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奇]似愛而非[全文完]

似愛而非 作者：沙奇

高山紀之雖然不認為同性戀不正常,
卻深深體驗到,那是不容於世間的感情。
明明告誡自己不要愛人,
但是面對相葉直樹,
那份情感就無法控制地萌生。
想要永遠和他在一起,
即使只是朋友也無所謂,
即使這代表了他必須改變自己的性取向……
同性戀最害怕的,莫過於愛上一個異性戀的人吧……

第一章

　　並不是一開始就注意到他的。

　　那個看來骨架單薄，眉心無時無刻都微皺的男子的存在像幽靈一樣。要不是因爲他來的時間很不平常，又都會在店裏耗上好長的時間，高山紀之大概也不會發現這麽一個人物吧！

　　高山紀之在一家住宅區附近的書店工作，很多時候都只有他和另外一個打工的小弟小妹在顧店。老板很多時候都在後頭整理資料、訂單什麽的，要不然就外出不在，所以高山就像這家店的小老板一樣，可以代替不在的老板決定很多事情。

　　他現在注意的男人很熟悉地走到小說部去，站在新書前開始翻看一些小說，頗有要看免費書的味道。

　　現在是早上十點多，上班的上班，上課的上課，家庭主婦不是在整理房子就是在別人家和其他主婦閑話家常，書店的人群和其他時間相較起來沒那麽忙碌，偶而還會陷入“中空”時候。

　　從高山意識到那名男子開始，便發現他幾乎隔幾天便會來報到，有時候還是每天來，一天最多來兩次，而且都是選擇沒人的時候來。

　　他穿著一件有點褪色的乳白色外套，一雙帆鞋，就算知道高山在看自己也無視于他，直接走到小說部去拿書來翻。

　　到底是在幹什麽的呢？如果是上班族就一定會穿著西裝，手拿公事包，更不會像他那樣頭發過眉，後面的發尾都碰到肩膀了還不修剪。

　　難道是重考生還是大學生嗎？高山很肯定他不是。在書店工作，接觸的人多了，高山已經可以很輕易的分辨出客人的職業，就算沒有百發百中也有八成會對。

　　不只是年齡的關系，他的氣質就不像個學生。會在這時候賴在書店不走的，難道是靠家裏養活的無業遊民嗎？

　　男子完全沒有感覺到高山的眼神，旁若無人地拿起一查天剛上架的小說就看。高山算准了時間，裝做整理書籍的樣子走到那個書架去。

　　“對不起，我們這裏是不可以站著看書的。”高山開口提醒他。

　　男子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書，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樣子，往右邊個位，又開始環視書架上的書。

　　——真是難纏的客人。

　　被瞪的高山也沒給他好臉色，不過礙于身份，不好跟客人吵起來，繼續守著他也顯得自己小家子氣，唯有往別的書架移動。

　　“高山先生，可以麻煩你過來幫一下嗎？”來上早班的藤田喚道。

　　今天是書店進書的日子。爲了能趕在開始營業以前把大多的書都整理好，高山和打工的藤田特地早來，把大部份的書都上架了，但是還有很多比較舊的書要移位。將近一八五公分的高山經常被拜托把舊書往上，或者搬箱于等勞力工作。

　　把空箱子拆開，放到後面的架子上以後，高山出來往小說部一瞄，男子已經不在了。

　　看來他已經走掉了。

　　高山歎一口氣，叫打工的藤田顧店，自己則到後面去點貨。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男子又出現在店門口。

　　“你好。”正好在玻璃窗貼海報的高山大聲對他打招呼。

　　男子看他一眼，沒任何表情地對他輕輕點頭，再度走到小說部去。

　　“高山先生，那個人昨天也來過吧？你想他會是誰呢？”在櫃台處的藤田小聲問道。

　　看來連藤田也注意到了。

　　“我也不清楚，不過還是注意一下比較好。藤田你幫我看看吧！”

　　“好。”藤田笑著回答。

　　還是和昨天一樣的外套。雖然外套屬于春天的布料，不過他在下面穿了一件套頭高領毛衣，露在袖子外的手蒼白無色，還有幾條明顯的青筋，整個人和今天的天氣完全不符。

　　高山他自己穿了件薄質料的七分袖上衣，來的時候只多帶了一件擋風外套，對他來說是綽綽有余。就連藤田也穿件綿襯衫和短外套就來了，所以他無法想像有任何人可以在這種天氣之下還把自己包得那麽厚。

　　“高山先生！”藤田忽然壓低聲音喚他，然後手指向那個人的方向。

　　高山往那方向的監視鏡看去，連忙放下手上的工作，向他走去。

　　這時候，那男子已放下手上的書，把筆也收進口袋裏。

　　“先生，請等一下。”

　　他看到高山走來，立刻慌張地走向高山，不理會高山叫他而硬是從高山身邊穿過。

　　沒想到他會有這種反應的高山來不及阻止他，男子已經走到店外，向右邊快步離去。

　　“高山先生，沒事吧？”藤田從櫃台出來，跑到高山身邊。

　　“嗯……”

　　剛才雖然沒有和他撞個正著，但是爲了避開他，高山往背後的書架壓去，小腿的地方很用力地撞到架子上了。

　　高山皺眉，來回活動自己被撞的腳，眼睛在架子上來回。

　　——應該是這裏……

　　他拿起男子塞到第四還是第五本的小說，翻到內頁去。

　　“啊，被塗鴉了！”藤田叫了出來。

　　在第一頁的標題旁有用黑色鋼筆寫的字——不，也許說是簽名比較妥當。可以用“龍飛風舞”來形容的字勉強可以看到“相葉直樹”、而這本小說的作者正好就是相葉直樹。

　　“咦，騙人！他是作家嗎？”

　　“不可能吧！”高山來回翻看那本小說，聲音有些氣惱。“作家有可能會隨便進來，在還沒賣出去的書上簽名嗎？我可從來沒聽說過。搞不好那家夥的頭腦有問題。”

　　“也有可能吧……那個人看起來有點危險耶。”

　　“總之這本書大概賣不出去了，真是的！把它收起來吧！”

　　“好。”藤田接過書，把它拿去櫃台收好。

　　這並不算出版社的責任，搞不好他們不會換吧！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昨天也在翻這本看言情！這麽喜歡這作家嗎？

　　高山雖然在書店工作，但這並不代表他就看過所有書。

　　如果沒記錯的話，相葉直樹是幻想曆史作家，挺受歡迎的，他的作品幾乎都賣得不錯。

　　“該不會也在其他書上動過手腳吧……高山開始查架子上的其他相葉直樹的作品，所幸都沒有發現類似的塗鴉而松了一口氣。

　　乾脆下次看到他逼他把書買下來好了。高山甚至這麽想到。不過前提是如果他還敢來的話。

　　下一次可不只是監視這麽簡單了，而是警告，嚴重的話還可以嚴禁他再踏進這家書店。

　　“這樣大概有點反應過度吧……”

　　總之，從沒遇見過這種事，看是要跟老板談一下還是隨機應變了。

　　“塗鴉？”老板聽到高山的話，從檔裏擡起頭看他。

　　“是的，你有什麽對策嗎？”

　　“在哪？我看看。”老板看來興致勃勃地跟高山要來那本書。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爲喜歡書而開書店的，高山並不清楚，但他肯定老板就是那種人。雖然他沒看完書店裏的所有作品，但大多數的作家名字他都念得出來，而且還可以告訴你是屬于什麽樣的作家，什麽風格，適合什麽人！

　　老板翻開封面，看到那個簽名的時候沒有立刻做出反應，反而很專注地看著。

　　“高山，我記得你不看相葉直樹的書吧？”他忽然問。

　　“是的，不過我聽過那名字.”

　　“有機會的話你可以看看哦！我認爲滿適合你的。相葉老師本來是個曆史學家，結果卻跑去寫書，現在好像已經成爲職業作家，不再做研究了。所以他的書裏面有很多自己的論點，給年輕人看也許有點困難吧？不過真的很好看。”

　　老板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同時起身到身旁的書架去拿出一本小說。

　　那同樣是相葉直樹的作品。如果沒記錯的話是他的出道作品。

　　老板把兩本書平行放在桌上，翻到內頁去，發現在那本舊書裏同樣也有個簽名。

　　“這是相葉老師剛出道的第一本小說，我一看就很喜歡了，還特地跑去他的發表會。記得那時候出席的人幾乎都是大學的學者和教授，出版社的老板什麽的，像我這樣單純的讀者身份的人沒有幾個。這本小說就是我在現場買的，那時候的一百本簽名書裏的其中一本。”

　　也就是說這本是本人的簽名了。高山上前去仔細看。

　　——兩本書的簽名一模一樣。

　　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無論怎麽看，兩個簽名就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連筆劃的粗細也一樣。

　　高山也翻看老板的那本書，在裏面還是找不到作者的照片。

　　“老板，相葉老師看起來很年輕，瘦瘦的，有點神經質嗎？”

　　“喂喂，說人家神經質太失禮了吧？”老板苦笑。“不過他確實滿年輕的，現在大概也才二十幾快三十歲吧！我認爲他很有學者的氣質。”

　　年齡是滿符合的，但是到底是不是本尊還有待商榷。

　　“那這本書怎麽辦？要賣嗎？”高山指那本新作。

　　“說得也是呢，怎麽辦呢……乾脆送給你好了。”

　　“什麽？”送我？

　　“有什麽關系嘛！反正擺出去也不一定有人欣賞，那乾脆送你好了。也才這麽一本書而已。”老板輕松地笑。

　　“老板，你這是強迫推銷耶。”高山歎氣。

　　雖然沒有不喜歡，但是也說不上喜歡啊！無緣無故拿到一本簽名書，說老實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高山看了看書後的簡介，又看看裏面那個雖然龍飛風舞，但不失秀氣的簽名。

　　在回家的電車裏，他稍微把第三早看看，但是回家以後就把書放到書架上去，再也沒在接下來的幾天，那個應該是相葉直樹的男人沒有再出現，可見他也有點自覺自己做的事即使不是錯的也帶給人困擾。

　　但是他這下子不來反而讓高山傷腦筋了。

　　雖然跟真正的簽名比對過，不過高山還是對他有些懷疑。在這幾天裏，他不斷在考慮如果對方出現的話，該以什麽態度面對他，結果這一切很

　　可能都會泡湯，一個也用不上。

　　“他今天也沒出現呢……”另一位同樣是打工的久能望著小說部低喃，不過還是被高山聽到了。

　　“你該不會是指那個穿著大衣，有點神經質的男人吧？”

　　“啊，高山先生你也注意到了嗎？”久能有點訝異的態度讓高山擰眉。

　　他注意到很奇怪嗎？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久能難爲情地搔頭。“他看起來好像是我喜歡的一個作家的書迷，所以我就注意起他來了。”

　　“你是說相葉直樹？你看他的書？”

　　“是的。我是曆史系的，本身對曆史也很有興趣，所以很喜歡相葉老師的書。上個星期不是有相葉老師的新作進來嗎？我以爲他一定會出現的說，但是都沒買書就是了。”

　　是出現了，不過也被我嚇走了。高山在心裏想，雖然他繼續面帶微笑。

　　“高山先生有機會可以試試看，真的滿有趣的。怎麽說呢？相葉老師好像把自己的論點全盤放進他的作品裏，用故事的方式寫出他的學說，我認爲好厲害！”

　　“如果有機會，我會看看的。”

　　他怎麽也想不到身邊居然就有兩個相葉直樹的書迷了。也許他真應該看看相葉直樹的作品吧！

　　話說回來，把那本簽名書給久能的話他會不會很高興？

　　晚上，高山關店以後和老板、久能一起到附近的小吃店吃晚餐。

　　晚餐過後，高山和兩個人分手，往車站前進。

　　在這涼爽的春天裏，漸漸開始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街道上旁若無人的露宿，一連經過好幾個的高山完全不以爲意，一直到他來到一個靠著牆壁蹲坐的男人。

　　說是坐，不過那身體幾乎要滑下來，躺到地上去了，背後的牆壁是他唯一的支柱，偶而還用手來扶穩自己左搖右晃的身體，讓他還下至于倒在那肮髒的洋灰地上。與其說是流浪漢，還更像個喝過多的醉漢，因爲衣服實在太乾淨了，而且有些眼熟。

　　高山彎腰，仔細觀察藏在頭發下的臉孔，倒抽一口氣。

　　是他了，那個三不五時會到店裏，最近卻鬧失蹤的男人。剛才還和老板跟久能談起他呢。

　　男子似乎有些神智不清，閉著眼睛，完全沒注意到在觀察自己的高山。

　　不知何原因，高山覺得自己不能放任他在這裏不管，決定上前去輕輕推他。

　　“先生，先生。”

　　對方終于發現有人在推自己而勉強拾起頭，睜開眯成一條線的眼睛看眼前足以遮住自己的男人。

　　“先生，你沒事吧？要不要去看醫生？”高山繼續問。

　　“是你啊……那個書店裏驕傲的家夥……”他似乎也認出高山，從鼻于發出兩聲冷笑。

　　——給你驕傲的印象，還真是對不起了。

　　高山耐住性子，繼續彎著腰看他。一股嚴重的酒氣在他說話的時候撲鼻而來，讓高山懷疑他到底喝下多少酒了。

　　“你要不要緊？”如果沒事的話就不管你了。

　　男子搔搔頭，向左右環視過後又垂頭，但是從他坐直身子的情況看來並沒有睡著。

　　坐好以後，他繼續靠著牆壁，不在乎來來往往的男女用什麽眼光看自己，緩緩地昂起頭面向高山，眼睛仿佛忍受不了路燈光線地眯得更小了。

　　“對不起，我好像站不起來了……你能不能借我靠一下？”

　　“我知道了。”高山雖然心裏不願意，不過這也是自己主動過去搖醒他的，不可能就這樣放下不管。

　　他把男子的右手環到自己的肩膀後，手放在他的腰後支撐起他，然後一二三，把他扶起。

　　“還好吧？你要不要吐一下比較舒服？”

　　“嗯……現在還沒有……對不起，請你扶我回家好嗎？我家就在這附近而已。”

　　他跟高山說了地址，發現還真的很近，就在剛才經過的街道轉角的公寓罷了。

　　反正都做到這種地步了，人也挂在身上，乾脆好人做到底，把他送回去好了。

　　下定決心之後，高山扶著體重比自己輕很多的男子，小心地往回走。

　　那是一間塗著白色漆的高級公寓，和高山住的兩層樓公寓完全不同。

　　在大門前，高山搖醒男人，接過他的鑰匙，用挂在上面的密碼卡打開玻璃門以後搭電梯到五樓，來到外面挂著“相葉”的門牌。

　　“真的是本人……“高山無法置信地怔在原地，盯著門牌看了好一陣子。

　　這時候，相葉直樹本尊發出難過的聲音，用空出來的手搗住嘴，高山才發現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慌張地拿起鑰匙插入鑰匙孔裏。

　　門二打開，相葉立刻擺脫高山，沖入浴室，抱著馬桶嘔吐起來。

　　——真難看……

　　高山幫他開了浴室的燈，隨後把起居室的燈也打開，對眼前的景物贊不絕口。

　　那是個21DK的房子，高級木板鋪成的地，價格不菲的皮沙發和平面電漿電視、音響組合。相通的廚房相形之下顯得過于簡單，似乎外觀重于功能，不過看大理石台上空空如也，想必主人並不常在家煮食，也就不在乎它有多實用了。

　　聽到沖馬桶的聲音，高山立刻回過神來，走到浴室門口，看到還抱著馬桶不放的背影。

　　“你沒事吧？需要什麽嗎？”

　　“麻煩你給我一杯水好嗎……”

　　高山轉到廚房，從櫃子裏找到一個馬克杯，盛滿水後拿到浴室裏去交到他手上。

　　對方含糊說聲“謝謝”，接過杯子先漱了幾口，然後一飲而盡，發出舒服的喘息聲。

　　“你還好嗎？”

　　“嗯……”也不知道有沒有把高山的問題聽進去，只是恍惚地點頭，松開抱著馬桶的手，呆呆地坐在原處。

　　看他的樣子很有可能會這麽坐著睡著了。

　　高山自認倒楣，把手放到他的腋下，警告過後便把他擡起來。

　　“你的房間在哪裏？”

　　“第二間……”

　　“第二間嗎？”他故意在相葉耳邊喊，希望他多少可以清醒一點，可是看來無效，只換來他的皺眉。

　　好不容易把房門打開，讓他躺到雙人床上去以後，高山發現這任務比搬裝滿書的箱子還辛苦。

　　當事人完全感覺不到高山的苦勞，依舊穿著黑色綿織外套，炭灰色的西褲，閉起眼睛進入睡夢中。

　　“真是的，不能喝就別喝那麽多嘛……”

　　看著他入眠的高山反複思考自己該不該把他的外套脫下來，把他人塞到棉被底下去。

　　送他回家已經是極限了，再照顧下去搞不好今晚連家也回不去了。反正半夜感到冷的話他也會自己鑽進棉被裏吧！

　　心裏雖然是這麽想，卻發現自己在不自覺間已經動手幫他脫掉外套，拿起棉被蓋在他身上。真是連本人都會感到害怕的自然。

　　話說回來，怎麽到這種季節還沒把冬天的棉被收起來呢？

　　相葉黑色的頭發和黑色的枕頭套融爲一體，讓高山産生錯覺，以爲那全是相葉的頭發，或是他根本沒有頭發，全是枕頭，唯有一張因爲酒精而通紅的臉蛋格外突出。

　　看看床邊的鬧鍾，已經快十二點了。

　　確定他不會再醒來之後，高山悄悄關上背後的門，覺得疲憊不堪地松了一口氣。

第二章

　　第二天，高山完全不受影響地上班，不過似乎有人沒辦法對昨夜的事視而不見。

　　在櫃台的藤田很大聲地說“歡迎光臨”，令高山不禁從資料夾裏擡頭看，見到了一個再也熟悉不過，卻又不甚認識的纖細身影。

　　現在已經是下午一點，並不是相葉一貫的出現時間，不過從他還蒼白的臉色看來，昨晚喝的酒給他的影響很大。

　　相葉看到高山，有點尴尬地點頭打招呼，然後快速地走到有他的小說陳列的地方去，站在那兒遲遲不敢出來。

　　“出現了。”藤田笑說。

　　高山附和地陪笑，伸長脖子望向能夠照到那個角度的監視鏡。

　　一旦證實他真的是相葉直樹本人以後，高山開始好奇他爲何三番兩次跑到店裏來翻看自己的作品，而且還做出在自己的書上簽名這種事。但是這種事只是靜靜在旁邊觀察可能探不出來吧！否則他早在很久以前就應該知道了。

　　高山終于把客戶資料全整理好以後，相葉慢慢走到高山面前，插在乳白色外套的手使他看起來有點緊張。

　　“昨天真的很不好意思，謝謝你。”他鼓起勇氣對高山說道。

　　“你還記得？”高山以爲他一定會醉得什麽都忘了。

　　相葉點頭後又搖頭。

　　“我記得我看到你，但是之後到底發生什麽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可是我剛才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就猜想大概是你把我送回家去。真的麻煩你了。”

　　他站在離櫃台有一公尺遠的地方，用近乎低喃的聲音說話，讓高山不得不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

　　居然連自己把鑰匙交出去都沒發現，如果家裏的東西被偷光了怎麽辦？高山回想到那平面的電漿電視，英國制的高級音響組合。就連沙發也想把它偷走算了。

　　“沒什麽好謝謝的。你現在還好吧？”

　　他再次點頭，看來似乎不怎喜歡說話。

　　“下次請小心，我也是偶爾才會在那個時間還在的。要是平常時候，你大概要在街上睡到天亮，還被扒得一分也不剩。”

　　——啊，話說回來，他昨天還叫我驕傲的書店店員呢。

　　“我也不是經常那樣的。昨晚是我的第一次……”他試圖反駁，口氣卻顯得有氣無力，最後乾脆放棄而不再說話。

　　怎麽會這麽不善交際呢？難道作家還是學者都會這樣嗎？

　　二人僵持在那兒不再說話，直到藤田走過來。

　　“高山先生，這本書該放到哪裏去呢？啊……”藤田看到相葉而停下腳步。

　　相葉大概是找藤田不在場的機會過來向高山道謝。看到藤田回來，他二話不說地走出門口，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高山先生，怎麽了？他剛才跟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大不了的事。”高山含糊過去。“對了，你知道了嗎？他是相葉直樹本人呢。”

　　“騙人！那、那個簽名不就是真的嗎？”藤田用幾秒鍾回想過後露出驚訝的表情。“高山先生怎麽知道的？”

　　“嗯……”想到相葉剛才的反應，他應該是不希望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希望昨夜的事情被傳出去，所以高山還是沒有說給藤田聽。“不過這件事別刻意傳出去了，這樣會造成困擾。”

　　“我知道了。我不會說出去的。”藤田用拍胸口保證的氣勢說。

　　“藤田你看他的作品嗎？”高山好奇地問。

　　“那對我來說有點困難。我還是比較喜歡看戀愛小說。”

　　“女孩子都比較喜歡戀愛看言情。”

　　“不過我知道相葉老師很有名哦！出版社都會好好幫他宣傳呢，每次在出版的前一個月就開始在雜志和報紙上登廣告了。乾脆我也來看看他的書算了。”

　　高山在這時想到放在家裏書架上的那本簽名小說。

　　他會是回來找那本小說的嗎？

　　相葉花一整個早上在電腦前敲打鍵盤，終于停下來，回去看的時候才發現前面有整整一章的頁數在討論自己以鐮倉時代爲藍本的架空社會的政治背景和問題。

　　之前曾經做過類似的事，結果被編輯無情地刪掉整章說明，讓他痛苦地坐回電腦前，努力想出多余的情節來填補字數，相信這次也不會幸免吧！

　　“讀者不是想聽你長篇大論，而是要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負責編輯的齊藤絲毫不用修飾過的話語說道。

　　他歎一口氣，決定把這一章放到新的檔案裏去，給自己做份娛樂性質的存檔。

　　這麽一來，思緒忽然被腰斬，接下來的情節不得不多花點時間思考了。還要想想怎麽把那一章東西減少到一兩段，做簡單的說明。

　　他終于忍不住地伸懶腰，除下只有工作時才會戴上的眼鏡。

　　盡管文筆傾向學術化，不過大體上來說相葉是一個編輯們都樂于負責的作家，除了因爲他都能在截止日期以前交稿以外，就連找尋資料這種工作都不用幫忙。

　　曾經是大學講師的相葉不認爲才大學畢業的編輯們能幫他注意到什麽新奇的論文或書籍，所以很多時候都是自己多花點時間翻看各國大學的網站、書店的新書介紹等等。編輯們唯一能勝任的工作大概就是幫他向書店訂購一些難尋的外語書，能夠拿到折扣罷了。

　　在2LDK的公寓裏，相葉拿一間來做寢室，另外一間則是名副其實的書房。在這房間裏，除了有窗戶的一面牆之外，其余三面牆壁都架起高到天花板的書架，上面堆滿各式各樣的書，有一些甚至還睡在書店的包裝紙裏尚未拆封。

　　爲了能夠盡量多出空間來放書架，相葉把書桌移到窗戶前，上面擺著下台桌型電腦，旁邊多放一張更小的桌子來放列印、複印和掃描的綜合機器，隔壁並排著附傳真的電話。

　　相葉有些滿意地摸摸那台三合一用途的機器。

　　那是去年，第三本作品得到其中一家出版社全年銷售最高作品的榮譽，總編爲了表示獎勵而包了足以讓相葉坐頭等艙到紐約去做七天旅行的錢給他。相葉很乾脆地收下錢，拒絕他們要設宴的建議，第二天立刻到電器行裏去，做出付現買下這台機器，還拜托店裏的人送到家門口等等奢侈的舉動。

　　自從擔任講師之後，相葉甯願冒著背負一大筆分期付款也要買下這間滿靠近環狀線的高級公寓，加上每每購買的書籍，已經沒有多余的錢來買這種高級的東西了。

　　相葉其實來自個不錯的家庭，家人也都在東京區，沒有搬出來的必要。不過在比他大三歲的哥哥成功地購下屬于他個人的獨立洋房後，相葉忽然醒悟到已經獨立的自己也該離開家，買間屬于他自己的小天地了。

　　爲了表現出他已經是個成年人，相葉拒絕了家人的援助，堅持用分期付款買下公寓，但還是被迫接受父母和哥哥聯合買給他的舶來家俱用品。結果到頭來，能夠跟外人炫耀：“這是我買的”就只有公寓這個空殼子。

　　初時，相葉都會茫然地面對著這“富麗堂皇”的家，心裏感到百般無奈，雖然時間一久，對這芝麻小事也釋然了，不過還是最喜歡眼前這台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白色四方形物體。

　　環視著周圍的書本，相葉忽然想到自己前幾天在網路上看到的一本書的簡介，到現在都還沒拜托齊藤找。

　　就在准備致電給齊藤時，一張端正好看的臉孔沒來由地浮現在腦海。

　　那個老愛監視自己的書店店員。

　　每次自己到書店去觀察的時候，即使獨自站在書架間，那種背後有人盯著自己看的感覺還是很明顯，很不好受。

　　相葉本來以爲他是個惹人厭的家夥，但是他在自己醉得都站不起來的時候出現了，還不厭其煩地送他回來公寓，把他放到床上。

　　從這點看來，他其實是個很不錯的人吧！

　　想到自己三番兩次到那個人工作的店去打擾，還像小孩惡作劇一樣在自己的新作上簽名，相葉忽然覺得不好意思。

　　——乾脆跟他訂那本書好了，雖然不曉得他的店裏有沒有。

　　這麽一想，相葉有一股沖動想要換衣服，到店裏去看看自己的書到底被賣掉多少了，卻強壓下這想法，決定打電話給他。

　　自從上次到店裏去跟他道謝以後，相葉就一直沒有再去過了。

　　他實在不好意思面對那個人啊……

　　“您好，綠屋書店。”

　　“你好。那個……我想找一本書……”

　　“謝謝惠顧，請問客人要找什麽書呢？”高山隨手拿起筆，在便條紙上寫下有點深奧的書名。“客人，麻煩您稍等一會，我查查看我們店裏有沒有這本書。”

　　即使確定自己沒看過這書名，高山還是很迅速地把書名和出版社輸入電腦裏，得到的結果不出自己所料。

　　“對不起，我們店裏沒有你要的這本書。如果客人不急著要的話，我們幫您向出版社訂購好嗎？”

　　“這樣啊……”對方聽起來似乎有點爲難而拉長語音，但最後還是說了句“麻煩你。”

　　“麻煩客人給我您的名字，聯絡電話以及地址。”

　　“相葉直樹，地址是……”

　　相葉可以感覺到高山在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愣了一下。

　　“原來是你嗎？一直以來多謝惠顧了。”聲音立刻恢複成正常的低聲，後面的那句聽起來居然會格外刺耳。

　　這是自己第一次在他店裏買書，根本沒有所謂的照顧不照顧的，難保他不是在嘲諷自己。

　　相葉開始後悔跟他訂購的決定，也後悔自己沒有親自到他面前去，至少不用聽他忽然變調的聲音，然後任自己想像他說“多謝照顧”的時候露出的諷刺表情。

　　“是工作上需要的嗎？”高山又問。

　　“是的……不，也不算是……不是很急。”相葉回答。

　　“我知道了。我會立刻幫你訂購的。書到了以後我會立刻打電話通知你。”

　　“麻煩你了……”

　　不等高山說完，相葉立刻挂上電話，大大地喘幾口氣。

　　他真的會幫自己訂吧？再怎麽有私人恩怨，這也是生意。

　　如果過一個月還拿不到的話，到時候再拜托齊藤找好了……

　　沒想到他會打電話來訂書……

　　高山放下電話，茫然地想到。

　　從接到電話那一刻起，他就覺得那聽起來很舒服，但隱約帶些焦慮和不安的聲音似曾相識，卻怎麽也沒想到會是相葉直樹。

　　看看訂單上的書名，居然會覺得這確實是屬于他才會看的書。

　　不過這一類的書，一般書店可能都找不到吧！可能要去類似紀伊國屋或丸善之類的書店才有。

　　該到那些書店去找，還是直接打電話詢問出版社呢？哪一個會比較快了？

　　雖然相葉在電話裏說不急著，不過如果是工作上需要的話，還是希望能快一點拿到吧！

　　高山想到這點，很自然地便想盡快幫他找到這本書。

　　明天輪休，乾脆到書店去找找看好了。搞不好他們有存貨。這樣就省下作業和郵寄時間，扣掉很多麻煩。

　　打定主意以後，高山心情變好，竟然開始期待起明天的輪休。

　　會變得如此積極完全是因爲高山看了相葉的書。

　　經過久能和老板的再三推薦之後，高山開始有點心動，然後經過那一天晚上的接觸過後，他開始好奇那樣的一個人會寫出什麽味道的作品，決定把書拿來看看。

　　那天晚上，高山坐在椅子上，因爲第二天還要早起上班，計畫只看完第三頁就好，怎知到最後卻一連看了三章，到半夜才強迫自己放下書去睡覺。

　　弟弟被陷害而逃離家鄉，後來重整旗鼓回去要除掉哥哥身邊的壞人，但是因爲哥哥已經完全相信那壞人的話，反而和弟弟對峙，令弟弟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簡單的骨架加上龐大的設定，那個世界的場景一一浮現在眼前，仿佛可以清楚地聽到戰場上的擊鼓聲，感覺到燃燒起的熊熊烈火，感染到祭典裏平民的歡樂，卻又擔心混在人群中計畫暗殺的弟弟和部下的安危，緊張著他們成功與否。

　　相葉從最小的村莊的習俗到浩大的政治策略、地形、文化，都設定得有條有理，有如一個屬于相葉自己的世界，絲毫找不到矛盾的地方，讓高山打從心底佩服。

　　接下來到底會怎樣呢？即使在上班，高山的腦子裏還是不斷在想著故事情節，企圖猜出假想故事裏的兩兄弟接下來的進展和那整個世界的趨勢。

　　終于看完那本書之後，高山在書店裏挑了幾本相葉的書。晚上關門時，老板看到他手上的書，對他露出果不其然的笑容。

　　總之，高山已經變成店裏第三個相葉直樹的書迷，對這位之前還覺得毫不起眼的作家另眼相看。

　　因爲昨晚熬夜的關系，相葉睡到下午一點才起床。

　　看著外面一片光明的景色，他開始覺得自己已經逐漸過起日夜顛倒的生活，坐在床沿，肩膀無力地垂下。

　　呆了片刻，他起身給自己梳洗、然後泡了一杯濃濃的咖啡提神，另外還烤了一片吐司。

　　看著電視裏播一些重複的肥皂劇，對這完全沒興趣的相葉唯有關掉電視，呆望著前方，開始在腦子裏想著進行到一半的故事情節。

　　那長篇大論的故事背景設定還是讓他無法取舍。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想盡辦法把它們散播在整篇故事裏，不著痕迹地一點一點加以說明。

　　不過齊藤是個眼尖的人，如果做得太明顯的話還是會被他刪掉吧……

　　完全沈入自己的世界中的相葉等門鈴響了第二次才回過神來。

　　“我是相葉。”他拿起對講機，很自然地說出自己的姓氏。

　　“相葉先生，你好。我是綠屋書店的高山。”

　　——高山？綠屋書店？

　　高山這個姓氏並不認識，不過講到綠屋的話，確實是自己時常拜訪的那家前面的書店。難道是那個高山嗎？

　　“請問有事嗎？”他試探性地問。

　　“是這樣的，我找到了相葉先生你要的書，特地拿來給你。”他還很體貼地報了書名，而那確實是昨天相葉才打電話跟他訂的書。

　　他連忙按了打開樓下大門的按鈕讓高山進來，然後想到現在的自己還穿著睡衣，慌忙地進去隨便套一件襯衫和牛仔褲，邊扣鈕扣邊跑去開門。

　　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的眼前，但挂著他從未見過的微笑。

　　“對不起，打擾你了。我剛才在其他書店找到這本書，就立刻拿來這裏給你了。收據在裏面。”高山把裝在書店袋子裏的書交給相葉，讓相葉一看就知道他是特地到其他書店去找，而不是向出版社訂購。

　　“怎麽好意思呢……還讓你爲我親自跑去找。”相葉不好意思地接過書。

　　“沒關系，反正我今天休息，想說自己去找的話比叫出版社寄更快。本想說找不到就沒辦法，要打電話訂了，不過還好找到。”

　　“真的是太麻煩你了……”相葉對他行禮，後來才想到現在兩個人還站在門口說話。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進來吧。我現在拿錢還你。”

　　“打擾了。”高山很欣然地接受邀請，走進他第二次來的家。

　　那天晚上見到的起居室有種現代的華麗感，不過在白天一看，居然意外地感到舒適。

　　會跟餐桌上散開的報紙和馬克杯有關嗎？看來增加了不少人氣。

　　“讓你特地爲我跑去找書，真的很不好意思。”相葉還在不斷道歉。“本來我應該自己去找的，不過我很少出門，也不知道該到什麽樣的書店找，以爲托人跟出版社要最快了……”

　　“不要緊。我也是因爲空閑，自己找事做罷了。而且我才走了兩家就找到了。”

　　第一家書店沒有，櫃台小姐很親切地打電話到其他分店查問，結果一查就查到了，所以對以爲要跑一天才有收獲的高山來說非常幸運，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到寢室裏去拿錢的相葉看他的那一個眼神居然有如惹人憐愛的小動物一樣，似乎在可憐高山幫自己到處走動，也感到很難爲情。

　　才匆匆一瞥，高山已經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嘴角忍不住更是往上牽。

　　相葉從名牌錢包裏抽出一張大鈔給他。

　　“對不起，我只有這張了……”

　　高山掏出錢包看了看，裏面雖然有零錢，但是不夠。

　　“怎麽辦呢——”

　　“那相葉先生下次再還我好了。”高山合起錢包，乾脆地道。

　　“怎麽可以？如果真要這麽做的話，也應該是先讓你拿錢，下次才把零錢給我的。”

　　兩個人爲了這問題在原處僵持不斷。最後終于由相葉放棄，答應下次到書店去還他錢。

　　“相葉先生，那個……我可以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嗎？”高山忽然提出這個要求。“我想看看你寫書的地方。”

　　“可以啊，不過沒什麽特別的就是了。”

　　大概是因爲欠了人情，不好意思拒絕，相葉打開書房的門，讓高山先進去。

　　眼前看到的一排靠牆的書架，一眼就可以看出都是內容深奧的學術書籍。

　　“好厲害！”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眼睛還不停地到處瞄。艾麗絲夢遊仙鏡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都是一堆很乏味的書，沒什麽特別的。”倚在門上的相葉雙手在胸前交叉，淡淡地說。

　　“怎麽會呢，這些都是讓相葉先生你能寫出一堆好作品的大功臣啊！”高山轉頭對他一笑。“而且，對你來說這些書一定比漫畫什麽的有趣多了。”

　　“嗯……”確實是這樣，不過被高山說中心事，相葉還是難爲情地紅了臉。

　　“我有看你的作品哦，真的好棒！無論是哪個字都可以看出是老師你專心致志寫出來的——啊，我應該叫你老師吧！”

　　“沒關系，我也沒那麽偉大。像平常一樣叫我就好了。”已經沒有再擔任講師的工作了，卻還要被人稱呼老師會讓相葉覺得很不自在。

　　關于這點，高山反而很乾脆地點頭答應，之後都以相葉先生稱呼他。

　　“我其實是從你最新的書開始看的，那本真的好棒，不過之前的也很棒。”高山繼續說著，似乎要把自己心裏的欽慕全都說出來才甘心。“本來以爲相葉先生你就專寫那一類的作品了，後來看了《升華》——是叫《升華》吧？以真正的平安京裏的貴族爲主角寫的戀愛故事。看到那本的時候我真的好興奮，沒想到你也會寫戀愛故事。只要是有關曆史的事，到相葉先生你手中都能變成好故事，變得好不平凡。”

　　“那本的銷售不多，所以我寫了一本就放棄了。”

　　“是這樣嗎？不過我很喜歡。我大概變成你的死忠迷了。”

　　相葉並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只要被人如此稱證，或被當面說出“我是你的書迷”，他都會覺得尴尬非常，不過心裏還是覺得很高興，甚至覺得高山真是個不錯的人。

　　“啊，你的作品全都在這兒了。”高山發現到一排相葉的作品，很愉快地拿起來翻看。

　　“沒錯，我剛才說的就是《升華》。這真是一本不錯的書，絕對也適合女孩子看。啊，我沒看過這套，看起來很不錯……

　　“那是我去年的作品，算是裏面賣得最不錯的。因爲實在沒辦法在一本裏面寫完，就分開成上中下三本了。但是編輯還是很勉強才答應的。”

　　“是嗎？那一定很好看。我要跟老板借來看看才行。”像老板那樣的長期書迷，他不可能沒有這套書吧？

　　“我可以借你。”

　　“咦？”高山有些驚訝地望向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你要看嗎？我可以把這一套借給你。”

　　相葉走到他身邊，把那三本書從書架上拿下來，交到高山手中。

　　高山綻開笑容，露出白色的牙齒，讓相葉認爲自己做對了。

　　“謝謝你，我看完就拿來還你。”

　　相葉點頭過後，有些難爲情地別過頭。

　　高山赫然發現那他曾經認爲神經質的臉孔，如今竟然充滿了溫柔的氣質。

　　他對眼前這位瘦弱，有點捉摸不定的作家産生好感了。

　　——有點危險……

　　高山低頭看向手裏的書，開始擔心起來。

第三章

　　要再見到相葉並不困難。依他的個性，很快就會把欠人的錢還給對方了。

　　果然，第二天，一點半左右，相葉的身影便出現在店裏。

　　他穿著一貫的套頭襯衫、外套，站在入口處環視書店，卻找不到高山的影子。在百般無奈之下，他唯有到櫃台去詢問久能。

　　“高山先生嗎？他現在是休息時間，正要去吃飯呢。你等一下，我看看他在不在。”

　　不等相葉開口，久能跑到裏面的房間去找高山。沒過幾秒除下店員圍裙，正准備去吃飯的高山便出現在眼前。

　　“你好。”看到相葉，高山立刻露出親切的微笑。

　　“你好，這是我昨天欠你的錢。真的很感謝你。”相葉把裝著錢的信封交給高山。

　　“……那麽，我不打擾你休息了。”

　　“啊，請等一下。”高山出聲叫住他。“你吃過午飯了嗎？”

　　相葉搖頭。他自從早上吃過簡單的三明治之後就沒吃過任何東西了。這時候出來也是想還錢以後，順便出來吃午餐。

　　“如果沒有的話，我們一起去吃好嗎？偶而兩個人一起吃飯也不錯哦！”

　　聽到高山的建議，相葉考慮片刻過後，點了點頭。

　　“太好了，這附近那家食堂的便當很好吃，我們到那家去吧！”

　　那是一家離書店十分鍾左右的距離的小店，但裏面卻擠滿不少人而讓空氣都沸騰起來。

　　不擅長人擠人的相葉一看到這場面便立刻退縮。

　　他是個對吃不講究的人，很多時候都固定在公寓前那條街道對面的中西餐廳解決三餐，也不認爲特別難吃。不過，高山聽他說到那家店，卻反射性地皺眉。

　　“那家不行，雖然東西沒有太難吃，可是肯定不值那個價錢。他們主要是賣氣氛，賺情侶的錢罷了。”

　　——確實看到不少情侶在裏面坐著不走，原來是因爲這樣。

　　“比起來這家店就好多了。東西便宜，萊也很快速，只是人多了一點。不過如果跟公司的午餐時間錯開的話，還是會有位子的。”

　　“所以你都這時間休息嗎？”

　　“久等了！排骨定食和燒肉定食，外加一盤餃子！”店員在這時候捧著兩人點的定食，很闊氣地放到木制的桌子上，發出響聲，嚇得相葉整個人縮了起來。

　　這動作令高山忍不住發笑。

　　相葉不解地瞥他一眼，然後低頭看眼前的排骨定食。

　　他本來只想點碗面就好，高山卻建議他點物廉價美的定食。在這方面毫無主見的相葉就這樣把決定權交給高山，換來眼前這個可以讓他吃足兩餐的份量。

　　“午餐時候很多人都會來買書，也算是圭居最忙碌的時候，只有一個人都不可能忙得過來的，所以我們都會在尖峰時問前後出來吃東西。”高山拿起筷子，很快便開動。

　　吃了一口排骨，相葉還是嘗不出這家店比自己去的那家好吃到哪去，不過看眼前的高山一臉幸福的模樣，他心想也許真的好吃吧，想辦法跟上高山速度而盡量大口地吃起來。

　　“那麽，相葉先生你不會煮飯？高山忽然問道。

　　“嗯……以前從來沒想過要學。”

　　“這樣每天到外面吃飯不會很辛苦嗎？你也會有忽然不想出去的時候吧？比如截稿前，要趕工的時候。”

　　“我都有照時間表來工作，所以還沒遇到那種情況出現。不過有時候是會有不想出來的時候。那時候我就叫外賣。”

　　——我來幫你做飯吧！

　　高山幾乎把這句話脫口而出，不過很快就發現自己也是幾乎三餐都在外面解決的人，還要工作到晚上，根本不可能幫他煮飯。

　　“有時候也會想，乾脆娶個老婆幫我煮飯洗衣算了，不過這種動機不良的話可不能說出來。這樣太對不起我未來的太太了。”相葉難得說風趣的話，吃完最後一塊排骨，沒吃完飯便把筷子放下。“我吃飽了。”

　　“啊，哦……”高山回過神來，夾起餃子，一口放進嘴裏，是相葉很羨慕的男子漢的吃法。“相葉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以後也一起吃飯好了。”

　　“啊？”

　　“不一定要每天，只要你有時間就好。午餐晚餐都可以。兩個人吃比一個人有趣多了，還可以聊天呢。”高山笑說。“還是你不願意？”

　　“不，怎麽會呢。”相葉連連搖頭。“那以後都要拜托你帶我去些好吃又便宜的店了。我雖然住這邊，可是對這裏的環境完全不熟悉。”

　　雖然吃不出美味與否，不過這家店的東西確實便宜很多。只要時間錯開的話就可以不用人擠人了。相葉在心裏暗暗想道。

　　“那就這麽說定了，你想和我一起吃飯的時候，就下來找我吧！我都會在的。”

　　因爲這簡單的約定，高山發現自己高興不已。

　　這種感覺就是和自己崇拜的作家交朋友，還能跟他一起吃飯的喜悅吧！

　　目送相葉過馬路，走回自己的公寓時，高山忽然發現很奇怪的問題而停下剛踏出去的腳步。

　　他剛才居然想爲相葉做飯。

　　他居然會想做這種一般只有戀人才會做的舉動。

　　“想太多了……”他乾笑：卻知道這一點也不好笑。

　　回到家裏的相葉脫下外套，換上家居服後，轉到廚房去拿水喝。

　　他注意到起居室的電話的留言燈一閃一閃的。

　　如果是出版社的人打來，除非是遇到占線，不然都會打到書房的電話去的。

　　——會是家人打來的嗎？那他們大可打我的手機的。

　　相葉奇怪地走到電話前，按了按鈕。

　　螢幕上出現生疏的電話號碼。相葉反覆念著那號碼，記憶頓時蘇醒。

　　——是那個人的電話號碼……

　　相葉望著那號碼，久久不能開視線。

　　“如果老師對封面沒有問題的話，我們就照這樣子印刷了。”矢野含笑著說，那令他的眯眯眼看起來只有兩條線。

　　“一切拜托你了。”相葉點頭回答。“新的故事我設定好以後就傳真給你。”

　　“好，一切拜托了。對了老師，願意一起去吃飯嗎？你也還沒吃過吧？”

　　“對不起，我答應一個朋友要跟他一起吃飯了。”

　　“已經有約了嗎？那真可惜。”矢野還是面帶微笑地說。“上一次一起吃過晚餐以後，老師沒事吧？看你喝得很醉呢。”

　　他指的就是相葉不幸醉倒街頭，被高山撿回去的那一次。自己還因爲宿醉的原因，第二天完全沒辦法工作。

　　即使諸多怨言，勸自己酒的是評論家，不是矢野，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抱怨也無濟于事。

　　“我沒事。”相葉淡淡地笑說。

　　“沒事就好了。東先生也喝得醉醺醺的，我不得不送他回去。那時候我很擔心老師回不了家呢。”

　　——知道的話就別再安排我出席那種奇怪的晚餐！

　　相葉送矢野出門口後，不高興地抿嘴。

　　如果有任何不滿就要直說。明明已經被人提醒，也自己提醒過很多次了，爲何還是沒辦法做到呢？

　　就因爲這樣，爸媽和哥哥才會到現在還擔心自己老把委屈憋在心裏，不停地問“真的沒事嗎？”、“沒有問題嗎？”、“有話要說出來”等等。待他如小孩。

　　才要回到書房去，門鈴聲又響起。

　　知道是誰要來的相葉心情頓時太好，拿起對講機便按開門鍵。

　　“你進來吧。”

　　“好。”對講機裏傳來和本人年齡性格有些不符的低聲。

　　在認識高山以後的這一個月裏，相葉已經很習慣有他出入的生活。

　　他們兩人幾乎每天都一起吃飯。相葉在時間差不多要到的時候就會把手上的工作做一個結尾，到綠屋書店去和高山會合。

　　在等高山的期間，他仍然會習慣性地走到有自己的作品排列的小說部去，看看自己的小說的出售量。

　　後來發現他有這種習慣的高山甚至會對相葉說“今天有一個人來買你的小說哦！”，“我把你的小說介紹給一個人，他很喜歡。”等話來讓相葉高興，只差沒把書籍銷售明細單拿出來給他看了。

　　相葉雖然都不表現在臉上，可是高山都嗅得到他高興的氣息，連嘴唇的線條都柔和不少。

　　不知是本人自己壓抑著還是生性如此，在那張五官下算突出的臉孔裏很難會發現到明顯的情緒變化，不過如果仔細觀察他的肢體語言及動作，並不難看出他的心情。高山已經很自然地把他歸類爲單純的人物，同時也驚訝如此的他可以寫出完全成熟、複雜的故事。

　　爲了多和相葉接近，在輪休時候，高山就會像今天一樣，拿自己親手做的料理來和相葉一起吃飯。

　　“我今天試做了中華料理，你看看好不好吃。”高山爲了這一星期一次的任務，甚至特地跑去買豪華的三層便當盒，這樣自己才可以做出豐富的家常菜。

　　“每次都這麽麻煩你，辛苦你了。”相葉總是會先對他說些不好意思的話，然後很有禮貌地說一聲“我要開動了”才動手夾菜。

　　“如何，還和你口味吧？”高山擔心地望著他。

　　“很好吃。”相葉笑說。“你一定很喜歡做菜，都會去挑戰做新的料理。”

　　“算是興趣吧！”

　　其實是認識了相葉以後，高山才開始熱衷地研究菜單和料理，不過他不想說出來，讓相葉感到壓力。

　　這位神經纖細的作家無法接受人給他過大的恩惠。跟他一起吃飯要對他說是因爲自己怕寂寞，做菜給他吃的藉口是自己喜歡研究料理，希望有人可以品嘗。

　　他有沒有想過世界怎麽可能有一個男人會這麽喜歡做料理，還千裏迢迢地捧到別人家裏去的呢？

　　不過也因爲他有這單純的一面，高山才能放心地當他一星期一次的廚師，讓他偶爾也可以吃到家常菜。

　　吃完以後，相葉剛開始會堅持要洗碗。但是高山看到他竟然用粗糙的刷子去刷用金粉漆成的花紋蓋子以後，心髒差點沒停止跳動，以婉轉的方式得到洗便當盒的權利，久而久之就變成洗碗也由他包下了。

　　從這一切的勞動中，高山換來可以成爲相葉的作品的第一個讀者的特權，在相葉繼續工作時，坐在書房的軟骨頭上閱讀相葉特別爲他列印出來的文章。

　　“對！你借我的書我看完了。”高山從背包裏抽出小說。

　　“覺得如何？”相葉轉過身來，接過那本早期作品。

　　“很好看，雖然文筆比較生疏，不像小說，不過這證明你有在進步哦！”

　　“你這麽一說我就不敢把我之前的小說借你了。”相葉苦笑。

　　“不會啦！還是很好看啊！可以看到我喜歡的作家的成長過程不也很有趣嗎？”

　　“可是我只會覺得丟臉而已。”相葉尴尬地別過臉，把書放回書架。

　　——那難爲情的表情，不管看幾次都不會厭。

　　“我在另外一家出版社要出新書了，到時候送你一本吧。”相葉鼓起勇氣說。他不確定說這種話的自己聽起來會不會太自大。

　　可是，高山用很興奮的眼神看著他，彷佛可以看到他的雙眼閃閃發光。

　　“真的嗎？可以在裏面寫上我的名字嗎？”

　　“可以。”

　　“太好了，那就這麽說定了！”

　　他興奮得像個小孩般露出燦爛的微笑，耀眼得相葉不敢直接看他，再度別過頭去，望向電腦，可是思緒卻怎麽也無法集中。

　　“我發現到一件事呢。”高山沒有發現他的心情，繼續說道。“在相葉你的作品裏，好像都會出現一個出賣朋友的角色呢，不管那是主角還是配角。”

　　好不容易回到鍵盤上的手又放了下來，心怔了一怔。

　　“有嗎？”他傳過身，淺笑著問。

　　“嗯，在最新的故事裏雖然這背叛的事件只是個小插曲，不過確實是有。尤其是早期的作品更明顯了，幾乎可算是壓軸戲吧！高山望向架上的書，回憶地說道。“看到背叛的那一幕，我每次都會感同身受，不是覺得很憤怒就是傷心，描寫得好刻骨，好像相葉你把自己的經驗寫進去了一樣。”

　　“……算是吧。”平靜得很不自然的聲音喃喃。

　　“咦？”

　　“不過那是我在大學時候的事，很久以前了。我幾乎都已經忘了。”高山想繼續問下去，但是相葉已經拒人于千裏之外地開始埋首在電腦裏，以極驚人的速度在鍵盤上敲打。

　　當天晚上，高山仔細翻看今天借回來的書，然後拿出自己花錢買的幾本再翻一次。

　　“果然還有……”

　　新作裏雖然只有短短一頁的描述，不過背叛的情節還是有，而另一本在更早期出版的裏面則足足用了三章的長度來形容，幾乎可以說是整個故事裏的高chao。

　　如果再仔細回想的話，就連戀愛故事的《升華》裏也有男女間誤會對方背叛的情節，而當時的高山卻把它當作戀愛故事裏的慣用情節，沒有多加注意。

　　——說什麽忘記了。如果真的忘了，會在故事裏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嗎？而且每個背叛的人到最後都以悲慘的解決下場，已經到了變成公式的地步。

　　如果只有一兩次就算了，可是真的是太多次了，讓人無法不去在意。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相葉直樹在大學裏發生過的事？”老板重複高山的問題，奇怪地偏頭。“那我就不知道了，有發生什麽事嗎？”

　　“嗯……我是這麽覺得啦。”高山有點不好意思地搔頭。“因爲看他不是個討厭繼續在大學裏做研究的人，會忽然放棄研究跑去當作家，總覺得有點奇怪。”

　　“這樣啊。也許是因爲厭倦研究的生活吧！畢竟現在的大學也不好混啊。”老板如往常般對著電腦，在網上搜尋各個出版社的新刊物，以及一些對書本的評價，並沒有對高山的話題産生多大的興趣。“對了，你最近不是和相葉老師很要好嗎？直接問他不就好了？何必在這兒猜呢？”

　　“那好像不太好的樣子，而且看相葉他也沒有很想談……”

　　老板忽然看他，露出詭異的笑容。

　　“已經直接叫他名字了。”

　　“啊？嗯……他說老是叫他相葉老師或者相葉先生感覺很奇怪，所以……”

　　“那很好啊，不是嗎？你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呢。”

　　“是這樣嗎——”高山稍微收斂起幸福的笑容，手不知所措地在牛仔褲上反覆摩擦。

　　“只要你幸福就好了。”老板把視線轉移回電腦上，一本正經地說著只有高山聽得懂的呢喃。

　　“——”高山點頭，心裏不禁感到一陣感動。

　　在風和日麗的天氣裏，高山一早就保持愉快的心情。

　　“高山先生有什麽好事嗎？”就連藤田都注意到而問起來了。

　　“好事？沒什麽事啊，只是覺得今天會有好事發生而已。”高山笑著回答，順便把要寄出去的信件全部封好。“好了，就麻煩你把這些拿去郵寄，然後你直接去吃飯吧。”

　　“真的嗎？那我去了。”藤田聽到可以直接休息，高興得立刻把信全拿好，脫下圍裙就跑出去。

　　現在還是午餐時間以前，高山和藤田實行輪流去吃飯的制度，分別在午餐時間前後出去吃飯。而高山則因爲要等待相葉的到來，都會主動要藤田先去休息，之後才輪到他。

　　想到可以和相葉兩個人去吃午餐，高山高興得在腦裏哼著最流行的歌曲，手指在櫃台上敲拍子。

　　這時候，一個身穿西裝的男子走進來，直接走到櫃台前。

　　“問這裏有相葉直樹的最新小說嗎？”低酥的聲音問。

　　“有的。”高山聽到對方要找相葉的書，立刻帶他到小說部去，甚至很熱心地把書拿給他看。“就是這本了。客人有看過他的書嗎？很好看呢，我大力推薦。”

　　然而，男子只對他的話發出冷笑，讓高山覺得一股寒意延著脊椎竄上背部，不寒而栗。

　　他把手上的書隨意前後看看，交回到高山手中。

　　“就這本吧。”

　　“是，謝謝惠顧。”高山拿著書走到櫃台，把價錢掃描進電腦裏。

　　他忍不住偷偷看了男子一眼，發現對方無論是五官或身體都散發著不可違逆的霸氣，是個只要站在他旁邊就會感到不舒服的人。

　　從他剛才的行動看來，並不像是因爲喜歡相葉的書而買的。老實說，他甚至有種輕蔑的氣息，讓高山覺得很不愉快。

　　“這樣就好，不用幫我包起來了。”

　　“是，謝謝您。”高山把書交給他，在不經意碰到他的手指時居然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這世上怎麽會有第一次見面就覺得惡心的人呢？太神奇了。

　　高山在心底暗自佩服起來。

　　男子右手臂上挂著沒穿上的外套，手上拿著，剛買的小說，另一只手拿公事包，出了門口後右轉，讓高山忍不住伸長脖子，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到底會是什麽人呢？總之不會是一般公司職員就是了。看他價值不菲的西裝和外套就肯定不是。

　　在午餐時間前五分鍾，藤田回來，店裏也正好開始多人了，讓高山完全忘記男人的事。

　　幫忙客人找書、接電話、排書、結帳、包書……整整一小時的時間幾乎都在重複著同樣的事，如果不是在客人面前做其他事很失禮，無論是高山或藤田心裏都有一個願望，就是同時間幫客人結帳、接電話或其他任何一件事，看看自己有沒有這種身兼三職的能力，而且做得盡善盡美。

　　每次遇到客人在後面排隊忙著結帳，電話鈴聲響起，老板又不在的時候，他們其中一人都必須對客人道歉，然後轉身去接電話，無論是對客人還是另外一個同事都很不好意思。

　　午餐時候幾乎是修羅場，所有事一起發生，之後又靜得一個客人也沒有，完全想像不到前一刻鍾自己還忙得披頭散發。

　　一間店兩個人還是有點辛苦吧！

　　——有機會跟老板交涉看看，看他是要自己下海工作還是再請一個工讀生吧！

　　高山一想到老板或久能不在的時候，自己每次都扛下所有粗重的工作就不禁覺得全身疲倦不堪。

　　“沒事吧？”看到高山扭動頭，按摩肩膀的樣子，藤田不禁擔心地問。“高山先生現在去休息吧，接下來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嗯……”

　　“啊，高山先生在等相葉直樹老師來吧！不過好奇怪，他通常在這時候不是已經來了嗎？”

　　兩個人都望向對面牆壁的挂鍾，心裏産生同樣的疑問。

　　經過這一段時間以後，相葉已經會算定人群解散的時間，在人潮倍減以後出現在店裏。如果高山還忙得走不開的話，他也會乖乖地在店裏逛，拿書來看。

　　“大概有什麽事耽誤了吧！再等一下應該會到了。”高山說道。

　　然而，過了三十分鍾，還是沒有相葉的樣子出現。高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腳也酸得使他不停左右移動重心來支撐身體。

　　“高山先生，我看你還是先去休息吧！如果相葉老師來了的話我會轉告他的。”藤田建議道。

　　“也只好這樣了。”高山歎氣，脫下圍裙。“那就拜托你了。”

　　“好的，一路小心。”

　　到底發生什麽事呢？在路上，高山不斷猜測。

　　沒錯，他是沒有跟相葉說過如果沒來的話要通知自己，不過相葉要是忽然有事，一定會打電話來告訴他，而且這種情況到目前爲止也只發生過兩次，其他時候他都一定會出現在店裏，和高山一起去吃午餐。

　　到街口時，高山擡頭望向右邊街道裏的白色五層樓公寓。

　　應該去找他嗎？還是不要吧。如果打擾到他工作就不好了、搞不好是截稿日期要到了，他沒辦法出來。

　　高山這麽安慰自己，開步繼續往前走，到二人第一次吃過的店去。

第四章

　　又到了輪休時候。

　　以前，高山都會很期待輪休。在認識相葉以前，他可以一整天待在家裏，睡到中午都不會有人管他，或者到外面去看場好電影，吃個飯，逛街，整理房子，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後來認識相葉以後，他也會高高興興地起床，動手做自己前一天研究出來的菜單，拿著三層豪華便當到人家家去——起吃飯，聊天。

　　今天的高山早起，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相葉昨天沒在店裏出現，連個電話也沒有。他不知道相葉會不會在忙，不希望別人打擾，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照常做料理過去給他，免得他忙過度，餓壞肚子卻沒人理會。

　　如果他在等待自己的話怎麽辦？也不好一聲不響地失蹤。

　　而且高山有種預感，如果自己今天不去的話，相葉很有可能會說以後都不用去的話，從此兩人又恢複成過去那種形同陌路的關系。

　　說什麽也不能讓這發生。

　　一旦下定決心，高山離開床鋪，在廚房開始動手切菜。

　　綜合所有相葉愛吃的東西，也加入一些肉類來平衡過度的菜以後，高山看看時鍾，慌張地跑到房間裏換衣服。

　　“慘了，快遲到了！”

　　他隨便挑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針織襯衫，確定自己東西都帶齊以後快步跑到車站。

　　用布巾包起來的便當很明顯的可以看出裏面是什麽，再加上隱約還傳出陣陣香味，讓周圍的人都不時望向他。

　　已經習慣的高山大方地把便當提在手上，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相葉的家。

　　——相葉？

　　看到眼前的人，高山睜大眼睛愣在原地。

　　是相葉嗎？不，不是他。那會是誰呢？

　　開門給高山進來的男子對他露出親切無比的微笑。那爽朗的氣質是在相葉身上找不到的。

　　幾乎和相葉一樣的臉蛋，頭發卻梳得很整齊，身穿的暗色西裝……老實說高山以爲他穿淺色系列會更好看。

　　“高山。”相葉在男子背後出現。“進來吧。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我哥哥，雅史。”

　　“你好，我弟弟一直以來受你照顧了。”雅史主動伸出手來，和高山相握。

　　“哪兒的話，是我一直受令弟照顧才是……”

　　兩個人並排在一起才明顯的看出不同，但是高山相信如果在路上看到任何一個的話，他都要仔細看清楚到底是弟弟還是哥哥才敢出聲。

　　“你們兩個接下來要去吃飯嗎？那我不打擾你們了。”雅史看看手上的表、把外套穿好。“我接下來要去見客戶，不然我很想加入你們的。就留到下次吧。”

　　“好的，請慢走。”高山代替站在一旁，雙手抱胸的相葉說道。

　　“慢走。”

　　“直樹，有空回家看看。媽媽也很想念你。”雅史在離開以前對他說。

　　相葉只是點頭，沒有承諾。

　　由始至終，相葉都露出憂郁的神情，以謹慎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哥哥。

　　直到門合上，相葉小聲地呼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似乎瞬間放松不少。

　　“抱歉，我哥哥沒事先通知就來了。”他轉向高山，對他微笑。

　　“不會，我不在意——”高山發現自己被相葉那笑容深深吸引，甚至忘了自己前來的目的。“我、我本來還擔心今天來會不會打擾你了，因爲你好像很忙的樣子。”

　　“很忙，不會啊。”率先走進起居室的相葉回頭奇怪地看向高山，忽然了解他說的是什麽事。

　　——自己昨天沒有和高山會合，高山以爲他在忙。

　　“對不起，昨天臨時有事，也忘了打電話通知你。”他抱歉地說。“你等很久嗎？”

　　“不會，只等了一會兒。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如果你有事就不要在意我。”

　　憂郁的心情煙消雲散。高山心情良好地把便當拿出來，在相葉面前一個個打開。

　　——他是因爲臨時有事才失約，而且覺得愧疚。這就表示他也在乎我的。

　　高山爲自己心裏的解釋感到滿意。

　　“可是高山說過，一個人吃飯很無聊吧？”按照往常，相葉很客氣地說一聲“我要開動了”才挾菜，很明顯地有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

　　“嗯，可是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會忍耐。”雖然昨天那一餐吃得真的很不好受。

　　明明是一樣的牛肉飯，爲何會食不知味呢？快快吃完之後接下來的時間也不知道怎麽消耗，只會坐在街道上的板凳乾發呆，最後真的受不了而提早結束休息時間，回到工作崗位上。

　　剛好在場的老板看到他回來，還嘲笑地說：“我不會付你加班費哦！”

　　“不過你哥哥特地來探望你，不多陪他沒有問題嗎？”高山擔心地問。

　　“沒關系，反正我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你們兩個好像。”

　　“咦？”相葉這才從食物裏擡起頭來。

　　“你和你哥哥。剛才看到他幫我開門，我以爲是你。”

　　相葉很不可思議地擡頭看高山，似乎不明白他剛剛講的話。

　　“我們一點也不像。”他低頭，肩膀無力地下垂。“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們像。哥哥比我優秀很多，年紀輕輕就是公司業務部的組長，還跟專務的女兒相親結婚，住獨立洋房……”

　　——糟糕，好像說了不該說的事。

　　高山沒想到一句簡單的評語讓相葉這麽沮喪。他應該發現到雅史哥哥不是一個可以拿出來的話題。這不是看相葉的行爲就可以看出來了嗎？

　　“我大概永遠也比不上他吧！而且老是要家裏人擔心。”

　　相葉閉起眼苦笑，筷子也停下不動了。

　　——就連剛認識的時候都沒這麽尴尬……

　　“相葉你的能力就是寫出好作品。”嘴巴不由自主地吐出腦中運轉的話。“你有敏銳的觀察力，不然不可能成爲學者或作家，而且你也出版了不少書，這是你哥哥一輩子也不可能做到的事。你應該要爲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

　　相葉無言地注視自己放在桌上手臂，上面有一條明顯的青筋沿著手臂伸到手腕，然後漸漸淡出。

　　“你說得對，我應該對自己更有自信點。對不起，跟你抱怨這種事。我好像很幼稚——”

　　“不會的，我喜歡你這點。我覺得這樣很可愛。”

　　看他的表情，便很明顯地知道相葉並沒有釋懷。他會說那些話只是想停止這沮喪的話題。

　　高山沒有戳破他的謊言，反而配合他。

　　“……可愛這種形容詞不應該用在男人身上吧？”

　　“啊，我剛才說可愛嗎？”

　　相葉點點頭，有點哭笑不得。

　　這下子輪到高山的筷子愣在半空中，一臉呆滯的表情。

　　“還說喜歡我這點，聽起來好像我媽會說的話。”相葉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有說有笑。

　　可是高山卻如坐針氈。

　　——不會吧？真的危險了……

　　高山仿佛聽到體內的警鈴大作，而且是十萬火急的那種——高山體內有一個不怎麽實用的警鈴。

　　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那警鈴的聲音是在十七歲的時候。

　　那時候的高山就讀政府高中，長得不錯，功課中等，是田徑部的部員。

　　說他沒有女孩子喜歡是騙人的。每次練習的時候，旁邊一定會有三四個女生是沖著他來，想趁機靠近他，然而高山對她們任何人都沒有興趣，所以一直沒有和特定的女生交往。

　　高二將盡的時候，身邊的朋友多數都已出雙入對，讓他意識到自己也是該試試看和女生交往了。結果他答應了第一個上來對他告白的女生。長得不錯，很可愛，朋友都說自己賺到了，第一個就是高級貨，可是高山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那年耶誕節，約了女朋友一起出去慶祝，送她自己精心挑選的可愛項鏈，選一家不錯的餐廳吃飯，看完電影以後就回家，一切都那麽自然。

　　在她家門前，她忽然擡起頭，閉起眼睛。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的高山忽然心跳加快。

　　一秒鍾、三秒鍾、五秒鍾……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高山始終提不起想回應她的勇氣。

　　在她覺得奇怪以前，他鼓起最大的勇氣低頭吻她，換來伊人最甜最車福的笑容。

　　高山卻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

　　不，說不覺得高興似乎還客氣了。

　　他感到惡心。

　　想到那女人柔軟，脂肪多于肌肉的身體，他只覺得一陣反感。那身上傳來的濃烈的香水味嗆得高山受不了，想到自己剛才吻了那塗得油膩膩，還反射光線的嘴唇，他差點沒吐出采了。

　　——爲什麽跟朋友說的感覺都不一樣呢？是因爲那女人的關系嗎？

　　雖然高山不斷這麽說服自己，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不正常的是自己。

　　是他不正常。

　　他其實早該注意到的。比起女人，他更喜歡和男人在一起，甚至在看Se qing錄影帶的時候，一雙眼睛也是貪婪地注意著男人的肉體，對女主角絲毫沒有興趣。在電車裏，也喜歡注意男人的背影多過女人露在裙外的雙腿……

　　他，高山紀之，是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

　　不同于平常聽到的當當當當當當當的聲音，體內的鈴低而沈重地當——一聲，有如在鄭重宣布自己的成長一樣。

　　一點喜悅的感覺也沒有。老實說，他想罵髒話。

　　一旦承認了自己的性取向，他甚至連應酬女孩子的意願也沒有了。

　　假期時候一次也沒約她出來見面，開學的第一個星期就毫不拖泥帶水地甩掉她，連個原因也不給，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只能感到歉意，卻說甚麽也不願意再拖泥帶水地繼續這不可能有結果的交往。

　　警鈴的響起並不是警告要緊急煞車，而是宣布他已經無藥可救了。

　　進入大學後，和男人第一次上床也是這樣。都已經看對眼，決定了，那鈴聲才姗姗來遲，等回過神來以後，自己已經和男人走到旅館房間門前，只等著開了門，在裏頭翻雲覆雨。

　　那並不是一個值得回憶的經驗，不過那種程度不過就像是女人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了不認識的男人一樣的後悔感，並不會覺得惡心，反而讓他更加確定了自已是喜歡男人的。

　　那麽這一次又想宣布什麽呢？自己想和相葉上床嗎？事情恐怕沒那麽簡單。

　　在晚班電車裏，高山把頭一次又一次地敲在門上，引來坐在附近的晚歸上班族的注意，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笨蛋。

　　笨蛋。

　　笨蛋。

　　笨蛋。

　　腦子裏不停重複這兩個字。

　　同性戀到底最怕什麽？愛滋病？那已經不是同性戀的專利了，搞不好世界上得到這世紀絕症的異性戀比同性戀還多。對這些年來都禁欲的高山來說，那更是個遙不可及的東西。

　　對他而言，最可怕的，莫過于愛上異性戀。

　　那種根本不用開始也知道不可能有結果的愛情——

　　——宮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說過這一次的發表一定會用我的名字的！

　　——我本來也是一直這麽認爲的，可是老師臨時趕不上他的發表，所以就先用你的頂替上去了。雖然對你很抱歉，下過還有下次機會的。下次一定會以你的名字正式發表。

　　——等一下，這跟我們的約定下一樣。我因爲這一次的發表，很用心寫那份稿子——宮崎，宮崎

　　卑上八點，相葉難得穿西裝，打領帶，連頭發都梳得一絲不亂。

　　這套西裝是他還在大學的時候穿的，現在穿起來居然顯得有點大，連褲子都松垮垮地吊在腰際。

　　腦後的發尾碰到衣領，怎麽看都像是大學的年輕人故作雅痞而穿起西裝來，想要招搖過市的樣子。

　　看來真的需要去剪個頭發了。相葉甚至不記得上一次理發是什麽時候的事。

　　離約定還有一段時間。相葉拿吐司和咖啡，在餐桌前坐下來翻看報紙。

　　文化版，有幾乎一半的版面放滿采訪某著名大學的曆史教授，有關平安時代的女權的口錄。

　　在平常時候，相葉都會故意不看這一欄，盡管那教授的論點舉足輕重，可是今天的他反常地把眼睛停留在那一欄，情不自禁地在心中默念那些細小無比的鉛字。

　　人家都說平安時代的女性最好，最有權利。在宮廷裏的女性有言論自由，有戀愛自由，文學造詣也比男性還高——當時甚至有男性用女性的名字來發表自己的作品。而且，平安時代女性專用的平假名到後來演變成日本的通用字體，比男性的漢字更受廣用。但是，事實上真是這樣嗎？有人知道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源氏物語的真正名字嗎？沒有任何一個人。女人在曆史上都沿用她們父親和丈夫的職位來稱呼，一直到後來出現了源賴朝的北條政子夫人……

　　都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簡單論點，不用繼續看下去也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看到口錄末端印著“西村岸教授”，相葉終于爆發似的把報紙抓成一團，捏在拳頭一異。

　　很迅速地放開以後，報紙已經恢複不了先前的狀態，那一頁的文化版很突兀地皺在其他報紙的頁面上，還有幾處撕破口的地方。

　　相葉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和情緒，手不知所措地開始整理自己的領帶和襯衫領子。

　　——待會去剪個頭發好了，當作整理心情吧。

　　“歡迎光臨——相葉？”

　　“嗨。”相葉對他打招呼，直接走到櫃台。

　　多日的相處下來，他已經習慣了其他店員或客人的眼光，表現比剛開始自然大方很多。

　　“你剪頭發了？”高山直問。“而且還穿得這麽正式。”

　　今天的相葉身穿灰色西裝，黑色襯衫，皮鞋，原本蓋住眼睛的浏海也明顯地削短了，可以看到平常隱藏在頭發下面漂亮的雙眼皮。

　　“好看嗎？我隨便找一家理發店就進去剪了。”他伸手摸摸自己的短發。

　　“看起來清爽多了，”高山左看右看。“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那不是變得比你還小了？”

　　“也沒什麽不好。”

　　兩人相視而笑。

　　把接下來的工作交給久能之後，高山和相葉兩個人到附近的面店吃午餐，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剛才和K大的教授見面。那裏的日本史部門有意請我當講師。”

　　“真的？那不是很棒嗎？應該不少錢吧！”

　　“嗯，不過我還在考慮當中…”

　　“啊，對了。你就是辭掉之前的講師工作去寫書的吧。”

　　高山嘩啦嘩啦地吃面，途中還吃幾口旁邊的炒飯。對于只能吃飯或面就飽的相葉來說，高山無疑是個大胃王。

　　“雖然是那樣，不過我也不討厭講師的工作。還可以做研究……”相葉用左手撐著臉，煩惱地說。

　　“你還真是喜歡研究呢。那有什麽其他原因讓你不能點頭的嗎？薪水？”

　　依現在相葉在出版業的知名度來看，應該還不至于要追著賺那筆錢，更何況他的家庭背景，根本不用一兼二職。

　　“也不是那個問題……”

　　——沒辦法明說嗎？會不會跟以前有關？

　　高山蓦地想到相葉以前可能有過的不愉快的回憶，直覺這次他裹足不前多少都跟那有關聯。

　　——難道是不能跟我說的事嗎？我還不行嗎？

　　這想法令高山覺得沮喪。

　　相葉並沒有幾個朋友，而高山一直都相信自己和他是最親密的一個，不過可能那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相葉並沒有對自己完全打開心扉。

　　“怎麽了，忽然不說話了。”相葉忽然問。

　　“沒什麽。只是在想如果你答應了的話，以後可能就沒辦法每天一起吃飯了吧。”

　　他埋頭繼續吃，換相葉愣在那兒了。

　　——對啊，如果答應了，以後很有可能就要自己吃午餐了。

　　名義上是陪高山一起吃飯，但是其實他自己也很希望有個伴吧！和高山在一起之後，相葉才發現以前沒有任何人在身邊的日子是多麽枯燥無味，每天漫無目的地起床吃飯工作。

　　現在的他已經懂得注意時間，期待午餐時候的到來，再也不會足不出戶了。

　　就連那種幼稚的書店偵察的事也不再做了

　　“……到時候會很寂寞吧。”他低喃。

　　“沒關系啦，你不用在意我。去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好。我們還是可以找機會一起吃飯的。“高山慌張地笑說。

　　雖然很想留他在身邊，不過自己並沒有權利這麽做啊。

　　又不是他的什麽人……

　　雖然喜歡他，不過這種事只能藏在心理，一輩子也不可能說出來的。

　　只要他快樂就好了。

　　試著別無所求，只要他能繼續把我當朋友，讓我待在他身邊就好。

　　高山望著相葉垂頭時明顯的眼睫毛，心裏感到莫名的感動，雖然嘴邊只能挂著苦笑。

第五章

　　第二天，哥哥雅史忽然打電話來。

　　雖然父母和雅史偶而會打電話來看相葉過得怎麽樣，不過在大白天，上班的時候接到雅史的電話並不尋常。

　　“有什麽事這麽急嗎？”相葉忍不住問道。

　　“……直樹，聽說K大找你過去當講師？如果你想做的話就放手去做吧，不要在意我們，也不要在意過去的事了。”

　　“等一下，哥哥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相葉不可思議地問。

　　有時候相葉真的覺得哥哥知道得太多了，就連上次的忽然造訪也是因爲他知道宮崎來找過自已。雖然雅史沒有承認，不過相葉肯定一定是這樣的，不然已經想不到更好的理由爲何他會大白天來探望了。

　　聽到相葉反問的雅史開始吞吞吐吐起來。

　　“啊，有人告訴我的……”

　　“我根本沒跟任何人提起過，你是問誰的？”

　　“是……”

　　在雅史還沒承認以前，相葉想到他唯一有通知的人。

　　“是高山嗎？哥哥你跑去問高山了？”

　　“嗯……我從那個書店店員那邊知道的。”雅史無奈地承認了。

　　“哥哥你來過這裏？”相葉的口氣開始變得不高興。“你在調查我嗎？”

　　“我……”

　　“我這麽不值得你們信任嗎？”相葉不等雅史解釋，已經氣得把心裏想的全說出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爲什麽不能給我一個屬于我自己的空間，讓我自己試試看呢？我真的有那麽差嗎？”

　　“直樹……”雅史驚訝得不知說什麽才好。他大概沒想到自己的關心反而造成相葉的負擔吧。

　　“你們不要再這麽管我了好嗎？我好像什麽都做不出來了……”

　　什麽時候，關心變成一種負擔了？小時候的自己好喜歡黏著哥哥不放，有什麽事都會告訴爸媽。當察覺時，自己已經變得把事情都放在心底，誰也不說，拒絕家人的關懷，把那變成一種壓力。

　　變的不是他們，而是相葉自己。

　　他以爲他們可以靜靜忍受到最後，卻在知道即使離家以後仍舊受家人監視的同時爆發了。

　　心裏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嘴卻不受控制地對雅史哥哥講出一堆連他自己都感到錯愕的話。

　　電話的那一邊沒有打斷相葉的話，甚至在相葉說完以後也沒有開口的意思，仿佛他已經無聲無息地挂上電話般。

　　忽然，門鈴響起。

　　“……對不起，哥哥，有人來了。我要挂電話了。”

　　“有人來？直樹……”

　　可是沒等他說完，相葉已經很不客氣地放下電話。

　　——怎麽辦，我居然對哥哥那麽說話！我以後要怎麽面對他們呢？

　　相葉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覺得自己好沒用。

　　他拿起對講機，另一邊傳來讓人不愉快的聲音。

　　“有事嗎？”相葉很不客氣地問。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來的目的。”低沈的聲音說道。

　　先是哥哥，然後是他。相葉開始懷疑有人要聘請自己的事是否已經衆所周知了。

　　“我不認爲我們有什麽好談的。”

　　“我卻認爲我們要談的事還多著。”對方也老實不客氣地答。“你是要放我進去，還是要和我通過對講機說話？”

　　如果可以，最好是不用說，不過他不會就這麽乖乖回去的。盡管他聲音聽來沈著，相葉卻還是聽見了裏面一絲慌張的情緒。

　　心不甘情不願地開門給他進來。

　　眼前的人比自己高許多，大概和高山相仿，但是比高山更有魄力。

　　相葉擋在門口，盡可能不讓他進來，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厭惡表情。

　　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知道，也感受到自己完全被討厭，卻絲毫沒有羞愧或罪惡感，當下決定和相葉爭執到底，站在門口硬是不離開。

　　是一個很沒有意義的爭鬥，而且後果很快揭曉。要用氣勢來比，相葉還明顯地差了一大截。

　　宮崎士郎是個就算安靜站在角落都無法讓人視的男人，全身上下充滿霸者的氣息，加上剛毅的五官，筆挺的西裝，相信再戴副墨鏡走在街上，路人都會自動散開吧！

　　即使認識他少說有七年之久，相葉還是無法完全放松自己和他相處，而且這個性並不會因爲對他的憎恨而填增和他惡言相向的一起給相葉。

　　還沒一分鍾的時間，相葉便認輸地側身，讓出空位讓宮崎進入，然後大力甩門，以此顯示自己的不快。

　　“K大的人來找過你？”宮崎沒脫鞋，就立在玄關直接了當地問。

　　果然。相葉在心底想。

　　連跟學界毫無關聯的哥哥都收到消息了，眼前這男人不可能不知道的。

　　和K大見面以前，相葉已經在心裏盤算包括宮崎的那些人什麽時候會收到消息。搞不好在他自己都還沒知道以前，他們已經有人通風報信說K大的計畫了。

　　相葉無視宮崎的問題，換上室內拖鞋，進入起居室。

　　“你沒答應他們吧？”宮崎站在原地繼續問，嫌麻煩的他不可能會尾隨自己進來，但是也不會這麽輕易就放過自己。

　　“我有沒有答應他們，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吧？”相葉回過身來，嘴角浮現淡淡的冷笑。

　　“你自己認爲呢？你該不會是頭腦退化了吧？”宮崎毫不客氣地反駁，使相葉生氣地弓起眉毛。

　　“你就不要再白費力氣了，我不會回去的。”他拼命忍住怒氣，強裝冷靜地道。

　　“相葉，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之前的事教授也在深深反省，他知道他對不起你，一切都是情勢所逼。如果你願意回來，大學方面一定會用你的名字來刊登你的論文，絕不食言。”

　　“你還好意思說！”相葉終于忍不住大喊。“你們明明知道那是我博士學位的研究題目，那份演講稿紙是我花費好多精力和心血寫出來的，幾乎是我論文的三分之一長度，而且全部都是重點！你們卻一聲不響地把它拿走，還用教授的名字刊登！你們根本是故意的！”

　　宮崎沈默地看著他，毫無表情的臉讓人猜不透他現在的心情。——他一定在心裏罵我笨蛋吧！爲這種過期的陳年往事在生氣。他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會不念我們這麽多年來的友情，毫不猶豫地對教授奉上我的稿子，協助教授搶奪我的作品……

　　“——我承認那是我們不對。”許久，宮崎終于開口。“不過人總要往前看的。你在還沒開始念博士學位的時候就有幫教授抓筆寫論文過吧？那一次和之前的又有何差別呢？只是把你成名的日子延後點罷了。”

　　“差別？你問我有何差別？差別就在那是我的博士研究！那是我費盡心血寫好的作品！你以爲我最後沒繼續研究是爲了什麽？學界會以爲那是我寫的嗎？”

　　——明明小偷是他們，卻因爲他們比我早發表，害我差點背上小偷的罪名……！

　　“所以這一次我才會勸你回去繼續做研究啊。教授也說過會幫你的，所以你一定可以輕易地拿到博士學位……”

　　“問題不是這個！”爲何不能明白呢？他以爲我這麽生氣是因爲博士學位沒到手的原因嗎？我是這麽膚淺的人嗎：宮崎不愉快地皺眉。這爭吵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對事情也沒任何進展。

　　“那你要怎麽辦？接受K大的聘請嗎？你以爲西村教授會讓你好過嗎？不要忘了，在你不在的這三年，教授在曆史學界的地位已經提高不少，可以說是舉足輕重了。”

　　相葉全身僵硬，手握拳頭地瞪著眼前的人。

　　宮崎看到自己的話造成效果，滿意地牽起嘴角。

　　“不顧教授的再三邀請，到其他大學去擔任那裏的講師，進行研究，也是一種背叛行爲吧？你覺得教授會原諒這樣的你，讓你好過嗎？”

　　相葉的心開始動搖，臉孔逐漸變得無色。

　　自己憤然離去，那人已經很不高興了。在第一次出版小說的發表會上，他甚至不願出席，成爲了學界的話題。如果自己真到K大去任教，他必定會當這是對他的一種挑戰，一項行動上的反抗而撕破臉，處處給自己難堪吧！

　　“……我打聽過了。K大得到消息，知道你曾經是西村教授的執筆人之一，所以才會積極要得到你。他們那兒的名人教授最近似乎爲沒有新作發表而在煩惱吧？請你過去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他故作愉快地說，讓相葉終于爆發了。

　　“你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的臉了！給我滾出去！”

　　相葉激動地推著宮崎到門口，打開了門便使力推那高大的身子出自己的視線範圍。

　　宮崎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並沒有強迫逗留，順從地任相葉把自己趕走。

　　“我還會再來的。”

　　在走廊上，他稍微整理一下被弄亂的衣服，對陽葉這麽說道。

　　相葉控制不住地把門當著他的面“砰！”地合上，雙手因憤怒而顫抖不已。

　　原本還不錯的心情如今已完全被搞砸。相葉氣得想大喊，卻又覺得這樣太孩子氣而抑制那欲望。

　　該怎麽消除這焦慮呢？

　　現在的他做什麽都覺得心浮氣躁，連最喜歡的書也沒辦法坐下來好好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開始在起居室來回踱步，最後終于憤而拿出櫃子裏的外套，胡亂地穿上鞋子，往外面走去。

　　“高山。”

　　高山回頭，看到老板的上半身靠在門檻，招手喚他。

　　看老板嚴肅的樣子，他唯有放下手上的工作，向老板走去。

　　“老板有事嗎？”

　　“我想你出來一下比較好。”老板輕聲說道，並且轉過頭，往店內看。

　　順著老板的視線望向店裏，高山差點喊出來而張著口。

　　在特設的新書專櫃前站著一個瘦小的男子，雙手抓著外套的布料，然後又迅速放開，如此重複著那顯示焦慮不安的動作。他的肩膀畏縮傾前，顯得毫無自信，眼睛裏的瞳孔不斷向四周掃瞄，有如受到驚嚇的貓咪，隨時會做出攻擊。

　　高山趕緊走到他旁邊，在距離三步的地方輕輕叫他。

　　“相葉？”

　　果然，相葉立刻如驚弓之鳥似的彈身，然後緩緩轉動頭顱，向高山的地方看來。

　　這樣的相葉還是第一次看到。

　　“你怎麽了，沒事吧？”高山又往前踏步，在他身邊擔安心地問。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在這裏，可是當我發現安的時候已經站在這裏了……我不知道我來幹嘛……”相葉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著，肩膀還微微發抖，手放人口袋之後又拿出來，仿愛佛不知該放哪裏才好。

　　“你不要太緊張，我沒有要趕你走……高山盡量徼笑著尹說：塵異)1

　　現在還不到十一點，雖然店裏沒有多少客人也不能任意渲曠工，可是他沒辦法放下這樣的相葉不管。

　　——該怎麽辦呢？

　　他無助地回頭望向櫃台，看到久能和老板二人正往這兒盯著瞧。

　　老板似乎感受到高山的求救信號，招手叫他過去。

　　“我看你稍微陪他一下好了，看他的樣子怪怪的。”

　　“可是工作……”

　　“這邊我們兩個還應付得來啦！你乾脆今天請半天假跟他在一起吧。”

　　高山覺得無比感動。

　　“不好意思，那我就請假好了。”他脫下圍裙，快步回到相葉身邊。“相葉，你等我一下，我到後面去拿一下東西，我們就去哪邊坐下來吧！”

　　“這怎麽好意思！”相葉的眉毛立刻垂下，似乎就要哭出來了。“你還是回去工作吧！我不該跑來打擾你的……”

　　就在他轉身要離開時，高山抓住他的手臂，強硬得讓相葉不得不停下來。

　　“不用擔心這麽多，是老板要我陪你的。”他體貼地道。“你在這裏等我，不要走開。我很快就好了。”

　　說完，他立刻又沖到後面的辦公室，拿起自己的背包就走，仿佛害怕相葉會在這期間逃走似的。

　　所幸，相葉並沒有離開，而是乖乖站在原地低著頭等他。

　　高山松了一口氣，用手拍了拍他的單薄的背。

　　“走吧。”

　　相葉點頭，跟隨著高山出去。他似乎因爲高山能夠陪伴自己而顯得比先前冷靜許多，盡管眼神依然不安，卻不再恐懼恍惚。

　　現在的情況不太適合到平常那些滿是客人、地方擁擠的食店去。高山挑了一家比較少人的西餐廳走進去，兩人在偏角的地方坐下。

　　相葉拿起水杯便往嘴邊送去，一點一點地喝下半杯後才舒服地喘一口氣。高山在這時候注意到他蒼白的指尖，不禁感到好奇。

　　“你很冷嗎？”

　　“咦？”

　　“看你好像很冷的樣子。”

　　“好啦……不過我確實比一般人怕冷……”

　　在已經開始暖和的春天裏，相葉還是外套不離身，裏面的襯衫也是厚質料做成的。反觀之下，高山已經換上春季的衣服，連外套都不用了。

　　“冷的話就不要猛灌冷水，等咖啡來再喝吧！”

　　相葉順從地放下杯子，把手放在膝蓋上端坐。

　　如今的他已經恢複成平常的樣子。雖然還是會比平日來得戰戰兢兢，不過和剛才比起來好多了。

　　高山不禁聯想到在認識他以前對他的印象。那時候自己還覺得眼前的男子神經兮兮的，雖然一點魄力也沒有卻盛氣淩人，就好像自己高中時候同班的書呆子，念書念得頭腦都變得有點不正常了。後來實際上接觸過後，他才知道原來那是相葉的保護色，他對外界的僞裝，就像是一只披著蛇皮的小白兔般，想要嚇走所有要靠近他的人。

　　——世界上爲什麽會有這麽可愛的人呢？

　　高山總是在心裏喊道，有一股沖動想要狠狠地抱緊他，親他那充滿難爲情的紅臉蛋……

　　穿著短裙的侍者把兩人的咖啡和可可亞送來。

　　相葉把不加糖、不加奶精的咖啡喝了一口，享受地閉上眼睛。

　　“不會很苦嗎？”高山忍不住問。

　　“我已經習慣這麽喝了。”雙手環著咖啡，想從那裏拿到一些熱溫，就連白晰的手指都恢複些血色。

　　“不過不要喝太多比較好哦，不然胃會壞掉。”

　　“我只有早上起來的時候才會喝……在趕稿的時候會喝幾杯……”說著，他忽然擰眉。“你好像我媽。”

　　沒想到會被這麽形容的高山笑出聲來。

　　“那就告訴我這代理媽媽，你現在感覺好點沒有？”

　　相葉知道他指什麽，顯得不好意思地略點頭。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居然還要你請假陪我。”

　　“不要緊，我也很高興你會來找我。”

　　他盯著高山的臉瞧，仿佛要看出高山是不是真的這麽覺得，還是只是客套話。隨後，似乎得到滿意答案的他眼神放柔，嘴唇的線條不再顯得生硬，淺淺地牽起。

　　“你真是好人。”他忽然說。

　　“爲什麽這麽想？”

　　“我們認識才沒多久，你卻願意每天陪我，還幫我做飯，就連現在也願意坐在這邊聽我訴苦。”

　　“有嗎？我只是高興做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高山雙手在胸前交叉，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鼻子。

　　如果告訴他是因爲喜歡而心甘情願照顧他的話，會有如何反應呢？盡管認識再久，這種事不真正說出來就不可能知道結果，而且無論結果好壞，都無法回頭。

　　想到有可能被拒絕或討厭，高山說什麽也沒辦法袒露自己的感情，甚至連告訴他自己喜歡男人都不敢。

　　“……我大概會拒絕K大的聘請吧。”相葉終于說到重點。

　　“決定了嗎？”

　　“嗯。”相葉堅決地點頭，表情看來有松口氣的感覺。“那種有政治味道的環境不適合我。我想我還是喜歡自己一個人在家裏寫書。”

　　“剛才心情不好就是因爲做了這決定嗎？”

　　他停頓一下，歪著頭思考高山的話其中的意思。

　　“……有一點關聯吧。不過……不是主要原因。”

　　看來他還沒准備對自己坦誠相對。

　　“真的很感謝你陪我。”他停止話題地低頭說。

　　“不會。我很高興你來找我。”已經習慣他的多禮的高山回答。

　　這句話讓相葉頓時紅起臉來。

　　“你這麽寵我的話我以後對你耍性子怎麽辦？”

　　——那就對我耍性子吧！無論是任性還是撒嬌都沒有關系！

　　心裏雖然這麽想，不過要是說出來，眼前的人一定會不知所措吧！

　　“我知道相葉你懂得衡量，所以沒有關系。”

　　相葉眯起眼睛微笑，之前憂郁的心情似乎早已煙消雲散。

　　“雖然有點早，不過我可以叫東西吃嗎？”相葉喝完咖啡，愉快地問。

　　“請。”

　　“高山不吃嗎？”

　　“我現在肚子還不餓，我看你吃就好。”

　　聽到他這麽說的相葉放下菜單。

　　“那我也等一下跟你一起吃。”

　　“你不要顧慮我啊。”高山有些慌張地說。“你不是肚子餓嗎？我待會吃就好，真的。”

　　“沒有關系，我只是想現在既然在餐廳的話就乾脆吃了再回去。那我們等一下再出來一起吃飯。”

　　等一下？等一下是指午餐吧？現在還不到十二點，如果是按照平常吃飯的時間，那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兩三個小時要怎麽渡過呢？自己已經跟店裏請假了，不可能又回去工作吧？

　　“接下來要到我家裏去嗎？還是我們繼續在這裏坐？”

　　高山擡頭，然後露齒微笑。

　　“到你家裏去好了。如果你要工作的話我可以看書。”

　　“好。”

　　二人雙雙離開餐廳，往相葉的住處走去。

第六章

　　今天的相葉難得出遠門。

　　說是遠門，卻也只是搭電車到出版社而已。

　　相葉的生活幾乎都被書和寫作包圍，三餐也都在公寓附近解決就好，甚少有搭電車到其他地方的必要。

　　昨天，齊藤打電話來說有公司想用相葉的其中一本小說改寫成劇場版出印，約了時間在出版社見面商討。

　　沒想到自己的作品會變成活生生的人物的相葉爲這消息興奮得無法人眠，結果今天的眼睛浮腫，一臉看起來就是睡眠不足的樣子。

　　在鏡子裏看到這樣的自己，相葉都會很後悔地對自己說：“以後過得規律點吧！別再日夜顛倒了！”但是沒過幾天又會完全忘記，恢複成晚上工作，早上睡覺的習慣。

　　查看JR地圖，確定要怎麽搭車以後，相葉和其他幾個年輕人站在同一個月台，等候電車的來臨。

　　只要在第三站轉車搭中央線，然後再改搭

　　貼在售票機的地圖簡單易明，看兩遍就記得怎麽走了，而且還告訴你要買多少錢的票。

　　信心十足的相葉在現在只要提醒自己到第三站下車就好，其他的到時候再從腦裏翻出來就好。

　　電車在五分鍾內抵達。

　　爲了避開人群，他故意選在角落的位置坐下，這時候發現自己興奮的感覺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嚴重了。

　　拒絕K大的工作果然是對的嗎？否則就不可能會遇上這麽有趣的事了。

　　打定主意繼續做全職作家之後，相葉打了電話給約自己出來的人，婉拒了他的邀請，而對方也很乾脆的放棄，似乎已經預料到不可能會成功。

　　如果他再三要求的話，相葉可能會開始動搖，甚至答應對方吧！幸好這種事並沒有發生。

　　能夠再回去研究自己最喜歡的曆史，而且在借看文獻，出入一般人無法進入的地方是身爲學者的特權。在這一點，相葉多少會覺得有點可惜，但是並沒有到痛惜的地步。

　　——而且這麽一來就可以繼續和高山一起渡過午餐時間了。

　　這念頭讓相葉忍不住牽起嘴角，愉快地微笑。

　　可是到底爲何會這樣呢？

　　就算沒辦法一起吃飯也並不代表就失去了他這個朋友，爲何會因爲這種小事覺得高興呢？

　　相葉奇怪地思索，卻怎麽也尋不著答案。

　　和相葉在同一站上車的年輕人們這時說笑著走出電車。相葉回過神來，在電車門關上以前匆忙地沖出。

　　回頭一看，電車早已關上門，加快速度離開了。

　　如果再慢一秒的話大概就被困在裏頭了！

　　相葉松了一口氣。

　　他轉回頭，仰望四周，站在月台中央一動也不動。

　　“……這是哪兒？”

　　午餐時間，高山除下圍裙，對一旁的藤田打招口乎。

　　“我去吃飯了。”

　　“咦，高山先生今天不等相葉先生嗎？”

　　“他今天有事出去了。”

　　“原來是這樣。”藤田笑道。“那你慢走。”

　　把東西收好，正要走出門口的時候，迎面來了一個穿著洋裝的年輕女子，因爲高山一邊走一邊跟藤田說話，看到她的時候就只差那麽一兩步就撞到而緊急煞車。

　　“對不起！”

　　“沒關系的，哥哥。”

　　哥哥？

　　高山終于仔細看眼前的女子。

　　身穿春季色的洋裝，綁公主頭，面貌清秀的女子有點猶豫地微笑。

　　“丹緒？”

　　“哥哥，好久不見了。”女子微微欠身。

　　今天的高山想要吃拉面，卻又想要吃咖哩，也想吃炸豬排。因爲任何一樣都難以取舍，想了一個早上之後，他終于決定自己想吃面的欲望比較強烈而要吃叉燒拉面和烤飯團爲午餐。

　　如今的他卻身在注重氣氛的餐廳，點了看起來比其他東西美味的A定食，價錢還超出預算。

　　這一切都是因爲自己已經一年沒見的妹妹，丹緒的忽然來訪。

　　看丹緒一身慎重的打扮，高山說什麽也不好意思帶她到充滿食物和油煙味的食店，而且那種強烈想吃拉面的欲望也因爲見到丹緒而高興得忘了。”

　　但是，真正坐下來之後，他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麽了。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麽時候了？去年的初夏？感覺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一般。

　　屈指一算，離開家裏好像已經七八年了吧？之後不但沒回去過，甚至沒有跟任何家裏人聯絡。要不是丹緒在大學認識了高山朋友的妹妹，兩個人可能永遠也不可能再見面吧！

　　至少這是高山的打算。

　　最壞的離家方式……那是一段高山一輩子也不願想起的記憶。

　　“好嗎？”

　　“嗯，哥哥呢？”

　　“我？還是老樣子吧！”他笑道。“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嗯？我今天請假。”說著，丹緒有些腼腆地微笑。左鄰右舍的人曾說過他們兩兄妹氣質很像，特別是微笑的樣子。

　　——如果我笑的話也會是這個樣子嗎？

　　“我今天和爸媽跟我男朋友的媽媽見面了。”

　　“男朋友？”高山怔了一怔。

　　“討厭啦，哥哥！”丹緒笑著拍他的肩膀。“就是我去年跟你說的那個人啊！我們決定要結婚了。”

　　“這麽快？不是才交往兩年嗎？”

　　“是這樣說啦……不過我們是很認真地想這件事的，所以絕不是貿然決定的。”

　　“是嗎……”高山這才放心地靠回椅子上。“恭喜你。”

　　“謝謝。那哥哥呢？”

　　“我？”

　　“有喜歡的人嗎？”

　　高山呆愣了，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問題。

　　如果說有的話會給相葉帶來麻煩吧！更何況高山還沒決定要更進一步進展兩人的關系，也沒決定要讓他知道自己心裏的感情。

　　“有嗎？”丹緒追問。

　　“還沒。”高山決定搖頭。“我不想隨便找個人就爲了排除寂寞。”

　　丹緒同意地笑了。

　　“說的也是。”她用手輕輕把發絲勾在耳後。“不過如果哥哥遇到真的喜歡的人的話，一定要積極一點哦，不要顧慮些有的沒的，要先出擊了才能得到結果，不是嗎？”

　　雖然無法完全同意丹緒的想法，不過他們見面不是爲了討論這問題。

　　如果他喜歡的是女人，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他自認並不難看，高中時候交的女朋友也愛帶著他到處跟朋友炫耀，所以他應該是不難看的——不，也許可以用好看來形容吧！

　　“就光會說我，今天可是你最重要的日子呢，來找我沒關系嗎？“高山轉移話題，談到他最關心的事。他棺微坐直，小聲而且神色凝重地對丹緒說。“你不應該來找我的。”

　　丹緒的笑容頓時消失，一雙黑白分明的明亮大眼直盯著哥哥瞧。

　　家裏有一個同性戀，說什麽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汙點，只要對方委托偵探社隨便調查，很輕易就可以查得出來，甚至還會被當成拒絕這項婚姻的理由……

　　這是高山最在意的事。

　　“……他知道這件事。”良久，丹緒終于開口道。

　　“咦？”

　　“我跟他說過，他說他並不在意。”

　　“他家人呢？他家人知道嗎？”

　　丹緒低頭不回答。

　　答案再明顯不過了。

　　悲傷的心情湧上心頭。

　　“丹緒，你以後不要來找我了。”結果一番內心掙紮以後，高山決定由自己來切斷這和家裏的唯一聯系。

　　“可是……”

　　“沒有什麽好可是的。”他不得不硬下心腸。“我不希望到頭來還成爲毀壞你幸福的人。離開家以後，我最關心的人就是你了。”

　　比高山小三歲的妹妹，從小就愛黏著他的唯一的妹妹，無時無刻圍繞著他轉，叫著“哥哥，哥哥。”在高山決定對父母表白自己的性取向時，他甚至等到丹緒上樓睡著以後才說，免得讓她看到醜陋的一面。

　　不希望被丹緒看到自己被父母責罵，不想在之後還要安慰她，爲自己無法改變的事實跟她說對不起……

　　丹緒似乎落淚的用手擦拭眼睛。

　　“哥哥，爸爸把你的名字去掉了。”

　　忽然轉變的話題讓高山沒辦法立刻抓到丹緒指的是什麽。清楚過後，他恍然大悟地擡頭，發現身體僵硬得麻痹。

　　“是嗎……終于把我從戶籍上除名了。”他喃喃。“不過這麽一來，以後就算對方想拿出來做文章也沒辦法吧！畢竟我跟你們已經毫無瓜葛了……”

　　丹緒仿佛在反對高山的話而搖頭，不過卻什麽也沒說，只是繼續低著頭，開始傳來抽鼻子的聲音。

　　“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高山重複那句話，在說給丹緒聽，也在說給自己聽。

　　“哥哥，請你一定要幸福……”丹緒發出像蚊子一樣的聲音。“你一定要幸福，請你……”

　　高山呆坐著，望著那小小的肩膀因爲哭泣而顫抖，卻忘記要安慰她。

　　一位侍者經過二人身邊，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

　　一對男女面對面坐著，默默無言地……

　　——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

　　高三的夏天，高山的生活就只有讀書，溫習，考試。擔心過度的媽媽三不五時會做吃的拿來，問他讀書的進展，高山都會簡單地跟她說一句“還不錯吧”。

　　高山的頭腦並不是不好，不過也不是最聰明的一個。只要加倍用功念書，他還是可以擠進去一流大學，而父母在期待的就是這個。雖然爸爸都會在嘴裏說只要盡力就好，可是高山知道他內心有多渴望看到自己進一流的大學，一流的公司，沒有一個父母不這麽希望的吧！

　　高山並不介意超出極限地不停念書，一天只能睡二到四個小時的日子。這種不正常的生活只要過完高三就沒問題了——不，也許該說是考完試就沒問題了。只要不出什麽意外狀況，他有自信明年可以相安無事地進自己報考的其中一間大學。

　　比起這個，他更傷腦筋從去年耶誕節就一直困擾自己的事。

　　——他喜歡男人，他不正常……

　　這念頭有如夢魇般糾纏著他不放，讓他不得不從曆年考試題目裏擡頭，用鉛筆反複輕敲自己的額頭，仿佛這樣就可以把雜念趕走。

　　現在的自己回想那一段過去的話，只會認爲當時的世界是陰暗的，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燒壞了，居然會想到跟爸媽商量！是電視看太多了嗎？還是看得不夠多？

　　在那極不能稱之爲正常的生活下，高山考慮了很久過後做出了向父母表白的決定，希望他們能分擔些自己的煩惱，能替他解惑，驅除雜念。

　　煩惱，從他一個人擴散到全家。

　　解惑失敗。

　　驅除雜念，成功了，方法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拳頭。

　　聽完高山的話，父親的表情可以用怒發沖冠來形容，不由分說地便是抓起高山的衣領揮來一拳！“你說你喜歡男人？男人，你是人妖嗎？”

　　高山無法置信地看著父親，甚至忘了自己臉頰上的火燙。

　　他……只是說自己可能喜歡男人啊！

　　“你這小子……你想要變成被男人操的臭婊子嗎？你想要穿裙化妝，把自己打扮成女人樣去勾引男人嗎？你說啊！”

　　父親抓著他的衣服，不停搖晃他的身體，鼻血就像是因爲這麽搖晃而流出來似的，沾在唇上，讓高山嘗到血的鏽鐵味。

　　“爸爸你不要這樣！”在一旁呆愣的母親終于回過神來，急忙跑來拉住發狂的父親。

　　“有事好商量，幹嘛要出手打人呢！”

　　“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世界上那麽多女人不要喜歡，偏偏去喜歡男人！”

　　平日沈默寡言的父親像是爆發了似的，讓高山想到公司的社員曾經叫過他“鬼課長”…原來真的是鬼啊……

　　趁他不停責罵媽媽的時候，高山掙脫抓著他的手，頭也不回地拼命往樓上房間跑。

　　“紀之！紀之！”

　　媽媽傷心的聲音在後面叫著，但他已經沒有勇氣再回去面對他們了。

　　那一夜，高山有生以來第一次哭了。

　　因爲自己，因爲爸爸的反應，因爲左邊臉頰的疼痛，因爲……

　　自從那一夜過後，和家人的關系全變了質。高山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融入這個家了。

　　在發誓絕對不要再哭泣的同時，高山打定離家的主意而開始打工存錢，下定決心要自力更生。

　　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和把自己當作透明人的父親，以及故意忽視那一夜的事件而努力維持家庭和諧，卻不願幫忙自己的母親在同一個屋檐下生存。

　　親情已完全毀于一旦，再不複全。

　　他以爲在自己離開家的那一天，爸爸就會立刻把他除籍的。沒這麽做是以爲自己一定會受不了外面世界的苦而爬著回去求他原諒嗎？那他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他也許是個變態，不過這一點骨氣他還是有的。

　　老實說，每次和丹緒見面除了高興以外還有痛苦的一面；

　　丹緒的出現強迫他去回憶那痛苦的過去，提醒自己是被遺棄的人。

　　——這下子，已經沒有人會再揭他瘡疤，要他一次又一次的贖罪了。他完全被解放了。

　　然而……

　　爲何還會感到落淚的心痛呢？

第七章

　　在睡夢中有擾人的噪音。

　　相葉在夢中不斷猜想那到底是什麽聲音，最後終于發覺原來是手機在響。

　　在發現到原來是現實世界的手機在騷擾他、侵蝕他的腦袋以前，相葉花了幾秒鍾的事件分析現在自身的狀況。

　　不好翻身是因爲自己睡在沙發上。剛才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竟然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手機。

　　他有一部手機，但實在是太少用了，甚至連他自己都會忘記這手機的存在，就算用完了也會忘記充電，出門也筐心記帶，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人嘲笑自己拿手機到底是幹什麽的。

　　還在不停地響，仿佛要轟炸相葉的腦袋似的手機發出異常大的鈴聲。

　　在還沒坐起來以前，相葉探手在茶幾上找到手機，拿起來接聽。

　　“喂……”

　　對方似乎沒想到相葉會接電話地猛吸一口氣。

　　“喂？”相葉再開口，語氣聽起來有些煩躁。

　　“……我沒有想到你會接電話，對不起。”

　　電話的另一邊開口便道歉道。

　　相葉在聽到那聲音後便完全清醒。

　　“高山？”他懷疑地問。“是高山嗎？”

　　“嗯。”

　　“原來是你。”他看了看時鍾，自己居然睡了五個小時。“你工作完畢了？”

　　“剛剛結束。”

　　“是嗎。你怎麽了，聲音聽起來很不一樣。”

　　“會嗎？”對方在短暫的停頓以後這麽回道。

　　——有點不對。

　　“你現在在哪？”

　　“……其實我在你公寓前面。”

　　“真的？那你上來吧！吃過飯了嗎？應該還沒吧？”

　　相葉立刻起身按對講機的開門鈕。

　　如果要吃飯的話，也許應該要他下去才對，不過反正都已經叫他上來了，待會看是要出去吃還是叫外賣吧。

　　沒多久，高山的身影便出現在門口，就算見到相葉也沒有平常開朗的笑容。

　　“對不起，我沒有打擾到你吧？”有些低沈的聲音問道。

　　“沒有，我剛才下小心睡著了，你正好叫醒我。”相葉回以微笑。“你肚子餓嗎？要到外面去吃嗎？還是叫外賣？”

　　“可以叫外賣嗎？”高山在想了片刻之後說。“我不是很想到外面去……”

　　絕對不對勁。相葉在心裏暗叫。

　　高山從菜單裏指出自己想吃的東西後，便到起居室的沙發上坐下，神色凝重地看著電視裏播放的娛樂節目。

　　“怎麽了，你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相葉打過電話以後在他旁邊坐下，決定開門見山地問。

　　高山望向他，露出淺淺的微笑——不，也許該說是苦笑比較適合。

　　“我妹妹要結婚了。”

　　“真的？這不是好事嗎？恭喜你了。”相葉有些吞吐地說。

　　他從來沒聽高山提過他家人的事，這次提出來，卻黑著一張臉，連相葉都開始懷疑搞不好結婚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慶祝的事。

　　“恩……”高山微微點頭，依然沒有高興的樣子。

　　“……還有其他事煩著你？”

　　他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反而把左腳擡起，放到沙發上，整個人倒入沙發中。

　　“我被除名了。”

　　咦？

　　相葉奇怪地皺眉。

　　——除名？從什麽除名了？

　　說出來以後，高山如釋重負，大大地歎了口氣，僵硬的肩膀垂了下來。

　　“表示說以後我沒有家人了。我已經被我爸從戶籍裏除名了。”

　　相葉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看他。

　　——那是什麽意思？是說他被趕出家門嗎？不是吧？否則他爲何還笑得出來？

　　“是……”

　　“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會發生了，不過真正聽到的時候還是有點沮喪……”高山苦笑著說。

　　“怎麽會這樣……？”

　　相葉怎麽看高山都不認爲他曾做過什麽滔天大罪，嚴重得讓家人不接納他，甚至到不認他的地步！

　　和高山比起來，現在的自己反而更像是那個被趕出家門的人吧！比起高山鎮定的神情，自己反而顯得慌張失措。

　　“……相葉，你也會覺得同性戀惡心嗎？”

　　“同性戀？”相葉有如鹦鹉般重複高山的話，但是體內有一種莫名的感情漸漸蔓延全身。

　　高山又放下腳坐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鎮定無比地看著相葉。

　　“我是同性戀。我告訴我爸媽我喜歡男人，所以他們把我除名了。”

　　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無比地傳入相葉的耳朵，讓他無法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相葉，你果然也覺得同性戀很嗯心嗎？”

　　“我……”相葉激動地擡頭看他，腦子裏拼命尋找適合的字組合在一起。

　　自己的心裏到底是怎麽認爲的呢？他也不是沒聽過同性戀這種事，也沒特別厭惡過，但那些都是因爲自己身邊還沒有遇到的原因吧！現在和自己最靠近的高山居然是……自己到底有什麽感覺呢？

　　看到相葉不知所措的表情，高山更顯得絕望而喪氣地垂頭。

　　“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這些的。”他甚至連裝個笑容的力氣都沒有了。

　　如今真的是孤獨一人了。他不該奢望相葉會接受真正的自己，因爲一時沖動而對他說出一切的……難道他還沒從過去的經驗學到任何一點教訓嗎？

　　“我喜歡高山。”

　　高山一愣，無法相信地擡頭。

　　“你對我很好，很照顧我，甚至不對我要求任何回報。對我來說，除了家人以外，已經沒有人對我這麽親切過了。”相葉露出微笑以顯示他說的是真心話。“是同性戀也沒關系，因爲高山還是高山，絕對不會變。我喜歡這樣的高山。”

　　“相葉……”

　　“所以你也不要再一個人痛苦了，有甚麽煩惱都跟我說吧。讓我做你的訴苦對象。”

　　高山望著眼前聲明要做自己保護者的人，一股幾乎掉淚的沖動自心底湧出。

　　“不要對我那麽好……”

　　“咦？”

　　——不要對我那麽好，這只會讓我更愛你！

　　高山在內心幾呼聲嘶力竭地喊著。

　　“高山，你還好吧？”相葉擔心地靠近他，要拍他肩膀。

　　蓦地，高山抓住他的手，嚇得相葉彈起身子。

　　高山的臉此時是無比的冶靜，然而眼神卻是空洞的。

　　相葉驚訝得不敢出聲。

　　今晚的高山太反常了，不是他所認識的高山。

　　只見比自己高大的男人漸漸拉近兩人間的距離，手緊緊拉著他的手不放，臉越發靠近，讓相葉清楚看到有立體感及充滿男人味的五官……

　　——他要吻我！看著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唇，相葉終于領悟到，但是一切都已太遲。

　　在距離相葉的嘴唇幾公分的距離，高山忽然別過頭，改而擁住相葉過度驚訝而僵硬的身體。

　　“謝謝你，相葉。”

　　高山抱著相葉低喃之後迅速放開他，宛如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再度露出微笑。

　　“已經很晚了，我想我該走了。”他起身說道，快速地走到玄關。“對不起，這麽晚來打擾你。”

　　“不……不會……”

　　高山回以微笑，開了門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切的轉變發生的都太快了，快得讓相葉不知如何反應地睜大一雙眼睛呆立在玄關。

　　他用手指碰觸自己的嘴唇，肩膀有些許顫抖。

　　近午休時候，書店裏的人開始多起來。

　　高山在櫃台算帳，把客人的書包裝起來；剛到達的久能趕緊放好自己的東西，過來幫高山給最後一位客人包書。

　　“久能，今天放工後有時間嗎？”下午有課，正准備離開的藤田趁沒人的時候來到櫃台。“今天晚上朋友約了人，可是男生還差一個。”

　　“咦？你明知道我對這沒興趣的。”久能怪叫一聲。

　　“拜托，只要來吃個飯就好！不喜歡的話吃飯以後走也行！”藤田雙手合十，死命哀求。

　　在旁邊聽到的高山轉過身來，忽然開口。

　　“如果隨便誰都可以的話，我可以去嗎？”

　　這句話讓兩人呆愣了。反應快些的藤田隨即露出高興的笑容。

　　“真的嗎？那太好了！高山先生你可以等工作結束以後再來，他們大概也要到那時候才開始吃飯吧！”藤田在紙條上寫下店名和地址，離這兒不遠，三站的距離。

　　高山確定是哪家店以後，把紙條收入牛仔褲的背後口袋中。

　　“得救了！真的，高山先生不用太趕，到以前打個電話給我。就這樣了！”她趁有客人走過來的時候匆匆忙忙地離開，留下久能和高山繼續工作。

　　“高山先生，你真的要去嗎？”久能奇怪地問道。

　　“怎麽了？”

　　“我以爲你對這些沒興趣……”他睜著大眼喃喃，好像看到了什麽怪事。

　　“偶而去體驗一下也不錯吧。反正只是去坐坐而已。”高山像是在說服自己地點點頭。

　　“這裏交給你了，我去吃飯。沒有問題吧？”

　　“不等相葉老師來嗎？”

　　這句問題讓高山原本踏出的步伐怔住了。

　　他勉強挂起微笑，頭也不回地回答久能。

　　“他最近比較忙，大概沒辦法再一起吃飯了。”

　　說畢，高大的身影逃也似的走人辦公室。

　　久能站在原地，久久無法反應過來。

　　高山和相葉已經三天沒見了。

　　高山向相葉說出自己一直隱藏著的事實的第二天午休，相葉並沒有出現。

　　——結果還是這樣。

　　盡管嘴上說得好聽，可是現實裏能無所謂地繼續和他交往的人卻一個個在減少。

　　但是爲何相葉要成爲其中的一個呢？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相葉依然沒有出現，迫使高山去接受殘酷的事實，知道自巳的感情在最壞的情況下結束了。

　　爲了忘卻，他全心全意投入工作，晚上在電玩或電影院流連，甚至考慮在空檔的夜晚做兼職，藉由忙碌來麻醉自己。

　　——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少了一個朋友罷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事。

　　但是他內心深處知道這一次和以往不同。不只是朋友而已。

　　老實說，當夜在相葉家裏聽到他所說的話，高山曾經天真的以爲他被接受了，甚至開始幻想如果自己再加把勁的話，相葉可能會接受他的。

　　在被窩中，他盡量克制這種荒謬的想法，卻無法否認那雀躍的心情。

　　哪怕只是他同性戀的身份被相葉接受了，哪怕只有那麽一丁點的可能性自己的戀情會成功，高山也興奮得無法人眠。

　　結果一切夢想在第二天立刻被擊得粉碎。

　　“沒什麽的，這一點也不算什麽……”高山緊握的雙手按在眉心，閉上眼，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自我催眠道。

　　如果全世界都要他變正常的話，那他就學習做個正常人吧！

　　如此一來，他就有生存的權利了吧！

　　“齊藤先生，我現在把稿件寄到你信箱裏，麻煩你確認一下。”

　　“好的，麻煩你了。”

　　交代好後，相葉按下傳送鍵，爲劇場版策劃而修改過的《升華》的稿件不用多少時間便傳到編輯的電子信箱裏。

　　在這時候不得不贊歎科技的進步，連傳真機都不用了。

　　相葉伸一個懶腰，虛脫感頓時襲來。

　　花費幾天時間把一個星期的稿件趕完，如今停頓下來，一直不願去想的煩惱全湧入腦中。他看了看桌上的鍾，已經過午餐時間很久了，而今天早上他就只喝了一杯咖啡而已。

　　已經三天沒見到高山了。

　　一旦知道高山是同性戀以後，相葉便沒再去見他，有如一個厭惡同性戀的膚淺人物一樣。可是令他逃避的不只是這個原因這麽簡單。

　　高山擁抱了他。

　　高山原本想吻他，但是臨時改爲擁抱。

　　應該想到的。一個才認識沒多久的男人，怎麽可能會好到做你的談心對象，每天和你吃飯，甚至做飯過來給你呢？

　　——應該早就發現的……

　　可是相葉對感情太遲鈍，太不熟悉了，導致他完全沒注意到高山的感情，只把他當作自己最好的朋友。知道真相的相葉不知該如何面對高山，結果選擇了逃避。

　　如果再不面對的話，他和高山便要從此形同陌路了。

　　他不想這樣啊！

　　相葉一愣。

　　——沒錯，雖然在逃避高山，不敢去見他，可是另一個自己卻又渴望和高山見面。

　　兩個極端的想法困擾著相葉。

　　雖然他說了可以繼續和高山做朋友，但那是在他還不知道高山對自己的感情的情況下。如今他的立場不一樣了，想法也跟著轉變。

　　在知道被同性朋友喜歡以後還可以裝做若無其事地跟他相處，這相葉做不到，也認爲不先把事情弄清楚就隨便接近高山是對他的殘忍。

　　可是……他到底想怎麽樣呢？

　　發現到自己心理的猶豫的相葉呆坐在椅子，頭腦一片混亂。

　　他究竟想要和高山以甚麽身分交往下去？就連這簡單的問題，相葉都無法回答。

　　他想見高山，除了因爲他們是好朋友之外，還有一種更灼熱、更迫切的感情……一種被藏在霧後，模糊不清的……

　　起居室的電話在這時候響起。相葉嚇得彈起身，確定是那難得會響起的電話聲以後，慢慢步出書房，往電話走去。

　　在這時候打給自己的會是誰呢？家裏人嗎？還是宮崎……

　　無論是哪個都需要很大的勇氣才敢接聽。

　　宮崎是他一輩子再也不願遇到的人物，而自己上次在電話中對哥哥所說的話到現在還印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自從那以後，他們便沒有再聯絡過了。

　　——哥哥一定在生氣吧……這是理所應當的。換作是我也會大發雷霆的……

　　想到此的相葉又感覺到一陣悲傷，而電話還在繼續響著，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

　　他定下神，仔細看電話上的螢幕，發現那是一個沒看過的號碼。

　　是誰？

　　他拿起電話，輕輕地“喂”一聲。

　　“……直樹，是我。”

　　“……哥哥？”是哥哥雅史的聲音！

　　“有打擾到你嗎？”

　　“沒有。”相葉搖頭，即使這樣雅史也看不到。

　　雅史的聲音聽來很謹慎，而且每句話都說的很慢。

　　“直樹，你今晚有空嗎？我們見個面好不好？我有話想跟你說……”

　　“可以啊，哥哥要來我家嗎？”

　　雅史已婚，家裏有大嫂和一個五歲大的女兒，並不是一個可以安心談話的地方。

　　“不，如果可以的話……在我公司附近的酒廊好嗎？還是到你比較熟悉的地方？”

　　“就哥哥你決定吧。”

　　相葉記下雅史說的地點和時間，沒多說一句話便挂上電話。

　　雅史想說什麽呢？

　　相葉唯一想到的就是關于上次他對哥哥所說的話。

　　一定是跟那有關吧……

　　雖然知道不是宮崎打來而松了一口氣，但是相葉卻有一股近乎窒息的緊張感。

第八章

　　傍晚時間，約定時間的一個小時以前，相葉穿上看來比較正式的衣服，確定自己有帶手機以後便出門。

　　在到達雅史工作的了R站以後，他收到雅史打來的電話，說要換地方。

　　“我忽然想到那兒有不少我們公司的人去，說不定會碰到他們。”

　　“那還有其他地方嗎？”

　　“……不如直樹你先到我公司來吧！然後我們再一起決定。”

　　反正都沒差，相葉也就輕易答應了。

　　老實說，兄弟約在外面見面是很稀有的事。相葉大概每個月會固定回家一次，那天也是他和雅史見面的日子。除此之外，除非有非見面不可的理由，否則相碰的機率是少之又少。

　　也因爲這樣，相葉才會一整天都感到忐忑不安。

　　自從上次在電話中對雅史大小聲過後，雅史再也沒有和他聯絡了。這次會忽然找他出來，相葉沒有辦法把這當做巧合。

　　和坐在櫃台的保安人員說明來意之後，相葉站在空曠的一樓，擡頭仰望高高的天花板。

　　白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的空間，看起來和雅史一樣的乾淨，完美無瑕——這裏就是雅史工作的地方。

　　雅史從小就是大人眼中優秀的典範。五歲就會認字的他直到大學都以最優秀的成績畢業，沒有任何一次讓父母傷過腦筋。相比之下，自己的成績不如他，聽到自己進入最冷門的曆史系的時候父母甚至呆愣了一會，還是在一旁的哥哥開口恭喜他後，兩老才露出高興的笑容。

　　成爲大學的教授，原本以爲可以安心了，卻又發生博士論文被盜用的事，讓自己即將到手的學位付諸東流……

　　聽到聲音的相葉回過神，看到向自己走來的哥哥，不禁嚇一跳。

　　“哥哥，你怎麽了？”

　　“我看起來怎麽了嗎？”雅史若無其事地問。

　　“你瘦了好多……”相葉呆望著身穿大一號的西裝的雅史，很清楚不是哥哥把西裝買大了，而是他瘦了整整一圈！

　　上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兩個星期以前？大概是那個時候吧！兩個星期可以瘦這麽多嗎？

　　雅史似乎心裏有底，只是苦笑。

　　“大概是太忙了吧……”他不好意思地回以微笑，伸出手拍了拍相葉的肩膀。“我問了人，知道附近哪兒有不錯的餐廳，我們到那邊去吧。”

　　“嗯……”

　　偷偷瞄了一眼肩膀上的手，發現那雙曾經如鋼琴家般秀美的手指如今居然如雞爪般瘦乾，相葉的一顆心完全忘記之前的憂慮，只擔心眼前的兄長到底遇到了什麽煩惱。

　　

　　“我爸爸新買了一艘遊艇，上星期我們一起去海釣，釣到一條有一公尺多的魚哦！”跟目前的紅藝人留一樣發型的男子攤開雙手，向在座的人比出魚的長度，換來幾聲羨慕的聲音，只是不知道他們是在羨慕男子釣到大魚還是他有一艘新遊艇。

　　高山喝著啤酒，臉上擺出職業笑容來應付人，開始後悔自己怎麽會自願出席這種毫無意義的聯誼。

　　全數十人的男女，在五個男人當中，除了高山以外其他都是法律系或醫學系的三年生，而且從穿著談吐看來家庭都屬于中上。

　　“原來你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到達的時候，高山找機會偷偷問了問藤田，換來藤田無奈的垂肩。

　　“人是朋友找的，所以我也不知道……”雖然苦笑著回答高山，但是因爲生性開朗，很輕易便融入人群。

　　看向在座的女生，一個個都被身著名牌西裝襯衫的男人吸引，高山唯有坐在一角保持沈默。

　　他忽然覺得曾想過要來的自己是個笨蛋。不只是因爲他對女人沒興趣，他對這種事也向來沒好感。

　　這些人要的不是一個男女朋友這麽簡單，而是要一個“英俊、富裕”的男朋友，或者一個“貌美、家庭好”的女朋友。雙方看對方的眼神不再單純，充滿了心思和動機的味道，濃厚得讓高山不高興地皺眉。

　　正當他決定找機會離開的時候，有人對他開口了。

　　“你就是留美的同事？”

　　高山往旁邊一看，是位留著大波浪卷發型的漂亮女孩。

　　“你是說藤田嗎？我是她的同事沒錯。”因爲幾乎沒有機會用到藤田的名字，高山差點想不起來了。

　　“你好，我叫白井加奈子。留美常常跟我們炫耀你是一個帥哥，今天終于有榮幸遇到了。”

　　“你過獎了。”高山客氣地笑著搖頭。

　　“你看起來有點無聊呢。對在座的女生都沒興趣嗎？”她在高山的旁邊坐下，似乎要繼續和高山交談。

　　“不，怎麽會呢？不過我只是來充數的，而且又比你們大……”

　　“是嗎？不過是大幾歲罷了。”百井坦白地說道。她笑起來右邊的臉頰會出現酒渦，加上得體的服裝，不失爲一個有吸引力的女孩子。“我覺得你比其他男生看來穩重很多。”

　　“謝謝……”高山尴尬地笑，開始覺得其中的異樣。

　　這想法才産生，對方立刻從手提包裏拿出手機來了。

　　“可以跟你交換電話號碼嗎？”

　　高山委實嚇了一跳。

　　“你……確定？”

　　“不方便？”

　　帶著漂亮的雙眼皮的眼睛眨了眨，流露出擔心。

　　不知如何作答的高山呆愣住，久久無法出聲。

　　用過餐後，相葉和他哥哥繼續坐在位子上喝茶。

　　雖然是雅史叫他出來，可是他從頭到尾都沒開過口，只是默默地垂著眼。

　　相葉現在知道他並不只是瘦了那麽簡單。過去開朗，臉上總是挂著自信滿滿的笑容的哥哥已經不見了。眼前的雅史是個連正視人的勇氣都沒有的男人。

　　“哥哥，你發生了什麽事嗎？”相葉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雅史茫然地看向他，仿佛慢動作似的挂起微笑，令他看來和過去無異。

　　可是某種異樣的感覺還是在那兒，揮之不去。

　　“我很好啊，只是工作上有點問題而已。”

　　“沒有問題吧？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相葉還是擔心地問，卻換來雅史的搖頭。

　　“沒事的，真的。”

　　按在杯子把手上的拇指輕輕地按摩著白色的瓷器，相葉並沒有看漏。

　　“直樹。”雅史忽然主動開口。“我感到很抱歉。”

　　對這突如其來的道歉轉不過來的相葉奇怪地頓住。

　　“你還記得你在上一次電話裏對我說的話嗎？”

　　——啊啊……

　　相葉發現自己太過擔心雅史而全然忘了這次出來的目的了。

　　“我想了很多。”雅史沒有注意到相葉的困窘繼續說道。“我沒有想到我們的行爲給你帶來那麽大的困擾，我真的覺得很抱歉。你說得沒錯，你已經是大人了，應該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責任，我們不應該再擔心著你會再受傷而限制你。”

　　受傷……對啊，其實家人對他如此過份小心翼翼是自從那件事以來……

　　博士論文被盜的事讓相葉沮喪了好一段時間，甚至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

　　他甚至還在母親找他談的時候在她懷裏哭訴過！

　　經過那一次，家人會對他過份保護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可是他也是在當時開始覺得自己不學會自立，不學會振作起來不行。

　　因爲受傷而從學術界裏逃走，如果下一次再受傷的話他擔心他又會繼續逃。

　　可是能逃到什麽時候？他不想一輩子都只曉得哭泣、逃避啊！

　　“哥哥，我才要道歉……”相葉痛苦地說。“你們明明是擔心我，但我卻還對你吼……”

　　“你應該的。”這次，雅史綻開真正的微笑。“我們不可能一輩子都在你身邊，你領悟到自己非自立不可，我很高興。”

　　“哥哥……”一股溫暖從體內湧出，散發全身，相葉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我和爸媽以後不會再幹涉你的生活了。不過你一定要記住，當你覺得你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們永遠都在你身邊。你可以再回來找我們的。”

　　相葉用力點頭。

　　這，才是真正的從蛹裏踏出了一步。

　　書房裏的電話響起。

　　“喂，相葉老師，我是齊藤。是這樣的，我已經把《升華》的稿子交給對方公司了，他好像覺得沒問題的樣子。錄音方面如期進行，也希望老師你可以在第一天去跟大家禮貌打個招呼。”

　　“是嗎？我知道了。就是下個星期嘛。”

　　“另外，如果老師有興趣的話，不知道要不要試試看寫類似《升華》這樣，有點愛情的事？”

　　相葉奇怪地歪頭。“可是，你以前不是建議我最好不要……”

　　“我確實有跟你說過呢。”電話的另一邊傳來不好意思的聲音。“那時候我覺得老師寫的愛情不比你其他方面的能力來得好。說殘酷一點，那愛情和宮廷糾紛比起來就好像是把大師級的東西和幼稚的愛情混合在一起的完成品，讓人有點格格不入。”

　　——怎麽會有人說得這麽白了？

　　“不過看過這一次《升華》的稿件以後，我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好得無話可說。老師你遇到什麽好事了？”

　　“沒這回事……人總是會成長的。”

　　“說得也是。其實我最喜歡的部份還是男女主角想愛卻無法愛的描述。特別是早子的心理描述，絕對可以打動任何讀者的心。總之，我的提案請你考慮看看。總編輯也表示期待呢。如果有什麽構思的話隨時歡迎你打電話給我，我們約個時間一起坐下來談談。”

　　“我知道了。那麽一切拜托你了。”

　　挂上電話以後，相葉深呼一口氣，笑容逐漸浮現在臉上。

　　他的作品被承認了！大幅度的修改果然沒白費！

　　在高興興奮的心情下，相葉穿上鞋子，走出公寓，當他發現的時候已大步往綠屋書店的方向走去了。

　　他確實急著想告訴其他人他的好消息，想和人分享自己的喜悅，但是他完全沒想到第一個他，想到的人居然是已將近一個星期不見的高山。

　　察覺到自己的想法的相葉逐漸放慢腳步，直到完全停站在街道中央。

　　行人在他身邊快速擦身而過，令相葉看來有如靜止不動的假人。齊藤在電話中提到的好事——相葉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麽。

　　但是，有可能嗎？

　　繼續想下去也無濟于事。

　　他以緩慢的腳步走進書店，卻不見高山的影子，只有打工的久能在做記錄。

　　“相葉老師，好久不見了！”剛好擡起頭的久能看到站在門口的相葉，出聲喚他。

　　如此一來，就算想靜悄悄地走掉也不可能了。

　　相葉硬著頭皮走上前，露出難爲情的微笑。

　　“你好。”

　　“你是來找高山先生的嗎？真可惜，他已經出去吃午餐了，不過應該快回來了吧！”

　　“他出去吃午餐了？”相葉驚訝地看看手表。

　　現在的時間和過去他來的時間一樣，難道是午休時間改了嗎？

　　“啊，我們的午休時間是輪班制的。所以說就是我們中任何一個人先去，回來以後另外一個再去。之前高山先生都會等你來，所以都會讓我或者藤田先休息了。”看出相葉的困惑的久能自動對他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相葉難爲情地點頭。

　　這麽簡單的事他居然會不知道！

　　但是他對高山確實一點也不了解，就連他喜歡男人的事都……

　　“相葉老師，雖然很不好意思……”久能忽然跑到書架上去拿一本相葉的最新作。“可以請你幫我簽名嗎？我是你的書迷，雖然我覺得這麽貿然跟你要簽名太沒禮貌了，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

　　相葉吃驚地聽他說完，過了幾秒才不好意思地點頭。

　　“真的太謝謝你了！啊，我會乖乖付錢買這本書的，所以請你千萬別告訴高山先生。”

　　“我相信你。”相葉笑著說。

　　這讓他想到過去到這家書店裏來，偷偷在書上簽名的自己。

　　雖然出版社老是說他的書很受歡迎，但相葉還是下放心，所以都會跑到書店來查看。

　　當時的他居然愚蠢地以爲自己在書裏加上簽名的話搞不好會有注意到的人買下它！

　　現在回想到，相葉忍不住羞愧得想找個洞鑽進去。

　　不過也因爲這樣，讓他認識到高山，進而停止那無意義的行爲。

　　從那時候起，他不再單純的寫稿渡日，每天都會期待午餐時間的來臨。不管工作進展如何，他都會爲了午餐而把稿件告一段落，下來和高山會面，或是等待高山拿著便當盒出現在自己家門前。

　　他從來沒發現自己終日寫稿的生活多麽乏味過。高山已經成爲了他生活的一部份了……

　　離開書店，往回家的路走去時，相葉認出了人群中高大的身影。

　　他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看到了在高山身邊的人，連忙跑進旁邊的藥店裏，透過玻璃看那兩人。

　　天氣漸漸變暖和，高山已身穿短襯衫，休閑長褲，正往書店的方向走去。

　　走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的長發女性，對高山說著話，嘴角挂著高興的笑容。

　　消失在視線以前，相葉看到她勾住了高山的手。

　　相葉呆立在原地，看著二人消失的方向。

　　營業時間結束，高山應約來到一家從未去過的餐廳。

　　已到達的白井加奈子正坐在位子上，看到高山的到來而露出微笑。

　　“抱歉，讓你久等了。”高山只是微微點頭，在她的對面坐下。

　　“不會，你肯來我已經很高興了。你明明剛結束工作我卻還任性地把你叫出來，我才覺得對不起。”

　　雖然嘴裏這麽說，可是高山聽得出來她高興的心情多過抱歉的。

　　白井是個積極的女孩，在相處下來的短短的時間內，他已經感覺到白井對自己的有所期待。

　　當初想試著和女孩子交往的是自己，可是當事情發展得比想像中順利的時候，高山退卻了。

　　“白井小姐，我過來是要跟你說清楚。”

　　不理會她遞過來的菜單，高山開門見山地道。

　　“你看起來好嚴肅。”白井笑著，但是在知道高山是認真的時候也收斂起自己的笑容。

　　“如果是我會錯意，我覺得很抱歉。我想跟你說，我沒有辦法和你交往。所以如果你是因爲這個意思而接近我的話，請你找第二個人吧。”

　　就好像是在跟客人說訂購的書到了似的的語氣，高山對白井表明了。

　　白井收起笑容，直直盯著高山瞧，不過高山感受不到她的憤怒。他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緒。

　　“我不夠好嗎？”白井只是簡單地問。

　　“不，你是我接觸過最好的女孩，所以我才不願意欺騙你。”高山說的是實話。

　　白井長得不但比他過去接觸過的女生漂亮，而且很開朗直爽，和高山很合拍。高山也曾經以爲自己可以去喜歡她的，但是在幾天的相處下來，內疚的心情卻比喜歡的心情更快占據他的心。

　　他並不是因爲喜歡她而和她在一起。說殘酷一點，只要是女孩子，誰都可以。只要願意和他交往，成爲他的實驗品，他都不會拒絕。

　　然而，這幾天的接觸下來，看到白井三不五時來找自己，幾乎每天都電話聯絡，高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當自己在盡力付出的時候，對方卻把你當做一個實驗品，沒有想要真心和你交往，那種有如被欺騙的感受並不好過。

　　高山把自己置身于白井的處境想，罪惡感更是加深，直到他沒有多余的頭腦去思考也許，也許他有那麽一天，會去喜歡白井。

　　對現在的高山來說，那是遙不可及的事。他深深愛著另一個不但膽小，纖細，仿佛沒有自己連吃飯都不會的人。

　　要自己妥協，試著去和從未喜歡過的女人交往就是爲了可以待在那個人身邊。

　　在這種心境下，他有可能去喜歡其他人嗎？也許有人可以，但絕不是他。

　　“你有喜歡的人？”白井直問。

　　高山花一點時間思考過後，才垂頭喪氣地點頭。

　　“男人？”

　　“呃？”高山驚訝地擡頭。

　　白井往後靠向椅背，一臉輕松，但認真地說，“是藤田告訴我的。她知道我喜歡你，覺得讓我知道一下比較好。我認爲這沒什麽。”

　　——藤田告訴她？藤田知道？

　　高山張口結舌地看著眼前的人。

　　“你是個很好的男人，所以我認爲值得一試。誰知道，搞不好你會喜歡上我，我們就會繼續在一起了。未來的事誰也說不准。不過我不知道你有喜歡的人。”

　　不過他發現了我的身份，正在躲我。我以爲只要我變正常了，他就會繼續和我做朋友了。高山沮喪地用手梳了梳自己的頭發。

　　“事情就是這樣，我真的很抱歉。”

　　“很有趣不是嗎？”

　　高山又一次錯愕地看她。

　　——她剛才說了什麽？

　　“高山先生，我們就試試看好不好。”她貼近桌子，笑著建議。“你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和女人在一起吧？我們睡一次看看。”

　　“什麽？”

　　“我們今晚一起過夜看看。如果還是不行的話，我也可以心服口服，乾脆地和你分手。”

　　“我怎麽可以對女孩子做這種事……！高山羞怒地壓低聲音喊，免得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怎麽可以隨便就和人上床……”

　　白井對他的話大笑。

　　“高山先生，你的外表看不出居然是會守貞的人呢！”

　　“我…才沒有。”他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起來。

　　“真的，試試看。如果你覺得碰我很惡心的話，我們立刻停止。”

　　面對白井堅決的眼神和語氣，高山頓時覺得不知所措。

第九章

　　聽到電話鈴聲，相葉厭煩地離開電腦，起身走出書房。

　　看到螢幕上出現的手機號碼，相葉遲疑地站在電話前，不知是否該接電話。

　　自從前天在路上遇到高山，相葉重新開始躲避他。

　　久能大概有把自己到訪的事告訴高山，可是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那天高山打了好幾次電話來，可是相葉都拒絕接聽。

　　看到高山和女性親熱地走在一起的情景，相葉不自覺地做出極大的反應。

　　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當天是怎麽走回公寓的。回過神時，他已把自己埋在被窩裏，在床上聽見電話鈴聲響起，高山的留言，呆呆渡過一整天。一天過後高山似乎也放棄找尋，他卻爲此而暴躁起來，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了一堆不能用的稿子，然後憤怒地消掉。

　　自己的工作會完全沒進展都是因爲這個男人！他好想拿起電話罵，可是卻又不願意和他說話。盡管如此，他也不願意就這麽回到書房去，唯有呆立在電話前瞪著電話。

　　經過幾次響聲後，電話直接切換到錄音，傳來高山低沈的聲音。

　　“相葉，你在嗎？”平靜的聲音道。“……我想了很久。我知道你不想再見我的原因，可是我還是希望繼續和你在一起。”

　　相葉的身子怔了一怔。

　　“你知道我喜歡你吧？你應該察覺到了，所以你才會逃避我……我確實是喜歡你。明知道你跟我不一樣，你不可能喜歡上我，我還是愛上你了。”

　　禁忌的話被攤開來說，相葉的身體繃緊得甚至忘了呼吸。

　　他說他愛他！明明兩個都是男人，明明知道不可能，他還是愛上他了！

　　愛情這種無法控制的東西！

　　“就算不能以我希望的方式和你在一起，我也想維持你我之間的友情。爲了學會放棄你，我決定對自己打一個賭。我要試試看和女人上床。”

　　——什麽？！相葉驚訝地盯著電話，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如果我能夠碰女人的話，請你繼續和我做朋友，普通朋友就好了。反之，我會永遠消失在你面前。就算我們見面了，我也會當作不認識你。”

　　——他到底在說什麽？爲何我一句也聽不懂？你再說一次！

　　“……我從不知道愛情也有不對的時候。愛上你，我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電話隨即挂斷，傳來生硬的時間報表聲。

　　相葉睜著一雙大眼瞪著電話看。

　　逐漸地，他的雙手攪弄著自己的頭發，全身上下開始發抖。

　　他不安地東張西望，希望可以找到能轉移自己注意力的東西，但沒有成功。

　　一雙腳開始在房裏來回踏步。

　　好想找個人談，可是可以找誰呢？

　　哥哥雅史的臉孔浮現在腦海，但很快便被排除了。

　　這種事情不可能跟哥哥說。他也直覺現在不是跟哥哥訴苦的好時候。

　　沖到寢室裏去把自己包在棉被裏，手緊緊抓著棉被不肯放松。

　　——睡覺吧！把自己埋在黑暗裏，什麽都不去想，時間久了，一切就沒事了。就像以前那樣。

　　然而這次很不同。

　　即使躲在棉被裏，頭腦卻依然有如無數條線糾纏在一起，甚至蔓延到胸口，緊緊綁住肺，讓自己喘不過氣。

　　身體仿佛有無數精力要發泄似的抖動，四肢在棉被裏四處蠕動。

　　終于，相葉受不了了。

　　他跳下床，鞋也不換地沖出公寓，在接近深夜的街道上四處亂跑。

　　綠屋書店早就關上鐵門，以前去過的餐廳，店也已關門，不然就是沒有要找的人的身影。

　　他說要跟女人上床？現在嗎？在旅館嗎？還是在他家裏？會是在女人家裏嗎？

　　不管在哪，相葉對類似的場所一個也不知道，根本沒辦法去找。

　　他強壓下流淚的沖動，在街道中央像迷路的小孩四處張望，覺得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不對。

　　腳選擇往上跑。

　　經過公寓所在的街道後，迎面走來一個孤單的身影。

　　越來越靠近，越來越清楚……

　　在街燈的照耀下，相葉看到了一個超過一百八十公分高，四肢修長，挂著一個斜肩背包的男人。

　　男子擡起低垂的頭往相葉的公寓的方向一看，然後似乎察覺到眼前的人而望向前方。

　　隨即，他驚訝地張開嘴，連腳步都停下來了。

　　“相葉？”

　　聽到對方喊自己的名字，相葉終于崩潰了。

　　他撲進男子的懷裏，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背，瞬間哭了出來。

　　“我不要你離開我！我不要你跟女人上床！”他哭著大喊，拼命地往對方的懷裏鑽，眼淚放肆地流下眼眶，模糊了視線。“你都沒有問過我的意願就擅自決定一切！你根本不理會我到底怎麽想！你根本沒有想到我！”

　　“相葉……”

　　高山用手托起他的下巴，盡量讓他擡起頭。

　　在相葉沒醒悟的情況下，雙唇被高山奪去，嘗到淚水鹹鹹的味道。

　　——如果沒記錯的話，今晚是圓月吧……

　　高山有記憶在街道上行走的時候，即使在沒有路燈的情況也覺得燈光耀人。

　　盡管如此，在窗簾拉上的房間裏，一絲月光也透不進來，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頭腦清醒下來後，開始覺得一切都是那麽不可思議。

　　此時的高山正在相葉家，在他的床上，穿著他的睡衣，和他同床共眠。

　　因爲不放心哭得像淚人兒似的的相葉，所以把他送了回來，結果在相葉的拗執下留了下來過夜。

　　他一定沒領悟到把自己挽留下來是什麽意思吧？不然也不可能堅持要自己一起睡雙人床，還借給他睡衣了。

　　高山也不敢相信自己會乖乖地點頭，穿上貼身的睡衣和睡褲。因爲真的太窄了，擔心會在睡著的情況下把鈕扣弄掉，所以在裏面穿了背心，沒有扣上睡衣。

　　第一次到這裏時看到的羽毛被已經收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大的棉被，一張蓋兩人。

　　從外人的眼光看來這時候的兩人一定很奇怪吧！

　　接近三十，卻對感情遲鈍的男人，以及喜歡的人明明就在身邊，卻絲毫不會感覺到情欲的自己。

　　他歎息，讓旁邊同樣沒睡的相葉聽到了。

　　“你還沒睡嗎？”

　　高山吃了一驚。躺下來少說也有一個小時了吧？他以爲相葉已經睡著了。

　　“你也還沒睡？”他回問。

　　在黑暗裏看不到人，不過從床的起伏和棉被摩擦的聲音，高山知道他翻了身。

　　“高山，我可以問你嗎？”

　　“什麽事？”

　　相葉並沒有立刻發問，高山感受到猶豫的氣息。

　　“你……剛才和女人……”

　　高山的內心逐漸有歡喜的感覺。

　　結果他還是在乎的！

　　“你在意嗎？”壞心眼的話脫口而出。

　　室內如預料般陷入一陣沈默。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希望他生氣的高山率先道歉。“我沒有和那女人上床。到最後我還是做不到。我想我大概一輩子都無法抱女人吧！”

　　兩人連旅館房間都訂了，甚至還先後洗了澡。現在回想，如果不洗澡的話搞不好會成事也說不定。在浴室裏高山有了思考的時間，頭腦恢複了冷靜而蓦然覺得自己正在做的是何等瘋狂的行爲。

　　利用別人的感情來打賭，這一點也不是他會做的事！

　　結果兩人只洗了澡就出來了。

　　高山慶幸自己沒有迷失了方向。如果真的發生了，他大概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吧！

　　“對不起，高山。”相葉的聲音又響起。“我不該在意的，可是這問題不斷困擾著我，所以我……”

　　“我很高興你問了我。”高山插嘴道。“這證明你真的是在乎我的。”

　　他聽到黑暗中傳來松一口氣的聲音。

　　“相葉，如果我說我現在想吻你，你會不會生氣？”

　　問這問題是真的已經克制不了了。即使會被責罵也想問問看。

　　豈料，一個溫暖的身體卻靠了過來，雙手環著他的脖子。

　　高山輕輕摸索，擡起相葉的下巴，把自己的嘴溫柔地印在他柔軟的雙唇上。

　　——從來沒想到親吻可以如此甜蜜。

　　即使緊閉的窗簾阻擋了陽光的投入，卻無法抵擋聲音。在一片黑暗的房間裏，偶而可以聽到街道上汽車經過的聲音。

　　相葉從睡夢中醒來，第一眼就看到躺在自己身邊的高山。

　　高山和相葉兩人面對面的側躺著。還沒醒來的高山不知道相葉正在注視著自己，閉著眼睛，繼續發出沈穩的呼吸聲。

　　兩個大男人同睡一張床，同蓋一張棉被。

　　——昨晚的一切不是夢。

　　接到高山來電的自己真的連鞋子都沒換的沖出去找他甚至抱住他，向他表白。

　　之後，放不下心的高山跟著相葉回到他的公寓，結果相葉不願放他回去了。

　　兩個人到底是幾點睡著的？他完全沒有印象。

　　在眼前閉著眼的高山有充滿男子氣概的眉毛和好看的鼻子跟嘴唇。這樣的男孩街上到處都是，比他漂亮好看的更是隨手一抓就是一把，然而高山有他們所沒有的穩重和溫柔。他待人親切，絕不做作，和他在一起讓人覺得安心，有如春天的風一樣舒服。那樣自然的柔和氣質讓他比那些空有外表的人好太多太多了。

　　相葉就是喜歡上這樣的他。

　　他已下定決心把自己完全獻給眼前的男人，即使違背世事倫理。

　　忽然，高山發出低喃，睜開了雙眼皮，露出不變的溫柔的眼眸。

　　“早安。”他迎上相葉的眼睛，對他微笑。

　　“早。”

　　“你早起了？”

　　高山從被裏伸出手，看看手表。上面指著九點。

　　“我也剛醒來沒多久。”

　　“是嗎？”高山仰躺，伸直雙手，伸了個懶腰。套在背心外的相葉的睡衣看起來更顯得窄小。“我好久沒睡得這麽好了。好舒服。”

　　“怎麽了？”相葉擔心地用手肘支起上半身。

　　“嗯，這一陣子都在煩惱。現在煩惱沒了，所以可以安心睡覺了。”

　　經這麽一說，就算是遲鈍的相葉也知道他所指的煩惱是什麽。他頗不好意思地把背靠在床頭，然而臉上卻浮現高興的神情。

　　被人重視的感覺好好。成爲某個人心中不可缺少的人物，讓自己也覺得無論如何都必須振作起來，也成爲對方可以依靠的對象，成爲他心底的支柱。

　　完成梳洗後，高山很自然地到廚房來尋找可以當早餐的食物。今天輪休的高山決定在相葉家渡過。

　　早餐有簡單的蛋和面包、咖啡，但是午餐就沒那麽容易解決了。

　　“相葉，你家裏什麽都沒有。”

　　“啊？嗯，因爲我根本不在家做飯啊。”相葉站在人口回答。

　　“那午餐只好到外面去解決了。還是我們到超市去買東西回來？”

　　“我哪個都行。”

　　“那我來做菜好了。太常吃餐廳的食物會膩吧！我做點清淡的。”高山考慮過後笑著回答。

　　相葉知道他做清淡的是因爲那是自己喜歡的口味。他記得高山最喜歡點用醬油腌過的牛肉。

　　“我想吃牛肉。”

　　“是嗎？”聽到他這麽說的高山笑了。“那也買些牛肉吧！然後還有湯豆腐。剛學會的。”

　　相葉高興地點頭。

　　***

　　烤好面包，煎幾顆蛋，泡了咖啡，二人並坐在餐桌旁默默吃著早餐。

　　“吃完後我到超市去買東西，我們今天都在家裏吃好嗎？”高山打破沈默地問。

　　“好。”

　　“你要一起去嗎？”

　　“我不能去嗎？”他奇怪地歪頭看高山。

　　“不，沒什麽。”高山只是微笑著搖頭。“只是覺得能跟你一起逛超市，像作夢一樣。”

　　這讓相葉的臉一瞬間變紅了。

　　“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大概吧！可是我從來沒有和人一起買過東西。和家人一起出門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後來都是我一個人生活，連考慮要吃什麽都嫌麻煩。”

　　——啊，對了……

　　相葉忽然想到高山是個已和家庭脫離關系的人。特別是在不可能結婚的情況下，家庭這字眼對他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夢吧！

　　正當相葉在想自己該說什麽時，書房的電話響起。

　　他離開餐桌走去接聽，聽筒傳來齊藤的聲音。

　　“相葉老師早安。老師有在看新聞嗎？”

　　“沒有，發生什麽事了嗎？”

　　“老師以前是S大曆史系的講師吧？那兒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新聞正在播報呢。老師先打開電視看看吧。”

　　聽到齊藤這麽說的相葉改用子機，走到起居室來打開電視。

　　現在正在播新聞簡訊，螢幕上出現“S大教授抄襲事件”。

　　“S大的曆史系教授西村岸，今天早上已承認于一九七六年發表的論文有抄襲其他論文……”

　　隨著新聞播報員毫無感情的聲音，畫面轉到S大的校門口。大概是不希望新聞記者進入校園吧！明明是周日，大門卻拉了起來，還有警衛在看著。

　　“西村岸教授任職S大的講師超過五十年了，在學界裏有相當的聲譽。S大的發言人說這是件令人覺得羞恥和痛心的事，並會盡快對事件做出適當處理……”

　　“相葉老師，你在看嗎？”耳邊的聽筒再度傳來聲音。

　　“我在。”相葉輕搖晃頭腦，好使自己的意識力恢複。

　　“我看到新聞也嚇了一跳呢。老師你以前任過S大的講師沒錯吧？雖然很可能不會牽扯到，不過還是做一點心理准備比較好。不用太擔心的，如果有更進一步的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

　　“拜托你了……”

　　相葉挂斷電話，電視已轉而播放棒球新聞。

　　“怎麽了？”高山走到他身後擔心地問道。“剛才的新聞怎麽了嗎？”

　　相葉回過頭望向他，隨即迷惘地低頭，不知怎麽把這揮之不去的過往解釋給高山聽。

　　“剛才電視上說的S大的教授，也是我以前的教授。我的博士論文也被他抄襲過……”

　　只見高山驚訝得在電視和相葉之間來回看。

　　“那電視剛才說的抄襲事件……”

　　“大概他也抄襲過其他人的作品吧！”相葉苦笑。“我好像不是唯一一個受害者。”

　　“怎麽會這樣……”

　　“其實拿旗下學徒的論文以自己的名字來發表是常有的事，我曾經爲那教授抓筆好幾次。可是因爲那時他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拿我的博士論文去印上自己的名字，害我差點因抄襲的汙名被趕出大學，所以我才會失望地離開，跑來當作家的……”

　　當時事情發生的情況從來不曾從記憶裏消失，如今更是輕而易舉地被喚回了。

　　在論文發表會上，教授們個個以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晚上回到家後，從其中一名同仁的電話知道自己的論文早在三天前以西村岸教授的名字公開出去了，這才慌慌張張地打電話找人，心裏還以爲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重複打了數不清的電話，在無可奈何之下唯有找最親密的朋友宮崎士郎商量，沒想到他居然也是串通背叛自己的其中一人！

　　“你也知道老師他正在做自己的研究吧？因爲學會給的截止日期快到了，老師的論文也遲遲寫不出來，我們就想到了你的論文……”

　　頗不在乎的語氣狠狠地刺人相葉的心髒。事後，宮崎甚至有臉打電話過來說學會本來要將他趕出大學，是教授經過幾番勸說才把事情壓下，還讓相葉得以留下來，但是必需重新提交一份新的論文！

　　明明是自己的成果被人利用，結果卻反而變成千古罪人——！

　　“對我來說，那不單是自己的努力被人搶走或者名譽受損，還包括了被人，甚至被我最相信的朋友背叛的痛苦……”

　　忽然，臉頰傳來一陣溫暖。

　　高山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然後刷過他的頭發。

　　相葉這時發現，這是他第一次親口對人說出自己的創傷，透露內心的傷痕。

　　以前死也不肯對任何人，包括父母或哥哥說出的話，如今全盤在高山面前排山倒海地泄出。

　　他等待這時刻已經等了好久了！等待一個他可以信任、依靠的人，對他說出內心的痛苦，可以在他面前放心地大哭的人……

　　“高山……”

　　“已經沒事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會保護你不再被人傷害的，所以你也不用再忍耐了，把一切委屈都告訴我吧。”

　　相葉以爲自己會控制不住地哭泣出聲，然而他沒有。反之，他覺得一份釋然，仿佛多年以來繃緊的神經全部放松了。雖然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但沒有嚎啕大哭。

　　他無法克制地抱緊眼前的人，把臉埋在他懷中，在他胸口泣咽，再度弄濕對方的襯衫。

　　“已經沒事了。”

　　不停在相葉耳邊重複同樣一句話的高山繼續抱著相葉，把他當作寶貝般呵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