耳語--地道:「很特別的門鎖,樓下的也是,一個大獅口--」

  湯捨一個猛烈的回首,眼露凶暴。莫霏美眸一愣,身軀閃顫,不是驚嚇害怕,她一點也不怕這個住在獅口裡的男人。

  「怎麼了?」她只是好奇。「我說了什麼惹你不高興?」

  湯捨推開門,往屋裡走。「進來。」他不相再讓左鄰右舍三方四正斜對門碰見他在走廊上失控大吼。

  靜靜地踏入門內,過了門廳,莫霏發覺玄關很寬綽,像間別緻的房室,一架骨董黑鋼琴取代玄關桌靠牆直立,沒有椅子,音箱上頭艷綻大紅玫瑰,她猜有一千朵。一千朵玫瑰的對牆上,掛了達利的畫,她記得名稱是什麼手淫者的,真了不起!

  「你在做什麼?」背後的腳步聲沒跟上來,湯捨頭一轉,尋瞅獵物似的,目光如箭。

  莫霏敏感地將視線從達利的畫作移開,對上湯捨,伸手碰觸骨董黑鋼琴,纖指更往音箱上的玫瑰掠了一下。「能彈出一室玫瑰香是嗎?」

  「當然。」湯捨答道,走過去,掀開琴蓋,雙手噹噹噹像在打人地落在琴鍵上。

  音都跑掉了,這琴不用來彈奏的,是擺設--他一千朵嬌妍玫瑰專用的花器。

  他一個古建物維護專家,對骨董這般捨得,可見一千朵玫瑰的寶貴。

  砰地全上琴蓋,湯捨盯住莫霏。

  莫霏捧場地拍了拍手。「你真的很喜歡愛麗絲。」儘管音跑得厲害,曲調旋律還是在的。「湯大師琴藝了得。」

  「就只是莫霏。」湯捨繃凜著俊臉,語氣硬邦邦地說:「這屋裡,禁止大師這個字眼!」

  莫霏纖指點唇,突來一個噓聲。「別說。」

  湯捨一愣,對著她眼神靈動、賊溜卻美麗的怪相,下意識噤聲,連呼吸也屏住了十秒鐘才反應過來,逕自扭頭離開。現下,是他在訂規則,她把他的警告聽進去最好,不用裝模作樣說什麼「別說」。

  「喂!」湯捨走遠一小段,腳下忽停,回身,好似不甘心。「我告訴你,我痛恨人們叫我湯大師,但湯大師好過那個姓舒的--是吧,大邁,大邁克,活像漢堡名稱,兩層還三層--」

  「Hallelugah--」莫霏驀地打斷湯捨,嗓調像吟唱。「Hallelujah--」

  湯捨看著她步態徐緩地移近,恍了恍神。

  「你在聽Hallelujah?」莫霏說。她喜歡這首歌,喜歡男人帶著懺悔般的沙啞聲唱這首歌。

  「是的。」湯捨定神,目光沉聚,嗓音渾渾厚厚地發出。「我是聖徒,別誣衊我對你性騷擾。」說完,他旋足,往裡走。

  哈雷路亞。

  他喜歡女性唱Hallelujah,像清晨浴室裡的電視頻道那樣,可惜他收藏的專輯是原版原唱,不過,沒關係,他此刻要去關掉音響。

  哈雷路亞,就讓她,為她誣衊他性騷擾,唱出哈雷路亞,作為對他的真誠道歉吧!

  莫霏沒再出聲,安靜自若地走在湯捨後方。

  Hallelujah越來越清晰,進了客廳,通過大理石拱門,那歌聲更加神秘且開闊,直到他們真正走入其中。

  哈雷路亞。

  搭配神秘和弦的畫面太奇妙!

  哈雷路亞--

  那應該是一隻兔子,跳上沙發床旁的大理石小圓桌,吃起白瓷盤中的香煎火腿。

  涼風在Hallelujahk柔吹著。莫霏意外看到這一幕。湯捨啪啪啪快步跨出落地門,走在鋪木寬廊,大叫--

  「歸!」

  那神奇兔子昂首半秒,不停地愉快鼓動豐頰,樂食他吃了三分之二的早餐,以及一杯喝剩的黑咖啡,毫不在意主人警告的喊聲。

  「不准碰咖啡!」不說還好,說了倒像提醒,兩隻長耳朵瓷盤邊飾轉成馬克杯別出心裁的杯耳,囂張搖動著。

  湯捨緩下腳步,深歎口氣,拿這雜食小畜生沒轍。「歸啊--」拉長聲調沉唉,他說:「你的松鼠朋友後來沒再找你玩耍,肯定是吃了你請的啤酒火腿腸,拉肚子拉到上天堂……」他親眼見過歸請那些小東西吃他的啤酒火腿切片。他的獸醫朋友曾告訴他,小動物亂吃人類食物是在冒生命危險,一旦拉肚子,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會嗝屁,其餘百分之零點零一指的是歸這種該被解剖研究的怪東西。

  「怪東西。」忽來一個弦外之音。

  湯捨嚇一跳般地回望。

  莫霏站在落地門裡,美顏泛著興味,笑出聲來。

  「那是一隻兔子嗎?」

  湯捨沒答話,雙眼沉睇她脫下高跟鞋,裸足踩出門外。

  「需要脫鞋嗎?」纖手都已提著鞋了。

  沒必要回答她的問題,這女人自主過了頭。湯捨轉開視線,走往圓桌邊,差一步,他能抓到那只不聽話、兀自沉迷不該沉迷之物的怪東西,可惜他先被女人再起的嗓音抓住。

  「湯大師--」

  真是體貼,因為他說湯大師好過大邁克雙層三層漢堡,所以她喚他湯大師?這一刻,湯捨願意將她想成體貼。

  「湯大師,聽這首歌,我喜歡脫鞋--」

  「請自便。」湯捨當然也回以體貼,只是沒看她一眼,慍色浮染的鷹眸對住大理石圓桌上的兔子,低吼:「別吃了,歸!」

  兔子理都不理他,喝咖啡、咬火腿,不亦樂乎。

  主人尊嚴蕩然無存。

  「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麼嗎?」湯捨火大地拉提聲線。「你這個樣子像極了hasenpfeffer。等會兒,我找個陶鍋,把你塞進去,倒紅酒開火煨燉,當然,我會剝下你的毛皮,用來做圍巾--」堂堂大師級人物威脅起一隻小兔子。

  「這段話足以讓人進監牢。」結果,換來女人的威脅。

  在讚美主之中,湯捨回過頭,整張臉逆光,黑沉沉。

  「是寵物吧?」美眸瞅跳桌上的可愛怪東西,莫霏問著湯捨。「湯大師不知道蘋果花嶼的寵物特別法比動物保護法嚴厲嗎?」

  湯捨額心皺摺,雙肩拱起,凶著一張臉逼近莫霏。「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媽是藍凱特!蘋果花嶼什麼亂七八糟怪法,寵物貓寵物狗寵物魚寵物蜥蜴寵物他媽的死掉統統要舉行悼念告別式,我哪有什麼不知道的,我他媽的夠清楚了!」粗言咒罵,頸側青筋畢露。

  「你很生氣?」莫霏毫無避退,美眸一瞬不瞬對住男人。

  湯捨嗅到一絲女人唇膏的氣味,倏地將臉往後拉。「我為什麼要生氣?」放鬆拱起的肩,語氣卻軟不下來。

  莫霏指指湯捨背後。「你的寵物也叫瑰?和孟設計師一樣,玫瑰香的瑰?」

  見鬼的玫瑰香!湯捨昂著下巴,乜斜眼,盯著女人啟合的唇。他才覺得她唇上搽了玫瑰香,會不會中毒啊?會不會使吻她的男人中毒啊?肯定會!他差點忘記她叫莫霏!她一定是罌粟花毒!

  「你拿她沒轍?」莫霏唇角微提,好像在嘲笑他,伸出一根纖指。

  湯捨怒看莫霏一眼,順著她指的方向轉頭。不聽話的兔子清空了他的早餐餐盤,想必也快將咖啡喝光了。

  湯捨滿腔惡氣無地發,嗓音突爆。「胖兔歸!」

  驕傲的兔子聞聲,抽頓一下,遲緩地轉動身子,面對主人。主人直探一雙捉拿的魔掌,它跺起後腳。

  「幹什麼?」湯捨斥道。

  生氣的兔子發威了,後腿一蹬--

  他的咖啡杯飛了起來,兔子也飛了起來!

  「歸--」湯捨拉長音,伸長手,也不知道是要接杯子,還是抓兔子。

  總之,他都沒構著。他的杯子撞上石燈柱,掐瑤脆響,他的兔子騰越綠草坪,咚咚遁逃。他手忙腳亂半爬半跪在沙發床,摸找搖控器,甩丟幾顆抱枕,找到武器,手臂往後擺甩--

  開關啟動了。

  砰地一聲,靈活的兔子跳進矮樹叢卻像遭遇什麼強大反作用力般地倒彈出來,四腳朝天躺在草地上。

  莫霏眨了眨眼,以為看錯。

  哈雷路亞。他真的在虐待動物!

  「哈哈哈……別以為躲得了,我設了銅牆鐵壁--」湯捨大笑,往沙發床躺靠,面朝草坪,拋玩起手中的搖控器。他把樹叢中的兔子洞全關上了,他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只自主過了頭的兔子。

  莫霏轉頭瞅望狂笑的男人。「你會被抓去關。」她放下公事包和高跟鞋,走離鋪木寬廊,踩草坪行至兔子身旁,蹲身查看。

  還有呼吸,肚皮暖呼呼,她一摸,怪東西蜷縮四肢,像是怕癢,真有趣!

  「沒事嗎?」莫霏硬是將手穿進兔子遮擋肚皮的四肢之中,「是女生吧--」

  兔子敏感地抖顫,霍地彈起,一個小跳,停得像雕像,昂首對住莫霏。莫霏笑了笑,摸摸它的下巴,摸摸它的頭和耳朵。

  「看樣子沒有腦震盪。」美眸瞟凝矮樹叢,她瞧不出暢茂青綠裡隱藏什麼機關,即使有,應該不是致人於死的那種。「叫瑰是嗎?」怪東西被她摸順了,傻乎乎、軟趴趴地偎來,她將它抓抱在胸前,站起往鋪木寬廊走。

  男人離開了沙發床,蹲在石燈柱前撿拾破碎的杯子,沒了怒極的狂笑聲,他的背影看來平平靜靜,是個好主人。

  「他很疼你--」莫霏揉揉懷裡的兔子,走上寬廊,一面說:「把你的名字取得跟孟千瑰設計師一樣--」

  咚!兔子驚醒似地從莫霏懷抱中跳落地。

  湯捨回首,瞥瞪兔影,怒道:「看你幹了什麼好事!」捧著一把碎瓷片,地上還有沒撿乾淨的。

  莫霏配合男人,將兔子重新抱回,免得它亂跳,弄傷自己,畢竟它的主人相當重視它。

  「你這渾蛋打破我杯子!」湯捨這一吼叫,莫霏鬆了一下手,兔子再次跳離。

  湯捨繼續咆哮:「你是故意的!渾蛋--」

  「它是你的寵物。」莫霏出聲。「你還幫它取了一個和孟設計師相同的名字。」提醒他別再罵他心愛的--寵物。

  「渾蛋!渾蛋!渾蛋!」他瘋了似地非得計較,兜著雙手碎片對兔子發飆。

  兔子當他透明人,昂抬頭頸,姿態像袋鼠。

  莫霏蹲低身子,介入人兔對峙的詭異情境。「你很喜歡這個杯子?」美眸凝眄湯捨,她再問:「這是你最愛的杯子?」

  「這是千瑰親手做給我的杯子。」沒說喜歡不喜歡,但回答得很用力,憤恨難消。

  話說完沒兩秒,兔子出人意料的一個動作,踢翻湯捨雙手,碎瓷片散花地噴灑。

  「小心!」

  湯捨朝莫霏撲擋,重心難穩,兩人摔跌在一塊兒。碎瓷聲落定後,湯捨撐起身軀,看著躺倒的莫霏。

  「你沒事吧?」

  莫霏睜開反射性緊閉的雙眼,搖搖頭,發亂了。「顯然這個瑰不喜歡那個瑰……」

  「你真有心情開玩笑。」湯捨微皺雙眉,拉起莫霏。

  莫霏瑟縮了一下,湯捨聽見她的抽氣聲,接著,她說:「我的手好像受傷了--」

  「是嗎?」湯捨鬆開抓著她雙臂的手,讓她坐上沙發床,盯著她用右手托住左腕。

  「有些扭傷--」莫霏抬眸,可能因為疼痛,語氣略顯短促不順。「我想是扭傷……你有沒有冰敷袋--」

  「我看看。」湯捨坐落她身旁,小心接過她的手,尚未按壓、翻轉,就發現她的關節有異樣。「是不是很痛?」他稍微碰觸,觀察她的表情。

  她的髮飾不知道掉哪去了,發繒垂在頰畔,模樣虛弱,隱隱顫抖一陣,回答不出話來。

  「比扭傷還嚴重,應該是脫臼。」湯捨做出判斷,眉頭揪成一團。

  這時,闖禍的兔子跳了過來,待在莫霏腳旁。

  「你走開!」湯捨凶吼。

  兔子不理湯捨,直貼莫霏的裸足,蹭了蹭。

  湯捨離座,逮住兔子,托著它圓胖的身軀,走往草坪。「我一定會好好跟你算帳。」拿出遙控器解除矮樹叢中的障礙,先放生,晚點兒,等他處理好受傷的女人,再來「殺生」。

  咚咚咚地跳了跳,它停住,撿食草地上的根菜,把他之前丟的牛蒡、胡蘿蔔都給吃了。

  「居然像只正常的兔子。」湯捨嗔怪地盯瞅寵物一眼,旋腳,變身拎起鋪木邊緣的高跟鞋,走回沙發床前,單膝落地,半跪著,大掌托握女人的裸足套上鞋。

  「這是懺悔嗎?」莫霏提了口氣,淡淡逸出笑聲。

  湯捨抬仰臉龐,雙眉再次皺得彷彿連成一線。「你怎麼還笑得出來?」睇著她右手墊高左腕,他說:「我必須送你去醫院--」

  「那正好。」她也說了一句,聲音飄在Hallelujah之上。

  哈雷路亞、哈雷路亞--

  聖音迴旋,晨光似環,兔子改邪歸正,吃素了。

  湯捨都昏頭了,搞不清楚自己幹麼抱起女人--她受傷的是手,不是腳,而他,已幫她穿上鞋了,不是嗎?哈雷路亞。

  是罪惡感。

  他們一主一寵害她受傷,他深感歉疚,他的兔子吃起素來,他理當親自送她就醫。到達醫院,他迅速下車,繞過車頭,打開前座車門,伸手要抱她下車。

  她說:「湯大師,我的腳沒受傷--」

  「我擔心你痛得昏倒。」他馬上反應。「我讓你不舒服嗎?」他現在講的每一句話,都像告解。

  她卻回道,「這句話比國王的新衣更像性騷擾。」

  當莫霏的高跟鞋踏出車外,錐跟在大理石地板敲出清脆聲響,湯捨確定這個女人絕對不會昏倒。他關上車門,走在她背後,儘管他認定這女人不會昏倒,罪惡感並沒在他心中減去多少,他真是善良正義過了頭。是啊,他聽了一早的Hallelujah,背上長出純白翅膀了!

  遙望莫霏直挺挺的背脊,湯捨停不住跟隨的腳步,換得莫霏回頭對他說:「湯大師,我不要緊。再痛,我仍可以自己走進去,你的車不要擋在急診救護車道上。」

  沒出息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湯捨踅回車邊,斜睨車窗倒影。他穿著背心、功夫褲出門,腳上還是一雙室內鞋,若讓設計師女友瞧見他這般不修邊福現身公眾場合,她鐵定七天不同他說話,來場冷戰。

  鳴笛聲猝然逼近,揪心刺耳。湯捨回神但沒時間回頭,直接上車,駛離急診救護車道未及兩秒,閃紅燈的緊急醫療專車映進照後鏡中。湯捨微瞇雙眸,調整鏡子角度,眼神一詫,往後轉個頭,車子滑出車道,車身頓了一下。車輪小小擦撞到木船花壇邊緣,他低咒自己,不該在引擎發動的狀態下分神。端坐回身,他打轉方向盤,把車開往停車處。

  「祈禱醫院」算得上是蘋果花嶼最人性、體貼的醫療機構,停車處像座美麗森林,讓人一下車,多半忘了這兒是醫療院所,緊張、憂慮情緒被花香、被樹木進行的光合作用稀釋了去。

  湯捨停妥車,望著擋風玻璃外的花團錦簇蜂舞蝶飛,深呼吸,打開敞篷,放低椅背躺下。樹蔭擋去大部分的陽光,依稀可見填塞綠篩孔中的藍天。風一吹,他昏昏欲睡,似乎真睡了久久,陽光像劍穿著落葉射下來,他作惡夢似地彈起身來,車門開也沒開,長腿一提,躍出車外。

  跑在扁石行人步道,經過停車處出口蘋果樹林外的賣花木屋,湯捨忍不住旋足進去。

  小店裝潢奇特,比他幫歸設計的兔子洞更像兔子洞,不知是否他太高大,感覺天花板很低,他手一伸,觸摸那紋路原始的木質,一盞燈像蜘蛛網,結在他掌邊,他以為張開五指能碰著,卻是扣了個空。這天花板巧妙挑高,運用燈具爍耀錯覺,教人難以察判。

  「是不是有種服用變大變小藥的感覺?」一個聲音在問。

  湯捨垂眸。嬌小的女子站在他身旁,瓜子臉堆滿笑意。轉開臉,他望回天花板,說:「那不是夏綠蒂的網嗎?」他辨識燈具上光絲曲折出來的字型。

  「歡迎光臨愛麗絲花店。」女子說。那夏綠蒂的網燈,將燈投射在進門的客人身上。

  湯捨發現了,燈前細陰影扭成一個「愛麗絲」。真體貼!他扯唇,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先生,來探病嗎?要水果花籃,還是雞精花籃?」愛麗絲花店的嬌小女店主詢問著。「或者,其他營養保健品花籃?任君選擇--」

  把訪客未盡周到的疏忽都考量了!真體貼、真體貼!

  湯捨說:「不需要。」他探什麼病,他是送一個體貼的傷者來就醫!雙腿邁開,他轉身要離去,猝又回轉。

  「那麼。」思量地說:「你這時有沒有罌粟花?」他應該也要表現一下大男人的體貼!

  嬌小女店主露出像貓一樣的笑容。「沒有人探病送罌粟花的……」她搖搖頭,回身往裡走去。「幸虧我這兒什麼都有,當然不缺罌粟花。」很快地站定梯形花架旁,她撇首瞅望湯捨。

  「你要包成束,還是做成花籃?我覺得買盆栽也不錯,病人出院可以繼續種--」

  「都來。」湯捨回道。體貼要做得徹底,才是真!

  買花花了不少時間,但帶上女人喜歡的花,是基本的紳士行為。

  湯捨提了個花籃,臂彎像抱了一個嬰兒般地挾著花束,懷裡兜了盆栽。全是罌粟花。

  走進急診中心,湯捨自覺誇張得可以--看過女人拿罌粟花,隔天信以為她喜歡罌粟花。她可沒告訴他這等私事。相反的,他發神經自招喜歡愛麗絲,天曉得她下午會不會約他到「桃樂絲咖啡館」喝下午茶。

  「蘋果花嶼有桃樂絲咖啡館嗎?」湯捨沉喃。也許有、肯定有。他現在手上抱的花是愛麗絲花店的罌粟花。桃樂絲咖啡館,有什麼不可能?

  「你來了。」有點熟但疏離的男性嗓音響於他後方不遠處,可以說是在他耳畔。

  湯捨這才真正回了神,轉身對著之前出現在他照後鏡裡的男人。「卓特舅舅。」果然不是他眼花看錯。「你從救護車上下來,發生什麼事?」

  藍卓特眸光沉閃了一下,定定看著湯捨。「不是你的助理告知你?」放下挽高、沾血的衣袖,他穿上西裝外套。「千瑰出了車禍,我正好在現場--」

  「什麼?」湯捨一震,壓塌了懷中的花束。

  「我打了你住處的電話找不到--」

  「我不在家。」湯捨移動步伐,一步比一步快。「千瑰在哪兒?」

  「鎮定點。」藍卓特擋住湯捨。

  儘管大部分醫院急診處人們行色匆匆是常態,祈禱醫院並不如此,服務台與高級旅店差不多,環境氣氛平和,走廊廳道不見挨躺病患的床架、輪椅,放眼所及皆如教堂祈禱室的潔淨。除非左右兩側那一道看似長牆的冰冷隔離門滑開,飄出哭號痛叫,否則感覺不出這兒歸屬醫療院所。

  「我沒辦法像這些人一樣呆坐著祈禱!」音調如咒罵,目光掃掠服務台前方一排一排候等椅座上的傷病患家屬。湯捨覺得這些人打從骨子底沒人性,他們的親人朋友在急診急救,他們坐得安穩、沒焦沒慮,臉上表情像在笑,嗑藥一般的輕飄飄。

  只有他一個人正常,急呼呼奔走,擔心生死徘徊的人。

  「孟千瑰小姐的家屬--」右側。一道鋼鐵門冒出白霧,打開了。

  藍卓特讓開身,湯捨先走過去,他隨後。甥舅一起進入那道噴氣的怪門裡。

  湯捨朝沒有掩簾的病床趨近,藍卓特停在診療台附近,和正在脫手套洗手的醫師談話。

  「腦部檢查正常,就皮肉傷而已,但傷口有點深,那麼漂亮的臉蛋可是破了相……」藍卓特的醫師朋友常祈禱洗淨雙手,拿過護理人員遞來的檢查報告,一面看一面惋惜地說著。

  「美容整形技術發達的年代,破相是謬論。」藍卓特回道。

  常醫師搖頭哼笑。「藍律師,你講這話很冷酷無情。」

  「沒事,我先走--」

  「我剛剛走錯診療室,好像看見你的學生--啊!現在應該是你的秘書還是助理--」

  「莫霏?」

  「是了--莫霏,她真是個美女,和床上那個一樣--」

  「不一樣。」

  不一樣。床上的美不美無關緊要……

  孟千瑰躺在病床,剛挨了護士一針,意識不算清楚,也非模糊,她聽得見男人的聲音,皺皺眉,掀揚眼睫。

  「千瑰!」湯捨一見女友張眸,關切地俯低臉龐。

  孟千瑰視線一下無法對焦,剛睜眼又閉合。

  湯捨急問:「你怎樣?是不是很痛?」厚厚的紗布佔了她大半額頭,看起來挺嚴重。

  皺緊的眉頭沒舒展開,孟千瑰細弱地呢喃:「我破相了嗎?變醜了……人家會怎麼看我……」

  她從來就不怕痛,沒有什麼比「美」更重要。

  湯捨鬆了口氣,她沒事。他很確定她沒事。「沒事就好--」

  「哪裡沒事?」孟千瑰坐起身,美眸這會兒睜得大大的,褐鬈發亂得像會飛。

  「後天還有一場秀,我這個樣子怎麼出席--」看清眼前的湯捨,她整個人發起怒來。「你在幹麼?」纖指指著他上身下身。

  湯捨明白意思,直說:「出於緊急、出於緊急--」

  「緊急就能不修邊福?緊急就能邋遢?緊急就能遺忘品味?」孟設計師怒之又怒,大概是傷口很痛。

  湯捨自惱沒將昨日那條蛇頭毒牙蘋果皮領帶掛在脖子上。比起品味,孟千瑰更喜歡寓意諷刺的美學!「你難道不能把我想成成『底層的珍珠』?」湯捨為自己的汗背心、功夫褲說項。

  孟千瑰撇開臉龐,躺回枕上,不看他。「我被車撞傷了,你很開心,還採花慶祝……這野花一點美感也沒有--」

  「這不是採來的野花!」湯捨音調著急。「我等會就買一千朵玫瑰花來--」

  「你要解釋什麼?」冷漠的質詢打斷湯捨。

  藍卓特講話的態度永遠帶著討人厭的律師習氣。湯捨轉過頭,有些煩躁地衝口道:「我沒有什麼該解釋!卓特舅舅,感謝你送千瑰就醫,千瑰沒事了,你忙你--」

  「我今早吩咐莫霏找你商量事,她此刻正在這急診處接受治療,你要不要解釋一下?」藍卓特沉眼看著湯捨,把他當成殺人犯一樣。「莫霏是我很重要的助理--」

  「我會負責醫療費用,直到她康復為止。」湯捨這下的心虛被藍卓特捉個正著。

  「所以,是你讓莫霏受了傷--」

  「我也受了傷!」

  「我和歸害她受傷!」

  兩個聲音同時搶白。

  病床裡的孟千瑰聽著男人嗓音繞著一個女性名字,早就越聽越感委屈而不甘心,她忿忿揚聲坐起。

  湯捨一副「你要怎樣」的表情,瞅睞藍卓特。「是我和歸害她受傷。」重複一次,怕他沒聽清楚另一個罪魁禍首。

  藍卓特眼神一掠,看向孟千瑰。湯舍下意識被他的視線牽動,循著望去。

  孟千瑰感受到男人的瞅視,皺眉喊道:「走開!統統走開!」

  湯捨猛地明白了什麼,回眸對著藍卓特。「你以為--」

  「不要在這裡吵鬧。」藍卓特旋足即走。

  湯捨跟了兩步,返回床邊。「千瑰--」

  「不要叫我!」孟千瑰跳下床。「我會自己回工作室!」說著,她在藍卓特之後,走出噴氣的怪門。

  湯捨真覺一頭灰霧衝著他籠罩。好像所有受傷的人都是他害的,無數的氣噴在他臉上,他是活該倒楣。出了鋼鐵門,他已找不到女友身影。

  藍卓特等著逮他似地說:「莫霏的診療結束了。」目光從湯捨臉上移往另一道鋼鐵門。

  這霎時,湯捨不僅眼睛跟著藍卓特,連腳步也自動往他注視的門移動。那門像怪獸大口,一張,將他吸進去。

  莫霏坐在診療椅,左手像是進行了大工程,用懸帶吊掛在向前。醫師正細心說明她該注意的事項。莫霏聽了,皺皺眉。

  「這樣會影響我的工作--」

  「叫你老闆幫你請個助理。」醫師建議她。

  莫霏笑了。「哪有這個道理--助理請助理?」

  「我要是你的老闆,一定幫你請。」醫師回應得慷慨。

  「真謝謝你,Dr.Fly--」

  「王醫師,巡房時間到了。」一個提醒嗓音讓莫霏與醫師的交談停頓下來。

  回過神,醫師說:「你休息,晚點兒再走--」

  「我得去看看大邁。」莫霏站起身,看見進門的湯捨。

  「你可以走了?」湯捨朝她走近。

  她說:「湯大師,我的腳沒有受傷,當然可以走。」

  「你真有幽默感。」醫師一笑。「是啊,我確定你的腳沒受傷。」看了眼湯捨,丟下話。「她還不能走。」他先行一步,去巡房。

  莫霏移腳,湯捨也移腳,他說:「醫師說你還不能走。」

  兩人中間隔著一堆罌粟花。莫霏垂首,盯著花。

  「他們給我注射一些藥,等觀察時間過,才能放人。」她簡單說明,抬眸對住他。「湯大師,你知道罌粟花的花語嗎?」

  「什麼?」湯捨腦中一頓。

  「希望。」她說話的神情像在講條件。

  他便問:「希望什麼?」

  莫霏眸底溜過微光,退兩步,右手指指吊著的左腕。「希望你好好補償這個--」

  「好像很嚴重。」湯捨盯著和她衣著不搭配的懸帶三角巾,說:「有點糟糕,糟糕得不得了,像是在聖母院裡展出傑夫與小白菜……」病痛纏身,心情往往夠爛了,這些醫療物件就不能設計得更具品味與美感嗎?

  「我買了些花。」他終於瞭解為何探病得買花。

  「你買得真多,但這不能當作完全的補償。」莫霏伸探右手,抽一朵花,彎挑紅唇,淡淡露齒。

  這笑容專業極了,經過計算似的。湯捨學建築,很懂計算,可面對莫霏這抹笑容,他茫然地愣住。

  然而,她保持這抹笑容,往下說:「我需要一個助理,湯大師--這花,就麻煩你了。」把抽自他胸前花束的紅罌粟長梗穿進三角巾邊縫,姝艷花形展露其外。

  那醫療懸帶,真的很醜,他卻覺得她的舉動性感得不可思議!那橫插進三角巾中的罌粟花,花瓣微掩,使她的左手指尖忽隱忽現,指甲時而粉紅,像花苞。

  他似乎聽到什麼東西的爆裂幽響?甩甩頭,怕是他腦袋壞掉,發瘋!

  他可笑地要相信了,相信--

  蘋果花嶼的空氣含有麻藥迷毒成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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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6:34
第三章

  「首先,請你跟我來--」這句話本身是迷藥。

  湯捨沒問莫霏要去哪兒,她一旋身,他就跟上,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他忘了走多遠,也沒記拐了幾個彎,上了幾層階梯,過了多少拱門,來到急診處的後花園,站在園徑,眼睛望著東方的建築。太陽盹在綠色斜屋頂,半蓋潔白雲被。有些病患從那建築出來,於花園裡散步著,沉思著,與病友閒談著,朝西方海灘走去,看來雖無愉快也寧和,很平靜,像急診處那些祈禱的人一樣。

  他說:「這是病房區?」

  「沒錯。」她回頭,停了停腳。

  他緊張起來。「醫師要你住院?」該不會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嚴重後遺症吧?

  「你老實告訴我,你的傷是不是很痛?」

  「Morphine!」一陣高呼旋來。

  彷彿有人比她痛,所以大叫回應他的問題。

  湯捨瞇眼遙瞅,要看看是什麼樣的病患,以這樣被制約般的方式,回應他問題裡的「痛」。

  「Morphine、Morphine--」那人拄著枴杖,離他們少說二十五公尺,但正在接近,且速度快得出奇。

  用不到十秒,他的模樣越來越清晰。他有一張男人看了,會很想痛記扁的臉--

  至少湯捨時常有這樣的衝動--他身著住院病患穿的疊襟衫,腿上打著石膏,完全不影響他移動,他甚至不需使用無障礙設施,順利過了頭的從台階下來,沿著園徑來到他們前方。「Morphine!」又是一聲叫痛似的調調兒。

  莫霏轉過身,驚訝眨眸。「大邁,你能下床了?」他前不久住進醫院,躺在病床吊著腿,聽說得牽引個幾周。

  「我覺得沒那麼痛了,而且我的右邊是好的。」以右腳跳了跳,舒大邁這才稍微瞥眸。「好久不見,湯爵--」

  「我叫湯捨。」湯捨相當反感這位同行稱他「爵」,別人以此稱他,是出自於對他家族的真心尊敬,這位同行這般稱他,則是刻意諷刺他個人。湯捨還以顏色說:「大邁克漢堡,你聽著--」

  「Morphine。」舒大邁打完招呼,即將湯捨空氣化,心神放在莫霏身上。「你怎麼受的傷?蒼蠅王說你來了,我以為你來看我,沒想到是掛急診,我聽了馬上衝下來。你看起來有點嚴重。」皺眉打量著莫霏的手。

  「沒你嚴重。」莫霏也打量著舒大邁的傷腿。「長迎說我的傷很快會好。」她要他放心。

  「長迎是那位幫你診療的醫師?」湯捨不甘被忽視,插嘴提問。「他不是要你住院--」

  「他沒要我住院。」莫霏微側身形。湯捨隨即站近,抱著花的手輕碰她彎掛的肘關節。她回正身,像在避開他。他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說:「我請你來這兒,是得讓你和大邁見面談談。」

  「我和漢堡男有什麼好談?」湯捨半是輕蔑半是不悅。

  「你剛剛說什麼?」舒大邁倒是好奇地斜提眉梢問道。「我幾分鐘前好像漏聽了湯爵的指教?」

  湯捨冷哼。「我說你像發情的兔子。」一見異性,跑如跳,哪像個傷患!

  舒大邁點頭,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皮革冊子,翻開記下。「湯爵稱讚我很有活力。」邊寫邊念道。

  「你在亂寫什麼!」湯捨單手搶過冊子,看得眉峰怒昂。「湯爵嫉妒我很有活力?」一字一句自牙縫迸出。

  「別鬧了,湯爵。」舒大邁奪回冊子。「這是靈感存摺,極隱私。」

  「你寫了我『嫉妒』你!」湯捨強調,要不是擁著滿懷罌粟花,他鐵定揪起這個同行的病患服領子。

  「大邁的傷可能要休養一些時候。」莫霏開口。像一個暗示。

  「我可以讓他休養更久。」湯捨應道。

  莫霏挑眉。「你真體貼。」她說:「這些花當作探病禮送給大邁,可以嗎?湯大師--」

  「謝謝了,湯爵--」像是湯捨搶小冊子那樣,舒大邁雙臂一張,三秒內接收湯捨懷裡所有的花朵。

  湯捨拔高嗓音。「我叫湯捨。」眼睛瞪著莫霏。「我叫湯捨。」重複一次,絕對針對她。他莫名在意漢堡男在場的此刻,她稱呼他湯大師。

  「我知道你叫湯捨。」莫霏美眸瞇瞅,下巴微微抬高,右手捋捋頰畔髮絲。

  海風吹襲,綁架浪濤的私語,配她這個表情很生動,宛如有一個計謀在腦中成形。湯捨恍地覺得她有幾分像那個賣罌粟花給他的女老闆,她們同樣是瓜子臉,但莫霏的五官更為美艷--與其說她們像,更正確,應該是她像那個女老闆賣給他的花。

  危險的罌粟花!

  湯捨一個衝動,把舒大邁攏抱的花劫回。這動作比搶冊子更大,更誇張,似要找架打,揮倒了舒大邁的一根枴杖。

  舒大邁踉蹌出個傷患樣子,怕跌跤的反射舉動使他收緊手臂,花束花籃還讓他抱得牢緊,就盆栽回到湯捨手上。「湯爵,你這是幹什麼?」

  「測試你的活力靈敏度。」湯捨回答得一派自然。「顯然,你腳受傷,手的反應也變笨拙了。」

  「你要告他嗎?」莫霏撿起舒大邁的枴杖,美眸睞向湯捨。「欺負傷者是犯罪的行為--」

  「你要告我嗎?」湯捨拿過枴杖,朝舒大邁推遞,再把取回的罌粟花盆栽塞給莫霏。「這些你拿回去種。你家有花園吧?沒有我去幫你設計一座--」

  「我家有花園--」

  「那很好,這花一定要種在你家的花園。」他語氣果斷,很強勢。「今天回家馬上種下!」手受傷也得種,種鮮種活種出滿園艷燦燦!認為他欺負傷者--欺負她,就去告,他不怕她告!

  猶若在法庭遇上對手,莫霏眼神亮了亮,須臾,將盆栽退回。「你的露台花園青綠多於花紅,難道不想種一株罌粟嗎?」

  湯捨冷眄著她和她手上的罌粟盆栽。「我沒那麼愛種花,我屋裡有鋼琴玫瑰,你不是看見了嗎?」

  「我來種。」舒大邁手一抬,抓住盆栽半邊。

  「你最好有時間種。」湯捨不把盆栽交給舒大邁。「你以為藍絡的案子那麼好做?有一絲偏差閃失,他們會告死你。」不妥協的手勁,冷聲冷調命令:「放手--」

  「我覺得你在恐嚇我。」舒大邁扯緊盆栽。「我很想告你,湯爵。」

  「儘管去。」湯捨嗤哼。「你能修好窗--」

  「關於這件事--」莫霏一出聲,兩個男人齊把視線朝向她。

  「你手受傷,要種這盆花,讓我來幫你。」舒大邁對莫霏說著。

  湯捨趁他分心,將盆栽整個拿過手。

  「先別說種花的事。」莫霏看向湯捨。「關於窗牆,老師們的意思是由你來接手修繕。」

  湯捨定住,像是沒聽清楚莫霏說什麼。

  「讓湯爵來接,是正確的,他不會有犯沖的問題。」舒大邁發表看法。

  湯捨一明二白,單手扯起舒大邁胸前衣料,吼道:「我就跟你犯衝!我為什麼又得幫你擦屁股!」

  「你說這話,我感覺很不好,我還沒傷到要人幫忙擦屁股的程度,何況下身沖洗烘乾功能齊全,用不著擦--」

  「你何不乾脆去死!」湯捨也不管他受傷,重重推他一下才鬆手。

  舒大邁倒退了三步,枴杖往後撐抵,穩住身形,他攏好掉了一些花辦和裝飾的花束花籃,說:「終有一日,你也會需要我幫你--」

  「世界末日也不可能。」湯捨沒讓舒大邁把話說完,無情地轉頭離開。

  「湯大師--」莫霏在他背後叫喚著。「湯大師--」

  湯捨頭也不回。他非常,非常,非常厭惡被叫湯大師!

  「湯捨,湯捨--」

  但,就算女人改變對他的稱呼,他一樣不回頭。他的女友出車禍受傷破相,他有什麼好回頭。

  「湯捨,你別走--」

  莫霏越叫,湯捨越是走快。他要回去守在受傷的女友身邊,可當她跑來,追擋在前,他卻是說:「我要回去種這朵罌粟花,你讓開。」

  莫霏吃了風似地輕咳。「抱歉,可以請你等一下嗎?」說起話來,氣息未恢復平順。

  湯捨皺攏眉頭。「一刻也不能等,我要回去種花。」他盯著她,都已受傷綁吊懸帶三角巾,還穿著高跟鞋跑得喘吁吁,她真不怕摔斷另一隻手!

  「好。」緩口氣,莫霏讓開身,調勻呼吸,徐慢地說:「等你種妥,我們再談。」目光從他抱在胸懷的盆栽移回他臉上。

  湯捨拉下臉來。「我不會接那傢伙擺爛的工作。」

  「等你種好這盆花再說。」莫霏重申,右手朝他的罌粟花盆栽摸覆著,像她今早在他的花園摸他的兔子那樣。

  湯捨視線與她交對。依稀,他成兔子歸,她摸著的,是他的胸腹,而不是他胸腹前的盆栽。

  一股暖熱騰湧,湯捨已感到懷裡開了花,開滿了女性嫵媚艷情的罌粟花。莫非,是蘋果花嶼空氣裡迷藥成分所致之幻覺,他難以控制唇舌,低沉嗄啞的嗓音自喉嚨滑出--

  「我要回去種下她。」

  莫霏頷首,紅唇像花辦揚綻一樣彎起。「相信我,她可以使你的花園增添從未有過的綺麗風情。」

  綺麗風情,是嗎?

  湯捨很想乾脆地對莫霏說她就是她自己口中的綺麗風情,他眼前的一朵罌粟花。

  ※ ※ ※

  看著玄關黑鋼琴音箱上的玫瑰花,湯捨進家門,隨手把罌粟盆栽和玫瑰擺在一起。走離兩步,踅回,雙眼定望兩種不一樣的花。

  玫瑰有千朵,壯麗絢爛,浩大之美,卻顯得像陪襯,彷彿他剛擺上去罌粟花才是主體,是花中的王。

  湯捨覺得這盆栽擺在音箱上不妥,他拿下它,但他確實沒那麼愛種花,遑論種出滿園花團錦簇,綺麗風情。他喜歡可以打坐翻滾,躺成大字的綠草地,真有興致要賞花,他到帕帕維爾湖畔,那兒什麼奇花都有,他正是在那兒的罌粟花叢撿到歸的。

  思考了幾番,湯捨又把盆栽擺回去,擺在千朵玫瑰中央,看它被嬌艷玫瑰掩了形,掩了色,掩得奄奄無生氣。

  「抱歉了,莫霏--」長指離開罌粟花盆栽,湯捨踢掉沾塵的室內鞋,赤腳往裡間走。

  他沒打算將盆栽移植到露台花園,只是不願讓那個腳纏石膏的舒大邁將它得到手。他得忘掉一路縈繞腦袋的綺麗風情,就讓它在千朵玫瑰中被埋葬吧,雖然有點可憐。

  湯捨再瞅一眼音箱上的風景,玫瑰長莖牢牢密密箍圍罌粟盆栽。他感到這是令人安心的畫面,Hallelujah迴盪著。

  他出門前沒關掉音響,老男人唱一整天,他的罪惡都被淨化了。

  這天,這個休假天,他去過祈禱醫院,如去教堂,他不關音響--

  哈雷路亞,哈雷路亞,他打電話到花店訂一千朵玫瑰花,他能忘掉綺麗風情。

  睡了一個夢無痕的覺,湯捨睜眼,腦袋空空,電話鈴響充塞他耳朵,間或「哈雷路亞,哈雷路亞」,他雙眸發直,宛若上了天堂。

  第一百響後,電訊系統跳入自動接聽,接自隱嵌床頭的小機關現聲--

  「還沒醒?」是藍卓特。「莫霏那邊,去看一下,我放她幾天養傷假,記得負起你該負的責--」

  「我繳清診療費,昨晚請人找了居家照護到她家。」湯捨望著挑高的床架。

  「我女友也受傷,我關心別人比關心她多」

  通話系統一串嘟嘟嘟。藍卓特說完該說的就斷訊,沒聽湯捨半字夢裡話。然後,系統恢復待機,靜寂無聲。

  「我做的還不夠嗎?卓特舅舅--」湯捨猶自喃喃低語。「要不要我乾脆娶她,以身相許,以性贖罪--這帝王床是我揀海邊的漂流木,搭蘋果花嶼大主贈與的桃花心木建造,是拉姆三世的春床,摩登伽的淫床,要不要讓她躺上來試試……她的手受傷恐怕沒法自己來,我倒是知道怎樣讓她上天堂--」

  「你滿嘴淫穢言詞,早餐還吃不吃?」床幔被扯開,像是有人來抓奸。

  湯捨徹底驚醒,坐起身,瞪著站在床尾的藍獲。

  「你怎麼進來的?」他下床,急找睡袍。他習慣裸睡,卻不習慣這種被抓奸似的感覺。

  「我前天等不到你的簽名,昨天聯絡不到你人,今天只好親自上門。」藍獲說。

  「我是問你怎麼進來的?」語調凶怒,他這個王八蛋表哥點燃他從未有過的起床氣--尤其在這個他作春夢的早晨裡。「你這叫擅闖民宅,妨害隱私嗎?我可不可以告你啊?」

  「你買屋當初不是把家有親戚的生物特微輸入系統,要大家隨時來烤肉開宴會--」

  「可惡!」湯捨罵了一句。他怎麼忘了自己這麼蠢!「所以你現在來了,連個門都不敲?是想開宴會,還是烤肉?」

  藍獲眉峰略聳。「我記得你養了一隻兔子,多重了?適合燒烤和重量是--」

  「God damn you!」

  「你的音響可是播著哈雷路亞?」藍獲以為自己聽錯了。

  「Fuck!」湯捨抓起床上的遙控器,關掉通宵達旦運轉的音響,一手綁起腰帶,一手指著藍獲的鼻子道:「根據蘋果花嶼的寵物特別法,你剛說的話足以讓你進監牢!」Fuck!他幹麼講跟莫霏一樣的話!

  「你在生什麼氣?」藍獲將手中紙袋塞給一直綁不好睡袍繫帶的湯捨。「血糖太低?慾求不滿?」

  「你很爽?」湯捨怒得拉掉老綁不好的帶子,襟擺敞著面對藍獲。「我很不爽,很火大!可以吧?」

  「我可以等你五分鐘自己解決。」藍獲指一下他雙腿之間,轉身離開他的臥室。

  「我要告你!你這是性騷擾!」湯捨吼道。媽的,他幹麼一直學莫霏講話?

  是慾求不滿嗎?大概。

  他夢見莫霏一整晚!

  記憶之鳥回籠了,這覺非夢無痕,而是他睡得有夠累,累到醒來忘記夢裡和莫霏談賠償的慘烈--他不是她的對手,她一句話不說,光用雙眼就把他瞅得無所遁形,狼狽討饒,答應把他所擁有的全給她。她卻是仁慈,只要他脫掉衣物,他脫得一絲不掛,鈴聲猛響,接著,他就醒了。

  真是慾求不滿的蠢夢!相信佛洛伊德也會這麼講,潛意識中,是他想脫莫霏的衣服,想看她赤裸裸的嬌軀。

  湯捨一向信仰性得到完全的滿足能有所大作為,他能被尊稱「大師」,也是因為他從來不違背,壓抑慾望。這個早晨,他慾望強烈地醒來,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窩囊。

  「什麼自己解決,當我毛頭小子。」湯捨恨恨咬牙,抬起胳膊發洩地要把手中物丟向牆,食物香味阻止他的動作進行。

  收回臂膀,湯捨垂眸凝視手中的紙袋--桃樂絲咖啡館,一字一字,會動會放大般地跳進他眼簾。他旋過身,朝房室隔門走去,步伐之快,像一枝射出的箭。

  「藍獲--」

  「這麼快?」藍獲坐在湯捨的起居房窗邊,聞聲緩緩轉頭,看著湯捨從滑門裡踏出,他抬手挽袖,瞥一眼腕表,寬厚地說:「五分鐘還沒到。」

  「這是什麼?」湯捨大步走來,將紙袋往藍獲臉龐湊。

  藍獲不慍不火撥開紙袋,道:「早餐。」

  「我是說上面印著桃樂絲咖啡館--」

  「當然。」藍獲打斷湯捨的強調語氣。「是我從桃樂絲咖啡館外帶的--」

  「蘋果花嶼什麼時候有這家店?你什麼時候變成如此友愛表弟的表哥?耍我嗎?」

  湯捨踢了一下空椅,不是故意,但躁氣全傾而出,像個鬧彆扭的毛頭小子了。

  「坐下,湯捨。」藍獲輕拍桌緣。

  「少命令我。」湯捨坐入被撞歪的安樂椅中,稍抬踢痛的腳瞧了瞧。他皺起眉--趾甲裂了,難怪有點痛,而且越來越痛。放下紙袋,他站起身。

  藍獲打開紙袋,取出三明治和咖啡。「性沒得到滿足,至少好好填飽肚子。你別多疑,也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不是特地點這份早餐給你。」

  湯捨一聽,坐回椅中,掀開咖啡杯蓋,一口飲完杯中物。份量真少,也是他剛剛拿紙袋亂甩,大半咖啡香溢在紙袋裡的關係。「這不是我的口味--」奶太多了,還加了可可粉。

  「拾心很愛喝--」

  果然是買給他妻子的。

  「表哥。」冷沉沉的嗓調,湯捨打斷藍獲。「你是在跟我炫耀你食色都被滿足嗎?」折解三明治包裝,他大口咬,大口咀嚼,恍若餓了許久。

  「吃飽簽一簽。」藍獲話鋒一轉,拿出腳邊公事包裡的文件,攤在桌上,鋼筆和印泥一併擺妥。「指印記得蓋齊,前面漏了幾處,我貼出標記,你要一一看清。」他叮嚀著,預告道:「我一個月不會進辦公室--」

  「幹麼?」湯捨問。大放三十一天的閒假不見人,工作得提前處理,是這樣,今早才特地來叫醒他嗎?這很符合藍獲這個以辦公室為家的工作狂特質,但也怪怪的。「你是不是身體出了毛病?」湯捨到底還是比藍獲懂得友愛關懷。「我昨天稍微參觀了祈禱醫院,設備,環境不比--」

  「我很好。」藍獲看了看腕表。「五十分鐘前管家打電話通知我,拾心進醫院待產。」就是那時,他在桃樂絲咖啡館用過早餐,外帶一份要給妻子,管家來電,改變他的行程。

  「真突然。」湯捨盯著手上剩最後一口的松露醬牛肚三明治,「這原是嫂子的早餐?」

  「我說過,我不是特地點給你。」藍獲又看了一次表。

  湯捨低哼了聲,毫不保留,吃光三明治。「緊張什麼?眼不離表。你又不是第一次當父親。」他取笑地說,意態閒適取起餐巾紙擦擦手,抹抹嘴,一頁一頁翻閱文件,練字般地慢悠悠簽名。

  「不久後你會知道,無論幾次,都像第一次。」藍獲不看腕表了,手機卻在這一秒響起來。他接聽,是管家從醫院打來的,管家轉述醫師的診斷--這一胎早了預產期兩禮拜,產婦到醫院時產道已經開了,幾次觸診都是摸到寶寶的屁股,情況不太理想,照這樣下去,恐怕得剖腹。

  藍獲猛然站起,再也坐不住,對著手機那頭說:「叫醫師聽!」

  他的聲音比平常高了好幾度。

  湯捨抬眼,瞥瞅律師表哥難得的激動神情,聽著他語氣不太好--像是在威嚇醫師般地說了一串「母嬰有絲毫閃失,大家法庭見」之類的話。

  湯捨正想警告藍獲,律師失去理性亂說話要付的代價,絕對是一般人的兩倍以上,就又聽見這位律師以強硬的語氣命令醫師--

  「現在,讓我太太跟我說話。」

  「都什麼時候了。」湯捨翻個白眼,甩甩鋼筆。「威脅完醫師,你居然還要為難孕婦--」

  「拾心?拾心,是我。」藍獲對於湯捨的嗓音全然無覺,全神貫注地聽著手機妻子虛弱的氣聲。「撐著點,拾心,我一會兒到,你別害怕,加油。我愛你,拾心--」

  「這種時候情話綿綿,甜言蜜語,會讓嫂子更恨你。」湯捨啪地蓋上文件,起身趕人。「快滾,快滾,車子油門踩到底吧,免得你放完假,第一件案子得處理自己的離婚官司。」

  「都簽了嗎?」藍獲結束通話,接過湯捨交回的文件,正在檢視。

  「你真想從頭回顧一次這通姦離婚案子?」湯捨阻止藍獲浪費時間。「嫂子在醫院面臨難產,你不快趕過去,我下次大概得當你們的證人。」

  藍獲收好文件,提起公事包,邊走邊說:「再有問題,我會請莫霏跟你聯繫--」

  「關莫霏什麼事?」湯捨驚訝大於疑問。怎麼這些姓藍的,都愛天外飛來一筆跟他提莫霏?

  「只是順道。」藍獲速移的步伐頓停,於挑高的門板前回頭道:「莫霏住在尤里西斯街,離我家不遠--」

  「那又怎樣?」湯捨不懂藍獲有何用意。該處理的事已了結得一清二白,扯什麼莫霏!「我看起來像上癮的人嗎?」沒頭沒腦地問。

  「就是這樣,我得走了。」藍獲也回答得如霧朦朧,或者,他沒心思與表弟多談,推開門板,他走出去。

  「什麼就是這樣?」湯捨快快沉喃,收拾桌上的紙袋,空咖啡杯,忽而往門口跑,朝走廊上的背影喊道:「桃樂絲咖啡館在哪裡?」

  「紙袋有店址。」藍獲忙著接聽再次響起的手機,敷衍似地丟下話。「找不到問莫霏。」步伐越走越急,彎入過道小廳,消失在湯捨的視線所及,

  低斂目光,瞅著手上紙袋,除了店名,其他文字小得像螞蟻腳印!考驗眼力嗎?耍人!

  湯捨柔縐紙袋,雙眉也皺得跟紙袋差不多。

  關上房門,他表情一變,攤開紙袋,往窗邊走,打開落地門,到露台。露台確實青綠了些,少艷澤綺芳。可此分此秒,湯捨沒心思管它紅的綠的藍的或紫的,他眼睛亮的,腳步大的,走在鋪木寬廊,啪答啪答響,早忘了趾甲裂掉的痛,幾乎是跑跳起來,衝向憑欄圍牆前的高倍數天文望遠鏡。找個位子置妥紙袋,他興致高昂地移動大炮鏡頭,調起焦距。好一會兒,湯捨嚴重懷疑自己瀕臨發瘋,腦袋有問題,愚笨至極,開了一個宇宙黑洞,才這麼幹。是異想天開,要讓那些螞蟻腳印成為亂軌大行星?撞上他的心星,眼冒金星,頭頂土星,腹燒火星,爆炸一個木星的慾望引領嗎?

  推掉望遠鏡,他抓起紙袋,進屋去用簡單方法找玄機的地址。

  ※ ※ ※

  尤里西斯街是蘋果花嶼港區最長最複雜的交通幹道,說它是路,它其實像河,支流密佈,繞抱各號碼頭。其中,零號碼頭離莫霏住的雙層樓房最近。莫霏總在清晨上班前,走那些當地人說的貓咪路子到碼頭散步或慢跑,順道選買新鮮漁貨。特定期間,航行鄰近幾個海域的商船運回海島農場風味新酒,她就帶上幾瓶,奢侈地在早餐品啜佳釀配檸檬大龍蝦。

  今早,旭日沐浴在潮濕的空氣裡,六十三巷的夾道紫陽花凝了朝露,清風捲著薄霧,是新酒到貨的日子。昨晚,碼頭商會的大螢幕廣告了一整夜,此次限量極品漿果酒,單喝感受純粹初戀心情,加在早餐咖啡裡,鎮日沉浸塊感中。

  很吸引人。莫霏想要這瓶酒,可惜她一早醒來出不了門。先是居家照護機構人員上門,花了她不少時間,接著好的手傷痛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她昨晚睡姿影響,還是今日濕氣重,她傷未癒,後遺症已經找上她?

  「Poppy,你在嗎?Poppy,你門沒關喔--Poppy--」

  莫霏站在浴室鏡台前,剛從充電座拿起電動牙刷,正要擠牙膏,連續幾聲叫喚阻斷了她的動作。

  放下牙刷,牙膏,莫霏歪頭瞅望鏡中的自己。無所謂,沒關係,放鬆些。來人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不更衣,不打理儀容,也不要緊。再說,她一手不方便,是傷患呢!

  「Pop」輕快聲調乍沉,消失。出現在浴室門外的,是一個短髮女子,那髮型像是自己剪的,兩鬢左長右短,瀏海也歪斜,怎麼看怎麼怪,怪得協調,倒是她現在全身肌肉筋骨神經下協調,僵定住,只剩一雙大眼驚詫地眨動著。

  「你……」好幾秒過去,中斷的嗓音不怎麼順暢地從她舌尖滑出。「Poppy,你的手受傷了。」

  莫霏轉向門口,露出苦笑。「我受傷了,日京子--」與其說苦笑,她的表情比較像撒嬌。

  「我看得出來你受傷了。」日京子--這當然是假名,代稱筆名。

  莫霏的這位好朋友好姐妹是個作家,不賣座的那種,因此取了一個與蘋果花嶼第一望族「景」有點沾邊的名字,希望吸取一些帝王氣,期待未來前景光明燦爛。

  「日京子--」莫霏對這位好朋友好姐妹既信任又依賴,在她面前從不掩飾原始的自己。「我這個樣子很醜嗎?」

  「當然。」日京子毫不猶豫地點頭。「很醜。」她才沒辦法把那遮擋莫霏半邊的乳房的醫療懸帶,想像成造型奇特的項鏈呢。「Poppy--」搖著頭,她踏進浴室,說:「你是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昨天早上還好好的啊?!」

  「人生時時有意外,我比大邁幸運一點。」右手抬到眼前,食指拇指做出半厘米距離,示意幸運的程度,莫霏笑得有些俏皮。

  「大邁?」日京子愣了半秒。「他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我沒告訴你嗎?」莫霏歪了歪頭,回身拿牙膏,擠在電動牙刷刷頭,一面抬眸瞄瞅鏡中的日京子。

  日京子瞪著美眸,在等她往下說。

  她擠好牙膏,道:「大邁摔斷腿,在祈禱醫院住好幾天了--」

  「什麼?」日京子大大震驚,呆頓好一陣,回過神。「給你。」雙手抬伸,咚地在鏡台上放置兩隻漂亮提袋。「Poppy,你自己喝,我去醫院看那個衰鬼。」急急驟驟退離。

  「日京子!你先別走--」莫霏喊道。她想要好姐妹協助她洗臉,化妝,更衣和梳發……一隻手真的不太方便,她昨晚花了很多時間,直到午夜過後許久才上床休息。「日京子--」她走出浴室,房間的隔門砰地一聲,很快又來第二聲,這下她追到起居問,日京子也消失了。

  得像昨晚一樣慢慢來了,也罷,老闆放她傷假,她有的是時間自己來,畢竟她連居家照護都請離,是得練習,習慣慢慢來。

  莫霏走回浴室,眨眸,對住日京子留下的禮物。「啊!」她低呼。這金色絲綢提袋繡了紅的紫的綠的漿果圖案,是今早入港的限量極品新酒!日京子去排隊了,一買兩瓶,真是她的好姐妹!

  「日京子,我愛你!」莫霏歡叫一聲,拿出提袋裡的酒,吻了吻。

  「你在幹什麼?」

  莫霏唇貼著酒瓶,凝定著。

  「你在幹什麼?」忽響的嗓音,不是日京子,不是她電視忘記關,是男人沉嗄的低音。

  莫霏瞳眸微慢地流轉,瞇向大鏡,鏡中無影,她才急轉身。

  「早安,打擾了。」那男人站在門外斜角,鏡子反射的盲點,像是故意,或--禮貌?不對,有禮貌的人不會擅闖他人住處。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質問。

  「我要按電鈴時,正好碰上居家照護人員,她說莫霏在樓上,門沒鎖。」意思是有人請他自行進屋。他解釋得順口自然。「我聽到這邊有聲音,才貿然進來,請問莫霏她--」嗓音岔了調。他看著眼前女子綁吊著一邊手臂。「你--」雙目一寸寸染泛驚訝地擴大,瞠瞪,舌頭猶若吞下了肚,瞬間說不出話來。

  湯捨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站在浴室裡的女人是莫霏,抑或是他在零號碼頭新酒試飲,多喝了幾杯,醉了,眼花看錯?不,湯捨搖頭晃腦。他的酒量好得很,不會認錯。是她的模樣。很奇怪,跟他昨天,前天看到的她差太多,並非丑了,平心而論,她沒有化妝,美顏更多清靈氣質,眼尾飛翹,目光朗朗,就她頭上發間的圓果子很詭異。

  「蘋果花嶼的蘋果樹不結果,原來都結你頭上。」他好不容易找回嗓音,竟耍起嘴皮。

  「你自以為很有幽默感?」莫霏面對男人的怪表情,心頭窘悶,旋回身,放下酒瓶,對著鏡子說:「這是發卷。」抓下一個他說的果,丟向鏡子裡的半張臉男人。

  湯捨挪移身形,不偏不斜,像一幀裱框裡的軍人,直挻挻正站門中。「你是直髮!」他進浴室,睇著莫霏摘下圓果子的地方,彎曲成一條葫蘆籐。

  「你以為女人嫵媚的波浪發都是天生的?」莫霏好笑地看著鏡中男人的蠢樣。「孟設計師不是有一頭波浪長卷髮--」

  「我沒見過千瑰用這種東西。」湯捨更加靠近莫霏背後,探手碰觸她的發,靈巧地剝取一顆圓果子。

  「你這是幹什麼?」莫霏敏感地旋身瞪他。

  湯捨也嚇了一跳。「抱歉。」他舉高雙手投降,長指仍捏著她的發卷球,眼睛瞟來瞟去,一下看天花板,一下往地板乜斜,眄過鏡中腰身纖細的背影,視線拉回現實中,定在她胸腹,像在關注她的傷。

  莫霏對他這樣目光如蒼蠅亂飛的行為,感到不自在,好像她沒穿衣服一樣。

  「你沒穿內衣。」這一句,很糟糕。

  很糟糕,且下流。他注意著不該細看的地方。她的T恤很惹眼,像宣紙,上頭筆墨硃砂畫了一隻休憩的鹿,鹿背停棲兩隻鳥,鹿角分岐若樹枝,枝頭桃紅花開,開遍她胸口,其中一朵綴在她沒被醫療懸帶遮擋的乳房,綻得栩栩如生而立體,花蕊柱頭圓巧如珠。

  「你沒穿內衣。」湯捨死盯那朵格外生動的小花兒,像個變態重複著同一句話。「你沒穿內衣--」

  「你要穿的話,我可以借你。」莫霏回過身,面對鏡子。「你應該試試一整天穿鋼絲胸罩的滋味。」鏡中,她臉紅著,卻是怒大於羞。「最好加上一隻手脫臼骨折!」很不甘心,她偏首瞪他,手抓牙膏朝他一擠。

  白色物體像鳥屎,噴貼在臉頰,湯捨一凜,伸手抹了把,涼意擴散開來。

  「還沒刷牙的話,我連新牙刷都有。」莫霏別開臉龐,拿起電動牙刷,逕自刷起牙。

  這是什麼瘋狂早晨?他像是尋找松露的豬,直闖她的屋子,看到最不設防的她,猶如把她連根刨起。

  湯捨張開大掌,盯著滿手牙膏。「你昨天突然到我的住處找我,我也覺得很糗--」

  「我沒有覺得很糗。」莫霏撇過頭來,嘴裡含著轉動的牙刷,聲音抖得厲害。

  「我為什麼要覺得很糗?」這句話聽起來就是情緒激動。

  湯捨繼續發表高論。「因為你是雙面人,而且你被我發現你是雙面人。」

  莫霏瞇細美眸,徐緩挪轉頭顱,關掉電動牙刷,啟動沖牙機,沖牙漱口完畢,再回身,姿態高雅端正,面對著湯捨。「湯大師,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語氣是昨天那個穿套裝的莫霏,但,看著她頭上的圓果子,他就笑了。「我誤會什麼了?你就是雙面人。」哈哈笑出聲,他十足挑釁地說:「這樣算不算譭謗?還是侮辱?你要不要告我?」

  「我說。」莫霏優雅地昂起潔膩的下巴,一臉甜美熱情地笑開。「湯大師,你誤會深了,我其實不是雙面人--」

  「嗯?」湯捨應得同意又像不同意。「那你是什麼人?跟男人一樣,愛與性能分開談的不是人嗎?」他再次垂眸,瞅著好胸前那朵生動小花兒。

  莫霏保持笑容,沉吟著。「嗯--不是人……」她抬起健康的右手,悠徐地拆著發卷球,一顆一顆,遞給他,直到他滿手「果」,她說:「湯大師,我比愛與性分開談的不是人更厲害--我是多面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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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7:23
第四章

  湯捨大笑不止,像喝醉。

  「你聽過雪山神女嗎?」

  莫霏嗅出他說話時有股淡甜酒味,他提高另外一隻絲綢袋給她看,與她鏡台上的那兩隻相同。三隻袋子排在一起,她想到他鄰居的三胞胎。不知他們抓到兔子了沒?或是抓到更神奇的東西?多面的魔?多面的獸?

  「她也是時母,也是難母,還是毀滅之神,大天女,至高女神……的化身,和你說的一樣--多面。」湯大師開始在她的浴室講起印度神話。

  「她是性力派濕婆神的配偶……」邊講邊看她用一隻手掬水湯捨便說:「你啊,要找針灸師也找個女的……」伸手摸摸她被吻--侵犯--的額頭,他臉龐俯低,彷彿也要親她。

  她斜舉右手,手心正好貼上他的嘴。「你知不知道,你請來給我的那個居家照護員就是男的,很帥的男的……」

  「你是在說我?還是騙我?」什麼男的照護員?還帥的?不正是他--

  湯捨挺起胸膛,退離雨廊,站在陽光中,十足故意地層示著閃泛麥金色澤的肌肉線條。

  「很帥的照護員有這樣的八塊腹肌,是吧?」

  「我只看到六塊。」莫霏搞不懂自己幹麼一搭一唱地回應他。

  「六塊?」湯捨垂眸一瞧,他稍早拉褲頭太過,肚臍都給蓋住了,何能展露純然雄性?他看著莫霏,大掌游移在抽了繫帶的褲頭,心想,要是拉低,莫霏肯定重興寫訴狀告他的打算。

  「你在模仿大衛嗎?」莫霏注視著湯捨。他一會兒曲肘摸頭、一會兒單手插腰,蓄勢待發的站姿就像那一座雕像。

  「大衛?」再換個姿勢,眼神也變,變得更加炯朗有神,湯捨說:「米開朗基羅的大衛使用一塊別人掉過的殘石雕的,多那太羅的青銅大衛,看不出有八塊腹肌,最糟糕的是林布蘭化的那個為掃羅彈豎琴的大衛,只能用醜陋、猥瑣來形容……」聲調忽止,他瞇細眼,沉吟地睇住莫霏。

  「醜陋、猥瑣?」莫霏疑惑地笑了笑。「波斯巴沐浴後那幅卻是名畫。」

  「是啊。」湯捨移動雙腳,走台步似地朝莫霏靠近。

  他們倆這是在幹什麼?討論藝術?是否太認真了?這樣討論太無趣!

  他對她眨眼一笑。「說真的,我不太喜歡大衛,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真的--」他音調涼涼,表情是露出有點可惡的帥氣笑容,接下來的舉動更是可惡。

  「八塊。」他徹底鬆了褲頭,低得教她相信從背後看,絕對是一個多那太羅的大衛背影。

  「多那太羅的大衛雖然沒有八塊腹肌,但他的婰部線條很不錯。」莫霏說。她完全沒被他的誇張舉動嚇著,或者,他做得還不夠誇張?

  湯捨扯著褲頭。「不要再說任何大衛。」拍了拍結實完美的肌理,他道:「有八塊腹肌的男人才夠資格稱帥。」

  「是要我塞錢嗎?」莫霏微仰美顏,眸光乍現一抹嗔怪。

  湯捨一派泰然自若,笑說:「你口中那位男的、帥的居家照護員有這樣的八塊腹肌嗎?」他很自戀,自戀中帶著一份傲慢。

  「嗯……我不記得他有沒有八塊腹肌,不過我記得他說--」吊人胃口地停了五秒,莫霏美眸瞅凝著湯捨。他一臉爽氣輝亮,等著她發言。她覺得沒必要一直回應他無可救藥的自我陶醉,卻仍忍不住道出一句:「他要協助我更衣。」

  「協助你更衣?」

  她的回答跳脫了他的思維,像什麼科幻怪物蝕心蟲咬得他胸腔裡一陣窒痛,他忘了呼吸,睜大一雙厲眸,瞪著她。

  她也盯著他。「怎麼了嗎?」輕挪墊在抱枕上的雙腿,順順地滑下椅座,裸足落地,站起身。他杵在她身前,視線纏著她。她軟聲軟語地說:「別告訴我你有心臟病喔--」

  「別開玩笑了。」湯捨不讓她過,張開手臂圍住她,眸底這會兒冒火般地詭亮。「莫霏、莫霏--」柔沉低喚兩次她的名字,真像那首Hallelujah韻調。

  「你果然多面又頑皮,嗯?」

  「嗯?」她學他輕提的疑問尾音,很是故意,微瞇的美眸更顯得飛翹看人時大半性感小半挑釁。

  「嗯--」他咧嘴壞笑,邪邪惡惡。「讓我來告訴你--我來時,遇上的居家照護員,是女的,很美的,女的!」他一語一字地強調,笑容擴大,笑聲也昂揚。

  他被她整了、作弄了,這比被她告好吧?不,他想被她告,就讓她告告看,罪名可以比性騷擾更嚴重些!

  湯捨抓起莫霏的右手,塞進他的褲頭裡。這回,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美顏潮紅。他笑著,嗓音朗朗、爽爽。「塞錢要這樣塞,塞到重點,一定要塞到重點,才有感覺。」

  莫霏碰到了,他說的重點。她想要尖叫,幾乎要尖叫,但這種事就跟碰上暴露狂差不多,越是尖叫越是使他興奮,所以,她竭力控制聲調,以平平緩緩的方式說:「然後呢?然後呢,湯大師--」

  「協助更衣是嗎?」湯捨接著莫霏的嗓音,聲調和她一樣,不高不低,真像只有一張嘴在說話。

  「我懂你的意思,非常瞭解……」他貼近她的臉龐,他早已放開了她的手,她卻沒從他褲頭裡抽出。他將她抱起,聲音有了起伏,有了磁性,有了任重道遠的紳士主意--

  「我會協助你更衣,為你做任何事,直到你傷好為止。」

  他在她面前干了很多不正常的蠢事,彷彿他是個變態。

  湯捨連續七天擔任莫霏的居家照護,他實際可以不必這麼做,金錢萬能,她送走一個,他再請一個就是,直到她滿意為止,他偶爾探望,盡盡道義即可,他幹麼親力親為,樂在其中?

  每天清晨醒來看著射進窗扉的橙紫微光,他反省前一晚來不及反省的愚昧之行,都覺得自己瘋得可以。

  何以如此作踐自己?

  何以如此沒格沒調?

  何以那般不輪不類?

  何以那般急性急色?

  他昨日吻了她,真的吻,舌頭伸進她嘴裡,繾綣地吻。她打了他一巴掌,用她那沒幾磅威力的右手。她說等她左手痊癒,她要打斷他的鼻樑。他立刻感到鼻樑酸脹,好像真的斷了,充血腫痛。

  長指摩著鼻樑,湯捨霍地坐起,往床邊,扯開薄幃床帳,看一眼桌鐘。還早,離上工時間有一段。他抓了床畔桌上的遙控器,下床穿褲子、披晨衣,直往落地門。窗簾像扇子自動朝窗柱收疊,雙摺門沿著特殊軌道滑開。他踏出門外,小露台的池塘噴泉噴繪一道輕飛薄虹,魚兒躍飛水面,過那虹橋,像鳥一樣。

  他的世界不正常,他養的魚像鳥,他養的兔子像人,他則像獸!不知是哪個下流的傢伙說男人鼻子關聯性器,他腫脹的,哪是鼻子?他正是人們說的那種管不住下半身的獸!

  「歸。」他打開樹牆裡的隔門,踏上大露台的鋪木寬廊。「歸。」一面叫,一面按遙控器。他得把樹牆隔門關好,否則魚會被兔子搞死,兔子也可能落水淹死,關係到死,這些怪東西才顯得平常。

  「歸--」開啟音響。一個禮拜不變的Hallelujah,成了他喊聲的伴奏,背景音樂。

  他應該換張片子,十二個播放匣,空十一個,他按了遙控器一輪,沒得選擇,除非關掉音響。也還好,他能取消重複,不讓揚聲器只飄送這首曲子。指腹觸著那個鍵,他沒按下,想起莫霏說她聽這首歌時喜歡脫鞋子,他低頭看看自己沒趿室內鞋的光裸雙腳,不由得動了動趾頭,嘴裡跟著哼唱適合脫鞋子聽的歌曲。

  沒穿鞋子的野東西鑽出樹洞,聽著他的歌聲調過來,發出近似老鼠吱叫的怪聲,每一聲都落在讚美主的旋律上。簡直神了!

  湯捨盤腿坐下,盯著兔子。兔子不再唱歌,抽蹙鼻頭,以一種他熟悉的討食目光對著他。

  這幾天,他出門前,把吃的張囉得完美,葷素齊備,他的兔子跳上鋪木寬廊吃啤酒火腿,在草地上啃食蔬果鮮花。

  「你吃了?」湯捨屁股裝了彈簧地豎立,快步走到牆垣下他新辟的小花圃。昨晚,他在歸途的花店買了一株玫瑰,於午夜時分種下,忙到凌晨東方天際微白,造好寶座般的花圃,獨護嬌艷玫瑰。

  「花呢?」只剩一根青梗插在上裡!湯捨回頭瞪著兔子。「花呢?你真的把它吃了?」

  兔子蹦跳過來,躍進花圃中,亂跳一通,徹底毀壞花根。

  「你要死了!」湯捨一把拎起這只瘋兔子。

  兔子蹬蹬蹬,四肢蹬個不停。

  「沒看到青梗上長著刺嗎?」湯捨怒罵。他明白了,在這露台造玫瑰花圃根本不可能,抓著兔子,他進屋。

  把兔子丟在起居間,他遙控落地門關闔,逕自進臥室梳洗更衣。

  四十五分鐘後,他未食早餐,也不像過去的七日那樣試著做一套貢茶利尼瑜伽,便帶著兔子出門。

  行經零號碼頭,岸畔船艇又舉行新酒試飲了。

  她昨天打了他一巴掌,今天最好冷靜冷靜。

  兩人不見面是理想的狀況。喝酒也各自吧!

  這次的試飲有點正式,每個人都穿了禮服,雖非隆重的那一類,倒也是衣香鬢影,華麗有餘。

  海鳥收攏翅膀靜棲船艇桅桿,先是一隻,沒過兩分鐘,孤單不再,三隻鳥飛降,落合四影,齊聲揚啼,叫來第五隻鳥,第六隻鳥,多部鳴唱晨之音。

  風中還有柔懶樂音,不像傭美香頌,不像沉鬱藍調,乍聽兩者兼具,忽而又無,是新調,悠徐地、悠徐地,一種歡快慢慢擴散著。

  後現代感十足的試飲吧台,是舷梯口吐出來的舌頭,味蕾高腳椅一張張,坐著把就當早餐的男男女女。他們喝了酒,滿臉喜悅,飄恍地神遊,不是把酒當早餐,而是透過酒精延續昨夜美夢。

  「請、請--」吧台裡的燕尾服男士調了一杯新酒飲。「試試這杯,務必嘗嘗--」勸飲的表情很誠懇,就怕飲料又鬼。「這難捨的慾望膩味,教您難忘。」

  「難捨的慾望?」

  「是。特調。保證讓您難忘的難捨的慾望。」

  果然一個不正常怪酒名,喝醉聽來一定是「男人的慾望」、「湯捨的慾望」!

  坐上吧台椅,接過男士遞來的酒,品啜一口,瞇了瞇眼。「那我的慾望呢……」

  慾望停格在昨晚,像夢境。

  望月描染一幅溫馨、柔情窗畫。若非窗邊人影動了,那或許只是溫馨柔情的夢境。

  湯捨是個男人,莫霏是個女人。湯捨說他性與愛能分開,性用做的,愛用談的。他和莫霏相處了七天--實算分秒超過七天很多--每天他當她的左手右手,雖說她右手完好健康,他仍是為她做盡一切。

  「我沒有做盡一切,負責未有徹底……」

  月圓的星期四,他把事務所的工作帶來她屋子裡進行,傳發拖遲好幾天的電子檔文件,送外賣的餐車準時到達。

  窗外偏光闖進來撞在壁爐煙罩之上兔子跳出來劈柴的報時機械鐘。鍾是湯捨送的。她受傷,他送鍾給她,真不知是什麼意思?

  莫霏盯一眼在這月圓日掛上的鐘,劈完七根柴的兔子跳進樹洞,樹枝指針上的綠葉翻飛成用餐時間。

  「我訂的晚餐來了。」湯捨站起,把薄紙般的電腦放在空下的單人藍絨沙發,看著一樣坐在窗邊的莫霏。

  她喝著酒,瞥看鐘,又瞧盼窗外,身體靜躺在籐搖椅裡,好像很無聊。

  湯捨拿開她的酒杯,往窗台擺。「要不要玩遊戲?」取過沙發上的電腦放到她大腿。

  她下巴微仰。「什麼遊戲?」反射性發問。

  他斜勾一邊唇角。「自己摸索。」指指她的腿,踩一下椅腳彎軸。

  「Rocking--」鬼叫一聲,才甘心走開。

  「無聊。」莫霏咕噥,稍放雙腳抵地,讓搖椅止歇,頭顱循著湯捨移動的身影轉忘過去,聽見關門聲,換個方向,視線透出窗外。

  湯捨像個屋主,走在花園裡。庭園燈亮起,雜糅未退霞光,鍍了他一身金紅爍紫,壯麗帝王色,他昂首闊步,未免太自在?

  執起窗台上的水晶酒杯,莫霏輕飲淺啜,眼睛離開窗景,盯著腿上的電腦,螢幕顯示的不是什麼遊戲,是她的畫像,只有臉,一張像是她在睡覺又不太像的臉,眼眸半合,他把她的每一根睫毛清楚地畫出來,感覺還沾著淚液,微啟的唇看起來也是濕的,她何時有這樣一張睡臉?或,醉臉?

  「別喝多。」湯捨完成晚餐外送交易,帶著食物香味進來了。「祭家海島農場出產的酒,素有不懷好意--」

  「不懷好意?」莫霏瞥瞅他,眼神很符合說辭。「是這樣嗎?」她將酒杯擺回窗台,拿高腿上輕薄的電腦,一個鬆手,電腦落地。

  湯捨叫都沒叫一聲,慢條斯理把兩人的晚餐放在門旁花盆桌上,悠然走過去,撿起電腦。

  「對不起喔,湯大師,我的右手比較笨拙沒力氣……」嗓音甜膩得不像話。

  他說:「你不懷好意--」

  「你才不懷好意!」她被觸動引信似地爆炸了。「什麼遊戲?你很惡劣,把我畫得一臉癡愚!」她拿起酒,喝一大口,杯裡空了。

  「癡愚?」湯捨皺扭雙眉,要笑不笑。「你覺得自己看起來癡愚?」他把電腦對向她,讓她像在照鏡子。

  「這不是我。」莫霏這次拋出酒杯。

  湯捨一手接住杯子。如她自己所言,她的右手沒什麼力氣,他不怕她砸壞電腦,只是這畫他尚未完成。「等你手傷好了,拿掉難看的懸帶繃帶,我再補上其他部分,你就會覺得是你,而且,一定很漂亮。」

  「你真好意思說。」莫霏語氣軟了,嬌瞪美眸。「是你害我變成這樣。」

  「所以,我已經伺候你七天。」湯捨關掉電腦,隨手往藍絨沙發丟放,再將莫霏的酒杯擺回窗台抓起地攤上的兔子抱枕,往莫霏腰後塞。

  莫霏說:「你來這邊一整天,那只和孟設計師同名的兔子怎麼辦?」她把兔子抱枕拿到腿上。這也是他弄來的,他似乎很喜歡兔子。

  「糧食補足就沒問題,歸是能自理生活的兔子。」他不像說兔子,比較像在說人。

  「你暗示我不能自理生活,害你來當男奴?」她摸著兔子,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別這樣。」湯捨攤手。「我樂在其中,你永遠不痊癒,我也不會嫌你什麼。」他笑得很壞心。

  莫霏一把將兔子往他俊臉甩。湯捨以足球員頭功招式,把兔子頂回她腿上,然後哈哈大笑。

  「你希望我的傷不會好?」莫霏才笑不出來呢。

  「你非要這樣講話嗎?」湯捨收住笑聲,臉上逗弄的笑意無減,繼續說:「撒嬌的話,坦白一點,比較可愛。我保證,即使你痊癒了,我還是會天天來看你,不會讓你感到寂寞,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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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7:48
第五章

  這幾個照護日子以來,他發現她單身獨居,沒有其他家人,朋友方面,除了那位他誤以為是居家照護的美女,另有一群不固定臉孔的烘焙教室女士們,在他來照護她的第二天傍晚,先是四位女士穿著圍裙來找她做磅蛋糕,他還幫她們修檢了電路故障的烤箱,昨天,又來三個和她一起做鹹派,她們要用窯爐,就命令他搬柴生火。這些女士沒來的日子,她屋裡有點冷清,他也是一個人住,可他覺得她才是真正一個人住。

  「你可以把那只喝孟設計師同名的兔子帶來,我不介意。」她忽然說。

  湯捨回神點頭又搖頭。「歸不是和千瑰同名。」他說著,轉身去提晚餐保溫籃。「你要在客廳用餐,還是飯廳?」

  在她聽來是相同的。「這裡就好。」她答道,美眸沉了沉。

  他離開門口那面核桃木牆,走回她坐落的窗邊。他放下餐籃,雙手交叉在胸膛,像在想著怎麼擺餐。

  莫霏美眸一抬,望著他。「你都不用和孟設計師約會嗎?」

  湯捨頓了兩秒,沒回答,隨便一笑,走開去搬挪壁爐前的午茶桌。

  「你們該不會是吵架了吧?」他隨便笑,她就隨便猜。

  湯捨把桌子移至單人沙發與籐搖椅問。「我跟千瑰都是深夜約會。」他敲敲桌面。她美顏一仰,他看著她的眼睛,說:「你呢?你是不是沒有男人?一個人住,自在歸自在,慾望難解,就比較麻煩,今晚要不要我留下來--」

  「孟設計師呢?」她打斷他,也挑他的刺。「孟設計師今晚慾望難解怎麼辦?或者,她另有情人?你只是個工具--」

  湯捨哼嗤。「連個男人都沒有,說什麼狠話鬥氣。」

  「你知道個什麼。」莫霏隱隱不快,跳開整個話題。「你把我的酒藏哪去?」

  「你喝完了。」湯捨指指窗台上閃閃晶燦的空杯。

  莫霏拍桌抗議。「我說的是整瓶酒。」

  「整瓶太多了,別忘了你在養傷。」湯捨有所堅持地說。這幾日,他還觀察到她很喜歡喝酒,早餐就開始喝,喝一點點,過了中午,喝很多,不至於到酗酒地步,但為了避免她在他「下班」回家睡覺這段時間爛醉發生意外,他總是把她的酒藏了起來。

  「你這是竊取。」莫霏說:「我可以告你。」說完這句她不再開口,瞇眼搖起椅子來。

  湯捨無所謂地聳肩。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說要告他了,他歡迎,看看他還需要怎麼賠償她。他掀開覆蓋保溫布的餐籃,移出他們今晚要吃的義式大餐。

  午茶桌太小,一道沙丁魚醬塞番茄的開胃菜與侞酪方餃、翡冷翠牛肚,就佔滿桌面,湯捨把把局茄子和烤菊苣放回大餐籃裡。

  「應該到客廳或飯廳。」他停下布餐動作,看著不說話的莫霏。「這張桌子太小了。」他是喜歡這個可以看到美麗花園與神秘後院的角廳,不過傢俱、裝潢可以調整一下,比如壁爐兩側延展的廣角窗台,可以用鴉片床的概念設計成臥榻,單人沙發換乘雙人的,搖椅兩張相對,擺放壁爐口,可以讓人想像愉快的老年生活。

  湯捨腦海畫一張圖,目不轉睛盯著莫霏。

  莫霏安靜了許久,也沒再聽見湯捨說話,這時,她才發出嗓音道:「我一個人用餐,這張桌子大小剛剛好。」

  「嗯。」湯捨應了一聲,拿開沙發裡的電腦,落坐。「我明天把歸帶來和你玩。」語畢,他站起,走到搖椅前,猛一踩踏彎軸,讓她在無預警防備的狀態下,從凹弧的椅座裡,幾乎是、幾乎是--被倒出來。

  「你幹麼?」莫霏驚叫。

  湯捨接住她。

  莫霏靠在他懷裡,仰起臉龐。「你真的很希望我永遠不會好,傷勢加重?或者,另增新傷?」她氣得兩頰生紅。

  湯捨說:「我弄痛你嗎?我很注意而且小心--」他大言不慚,抱起她,像在對待小娃娃,走到壁爐口,蹲低,放開她。

  「到底要做什麼?」她氣著。這男人讓她坐在地上,像撒野。

  他笑著,故意柔亂她好不簡單捲成波浪狀的美發。「桌子太小,我們不要用桌子,椅子也免。」他把晚餐移過來,於罌粟花地毯上一一擺開。「你有沒有在帕帕維爾湖畔野餐過?」

  「沒有。」她回答得極快,像在罵人,一面想從地上爬起。

  湯捨停歇擺盤動作,大掌往她肩膀壓制。「坐好。你這張地毯很有帕帕威爾湖畔的感覺,就當作是在那兒野餐--」

  「一個人野餐有什麼好的?」她嗓音猝揚,帶著令人費解的一股憤恨。

  湯捨歪頭,研究似地瞅著她。「你終於承認你一個人,但,記住,我們不是一個人。」聲調沉定地傳出,他還說:「你一個人去那邊摘罌粟花,當然不好。」

  「你又知道什麼?」她拉低語氣,平靜地坐好。

  湯捨看了她一會兒,轉開視線,繼續擺餐食。

  好半晌,他們保持著緘默,他移動時,不小心碰到她的腳,她像是嚇到般縮了一下。

  「抱歉。」他說。

  「沒關係。」她也說。

  「我以為你應該要告我--」

  她對上他的眼睛,深深凝視他。

  「我是故意的。」他道,又問:「你那些烘焙教室的朋友什麼時候再來?」

  她閃了閃神,搖搖頭。「不一定什麼時候,我受傷,她們來看我,等我傷好,我會去教室--」

  「所以你真的會做麵包蛋糕?」原來他懷疑她!

  「等我手傷好,我完整地操作一次給你看。」這像在下戰帖。沒必要如此,她竟多問:「你想吃什麼?」

  湯捨眸光一亮,受寵若驚似的。「可以嗎?」

  她說:「你怕我不會做?」

  他笑了。「我想吃的很多,讓我想想,我一定會開單給你。」他也下了戰帖。

  她說她等著。

  等著,好多事情等著,就像要把慾望忍耐著。他等著她手傷好,要完成那幅畫……當然還要吃她做的麵包點心。

  「我們用餐吧。」一切就緒,他盤腿坐在她身旁。

  莫霏調整一下坐姿,兩腿斜疊,長裙衩滑開,露出小腿肚和腳踝。

  她的踝傷已經好了。他凝睇著她的裸足。她很不喜歡穿鞋子,襪子也是,常常光著雙腳在這角廳的罌粟花地毯上走來走去。

  「要不要音樂?」眸光瞅回莫霏臉上,湯捨輕語:「Hallelujah?」

  莫霏一愣,盯著他認真的神情。「你要唱嗎?」

  「好啊。」他哼了。「I used to live alone before I knew you--」隨便抓的一句,沒有哈雷路亞。

  莫霏卻是一陣心顫。「湯捨……」聲音也微微發抖。

  湯捨撇首瞧她,眼睛對住她水亮的雙眸,他沒說話,她問:「我們吃飯不喝酒嗎?」

  「是啊。」湯捨站起,走向窗邊。「我居然忘了酒。」取來她的酒杯,再把藏在壁爐裡的三瓶酒拿出來。

  當他半身退出壁爐口,轉頭看著她時,那一絲黯淡落寞從她美顏褪開了,她唇角彎挑,笑出聲--

  「你以為你是那個能駕著馴鹿雪橇飛上天的胖老人嗎?」

  「那是奇跡。」湯捨煞有其事地一瞥窗外夜空,回過頭,對她說:「我們痛快地喝酒,搞不好也能飛上天!」亂搖手上三瓶酒,走路像跳舞。

  「聽起來是酒鬼論調。」她笑瞇美眸,拿著酒杯朝他伸長手。

  他開了瓶,慢慢蹲坐下來,一面將她的空杯倒滿寶石紅酒液。

  「溢出來了!」她叫著,要收手,他猶然傾著酒瓶,讓酒液一直流。

  「喂!」莫霏嗓音帶著一種緊張感,動了動懸帶三角巾裡的左手,靠近持杯的右手,要捧取流洩不止的酒液。「湯捨!你還沒喝酒醉了!不要再倒了!」

  湯捨哈哈朗笑。「我忘了拿自己的杯子,我們兩個用一個杯子喝,要倒兩人份--」

  「神經病!」莫霏嬌斥。「不要浪費,這酒是限量--」

  「限量就是叫人不可以喝太多,不過,我們今晚要醉得飛上天,所以,我們喝空吧!」他愉快地說著,臉湊近她手上的酒杯,唇舌恬吮著酒液。

  「你幹麼啦?」她驚叫的聲音很可愛。

  湯捨握著她持杯的手,繼續放肆地喝酒,也沒停止倒酒。「趕快喝,酒很貴。」他控制著她的手和酒杯,杯緣抵上她的唇,另一邊接著他的嘴。

  他們真的用一個杯子喝酒,鼻尖碰在一起,呼吸的淨是一種熱切騷動的熟透果實氣味。那已非單純的漿果,好像是他們化作漿果,被喝掉--她喝掉他,他喝掉她。他們消失在彼此嫣紅酒色的臉龐裡。

  「我們沒有喝醉……」

  僅餘喘息的聲音。

  他們醉,醉得飛上天。

  衣服像羽毛一樣掉在地上,莫霏感覺自己躺在搖椅裡,湯捨墊在她身後,兩人不知用一個杯子喝酒,還躺在同一張搖椅裡,像蕩鞦韆,蕩上雲端,搖顫無停,滿月就繫在他們身邊,亮晃晃照著他們。

  莫霏睜開眼睛,渾身劇烈顫抖。

  湯捨一震,自她身上退開。「我弄痛你了?」這次,他忘了小心,當然也不是故意。「莫霏……」他喘著氣,探手摸她。

  她右手抱在胸前,像是懸帶中的左手又痛了。「我沒事……」她也喘著,把被扯開的疊襟上衣拉好,蓋住雪白的乳房,扯掉掛在膝蓋的繫帶內褲,再掩好裙擺。

  湯捨坐在她身前,胸膛微微一傾,抱住她,尋吻她的唇,舌頭探入她嘴裡,像酒液,取悅著她。

  莫霏卻是憤怒地咬了他一口,不顧他吃痛的反應,從他的懷抱掙脫退開,同時,一巴掌揮摑在他臉頰。

  ※ ※ ※

  「女士不滿意嗎?」

  一個聲音將她從夢中喚醒,莫霏眨眨眼,把喝空的杯子放回紅色檯面,輕輕推向吧台裡的燕尾服男士。

  「女士不滿意嗎?」男士關切地又問了一次。

  莫霏搖搖頭。「很好喝。」真的是難忘的慾望。「是什麼新酒?」

  「這是我們用蘋果花蜜酒調的……」男士解釋著。

  「蘋果花蜜酒?」莫霏疑問。

  男士微笑說:「蘋果花嶼自行研發的酒,我們有專利技術汲取蘋果花蜜汁制酒--」

  「原來如此。」莫霏點頭。「真的很好喝。今天有販售嗎?」

  「很抱歉,只提供試飲。」男士微微欠身施禮。「這批新酒準備送到加汀島贊助帆船展活動--」

  「真可惜。」莫霏低語,悠然離座。

  「女士不再喝一杯嗎?」男士說。

  莫霏回首一笑。「不了。」難捨的慾望,怎好太過,太過,纏心,她一夜睡不好。

  莫霏走離試飲會場。她似乎有點醉,微暈。也不知道是那杯加了蘋果花蜜酒的「難捨的慾望」,還是昨晚,教她醉?

  昨晚很糟,現在想來,她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打湯捨,還說狠話。她左手痊癒真會打斷他的鼻樑?在那當不可能會,或許是因為他挑起了她的什麼慾望,那種可能會毀了女人的慾望,她的母親就是那樣毀掉的……

  湯捨說對了一點,性用做的,愛用談的。分得一明二白,才是修得圓滿吧……

  人生哪有什麼圓滿?男人搭個女人,一生就不可能會成功,注定永遠達不成心願。女人需要會向她們鞠躬的男人。這是什麼經咒講的?

  莫霏想起湯捨說要抄那一段經咒給她。抄一篇向女人鞠躬的經咒要花多少日子?她怎麼覺得他們認識了許久,親密到可以用一個杯子喝酒,她記的他舔了她的手指、掌心,即便是裹覆在懸帶三角巾的左手也沒忽略。

  動動柔荑,那種灼熱的感覺,過了一個滿月仍沒消失,就像那杯酒的名字--

  難捨的慾望。

  「湯捨的慾望……」莫霏沿著零號碼頭的行人徒步區走著,鋪巖地板上的紅錨乍看如巖縫長出花來,飄飄浮浮地,踩過卻是平的,聽說是特殊設計,設計者正是湯捨。

  「湯捨的慾望,那我的呢?」回首遙睇試飲會場那端,莫霏呢喃著。「莫霏的慾望呢……」

  遠遠地望,那吧台像條紅色的蛇。她剛剛在那兒喝了蘋果花蜜酒。蘋果花嶼的蘋果樹開花不結果,但能釀製最甜蜜的烈酒,教男男女女坐在撒旦化身之中喝難捨的慾望。

  想來,莫霏慶幸自己單獨來,垂眸轉過頭,她盯著地上的紅錨,慢行著,一個陰影阻擋上來,她仰臉。

  「你在這裡做什麼?」湯捨提著寵物籠,視線直勾勾對住抬起臉龐的女人。她不但化了妝,還穿了一襲斜肩鳶紫小禮服,胸前抓縐成漂亮的花,沒有懸帶三角巾破壞美感,手上的長手套遮掩了傷處,彷彿她已經痊癒了。他說:「你該不會真想打斷我的鼻樑吧?」

  莫霏退兩步,美眸瞅著男人的臉,露了一抹甜笑,真揮出左手。

  軟弱無力的小貓拳,未及他鼻樑,飄飄往下墜。

  湯捨接住莫霏的手,握住她。「別亂來,我知道你的傷還沒好。」長手套下,她的左臂是比纖細的右臂飽滿了點。「會不會痛?」他問。

  莫霏神情轉深,美眸幽邈地迎著湯捨熾朗的目光。「湯捨--」語調如煙,隱隱約約,細細柔柔。

  但,他清晰地聽見她說--

  「你昨晚是不是想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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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8:04
第六章

  「但是,你打了我一巴掌。」湯捨摸了摸左臉頰。

  莫霏注意到他顴骨下方有一道破皮傷跡,不明顯,可她看見了,下一秒,她伸手觸摸他。

  湯捨微震,盯著她細緻的美顏,淡妝蓋不住她肌膚底層浮上來的紅。她一喝酒,肌膚就紅,嬌怯害羞的紅,雖然她的眼神時常冷凝清艷,酒精卻好像是她的情人,能讓她身體隱藏的熱情奔出。

  「你又一早喝酒?」

  「痛嗎?」

  同時出聲,眼睛互看,視線纏在一起,令兩人想起昨晚那杯酒。

  「你很過分,弄髒了我的地毯。」她收回摩碰他臉龐的右手。

  他也溫緩的放開她的左手,後退三步,一個四十五度躬身。

  她感到陽光越過了他,直射她眼睛,使她視線暈蒙。

  風吹著,和陽光同一個方向,把他的嗓音傳遞來--

  「我會拿去送洗。」

  她說好,語調太輕,他沒聽見。直起腰桿,他走回她身前,近得再次擋住螫她眼的艷陽。

  「今天陽光很強。」她抬起戴著長手套的右手摸摸斂合的美眸。

  湯捨盯著她粼閃水光的睫毛,回道:「風也很強,現在是帆船賽事的季節,帕帕維爾湖也有業餘的休閒賽要舉行--」

  「你要參加嗎?」她張眸問他。

  他們開始邊走邊聊,不知道要走去哪兒,聊的也是五花八門。

  他說:「我有加汀島職業帆船手認證執照,我都到那兒參加遠航賽--」

  「什麼時候去?」她又問。

  「今年沒報名。」他回答。

  「為什麼?」不知是真的追根究底,還是無聊閒問。但她的聲音很好聽,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這麼覺得。

  湯捨瞇著眼,感受莫霏說的陽光很強。空氣裡淡淡的海味突顯了一種花香,湯捨說:「莫霏,我在來的路上,買了一個東西要給你。」

  莫霏頓了兩秒。所以,她昨晚打了他,指甲刮傷他的臉,他今天仍往她的方向走,並且帶上賠罪的禮物……她以為他不會再來,一巴掌抵掉他該負的照護責任。

  「不用懸帶三角巾沒關係嗎?」他拿出紙袋遞給她。

  「長迎說沒關係。」況且,這樣她左手手指比較方便。她雙手接過紙袋,十根指頭輕扣在袋邊。

  他忽地又抽回紙袋,使她戴著典雅長手套的掌心一空。「那個奇怪的針灸師推銷員?」迸出不屑語氣。「他為什麼又去騷擾你?」

  「每天清早,你到我家前,他先來幫我檢查傷勢--」

  湯捨大驚,頓足,瞪著她。「你應該到醫院回診!」此刻,他才察覺不對勁,他照護她的日子裡,她沒說過一次要到醫院復檢什麼的,原來是那位江湖郎中每天出來賣藝!

  「像你這樣的傷勢以蘋果花嶼的最高超先進的醫療來治,早好了吧,那個江湖郎中存心廢你的手!」疑神疑鬼地生起氣來。居家照護、居家照護,應該是他二十四小時居在她家!他竟留了空窗敵人侵入!「你為什麼都沒告訴我江湖郎中--」

  「長迎是祈禱醫院的頂尖醫師。」莫霏打斷湯捨。「他是蘋果花嶼很有名的醫學博士--」

  「我沒聽過這個人!」她像在幫江湖郎中辯解的語氣,讓他愈加暴躁起來。

  「你一個人住很容易被上門推銷的黑心傢伙騙!」

  「你曾經被上門推銷的黑心傢伙騙?」她眨眸,睇著他。

  他恍愣半秒,這個律師伶牙俐齒,喝醉一樣好口才、反應快!咚地,寵物籠落地,他雙手抓著她的肩膀,深炯的眼睛瞅著她。

  她對住他,「你要給我什麼東西?騙我的嗎?」相較他的激動,她情緒沉和,還笑了。

  怪聲傳開,湯捨垂首。腳邊寵物籠的門彈開了,兔子跳了出來。

  「別讓它跳到岸邊。」莫霏眼簾低斂,輕聲說著。跳到岸邊,再一下,肯定落海。

  湯捨依然扳著莫霏的肩,視線回到她臉上。「我沒有騙你。」接著,他鬆手,扯掉紙袋蝴蝶緞帶,拿取袋中長盒,再打開長盒,拉出一個瓶子--

  不,是瓶中花,折射陽光,優雅閃燦地,到了她手上。

  莫霏握著有點彎弧的瓶身,看著瓶蓋中的花形。

  「推銷員說這香水是Kenzo Flower系列,在我看來就是罌粟花。」他才不管誰的花,反正是他買來給她的花。這花,不會被歸吃掉。

  他蹲下,托抱一步也沒跳離的兔子,站起身。她還在瞅睇香水瓶,美眸一眨不眨,好像他給她的是什麼稀世寶物。

  「不喜歡嗎?」他問了一句。

  莫霏收定神思,說:「謝謝。」

  「你這樣我很不好意思。」湯捨笑了笑。

  莫霏看著他的笑臉,道:「我說的也是真的,你忘了嗎?--」

  「有嗎?」湯捨愣皺眉頭。

  「你記憶不太好?」莫霏輕輕碰碰兔子的頭。

  湯捨舒展雙眉,歎氣挑唇。「它對食物的記憶很好。」他蹲低,把兔子裝回寵物籠裡。他確實不太注意不重要的人,常常過目耳即忘,要思考一陣,才能記起淡淡的印象。

  「記憶差,有時候是好事。」莫霏也蹲下,小禮服裙擺像花苞,收掩著她挎修的雙腿,垂曳在紅錨的地上。她打開香水瓶,噴了幾下。

  香氣飄縈在他們之間,他說:「很香,但這不是罌粟花的味道,對不對?」盯著她閃映花影的瞳眸,他的眼神很深,也沉潛一朵花--罌粟花。

  美顏朝向他,莫霏若有似無地點頭,纖指又按一下噴頭。「罌粟花的味道很淡,幾乎沒有--」

  「有。」湯捨捉住她的手,阻止她噴灑香水,把瓶蓋蓋回,俊顏貼近她,說:「我聞得到。」

  莫霏身形一個失衡,陡地往後,差點跌坐。

  湯捨將她攬起。「別蹲太久,頭暈了?」

  莫霏點頭又搖頭。「是難捨的慾望……」

  「什麼?」湯捨覺得她好像喚了他的名,以一種令人內心騷動的方式,尤其一直以來他很喜歡她的聲音,他看著她的紅唇,有種想吻她的衝動,像昨晚那樣……

  「難捨的慾望……」迷人的嗓音傳出,莫霏稍微靠了他的胸膛,在他懷裡旋身,指著船艇汽笛鳴響的方向。「那邊。」回過頭仰望他的臉。「正在舉行新酒試飲,像派對,有一款調酒--」

  「你喝了?」湯捨沉抑呼吸,壓下滿腔灼熱亂流,直接插問,「你穿這樣就是去參加那個試飲?」

  「日京子說這次是半正式場合--」

  「日京子?」湯捨先生皺額,而後眉梢一提,「作者?」

  莫霏驚訝地點頭。「你看過日京子的書?」

  「你認識這個作者?」湯捨不答反問。

  莫霏緩緩歪頭,沉眄著他。「日京子就是你說的,女的,很美的,女的居家照護員。」

  湯捨這會兒驚訝了。「她告訴我她叫歐陽晾晾,是你的朋友。」

  他開始照護莫霏的第二天?第三天?還是第四天?總之,是那個被他誤以為居家照護員的短髮美女再度出現的那一天--那個薄霧的早晨,他們同時到達莫霏家門口,兩人的手都伸向門鈴,他手長,先碰著了,還沒報上身份,莫霏的聲音先傳出對講機,要他自己進門。他看了看他一直以為的照護員,她像他們初次見面那樣,說門開著請進,一邊催他進門,一邊自我介紹是莫霏的朋友,並且解釋她好幾天沒來探看莫霏,有點擔心獨居受傷的莫霏,但聽莫霏應門的語氣,應該沒事。說完這些,他在門裡,她在門外,她一臉古靈精怪表情,要他別告訴莫霏她來過,因為她沒帶好酒。丟下話後,這位自稱歐陽晾晾的年輕貌美女士,走出花園,跳上紫陽花道旁的一輛羅馬假日Vespa,發動引擎,離開了。

  「她說她叫歐陽晾晾,晾魚乾的晾!」湯捨強調他記得一清二楚的美女自我介紹。

  「你連長迎都記不住。」莫霏幽幽說了句,握著香水瓶,輕推他一把,走出他胸懷。

  像喝醉,是喝醉沒錯!她走得顛顛晃晃,朝風裡噴他送的香水。

  依循著空氣中的芳馥,湯捨猶若被牽了魂地跟著莫霏。

  零號碼頭很大,有好幾座倉庫,其中一座是咖啡館、小飯館、半露天花園酒吧進駐的食倉,船員水手們稱「堡」,供他們填飽肚子的堡。

  湯捨站在紅錨造型的燈柱旁,指著食倉入口拱門。「要不要進去點個大邁克三層牛肉堡?」

  莫霏旋足,噴香水像在噴殺蟲劑,「大邁到現在還住在醫院裡吊著腿,不要開他玩笑。」

  「誰管那傢伙。」湯捨沒好氣,但又咧嘴,像在笑。「我還沒吃早餐,歸也餓了--」

  「你今天要和孟設計師早餐約會,就去吧,去好好吃個飽--」

  瑰也餓了……

  什麼跟什麼!莫霏顰眉蹙額,細細的鞋跟一挪,往前走。

  湯捨緊追莫霏的腳步,擒她亂噴香水的手。「莫霏。」他叫她的名字,看著她的眼睛,「你帶我去桃樂絲咖啡館,我們去那兒吃早餐。」

  莫霏呆了一下。

  他目光沉定,不像她有一雙暈醉的濛濛眼,「你去那邊喝杯加鹽咖啡解解酒--」

  「那不能解酒。」莫霏眨眸眼睫,抽抽被他抓住的手,他放開她,她才說:「我也還沒吃早餐。」

  「那走,你帶我去。」他將她的手牽回掌中,要她帶路,像她帶他發現愛麗絲花店那樣。

  她低垂臉龐,視線落在他的大掌,他知道她在看,便說:「你喝了酒。」

  莫霏沒講話,也沒把手再次抽回,她抬眸看著碼頭的交通指標,帶他走進倉庫與倉庫間的階梯小徑。

  小徑彎彎拐拐,兩側建築高牆灰白不勻,有些岩塊閃著苔綠,他時不時抬起提著寵物籠的手,探出一指,碰觸那些古老岩塊,又上了幾層矮階,他放下寵物籠,也放開她的手。

  「做什麼?」停下清脆的鞋音,莫霏回眸看湯捨。「做--」

  湯捨貼近巖牆,兩手覆在上頭,摸索著。

  莫霏安靜了下來,美眸凝睇著湯捨,做什麼?他牽起她的手,她才該這麼問,他放開她的手,無須這般問。

  將右手包向謹慎拿著香水瓶的左手,莫霏把舌尖上的嗓音吞回心底。

  「莫霏--」湯捨撇過臉龐,本要叫她過來看巖牆刻花,一見她右手捧左手,他什麼懷古幽情都沒了,走往她身前,大掌托起她雙手,「發疼?」他問。沒等她回答,飛揚濃眉一皺,「那個醫學博士肯定是冒牌,我記得大邁克漢堡叫他蒼蠅王--」

  「你總算把長迎記起來了。」莫霏輕緩搭開湯捨的掌,「我的手沒事。」逕自往上走。

  湯捨提了寵物籠,邁開長腿,兩、三步接近她身邊,牽住她的手。

  她轉頭看他,說:「幹麼?」

  他回答她:「這些牆是四百年前辛香料與種子交易所的遺跡,我實習時,曾經和老師來修過這一段,剛剛我發現當年我修復的雕花,樣子還很清晰,那是一朵罌粟花--」

  「是嗎?」她意興闌珊的應聲。

  「你想回頭看。」他很慇勤熱切。「我們用過早餐再走這條路。」

  「這些小徑現在很少人走,也只有一時興起的古建物維護師會來--」

  「絕對不是一時興起。」湯捨搖頭。「是必要和熱情,你呢?你經常走這邊,或者,一時興起?」是否曾經用心發現那朵罌粟花?

  「我們從這邊出去。」莫霏指著一個拱門隧道,沒回答他的問題。

  彷彿在巖山裡,這一段出去的路,沒有花花草草--鑽出石縫的,沒有,深刻巖磚的,有沒有。她默不出聲,他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想起滿月的昨晚;此刻,他們正在去吃早餐的路上,他的思路已經到了今晚的滿月,好不容易壓抑的滿腔亂流,再次躁動地騰超。

  「莫霏、莫霏--」他喚了兩次她的姓名,聲音低低的、沙沙的,沉鬱也沉欲--他得將慾望壓在像這隧道一樣的深暗處,他試圖轉一個語氣,說:「你認為今晚的月亮會和昨晚一樣圓嗎?」握住她纖纖柔夷的大掌還是忍不住收緊了一下。

  隔著手套,莫霏依然感覺他掌心的溫澤,她回答他:「湯捨,我記得你的露台有天文望遠鏡。」

  「嗯。」他抬頭,仰望隧道拱頂,「一樣圓。」一線斜光洩進來,擴散成面,流動地漫開,恍若紗網撒罩。

  他們像魚逃出隧道,被喧鬧的太陽神抓住,天空偷了海的藍,低旋的鳥影四處密告。

  「你為什麼會知道?」

  涼風吹散了湧出隧道口神秘暖香,使人暫別迷離幻夢,湯捨抹抹臉龐,停在隧道口的拱廊下,眼前是蘋果花嶼的海運公園廣場,廣場中央,巨大紅錨參天聳立,一組頭戴工程帽的人員正從錨冠攀爬上去,進行外觀的定期維護。早起的孩童遠離鮮黃警戒線,在廣場東西南北另辟天地,玩耍得正盡興,父母們落坐邊界林蔭中喝著咖啡,愜意地聊天、看早報。

  「你為什麼會知道?」莫霏的嗓音重複響起。

  湯捨挑眉,「知道什麼?」唇角上揚一個嘲諷弧度,他竟然從來不知道海運公園有桃樂絲咖啡館。

  「你為什麼知道桃樂絲咖啡館?」莫霏朝廣場步行,高跟鞋踩在與高牆隧道小路不同材質的地板,更顯脆亮。

  哈利路亞。湯捨看著莫霏那雙有著紅鞋跟的銀鞋,她每走一步,那鞋跟就像釘子插進他心臟。哈利路亞。他希望她把那銀鞋脫了。他哼著歌,尾隨她,步調稍緩,不急著與她同行。

  等不到他,她在大紅錨拴嵌地面的錨鏈建築旁,駐足回首。

  他對上她尋望的美顏,胸腔這次熏了春天暖風,開出花來。他摸摸胸口,感覺自己心跳太快,像在抽動,不正派的抽動,他的胸腔應該已經變成一幅達利式的畫!他自嘲一笑,嘴裡「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地走向她。

  他是在唱歌,還是怎樣?

  莫霏搖著手上的香水,眄睨湯捨一步一步地接近。

  「你在找我?」他笑說。

  她確定他開口前,是在哼歌,把歌詞含在嘴裡,隱匿如呻吟。

  「你要我帶你去桃樂絲咖啡館。」她也笑著對他,像他笑得讓她不明白一樣地笑。

  這一剎那,她想起他尚未回答的問題。

  「嗯。」他垂眸,看著她的銀鞋,「我要你帶我去桃樂絲咖啡館,我一直找不到--」視線瞅回她臉上,他抓住她搖晃香水的手。「用放大鏡看清紙袋印的店址也找不到,藍獲說找不到,就找你。」

  「藍獲老師……」她呢喃。

  「嗯,那傢伙耍得我團團轉,不直接說。」湯捨皺眉帶笑,俊顏表情複雜。

  「這家店也是。」很無奈地攤手,寵物籠提把橫在他掌上好似沒重量,「比螞蟻小的店址透過放大鏡的結果,居然是左右鞋跟互敲三下!」

  「藍獲老師故意不告訴你……」她忍俊不禁地逸出笑聲,這笑聲太過甜柔,不像她。

  湯捨眸光僵定,雙眼微瞇。「他是故意的。」

  莫霏神情一頓,收斂笑容、笑聲。「不,他不是故意的,他如果故意,不會叫你找我。」像個律師的口氣在對他說:「藍獲老師不知道地址--」

  「鬼扯!」湯捨嗓音忽揚。「你在幫他講話?就算這個地方沒有編址,他只要告訴我在海運公園大紅錨廣場就行,他當然在耍我!」

  莫霏愣凝美眸,睇著湯捨,好一會兒,發出嗓音,「你以為桃樂絲在這裡?」

  湯捨眉心褶痕一現,「不是嗎?」他看了看廣場邊界林蔭中的咖啡店。

  「那不是桃樂絲。」莫霏說了句,旋身移動腳步。「我們穿越公園,比繞過整座公園,可以節省更多時間和路程。」

  也就是說桃樂絲在公園的另一頭!湯捨聽著莫霏的高跟鞋聲叩叩叩地遠離,快步追去,越過廣場,走入林蔭。

  「我喜歡和你一起走路。」他不在意得多花時間,繞過整座公園。

  「我今天穿了高跟鞋。」她走在他前面,速度很快。「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是開車過去。」而且每次都穿高跟鞋!

  「你把鞋脫掉--」

  「我不要!」莫霏回過頭,生氣似地冷瞅他。「像這樣很像那個要騙走桃樂絲鞋子的壞巫婆!」

  「唱HAlleluyah的壞巫婆嗎?」湯捨偏斜頭顱,審視般地看著她,哼起旋律來。

  莫霏不講話,轉身又走,踩著高跟鞋足音,走過一長條林蔭碎石小徑。她穿高跟鞋,一定開車!她今天是瘋了,還好藍獲讓她清醒起來。

  很快地,走出公園最小的一座林子,混亂的交通要道在鐵柵之外,她通過纏爬荊棘玫瑰的鍛鐵拱門,門旁的鍾噹噹響,雜著汽車喇叭聲。

  湯捨嚇了一跳。「桃樂絲在這附近?」他的聲音蓋過鐘聲和塵囂。

  他並沒有特別大聲,而是她太在意。莫霏咬咬唇,轉頭望著尚置身鐵柵中的湯捨。

  他說:「千瑰的工作室就在這一帶。」

  「是嗎?」很好,她以淡漠的表情、淡漠的語氣說:「那你要不要去找她聊聊?」

  扭過頭,莫霏自己走過空中綠籬天橋,一直到了桃樂絲咖啡館所在的靜謐小巷,她才感覺到後面的腳步聲沒消失,但過沒多久,他停了。這時,她終於轉身,看見他站在一戶人家的開放式庭院,幾個男女路人從他身旁經過,他伸手抓人。

  「你……你幹麼?」路人一叫,他放手讓人走,那些人回頭覷他,當他是瘋子。

  莫霏顰眉,走過去。「你做什麼騷擾陌生人?」

  湯捨瞥睇她一眼,眼睛對向民宅庭院。那棟屋子在這一帶算顯眼,有一道螺旋樓梯在屋側,接上二、三樓露台花園,莫霏以前開車經過沒多觀察,現在覺得可能是三戶人家。

  「一樓是簡單的展示中心,二樓是裁縫試衣間,三樓有書房、畫室、休息臥室……」湯捨說著。「這屋子是千瑰的工作室。」俊顏面向莫霏,他再指指庭院最外圍的大橡木盆栽,裡頭滿是玫瑰。

  她說:「很孟設計師的招牌。」

  他搖頭。「這是垃圾桶,這些玫瑰是我送的。」

  莫霏一愣。「你們真的吵架了?」

  湯捨不語,撿起密密麻麻玫瑰中的碎紙片,上面有他的名字,不完整的他的名字,只剩一個捨,他的手都被切斷了,是要他別再碰她嗎?

  「你要不要進去喝孟設計師談談?」

  一個路人走過來,停在莫霏身旁,從木桶裡挑揀三朵玫瑰,莫霏的目光跟著這位路人,嗓音也飄出--

  「小姐,這是私人物件--」

  「啊!」看似學生的少女呆了呆。「可是裡面的人說喜歡的話,可以帶走,我沒有拿很多……」訥訥地解釋。

  「裡面的人說的?」湯捨平聲平調,不像詢問。

  「對啊,裡面的人說的,昨天還貼了隨喜隨取……」少女怯怯地瞄著湯捨,突然拔腿就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跑,她又不是偷東西,每個經過的人,都會拿那木桶的玫瑰,若不拿,不是也要枯萎爛掉,那才可惜。

  湯捨表情冷了,僵站著,寵物籠裡,兔子睡醒,發出飢餓叫聲。

  「莫霏,歸餓了,你先帶它到桃樂絲點餐,我一會兒過去找你們。」這真像一個要去找停車位,先將妻兒放行在路邊的男人會講出來的話。

  莫霏也真的像個母親把幼兒藍--寵物籠--接過手。

  湯捨隨即往那棟螺旋樓梯走去,走了五步,回過頭,莫霏還沒離開,右手提著寵物籠,看起來有點吃力。他皺眉說:「放它自己走,它會跟著你。」

  莫霏點頭,照他的意思,放出兔子。小傢伙蹲在她腳邊,東瞅西看,沒亂蹦。

  湯捨這才又說:「桃樂絲在哪兒?」

  「你問孟設計師,她會告訴你。」莫霏翩然轉身,兔子跟著她的步伐,跳走了。

  ※ ※ ※

  桃樂絲咖啡館裡,沒有稻草人,沒有錫人,沒有獅子,沒有一隻叫托托的狗。但,今天,這兒有一隻兔子,就坐在入口櫃檯上--招財貓該坐的位子。

  藍獲因為自己走錯店家,這附近的店家以地形地貌劃分,屬於蘋果花嶼岩石區,大部分建築外觀像樸實的石頭,得仔細辨別櫥窗框架,找自己要去的店家。

  桃樂絲咖啡館的窗欞奇突,在一排店家中不難認,藍獲甚至不用記憶巷弄地址,他從來只記這家店有妻子喜歡的咖啡,它的櫥窗框架正是妻子喜歡的咖啡的色澤。

  「這是怎麼一回事?」

  「歡迎光臨,藍先生。」穿著阿拉伯燈籠褲、對襟上衣的女店主,熟絡地招呼著進門貴客。

  藍獲微微頷首。「怎麼店裡養起兔子來?不會是菜單多了皇家野兔肉卷這道法國菜吧?」他的表情沉著認真,講這種話,讓女店主忍不住呵呵笑起來。

  「藍先生真幽默。」女店主搖搖手。「這是寵物,受蘋果花嶼立法保護的--」

  「我知道了。」藍獲看看腕表,往等候區的報章雜誌架走。「我以為我進錯店家,麻煩一杯熱摩卡特調外帶。」

  「趕時間嗎?」女店主問道,一面把手上盛了啤酒火腿、撒了蔬果切丁的圓盤放在兔子面前。

  藍獲停了停腳,見怪似地回頭,看一眼兔子吃火腿,淡挑唇角。「這兔子真好養。」不用特別飼料。

  「Poppy帶來的。」女店主指指僻靜的角落桌位。

  「莫霏?」藍獲神情微訝,繞過臨窗的等候區,往裡走去。

  角落說靜,也是有一台嵌牆電視正在直播新聞。莫霏左手整個肘部平放在大理石圓桌上,右手持馬克杯,正喝著冒煙的飲料。

  「傷還好吧?」藍獲靠近時,她回眸的雙眼被煙熏蒙了一層水氣,鼻頭也有細水珠。

  「藍獲老師!」莫霏放下杯子,欲站起。

  「不要叫我老師。」藍獲做個手勢要她坐著就好,他也拉開椅子落坐。

  莫霏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我習慣了。」

  「習慣可改。」藍獲說:「雖然你修過我開的課,我還是希望我們定在學長學妹的關係就好--」

  「嗯,也是。」莫霏垂眸對著桌面,端起熱飲又喝了一口。

  藍獲雙手交握,又道:「說起來,有資格讓你叫一輩子老師的,應該只有卓特,我記得他擔任過你的導師,他一直到現在都是你的指導者。」

  莫霏這點頭沒吱聲,眼睛看著牆上的電視。一則蘋果花嶼外遇法提修的新聞報過,她才開口問:「藍獲學長來這裡買熱摩卡特調嗎?」這家店,是她告訴他的。她剛進藍絡擔任助理,必須負責所有雜務,偶爾得幫在所裡過夜加班的老師們準備早餐,來不及到所裡小廚房做,就直接在上班途中找家店外帶。她第一次帶桃樂絲餐點的隔天,藍獲問她店在哪兒,她說他喜歡這家店的餐點,她可以每天替他帶,他說不是,他沒吃過,昨天他妻子在他辦公室,他把他的早餐給妻子,妻子愛上那杯咖啡。

  藍獲雖是個工作狂,卻非常愛他的妻子,不能回家時,他會令管家、司機把妻子接到辦公室。莫霏知道他說的昨天是什麼意思,複雜地覺得心酸又心安,親自帶他走一趟桃樂絲。從此,他來這兒買咖啡給愛妻。

  「你點什麼飲料?」藍獲沒回答莫霏的問題,嗓音可比新聞男主播。

  莫霏沉了兩秒,在他的聲音--也許,正確是電視中新聞主播的聲音--

  回道:「熱薑汁咖啡牛奶。」

  「看起來很燙,很熏眼。」男人的嗓音又說。

  「什麼很熏眼?」一樣是男人的嗓音,但是另一個,有點突兀的低沉。

  莫霏抬轉臉龐,藍獲也偏過頭,湯捨不知在他們斜後方站了多久,他跨移幾步,坐到莫霏左側。

  「表哥說什麼很熏眼?」湯捨一落座,順手拿起桌上的骨瓷馬克杯,就口喝了起來。

  「熱薑汁咖啡牛奶。」藍獲看著表弟喝下燙口飲料。

  湯捨拿開杯子,面無表情。「我以為你那天說一個月不進辦公室要專心陪嫂子坐月子--」

  莫霏聽見湯捨的說辭,美顏閃頓一下,眼睛看向藍獲。

  藍獲挪動椅子,站起身,「月子餐太膩,拾心想念咖啡的氣味,我出來外帶給她--」

  「是嗎?你真愛嫂子。」湯捨說了句,像是不經意般地瞥一下莫霏,探手拿取餐盤中的三明治吃。「我以為你開小差,來這裡幽會。」

  「門口櫃檯那隻兔子是你的?」藍獲覺得表弟講話隱隱有刺,很是故意,本要離開,又坐下,拿了大瓷盤中另一塊切半的桃樂絲招牌松露醬牛肚三明治,遞給莫霏。「手傷怎樣?我放假前聽說你受傷也休假,若沒大礙的話,可以恢復上班--」

  「那隻兔子是我的。」湯捨吃完切半的三明治,打斷表哥,接拿他手中要給莫霏的另一半。

  「你很餓?」藍獲瞅凝著表弟。

  湯捨大口咬著三明治。「表哥要吃嗎?」

  「我在家吃過早餐--」

  藍獲嗓音沒落定,湯捨就說--

  「那就別再到外面覓食。」

  「我正要走。」櫃檯那頭叫著藍先生的咖啡好了。藍獲站起來,再說:「湯捨,看好自己的兔子。」之後,面向莫霏,「銷假上班--」

  「我還沒恭喜你再次當爸爸。」莫霏雙眸凝望著藍獲。

  「謝謝。」藍獲轉回正題,「你得趕快回去上班,我才能安穩享受再次當爸爸的喜悅--」

  「什麼意思?」

  莫霏正要問,湯捨先出聲,聲音和在電視新聞報導裡,長年內戰的圖尼埃法爾又打起來了。

  「戰力不足,長輩們恐怕不讓我放完育兒假,如果你可以銷假的話,情況會不同。」藍獲像在拜託她。

  她心有點軟,有點暖,但是,藍卓特才是她的上司。「卓特老師--」

  「別說他了。」藍獲搖頭。「就是他臨時出差,所裡才陷入忙亂。」

  電視畫面也一團亂,爆炸聲很大,好像揚聲器就是手榴彈,驚慌的記者旁白說,為了殲滅叛軍,一座歷史古城瞬間化為灰燼。

  「卓特老師沒通知他要出差--」

  「他媽的!」湯捨兇猛其實,掀翻了桌子,像失控的憤怒野獸,衝出店外。

  「湯捨!」藍獲即使拉起莫霏,沒讓湯捨的大動作掃到。

  「天啊,怎麼了?」女店主急急走來。店裡的其他客人,或坐或站,全往這角落看,議論紛紛--可能是三角關係,爆衝突……

  「那傢伙幾年前去過圖尼埃法爾修古城。」藍獲放開莫霏,走到牆邊,用力按觸電視開關,讓那螢幕安分當牆壁,「我要的咖啡?」轉頭問女店主。

  女店主點頭。「好了,在櫃檯。」

  「抱歉,這些摔破的杯盤算我的。」藍獲離開,去取咖啡付錢。

  女店主表情輕鬆了,眼睛看著被掀翻的桌子。「我下次要整張桌都用大理石,不只桌面,桌腳還要嵌在地基裡……」

  「對不起。」莫霏也感到過意不去。「電視是我打開的。」人家店裡和平音樂放得好好的,她偏要點引信。

  「沒關係。」女店主笑笑安慰她。「Poppy也不是故意的啊,要怪就怪那些愛打仗的人。」

  莫霏笑了笑,和女店主走往櫃檯。美眸望出透明窗門外,藍獲和湯捨站在人行道,兩人臉色都不好看,藍獲像在訓斥湯捨,湯捨掉頭就走,不聽訓,藍獲也旋足,反方向離開。

  「Poppy,這隻兔子是那位翻桌先生的嗎?」

  莫霏將視線收回,櫃檯上的兔子埋頭在瓷盤裡找啤酒火腿,蔬果碎丁散了一圈在盤外。

  「它很挑食。」女店主那抹布收拾殘局。

  莫霏走近,將兔子抓下櫃檯,對女店主說:「我先走了--」

  「等等,你的香水。」女店主把莫霏寄放的物品歸還。

  莫霏道了謝,抱著兔子走出桃樂絲咖啡館。

  沒有走太遠,再遠,她的手受不了,不是腳。他的「瑰」太重了,畢竟是上千。

  莫霏挺開花店的朋友說過,一千多玫瑰相當有重量。而且佔空間,一起枯萎更可怕,花梗發臭,不會是浪漫。

  孟千瑰可能考慮這些,才把被愛的幸福趁鮮發送給路人,他們應該沒有吵架,因為他來了桃樂絲。她不告訴他,要他問孟千瑰,就是想弄清楚這點。倘若他們吵架,依她在媒體雜誌看過、讀過的孟設計師專訪,他連一個字都別想跟孟千瑰說上。

  「抱歉,莫霏。」湯捨坐在路邊平台式黃石椅座,看見她抱著兔子走來,他起立,接過兔子。

  莫霏往黃石椅座坐下,舒了口氣,踢掉高跟鞋,放鬆地仰頸望天。「藍獲老師說你曾經在圖尼埃法爾修過古城,是報導裡被炸掉的那一座嗎?」

  「是啊。」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語調不要不緊,好像剛剛翻桌的事與此無關。

  「你居然把你的瑰丟在桃樂絲裡。」莫霏摸著伏在他大腿上的兔子。

  「我下次會把它丟在愛麗絲花店--」

  「不好笑。」她打斷他。「但是,切記幫它掛上懷表。」

  「嗯。我知道了。」他聲調平穩。

  她微微笑,他看著她脫掉高跟鞋的腳,兩人不再講話。陽光依舊如她說的很強,熾燦燦,天空藍成另一個世界,有點美好,她聽見他唱起Halleliujah。

  她不想打斷他,卻還是說:「你和孟設計師談過了?」

  「嗯。」他輕應,像隨口應的,可能這個問題不再重要。

  哈雷路亞。哈雷路來。他唱著歌,眼睛凝視她那沐浴金色光流裡的裸足。

  她偏轉美眸,瞅睇他唱歌的表情。歌聲頓止,他俊顏無波無瀾,雙眼也看著她,彷彿就是在等她這一回眸。他握住她撫著兔子的手,說:「你呢?莫霏,你是不是喜歡我表哥?」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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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8:42
第七章

  不需要她的回答,必要的時候,他有著野獸般的敏銳直覺,何況他是一個本該具備細膩觀察力的建築師、藝術家、古建物維護大師,百年脈絡、千年史跡逃不過他的眼腦聯合反應。

  她不是百年,不是千年,她細微的表情變化,他沒一次漏看,在海運公園廣場時、在桃樂絲咖啡館他們倆坐在一起時……

  湯捨貼近莫霏,吻住她微啟的唇,沒讓她回答她是不是喜歡藍獲。此分此秒,是他吻著她,在陽光很強的日子裡,路人持紅玫瑰走過。他們快要躺下。吻,深得教他們把黃石座椅當永恆的床。

  他的舌頭捲裹著她,逼近她喉嚨,她覺得她連心也被捲裹了,有那麼點痛苦,那麼點難以呼吸想反抗,卻是與他糾纏不離,好像她捨不下這個吻,充滿慾望張力的吻,濕熱之中有咖啡的氣味、姜的氣味,奶香和蜜酒店……說是近乎精液的松露氣味。

  莫霏全身不自主地顫抖著。湯捨的一隻手伸進她裙底,下巴摩著她露出的單邊肩,唇早離開她的嘴,她嬌喘逸出聲吟。兔子在他們身旁跳著,後肢踢中他的頭,他才拉著她起身。

  兩人站在椅座前,頭上的路燈大白天亮起。她裸著雙腳,頭髮都亂了,唇紅得不像話。他也是,呼吸粗重,胸膛沉沉起伏,眼底寫滿慾望。

  他說:「莫霏,我還沒回答你的問題,我昨晚--想要你。」

  她也說:「湯捨,我喜歡藍獲。」

  兩人對看著,看著彼此眼裡的火熱,好像新聞中那炸掉古城的炮彈。

  裸足趿入鞋裡,她垂眸又抬眸,瞅著他,睫毛忽靜忽止,他俯近她,就要碰著她盈水的美眸,倏而直挺頸背,回身,拉著她快步走。兔子跟著他們一路跳,跳進隱匿暗巷的巢裡。

  他帶她從巢的後門進入樓梯間。這間他投資的酒吧,位在岩石區最安靜的巷弄底,鄉間民舍般的建築二樓是他的事務所,招牌是個符號,一隻手一間屋,屋下有巢。二樓上班時間未到,沒人影,一樓過了營業時間正歇息。

  安安靜靜、安安靜靜,只聞他們壓抑的呼吸聲,上了二樓,進了小臥室,連呼吸聲都沒了。

  湯捨激烈熱切地吻著莫霏,將她壓在門板上,脫她的衣物。小禮服不是他的對手,這朵鳶紫的花很快被他摘除,露出花下玲瓏剔透的精靈。

  莫霏微微用左手遮擋裸胸,湯捨拉開她,俯首親吻她腴嫩的乳房,將她抱起,她左手搭攬他的脖子後方,右手掌心貼著他的臉龐,紅唇吻他嘴,不分不離。

  直到他把她放上床,他站在床畔卸除衣褲,他們的眼神依然纏在一塊兒,好像在說「你(你)可以反悔,趁現在」,可他們誰也沒逃,她張開腿,他一下子伏回她身上,四片唇瓣再次膠貼著。

  ※ ※ ※

  「我作了一個夢。」

  兩人齊聲。

  她抬起身,眨著眼。他摸摸她左手的醫療護具。她把手往後藏,趴回他胸膛。

  他看不見那護具,感覺她更加赤裸,又一次在她體內粗壯、硬燙起來。

  大掌柔著她的唇,他輕緩抽騰,她體內的汗液淌溢出來,弄得他們濕滌滌,汗水淋漓,真如泡了溫泉,肌膚沁紅,通體舒暢。

  他讓她坐起,長指將她胸前的發繒撥開,他照護她、協助她更衣時,次次想像這個畫面,她的乳房比他想像的美,腰也是,肝臍也是,連陰毛也是,他細細看她。她轉開臉龐,昂著美麗下巴,胸部整個挺出來。他想起她在夢裡邀他共浴,坐起身,俊顏埋入她雙侞中,吻她、舔她,咬她驕傲挺立的緋紅乳頭。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重返快樂之境,臉上滿是癡迷的笑意。

  這次醒來,莫霏看見湯捨手裡握著遙控器,音響停唱Hallelijah。她下床,穿上鞋,走來走去,撿著地毯上的衣物,她的,他的--她拿著他的襯衫,標籤不是,內褲呢?

  目光顧盼四周,莫霏走回床邊,微掀床單流總,找到男性內褲。純白的,沒有「不能砍移證」。她勾抿唇角,有種想在上頭畫罌粟花的衝動,最後,只噴灑他送她的香水。

  那氣味很濃烈,在這小房間裡變彌香,湯捨懵懵睜眼,即見那畫面--

  莫霏全身赤裸,不,她穿了鞋--細細三寸紅鞋跟的銀鞋--站在陽光窗扉旁。從窗外看,她肯定是碧姬芭杜,從側面看,她是漫畫裡的探戈女郎,從後面看,使他聯想達利那關於他妹妹的。

  從床上坐起,湯捨雙手握成拳。靜止的音響又傳出歌聲,聲量像炸彈自揚聲器炸出來。莫霏嚇一跳,正欲回首,男人的胸膛已壓在她背上。

  他的唇貼在她耳後,說:「你穿上鞋,要走了嗎?」一掌往前抓著她凝脂般的豐乳。

  她搖頭,身體也搖,乳房在他手中晃動,乳頭摩著他掌心。

  「又唱了,但,這次,別脫鞋--」臂彎勾環著她,他在讚美主的巨大回聲中,愛撫她。

  「老闆!」一個外來的嗓音穿透門板。

  窗外的街道有人影走動,鳥兒飛啄這小閣樓的老虎窗,像挑釁。

  咚咚咚咚咚咚……敲門如擂戰鼓。

  「老闆,你來了嗎?」他的員工上班了,聽見小房的音樂,騷動不已。「老闆,你在裡面嗎?Lapin在外面--」

  砰!暴烈的碰擊。是湯捨把手裡的遙控器丟向門板,作回應。敲門聲靜了,仍有人Lapin、Lapin地逗喊著,應該是在玩弄小兔子。

  湯捨原本拿遙控器的手捻按著莫霏,彷彿她變成遙控器,他碰著那個開關,她給他要的節目。她穿著高跟鞋,臀更顯翹,摩著他越來越昂挺的男性根器。他說,他要給她戴兔耳朵,外頭著Lapin,聽見了嗎?

  她搖著頭,抓著他掐捏她敏感蕊蒂的長指,美顏朝後偏去。

  這一天,他們享受了性的美好、欲的激狂,沒有多餘的言語。

  莫霏離開時,穿走湯捨那件口R荊棘籐疊宇的襯衫,留下噴了香水的內褲。

  其實,她還在巢裡喝了酒,遇見藍君特。

  蘋果花嶼的名男人喜歡聚會於「巢」,那是一家純屬男人的酒吧,他們在那兒品酒聊時事。莫霏以前聽藍君特說過。那日,她第一次進入--女人止步的酒吧。

  像一個魔幻的巢,天花板垂掛一幀巨幅名男人們的肖像照,馬蹄形吧台圍坐著那些名男人,律師、醫師、航海家、科學家、政治家、軍事家、藝術家、社會學家、哲學家,他們批判蘋果花嶼的婚姻法,說對男人不公平。她坐在他們之中,像在聽他們訴苦。他們哪知道女人的苦,法律再不公平,他們同樣能教女人痛!有些女人沒有愛情是不行的,法律制裁男人,女人卻因為失去愛情而自毀。她的母親就是這樣。

  藍君特說,小霏,你穿男人襯衫坐在這裡,我們當你是男人,巢今昔無改--

  女人止步。從無女人來過,你別發言。

  莫霏喝著酒,男人的烈酒,美眸靜靜觀覽旗幟般的大男人照片,視線停睇著其中一幅。

  那是湯捨,他和一位穿軍裝的俊美男人勾肩搭背,笑得很開心。

  藍君特說,那是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王室將軍,現今的叛軍首領,這照片足以讓湯捨在圖尼埃法爾被吊死。

  哈雷路亞。她掌握了他的死穴,在巢裡。

  參孫不該向大莉拉透露他神力的原因。但,怎麼有辦法?女人毀於愛情,男人亡於友情,很公平。

  莫霏聽著Hallelijah醒來的清晨,腦海片刻閃過父親和母親。該說他們被婚姻所害,或者,自身瘋狂的執著導致滅亡?她對那個跟情人跑掉、死在海上的父親沒印象,畢竟沒看到屍體,母親則像她心中的陰影,明明那麼漂亮躺在浴缸裡,他們仍說要解剖釐清死因,她必須在場……他們問她,母親生前說過什麼?

  母親說,霏霏,別相信男人,他們會弄得你遍體鱗傷,他們會取走你的靈魂,要你用生命換虛幻的愛情……

  她看著那些男人把母親剖開,翻弄母親的內臟,母親的心臟好紅啊,是否承受太多對愛情的渴望而絕望所致……

  她沒聽母親的話,依然愛上一個男人。

  湯捨今早沒來了,在慾望之後,她將他那件襯衫洗乾淨,連同她被撕壞的小禮服一起丟掉。他和孟設計師沒吵架,今日就恢復正常,大家在各自的人生軌道繼續前進!她不要假味罌粟花,她把他給的香水帶到橄欖樹林外的沙灘,拋入大海。

  花了半小時多一點,輕鬆散步回家,王長迎已經在雨廊等她,即使她的屋門沒鎖,他從來只在花園,他曾要追求她,但他走不進他的心,他不是一個作風強勢的男人,溫溫和和,選擇當她的朋友。

  「你去哪兒?」王長迎起身,拍拍長椅,開始佈置。

  莫霏走離角落,停了一下,問:「你要喝飲料嗎?」欲回吧台。

  「酒嗎?你喝太多了。」王長迎嚴肅地推推眼鏡,對她招手,「過來坐好。」

  莫霏歪頭一笑,像平常那樣,坐到長椅上,把左手伸給他。

  王長迎挑挑層。「今天動作很靈活。」說著,他拆解她的醫療護具,要她照著他的指令轉手轉腕,扳了扳,甩了甩,扭啊折啊,沒問題。他宣佈:「痊癒了。感謝我神奇的醫術吧!」

  哈雷路亞。湯捨沒來的這一天,莫霏的手傷好了。

  她衷心感謝王長迎每天積極地治療她,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

  「不用這麼誇張吧!」王長迎搖頭皺眉,取笑她。

  「太高興了嘛!」她揮了揮左拳,又哭又笑地說。「我太高興嘛……」

  王長迎舉手投降。「我也只是利用你實驗一個新技術--」

  「你真過分。」她瞪瞪美眸,還是哭哭笑笑。「你信不信我的左手能打斷男人的鼻樑?」

  他說:「信。你就把那個每天來照護你的湯大師當實驗品吧--」

  他總是在長迎來過之後來,可他今天是真的沒有來。隔天也沒來,第三天蘋果花嶼不大雨,一下連連四、五天,港區交通要道積水封鎖,自然沒人沒影。她深深清楚他不會再來。她的傷好了,兩天也沒後遺症,他還來幹麼?來向她要回他的襯衫?那更不必要,那襯衫不重要,她何必擔心亂丟下屬於自己東西!

  莫霏教自己不用那麼感覺罪惡,她該清醒、狠心,上班去。藍君特幾次來電,要她天氣轉晴就復工,藍卓特出差像死了,藍獲放新生育兒假像死了,她再不回來,他也當她死了!

  上班去、上班去。莫霏放下窗簾,遮蓋暗夜雨幕裡那張憂鬱的臉。何必憂鬱?

  鬧不得使人憂鬱?但,她覺得明天會是大晴天,晚餐時就這麼覺得了,她彎揚唇角,笑了,愉快的晚餐,有日京子作陪,帶來好酒、好消息。知名導演--達升看上日京子的作品,要將《L》拍成電影。

  她們舉杯慶祝她傷癒,慶祝日京子作品躍上大銀幕。

  ※ ※ ※

  她成了明星,走在路上,眾所矚目。

  就是她、就是她,大家都在說,大家都知道。

  莫霏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她將車停在斜坡道旁,前輪打歪,手煞車拉了,她回頭確定車沒下滑,難懂為何路人對她指指點點。

  既非車子問題,沒造成他人安全疑慮,她走自己的,過馬路,仍有移動的目光跟著她,原因不明,那麼,算她奇裝異服,引人側目好了,她自在。

  莫霏輕提穿著高跟鞋的腳,踩上階梯,身形優雅地走進藍絡法研中心。門房向她問早,一臉怪笑。

  她說:「怎麼了?我的衣服不好看?」

  門房笑得更加詭異,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什麼情緒在作祟?

  「你喝酒了?」莫霏挑眉,靠近坐在大理石雕花櫃檯後的中年男人。「藍絡規定擔任門房工作不准--」

  「沒、沒。」門房搖頭加揮手。「莫律師的衣服很好看,我覺得你的品味贏過孟千瑰小姐,你真該看看服裝秀後,湯少爺穿來所裡的那套兔子洞烏鴉魔術……」

  見莫律師皺凝眉頭,門房嗓音漸漸轉小,閉上嘴。

  「那應該不關我的事。」莫霏淡淡地說了句,旋足往迴廊走。

  「小霏!」正要上樓,藍君特明顯從另一邊樓梯下來,從天井庭園走上柱廊。

  莫霏看著藍君特肩掛上披風,便說:「君特老師要出庭?」

  「是啊。我現在可忙了。」藍君特掏出一本雜誌遞給莫霏。「你紅了呀!」表情非讚歎、嘲諷或挖苦,而是無奈中帶惋惜,似要人好自為之。他披妥長披風,如出征的將軍,走了。

  莫霏一臉莫名地看著他,直到那身影不在她視野裡,她轉身上樓,到了二樓,才稍瞥手中雜誌。

  是蘋果花嶼銷量最大的名人志「爵色The color of Sir」,簡稱「S志」,專門報導討論名人軼事、好事、喜事、糗事、蠢事、八卦事……的亂七八糟書籍。這原本與她無關,偏偏這回她看到自己,封面斗大的一行字像刀切進她瞳底--

  《湯大師街頭激吻嫩律師!》十足煽情!

  照片也是,她和湯捨躺在一張黃石椅上,兔子也入鏡。簡直--

  她手中是一本情色寫真!

  內頁精彩至極。從他們在藍絡門廳的偶遇,到最近的巢,一系列跟蹤報導,鉅細靡遺,文中說他趁設計師女友忙於各大時裝周,放空檔,打野食。

  寫得這麼精彩,不讀怎行?莫霏平靜地看完所有圖文,對報導內容沒太多意見,她早該知道他是名人,一次沒上S志還嫌行情差、走下坡。她唯一在意「野食」。

  「小霏!」一個嗓音在叫她。

  莫霏回頭,睇住樓梯下。穿套裝、提公事包的女性走上樓。莫霏說:「你好,彤雲學姐。」

  彤雲和她一樣--嫩律師,但,彤雲資深多了,是蘋果花嶼法界最具權威的女人--藍凱特--的學生兼助理。

  「彤雲學姐今天來所裡,有什麼事嗎?」莫霏跟著她走。

  彤雲說:「老師要我送文件過來給君特。」

  莫霏停住腳步,美眸瞅著迴廊窗牆。「君特老師剛去法庭,你沒在樓下遇見他嗎?」

  「是嗎?我沒看見。他先走了嗎?」彤雲頓了頓,旋足,對莫霏微微笑,視線落向她手拿的雜誌。「小霏,你真的和小湯在一起嗎?」文件似乎不重要。

  莫霏有種感覺,彤雲故意上來這一趟。「彤雲學姐,請轉告凱特老師放心--」

  「為什麼?」彤雲打斷她。「老師很喜歡你。」

  莫霏愣了一下,眸光顫顫閃爍。

  「老師說你好久沒有做麵包給她,真是個無情的孩子……」

  莫霏搖頭。「那是因為我的手受傷了--」

  「現在呢?傷好了嗎?」彤雲笑得很溫柔。

  莫霏頷首。「已經沒問題了。」沒問題了。當年母親的事,是透過藍凱特處理的,這位蘋果花嶼最為女性著想的律師,義務處理母親的婚姻問題、後事、遺產信託,乃至孤女生活的安排。藍凱特曾問她--

  霏霏,你要當我的女兒,還是媳婦--

  那時,她們很親,她還叫她阿姨,凱特阿姨,她說她想和她一樣當律師,她說好,當她的學生吧……

  之後,她叫她凱特老師。

  「老師說,她其實最想你當她的媳婦,不過,她的兒子不爭氣,這種狀況還說要你當她媳婦,那她就是陷入母性的陷阱裡,置你於不義……」彤雲抽過莫霏手中的雜誌,像在拿一個牌子晃了晃,道:「怎麼樣?要不要告小湯害你名譽受損?老師說有很多罪名可提告--」

  「請跟凱特老師說謝謝。」莫霏紅唇緩緩揚起,眼神美麗堅定。「我會自己處理。」

  「嗯。我們改天聊,我真的該去送文件給君特了。」彤雲笑著告退。

  莫霏送她到樓梯口,再走回,徐緩地走,一道窗一道窗地,觀看上檻雕飾。方便工匠踩踏的木架拆掉了,要不,她真想站上去,摸摸在朝陽中熠熠流彩的刻紋。

  「你今天才來上班嗎?」

  她耳朵聽到一個人聲,眼睛看到一隻兔子。它正對她跳過來,還對她說話--

  「我可以當你不當藍獲一回事,所以今天才來上班嗎?」

  她蹲下身,撫著兔子。「你呢?」

  「我把上檻雕飾修繕好了。」一條人影,倏地從窗外蕩進來。

  莫霏嚇了一跳,站起身。兔子在她腳邊跳開,差點被她的三寸細跟踩中。

  湯捨解開腰上的安全索,抱起兔子。「你嚇到歸了--」

  「你才嚇到我!」莫霏失控似地嬌吼,她從未如此,她穿套裝時,語氣文雅冷靜,不會亂喊叫,尤其在藍絡裡!這個可惡的男人讓她失了律師專業形象,像瘋子一樣。「你知不知道大邁就是半夜到藍絡修繕窗牆雕飾,從窗裡摔出窗外,樓上摔到樓下,才受傷的!你以為你在幹麼?表演特技?」嗓音急衝地罵人。

  湯捨重重皺一下眉,不高興。因為她提到愚蠢大邁克!「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舒大邁嗎?」正正規規道出人家的大名,這是當然,翻舊帳要講清楚,不能讓漢堡頂替。

  湯捨走到窗邊,斜靠窗台,像坐著,手摸著曬到太陽舒服瞇眼如貓的兔子。

  「那傢伙敬神敬鬼、拜上帝拜撒旦,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做事毫無章法,黑燈瞎火半夜修古跡,一出意外,就說什麼磁場不合、地基王討厭他、犯沖、被詛咒,怪東怪西怪建物,把進行中的工程丟下,擺爛落跑。在協會實習時,我經常被叫去收他的殘局,你知道嗎,我最想收他的屍!」真是一肚子怨懟無地發。「他又半夜來修窗是嗎?我遺憾他沒摔死。」一副滿不在乎的意態,不等莫霏回應,他直接說個痛快。

  「你很恨他?」莫霏嗓音聲調沉靜了。

  湯捨看著她站在那裡的姿態--太溫柔而寬容。他說:「他該被註銷一級建築師資格。」蘋果花嶼建築人必須經過十二級嚴厲困難的資格考試,才能成為古建物維修師,他認為舒大邁也許當個八級建築師,安分在公部門領薪水就行,但這傢伙有點天賦,又有貴人提攜袒護,一路任性胡搞,享有跟他同等的身份地位,根本沒天理!

  莫霏低頭斂眉。「大邁也是很努力--」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那個渾蛋。」湯捨打斷她為男人辯解的嗓音,朝她伸長手臂。

  莫霏愣了愣,雙腿已自動走近他。

  湯捨拉起她的左手,說:「好了?」

  莫霏點頭。「我不會打斷你的鼻樑,你放心。」

  「謝謝。」湯捨咧唇,笑了。「那我不用再去照護你?」

  美顏一頓,莫霏沒回答。他那晚不是這麼說的,他說她好了,他還是會天天探望她,不會讓她感到寂寞,他們已經是朋友……閉一下眼,莫霏走掉籠罩過來的惆悵,心底的聲音飄出紅唇。「你要來嗎?明天--」

  他說:「我把雕飾修好了,我也不是在表演特技,但我謝謝你擔心我,是吧?」

  「你剛剛看我從窗外蕩進來,是擔心我受傷,是吧?」

  她盯著他的眼睛,他拉著她一起落坐窗台,握著她纖白素手摸著他腿上的兔子。她在顫抖,他的臉近在她頰畔像在親吻她,講話時似乎咬了她的耳垂,很輕、很輕地,咬了。

  「我明天不會來,雕花都修好了,你才來上班,我以為藍獲的話對你很重要,你說你喜歡他,是愛嗎?霏霏--」

  那低低、沉沉的嗓音,會迴旋,像夢囈的詩。

  霏霏、霏霏……不是母親在喚她。但她眼眶起霧,恍若走入隔世。

  「我不會來。」這時,他的嗓音清澈起來,人也離開她身邊。

  莫霏回過神,看著湯捨站在她面前。

  他抱著兔子,表情再平常不過。「我明天要和歸到湖畔野餐。」

  她心頭微顫。「是嗎?那--再見,祝你野餐愉快。」

  「再見。」他也說。「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抽出工作褲邊袋一管圖筒,遞給她。「你的畫像,完成了。」

  莫霏仰起美顏,睇著他,久久,接過圖筒。他走了。她坐在窗台,曬著太陽,像作了一個夢。

  像作了一個夢。時間是模糊的,誰教她沒有那隻兔子那樣,有一個懷表。否則,她會知道她不該在這個時間,走進岩石區,何況她才剛被拍到而已,與一個男人,就在這裡的平台式黃石椅座。

  ※ ※ ※

  莫霏這一整天被堆積的工作壓昏頭,入夜離開辦公室,本該回家休息,卻是將車開到桃樂絲。桃樂絲一反往常,竟未打烊!她忽有所感,那店為她開,那燈為她點,她胸口一股煦暖,便開著車子,在這小巷小弄找位置,停好車,出駕駛座,看到路邊的黃石,她頓住了。

  這莫非是人說的命運!但她不怕。就算狗仔是夜貓子,男主角不在,沒看頭。

  她轉個方向,回想她和男人被攝入的角度,心裡徒升慊慊之感。笑了笑,這種時間好,路上沒人,恐怕狗仔也怕鬼,她吐吐粉紅舌尖,覺得自己是美麗艷鬼,旋身走開,朝往桃樂絲。

  深夜的闋靜,讓人耳朵特別敏感,眼睛特別清明,她看到那個他說的橡木垃圾桶,沒聞見玫瑰香,玫瑰已奪門而出--

  那是一條纖細的人影,頭髮像荊棘籐,散逸玫瑰芬芳,衝著、甩著,飛閃莫霏眼前。莫霏轉頭,下意識望向人影射出的方向。螺旋樓梯中,另一道人影彷彿水流沖滑而下。

  「千瑰!」那水流是個男人,平時矜傲、冷漠的男人。「千瑰!」他幾乎不曾聲嘶力竭地叫過任何人的名字。

  莫霏第一次聽見,當然也是第一次看見,雖說路燈昏暗,她卻沒錯看她的老師兼老闆--藍卓特赤裸著身軀,或者,這是國王的新衣?

  荒謬至極。她想笑,笑不出來,心上有個東西往深處鑽疼她。她一動不動,站在橡木垃圾桶旁,看這出深夜劇。

  「千瑰!」他在不怎麼寬敞的路中央抱住了她。

  她一樣裸著身,身體被黑夜襯得像白雪。「你放開我!你走開--」

  他扳轉她嬌弱的身子,吻住了她。她被吻得癱軟在他身上,他攔腰抱起她,嗓音帶著憂愁的溫柔。「你要我走,就別自己跑出門,我受不了你再出一點意外,任何--」

  女人哭了起來,吻住男人的嘴。他們往屋子移動,行過莫霏面前,像是沒看見她,他們眼中只剩彼此。黑夜把阻礙他們的一切都吞了。

  莫霏下意識後退,高跟鞋敲出巖板地面叩地一聲。

  男人回首,手壓掩懷裡的女人,厲眸露出警戒。

  莫霏歆住,對著男人。藍卓特神情一僵,也頓住。

  時間不是模糊,是停了。暗夜裡,女人哭聲纏纏綿綿。男人唇一動。

  「我不會說。」莫霏發出嗓音,轉身,快步快步地走開。一直到聞不見玫瑰香味,女人哭聲消失,她聽見自己的心怦怦響,她跑了起來,高跟鞋像鐵錘在敲蚌殼。

  她不會說,也許他更早就知道!

  莫霏覺得此刻自己萬分敏銳,彷彿眼前飄飛一張藍曬圖,圖上,湯捨看著和她一樣的畫面。事實裸得能透視,他是看清了。他甚至比她敏銳,他是一級建築師,他什麼都不講,讓媒體把他寫成出軌負心漢。

  他利用了她?為了維護孟千瑰?不,她不這麼認為。他說他無法做到百分之兩百的忠誠。他第一眼見她,就想要她……但孟千瑰恐怕出軌更早,恐怕只當他是一個名人衣架子。愛情--不--兩性遊戲裡,女人同樣有卑劣的一面。

  莫霏想起一位知名大導演說過的,這種事,事過境遷,女人要訴苦,男人只能吞。吞得不負心漢、爛男人之名,才是真男人。

  湯捨什麼都沒說。莫霏想起她問他是否與孟千瑰談過時的神情,她哭了,邊跑邊哭,斷了鞋跟,摔倒在地,提包翻開,文件、物件落滿地,一個東西滾滾滾……

  滾至她眼前,她抹掉淚,慶幸自己沒再摔傷手,坐起身,腳也沒問題。她脫掉斷跟的鞋,哭不停。

  「這鞋很貴……很貴……」邊哭邊撿起滾過來的東西,彷彿它要她撿,它也摔痛了。

  就著路燈,她看著手上圖筒,湯捨給的。她始終沒看,不想看。他說她手傷好,幫她畫完整,她會很漂亮。但他今早給她,說完成了,顯然她手傷還沒痊癒,他就畫好,一定很醜。她不想開來看。

  現在,她坐在他們被拍的黃石椅座前的地板,就著短路撲閃的光線,拔開圖筒,攤開自己的畫像--

  她癡愚的臉,下面是裸體,成了性感,絕艷的性感!

  她心頭強烈震顫--

  他第一眼就想要她!幻想她!

  他要她!這麼明顯!

  莫霏收起畫像,胡亂抱著公事包,衝向車門,上車,留下一雙斷跟的鞋,離開岩石區。

  她的心,柔軟又激動地跳著。

  整夜沒睡,破曉出門,她在等待一絲粉紅曙光,她先到橄欖樹林找到他綁給她的預言瓶。她記得他說他存在裡頭的預言,是希望。

  她帶著希望,到帕帕維爾湖,湖邊開滿罌粟花,湖上風帆影浮動,他說他要來野餐,她仔細找一隻兔子。

  就在一棵蘋果樹下,看見男人伏在樹根處。

  她跑過去。他像是知道她來了,站起身,轉過頭,指著樹根處的洞。

  「歸不見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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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8:09:26
第八章

  她說,兔子回歸樹洞,就沒什麼好擔心。

  他說,你要陪我嗎?這裡有很多罌粟花,我昨天也種下一朵罌粟花,因為鋼琴上的玫瑰全枯了,顯出那朵罌粟花。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罌粟花嗎?

  為什麼?

  法醫報告裡,說她母親死於酒精中毒和藥物濫用,其中有來自罌粟的毒物。

  植物有什麼罪?有罪的,從來是人類的行為。

  她不會抱恨,不會怨。她品酒,在美麗的日子,到帕帕維爾湖摘罌粟花。她的拿手點心是檸檬罌粟籽鹹派。他說他吃過,在藍絡裡,在他遇見她的那一個美麗的日子。

  他想,不要只是那一天,希望每一天都是美麗的日子,可以吃她做的檸檬罌粟籽鹹派。

  她拿出她野餐籃裡的點心,正是他想吃的。他驚訝地問怎麼有?她說,因為你綁了一個希望得預言瓶,預言實現了。

  雖然她不信任婚姻,她要喜歡人,也選一個已婚人,那人在她不信任的人類關係裡,示範了愛的美好,她深感不可思議且安全。她為什麼喜歡藍獲?她不想像母親一樣,太過渴望而絕望,假使是藍獲,她一定不會渴望他來愛她,她一定不會妄想她不信任的婚姻。換個人,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她看著和她一起坐在蘋果樹不吃著鹹派的他,眸底淚光隱湧。她是不是矛盾病態?她是不是該永遠一個人?

  他說,霏霏,你嫁給我吧,我無法做到百分之兩百的忠誠,我在路上看到漂亮女人,會多看一眼,我沒有經營美滿婚姻的經驗,霏霏,我很你在一起很快樂、自在,我不愛注重穿著儀容,我喜歡光著身子在家滾露台勝過穿著華麗衣物在伸展台上走,我是個這樣的男人,你嫁給我吧……她在他的聲音裡哭了,投入他的懷抱。他吻她,她說:「湯捨,你如果是這樣的男人,想旅行,就去圖尼埃法爾--」

  他們結了婚,互許彼此。

  哈雷路亞。

  新婚夜,他們聽著歌,在他重新設計裝潢的她的房子,花園跳來一隻兔子,一隻看起來穿了褲子的兔子。他說是歸,歸回來了,回來慶祝他們結婚。歸回來了!

  歸回來了!

  她說,它不是,它是男生,不是女生。他說,歸是男生啊。她說,是女生。他們爭論不休,在新婚夜,最後,以熱吻和擁抱化解爭論。不管是男是女,他們一男一女結合,如此完滿,每一次作愛都是天人合一,極樂至喜。

  喜兔--日京子說的--到底是不是歸?它的外觀是,但它吃全素,不對啤酒火腿感興趣,有時卻流露出對主人的熟稔。好吧,不管是不是歸,他還是為它命名歸,歸寧得歸,因為她嫁給他了。

  吃素的歸特別愛食花,他便跟妻子商量,別種毒花。妻子於是沒種罌粟花,但認真說來,罌粟花不算毒花,人類的行為比較毒。噴了農藥劇毒的花,才叫毒花。

  在這些美麗的日子裡,湯捨沒想太多花園的花問題。他的生活比花美,妻子為他生了一個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兒,他嘗到育兒假的喜悅。他對妻子說,女兒像你,我愛你們一樣多。她說想我不好,我不是一個快樂的女兒,像你比較好。他抱住妻子,輕輕細細地直吻她產後疲倦的臉龐。

  「霏霏,我會愛你多一點--」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媽咪,我們要走了嗎?奶奶說她在樓下等我們,你快一點!」

  莫霏揪回差點被記憶洪流捲走的思緒,正了正神,美眸眨瞅鏡子裡的自己,重新上眼影。

  「媽咪--」女孩出去又進來,走到莫霏背後,趴抱她。「媽咪,你很漂亮、很漂亮了--」甜脆脆的嗓音說著,小手在她面前活潑揮舞。「媽咪、媽咪,不要抹這麼久,要不,那些穿歡花短褲的叔叔們都想娶你,以後,我要叫一堆人爸爸,會把困擾……」

  莫霏凝眄鏡裡的小臉蛋,放下眼影盒,回過身,抱著這個站著不過與她坐著齊高的女娃兒。「愛翔--」

  湯愛翔,男人取的自私名字,她總是這麼跟丈夫--前夫--說,女兒的名字是他用來暗示自己想飛,愛自由甚過愛婚姻的私慾名字。他總是笑著回應,是想「霏」,非常想,時時刻刻想「霏」。她打他油嘴滑舌,他就吻她,說她好甜,說她越來越會撒嬌,說她好可愛,說他說愛她……「媽咪?」女兒眨著眼睛,歪歪頭。「媽咪做白日夢……」咧咧紅唇,取笑她發呆。

  莫霏表情寵溺,輕輕捏捏女兒臉頰。「你有沒有把早餐吃完?」她站起身,牽著女兒走出梳妝室。「沒挑食吧?」

  湯愛翔搖著頭,笑瞇瞇的說:「吃完了,吃很乾淨呢,管家把餐車推走了。媽咪,這個旅店的餐點好好吃,我留一個草莓巧克力給你--「掏出褲裙口袋裡的小紙團,她一角一角打開,秀氣的眉頭皺了皺。「爛掉了……」

  那裹著白巧克力當襯衫,還有一個黑巧克力小蝴蝶領結的草莓人被她包成異性了……抬起無辜的眼神,她看著母親。

  莫霏笑了笑,悠緩蹲下來,捧著女兒拿著餐紙的手,吃掉草莓巧克力。「好吃!」她挑眉圓睜美眸,雙手覆頰,發出驚歎。

  湯愛翔開心地笑了起來,摟著母親的脖子。

  莫霏理理女兒的頭髮,調整好她馬尾上的水藍緞帶,扳好她的身子,讓她站正,看著她依然帶笑的水亮大眼睛,靜默一會兒,說:「愛翔,你想不想爸爸來你的入學參觀日?」

  湯愛翔遲疑了一下,沒回答想不想,只道:「奶奶說爸爸活該,他不可以見愛翔。」

  湯愛翔聽過君特舅公說爸爸不乖的事,那時候,她好小好小,媽咪好忙好忙,爸爸好可惡好可惡,趁媽咪不在家、趁她在奶奶家,帶著一個戴兔兔耳朵的阿姨回家玩,他們家已經有歸了,還要什麼兔兔阿姨?媽咪很生氣,奶奶也很生氣,大家都很生氣,就把爸爸趕出去,要他像尤里西靳一樣好久好久不能回家。

  「只有我說要見爸爸,他才能見我。」湯愛翔插腰跺腳,好像她是女王。「媽咪,你要見爸爸嗎?」她反問。

  莫霏神色一柔,抱緊女兒。「媽咪好、有你就好了--」

  「你還有奶奶啊,爺爺今天也會來。」湯愛翔拍拍母親的背,一副小大人口吻。「媽咪乖,我們快遲到了。」

  莫霏笑出聲,站起,牽住這小小溫暖的人兒,離開Segeln頂樓的豪華套房。

  好久好久了,湯捨一回憶過往,會想灌醉自己。可他沒資格醉,他的心情就像出走回來改吃素的歸。他想醉,也不再喝醉。他成為工作狂,大量接案,他必須付妻子--前妻--大筆贍養費,直到他終老。痛苦嗎?有一點。他如果不是這筆天文數字,他和她就完全沒關係了,他不想這樣,一點也不想。

  他真是個卑微的失婚男人。

  母親說他自作自受,霏霏不信任婚姻,卻願意嫁給他,他該珍惜,霏霏全心信任他,他讓她看到的畫面太強烈。

  那是孟千瑰的風格,不是他,為什麼他們不明白,他是被設計的--那幾天,他總在他投資的餐館「空間」,吃飯喝酒;婚後,他很少外食,但那段期間,妻子出差,女兒被母親接走,歸被晾魚乾的歐陽晾晾--日京子借去當繆思,家裡太冷清,他便和幾個朋友天天聚餐,喝酒喝到盡興也爛醉,他爛醉上了一輛車,車開很猛,像要載他進地獄,地獄裡有他曾經交往過的時尚設計師孟千瑰,她啊他亂七八糟的夢中剝他衣服,彷彿他還在幫她走秀的後台情景……那真是地獄之夢,清醒後,他真的處境如進地獄。

  妻子堅持離婚,他想他傷了她的心。那當下,他真的讓她太傷心。

  母親說,你們分開吧,照霏霏的意思,霏霏是你的法律--父親說,不用試圖解決,放著就好。你所面臨的艱難,以後都會是你的財富。

  他簽了字,一無所有。

  他和妻子離婚,不,是妻子和他離婚後,他被趕出她的屋子是理所當然,回到他單身時住的公寓,離妻子太遠,岩石區--巢的二樓事務所也是,那些地方讓他很難以「偶遇」、「巧遇」的藉口見妻子,索性搬到港區、可以鳥瞰零號碼頭尤里西斯街的辦公大樓,他的辦公室在三十一樓,也是他的家。他吃睡都在那兒就像尤里西斯在海上漂流。

  一個不錯的案子像浮木讓他攀上。地點在他的妻子--前妻--曾居住的雙層樓房隔壁。他有個藉口可以接近她,她對他太狠心,蘋果花嶼的法律對他太狠心,一朵噴了農藥劇毒的花插在他背上,並非他所願。

  他接了案子,沒多久,開始在那片臨海橄欖園建造橄欖樹宮殿。他天天去監工,以為可以「偶然」看到妻子和女兒,並且與她們聊上兩句,但一直到完工,他都沒見到她們,一次也沒有。

  「是不是搬走了?」湯捨苦惱皺著眉頭,手裡玩著電視遙控器。七十二寸大螢幕播報著加汀島新聞--帆船祭典盛大展開,蘋果花嶼酒商共襄盛舉,贊助……無意識地切換著頻道,湯舍人到了加汀島,心依舊在蘋果花嶼。妻子為什麼連搬家也不讓他知道?她們不住尤里西斯街了嗎?還是搬得離他更遠,不在蘋果花嶼?

  霏霏啊,霏霏--我有這麼讓你難以忍受嗎?他知道,她們可以常常見到他,在電視上,他接受訪問,寫建築史之城堡的故事發表在各大雜誌專刊,這城堡的故事是他為女兒講的,每一篇開頭都是「我的小公主愛翔」,每一篇內容的城堡裡都住著國王和皇后,附上大量相片解說對照,故事很生動,使得枯燥建築史變有趣,大受各界人士喜愛,後來還集結出書,賣到缺貨。他送了一套特別限量版有聲書給女兒,遭到退回。他想,妻子是認為他在消費女兒。

  真糟糕,越做越糟糕。莫非,真要他走一趟圖尼埃法爾?

  湯捨又轉了幾個頻道,站起身。他還是的喝些酒。抓著遙控器,他走出視聽間。他倒滿是扶桑花紋飾雕刻的客廳吧台,取了一瓶蘋果花蜜酒,要開瓶,才發現自己捏著遙控器。真是習慣難改!妻子老是笑他,什麼都要遙控。

  妻子哪知道,他的遙控器,早被她帶走,讓他無法遙控她回他身邊。

  湯捨放掉遙控器,開酒灌著喝了,一口就是三分之二瓶,他看看剩下的三分之一,好像有種「難捨的慾望」調酒是用蘋果花蜜酒調的,想著,他把這旅店套房吧台提供的所有酒品,和蘋果花蜜酒混在一起,喝光光。

  莫霏有點頭暈,她覺得自己醉了。加汀島名飲--海神的復仇--果然不能小覷,她才喝了兩杯,就走路輕飄飄,腳步踩不實,虛噓浮浮,好像有人躁縱著她的手腳,都快跳起舞來。

  她的心情確實在跳舞,好久沒這麼輕鬆了。女兒不用她躁心,小小年紀自己決定要念寄宿學校,今天的入學參觀,小人兒開心地在海上躁帆,笑得美麗小臉蛋驕傲又得意。女兒很喜歡帆船,說是海上飛翔,愛翔喔!爺爺很放心,稱讚寶貝孫女獨立早,奶奶是學校董事,更無須擔心,他們要她安心回蘋果花嶼工作。今晚,女兒就交給他們,培養祖孫感情。

  莫霏拐進廊彎,雙腳絆在一起,她輕聲笑了,真的是喝醉了呢!她脫掉高跟鞋,唱起歌。「Thebaffledkingcomposinghallelujah--Hallelujah--」

  「霏霏!」一個聲音響起。

  莫霏頓了頓,柔夷抓緊高跟鞋,正要開房門。

  「霏霏!」羅馬式牆鏡上閃過人影。

  莫霏轉身,對門衝出一個男人抱住她。她的高跟鞋咚咚落地,她推著男人。男人後退,抱著她後退,像在跳探戈。

  「放開我!」莫霏嬌喊。他身上--好濃的酒味!

  「霏霏,你怎麼會在這裡?」湯捨摟緊懷裡的女人,她越掙扎,他越摟緊。

  「是夢嗎?我捉到你了!霏霏、我的霏霏--」

  「湯捨!放開我」莫霏認出男人了,早在他抱住她的瞬間,她就知道是他,不,更早,是她恍恍聽到他喚她時,她以為自己醉的幻聽。

  「霏霏,你喝酒了?」一個醉鬼質問她。

  「你管我!」她捶他的胸膛,捶不開貼粘。

  湯捨實在太興奮了。這如果是夢,覺對是他離婚以來最美的夢!感謝加汀島!

  感謝花神主人找他來設計!感謝蘋果花蜜酒、啤酒、威士忌、苦艾酒、伏特加……感謝--哈雷路亞。

  他得把握,別讓夢醒。他狠狠地纏吻懷裡的美人,她還想逃,結果兩人跌在一起,摔進門裡。

  「喔!霏霏、霏霏……你痛不痛?」湯捨擁著懷裡的寶貝。

  莫霏壓在湯捨身上,沒摔疼,可她聽見很大的碰擊聲,不由得擔心起他的頭撞到玄關桌獅腳。她想起身,他不讓,手臂牢箍著她。

  「霏霏……」他翻身,將她罩住,俯首吻她的嘴。

  「湯捨--」

  「是,是我,霏霏,是我,我好想你,你不想我嗎?霏霏……」他吻她的唇,吻她的鼻,吻她慢慢沁濕的眼。「你去哪兒了?我在你隔壁的橄欖園蓋宮殿,怎麼也看不到你,你去哪兒了?我親愛的霏霏--」。

  猶若吟詩,他的嗓音充滿深情

  哈雷路亞。

  他要旅店用妻子每聽必脫鞋的歌曲,作他的起床號。醒來卻不是音響系統啟動,是他美好的夢結束。

  湯捨坐在Soge豪華套房的國王大床中央,有些遺憾這大床沒有一個皇后,同時有些慶幸自己單獨坐在這兒。那一年他同樣喝醉醒來,同樣夢見妻子,結果慘烈難堪。

  他跳下床,發現自己一絲不掛,穿上晨衣,走尋一趟,沒有任何他脫下亂丟的衣物,可能是旅店管家、服務員收去送洗,地板上乾淨得看不出一根掉落的毛髮。

  那麼,就真只是夢嗎?

  他記得他和妻子先是在玄關,然後在浴室、在床上,還有窗台的軟榻。大掌摸著一塵不染的鋪墊,湯捨在不願意只是夢一場,但是又何奈?他現在連妻子在哪兒也不知道。歎了一口氣,通信系統響起,他退離窗台,回床畔,按了免持聽筒。

  旅店老闆詢問他昨晚沒事吧?他們相約海灘酒吧談工程事,他沒到。他說他在房裡喝醉了。老闆問他需不需要解宿醉的藥,要不要旅店駐醫上樓?他說不用,他馬上下樓和他吃早餐。

  繼續待在這個讓他做春夢、醒來望不見妻子的房間,他只會被心上黑洞般的空幽感覺吞噬。

  湯捨梳洗更衣之後,走出房門,不禁看了一眼對門,那門開著,好幾個清潔人員在裡面,顯然住宿之人已退房。他撇開視線,去搭電梯,直下一樓,沒被其他樓層叫停打斷。開門時才擦撞一抹要上樓的人影。

  「抱歉--」兩相同聲,四眼對看。

  「爸!」湯捨叫出。「你怎麼在這裡?」

  湯萊驚訝挑眉,退離電梯,兒子跟了出來。

  「你不是在哪個鳥不生蛋的孤島寫文章?」湯捨說,他的父親現在是旅行作家,這也是湯萊多重身份最具明顯指標的一個職稱。

  湯萊長指點點額際,思吟地說:「你呢?你啊這裡做什麼?和情人幽會度假?」

  「我來工作。」湯捨回答得理直氣壯。「旅店老闆找我幫他重整這整幢建物,還要設計他姐姐的花店--」

  「喔?」湯萊雙手環胸,看著兒子。「旅店老闆的姐姐是個美女吧?」

  「已婚婦女!」湯捨強調,慍怒了。「我現在的生活就只有工作,我未來二十年的生活還是只有工作,我要一直付錢給那個我見不到的妻子和女兒--」

  「是前妻。」湯萊提醒兒子。

  湯捨不說話了,沉著臉,表情難看。

  湯萊指指中庭花園,示意湯捨和他一起走近。湯舍下意識跟著父親,像個乖兒子。踏下廊廳時,湯捨聽見海浪聲穿過花園傳來,不過,一陣女孩的清朗笑聲更近,比海浪近,他放眼循去。

  就在流線的碎步道上,一個穿焦糖色燈籠褲、桃紅T恤的女孩不知看到花叢裡什麼趣事,格格笑個不停。

  「你母親還在樓上餐廳,我正要上去催她,你看著辦。」湯萊聲線壓得低低的,在兒子耳邊沉語。

  湯捨若有似無地點頭,眼睛離不開女孩,雙腳邁了過去。

  湯愛翔覺得花葉上的瓢蟲好有趣,偷偷摸摸不知道在幹麼?她輕輕用手指一碰,它居然翻到像烏龜!

  「呵呵呵呵……」

  「愛翔--」一個叫聲在她正開心的此刻,打擾了她。

  湯愛翔分神轉頭,眼睛一望。湯捨加快了步伐,來到女兒面前。

  「愛翔!」他幾乎要哭了,好似尋女萬里的癡父。

  湯愛翔仰著臉,對往高大的男人,一開始沒什麼表情,後來微笑了,她嗓調波俏地發出。「爸爸,你怎麼在這裡?你在電視上看起來比較胖,在書裡看起來比較瘦--」

  「現在呢?」湯捨笑了,蹲低身軀,與女兒平視。

  湯愛翔拍拍他豐厚的頭髮,說:「現在剛剛好。」

  「剛剛好,不胖也不瘦?」湯捨笑著說,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她很漂亮,越來越像母親,眼神靈動,活潑聰明。

  「奶奶看到你在這裡一定會很生氣,她說你不能見我,這是法律規定--」

  「媽咪呢?」湯捨打斷女兒嬌甜的聲音。「你媽咪看到爸爸在這裡會不會很生氣?」

  湯愛翔沉了一下,垂眸像在看自己的鞋子,鞋尖打拍子似地點兩次,才又看著父親,說:「媽咪沒來。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媽咪你偷偷來見我。」

  「沒來--」真只是夢……湯捨悵然若失,卻仍有一半滿足安慰,視線聚回女兒臉上,他又問:「愛翔,你和你媽咪不住尤里西斯街,你們搬家了嗎?」

  湯愛翔歪頭一愣。「媽咪回去住了啊。」她說:「媽咪被偉特大舅公叫去祭家海島工作,我就去那邊念白家學苑,媽咪現在調回蘋果花嶼,我換來這邊念寄宿學校--」

  「你要在這邊念寄宿學校?」湯捨吃驚地問。「你一個人?」畢竟女兒在他看來還太小。永遠嫩生生,需要呵護。

  湯愛翔倒是一副胸有成竹。「嗯,我告訴你喔,爸爸--」頓住語氣,她又看鞋,點了點腳尖,抬眸睨父親。「這種事不可以讓你知道,但我偷偷告訴你,我要念奶奶的學校,我們學校都是女生,可是他們讓女生划船、騎馬,還有射箭和攀巖喔!我喜歡帆船,我昨天出海了,自己駕小帆船呢!奶奶說我大一點,要換大船給我,我最喜歡帆船了!」說到最後,臉龐一片輝燦,是真的開心至極。

  湯捨神色韋柔,不再那麼擔憂。「愛翔,你喜歡帆船啊?比喜歡爸爸還喜歡嗎?」

  「比喜歡爸爸還喜歡。」湯愛翔直言。

  湯捨一臉受傷,苦笑。「比喜歡爸爸還喜歡啊……」

  「你別難過嘛。」湯愛翔拍拍父親的肩膀,補道:「媽咪喜歡你就好了呀!」

  湯捨眸光一亮。「你媽咪跟你說喜歡爸爸?」

  湯愛翔搖頭。湯捨臉又垮下。小女兒逗要父親似地接著道:「生氣又不是討厭。媽咪也沒說過討厭你呀,她讓我看你上電視,可是,爸爸,你如果是講帆船的故事,我一定會喜歡,城堡真的很無聊,我不想要那一套,你還說「我的小公主愛翔」,害我好丟臉,我在白家學苑的同學都笑我……」

  所以,不是妻子把他的作品退還!

  湯捨彎咧唇角,俊顏笑開。「對不起,愛翔,爸爸不知道你不喜歡--」

  湯愛翔一聽,怕父親又受傷,於是說:「爸爸,你的嗓音不要放在機器裡,比較好聽。」

  湯捨頷首。「謝謝。」最後一問:「愛翔,你呢?你看見爸爸在這裡,會不會像奶奶或媽咪那樣生氣?」

  湯愛翔眼波一溜,說:「你剛剛打擾到我愉快的自然觀察--」

  湯捨哈哈笑,起身,牽起女兒的雙手。「愛翔,你長大了,轉一圈讓爸爸看仔細。」勾提女兒的指尖,讓女兒像跳舞地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笑聲被海浪淹沒。

  湯捨以為自己是喜悅地回到蘋果花嶼。他完成加汀島的任務,一歸返,便直奔尤里西斯街,雖已是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但他欲將那日美夢實現。他要擁抱妻子,和她作愛,她是他永遠難捨的慾望。

  他飛車到了那幢有美麗花園的雙層樓房前,一下子駕駛座,屋門裡走出他思念的人兒,她行過花園,挺著微凸的肚子,看見了他。他們都僵住了,隔著白柵,相視。

  她提高公事包,掩著肚子,彷彿不想讓他看見。

  他心一震,像人說的刀割。「你再婚了?」割破心頭,聲音就自那淌血的縫冒出來。難怪女兒說她沒去,她再婚,自有生活要過。他頭一回,沒說第二句話,上車,離開了。

  莫霏美顏一頓,轉身,進屋去。她內心激動,靠著門板顫抖,她該說什麼?這孩子是那一夜懷上的,她想生,即便他們沒了婚姻關係,蘋果花嶼沒規定未婚不能生子。他沒有權利管她,就算她再婚!他定好!最好不要再來!

  湯捨跑到藍絡法研中心,在藍獲得辦公室大肆發洩。

  「怎麼可以?」這簡直令他難以接受,他看著坐在辦公室那頭的藍獲,問:「她怎麼可以再婚?霏霏怎麼可以再婚?她是我的妻子!」

  藍獲眼皮都不掀一下,只道:「她是你的前妻--「

  「我要告她通姦。」湯捨大概瘋了。

  藍獲放下辦公的鋼筆,站起來,轉動一下辦公椅。「你們已經離婚--你大概忘了你們當初為什麼離婚--」

  「那是誤會。我被設計利用!」湯捨是真的氣急敗壞。「她呢?她懷孕,肚子已經這麼大了!」比手畫腳做動作。

  「又如何?」藍獲一針見血地說:「湯捨,你和莫霏離婚了,你們各過各的生活,你娶她嫁,兩不相干。記住,你無權了。別再胡鬧,趕快回去工作--」

  「我幹麼回去工作賺錢讓她用我付的贍養費和那個渾蛋過好生活!」一口悶氣難消,他槌胸頓足,像頭憤怒公獅,拱起肩,雙掌按著辦公桌邊緣,眼神惡狠狠。

  「你不幫我,我找君特舅舅,我要告那個弄大她肚子的渾蛋--」

  「你看到那個渾蛋了?」藍獲坐回辦公椅,抬眼一問。「你想打莫霏一頓嗎?」

  怎捨得?湯捨一愣,呆了許久。

  「你氣得像要殺了她一樣,很難看。」藍獲重拾鋼筆,繼續書寫文件資料。

  湯捨回神,徐徐轉身,和來時的風風火火不一樣,默默提起行李離開。

  晚間,他重返她的屋前,帶著一張字跡工整的經咒,他親手用毛筆抄寫的。這次,他按了門鈴,不出聲。她在對講機感覺不到人,就出來查看,一個人出來,沒有那個渾蛋在她身邊。她站在門廳,看見是他,似乎遲疑了一下。

  他便喊她的名。「霏霏,呃,有東西要給你,拜託--」

  她走了下來,到白柵門前,像早上那樣與他相望,但她沒再遮掩肚子,手伸向門鎖。

  他搖頭,說他不進去,法律規定他不能出現在這兒,他能這樣站著就好了。他拉起她的手,像多年前那樣,把一個圖筒交給她。

  「我可以吻你嗎?」他忽然問。

  她沒回答,他的嘴已經啄了她的唇一下。然後,一句「再見」傳揚在船艇汽笛回鳴的夜空中。

  那是莫霏對那一夜最後最後的印象。

  她再也沒見到湯捨,媒體上沒有,路上偶遇更不會有。

  她生產時,才從藍君特口中得知他去了圖尼埃法爾。坐月子期間,她天天掉淚,日京子說她得了產後抑鬱症,她將兒子取名「莫晴空」,真不理想。

  她問藍君特,他會不會死?藍君特說,會先審判,如果他被抓到的話,得由國際軍團押解,送到羅布林瑞斯審判,再交回圖尼埃法爾吊死。

  於是,她決定,她要成為義務的戰俘人權律師。

  幾年過去,未見他在法庭受審。她相信,他不會被抓,更不會死,他會回來,因為這兒有他永遠難捨的慾望。

  考拉瓦利經常說,應向任何一個女人鞠躬,不管她是小姑娘,妙齡女郎,或者太婆,也不管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絕不可以欺騙女人,對她說不義之言,對她行不義之事;亦絕不可以打她。所有這些行為都會阻止人們修成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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