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815|回覆: 1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茉莉]聽你說愛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8:59:53 |倒序瀏覽 | x 1
聽你說愛我 作者: 茉莉

周允寬,一個事業成功的名律師,有著人人稱羨的好條件,
然而心中的缺憾卻令他長年抑鬱不快,這全是因為她--
沈安婕,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孩,一個曾被他拒絕的特別女孩!
打從送她離開的那一刻起,心痛的感覺從此如夢魘糾纏他,
擁有一切卻空虛的感覺並不開心,現在他只想見她……

他是她心中永遠的痛,讓她失去所有、連心都死了;
她不可能忘記這男人,畢竟他的冷酷無情狠狠傷透了她!
七年前,他是她的白馬王子,但如今,他們只是陌生人,
只怪對的人在錯誤的時機相識,她已非當年那朵怯懦小花!
一切都變了,沒人猜得到,七年後他們的結局能否改變……
已有 1 人評分SOGO幣 收起 理由
lovebaby99 + 9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總評分: SOGO幣 + 9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9:00:11
楔子

  周允寬瞪著床邊桌上的手機,猶豫著要不要接起?

  眼皮上捺著兩道深褶的長眸掃過一旁的鬧鐘--時針指向淩晨兩點。

  依經驗來說,會在這種時間找他的,若不是打錯,就有可能是哪個輸了官司的關係人打來找麻煩,也或許是他某個案子的當事人。當事人在大半夜找律師的情況不是沒發生過,他就曾接過不少喝醉酒的當事人,在淩晨打來找他訴苦的電話。

  他理解他們想抒發的心情,可律師也是普通人,就算他是工作狂,還是需要休息和睡眠的。

  鈴聲響過又響,他長手一探想要拔掉電話線,但一陣莫名的心慌讓他遲疑了。

  「喂?」片刻,他終於接起手機,可話筒那端一陣靜默,隱約間,似還透著呼吸聲,這讓他蹙起眉。「喂?」

  「啊啊,等一下!」

  這次得到了回應,卻讓他濃眉蹙得更緊。打電話來就是要他等?他冷凜著臉,想要掛斷電話時,對方又出聲。

  「等一下喔,不要掛不要掛!」女人的聲音略急。

  周允寬皺著眉,靜默著,然後他聽見了一陣像是手機按鍵的聲音,跟著是一串說話聲,他只聽見報案兩個字,其餘的聽不真切。

  他非常疲倦,這莫名其妙的電話瞬間挑起他的怒意,他低斥道:「聽著,我不管你是誰,最好別再這樣惡作劇,再讓我接到電話,我--」

  「周律師嗎?你別掛電話啊!」那端突然又傳來聲音。

  周允寬愣了下。「我是周允寬。你哪位?」

  「我是張琇琇,你記不記得?前年我爸出車禍,你幫我們打贏官司,你還記不記得?」

  張琇琇?「嗯。」對於自己經手過的案子,他當然有印象,只是為什麼電話通了她卻不出聲?「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你不說話,我會以為是惡作劇。」

  「不是不是。是我有個朋友出了事,我想拜託你幫忙,可是我不知道她現在住哪裡,我在等她用簡訊報地址。」女子聲音焦急。

  他抹了把臉,不耐煩地說:「張小姐,有什麼事緊急到需要你一邊和別人傳簡訊,一邊打我的電話要我等你?」

  張琇琇沒聽出他的暗諷,語聲急促地說:「我朋友被騷擾了,那個男人帶著刀和汽油去找我朋友,現在還在她家門外,她不知道怎麼辦。周律師,你幫幫忙,去救救她可以嗎?」

  「你應該報警。」找他這個律師去救人?這觀念不大正確。

  「報了報了,我剛剛先報過警了。」

  「既然報警了,警察應該馬上就會趕到你朋友家,我過去現場也沒什麼幫助。」

  「可是我那個朋友聽不見,也沒什麼親友,我怕萬一有什麼事,沒人能保護她;我先生上夜班,家裡還有小孩,我現在也沒辦法出門。」張琇琇幾乎是懇求的口氣。「周律師,你能不能幫這個忙,過去看看情況,看要付給你多少交通費還是出差費,你跟我說,我會負責的……」這種情況下,花錢事小,人平安最重要。

  周允寬愣了愣,胸口脹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好半晌,他一貫冷硬的聲調,竟微微遲疑了。「你說……聽不見?」

  「對,她聽不見,我怕她吃虧,所以才想請你幫忙,你是律師,一定比較知道怎麼處理那種情況。」

  「地址。」他喉間困難地滾出一陣沙啞。

  「喔喔,我念給你,你記下來。」張琇琇跟著報上一串地址。

  周允寬拿出紙筆快速寫下後,又聽見她在話筒那端說:「周律師,我那個朋友姓沈,叫沈安婕。她--」

  沈安婕?當這名字滑入耳膜時,就像有顆巨石投入他心湖似的,震得他連腦袋也呈現空白。

  「周律師?周律師?」張琇琇的聲音又傳來。「你要過去了嗎?」

  這話觸動了他思維,他罕有地出現焦躁神情。

  「嗯。」周允寬簡短應聲後,掛斷手機,迅速換上西褲和襯衫,抓來手機和方才抄下地址的便條紙,拎了車鑰匙及皮夾,匆匆出門。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9:00:53
第一章

  周允寬駕著車,火速趕到便條紙上的地址,那是一棟十層的公寓大樓。一樓的大門正敞開著,一部警車就停在正門口,車頂還閃爍著警示燈。

  看了那警示燈一眼,他心一沉,腳下步伐加大。一踏入大樓,見電梯樓層燈亮在十樓,那正是地址上的樓層,心底隱隱透著不安的他沒耐性等電梯下來,直接走一旁的樓梯。

  「我朋友被騷擾了,那個男人帶著刀和汽油去找我朋友,現在還在她家門外」

  「周律師,我那個朋友姓沈,叫沈安婕。」

  張琇琇的話不斷在他腦海中翻轉著,他兩階一步快速上樓。

  那個騷擾她的男人是誰?怎麼會帶刀和汽油?思及對方手中有危險物,他腳步加快,越接近十樓,吵鬧的聲音越清晰,在他終於踩上最後一階時,那清楚的質問聲還有汽油味教他陡然止步,他退一步,將高大身影隱沒在牆角後。

  「你開門出來講清楚啊!你還想著那個男人對吧?!他有什麼好!他不要你了不是嗎?」男人的聲音聽來有著使用過度的沙啞。諷笑了聲,又踹了下緊闔的大門,自顧自地發洩道:「沈安婕!像你這種人,除了我不嫌棄之外,還有誰能忍受你?」

  字字帶刺的言語,挑痛了周允寬某一處神經,他表情沉凝,雙手成拳後又鬆開,他沉沉吐息,勉強壓下怒意。

  他抿緊方唇,納悶為何員警沒有制止男人?他轉出牆角擡眼一看,兩位員警就站在離他約兩步遠的地方,看著男人在走廊最底端的那扇門前大吼大叫。

  怕刺激那個男人,周允寬放緩動作,上前兩步,輕拍了其中一名員警的肩。

  員警轉過頭來,擰眉低聲勸告。「你哪一戶的?進去進去,別在這裡湊熱鬧,沒什麼好看的。」處理這種案件時,常有民眾圍觀,員警不得不趕人離開,免得影響辦案。

  周允寬低聲道:「不好意思,我是律師,是裡面那位沈小姐的朋友打電話給我的。」

  員警狐疑地看著他。「她朋友打電話給你?所以打電話給你的那個人也在屋子裡?」

  「不,沈小姐的朋友不在這裡,她擔心沈小姐,所以才要我過來瞭解情況。」他明白員警是要確定屋裡的人數。

  員警謹慎地問:「她那位朋友怎麼知道這裡發生什麼事?」

  執業多年,他當然知道執法人員不可能隨便讓人靠近事發現場,但懸浮的心思讓他失了平時的沉穩,他表情冷然,略有不耐。「沈小姐打電話給她朋友,說她遇上麻煩。」

  「她打電話給她朋友?可是我們剛剛問過幾個住戶,都說她又聾又啞,她怎麼可能打電話給她朋友?」

  又聾又啞?「她不是。」她只是不大和陌生人開口。

  「什麼?」員警愣住。

  「她會說話。」他深吸口氣,壓下浮躁後,抽出皮夾,從裡頭拿出一張名片和他的身份證。

  他遞上名片。「我真的是律師,剛才有點急,話沒說仔細。正確來說,是沈小姐發簡訊給她朋友求救,她朋友才打電話給我,請我過來幫助沈小姐。警察先生,我想我有權利瞭解我當事人現在的情況。」

  員警看了看名片和身份證,確定他的身份不假,便拉著他移了幾步後,壓低嗓音道:「我們接到住戶電話,說有人在吵架,還聞到汽油味。我們也才剛趕到,還在瞭解情況,那男人叫罵得很大聲,依我們初步判斷,應該是情侶間的爭吵。」

  周允寬看了那還在拍門吼叫的男人一眼,擰著濃眉問:「怎麼不先制止他?」

  「有勸過他,不過他手上有刀,好像也在門口潑了汽油,我們不敢貿然靠近,那太危險了,剛才已經聯絡消防局,要他們派人員趕過來幫忙。」

  在門口潑了汽油?這可不好,萬一對方衝動起來,點燃了汽油,即使消防人員趕到了,難保沒有傷害。

  「請讓我過去和他談談,若表明我是以律師的身份來幫助他解決問題,我想他會願意和我說話的。」他語聲冷沉。

  員警想了想,或者讓他試試也不是不可行,藉由他轉移那名男子的注意力,他們便能上前將女子帶離;員警和另一名同事以眼神示意後,退開身讓周允寬過去。

  周允寬越過兩名員警,還未靠近那男子,就見大門被打開,一名女子拿著小白板站在門口。乍然見到那名女子清秀纖柔的側顏時,心臟大力一跳,他如陷入泥沼般,定住腳步不動了。

  沈安婕站在門口,舉著小白板看著陳良俊,藏不住驚惶的臉頰還掛著淚。

  「良俊,感情是勉強不來的。我很喜歡你這個朋友,但現在我對你的感覺卻只剩下恐懼,讓我怕你,就是你喜歡我的表現嗎?」

  她和陳良俊是大學同學,兩人交情甚好,大四那年他突然告白,但她婉轉拒絕了,他似乎也不以為意,只希望兩人的交情不要因此而改變,於是兩人的情誼一如往常。

  但是後來,良俊的行為舉止開始異常,一直以她男友的身份自居,這半年來更是嚴重,查她行蹤、偷看她手機,還動不動就發脾氣,這幾次見面甚至對她動手。

  她雖喜歡這個朋友,但也沒辦法忍受他的暴力和威脅,她想疏遠,他卻變本加厲地找到她住處來了。她不知道他用什麼方法進入這棟大樓的,只是發現她的門鈴警示燈閃個不停。

  她打開門,門鏈鎖還勾著,透著微敞的門縫,見到是他握著刀站在大門外,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趕緊闔上門,躲回屋內求救。

  陳良俊瞪著白板,快速讀過,最後的問句讓他呆怔了幾秒。

  他搖搖頭,否認著。「不……不是這樣……我是真的喜歡你啊……」他退了幾步,至此情緒才稍稍平緩些,也才驚覺她竟是用白板和他溝通,而不是開口說話。

  她身體情況特殊,幾年同學下來,他知道她只對信任的人開口說話,陌生的、不熟悉的,她幾乎不願說,最多筆談溝通。而這時這刻,她不願對他開口,這意味她不再信任他了?

  周允寬雖不清楚白板上寫了什麼,但見前頭男子已不若方纔那般激動,把握機會大步上前,但下一秒,男子陡然轉過臉孔,瞠眸看他。

  陳良俊看著不知何時出現的男人,驚詫中帶了點不確定。

  這男人有張教人過目難忘的面孔。額前瀏海不覆眼,簡練黑髮相當乾淨俐落,身形修長,簡單的白衣黑褲襯出他的俊逸和挺拔,淺麥色的臉上深刻著勻稱的五官,有型的眉角染上憂慮,抿直的嘴角隱有幾分孤傲,而那雙如潭的深眸,此刻正清冷淡然地看著他……

  這瞬間,就是這樣的眼神,在他心底倏地捲起風暴--他想起這男人了!

  安婕的皮夾裡有張照片,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名中年婦女和一個清俊男人,她說,那是她第一個喜歡上的男人,周允寬。

  「周允寬?」

  「是,我是。」周允寬訝然他認識自己,但表情不起波瀾。

  「真的是你!」才稍平息的怒火再度被挑起,他轉頭,惡狠狠地看著沈安婕。「是不是你要他來的?你打電話給他嗎?什麼時候打的?為什麼我不知道?你果然還想著他,所以才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對不對?」

  沈安婕隨著他的視線看到了周允寬時,胸口一個震盪,她怔住了。

  先前,躲在屋內的她嗅見汽油味後,原是想要打電話報警的,但找出手機時,猛然想起自己不方便說話,轉而找認識的人幫忙。

  手機電話簿按著按著,在看見琇琇姊的名字時,她想也沒想地就發了簡訊要琇琇姊救她。琇琇姊回應會幫她報警,請她傳地址過去,她傳了地址後,一直待在屋裡等待。

  門鈴警示燈閃爍不停,門板上透著不尋常的震動,她知道良俊還在外頭,也知道他在拍門,她很害怕,非常害怕,怕到渾身顫抖,眼淚亦無法控制。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只擔心萬一警察沒有過來,那她該怎麼辦?

  與其坐在那裡等人救,不如先想辦法自救,何況良俊本性不壞,她相信好好和他談,他會聽得進去的。於是,她拿來小白板,寫了一段她此刻真實的想法。

  她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解開門鏈開了門,沒注意到門外還有其他人,只是把小白板轉向良俊,但卻在下一秒,見到了那個男人……

  還未從見到他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手腕一緊,她驚呼一聲,發現自己的手腕被陳良俊抓住,一把拉到門外。

  「周允寬!你別過來,否則我、我就殺了她再點火,大家同歸於盡!」陳良俊像受了刺激似的,兩眼發紅,不停揮動手中的刀。

  「OK!我不過去!」見她被抓住,周允寬心口一個大力抽跳,恆常冷然的面孔少有地洩漏出一絲驚慌。他兩手做出制止的動作,試圖安撫。「你別激動,我就站在這裡不動。」

  沈安婕見陳良俊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一個心念起,雙手隨即從他身後環過他上臂,用力抱住他。

  陳良俊未料到她會有這舉動,一個惱火,氣急敗壞地試圖掙脫,就在此時,沈安婕踩著了汽油,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兩名員警見狀,趕緊利用這個機會上前制住他。

  「別動!」員警將陳良俊的兩手反剪,打落他手中刀子。

  周允寬乘機快步上前攙扶起她,但她掙開他的雙手大喊:「良俊!」

  員警轉頭看著她,很意外聽見她開口。

  她微偏著臉蛋,看著員警,用盡很大力氣地說出一串話,激動的表情和含糊的發音,讓兩名員警驚詫地瞪大眼睛,幾個透過自家門縫觀望的住戶也紛紛訝然出聲。

  「原來她會說話啊……」大家平時看到的她,總用一塊小白板和人溝通,以至於都以為她又聾又啞。

  「可是……她聲音好奇怪喔……」

  討論的聲音此起彼落,明知她聽不見,周允寬心口仍為此抽痛不已。

  他深呼口氣,上前一步,對著員警道:「她說,請你們不要抓他,他不是壞人。」

  員警意外他聽得懂她的話,愣了一下後才道:「要先回警局做筆錄,麻煩周律師你跟沈小姐一道過來。」

  ※ ※ ※

  步出警局時,陽光尚未露臉,但天色已亮,清晨的空氣帶著冷意,讓站在警局門口的周允寬皺了下眉頭。他看了看腕上的薄表後,側過面龐,長眸陰鬱地看著身側那低垂眼簾的女子。

  她幾乎沒什麼改變,但好像長高了一點點,也纖瘦了些,垂在頰側的直順黑髮,無意間將那張柔潤的鵝蛋臉修飾得更小巧了,這樣的她,看上去像個大學生。

  清冷的眸光不意覷見她頰上有著未干的淚痕,指背驀然觸上她柔軟的頰面,抹去。那恆常冷峻的面龐添了絲自己都沒能察覺的柔軟--她還是這麼愛哭?

  他的輕觸讓沈安婕顫動了下,擡起的眼簾還有些濕潤,她一雙水汪汪大眼,迎視面前男人。還是那樣俊美的臉。

  晨光溫柔地落在他黑髮上,流動在他眼底,流進了她的心。四目交會,深凝間,在彼此的眼裡都看見熟悉,卻也同樣看見了一點陌生。

  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是否曾經想過他?還是……恨他?

  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他為什麼會知道她的住址?又為什麼會出現在她住處門外?

  一陣冷風襲面,周允寬先回過神來。長眸爍了爍,在她被風揚過而帶起瀏海翻動的瞬間,覷見了她左額上的瘀青,他眉眼一沉,溫涼指尖拂開她額前的髮,盯著那圈暗青看,他知道這應該也是那個男子的傑作。

  在警局做筆錄時,她一面流淚,一面顫著手和員警筆談。過程中,他因此知道了那個男子叫陳良俊,也知道了她與陳良俊之間的關係和最近所發生的事。

  之後沒多久,陳良俊的雙親匆忙趕到,還拿了藥給他吃,他才知道原來陳良俊有躁鬱症病史,才會做出那些攻擊行為;但即便是如此,警方在問訊後,仍照程序將他依公共危險罪移送地檢署。

  依他執業多年的經驗判斷,陳良俊並非重罪犯,只是因為感情因素一時想不開,加上有躁鬱症病史,臨時庭後應該會讓他具保,而具保之後的行為沒人敢掛保證,萬一再度上門找上她,她的安危可慮。

  直盯她濕潤的眼,沉吟片刻後,他兩手滑入西褲口袋,面無表情地開口:「哭不能解決問題。」他一度以為她是因為害怕,但當她知道陳良俊有躁鬱症病史時,她眼淚又落個不停,甚至拜託他以律師身份幫陳良俊說話;離開警局前,還不放心地請他留張名片給陳良俊,要陳良俊需要協助時可以找他幫忙。

  「良俊他……會不會有事?」果不其然,她又擔憂地問了。「如果他被起訴,你會幫他吧?剛才在警局,你有答應我你會幫他的……」

  「我不是檢察官,不能跟你保證他會不會被起訴,但應該是不會。」確定她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那恆常清冷的聲嗓,才又淡淡地從他方唇間逸出。「所以,你暫時搬到我家。」

  沈安婕像看見什麼外星生物般,瞪大哭得有些紅的眼眸,像在詢問為什麼。

  「陳良俊沒有前科,也不是重罪犯,檢察官應該會讓他具保,他走出地檢署後,很有可能再找上你,所以你不能回去你現在的住處。」他聲調冷沉,但語氣不凶,偏偏卻透著讓人不得不遵從的氣勢。

  她聽不見,自是不知道他的語氣,她只是看著他的唇,慢慢消化那些字。

  見她不應聲,周允寬皺著眉問:「需要我重複一次?」

  她抿了抿唇,緩慢地開口。「我沒有理由住你家。」

  周允寬聞言,深眸閃了閃,啟唇道:「我不知道你和張琇琇是什麼關係,但是她打電話給我,拜託我趕到現場處理,既然我答應了她,當然得確保你的安全。」

  原來是琇琇姊通知他的,他們認識?

  並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她怎會不知道他的脾性和他的行事風格?他既然答應了琇琇姊,一定會盡力做到的;但方纔在警局,良俊已道過歉,她相信她回到家是安全的。

  「可是良俊有道歉了,他家人也保證會帶他就醫,我相信他不會再犯了。」她慢聲說。

  周允寬凝視她片刻,方唇才緩緩牽動。「一時的心軟,往往只會造成更大的遺憾。」偏冷的聲嗓裡,埋著很深的情緒,她不會聽見,但卻能在他隱晦的黑眸底,看見他藏在不以為然下的孤傷。

  這樣的眼神,七年前她也見過幾回,她知道他為何會有這樣的眼神。

  抿了抿唇,沈安婕語音朦朧地說:「良俊不是有意的,他生了病才會這樣。」她的確害怕那個揮著刀的良俊,但知道他罹患了躁鬱症後,她無法怪罪他了。

  「所以在他痊癒之前,萬一病情又發作而找上你時,你以為你還能像這次這樣幸運,平安無事嗎?」

  「我……」他說得對,縱然自己不怪良俊,但萬一他真的在病癒前又找上她呢?

  「鑰匙給我。」周允寬見她動搖,他又開口,並伸出手心。

  沈安婕愣了愣,她沒看清他的唇形。

  周允寬拿出手機,在上頭寫字:「你住處的鑰匙。」

  她看了看他手機螢幕,狐疑地擡臉看他。「你要我套房的鑰匙?」

  「先去幫你收拾一些日常用品搬去我那裡,還有,你找時間約房東談退租事項,套房那裡不能再住下去。」他一面說,一面將手機放回褲袋。

  盯著他掀動的唇,她憶起了什麼,心思霎時百轉千回,好半晌後,才聽她用略沉的語聲說:「周律師,我今年二十四歲,已經成年了,我可以安排我自己的人生,你不必……又把我當孩子看。」

  聞言,他心口一抽,但他隨即就斂下驚痛的眼神,一臉高深莫測地看著她。「是嗎?那怎麼會搞到進警局?」

  他這是在諷刺她?沈安婕呆了幾秒,長睫眨了眨後,才說:「就算我現在去你家暫時住幾天,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那裡,如果現在把房子退租,我以後要住哪裡?」

  「那種套房出租的大樓本來就複雜,不適合單身女子,趁這個機會退租,再找新房子住。」他看著她,眸光諱莫如深。

  有什麼畫面瞬間跑過,沈安婕脫口就問:「又是育幼院嗎?」

  話一出口,兩人都為此震愣。

  交會的眼裡,她有著淡淡的傷楚,而他深難探測的眼底,抹過近似懊悔的情緒,他突覺狼狽,眨眼瞬間,眼底又回復一片冷然。

  她是不是在他眼裡看到什麼?那是後悔嗎?沈安婕眨了下眼,試圖看清,但看到的卻是他恆常傲冷的神色……她眼花了吧!

  「住你家真的不方便。」近似歎息地,她說。

  「是不方便。」周允寬淡淡點頭,那神情像在附和她的話,但下一刻,卻拋出一句讓她錯愕的話。「那我住你家。」

  她又是瞪大眼,怔怔看著他。

  「我家,或是--你家。」他言簡意賅,臉龐帶著一種你別無他擇的神態。

  見他態度如此強硬堅決,沈安婕也有些惱了,她咬著下唇思量片刻,擡眸問:「對你而言,你現在,是在處理公事嗎?」

  周允寬明顯一怔,臉上滑過複雜,沉吟後,他硬聲道:「是,是公事。」

  她點點頭,絲毫不意外這答案,她柔軟地笑,回道:「周律師,我不想對良俊提出告訴,所以我不需要律師,我們之間沒有委託關係,我可以不必配合你。」

  沈安婕接著向他行了個鞠躬禮。「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幫忙。」擡起臉的同時,她只是勾唇淺笑,隨即轉頭離開。

  沒料到她有此反應,周允寬先是愕然地看著她的背影,幾秒鐘後回過神,他微慌地邁步上前,幾個步伐就追上她。

  「安婕。」他攫住她的手臂,走到她面前看著她,一瞬也不瞬的。他不發一語,只是這樣靜謐地直瞅著她看,他眼底流轉過什麼,匆匆地,她想要捕捉時,只餘一點細碎光影。

  他歎了口氣,對眼前這個急著和他撇清關係的她感到有些不能適應,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他安排生活的小女孩了嗎?為此,他心底突生一抹酸。

  片刻,他的嘴唇緩慢掀動。「劉姨很想念你,你難道不想見見她?」

  明明是聽不見的,他的表情也一貫冷漠如斯,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感覺他問這話的語氣藏了很深的情緒。這男人還是如此孤傲,即便是說起「想念」這樣感性的文字,也是一臉冷然。

  想起劉姨,那個溫暖如母親的女人……思慮片刻後,她才慢悠悠開口:「如果你不介意我打擾你,那就……走吧。」

  聞言,周允寬僵滯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微點下顎後,轉身走在前頭。

  盯著他頎長的背影,沈安婕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七年前,她曾經住進他家,七年後,她又將再度踏上那裡。日夜更叠,四季流轉,但她的人生怎麼兜兜轉轉的,又轉到了他身邊?這次,她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雖然只是去探視劉姨,卻已讓她開始慌迷。

  同一時間,走在前頭的周允寬心頭也是一片混亂,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開口要住進她住處。他是一夜未合眼,連心思也亂了?

  ※ ※ ※

  踩過翠綠草皮間的鋪石小徑,沈安婕跟著前頭背影修長的男人靠近一棟日式設計風格、兩層樓建築的別墅。這番情景似曾相識,她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這裡的一草一木。

  進屋前,她乖靜地站在男人身後,看著他脫去皮鞋,周允寬進屋,才放下鑰匙,一道溫暖的嗓音隨即在身後響起。

  「咦?允寬,你一早就出門啦?」一名約莫六十出頭、體態微胖的婦人,見他進門馬上就上前迎接。一早醒來,沒見他出房門,以為他還在睡。

  周允寬轉身見到婦人時,清冷的長眸略有暖色。

  劉姨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長年在母親身旁幫傭,母親過世後,她仍跟在他身邊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名義上是傭人,但一直將他視為親生兒子般照顧。

  他開口解釋:「我淩晨兩點多出去的,有一點事情要處理。另外……我帶安婕過來。」

  「安……婕?你說安婕?」劉姨聽聞此名時,面露訝然。

  「嗯。」周允寬低應了聲,轉身看著站在門外的女孩。「進來。」

  沈安婕脫去鞋子,踏進屋內,一見到立在玄關的婦人時,明眸爍著驚喜。「劉姨?」

  劉姨驚呼一聲。「真的是你?!」她上前兩步,擁住沈安婕。

  被擁在溫暖的懷裡,沈安婕眼眶一熱,語聲軟軟甜甜地說:「我好想你們喔……」

  你們?站在一旁的周允寬聽見她的話,心口不知怎麼著竟泛起絲絲酸疼。

  他看了擁抱的兩人一眼後,轉身打算上樓。

  「允寬。」劉姨喚住他。

  「嗯?」他停步。

  劉姨鬆開沈安婕,走到他身側。「安婕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去哪裡把她帶回來的?」

  「現在已經沒事了,晚上回來再解釋,我想先上樓洗個澡,然後要進事務所。」

  「你還要進事務所?你昨晚都沒睡吧!」劉姨關心地問。「不能休息一天嗎?」

  「我今天有個案子要開庭。」她的關心讓他語聲不自覺地軟了幾分。「沒事的,這些年不都這樣在生活?我會找時間休息,你別擔心。」

  劉姨一臉莫可奈何的神情。「先上去吧,等等弄好下來吃早餐,你還沒吃吧?」

  「嗯。」周允寬唇角淡勾,應了聲後又道:「她……也還沒吃早餐。」

  「好啦好啦,我知道,保證不會讓她餓著,你放心上去洗澡。」劉姨瞭然地拍拍他的肩,一面說著意味深長的話,一面推著他的背催促他上樓。

  見他上樓,劉姨回過身,看著那還靜立在原地的女孩。「安婕,來。」知道她聽不見,劉姨對她招了招手。

  沈安婕上前幾步,星眸爍著笑意。

  「我看看……七年不見了,你高了一點,好像還瘦了一些。」劉姨拉住她兩手,將她全身上下打量一回後,拉著她往餐廳移動。「唉呀,真的比較瘦,你這幾年一定都沒有好好照顧自己。來來來,我們來去吃早飯,今天早餐吃中式的,我看我再去煎個蛋……」

  沈安婕只是微微笑著,任由對方將她帶往餐廳。

  面前這位和氣的婦人,慈祥得像個母親,在她喪母時,曾經陪她度過那一段傷心的時期,所以她也曾經想過,如果能在這個屋子裡一直住下去,該有多好?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周允寬,第一次見到劉姨,是在她升高三時……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9:01:06
第二章
  
  七年前--
  
  「媽!媽!我--」沈安婕一進家門,換上拖鞋後,愉悅地喊著,但下一秒發現屋裡的的淩亂時,她心一提,慌亂地又喊:「媽!媽--」
  
  見到母親從廚房走出,她鬆口氣,隨即大步上前,但在看見跟在母親身後的男人時,她又愣了愣。
  
  是個高大又好看的男人,如麥的膚色讓他臉龐的五官線條顯得相當立體深邃,微微皺著的濃眉和抿成直線的方唇,教她感覺他性子必然嚴肅又淡漠,而那筆挺的深灰色西裝更襯得他一身清冷、不好接近。他目光幽深清冽,讓她想起冷卻的冰。
  
  「安婕,這是周律師。」沉母的聲音有著疲憊。
  
  「……啊?」她睜大眼,看著母親的嘴。
  
  「周律師。」沉母緩慢地重複一次。
  
  這次她看懂了,但仍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她語聲揚高。「律師?是幫人打官司的那個律師嗎?為什麼家裡會有律師?」心急的她發出一連串疑問,而她這一長串的話語,讓靜默的周允寬將眼神移到她身上。
  
  「安婕,你來。」神情憔悴的沉母拉著她走到客廳,往舊沙發上一坐後,指著淩亂的屋內對她說。「你爸早上又來要錢,我說我要離婚,他不肯,還威脅我只要敢提離婚,他就要爭你的監護權,我怕你會被他帶走,所以才拜託隔壁黃鄰長介紹律師幫媽媽打離婚官司。你爸把屋子弄得這麼亂,周律師已經拍照存證。還有……這場官司,可能需要你當證人。」
  
  沈安婕仔細看著母親的嘴形,慢慢消化理解意思後,她看著母親的手腳。「他有沒有打你?」
  
  當年未婚懷孕的媽媽不顧家人反對硬是嫁給了爸爸,不久後就生了她。
  
  兩人初時感情還不錯,直到媽媽發現她的反應不大對,帶她去醫院做了詳細檢查,發現她是先天性的聽覺障礙後,為了她的治療費用,爸媽便時常爭吵。
  
  後來爸爸有了外遇,媽媽為了保全家的完整,並沒有離婚,但這讓他變本加厲,幾乎都在外面那個家生活。因為當初外公、外婆都反對媽媽的婚事,所以媽媽也不敢回娘家,只靠著在幼兒園廚房打雜的工作養活兩人。
  
  每個月雖然僅有兩萬元的薪資,但還有中低收入戶和女兒重度殘障的補助,省吃儉用地倒也存一筆錢。但幾個月前,很少出現的爸爸突然回來糾纏媽媽,就為了要錢還卡債,聽說他欠了不少錢。
  
  她沒想到屢次要不到錢的爸爸,今天會上門來將家裡弄得這麼亂……
  
  沈母搖搖頭。「沒有,只是他這樣亂也不是辦法,所以這個婚一定要離。」
  
  「可是……我們贏得了官司嗎?」她知道請律師不便宜。
  
  「鄰長跟我說,周律師雖然才二十七歲,但很厲害,他一定能幫媽媽打贏官司。」沈母說完,才想起周允寬,見他站在一旁,她起身不好意思地說:「周律師,你坐啊,不好意思,忘了倒茶請你,我進去泡個茶,你坐一下!」她一面說,一面轉進廚房。
  
  周允寬提著公文包在沈安婕的對面坐了下來,打開公文包,他拿出一本略厚的行事歷,還有一支筆,唰唰唰地快速在空白頁寫著--
  
  「沈小姐,我是周允寬,你母親這個案子我盡力負責,但還需要你配合,因為你父親想要你的監護權,所以你的證詞很重要。」
  
  「我大略聽你母親提過你的情況,我知道你懂唇語,所以我用說的,你介意嗎?」他把本子推到她面前後,從皮夾裡抽了張他的名牌,一併遞給她。
  
  沈安婕愣了一下,發現他是想與她交談時,她隨即接過名片和他的行事歷,垂眼細細閱讀。
  
  周允寬仔細觀察她,目光帶了點對她的好奇。
  
  方纔見一眼,只覺她一雙大眼澄淨得像泡在清水裡的玻璃珠子,眨動間,一閃一閃的眸光像在說話,而現在細細一瞧,才發現那張膚色瑩白、幾近透明的鵝蛋臉上,還隱約可見膚下的青色血脈,她兩排低垂的濃密長睫在眼下漾出陰影,鼻樑秀氣小巧,菱唇是自然的紅潤色澤,一頭過肩中長髮微亂地披在肩背。
  
  --是個很清秀的女孩,乍看不驚艷,但再一眼,便是耐人尋味。
  
  外貌如此秀淨素雅,連耳朵都長得極細緻可愛,卻可惜她聽不見。
  
  早在她回來前,他就聽她母親提過她。她是啟聰學校高中部三年級的學生,自小喪失聽力,懂唇語和手語,有正常說話但發音較不標準,所以遇上陌生人,她習慣筆談。
  
  方纔聽她喊著媽的聲音時,他還不覺有什麼不一樣,直到她話開始多了,他才知道她的發音果真較一般人模糊。聽她和母親對話,如果只是簡單幾個字,他還能馬上聽懂她說了什麼,但字多,說的速度又快的話,他只能從幾個關鍵詞去猜她完整的意思。但還好,至少她會說話,也懂唇語,與她溝通應該不是難事。
  
  沈安婕讀過後,把本子移回他面前。「周律師,你用說的沒關係。」她刻意放緩速度,還加上手勢輔助,就怕他聽不懂。
  
  他明白她的話,把本子翻到另一面,準備記錄一些有利的證據。他擡眼,見她眼神落在不知名處,他長手一探,指尖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敲了幾下,這動作果然吸引了她目光。
  
  見她擡眼看他,他道:「你記不記得,你父親離家多久。」
  
  她想了想,搖搖頭。「沒有印象了,很小的時候,就不常看見他。」
  
  他重點記下她的話後,擡眸看她。「你父親和外面的女人在一起,但你母親如果提不出這部分的證據,就得以惡意遺棄這一條來對法院提出離婚的請求,而你是能證明你父親並未盡到照顧你們母女責任的證人,所以必要時,你可能要出庭作證。」為了讓她徹底明白,他隨後又在空白頁用文字輔助解釋。
  
  沈安婕盯著他的唇好幾秒,再看了看他的筆記,才點了點頭。
  
  他收回行事歷,又問:「你能不能回想看看,以往有沒有見過你父親出手打你母親?」
  
  她想了她,搖頭:「沒有,但是上一次他過來時,和媽媽說話的表情很凶狠。」她做了幾個看上去有些可怕的表情。
  
  誇張的表情讓周允寬微地一怔,斂了斂心神,又問:「如果你母親和你父親離婚,你贊成嗎?」
  
  沈安婕偏著頭看他,忽而露齒一笑,眼神有些迷離。「其實有沒有爸爸,對我來說好像沒什麼差別,他不常回來,我常常是好久才見到他一次……」
  
  她說這話時表情悵然,語聲近似感歎,濛濛的、像隔著一層的聲調讓他聽不真切,見她視線飄移,他長指再度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敲了幾下。
  
  待她看著他時,他才開口:「你剛剛說的話,我沒聽仔細,你再說一次。」
  
  沈安婕怔了幾秒,微微一笑。「我意思是,我會支持媽媽的決定。」
  
  他淡點下顎後,垂首不知道在寫著什麼。
  
  薄薄的夕陽從窗外透入,她在他墨黑的髮上見到跳躍著淡金的光分子,他浸沐在暖色中,那畫面竟是意外的好看,要不是現在這時間不適宜,她或者會想要拿出畫筆,幫他畫上一幅畫像。
  
  這個時候的她,以為離婚官司不是什麼太嚴重的事,打輸了,最多就是白白浪費了一筆律師的費用,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官司到最後賠掉的卻是一條人命。
  
  ※ ※ ※

  沈安婕不過是擡眼看了看面前龐大的建築物,眼淚已不受控地落下。揩去淚,她快步走進建築物,穿著白袍的醫護人員來回穿梭,還有些前來就診的病患和家屬走動著,她站在大廳,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
  
  在繪畫教室上術科課程時,班導師突然走進教室,先跟科任老師講了幾句話後,才把她帶到教室外,告訴她一件壞消息--爸爸將媽媽打成重傷,媽媽現在在醫院手術急救中。
  
  她心慌不已,匆匆收拾好書包後,讓導師開車送她到這裡,還問她需不需要陪她進來,她婉拒了,但現在看著往來的民眾和醫護人員,她有些後悔沒有讓老師陪著。
  
  她兩眼搜尋著附近,看見右前方的服務台,她快步走了過去。「請問手術室在哪裡?」
  
  服務台小姐瞪大眼看她。「啊?」
  
  知道她沒聽到懂自己的話,沈安婕從身上口袋摸出筆,在手心寫了三個字「手術室」。她紅著眼眶,把手心對著服務台的小姐。
  
  「喔喔,那邊。」小姐站了起來,比了個方向。「那邊電梯上去,三樓就是。」沈安婕比了個三的手勢,表情帶著詢問。
  
  「對,三樓。」小姐眼神困惑的看著她,似在臆測為什麼她要用寫的。
  
  無心思理會別人的眼光,沈安婕點頭表示謝意後,匆匆往一旁電梯方向奔去,她看著樓層顯示燈沒有一個亮著一樓,她不願再等,打算從旁邊的樓梯上去,一轉身卻撞上了一個人。
  
  她噢了聲,退了幾步,捂著鼻擡臉想道歉,在見到面前男人的臉孔時,她大眼一瞪,隱忍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周律師……」這時見到他,就像見到救星秀,讓她無措的心找到了依靠,她上前拉住他兩臂,哭著說:「媽、媽媽……爸爸打、打她……」幾秒鐘的時間,她已淚流滿面。
  
  周允寬看著她,捺著褶痕的長眸一貫的清冷。「我知道。」
  
  他人在事務所接到了電話,隨即趕到現場。聽在現場處理的警察說,在他們趕到前,施暴者已離開,他於是開車跟著救護車過來。
  
  她垂眼掉淚,根本沒看見他說什麼,他也不再多說,握著她手臂直接從一旁樓梯帶她上了三樓。
  
  「先在這裡等。」周允寬把她帶到等待室,那裡還有幾個同樣也在等待家人從手術室出來的家屬。他指了指懸在上方的屏幕,那裡都是接受手術患者的姓名和最新情況。「你母親還在進行手術,如果沒事,就會送到恢復室。」
  
  沈安婕惶惑的眼神從他掀動的嘴形移到屏幕上,她找到了母親的姓名,盯了幾秒後,眉宇緊鎖,有些失神地問:「真的會沒問題嗎?可是老師告訴我,媽媽重傷……他為什麼要動手啊?」她說到激動處,語聲不自覺地提高,兩手還握住他。
  
  旁邊的患者家屬紛紛被她突然撥高的音量給嚇了一跳,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溫涼的手後,並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在她身側的椅子上坐下,面色冷沉地看著她。
  
  「我不是醫生,無法保證你母親能不能平安,不過我要老實告訴你,當我接到黃鄰長的電話要我趕過去時,我看到的是全身是血,躺在擔架上,正被送上救護車的畫面。」他一字一字緩慢說著,要她接受這樣的事實。
  
  「黃鄰長說,你父親把門鎖住了,鄰居們聽到你母親的呼救聲也救不了她,只能報警;警察趕到後,你父親已經離開,至於他們為什麼起衝突,這部分還不清楚,但依我看,不離金錢。」他依經驗判斷。
  
  沈安婕的目光落在他唇上不動,透著茫然的眼睛久久未眨,緊抓他手掌的兩手微微顫著,他看著她無助的表情和深鎖的眉著,像是看見以前的自己,心裡頭像被什麼螯了一下。
  
  周允寬皺著眉別開目光,待心頭那微微波動的情緒沉澱後,才反手緊握了她一下,她明白他這一握的意思,眼神專注於他的嘴形。「你和你母親,還有沒有其他比較有往來的親戚?」
  
  「沒有。」未作多想,她搖搖頭。
  
  他聞言,抿唇默思著。他不意外她的答案,一開始她母親找他打離婚官司時,對於這對母女的家庭背景,他已得到初步的瞭解。
  
  好半晌後,他做出決定,擡眼看她。「你母親目前還在動手術的情況判斷,她這兩天應該是需要住院的,這裡進出的人很多,在醫院是不必擔心她的安危;反而是你,你不能再回去那個屋子住,你父親很有可能隨時再找上你。」
  
  她呆滯片刻,才開口說:「可是……我沒地方可去……」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要她看他。「你先暫時住我家。」這女孩是這個案子的重要證人和關係人,他可不容她出狀況。
  
  「你是說我去住你家?」她訝然,秀氣的眉心仍是淡蹙著。「我上學怎麼辦?」
  
  「你沒有其他親戚可以投靠,暫時只能這樣,你母親是我的當事人,而你是這案子的重要關係人,也是證人,你的安危我有責任,我住的地方,只有我和一個阿姨,人口很單純,你可以放心。」他清冷的長眸看著她惶惑的眼,又續道:「至於學校那邊,當然還是要去上課,我會幫你問問學校的校車能不能送你到我住處附近,要是不行,我接送你也是可以。」
  
  沈安婕想了想,沒有說話,她當然不敢一個人回去家裡,可要她去住一個不算熟悉的男人家裡,畢竟也不妥當……但,還有一個阿姨不是嗎?
  
  「是。」
  
  她看著他。記得媽媽說過他二十七歲,等於大她十歲,她如果稱他一聲叔叔,勉勉強強好像也還說得過去,那麼他說的阿姨……「是你太太嗎?」
  
  周允寬愣了下,淡聲應道:「不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
  
  知道誤會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五十多歲?那大概是他媽媽吧,她想。
  
  「這幾天你可以睡在客房,等你母親出院後,你們該考慮搬家。」他低應幾句後,又道:「你來之前,我打了電話給一名熟識的家暴官,他等等會過來瞭解情況,希望盡快幫你們申請保護令。」這裡訊號不怎麼好,他才會到樓下打電話給家暴官,結果碰到她。
  
  「……啊!」她像沒能完全看懂他的意思。
  
  他抽回手,拿出手機在上面寫入:「等等家庭暴力防治官會過來,他會先幫你們申請緊急暫時保護令。」等字。
  
  家庭暴力防治官?保護令?她瞪著那幾個字,情緒激動地再度抓住他的手。
  
  「為什麼事情會就能這樣?他……前幾天調解庭後,我媽明明才說他態度還算平靜,怎麼今天……」媽委託他打離婚官司,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上星期法院已經開了一次調解庭。
  
  「他對我們從來不聞不問,一出現我們就要申請保護令……」她眼神落在未知處,混亂的語聲和特殊的發音讓他聽不真切,但他並沒有多問,只是沉默坐在她身側。
  
  她微涼的指尖忽地顫了下,他側眸,在她秀淨面容上看見了惶惑和傷楚,那畫面觸動了他兒時某段記憶。彼時,他不過十歲,也是這樣呆坐在急診室外等著消息,茫然無措的他,僅能緊接住劉姨的手,尋求一點慰藉……
  
  他視線落在她纖白的手上,那緊抓住他的姿態與他記憶中的畫面重疊,這讓向來孤僻的他怎麼樣也無法在這時候將手自她手中抽離,直到廣播傳來她母親的名字,要家屬到回護病房門口,他才帶著她趕了過去。
  
  ※ ※ ※

  踩在翠綠草皮間的鋪石小徑上,沈安婕低著頭跟在周允寬身後,踏進一片細心整理過的庭園。在鋪石小徑盡頭,矗立著一棟采日式設計風格、兩層樓建築的別墅,她沒心思欣賞前方那只能在圖片上看見的建築物,也沒注意到經過的一草一木,她只是低著眼,看著前頭男人的大腳,往前行進。
  
  手術後的媽媽轉進了加護病房,醫生說媽媽手腳的外傷經止血縫合後,已沒什麼大礙;比較令人擔心的是她脈衝受到撞擊,可能會有遲發性的顱內病變問題,所以至少得住加護病房一周,以便密切評估觀察。
  
  她和周律師進去探望時,媽的意識還算清楚,周律師提了要先帶她住進他家一事,媽媽同意,還交代她要聽周律師的話,不能添麻煩。
  
  不知道為什麼,在媽媽顫著嘴唇要她乖乖聽話時,她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腦海裡繞轉著「托孤」兩字,直到現在都已離開醫院了,她仍感覺心裡頭好酸。
  
  「到了。」周允寬站在家門前正在掏鑰匙,想起她根本聽不見,他回身看她,她卻立在幾步遠外,像定了神。
  
  他回身往她走去,輕拍她的肩,見她回神,他淡聲道:「進屋吧!」
  
  兩人才走回門口,劉姨已探出半個身子來。「回來啦?我還想說你門開了怎麼不進來。」她圓潤的笑臉在看到他身後的女孩時,驚詫地問:「你、你--她、呃--」
  
  周允寬脫去皮鞋,似笑非笑地看著婦人。「劉姨,你想問什麼?」
  
  「你帶女生回來?」劉婕看了看女孩不安的神色,再看看他。
  
  「嗯。」他套上室內拖鞋,神色淡淡。「一個當事人的女兒,家裡出了點事,詳細情況我晚一點再說,她這幾天先住這裡,要麻煩劉姨照顧她了。」
  
  劉姨愣了下,才意會他的意思,隨即從鞋櫃裡找出新拖鞋,親切地道:「妹妹,你叫什麼名字?這雙新拖鞋給你。」
  
  因劉婕彎著身,沈安婕並不知道她在說話,只是看見一雙新拖鞋擺在面前時,她才轉身脫去布鞋。
  
  「她聽不見。」周允寬低聲開口。
  
  「啊?」劉婕睜圓眼,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她叫沈安婕,她耳朵聽不見,不過會讀唇語。」
  
  「聽不見?完全都聽不見喔?那我們這樣說話她也聽不見?」劉姨驚訝不已。
  
  「嗯,所以跟她說話要看著她,方便她讀唇語。我晚點會過去她家幫她帶點她的用品過來,如果還有缺什麼,再麻煩劉姨幫她準備,女孩子家,我一個男人比較不方便。」周允寬扯開領帶,見女孩怔怔看著他們,他朝她招手。「過來。」
  
  待沈安婕走到身側,他才拿出手機寫入「劉姨」兩字,一面把手機轉到她面前,一面道:「這是劉姨,我家人,你有什麼需要可以找她。」他幾乎是劉姨帶大的,心裡早當她是母親,對外也總介紹她是他家人。
  
  沈安婕轉身看著劉姨,有些緊張,沉默了下才開口:「劉姨好。」
  
  劉姨因她沒什麼重音的聲調而怔了幾秒後,才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往屋裡走,笑道:「乖,好乖,啊你吃飯了沒?應該還沒吧,快把包包放著,手去洗一洗,我們來吃飯了。」
  
  沒聽見回應,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背著她說話,劉姨趕忙回身,拍了下額說:「唉呀,允寬才提醒過,我馬上就忘了,你看看我這個記性真是……啊!我是跟你說,我們來洗手吃飯。」放開沈安婕的手,她兩手做了個洗手的動作後,又做了個吃飯的樣子。
  
  沈安婕看著面前的婦女。那微鬈的髮絲、圓潤的笑臉,還有眼尾堆淺的細紋和誇張的動作,不知怎麼著讓她感受到溫暖,她眉心終於舒展,臉上有了一點笑容。
  
  劉姨親切地再度拉住她的手,走到飯廳。「就是要這樣笑才對,不管家裡有什麼事,飯還是要吃,你才有體力去面對啊……」完全又忘了身後的女孩聽不見,自顧自地說得好開心。
  
  沈安婕看著前頭那略胖的身形,再看看自己被包覆住的手,稍早前那份要踏進一個陌生地方的不安,奇異地消散了。就是住幾天而已,沒什麼好緊張的,她這麼安慰自己。
  
  然而,三日後,她母親還是因為顱內出血形成血腫過大,壓迫了腦幹而再度被送入手術室進行開顱減壓手術,術後不久,醫師正式宣告不治。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9:01:33
第三章
  
  周允寬寫完一份訴狀,裝訂蓋章後,閉上長眸稍作休息,好半晌,他伸指捏了捏眉心,展眸再度將視線挪回屏幕前,握著鼠標的手點開信箱,閱讀了幾封客戶的信件,並一一回覆了,他才關上電腦。
  
  起身將明天開庭要用的卷宗還有證物等都收入公文包後,長眸望向時鐘,已經是淩晨一點四十二分。他關上書房的燈,打算倒杯水喝,一下樓,就見到面向庭園的那處落地窗前,站了個身影。他低沉著眉眼,立在原地看著她。
  
  薄薄的月華透窗而入,在她身上灑落銀白,他才認真注意到她原來那麼纖瘦。
  
  在想她母親,還是明天開庭的事?聽劉姨說她吃得少,現在連睡眠也不夠的話,那麼瘦的身子能撐多久?思及此,他濃眉一沉,開了盞燈後,舉步走了過去。
  
  身後突地一亮,讓視線落在窗外,心緒飄遊的沈安婕回過神來,在澄淨的窗面上看見那多日不見的身影時,怔愣片刻後,轉過身子。
  
  「明天不用上學?」他長眸沉沉盯住她。
  
  沈安婕看著他冷肅的臉孔,沒有說話。
  
  「又打算要請假?」他語音微提。
  
  他每日固定清晨七點起床,梳洗整理過後,通常下樓時,約莫在七點半左右。
  
  她就讀的學校有校車接送,剛住進來時,他已通知校方,請校方將她送到離這裡最近的一站,再讓劉姨到校車停站的地方接她。
  
  她搭乘校車的時間是七點十分,往往那個時間他還在樓上,而她放學後,校車將她送回來的時間,也比他下班時間還要早上幾個小時,他其實不常在家裡遇上她。
  
  上星期辦完她母親的後事,他聽劉姨提過她食慾和睡眠品質都很糟。她母親過世時,他幫她跟學校請了幾日喪假,但劉姨說她一直走不出喪母之痛,也沒再回學校上課,難道她打算以後的日子都要這樣行屍走肉般地度過?
  
  他擡高下巴,以一種近似睥睨的眼神看著她。「你不想唸書了,要過這種不吃、不睡、不唸書的生活?」
  
  沈安婕愣了下,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態度。
  
  他很忙,她知道,但在媽媽住院的期間,他每天都會到醫院關切,也積極在幫媽媽處理離婚官司,媽媽離開後,他還幫忙處理後事,也沒趕她離開。他神色雖然一貫冷漠,眼神總是冷然,感覺是不懂柔軟的一個人,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曾用現下這種眼神看過她。
  
  「還在難過你母親的事?」周允寬走近一步。「打算難過到什麼時候?」
  
  她看著他掀動的唇,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這樣不吃不睡也不上學,自以為這是孝順的表現,因為你在哀悼你母親,但這真是她希望看到的嗎?你認為這樣的行為,真的是一種孝順?」他語氣冷硬地又道:「忘了你母親清醒時說過的那些話了?」
  
  沈母再度被送入手術室前,幾次清醒時曾交代了一些話,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時似乎就已經知曉自己日子不多的樣子。
  
  她說在丈夫找上她之後,她就已將所有的儲蓄轉到女兒的戶頭裡,甚至先預付了一筆委託他打官司的律師費給他,並拜託他一定要對丈夫提出傷害告訴,她要他坐牢,女兒才不會受到威脅。
  
  那樣一個母親,最放心不下的不過就是眼前這個女孩,但她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糟蹋的不只是她自己的身體,還有她母親的心願。
  
  沈安婕搖搖頭。「我沒有,我記得媽媽說過的話……」
  
  「是嗎?」周允寬再度上前一步,長眸淩厲地瞪著她,嘴形一字、一字鏗鏘有力地敲上她的心。「你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她要你不吃飯、不睡覺,還是要你不要去唸書?」
  
  「沒有!」他的注視太駭人,像在指責她很不孝似的,她語聲微微提高。
  
  「但你是這樣做。」他身體傾前,灼熱氣息落在她鼻端。
  
  她微昂著臉看他。「因為……因為我想她……」語末,眼淚也滑落。
  
  那突然湧出的淚水,讓他微地一怔,片刻,他瞪著她眼尾滑下的淚滴,再度掀動那張這時變得異常刻薄的嘴。「雖然你才十七歲,算不上成年人,但也不是小孩子了,你難道不知道哭不能解決問題?」
  
  她驚詫地看著他,眼淚懸在眼眶。「我只是想她……」想念是不對的嗎?
  
  「那你就應該堅強一點,讓她在另外一個世界也能安心。」他目光炯厲。
  
  沈安婕只是拿著一雙慌迷的大眼看他。
  
  「想想她是怎麼死的,想想她死前的交代。」他俯低臉孔,幾乎要碰上她鼻子了,他目光犀利地看著她。「好好生活,按時吃飯,你父親重傷你母親致死的案件還需要你作證,別忘了明天下午就要開庭,這官司一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你得養好體力。現在,上樓睡覺。」
  
  她母親去世的第三天,警方就找到她父親,檢方問訊後已將他收押禁見並起訴,現在就等開庭。
  
  把他的唇形在腦裡組合過一回,她身體僵了僵,搖頭喃道:「我不想出庭,我不想……」
  
  聞言,周允寬皺了皺眉。「你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只有你能證明你父親遺棄你們母女,進而證明他們夫妻感情不好的事實。」
  
  沈安婕又搖頭,眼淚滾了下來。「他是我爸爸……」
  
  「但他害死了你媽媽。」他斂下深眸,方唇輕掀。
  
  見到「害死」的口形時,她下意識別開目光,不看他的嘴。
  
  周允寬兩手握住她的秀肩,在她肩上施力,要她看他,但她抵臉,怎樣也不願擡頭,他眉一皺,兩手捧住她臉頰並擡起,開口道:「你這樣逃避現實,就能扭轉你母親被你父親害死的事實嗎?」
  
  「他生了你之後,有沒有照顧過你們母女?有沒有給過你們安穩的生活?他為你們做過什麼?」他看著她的目光灼灼,藏著不為人知的怒意與傷痛。「那樣的一個人,最後還害得你沒有媽媽,你認為他還有為人父的資格?」
  
  「做人不能這樣心軟,那只會讓別人軟土深掘,在你的心裡挖開一個洞,讓它流血,讓你痛不欲生。你問問你自己,你母親該死嗎?」他方唇不斷掀動,說著很傷人卻也是事實的話。「你難道不想把那個害你沒媽媽的惡人繩之以法?不想讓你媽媽走得安心?」
  
  她流著淚,心裡拉扯著。他的嘴唇不停張合,水花花的視界讓她沒能完全讀出他的唇語,但她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眼底的孤傷和憤怒震動了她,她怔了怔,突然就這樣陷溺在他沉鬱的眼底。
  
  媽媽該死嗎?不對!媽媽怎麼可以就這樣死掉!媽不該死的!她眨了下眼,恍若才從一場惡夢中清醒的模樣。
  
  「對……是他殺了媽媽……是他殺的……媽媽不應該死,媽媽應該還活著的……」她突然有些激動。她一直沉浸在喪母的哀傷中,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媽媽是被爸爸殺死的,明知道是事實,她卻不願意承認。
  
  她以為只要她不出庭,就可以假裝害死媽媽的另有其人,她不想站在法庭上面對自己的爸爸害死媽媽的難堪和傷痛。但他說的是事實……
  
  她突然泣喘出聲,兩手摀住臉,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可是周律師,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殘忍地戳破她不想面對的事實。
  
  她那含糊的發音說的可是殘忍?周允寬震了震,才矮下身子,拉開她雙手,直視著她。「殘忍的是那個破壞你們家庭的女人,是那個要不到錢就害死你母親的男人,我只是盡我的責任,為我的當事人,也就是你母親,爭一個公道。」
  
  「人性怎麼可以這麼醜陋?為了錢,可以這樣傷害自己的妻子女兒……」她淚流滿面地看著他。她以為爸只是不負責任罷了,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是,人性就是這麼醜陋,你現在知道還不算太晚。」他面色沉鬱地說,片刻,他起身,朝她伸出手。「起來,先洗把臉,早點睡,明天回學校上課。」
  
  她看著他的唇,再看著他的眼,最後目光落在面前的他的手。
  
  媽走了,爸又是讓媽重傷致死的罪犯,親戚們早沒有往來,現在除了面前這個男人,她還能依靠誰?揩掉淚,她探出手握住他的,借力使力站起身來。
  
  周允寬看著她,才想說話,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發生什麼事?這麼大聲。」劉姨披了件外套,一臉擔憂地從樓梯口下來。
  
  「劉姨,怎麼醒了?」周允寬回身,驚訝地問。
  
  「我睡到一半醒來,聽見樓下有說話的聲音,去安婕房間看,又沒看到她,所以才下來看看。」劉姨看了看他身後的女孩。「怎麼在哭?你罵她喔?」
  
  他抿著唇,沒有說話,片刻,轉過身子冷肅交代。「明天要上課,你先上樓睡覺。」
  
  沈安婕含著哽音道:「晚安。」她越過他身側。「劉姨晚安。」
  
  「晚安、晚安,不要哭了,快去睡,乖。」劉姨拍了拍她的肩,見她上樓了,才轉身看著周允寬。「你罵她呀?她做了什麼?」
  
  他擡眸看著劉姨。「不願認清事實。」
  
  劉姨愣了下,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自己的爸爸殺了媽媽,換了誰,都很難接受啊!」
  
  「不能接受也要接受,因為那就是事實,她必須認清並且接受,若一直沉浸在悲傷中,不懂堅強,她以後出了社會再遭遇挫折,那要怎麼辦?」
  
  「再給她幾天時間,她還小嘛!」劉姨勸著。
  
  「十七歲不小了,當年我才十歲,十歲時我就--」他陡然止聲,不說話了。
  
  劉姨看著他陰晴不定的面孔,瞭然地說:「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但她是女孩,總是比較敏感脆弱,慢慢來就好,不要那麼凶,你看她都哭成那樣了……啊對!」
  
  她想到什麼地頓了下,擔憂地問:「現在她媽不在了,我看她爸可能也會被關上好幾年,她以後生活怎麼辦,她還有沒有其他親戚?」
  
  「親戚早沒有往來,如果突然把她送到那些親戚家裡,對方也不見得願意接受她。」
  
  劉姨點點頭。「想一想,這孩子也真可憐,聽不見了,還要過這種無依無靠的生活……不然這樣啦,我們收留她怎麼樣?只是多個人吃飯而已。」
  
  周允寬聞言,沉吟了會兒才道:「為了她父親的案子,她暫時住這裡是比較好,等案子結束後,我會再詢問看看有沒有能夠安置她的社福機構,再把她送去適合她的地方。她母親留給她一筆錢,供她讀到大學畢業應該沒問題,未來生活不必替她擔心。」
  
  「社福機構?」劉姨皺著眉想了想。「不好、不好,我看我們把她留下來好了,她很乖啊,多個人比較熱鬧,就當是陪陪我也好。」劉姨單純地想。
  
  把她留下嗎?但他們非親非故的,況且,她是他案子的重要證人,現在留她是因為承諾過沈母,待案子審判終結後,她是一定要離開的,他若留下她,不等於公私不分了?
  
  周允寬沉默後,低道:「再說吧!」
  
  ※ ※ ※

  才下樓,就見到周允寬已穿戴整齊坐在客廳沙發上。他穿著合身的黑色西裝,露出領口的是件細條紋的白襯衫,上頭繫了深色領帶,她看不清是黑色還是深藍色或是深灰色,但確定的是他搭配得很好看。
  
  他兩腿交疊,一手擱在沙發椅背上,另一手握了個看上去很精緻典雅的咖啡杯,正在看電視新聞。他五官線條很立體深邃,從這角度看過去,他那姿態是優雅而高貴的,但他的冷調,還是讓她腳步停了停。
  
  她和他的關係稱不上熟悉,因為他忙,也因為他冷漠,總板著一張臉,不好接近,而昨天夜裡又才見到他殘酷的一面,她有些遲疑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
  
  就在她遲疑之際,放下咖啡杯的周允寬,眼角餘光瞄見她的身影,側過冷峻的面龐,長眸半瞇著。「起來了?」
  
  見他視線直射過來,她眼神迴避了一下,才又看向他。「早安。」
  
  她調開的眼神他並沒有錯過,知道她沒看到他方纔那句話,他不以為忤,起身走向她。
  
  沈安婕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腳跟碰到後面的樓梯,知道沒得退了,只得眼睜睜看著他朝自己走來。他一靠近自己,一股壓迫感隨之襲來,她現在才發現他原來這麼高大,這樣的一個男人,即使不說話,也很有存在感。
  
  周允寬在她面前站定,瞄了眼她的學生服和書包,道:「吃早餐,吃完我送你上學。」語末,視線回到她面容上,看到她兩眼微腫,昨晚入睡前恐怕又哭了好一陣子,但除了眼皮腫之外,她精神看起來較昨晚好上許多。
  
  送、送她?盯著他的嘴,她愣了愣,視線不意往上對到他清冷的黑眸時,她呆了兩秒,才應聲道:「好。」然後匆匆轉身,小跑步進飯廳。
  
  「劉姨早。」見到那正端著一盤蔥蛋走出廚房的身影時,她語氣微甜地打招呼。
  
  「你醒啦?時間抓得嘟嘟好,可以吃早餐了。」劉姨把盤子端上桌後,又盛了兩碗粥。
  
  「……啊?」她偏過臉看著劉姨,垂在身側的手腕驀地被握了下,她轉過頭,就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踏進飯廳的周允寬掀動嘴唇。
  
  「劉姨的意思是要你吃飯。」他看著她說。先前她母親曾說過她雖會唇語,但不是每個詞彙她都能懂,劉姨那句「嘟嘟好」,大概讓她起了疑惑吧!
  
  她愣了下,見劉姨遞了一碗粥過來,她隨即把書包放在餐椅上,接過碗。「謝謝。」
  
  她坐到位子上,只見周允寬轉進廚房,不多久,捧著一個馬克杯走出來。
  
  他把杯子移到她面前。「吃完粥,把牛奶喝了。」
  
  才舉筷的她,見到那一杯少說也有五百CC的牛奶時,不禁愣住了。
  
  「她那碗粥吃了後,還喝得下那杯嗎?」劉姨出聲問。
  
  「她太瘦了。」他淡淡回應,抽走她手中的筷子,挾了些蔥蛋、燙青菜、鹵香菇進她碗中,又用湯匙舀了些肉鬆放入她碗裡。
  
  沈安婕親眼目睹清粥如何變成雜燴粥,目瞪口呆了片刻,才轉頭看他,但他已起身回到客廳拿了他的咖啡杯和一本卷宗,走到一旁的咖啡機前倒了杯咖啡。
  
  周允寬端著咖啡杯回到她身側的位子,沒理會她,逕自看著數據。
  
  瞪著面前那一碗和那一杯,她求助地把眼神調往對面的劉姨,但劉姨也只是聳聳肩,比劃著手勢,意思是她也沒辦法,要她認命吃掉。
  
  她瞄了瞄周允寬面前僅有的一杯咖啡,再看看自己眼前的東西,表情甚無奈。
  
  劉姨看見她的表情,憋不住笑地說:「你要她吃粥又喝牛奶,自己就喝咖啡而已,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你起碼也要以身作則。」
  
  聞言,周允寬總算擡起臉龐,長眸再度睞向身側的她。沈安婕覷見他清冷目光掃來,急急挪開目光,認命地低頭舉筷進食。
  
  見她動筷了,他才啟唇應道:「等她有辦法長到我這種身高,我就不逼她了。」
  
  「她要像你的身高,那也太讓人擔心了。」劉姨笑了幾聲後,想起什麼,看著沈安婕說:「安婕,你不會手語嗎?」
  
  沈安婕垂眼進食,不知道劉姨在說話,身側男人握了她手臂一下,她才轉頭看他。
  
  「劉姨在問你會不會比手語。」
  
  她轉過頭,點頭回答道:「我會手語。」
  
  「我好像沒看過你比手語。」劉姨又說。
  
  「因為懂手語的人不多,所以我只跟同學和老師打手語。」她開口解釋。
  
  劉姨這才恍然大悟。「也對,你如果跟我比手語,我也是看不懂。啊我平時跟你說話,你應該都有看懂吧?」
  
  沈安婕想了想。「有時候看不懂,我會看表情猜意思,或是用前後的句子去猜。」
  
  「那你很厲害耶,聽不見還可以和一般人一樣開口說話。」豎拇指。
  
  沈安婕捧著碗,舉筷的動作倏地停頓。「確實我聽不見以後,媽媽就訓練我說話,她很嚴格的,我記得我常常會生氣,不想學,因為好困難;但她不希望我連和人溝通都有問題,所以還是半哄半凶地陪我練,如果沒有她,我現在大概不會說話。」
  
  稍停了停,她有說:「媽媽人很好,很疼我的……」她勾唇淺笑,大眼彎彎像新月,眼角卻淌下一道淚。「我一直沒跟她說過謝謝,也覺得小時候的自己真不懂事,如果她還在,就可以跟她說這些了……」
  
  劉姨呆了呆,急聲安慰著。「沒事沒事,不要哭。」
  
  她垂下眼,放下碗筷才想揩去眼淚時,身側男人已抽了張面紙遞到她眼前。
  
  順著那張面紙上的指節,她視線往上移,對上周允寬冷肅的面孔。她輕訝地看看面紙,再看看他後,才接過他手中的面紙。「……謝謝。」
  
  看了看她還剩下三分之二碗的粥,再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他把馬克杯直接捧起放進她手中。「馬上喝掉,我送你去學校。」
  
  捧著杯子,沈安婕喝了一大口後,才哽聲開口:「周律師,我有校車可以搭,你真的不用這麼麻煩。」
  
  「如果怕麻煩我,就聽話,不要任性。」他長長的眼眸睨著她。「你下午要出庭,總得向學校請假,我等等先去跟學校和導師打個招呼,你坐我的車一起過去,只是順道而已,我都沒嫌麻煩了,你在麻煩什麼?」
  
  她看著他的嘴,消化他的話,但又見他啟唇說:「我昨夜跟你說的話,你還是沒聽進去嗎?事情遇到了,就是要處理,光哭解決不了問題。」
  
  「好了啦,想媽媽是正常的啊,不想才奇怪。」劉姨放下碗,抽了幾張面紙塞到沈安婕手中。「來,乖,趕快擦一擦,牛奶喝了先去外面等,碗我來收。」
  
  接了面紙隨手抹掉眼淚,沈安婕握著馬克杯,一口氣喝光牛奶,道了聲謝後,她拿起書包就先往門口移動。
  
  看了眼她匆匆的背影,劉姨回頭看著那正起身,拉整著身上西裝外套的男子,歎道:「昨晚不是才跟你說不要對她那麼凶,她聽不見你的口氣,可是她看得到你的表情。」
  
  周允寬慢條斯理地拉了拉袖口,才道:「我只是要她堅強,我媽死的時候,我可不允許自己傷心那麼久。」
  
  「你真的不傷心嗎?」劉姨總是帶笑的圓臉,忽然變得有些嚴肅。
  
  他愕然幾秒,才閃避著什麼似地斂下眼,低道:「我先出門了。」
  
  劉姨在他身後又說:「允寬,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感情一直都跟母子一樣,當年事情發生時,你身邊至少還有我,安婕她現在有什麼?而且,她應該沒去過法院吧?下午就要開庭了,她難免害怕啊!」
  
  他腳步只稍停了下,便提起擱在沙發上的公文包。「劉姨,這事我會處理。」
  
  說罷,隨即跨出門口。
  
  沒在門外見著她身影,周允寬皺了皺眉,立即又邁開長腿走向庭園,出了鍛造大門後,在大門旁停車的圍牆邊看見她,她面對副駕駛座,背靠牆,垂頭低泣著,手心還握著什麼正擦著眼睛,下一秒又抹了抹臉頰,兩肩還一聳一聳的。
  
  你真的不傷心嗎?他想起幾分鐘前,劉姨問他的話。
  
  真的不傷心嗎?他心底知道他不是,他只是逼著自己把悲痛化成力量,他告訴自己要成功,所以再怎麼難過也要熬下去;而那段時間,與他親如母子的劉姨一直陪在他身邊,但她現在,是真的什麼都沒有。
  
  思及此,他又看了她聳動的肩頭一眼後,走了過去,伸出手放到她肩上。
  
  右肩一個輕觸,沈安婕顫了下,擡起臉見是他,她倉惶低頭,用手中已經揉到爛掉的面紙團擦淚。
  
  她急著擦淚的模樣,不知怎麼著,讓他心口微微泛酸,隱約心疼。他輕歎一聲,放下公文包,從西褲掏出手帕遞給她。
  
  沈安婕睜大眼看他,意外他這一刻的舉止,她本以為會挨一頓罵的。
  
  盯著她哭得紅紅的鼻子,發現她人中和鼻翼沾上細白碎屑,再往上一看,她長長的睫毛上也有相同情景,唇角驀地一勾,淡淡笑意自嘴角流露,大概是面紙被她擦爛了,才會黏在她臉上。
  
  未作多想,他已動手擡起她的臉,拿著手帕擦掉她眼睫和臉頰上的面紙碎屑。
  
  「覺得被我欺負了?劉姨說我對你太凶,現在看起來好像真的是,但我也是為你好,想媽媽不是不對,只是思念的同時,也要勇敢往前看。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視線不意觸及她制服領口下的白皙,他驀地止聲,不自在地別開眼,才又發現自己差點脫口說出什麼,再回過臉龐看她時,幾秒鐘前那罕見的柔軟神色已回覆一貫的冷然。
  
  沈安婕怔怔看著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把她罵哭了,又遞出面紙,現在還拿手帕幫她擦臉……
  
  見她傻愣愣盯著他看,他倏然收回手,把手帕塞進她手心,讓她自己擦。
  
  「中午我會去學校接你,有時間就想想你父親從前是怎麼對你們母女的,因為法官會問。」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像早習慣陳述這些話。「還有,印章和身份證都帶了嗎?」
  
  「帶了。」她的聲音聽來沒什麼力氣。
  
  「記住,要實話實說,別說謊。」他交代著,見她臉色不大對,他眉眼一沉,問道:「還是不想出庭?」
  
  「我……覺得緊張。」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出庭作證了,而且還是指控自己的爸爸,她沒去過法院,對於未知的情況,她很不安。
  
  他沉沉看著她,片刻才道:「不要怕,有我在。」他彎身提起公文包。「走吧。」
  
  不要怕,有我在。握著他的手帕,沈安婕看著他繞過車頭的高大身影。
  
  有他在……媽媽出事時,在醫院她又慌又急,是他冷靜地聽著醫生的說明;之後他怕她被爸爸傷害,收留她住進他家;就連媽媽的後事,也是他在處理……
  
  她不像他,進出法庭也許就像進出自家廚房那樣稀鬆平常,她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無法不緊張,但他那句話,似乎又讓她稍稍安心了些,至少到目前為止,他是可以信賴的。
  
  周允寬打開車門正要上車時,長眸忽地直直掃過來,清測眸光落在她臉上。她還在猶豫嗎?他都這樣掛保證了,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見他又是那樣冷肅的目光,沈安婕一驚,急急上前拉開車門,鑽入他車裡。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9:01:51
第四章
 
  劉姨從房間下樓,想巡視一下門窗,見沈安婕還坐在沙發上捧著畫本,她靠了過去,輕拍她肩。「你怎麼還不睡?」
  
  沈安婕擡起臉,盯著劉姨的嘴,微微一笑。「有幾張繪畫課要交的圖還沒畫好。劉姨不睡嗎?」除了學科外,學校也甚重視術科能力,素描、水彩、國畫是最重要的課程。
  
  「我下來看看門窗有沒有關好,順便看看允寬回來了沒。」
  
  允寬?「劉姨要等他嗎?」
  
  劉姨擺擺手。「沒有啦,他常忙到很晚,有時候一點多才回來,我哪有辦法等到那麼晚,我是看如果他沒有回來,就幫他留一盞燈。」
  
  「他好像都很晚回家?」下午開完庭,出了法院後他先開車送她回來,然後又匆匆離開。他似乎一直很忙碌,住在這裡一段時間了,她很少遇到他,就連晚餐她也只在飯桌上遇過他一回。
  
  「不一定,事務所沒什麼事的話,他早早就會回來,不過事務所案子要是多了一點,他就會很忙,晚歸是常有的事。」劉姨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劉姨是他的親阿姨?」問了才覺不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你們感情很好。」
  
  劉姨抓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笑得魚尾紋都現形。「那小子脾氣又冷又硬,怎麼可能和我有血緣關係。」順便送上一個不苟同的表情後,才又說:「我不是他親阿姨,我只是他爸爸聘請的傭人,以前幫他媽媽整理家務和煮三餐,他媽媽不太會帶孩子,所以他小時候幾乎都是我在帶,時間久了我們就像母子一樣。」
  
  提起周允寬,她想到什麼,看了看沈安婕,斟酌片刻後,問道:「我一直忘了問你,住這裡習不習慣?」
  
  沈安婕點點頭,「習慣。」
  
  「真的嗎?」劉姨一臉不信。
  
  「真的啊!」她再次強調。「劉姨對我很好,我只有第一天住進來時覺得有一些不安而已,但現在非常習慣了。」
  
  劉姨被哄得很開心,哈哈笑。「可是你好像有一點怕允寬。」
  
  她想了想,一臉為難。說不怕,其實他板著臉的樣子有時候她不知該怎麼和他相處;說怕,他收留了她,還幫她處理好許多事,尤其下午在法庭時,他幾乎是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她這邊,還幫她擋掉了爸爸外面那個女人的巴掌。
  
  看著她的表情,劉姨心底也有數。「他看起來比較嚴肅,但人不壞。這幾次對你說話比較凶,他心裡是希望你能堅強。」
  
  「我知道。」她斟酌用詞。「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
  
  下午開庭時,父親將婚姻失敗一事全推到母親頭上,說妻子帶著女兒離家出走,非他棄母女倆不顧,說他找到了她們,想要挽回家庭,是母女倆不願意,還聲稱他是為了自保才不小心重傷妻子,妻子會因此不治,並非他的錯。
  
  法官透過一位手語通譯員將父親這些話用手語打出來讓她知道,她錯愕又憤怒,想著自己昨天還不願意出庭作證,只因為她還念著血緣關係,但父親卻那麼狠絕,她氣憤傷心之餘,也把實際情況透過手語,由通譯員傳達給法官知道。
  
  雖然她表達的都是事實,但畢竟是第一次走進法庭,她緊張不已,加上父親的狡辯讓她難以置信,在那樣混亂的心情下,她幾度無法反駁。幸好是周允寬,以母親委託律師的身份出庭,在她沒法反應時適時提出證據,證明父親都在說謊推卸責任。
  
  走出法庭,一個女人衝上來指著她罵,說她不孝,還伸手要甩她巴掌,但周允寬及時挺身而出,將她拉到他身後,而那一巴掌直直劃過他下巴。
  
  她不認識對方,可不知道為什麼對方就是不讓她走,表情兇惡地叫罵著,直到她看見女人的嘴形,說著:「她的家庭毀了,她沒了老公,她的孩子沒了爸,她絕對不會放過她!」她才知道原來是爸爸外面的女人。
  
  媽媽走得突然,爸爸是加害者,除了這些外,她還要忍受外面那個女人的指責和威脅,她一時控制不了情緒,當場在法庭外頭痛哭失聲。
  
  她覺得委屈,覺得失望,覺得難堪,她明明是元配的女兒,卻要被外面的女人指責不孝,這整件事,錯的人難道是她?為什麼做錯事的人可以那麼理直氣壯?為什麼她就要忍受這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忘了那個女人是何時離開的,只知道她一度很激動,兩腳幾乎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一直到情緒漸漸緩和後,她才發現自己伏在他懷裡哭泣。
  
  當她錯愕地擡起臉時,見到的他是面無表情的,雖沒凶她,但也沒有出聲安慰她,就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垂著墨深的黑眸看她。
  
  良久後,他才問:「哭好了?好了我先送你回去。」
  
  跟著他上車後,他只是平靜地開著車,直接送她回來。期間她曾經偷偷側眸覷了他幾眼,見他表情沒什麼變化,似乎也沒氣惱她在法庭外的失控。
  
  他的反應讓她不知道怎麼評斷他,她知道他是個好人,也明白昨夜他對她說那些話的用意,她很感謝他,但他總是那般淡漠,行事態度強硬,又讓她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
  
  劉姨不知道她此刻心裡正繞轉的心思,自顧自地開口道:「很正常的,跟他不熟的,都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他對誰都一樣,不是針對你。其實他會那樣,是因為他小時候--」話說到這,倏然止聲,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或者他的經歷能鼓勵面前這小女孩。
  
  「其實允寬他爸爸很不負責任,外面有情婦。」劉姨回過頭,神色微沉地看著她。
  
  情婦?沈安婕驚愕了好幾秒,她以為自己看錯,盯著劉姨的嘴。
  
  「允寬的爸爸常流連酒店,和允寬的媽媽在一起後,外面又有別的女人,他媽媽一再心軟,直到他十歲那年,終於受不了他爸爸的不負責任,自殺了……」劉姨頓了頓,看著沈安婕目瞪口呆的表情。「你有看懂我說什麼嗎?」
  
  沈安婕眨了下眼,才道:「有,我知道劉姨在說什麼。」她只是太意外,從沒想過那個看上去總是清傲冷峻的男人,原來背後有一個那樣的家庭。
  
  劉姨點點頭,又接續未完的話。「允寬覺得他媽媽為了他爸爸那樣太委屈了,所以他才去念法律,考律師,希望能幫助一些在婚姻上吃虧的女人。他最擅長的就是離婚官司,而且特別喜歡幫女人出一口氣。」
  
  沈安婕細細回想他說過的那些話,還有昨夜他問她難道不想讓媽媽走得安心時的孤傷眼神,以及他要她認清事實的那種嚴厲神情……原來都是因為他也有一個和她類似的家庭背景。
  
  「允寬他媽媽走的時候,他年紀還小,爸爸對他不大理會,所以當時才十歲的他,已經知道要靠自己、要堅強。」
  
  劉姨歎了口氣,才又繼續道:「他今年才二十七歲,但這房子是他自己貸款買的,現在的事務所也是他和一位學長合夥的,他唸書時寒暑假都在打工,大學只要沒課,他就去律師事務所跑腿學經驗,就這樣靠著自己得到今天這個成績,很了不起。他對你可能嚴厲了點,但本意是為你好,他希望你能堅強面對事實,然後充實地過自己的生活。」
  
  沈安婕想了想,唇角淡淡勾笑。「我知道我會好好過生活的。其實下午開庭時有一點小狀況,我才體會到周律師的用心。」
  
  劉姨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他送你回來後,有打電話給我。跟我提了一下情況。」還拜託她多留意她的情緒。
  
  沈安婕微訝地瞪大眼睛,「是不是怕我想不開,所以才讓劉姨來跟我說這些?」
  
  「沒有沒有,他不喜歡提家裡的事,這是我自己要告訴你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他也有一個那樣的家庭,但他很認真在走自己的路,雖然過程很辛苦,但人生就是這樣,沒得選擇的,我相信你也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另外,他其實是很善良的,像這房子整理好,他從他家搬出來時,還把我帶過來,我老公早死,我又沒孩子,就一個人而已,他說他要把我當成他媽媽一樣地孝順我,呵呵呵。」劉姨笑得滿足。
  
  他善良嗎?早晨在圍牆邊,他遞出手帕抹去她的淚,下午在法庭外,他替她挨了一個巴掌,又任她靠在他身上大哭……她想,他是善良的,也許是因為那樣的家庭,才讓他變得冷漠疏離,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頭有點酸。
  
  「啊,你要畫畫,我還一直講。」劉姨幾乎是跳起來的,比了比手中的畫本,又說:「你趕快畫,我不吵你,你畫完就趕快上樓睡覺,不要太晚睡,明天會沒精神。」
  
  「好。」沈安婕點頭。
  
  「那我先上樓睡了。」劉姨比了比樓上,做了個睡覺的動作,「你上樓前,允寬還沒回來的話,幫他留一盞燈。」她指著燈。
  
  「我知道,劉姨晚安。」沈安婕微微一笑。
  
  她看著那上樓的背影,眼眸流轉著柔光,心底明白劉姨就是在鼓勵她。
  
  雖然雙親的雙親讓她傷痛,但比起十歲就喪母的他,她還是很幸福的。
  
  ※ ※ ※

  周允寬才一踏進家門,就見穿著短袖家居服的沈安婕跪在茶幾和沙發間,身體半靠著茶幾,握著炭筆低頭不知道在畫什麼。
  
  深秋的氣候雖不至於冷,但夜裡總是涼了些,她就只穿著那件單薄的短袖棉T?
  
  皺著眉,他靠過去,站在沙發後看著仍埋頭忙碌的她。從這個角度看下去,能見到她面前的是畫本,茶幾上還擺了一籃麵包,她握著筆正畫著什麼。
  
  繞過沙發,他走到她身側,半彎著身子,手指曲起在她畫本上敲了兩下,沈安婕看見那節骨分明的手指,擡起臉蛋撞進他沉定深邃的黑眸時,不知怎地,心口怦跳了下。
  
  「怎麼還不睡?」他直起身子,俯視她。
  
  沈安婕站起來,比了比畫本,「功課,我請假那幾天的繪畫課,要補交作業。」
  
  「明天一定要交?」他沒什麼表情,但精銳的黑眸迅速掃過她臉容,探究她心情。
  
  「對,明天要交。」
  
  他垂眸看了眼攤開的畫本。「畫麵包?」
  
  「老師要我們畫靜物,我挑了麵包畫。」她語氣在「靜物」兩字上強調,手指著那籃麵包。
  
  瞟了一眼那籃麵包,他彎身揀了個小牛角麵包,那觸感讓他濃眉微微一挑,像在詢問。
  
  「看起來很好吃對不對?」她笑了笑,現在的食品模型都做得很細緻,不用手摸,光看真會以為是能吃的真品。
  
  頭一回見她這樣笑,那雙笑得亮晶晶的眼睛讓他微地一怔,他隨即調開目光,把麵包模型置回原位,看了眼時間,都過十一點了……
  
  他微皺著眉,繞過茶幾打算上樓時,才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身子,那轉身的動作讓原本想要繼續畫圖的她愣了愣。
  
  周允寬看了看客廳的光線,再看看她的畫本,問:「還要畫多久?」
  
  她想了想,搖了下頭,「不確定。」
  
  沉吟片刻,他拿起她那籃模型麵包,說:「上樓。」說完,轉身就要去熄燈。
  
  沈安婕拉住他手臂,指了指他手中的模型,「那是模型,不能吃,我要畫畫用的。」
  
  吃?她以為他看不出這是模型?他皺眉看她。「這裡光線不夠,你上樓去畫,我書房的燈比較亮。」
  
  像看見什麼稀奇的事物似的,她傻愣愣地看著他。他要她去他的書房?
  
  「我說,去我書房畫,光線比較夠。」以為她沒看懂他的唇形,他放緩速度再說一次。
  
  她回過神來,問道:「不會打擾你嗎?」
  
  見他又皺著眉頭,一臉要教訓人的模樣,猛然想起他的強悍作風,她忙又道:「我收一收就上去,你先上樓。」她隨即彎身收拾畫本和工具。
  
  關了所有的燈,上樓走進他書房時,裡頭的燈已大亮,果然是比客廳的藝術燈明亮許多。
  
  周允寬放下公文包,把她的麵包籃擱上書桌,點亮檯燈後,脫了西裝外套,回頭時見她已上樓來,就站在門口,他一面鬆開領帶,一面朝她走去。「你用我書桌,檯燈光線可以調整。」說罷便直接越過她,走出書房。
  
  抱著畫本,沈安婕步入他的書房,這是他的私人領域,她頭一次進來。
  
  這書房空間很大,大書桌後方是佔了一整面牆的書櫃,上頭擺著滿滿的書籍,書桌右方有一大片落地窗,窗簾是拉開的,她能透過玻璃看見外頭的夜幕;書桌正對面,有一組看上去很昂貴的家庭劇院音響,音響旁還立了兩座銀黑色的收納櫃,整齊列著滿滿的CD。
  
  音響的另一邊,擺了張駝色和深咖啡色兩色交錯的皮雙人沙發椅,旁邊還有盞立燈,看得出來,他平時很享受在書房的生活。她瀏覽一番後,走到書桌前落坐,把模型擺好想要的位置,她打開畫本,握著炭筆唰唰地修圖。
  
  周允寬沐浴後,走入書房見到的便是她埋首趕圖的畫面,很安靜。他開了音響,換了張CD放入,又回身拿了公文包,往書房一坐,拿出筆電和一些數據,開始敲打鍵盤。
  
  一直低首畫圖的沈安婕,在最後一筆停下時籲了口氣,她合上畫本,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擡起臉蛋見到的便是他坐在對面那張雙人沙發椅上的身影。
  
  她一愣,怔怔看他。他進來多久了?她竟然沒發現他的存在……
  
  她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看著他,他的長腿伸展著,大腿上放著筆電,靠著椅背,閉著雙眼。
  
  睡著了嗎?
  
  關了檯燈,她輕輕地走了過去,站到沙發後,發現他的筆電亮著,屏幕裡是她看不懂的書狀,他看起來好忙,回到家還要寫書狀……她微垂視線,看著他合上長眸的臉孔。
  
  想著稍早前劉姨說過的話,她兩手驀然搭上他寬肩,施了力道,視線從他的肩頭回到他臉龐時,他已展眸,墨一般黑的長眸炯炯地看著她。
  
  大概是音樂的聲音掩過了她的腳步聲,所以他不知道她在他身後。
  
  他直勾勾的凝注,讓沈安婕心口一個促跳,她愣了下,才道:「我看你好像很累,想幫你捏捏肩膀,以前媽媽很累時,我也常這樣幫她按摩。」她知道這樣是有些唐突,但想到他替她挨了一掌,又想到他晦暗的他童年,忍不住就想這樣做。
  
  周允寬沒說話,只是盯著她看了片刻,再度合上眼。
  
  知道他默許了她,她在他後肩頭的拇指往下一沉,揉進一些力道,兩手緩緩移動,擺動他頭部,讓他微低著臉,她的指腹從他頸側往上推,推到他髮根處後,又往下揉。
  
  他的筋脈好緊,可見他長時間處於緊繃嚴謹的生活中,他多久沒放鬆心情了?
  
  不知怎麼著,腦海間竟浮現一個十歲男孩孤單的身影,她心頭軟了軟,對於他之前那些冷硬的態度,似乎也不以為意了。
  
  周允寬不得不承認,她力道控制得很好,那舒爽的感覺讓他歎了一聲,發覺自己緊繃的肌理已被她微涼的指腹揉開時,他右掌越過自己的左肩,握住她左手。
  
  「可以了。」他道。
  
  由於他低著臉,沈安婕不知道他說了話,因此被他這一握給嚇了一跳,連手也僵在他肩上,看著仍低垂頸項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的手有些乾燥,卻很厚實、溫暖,整個手掌將她的手心都包裹住,這個令她不明所以的動作,和平時為了提醒她他在說話而輕握她手腕的感覺不大一樣,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微妙感受。
  
  就好像下午,當意識到自己靠在他懷裡時,那瞬間,她也有如同現下這樣的奇異感受,也是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包裹在冷淡清冽的外表下,他也有著炙熱的體溫。
  
  想起那個懷抱,她感覺耳根和頸背一熱,胸口又怦怦跳了起來。
  
  感覺她一直未有動靜,周允寬才緩緩睜眼,轉過頭,見她臉色微紅地看著他,他收回手,移動腿上的筆電,起身面對她。「畫完了吧?那快去睡,以後功課拿進書房來做,別在客廳了,那裡光線不夠亮。」
  
  她點點頭,拿去畫本正打算走出書房時,右肩倏然被他握住,她轉身看他。
  
  「你--」他審量她好一會兒,道:「沒事吧?」他仍記得下午她痛哭失聲的模樣,她哭得連身體都在顫抖,幾乎站不住腳,他還得環著她的腰撐住她。
  
  她的哭聲不算大,但那藏著絕望和委屈的聲音竄入他耳膜時,卻讓他心裡跟著一抽一抽的,他知道她父親的發言還有那個女人的指責傷害了她,對她而言,這一切都很殘忍沒錯,可這也是讓她看清事實的最好方法。
  
  沈安婕盯著他好半晌,才懂了他的意思。「我沒事。」
  
  想起自己就那樣靠在他身上哭了起來,她臉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想起他替她挨了一個巴掌的事。
  
  踮起腳尖,她身子傾前,細細看著他下巴,語聲軟軟的。「你下巴會痛嗎?」
  
  周允寬垂著黑眸看她,那含著關切的朦朧嗓音鑽入他耳中時,他胸口驟跳了下,奇詭的異樣感受讓他皺了皺眉。
  
  身體往後退了一步,他沒回答她,只是淡淡開口:「去睡吧!」
  
  「好。」她抱著畫本向他頷首後,轉出書房,沒幾秒,又回到他面前,「周律師。」
  
  周允寬仍是皺著眉,看著兩腮紅潤的她。
  
  「一直都忘了跟你道謝,謝謝你為我媽媽和我做的事,我知道你昨夜和今早說的那些話是為我好,下次開庭如果還需要我出庭,我也會勇敢面對的,晚安。」她彎著大眼笑了笑後,做了個九十度的鞠躬,才跑出書房。
  
  他有些訝然地看著她的身影轉進房間。
  
  他不是察覺不出來,她其實是有些怕他的,怎麼今晚的態度卻不大一樣了?
  
  ※ ※ ※

  畫竹要先立竿,由上而下,下粗上細,每一節的起筆和收筆都要一頓,讓竹節稍粗一些;筆尖沾了點水,又沾上少許墨汁後,她要開始加上枝幹了,然後是葉子……
  
  沈安婕握著蘭竹筆,在生宣紙上做水墨練習,她已經練了好幾張,不知道他回來了沒?她擡眼瞧了瞧門口,期待能看見某道身影。
  
  最近她常期待見到他,無論是早晨的餐桌上,或是在夜裡的書房,她總會不由自主尋著他的身影,若見到了,眼神也老是不受控地飄到他身上。
  
  她會看著他的行為舉止,試著從中瞭解他的習慣,她想要再多認識他一些,就算他沒做什麼,只是靜靜翻著報紙,她也會留意他的表情。
  
  怎麼會這樣注意起他了呢?歎口氣,她才發現沾了墨汁的筆尖一直停在紙上,早在紙上暈開一圈黑,她懊惱地趕緊換了張新的宣紙。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後,專注地把心思落在面前的宣紙上,記得老師是這麼教的,畫竹葉時,落筆後要稍稍往上提,壓下後隨即往下走,然後……她愣了下,發現自己又畫糟了。
  
  大概是坐太久的關係,也許起來走動一下再繼續畫就能改善,她擱下筆,擡起臉才想起身時,她眼兒一亮,有些驚喜地看著前面沙發上的男人。
  
  他什麼時候進來的?進來多久了?他在聽音樂嗎?
  
  沈安婕悄悄地凝視他。
  
  對於他一貫冷漠的姿態,她不在意了。或者該說,本來是不知道這麼和他相處,但明白他是受了成長背景影響,脾氣才會那麼冷傲疏離時,她心裡是有些不捨的,只要想著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媽媽早死,又不受爸爸重視,就算他再冷漠,她也無法往心裡放。
  
  就好像現在,她用他的書房在練國畫,她也不再擔心是不是會打擾到他。
  
  也是才這時開始,她才發現原來他下班後也有那麼多事要做;他習慣洗過澡就進來書房,挑一片音樂CD播放,然後坐在沙發椅上敲鍵盤,常常是她做完功課了,他還在忙。
  
  有時候見他累了,她會靠過去幫他捏捏肩膀,他不會拒絕,也不曾道謝,就只是沉默著讓她按摩。她想到什麼時,會和他說上幾句話,他雖話不多,都是選擇性的答覆,但不會不耐煩。
  
  她還發現他很喜歡聽音樂,只要他一進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挑CD片,然後開音響……音樂是什麼樣子呢?真的很好聽?像是此刻,他好像又沉浸在音樂裡了。
  
  從她這個角度望去,沙發一側那盞造型復古的立燈,正在他黑髮上爍動著流光,他的五官在光束下部分陰暗,部分明亮,軟黃的光線流淌了他一身寧馨,他正閉著眼,神情有著少見的柔軟,恍若有暖風拂過似的。
  
  他好像很享受。那些CD究竟有什麼魅力她真想知道。
  
  心念一動,她擱下毛筆走了過去,輕拍他肩頭。
  
  周允寬轉頭看著她。「有話要說?」
  
  「你在聽音樂?」她比了比一旁的音響。
  
  他沒說話,只是輕點下顎。她最近活躍了些,會主動找他說話,不像之前那般緊繃,劉姨說她三餐和睡眠都很正常,距她母親身亡至今也過了兩個多月,他想,她應是走出喪母之痛了,這是好事,他該覺得欣慰。
  
  「你好像很喜歡音樂,音樂很好聽嗎?」她露出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知道這問題大概很蠢,但對於聽不見的她而言,卻真的是一個疑問。
  
  「是好聽的。」答完後,他才猛然想到什麼,問道:「你沒聽過音樂?」
  
  「我聽不見啊,你忘記了嗎?」她笑得大眼彎彎的,先是指著自己的耳朵,再做了一個沒有的動作。
  
  聞言,遲疑幾秒後,他才又問:「你從來沒聽過聲音?」他知道她從小就聽不見,但不確定詳細的情況。
  
  沈安婕點點頭,還是笑笑的。「從我有記憶開始,從來都沒聽過,比較大了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兩片東西是有功能的,只是我的零件是壞的,而且修不好。」
  
  她兩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周允寬瞪著她捏耳垂的動作,愕然不已。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9:02:08
第五章

  她的世界是寂靜無聲的嗎?是不是連一點雜音也沒有?對於聽力正常的他來說,他實在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界。聽不到所有的聲響,她寂不寂寞?
  
  思及此,他形容不出心裡的感受,只是覺得沉悶。一個孤伶伶的女孩,什麼都沒有,連音樂、電視、電影,甚至是打遊戲機的聽覺享受都沒有,她的生活會不會太單調了?
  
  想起第一次開庭時,她伏在他肩頭哭得抽抽噎噎的畫面,他不禁要想,待案子審判終結後,一個人的她要怎麼辦?把她留下嗎?可這裡不是收容所,要是每個委託人都把孩子交給他,他哪有那麼多心力?
  
  還是送走她吧!念頭剛閃過,他感覺心臟大力地顫動了下,像被什麼撞了一下似的。
  
  他為此刻自己的異樣感受感到困惑,知道自己心裡浮蕩著什麼,卻又說不出那是什麼,下一刻,他又問自己,也才開一次庭而已,這麼早煩惱這做什麼?低著濃眉,他試著釐清不明的思緒,但被她打斷。
  
  「你可不可以跟我形容一下,你聽的音樂,是什麼模樣?」她同學跟她一樣,都是聽力有問題的,她沒見過身邊有哪個人那麼喜歡聽音樂,於是在幾度見他沉醉其中的模樣後,她徹底地勾起好奇心。
  
  他聽的音樂是什麼模樣?這問題可考倒他了、要他背出那些複雜的法條,對他可是輕而易舉,但要他找出詞彙形容音樂……看著她安靜的身影,他心頭發酸,總覺得這樣的她太孤單,他應該滿足她現在的需求,不過就是聊一下音樂而已。
  
  他移開腿上的筆電,起身走到收納櫃前,挑了幾張CD,把音響音量轉小後,回到她身側。「我正在聽的是這張木笛演奏專輯。」他把CD盒遞給她。
  
  「木笛?我知道,就是小學生都會練的那個!」她看了看封面,有趣地做了個吹直笛的動作。「它是什麼聲音?」
  
  周允寬沒多想,很迅速就找到答案。「像小鳥的聲音。」
  
  像小鳥的聲音?她皺著秀氣的眉,兀自想像著那樣的聲音,長久之後,她有些無奈地瞅著他。「像小鳥的聲音……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她又沒聽過小鳥的聲音。
  
  雖沒聽過,她倒也有幾次在一些文章裡看到描述清晨的場景時,提到嘰喳的麻雀,或是咕咕啼叫的雞鳴,所以直笛的聲音可能像麻雀那樣?
  
  意識到自己犯的口誤,周允寬皺了皺眉頭,遲疑地開口:「小鳥的聲音就是……該怎麼形容……」
  
  「聽起來是不是很輕巧?」她想到自己也曾在清晨時分見過幾次麻雀,它們小小的,但看上去總是精神飽滿,她猜想它們的聲音應該很可愛。
  
  他看著她,眼底有著輕訝。「是很輕巧。」她聽不見,竟知道用輕巧來形容,是因為聽不見聲音讓她較一般人敏感纖細?
  
  「那這個?」她指著他手中另一張專輯。外殼的封面圖是一個樂團,什麼樂器都有,她卻只認識鋼琴。
  
  「這張是交響樂,這是交響樂團,什麼樂器都有。」
  
  「那這是什麼?」她指著圖片上一個圓形的白色樂器。
  
  他回答:「試音鼓。」
  
  看著他的嘴形,沈安婕愣了下。
  
  看了她一眼,周允寬把筆電放到腿上,打出試音鼓三字讓她看。
  
  但試音鼓之於她是陌生的,她讀不出唇語是理所當然。
  
  她發出好長的喔聲後,問道:「它聲音是輕巧的嗎?」
  
  「是沉穩的。」他想了想,又打了幾句話補充。「有時候聽起來像打雷,有震撼力,有時候是比較緊張的聲音。」
  
  她突然伸出手,在電腦上敲入幾個字,「心跳如擂鼓。」
  
  周允寬微愕,擡眼看著她。
  
  「我在一些文章裡看過這句話,好像是說,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心跳就會很快,那感覺就像打鼓一樣……所以打鼓的聲音應該和心跳很像吧?」說著說著,她右手貼上左胸,感覺那掌心下的律動,想試試能不能感受打鼓的聲音,卻摸不出所以然來。
  
  移了移手心,仍是摸不到什麼,她蹙起秀眉,不放棄地試著,須臾,一隻大掌輕握一下她手腕,她側眸看他。
  
  「會不會是在右邊?」她那好像摸不到心跳,但又非要摸到的執拗表情,像個求知的孩子,稚氣得有些可愛,他不禁莞爾。
  
  盯著他的嘴形,她一臉驚詫。「怎麼可能?心臟不是都在左邊嗎?」話落,覷見他眼底淡爍罕有的暖芒時,她怔了怔。
  
  他是在和她開玩笑?他也會開玩笑?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他恆常清冷的眼睛此時微轉著流光,像夜幕間隱在濃雲後的星子,淡淡的光芒忽隱忽現,極為誘人,讓人想一窺究竟。
  
  不是第一次和他坐這麼近,卻是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著這個男人,一種從未有過的、難用言詞形容的感受,在她心裡兜轉著。她就這樣傻怔怔看著他美麗的長眸,直到還貼在左胸的手心底下傳來一下強過一下的撞擊時,她才回過神。
  
  終於摸到了自己的心跳……好快喔!怎麼會……跳得這麼快?
  
  心跳如擂鼓就是這樣嗎?突然間,她意識到了什麼,臉頰一陣熱辣,她不曾有過現在這種體會,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周允寬發現她的臉突然變得好紅,皺了下眉,問:「你不舒服嗎?」
  
  「沒有!」她搖頭,回答得極快,然後有些心虛地指著他手中的一張專輯。
  
  「那這張又是什麼?」她不敢再直視他墨深般的眼,直盯著CD封面圖。
  
  雖訝然她有些古怪的神色,但少話的他也沒再追問,只是順著她的手指看著封面。「這是莫紮特的鋼琴作品專輯。知道莫紮特嗎?」他在電腦上敲入莫紮特。
  
  沈安婕點點頭。「在書裡看過,他好像很有名。」
  
  「是,他很有名,他的作品也很有名,像這個,就是大家都會唱的兒歌,『小星星』。」他把CD翻到背面,指著第二首樂曲的曲名--(小星星變奏曲)。
  
  她一臉驚喜,語聲不受控地提高。「這個我知道。」
  
  「你知道?」他輕詫。對一般人來說,那是從小聽到大的音樂,可對她來說,應該是陌生的,況且她從未聽過音樂,是如何得知它的?
  
  「我在通書裡看過。」
  
  「通書?」他想了想,不大肯定地猜測:「你說的是小朋友看的童書?」
  
  沈安婕用力點頭,慢慢地開口說:「因為通書裡面有很多可愛的插畫,我喜歡看上面的圖,書裡也都有兒歌教唱,常看到『小星星』。我還記得歌詞喔,就是依珊依珊亮晶晶,蠻天都濕小星星,瓜栽天空防光明,好香……」
  
  她特殊的咬字發音,在她朗誦聲中顯得違和而毫無美感,也許讓他人聽了還會笑上幾聲;偏偏,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她那笑彎著大眼、專注認真的模樣。
  
  他胸口漫開一股灼熱感,但他分不清,那是在心疼她聽不見,還是在為她驕傲她能如此坦然面對自己的不一樣?這樣的她,會不會還是有著期待,期待有一天能聽見聲音?
  
  而如果有一天,醫學真能讓她擁有一些聽力,她想聽見誰的聲音?
  
  這一刻,他並沒發覺多年未起波瀾的心,已有了流動的跡象。
  
  ※ ※ ※

  「劉姨,你說這蛋要煎酥一點對嗎?」沈安婕將鍋裡加了蔥花和菜脯的蛋皮翻了面。
  
  正洗著青菜的劉姨關了水龍頭,走到她身邊,看了看鍋裡。「對,要煎到兩面都有點焦焦的。」
  
  「這樣比較好吃嗎?」放學回來,功課要是不多,她會到廚房幫忙。
  
  「會比較香,允寬喜歡這樣吃,我要是有煎這個蛋的話,都會習慣煎焦一點。」劉姨用手的動作說明著。
  
  她喔了聲,知道是他喜歡吃的,連翻蛋皮的動作也變得仔細。「那他會不會偏食?有什麼不吃的嗎?」
  
  劉姨擺擺手。「他很好養,除了早餐不習慣吃以外,他什麼都吃。」
  
  她又喔了聲,確定兩面都已呈金黃色澤後,熄了火。她看了正在切菜的劉姨一眼,心裡琢磨著什麼,又不大好意思問,但不問又很想知道……
  
  把蛋盛盤,端到隔壁飯廳,再回到廚房時,她遲疑幾秒,還是靠到劉姨身邊去了。「劉姨……」她咬住下唇,欲言又止的。
  
  劉姨看了她古怪的臉色一眼,拍了兩下肚子問:「你餓了是不是?不然你先去吃,我把青菜炒起來就好了。」
  
  「不是,我是在想……」她吞吐了片刻,才試探性地問:「我住進來好一陣子了,怎麼沒見過周律師的女朋友,他沒有女朋友嗎?」
  
  劉姨愣了下,有些意外她問這問題。「他好久沒交女朋友嘍,我記得他大三時有交過一個,沒多久就散啦,之後也沒再看見他有哪個比較有往來的女性朋友,不過他朋友本來就不多,就很孤僻啊!」
  
  大三交的?「那他為什麼不再交?」
  
  劉姨開了爐火,好笑地看著她。「這你要問他啦,他不會跟我說這個。」
  
  「那劉姨看過他以前的女朋友嗎?漂不漂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我沒看過他女朋友,只聽他提過而已。」把菜下鍋後,劉姨轉過臉看著她。
  
  「你怎麼突然間問起這些事?」
  
  沈安婕愣了下,兩腮驀地一熱。「沒事,我好奇。」她心虛地說完後,怕再被追問什麼,急急地又道:「我去擺碗筷。」
  
  她匆匆跑到飯廳後,突然笑了出來,知道他現在沒有女朋友,她覺得心裡有些甜。這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喜歡他了?那麼他呢?他會不會喜歡她這種女生?
  
  她有些傻氣地笑著,滿腦子都是他,連劉姨端著剛炒好的青菜走過來時,她也沒發覺。
  
  放下盤子,劉姨輕拍一下她的肩,要她看她。「安婕,你在高興什麼?」
  
  她搖頭,想到什麼又一臉期待地看著劉姨。「劉姨知不知道周律師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喜歡哪種女生喔?他才不跟我說這個,我想過要幫他相親,他不客氣地拒絕了,他那個人喔--」劉姨停住,狐疑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孩。她的表情溫柔中含著期待,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懷春少女的姿態……
  
  「你喜歡允寬?」劉姨驚訝地問。
  
  沒想到自己的心思這麼容易就被看穿,沈安婕呆了幾秒才紅著臉蛋點頭。「好像是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之前都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的,現在卻很想跟他說話,很想看見他……」
  
  「難怪喔,我還覺得奇怪,怎麼最近我常看見你在偷看他,原來是喜歡他……」
  
  「劉姨,你覺得他會不會……討厭我?」
  
  劉姨看著面前的女孩。允寬的感情世界她不是很清楚,但看得出來他對愛情這種事不及他對工作的熱愛,當然她也希望他身邊有個伴,只是這個女孩會不會太小?
  
  可她不是他,沒法替他決定這種事,或者他不在意年紀,況且眼前這孩子若是能為他的生活增添快樂,年紀又真是問題嗎?十七歲是有點小,但不影響功課的話,為什麼不試試?
  
  「你這麼可愛,他怎麼會討厭你。」劉姨是鼓勵的口氣。「他不是熱情的個性,你如果喜歡他,自己就要好好把握,不過課業還是要顧。」
  
  沈安婕盯著她的嘴,一時間有些遲疑了。「這樣可以嗎?萬一他不喜歡我……」
  
  「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劉姨睜大眼睛看她,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要試試看嗎?沈安婕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雖然擔心沒有聽力的自己不會被他喜歡,但沒嘗過愛情的她,這一刻對愛情還是抱著美好想像的。
  
  ※ ※ ※

  高大俊挺的周允寬在走過走廊時引起一陣注目,他一面聽著身旁沈安婕班導師說明她在校的情況,一面留意學校環境。
  
  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樣的感受,在放學前的打掃時間,學生們一面打掃一面玩鬧,和他以前唸書的感覺相似;只是這個校園好靜,學生幾乎都是打手語溝通,而且大部分學生都戴有助聽器。
  
  「周先生,到了,就這裡。」班導師帶著他在教室門口站定。「安婕是負責掃教室的,我去把她叫出來。」導師說完,隨即走入教室。
  
  周允寬長眸一瞟,有些驚訝班級人數這麼少,算算桌椅,也才十個座位。但想想也是,畢竟這是啟聰學校,學生人數不可能像一般學校那樣。
  
  他打量著教師,視線移動間,見到背對他的班導師身旁站了個女同學,那女同學突然轉過身來,見到他時露齒一笑,然後匆匆奔了出來。
  
  「老師說,你要來接我回去。」沈安婕沒想到他會來接她,轉頭見到他時,驚喜不已。
  
  他垂眸,看著她笑彎的眼。「劉姨打電話給我,說她忘了把家裡鑰匙留給你,你搭校車回去會進不了門,我--」發現她直盯著他的那雙眼底,流動著瀲灩水光,柔情款款的,他感覺胸口被什麼輕撞了一下,心跳被撞掉一拍,他皺了下眉,神掌握了下她的肩。「安婕,你有沒有在聽--在看我說話?」
  
  因為太開心,她只是專注地看他的眼,直到肩上傳來壓力,她才從那份喜悅的心情中恢復過來。
  
  她臉頰一熱,看著他的唇,開口要求。「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周允寬重複一遍後,又說:「你去把書包收拾一下,我在這裡等你。」
  
  她點點頭,笑道:「等我一下喔!」隨即腳步輕鬆地轉身進教室。
  
  劉姨這兩天和朋友去東部旅行,昨晚才說過會把鑰匙留給她,但還是忘了,她才在擔心回去時會被關在門外,想不到他會來接她。
  
  她回到座位收拾書包,一個男同學隨即上前去和她比劃著什麼,兩人表情很豐富,手勢也有些大,周允寬看見她開心地打了幾個手勢後,男同學伸手揉了揉她髮心。
  
  他半瞇長眸,看著那個男同學的動作。她跟那個男同學很要好嗎?目光微移,他才發現教室裡除了她之外,只剩另一名女同學,其餘幾個都是男生。這個班級只有兩個女生?
  
  「我好了。」沈安婕收拾好書包,愉悅地奔至他面前,臉蛋紅撲撲的。
  
  移回目光,周允寬看著她。她今天穿一般制服,深色長褲搭上白色格子衣領的長袖上衣,衣領下能見到她加了件黑色套頭。
  
  他以為她的臉頰是因為被冷風刮過才如此紅艷,他拉了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提醒道:「你外套呢?」
  
  沈安婕搖搖頭。「我沒有帶外套。」
  
  沒帶?不冷嗎?他皺著眉頭說:「那走吧!」
  
  他轉頭邁開步伐,她跟在他身後,其間遇上了認識的幾個同學,對方都會和她比劃手語,他瞟了一眼,發現幾乎都是男同學,看來她異性緣不錯……這個認知,讓他微微不悅,不發一語地逕自往前走。直到出了校門,走到自己的座車旁時,才見她小跑步過來。
  
  沈安婕在他面前站定,微喘道:「你走好快。」
  
  「上車。」他冷硬地命令。
  
  那樣冷峻的面孔已無法再令她感受到壓力,沈安婕笑瞇瞇地繞過車頭,坐上副駕駛座。當他坐進車裡時,她意識到兩人正處在一個隱秘狹小的空間,這個想法讓她心跳微微加快了。
  
  周允寬拉上安全帶,發動車子,放下手煞車同時,發現她未繫上安全帶,他傾過身子幫她繫上,她身子像是顫了下,他疑惑地擡起長眸,不經意和她睜大的明眸對個正著,視線在半空中膠著,竟就這麼移不開了。
  
  她的眼睛是美麗的,晶亮清澈得像是表面還覆了層水光,眨動間,那流轉的波光甚是吸引人;她的睫毛甚黑,細密地排列著,她……驀地,他的手機傳來音樂。
  
  他眨了下長眸,覷見她染著桃色的面頰,那提醒著兩人目前的姿勢有些曖昧,他匆匆別開目光接起電話,和對方交談一會兒後,眸光無意一轉,瞥見了安靜注視他的她,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在決定什麼。
  
  掛了電話,他再度看向她時,眸光已是淡然。「安全帶。」他指著她還未繫上的安全帶,提醒她,見她扣上後,他才又開口:「我晚上和朋友約了吃飯,你一起去吧!」
  
  「……啊?」她偏著頭看他,不大相信他約了她。
  
  她傻傻的表情讓他莞爾,他難得地解釋。「劉姨不在,你回去也沒晚餐吃。」
  
  其實他大可以送她回家,路上再幫她買晚餐;可方纔那一眼瞬間,她安靜的面容落入眼底,他突然不想把她一個人留在家。
  
  確定他是要帶她一道去和他朋友吃飯,沈安婕藏不住喜悅的心情,才想應好,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可是,我聽不見,你朋友會不會用奇怪的眼神看你?」
  
  聞言,他皺起眉。「為什麼這樣問?」
  
  「很多人都會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啊!雖然我的長相和大家沒什麼不同,可是只要我開口說話,或是打手語時,就會有人一直看我,好像我是什麼奇怪的生物一樣;而且我和媽媽出門時,我一說話,大家也會用奇怪的眼光看她。聽不見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我身邊的人也要承受異樣目光?」
  
  笑了笑,她又說:「我不喜歡我身邊的人也被別人用奇怪的眼光盯著,我怕你的朋友等等見到我,會覺得我很奇怪,那樣子的話,他也會覺得你很奇怪。」
  
  看出她隱藏在笑花底下的自卑,他心頭微酸地問:「為什麼你要這樣想?」
  
  「不是我要這樣想,是我常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這樣的人,是很容易被排斥的,我爸就是了,我其實不大喜歡和人說話,常會被笑。」她說得雲淡風輕,卻擲地有聲,他心裡一陣痛麻。
  
  沉默片刻,他深深凝視她。「但我不曾那樣看你。」
  
  沈安婕眼神微亮。「真的嗎?你不覺得聽不見的人很麻煩嗎?等等到了餐廳,你也不怕被別人指指點點嗎?」
  
  「那不是你自己能選擇的,又何必管別人怎麼想?我告訴你,就算像我這樣健全的人,不管走到哪兒,也都會有人討論,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什麼表情地說完後,他再度問:「決定跟我走了嗎?」
  
  知道他不會看不起她,還說了鼓勵的話,她亮晶晶的大眼直瞅著他。「好啊好啊!」
  
  那燦亮的凝視像一簇火苗,讓他胸口熱了下,晦暗的心底像是亮了一角,他有些意外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只得挪開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踩下油門。
  
  ※ ※ ※

  寬敞而優雅的包廂在寧靜中透著貴氣的氛圍,簡單又舒適的擺設和餐具,在在展現著內斂的美感;而陸續上桌的美食,光看那鮮艷的配色和擺盤,就讓人覺得食指大動。
  
  沈安婕看著一道道佳餚,除了生魚片,她每道都想吃,卻不知道該從哪道先吃起,她舉起筷子猶豫好久,感覺左手腕被握了下,她側過臉。
  
  「敢吃生魚片嗎?」周允寬見她筷子舉了老半天也沒動一口,猜測著她是不是不喜歡日本料理,他比了下面前那約莫四人份的生魚片船。
  
  「我沒吃過。」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要不要試試?」
  
  他要她試試看嗎?那是生肉,她並不想試,但他都開口了……「好啊。」還是點點頭。
  
  他伸手取來醬油碟,擺到她面前。「你第一次吃生魚片,先喝水暖胃。」他指著一旁的水杯,見她喝了幾口,他用公筷挾了片鮪魚放到她盤中。「先沾醬油試試,才吃得出魚肉的鮮味。」
  
  沈安婕看著盤裡的生魚片,遲疑片刻後,挾起魚肉沾了醬油,閉上眼一口氣塞進嘴巴,嚼了幾口後,她驀然睜眼,水亮亮地看著他。「好好吃,不臭耶!」
  
  那驚喜的表情讓他冷峻的面龐軟了幾分,他把自己面前那已加了芥末的沾醬移給她,又挾了片鮭魚放進她的盤子。「換試試這個。放進嘴巴時不要吸氣,一口氣吃下去。」他說得極緩慢,還指著自己的鼻子。
  
  她依言照做,當芥末那股嗆鼻的氣味直衝腦門時,她皺了下鼻,突然緊握住他擱在桌上的右手,他困惑地看著她。「怎麼了?」
  
  待口中的細膩軟滑嚥下後,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好過癮!」回味起方纔那瞬間的嗆味,她笑了出來。原來生魚片這麼好吃,她還以為會有腥味。
  
  那有些誇張的滿足表情,讓他嘴角勾了勾,極淡的。「想吃什麼就自己來。」
  
  他也舉筷為自己挾了片旗魚和少許蘿蔔絲,再沾上芥末。
  
  「原來你喜歡幼齒的。」一道揶揄的男嗓在對面響起。
  
  剛把魚肉送入口中的周允寬嗆了下,他擡起黑眸,冷冷瞅著對面位子上的好友。兩人大學四年,個性天差地遠,卻意外合得來,就連畢業後,好友沒和他一樣走上律師這條路,跑去賣房子,兩人仍是一直維持著友誼,有空就約出來吃飯喝酒。
  
  吳秉賢不客氣地瞠大眼,繼續調侃對座清冷的男人。「啊!難道我說錯了?我還想說怎麼你跟那個系花分手後,這麼多年來身邊都沒有女人,原來你換了口味,現在喜歡幼齒小妹妹啦?」他挾了片烏賊生魚片和一片紫蘇葉,放入口中咀嚼。
  
  「一開始不就介紹她是一個案子的證人了?」周允寬擱下筷子,抽了張面紙擦過嘴唇。
  
  「真的只是證人?」吳秉賢狐疑地看向女孩,像是期待她回應什麼,但見她低頭安靜進食,似乎對他的話無動於衷,直覺這反應不對,想起方纔她的發音,他像發現什麼,緩緩睜大了眼,訝然地看著對面的好友。「她……她……」
  
  「她聽不見。」周允寬淡聲說。
  
  吳秉賢一臉驚詫。「難怪她對我的話沒反應,而且她說話的腔調有些奇怪,我剛還想說就算是外國人說中文,也不是這種發音……」
  
  周允寬沒應聲,只是低頭進食。
  
  「喂,那你們這樣住在一起,不會日久生情嗎?」真是語出驚人。
  
  「你電話裡說的重要事情就是要我聽你講這些無關緊要的?」周允寬淡淡地問。
  
  「講這樣就不對啦!我第一次見你對女生這樣有耐心,你對以前那個也沒這麼好,我當然對小妹妹感到好奇嘛。」
  
  放下筷子,周允寬冷嗓持平地說:「既然你沒什麼--」話未竟,已被好友搶見他一副打算走人的模樣,吳秉賢做出投降動作。「好好,我說。我找你是想拜託你打一個官司。」
  
  「你惹了什麼事?」周允寬語調不急不慢的。
  
  「喂,我優良公民耶,當然不是我,是我姐啦!她要跟她老公離婚。」
  
  「理由。」經手過不少離婚官司,他公式化地開口。
  
  「喔,就她老公外遇,被她抓到,她除了要告那個女的,也要離婚,不過她老公不肯離婚。」吳秉賢看了看律師好友後,視線移到女孩臉上。
  
  「有證據證明外遇嗎?」
  
  「當然有啦!唉,當初兩個愛得死去活來,我爸媽反對得要命,我姐還是硬要和他在一起,結果才幾年,馬上就面臨丈夫變心。」
  
  周允寬低哼了聲,嘴角勾著嘲弄。「愛情本來就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也不全是那樣啦,還是有人過得很好啊,像那個--」
  
  兩個大男人一面討論著事情,一面用餐,周允寬不忘注意身側女孩的需求,見她看著那鍋冒著熱氣的海鮮火鍋,想吃又不好意思只顧著滿足自己口腹之慾的表情,他拿過她的碗,長手一探,幫她盛了些熱湯和湯裡的大白菜及燕餃、魚片。
  
  他把碗端到她面前,轉過臉看著她,叮嚀道:「燙,小心喝。」
  
  沈安婕側眸,隔著蒸騰熱氣,瞧見他溫柔的表情。他叮嚀後又轉頭和朋友交談,她坐在他身側,只瞧得見他淡淡側顏,看得見他掀動的嘴唇和滑動的喉結,卻看不清楚他的唇形。
  
  雖不知道他和朋友聊了什麼,但他似乎很喜歡這樣和朋友喝酒吃飯,那少了平時肅冷的輕鬆姿態,別有一番風采。
  
  「她幾年級?」吳秉賢看著對面男人的舉止,又看看女孩身上的高中生制服。
  
  「國三。」
  
  「國三很大啦,幼兒園的都知道燙不燙了,她會不知道嗎?你還把人家當小孩啊?」嗤笑了聲,又道:「喂,你和她真的沒有什麼關係?你如果不喜歡她怎麼可能會注意她……你該不會想學那個什麼長腿叔叔吧?你們這組合,還真有像,哈哈!」
  
  周允寬愣了下。「只是公事。」
  
  「可是我看小妹妹……」吳秉賢故作神秘地頓了頓後,才道:「好像喜歡你耶,剛剛我們在討論我姐的事,我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常落在你臉上,尤其是嘴巴。」
  
  周允寬聞言,心下一震,可情緒深埋的他只是沒什麼表情地說:「她聽不見,當然是讀唇語。」
  
  「那個眼神明明就不一樣,不信我問給你看。」吳秉賢看著沈安婕,動作略大地揮了揮。「嗨,妹妹,看我一下。」
  
  看著對面有著一張娃娃臉的男人,沈安婕睜大眼。
  
  「他是不是很凶?」吳秉賢指著周允寬,一字一字慢慢地說,還做了個臭臉的表情。
  
  沈安婕愣了一下才知道他的意思,笑著搖搖頭後,拿出書包裡的紙筆寫下:「他人很好。」
  
  很好?吳秉賢看著對面那一派鎮定進食著的話題男主角,見好友沒什麼反應,他突然看著沈安婕,語出驚人。「妹妹,那你喜不喜歡他?」
  
  未作多想,沈安婕開心地點頭,直接開口。「喜歡他。」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道出什麼,她兩腮一熱,急著低頭書寫:「因為這段時間都是他和劉姨在照顧我……」
  
  她把紙遞出去,看了看娃娃臉男人一臉意味不明的笑容,再偷偷覷下身側依舊垂眸進食的男人一眼……
  
  「噗!愈描愈黑。周大律師,人家小妹妹真的喜歡你啦!」吳秉賢把紙遞給周允寬,又看著她。「妹妹,他很無趣,而且整整大你十歲,你不要喜歡大叔啦!」
  
  他玩笑地說。
  
  十歲、大叔……沈安婕愣了下。她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她就是喜歡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心了,就算他大她十歲又怎麼樣呢?
  
  「你不要鬧她。」看了她寫的內容,又聽見吳秉賢要她別喜歡他時,周允寬心底一陣矛盾的惱,他冷肅地看著好友,可他微揚的語聲,又讓好友逮到機會。
  
  「喂,你認真了耶!」吳秉賢換上正經的表情。
  
  「什麼?」周允寬皺著眉。
  
  「你雖然老是很冷漠,不過說話的口氣倒不至於凶,可是你剛才很凶喔,捨不得我拿小妹妹開玩笑厚?」又開始試探冷調男人的底。
  
  周允寬心裡暗自一震,冷涼地看著他。「你話總是這麼多,不累嗎?」他低頭含入一口大吟釀。
  
  「我是關心你!」吳秉賢沒好氣地瞪著好友。
  
  周允寬聞言,只是轉了下杯子,又抿了口清酒後,目光緩緩移向身旁那捧著湯碗喝湯的女孩。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他們說了什麼?
  
  當她對著秉賢脫口說出「喜歡他」時,他心口猛地一震,怦怦跳動著,他雖掩飾得很好,若無其事地吃著,但那個心啊,再也無法平靜,直至此刻,他有條理的思緒仍舊是鬧哄哄的。
  
  她當真喜歡他?何時開始的?想起她最近常在早餐時,端著一份早餐送到習慣在客廳看晨間新聞的他面前,提醒他早餐不該只喝咖啡的行為;想起她最近常臉紅,還有她注視他的目光常是柔軟燦亮的,原來全是因為喜歡?
  
  垂下黑眸,他執起杯子再抿了口清酒,姿態看似閒適,心底卻有波濤暗湧,那難以分明的情緒裡,像有一絲喜悅,但更多的,卻是沉重。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9:02:24
第六章
 
  由於喝了點酒,不便開車,步出餐廳後,三人在街邊攔下出租車,送吳秉賢上車後,周允寬才又招了車。車停下的地方積了一灘水,不得己,他只能帶著沈安婕繞過車尾,從另一側車門上車。
  
  正打開車門時,突然聽見身後的她啊一聲,說道:「我的畫紙不見了。」
  
  他還未來得及有反應,一道警示的喇叭聲傳來,周允寬警覺地回頭,見一部機車往這方向來,他一駭,轉過身,就見女孩低頭看著地面在找東西。
  
  他大喊出聲:「安婕!」下一秒,急急跨步過去,使力一把拉起女孩,半摟半拖地帶回路邊。
  
  沈安婕伏在他懷裡,臉頰貼著他的胸口,那厚實的胸膛和溫熱的體溫,讓她還回不過神來,好半晌都沒有反應,她聽不見喇叭聲,自然不知道方纔那一瞬間的情況看在他眼裡有多危險,她只是被拉起時,看見是他,然後就被扯到他懷裡了。
  
  她困惑地擡眼,才見著他驚惶的臉,周允寬正瞪著她看。
  
  她問:「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沉悶嗓音從周允寬的方唇中吐出,他臉色好難看,繃緊的五官,漸轉冷肅的表情,還有那牽動的眉峰,在在說明著他此時此刻有多惱怒。
  
  下一秒,他氣急敗壞地喝斥她:「沈安婕!你這麼大一個人了,不知道馬路很危險嗎?要撿東西前是不是應該先看看有沒有車子?你有沒有在聽喇叭聲?他按得那麼急,你都不知道要躲?萬一被撞上怎麼辦?」瞠著長眸罵完,見她一臉怔然,有些無辜的表情,他又懊惱地別開眼。
  
  他這是在做什麼,又不是不知道她聽不見,怎麼可能會知道要閃避那部機車?
  
  正因為聽不見,她才不知道要躲,他何必發這樣大的脾氣?他為什麼控制不了情緒?
  
  這麼多年來身邊都沒有女人,原來你喜歡小妹妹。
  
  你們這樣住一起,不會日久生情嗎?
  
  你如果不喜歡她怎麼可能這樣注意她……你該不會想學那個什麼長腿叔叔吧?
  
  這刻,他腦中泛著迷思。
  
  稍早前好友在餐廳包廂說過的話,像暮鼓晨鐘,正一字一句地敲上他的心,翻攪著他的心湖。他不是沒發現最近的自己有些奇怪,偶爾幾次面對她時,那突然不受控的心跳都讓他有些無措,但都被他硬生生壓下。
  
  他不是無感,只是習慣忽略那不該有的心思,而忽略,是因為他不需要。
  
  人生,總會有某些人事物,是你從不想接觸、或是你不想擁有的,它也許存在,但你還是會選擇漠視,只因為你以為你不想要。
  
  人們都說愛情美麗,但愛情對他而言,不過是詩人墨客筆下的遐思罷了,不值得歌頌一生一世,他的母親是最好的例子,他經手的每一個離婚官司,也是例子。
  
  見別人甜蜜蜜,他也曾經想要試著相信愛情這玩意兒,體會一下它為何讓那麼多人瘋狂,於是他和那個主動追求他整整兩學年的英文系系花交往;但不過半年時光,他就看見他的女人在另一個男人的車上,與男人熱情擁吻。他怎麼可能還會對誰動心?
  
  撇開沈安婕才十七歲的年紀不談,她是他一個案子的證人,他又怎能公私不分?他也許只是有些心疼她,因為他們有著類似的家庭背景,也或許是因為她的身體情況不一樣,更可能是因為這陣子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所以多留意了她一點……就是這樣而已,不會是什麼見鬼的動心。
  
  思及此,他急急鬆開她,神情有些狼狽。
  
  不知他此刻心思的沈安婕,只是張著大眼看他。
  
  他看上去好生氣好生氣,她有些惶惑,但在看見他嘴巴吐出的字句時,她竟是有些開心,雖不是每個字都讀清楚了,可她知道他是在氣她差點發生意外。
  
  原來,他拉她進懷,是怕她被撞到?這是他對她的關懷嗎?若是,她能不能揣想他是喜歡她的,否則又何必擔心她的安危?
  
  當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一心希冀的無非是對方也有同樣的心思,正因為沒經歷過愛情的失敗,心裡對愛情的幻想是美好的,是有憧憬的,就如現在的她。
  
  她喜歡他,也想要他喜歡她,於是她看著他冷肅的臉,兩手抓住他臂膀,想叫他不要生氣,她下次會注意來車,但還不及開口,就見他像受到什麼驚嚇似的,急撥開她兩手。
  
  沈安婕睜大眼看他。「你……」
  
  沉著眉眼的周允寬只是看了她一眼,拉開出租車車門,低道:「上車。」
  
  愣了幾秒,在見他對她投來不耐煩的眼色時,她隨即坐上車。
  
  ※ ※ ※

  低著頭,沈安婕握著筆,在英文課本的空白處反覆寫著她才老是記不住的單字,她微惱地從桌上的L夾裡抽出一張英文翻譯練習,幾度試著翻成中文,也是不順利,整個腦袋想的都是--周允寬什麼時候回來?
  
  她念的是高中部,除了美術這一門課學校較為重視外,其餘課程和一般高中是一樣的。她知道她應該更專心認真,才能考上好大學,但心思兜兜轉轉的,就是轉不到課本上,她已經好幾天沒看見他了。
  
  早上起床後,她沒遇見他,問了劉姨說他早早就出門了,不知道在忙什麼;晚上她在書房看書,也不曾見他踏進書房,她幾次等到淩晨一點,仍是沒有等到他。
  
  仔細回想,上次見他就是他帶她去和朋友吃飯那次,看了眼時鐘,已經十一點零九分了,他今晚仍是要忙到很晚才進家門嗎?
  
  還猶豫時,就見劉姨經過門口,她喚了聲:「劉姨。」
  
  「你書還沒讀完啊?」劉姨笑著。
  
  「還沒。」沈安婕搖搖頭,瞅著劉婕,欲言又止的。
  
  「我看你好像很累,要不要吃個宵夜,我幫你煮碗麵。」說著轉身就要下樓。
  
  「劉婕,不用,我不餓。周律師還沒回家嗎?」
  
  劉姨轉過臉看著她,一臉訝異。「他九點就到家了啊,你沒看到他啊?」
  
  她愣了一下。「九點嗎?」原來他在家,那怎麼都不進書房?
  
  「對啊,現在應該在房裡。」劉姨指了指隔壁那關著門的房間。「你有事要找他?」
  
  「啊?就是……」她咬住下唇,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忽然想到什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因為我有幾個英文句子不懂,想請他教一下。」
  
  劉姨喔了好長一聲。「我記得他以前英文成績很好,你就拿去問他吧!」打了個呵欠後,又說:「那我去睡了,我不像你們年輕人,不睡覺也沒關係一樣。」呵呵笑兩聲,回房了。
  
  看著劉姨進房,她轉身回到書桌前,拿了自己的英文課本後,又拿了那張英文翻譯作業,來到他的房門前。
  
  低垂著視線,她從底下門縫透出的光線,猜想他應該是醒著的,於是她敲了兩下門板。
  
  正在列明天開庭時準備詢問證人的問題,周允寬目光不離電腦屏幕,兩手飛快地動著,淡應了聲:「進來。」
  
  遲遲未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心思仍在公事上的他微蹙起眉。「劉姨?」
  
  等了幾秒依舊沒有回應,他放下筆電,從貴妃椅上起身。「劉姨,你還沒睡--」門一拉開,見著來人時,他止聲不說話了。
  
  沈安婕看著面前的高大男人。見著他的那份歡欣表情,還不懂得掩飾,就這樣赤裸裸地攤在他面前。
  
  「你還沒睡吧?」她微偏臉蛋,看時房裡,他的筆電就擺在貴妃椅上,她視線移回他臉上,微詫地問:「你在房間工作?」
  
  周允寬看著她,沒說話。那落在他臉上,她流轉的眸光,近乎是一種迷戀了,之前他怎麼會一直忽略了?
  
  見他端著冷臉不回應,她尷尬地笑了聲後,指指手中的物品。「我英文不會,想請你教我,可以嗎?」
  
  她纏繼的眸光透著懇切,細細語聲中有著少女的羞澀,他明知該拒絕,不能再與她有過多接觸;而事實上,他最近刻意早出,晚間也不再進書房,正是在疏遠她,雖然他幾度經過書房時,得要克制著自己,才不會往裡看,但他和她,就是該繼續疏離下去的……
  
  然而,他終究是越過她,往書房走去了。只是看一下她的功課,解決後他就會馬上回房,不會再和她有密切互動的。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那走進書房的動作已說明了一切,沈安婕愉悅地跟上,在他的書桌前落坐。
  
  「哪個地方不會?」他倚在書桌一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沈安婕拿出英文翻譯。「就是這個,裡面句子有點難,我翻不出來。像這一句就看不大懂,還有這一句……」
  
  他接過文章,大略看一遍後,從筆筒中抽出一支黑筆,再找出一張白紙,把英文句子寫了一遍後,再寫上中文。
  
  沈安婕垂眸看著他蒼勁的字跡,那飽滿的墨色就像她此刻綿延不絕的情感,她視線不由自主地被他那握著筆、骨節分明的手指給奪走目光。
  
  繼續唰唰寫著,沒察覺她目光的周允寬,乾脆將所有句子都翻成中文。
  
  她凝注的視線,從手指慢慢上移到他的臉龐。他站在桌側,彎著身子,檯燈在他臉上切割出陰影,挺直的鼻樑上透著軟芒,臉頰卻陷在陰暗裡,他偶爾會偏轉視線看看那張英文翻譯,細碎光影跟著若隱若現,在他臉上添了邪魅。
  
  她看得入了迷,被他勾走了心魂,目光癡癡移不開,直到周允寬察覺了什麼,偏過臉龐,對上了她的凝視。
  
  她那純摯而繾綣的目光,像有重量似的,在他心上烙下什麼,他心跳一陣狂,突覺後腦熱熱麻麻,他一度衝動地想要伸手觸碰她,但在擡起時便瞬間清醒……他這是在做什麼?
  
  及時壓下那股衝動,他緊握著筆,命令自己移開目光,提醒自己堅守公私分明的原則,莫混淆了。
  
  「好了。」他狀似若無其事,把他翻譯的資料移到她面前,直起身子本想轉身就走,下一秒她拋出問題了。
  
  「你最近很忙啊?」沈安婕試探地開口問,見他如墨一般的黑眸突然沉沉地看著她,她心一個大力跳動,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我只是看你之前都會進來這裡工作,但已經很多天沒看你進來了,剛剛在你房間看到你的電腦,我……」
  
  她難道都在書房等他?他心口微熱,偏要忽略,看著她,眸光淡淡。「你這年紀該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唸書,我把這個空間讓給你用,你才能專注準備升學考試。」
  
  她一時沒看清他的嘴形,反應不過來,他重複一次後,才聽她道:「可是之前你也都在這裡忙你的工作,我們並不會互相干擾。你不是喜歡聽音樂嗎?你在這裡聽音樂也沒有關係的,不會影響我看書。」
  
  周允寬兩手撐在桌沿,側著眸看她,深深地,若有所思地。
  
  他當然知道無論是他發出聲音,或是音響的音樂都干擾不了她,他要避免的就是方纔那種她盯著他看的情況,她若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只是浪費時間。
  
  片刻,他掀唇道:「時間很晚了,書念好就去休息。」
  
  再沒看她,他直挺挺的身影轉出書房。
  
  ※ ※ ※

  深夜,周允寬感覺自己的情緒異常浮動,人在事務所,電腦開著,卻什麼事也沒處理,他仰靠著椅背,手背貼上額頭,半垂的黑眸看著辦公室的燈。
  
  同處一個屋簷下,不可能不遇上,她若有心要等他,今夜回去仍是要見到她。
  
  不是怕見著她,是見了她,那已然決定不該波動的心,怕又要被她多情的眸光給攪出波瀾了。
  
  到底是做錯了決定,他該早些阻止讓這一切發生的。
  
  在她說出她從未聽過聲音,他錯愕又心疼時;在她沒鑰匙進家門,他去接她放學時;在好友問她,她承認喜歡他時;在他發現她熱切的目光和刻意親近的舉止時……他一向看不起感情用事的行為,他厭噁心軟,可自己卻也幾度犯了這樣的錯,就為了她。
  
  雙親間的情感糾葛、初戀的背叛、經手的離婚官司……這一件一件,還不夠讓他看清那風花雪月後的現實嗎?怎麼未經人事和社會歷練的她不懂,他這個成年人也跟著糊塗了?要不是案子還未終結,要不是她母親拜託過他,他實在不該再將她留下。
  
  他放下手臂,目光觸及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剛跳過十一點四十分時,他關了電腦,提了公文包離開辦公室。這時間回到家,她應該睡了。
  
  鎖了事務所的門,周允寬到樓下取車,直接開回家。
  
  當他見著住處透出的燈光時還不以為意,他知道劉姨習慣留盞燈給他。可他掏出鑰匙,打開大門,對上了那雙流轉著盈盈水光的大眼時,他明顯地愣了一下。
  
  「啊,你回來了,今天好晚。」沈安婕甜甜地笑著,彎身從鞋櫃裡拿出他的拖鞋給他,又伸手去拿他的公文包。
  
  昨晚知道他其實在家,只是都在他房裡時,她今晚一到書房做功課,目光總流連著門口。她在等他經過,直到時間過十二點了,仍不見了身影,她決定下樓來看看他的車在不在。
  
  才走到玄關,想打開大門時,門忽然被打開,擡眼一見是他,她難掩喜悅。
  
  周允寬一時間反應不及,只能看著她彎身拿出他的拖鞋,再看著自己的公文包被她提在手中,這一連串的動作還有此時此刻的神情,就像一個等著情人或是丈夫回家的深情女子,多像當年,等著父親施愛的母親。
  
  他心頭一抽,疼了,真切疼著。
  
  是女人都這麼傻,還是男人總是不屑一顧這樣的情意?他眉峰隱隱牽動,說不出是氣惱她這舉止,還是憤怒自己是那個讓她做這些傻事的男人?
  
  他沉下臉,反身關了門,穿上拖鞋後,從她手裡拿回公文包,越過她就要上樓。
  
  「你餓不餓?劉姨今天包了好多水餃,我去煮一點給你吃。」他總是這樣清冷。不知他此刻心思的她,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傻乎乎地問。
  
  周允寬腳步沒停,恍若沒聽見她說話似的,她這才感到古怪,於是再度開口問:「還是你要吃別的?我最近跟劉姨學了……」未竟的話硬生生嚥回喉嚨,因為那高大男人已上了樓,身影一拐,她看不見他了。
  
  是怎麼了,為什麼不回她一聲?他心情不好嗎?工作不順利嗎?沈安婕一面揣想著他的情緒,一面關燈上樓。
  
  才踏進書房,欲收拾還放在他書桌上的畫簿和工具時,她卻突然看到周允寬竟立在窗邊,面朝窗外不知道在看什麼,他兩手擱在西褲口袋裡,身上那件西裝外套的胸襟處便微鼓著,這姿勢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她才想靠過去,就見他早她一步轉過身,朝著她大步而來。
  
  窗外微弱的光芒在他身後落下銀白色,有那麼一瞬間,他像是踏月而來的王子,她屏息,等待他的接近。
  
  周允寬在她面前站定,直勾勾地看著她。「最近,我會很忙,之後也許還會更晚才能下班,所以你不必刻意等我,該睡覺就去睡。」
  
  他不是沒提醒過她,她該以學業為重,但她似乎沒意會他的意思,見她今晚又在等他,甚至討好著他,他想,也許該說得更清楚些。
  
  水汪汪大眼羞怯地看了他一眼,她兩腮慢慢浮上紅霞。他知道她在等他?她做得很明顯嗎?她還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的……
  
  她那含情脈脈的羞澀眼神,瞧得他心口一個大力跳動,那不該有的反應讓他眉眼低沉,神色越發陰鬱。「你如果有什麼事或需要什麼,告訴劉姨就好,她會幫你處理,要是她處理不來,她也會告訴我。我只是負責你雙親這個案子的委任律師,案子終結後,我們都會回到自己以往的生活。」
  
  直至此,沈安婕才慢慢明白了什麼。「你……」她臉頰的紅澤已褪,神情有些意外。「你不想看見我?」最近不常見到他,他就算回來了也只待在他房裡,其實是在迴避她嗎?
  
  周允寬微地一怔,沒想到她如此直白地問了出來。
  
  思慮片刻,他淡淡地說:「很晚了,你早點休息。」他越過她,走出書房。
  
  傻愣愣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沈安婕不禁要想,她就只能看著他的背影?
  
  ※ ※ ※

  沈安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腦海裡儘是繞著他在書房說的那番話。看了眼鬧鐘,淩晨一點半了,再不睡,明天怎麼上學?她起身下床,決定到樓下衝杯牛奶喝,也許會好睡一點。
  
  走出房間,她放輕腳步,在經過燈光大亮的書房時,她訝然不已,走到門邊見著那斜躺在沙發上的身影時,她唇角揚起,走了過去,看見音響爍著燈,他的筆記型電腦也亮著,就擱在地板上,而主人已經累得打起瞌睡。
  
  他已換上休閒服,空氣裡還流動著沐浴過後的淡淡香氣;他的眉毛好濃,眉心間淡刻淺痕,什麼事讓他煩著,連睡著也要皺眉?他的鼻子直挺,兩條並行線勻稱立體;他的唇略寬且淺薄,總抿成緊緊的一直線。這男人啊,是不是不曉得什麼叫放鬆?
  
  在沙發前矮下身子,她細細看他,像要將他的五官刻進心裡似的,連那細小的汗毛她都沒錯過。如果他的表情柔軟一點,別老這麼嚴肅,是不是更有魅力?
  
  心念一動,那纖白手指隨即探了出去,指尖貼上他唇腹,輕輕緩緩地劃過……
  
  這是她喜愛的男人啊,怎麼就是這麼喜歡他呢?
  
  微微一笑,她怕驚醒他,於是收回手,可指尖猶存他唇溫,那暖而乾燥的觸感讓她回味留戀,她盯著他的嘴,心跳怦怦,一下強過一下,她遲疑幾秒,慢慢低下臉,眼看那張少話卻性感無比的嘴唇就在眼睫前,她手腕驀地被握住。
  
  擡眼,她撞進他深幽的黑眸,那眸底,像海浪般翻湧著什麼。
  
  「你這時間不睡覺,進來做什麼?」周允寬冷肅著面孔,皺著眉看她。
  
  當她略涼的指尖一碰到他唇瓣時,他就醒了,劉姨絕對不會這樣碰觸他,他閉著眼也猜到是她,但也只能不動聲色等她離開,怎麼知道她的呼吸越來越近,他的鼻子吸進的,儘是她淡淡的暖息,和她垂落髮絲的香味,一睜眼,見她不過離他約兩公分近。
  
  沈安婕來不及看他嘴,只是有些心虛地看著他。
  
  他坐起身來。「我問你,進來做什麼?要我教你英文,還是數學、國文?」
  
  逼近的五官讓她不得不往後傾,她一時失衡,往後跌坐睜著大眼看他。
  
  他繃著俊顏,在她手腕施力,冷聲道:「我問你話!」
  
  沈安婕仰著臉蛋看他,搖搖頭。「不是,我經過書房,看燈亮著就進來了。」
  
  「那你剛才是什麼意思?你靠我這麼近想做什麼?」他瞪著她,黑眸生浪,洶湧翻騰,心底卻毫無頭緒。他情緒一向深埋,不輕易示人,卻屢屢被她的行為惹惱,偏也非真惱,倒像是一種氣憤,氣憤自己居然被她牽動心思。
  
  心煩意亂!他鬆開她的手,直起身沉沉吐息後,垂眸看她。「去睡吧!」說罷,他轉過身,不再看她。
  
  原來他發現了她剛才的舉動,看著他的背影,沈安婕站起身來,不明白自己為何總要看著他的背影?難道真要這樣一直看下去,什麼都不說嗎?也許,他也已經從她剛才膽大的舉止發現什麼了。
  
  深吸口氣,她大步上前,兩隻手臂從他腰間環上,臉頰隨即貼上他背心。
  
  腰間被輕環住,他還來不及有所反應,馬上感覺背上一沉,他全身僵硬,腦袋一片空白。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9:03:06
第七章
  
  「你知道了對不對?」當臉頰貼上他厚實暖熱的背脊,嗅進一口滿滿他的氣息,甚至感受到他心臟跳動的節奏聲波時,她滿足得幾乎要歎息。她終於親近地感受到他的體溫了,又怎捨得輕易放開?
  
  周允寬僵硬著身子,隱約知道她想說什麼,他拉下她的手,轉身瞪著她。「我不知道。」他越過她就要離開。
  
  「你知道。」她不想再看著他的背影偷偷戀慕了,一雙纖臂從他身後摟住他勁瘦腰身,臉頰貼在他寬碩的背脊上,告白的勇氣讓兩股熱流在她頰腮匯聚,她臉紅似火。「周允寬,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喜歡你!」
  
  聞言,他扶額,幾要呻吟出聲。她為什麼要說出來?
  
  都已起頭,她乾脆說得徹底,走到他面前,勇敢迎視他。「允寬,我喜歡你,我想跟你戀愛!你說好不好?」
  
  周允寬濃眉壓低隱隱壓抑著什麼。他不是無動於衷,心臟那驟然一跳的反應證明了他也心動,可她還這樣小,對他是一時迷惑還是真的喜歡,她自己恐怕也分不清,他又怎能對十七歲的她有感覺?況且她可是他手中訴訟案件的重要證人,他怎能公私不分?
  
  「你在開什麼玩笑?」他僵硬地笑了聲,試圖輕鬆帶過。
  
  「我不是開玩笑,我很認真在喜歡你。」她兩腮仍然火紅,為了向他表示誠意而紅著。
  
  見她眸光澄然,純摯懇切地說著少女的情思,他胸口發暖,隨即又升起罪惡感。
  
  「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他長眸轉沉,不帶溫度地看著她。
  
  「我知道,喜歡一個人會想要時時刻記得見到他,見到他會覺得心跳好快,也會好緊張,我現在就很緊張。」她兩手摀住胸口,怕他無法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喜歡一個人也會喜歡看著他,會覺得他的每一種表情都很好看;喜歡一個人還會想聽見他的聲音……」
  
  她望進他眼底,黑漆漆的瞳仁有著堅決,怯怯地再次喊他的名。「允寬……我、我想聽見你的聲音,除了媽媽之外,你是唯一我想聽見聲音的人。這樣難道不是喜歡?」
  
  她紅著臉蛋喊他名字的表情,令他心房一顫,他僵滯片刻,低眸尋著適當的說詞,再開口時,語氣已緩。「那是因為你聽不見,對聲音充滿好奇,才會想聽見我的聲音,單憑你對我聲音的想像,這樣的喜歡是很膚淺的,你只是因為一時的盲目,才會以為這就是喜歡。」
  
  「我不是盲目,也不是因為想像你的聲音才喜歡上你,是已經喜歡上了,才想聽見你的聲音。」
  
  周允寬沉默了,頓了一下才問道:「為什麼喜歡?你瞭解我多少?知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很努力工作,也很有能力,看起來雖然有點凶,可是你是好人,媽媽的事要不是有你,我一個人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還有上次在法庭外面,遇到我爸外面的女人,是你替我挨了一巴掌的,還有--」
  
  猜到她接下來還會說什麼,周允寬出聲打斷她。「夠了。」他長眸隱隱爍動,又沉聲道:「我們相差十歲,你知不知道十歲的思想距離有多寬?我高中時你不過只是個還在算一加一等於二的小學生,你以為我會喜歡一個小我十歲的女孩?」
  
  沈安婕看著他張合的方唇,舌根驀然滲著澀味,一股從心底陡生的酸楚,讓她菱唇微微發顫。她語聲迷濛地問:「只因為我年紀小你十歲,你就不接受我嗎?可是我覺得我們這樣相處,沒什麼問題啊!」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默不作聲,猛地走到書桌旁,從成堆的文件中找出紙,抽出筆唰唰寫了句後,微退身子執意要她看。「你知不知道律師的職責是什麼?」
  
  她看了一眼,語聲微弱地應著:「幫人打官司。」
  
  周允寬低頭又寫:「律師就是在專業職責範圍內給予當事人幫助,只要在不故意隱瞞證據或作虛假陳述的情況下,我都要盡力協助我的當事人。因為我接了你母親的委託,收了她的錢,我就必須以熱誠的態度來保護和促進你們的利益。」
  
  那個「錢」字,讓她手腳竄起涼意。
  
  「在你眼裡,也許我是保護你的人,但不管是幫你母親打離婚官司,或是後來幫你處理她的後事,甚至讓你住到我這裡,那都只是公事,我們之間只有委託關係。既收了你母親的錢,我就得為她辦好這個案子,你是這個案子的重要證人,你的安危我當然有責任,要是你出了什麼狀況,這官司輸了,我豈不是辜負你母親的委託?還有,沒有律師喜歡輸官司的。」為了避免她讀不出較專業的詞彙,他只得寫下長長一篇,讓她一目瞭然。
  
  盯著她赫然轉白的面孔,他不是不知道這話多殘忍,他也不想這樣對她,可若任自己再次心軟,將來她要承受的痛楚和後悔,將會比此刻更難接受。
  
  不會有結果的兩人,分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這是在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全只是因為那是他的工作,只為了贏官司,沒有任何一點私人情緒在裡頭,所以只要誰有錢委託他,他都會這樣照顧對方?
  
  沈安婕瞪著手裡那張寫滿字的紙,乾澀的眼裡流過一抹傷痛,痛熱了眼眶。明明薄如蟬翼的一張紙,捏在手心卻像有重量似的,細細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薄紙上頭已沾了她的淚。
  
  原來傷心也是有重量的。
  
  猛然想起什麼,她擡起濕潤的眼睫,期待地看他。「但是上次你帶我去吃飯時,你教我怎麼吃生魚片,你看到那部機車差點撞到我還很緊張,你--」
  
  不想再聽她回憶那些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行為,他直接開口打斷她。「你只是因為失去摯愛的母親,一時間悲傷過度,又是正需要被關心的時候,才會對我這個長你十歲的男人投注了心思;將來你考上大學,會認識更多的朋友,你就會知道,在一個長你十歲的男人身上費心,有多可笑。」
  
  她看著他好看的唇,說著現實到讓人傷痛的話,熱淚滿眶,卻不知道怎麼反駁他。
  
  見她淚漣漣,他僵硬地說:「去睡,就當作今晚什麼事也沒發生。」扭過頭,不看她。
  
  她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泣喊出聲:「怎麼可能當作沒事!」她一雙纖臂執拗地又自身後纏上他腰間。「我真的很喜歡你啊……我想要愛你……」
  
  周允寬聞言,週身被熱火燙著般,猛然自她的擁抱中抽身,轉過臉,惡狠狠瞪著她。「別再說這麼任性的話!」
  
  「喜歡一個人怎麼會是任性?」她垂在身側的兩手握成拳,有些激動。
  
  周允寬俊美的五官繃得好緊,那雙深邃迷人的長眸此刻竄跳著火花,明明滅滅間,讓他一張俊顏更顯得沉冷。
  
  「我不必誰來喜歡!從現在起,請你記得自己的身份,我們之間除了委託關係外,什麼都不是!」他與她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不會有結果,何苦攪和在一起?
  
  什麼都不是?她沒看錯吧?沈安婕感覺視界一片水花花,他令她迷戀的五官和溫柔神態,此刻已成了一片模糊。
  
  觸及她先是震驚,又化為驚痛的目光,周允寬只感覺左胸脹著莫名的疼楚,但下一刻,他硬是壓下這樣的情緒。「還有,別再把我的名字掛在嘴裡,以我們之間的關係,你該稱呼我周律師。」
  
  她眼帶傷楚地看了他好半晌後,為自己的自作多情和近乎癡纏的行為笑出聲來,拉開的唇角一併牽動眼簾,濕淚便停不了。好難堪啊!
  
  在眼淚又落下之際,她單手摀住口鼻藏起哭音,迅速說了句話後,以逃離的姿態匆匆經過他身邊,離開了他的視界。
  
  在她跑出書房時,周允寬耳邊迴盪著,是那句像是從遠處傳來的朦朧哭音。
  
  「周律師,對不起,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 ※ ※

  將話說明白後,周允寬很少見到沈安婕,他是刻意避開,而她也說話算話,不再找理由親近,他算了算,這情況大概也有十來天了,除了假日難免碰上面,但她見了他也只是點點頭,疏離得彷彿只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可不就是這樣嗎?他們之間本來就只是一層委託關係而已。
  
  時間尚早,剛過九點,今晚早早便回家的周允寬經過她房間,那微敞的房門讓他遲疑地停下腳步。因為聽不見的關係,她除了睡覺時會關房門外,其他時候都是半敞著門的。方便他或劉姨找她。
  
  他看著門扉默思片刻後,轉身走進書房。
  
  放下公文包,開了音響,他脫了西裝外套並解下領帶,整個人半躺半坐進沙發裡。他長指擰了擰眉心,閉眼凝思。好累,如果這時候有一雙暖手,施著恰當的力道,在他頸肩按壓,撫去工作一日的疲倦感,就像她……慢!他在想什麼?
  
  他怎麼能這樣變態,一面鄙視她的盲目愛情,一面又懷念著她的體貼?
  
  這樣是對的,兩人少有接觸,她才能將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慢慢轉移,送她離開時,她才不會太難過,未來她上大學或是進入職場,會認識其他更適合她的男孩子,屆時,她會感激他。
  
  一個沉沉的吐息後,周允寬驀然睜眼,起身走出書房,來到沈安婕的房門前,他雙臂抱胸,倚著門框看她。
  
  她背著他,倚著床緣坐在地板上,床上擺了本攤開的畫本,她趴在畫本一側,一手還握著筆,可筆是歪斜的。她睡著了嗎?
  
  還睡得著,那很好,這表示她或許不是太難過,但為何他心頭卻悶得像是降雨前,那又低又灰的天空?淡蹙眉宇,他不願細想,因為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周允寬幾個大步走到她身後。低下眼眸,他看見自己的影子落在她畫本上,疊上了她的畫,他不經意一瞄,卻震住了。
  
  雖然是Q版的人物,但他一眼就認出她畫的是他和她。他坐在書房的沙發上合著雙眼,一串音符從一旁的音響喇叭送入他被她刻意畫得很大的耳朵,而她就坐在旁邊看著他。
  
  本來是很可愛的Q版作品,讓人見了該開懷的畫卻讓他沉了眉眼,心口陡生一股形容不出的疼楚,因為她也把自己的耳朵畫得好大好大,耳旁還補上一排字--
  
  其實,我很想聽見你的聲音,一定比你喜歡的音樂,還要好聽。
  
  底下還有字,卻被她髮絲覆住,他看不清楚,想撥開她髮絲讓自己能看得更仔細時,她驀地動了一下,正好擡頭和他四目相對。
  
  沈安婕愣了下,隨即將畫本合上,站起身。
  
  他們不曾再單獨相處過,她沒料到他會出現,因此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時間手足無措,慌亂片刻後才淡點下頷,並對他綻開笑容。
  
  瞪著那抹甜笑,周允寬有一瞬間的閃神。她怎麼還能對他露出這樣無謂的笑容?如果她知道他接下來將出口的話時,還能是這般神態嗎?
  
  「你父親二審判決下來了,法官依重傷罪將他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可以上訴,不過你父親放棄上訴。」他沉默片刻後,還是開口了。因為她已在偵查和第一審中出庭作證過,故二審時,法院未再傳喚她。
  
  幾個詞彙太專業,她讀不出來,只是張著大眼,困惑地看著他。
  
  周允寬拿出手機,將方纔的話寫入後,將手機屏幕對著她。
  
  她閱後,有些訝然。雖然和爸爸一向不親,她仍是感到意外和悵然的,如果當年爸爸不要有外遇,他們一家三人,如今該是幸福美滿的……
  
  見她眼神有些失焦,他如同以往般探出手欲輕握她,要她看他;但看著已舉在半空中的手,他長指霍然顫顫,收了回來。兩人現在這樣的情況,連這單純的握手舉止都已不適宜了。
  
  周允寬五指在她面前用力一揮,見她看向他,他才又道:「我不清楚你父親不再上訴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所有證據都對他相當不利,他又提不出新事件證明清白。至於他外面那個女人,情緒仍是很激動,不能接受你父親放棄上訴。」
  
  沈安婕沒有說話,表情亦無太大的波動,她只是揚起長睫,帶著微笑,沉靜地看著他。她好像猜到他踏進她房裡的目的了,等著他開口。
  
  見她只是淺勾著笑意,靜謐謐地瞅著他瞧,周允寬不是不訝異。
  
  記得上一回的談話,她還哭得身軀瑟瑟發顫,而今晚,她已能這樣用那雙澄淨的眸子直視著他,是她復原速度快,還是她其實沒有自以為的那麼喜歡他?
  
  後者答案不知怎地,讓他喉頭發堵,他沉吟片刻,才低著聲嗓徐徐說道:「你母親的委託,我想到這裡也算圓滿結束,為了讓你的生活健全一點,也為了讓你受到更好的照顧,你必須離開這裡。」
  
  他靜候她的反應,可意外的,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的唇,噙著淡笑,像在等他的下文。
  
  他正了正神色,又道:「我已經和相關的育幼院聯絡過,對方也已經派人跟我瞭解你的情況,評估之後,現在決定將你安置在他們基金會附設的少年安置機構。」
  
  怕她不懂意思,他拿出手機鍵入育幼院、少年安置機構等等字眼。
  
  畢竟她未成年,只能將她送往這些機構,而在她告白後的隔日,他便開始進行這件事,為了不讓她繼續迷戀、讓兩人關係更複雜,他不得不這麼快就送走她。
  
  那晚後他曾想過,自己發那麼大的脾氣究竟為哪樁?是氣她不該喜歡上他,讓他不得不這麼快就將她送走?還是氣她那番表白太震撼,讓他一向清明的思緒被攪糊了?可最後,他才心酸地發現,他是氣自己對她竟也情生意動……
  
  沈安婕看著手機屏幕,只想了幾秒,便點點頭。「什麼時候可以過去?」
  
  她淡然的神情讓他微微一愣,他還以為需要勸上好一會兒時間的,還不及細究其中原因,又聽見她開口:「這星期六好嗎?」
  
  星期六?今天是星期四……「不必這麼趕。」話出口時,連他自己都楞了一下,急著送走她不正是他的意願嗎?
  
  看著他的唇,她微笑著搖頭。「不會趕,我當初帶來的東西不多,明天放學後稍微整理一下就好了。」
  
  盯著她唇畔的笑花,周允寬只覺刺眼,長眸微微一瞇,沉啞地開口:「你高興就好,星期六我送你過去。」說完,他便轉身走出她房間。
  
  一踏出門外,見呆立在門外的劉姨時,他微訝。「劉姨?」
  
  「你、你真的要送她去育幼院?」聽他提過,但真的聽見他對安婕開口時,仍是驚訝不已。
  
  「嗯。」周允寬低應了聲,沒什麼表情。
  
  「育幼院!那不是孤兒才去住的地方,你送她去那兒做什麼?」
  
  「她父親的案子已經判決了,就等著入監服刑,她失親又未滿十八,只能去育幼院。」他故作平靜地說著。
  
  「她可以住在這裡啊!你送她去育幼院那麼陌生的環境,她又聽不見,她會害怕的。」相處一段時日,她甚是喜愛安婕。
  
  「我不能讓她繼續住在這裡,這案子已經結束了,我沒道理讓她留下。」他耐心解釋。「既然國家有這樣的社福單位能安置她那樣的孩子,她就該去那裡。」
  
  「你是怕別人說你公私不分嗎?律師和當事人或是證人,就不能成為朋友,只能是委託合約上的關係?哪有那麼死的道理啊!你就當幫一個朋友,有什麼要緊?」
  
  面對這個和他情同母子的女人,無論他做什麼,向來都是支持他的,他頭一次見劉姨這樣和他爭論,他有些無奈。
  
  「劉姨,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把她留下,因為她對我--」周允寬倏地止聲,長眸底,明明滅滅地跳動著什麼。
  
  劉姨見他面色隱約透著不自在。「你知道了?」
  
  「什麼?」話末,周允寬隨即懂了,他瞠大長眸,詫道:「你--知道?」
  
  「知道,那孩子喜歡你,她在我身邊轉,問的都是你的事,她也承認過很喜歡你,是我鼓勵她要把握的。你就像我兒子一樣,有女孩子喜歡你,我心裡很高興--」
  
  「她才十七歲!劉姨,她只是因為失去媽媽,需要關愛,才會以為那是喜歡,怎麼我們兩個成年人也要跟著她一起鬧?」愕然劉姨竟有那樣的想法,他出聲阻止她往下說。「這事我已經決定了,劉姨別再擔心了,請早點休息。」他扭頭轉進自己房間。
  
  解決了擱在心裡的事,原以為自己該是一夜好眠,可他卻是,睜眼到天明。
  
  ※ ※ ※

  站在銅製的鏤花大門外,沈安婕可窺見門後那花朵綻放、草木扶疏的庭園,這裡環境很清幽,她想,應該也是寧靜的吧!
  
  她背著書包,腳邊隔著行李袋,靜靜地等待離她不遠的那對男女交談結束。男的當然是周允寬,女的是育幼院主任,她想他們大概是在聊她的情況。
  
  出發前,周允寬說這裡專門安置像她這樣失依的少年少女,以六個月以上的中長期安置為主,所以她至少會在這裡住半年以上;她當然知道他送她來這裡,無非是想要斷了她的念,這樣也好,若再繼續與他同住一個屋簷下,兩人相對無言,對哪方都是折磨。
  
  想起稍早前,劉姨在門口語重心長地叮嚀她要好好照顧自己的畫面,感覺心臟某一處又痛了起來,像是被挖掉一塊肉似的,因為她是那麼那麼的喜歡他,也那麼喜歡劉姨的啊!
  
  她對他傾注了一片真情,雖然他不願接受,卻也讓她領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愛戀體驗,她明白了喜歡一個男人是如何的甜蜜,被拒絕了又是怎樣的酸楚,她想,她會一直記得他。
  
  微轉目光,她專注地凝視那個側影淡淡的男人,喜歡一個人大概就是這樣,他任何表情在她眼裡,都是如此迷人好看。
  
  「她聽不見,請對她多點耐心。」將沈安婕的一些習慣,還有育幼院的生活型態都和主任詳談並且瞭解後,周允寬態度客氣地再次請求。直至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對她竟是這樣放不下心。
  
  「應該的。」主任態度和藹親切。
  
  「那麼,安婕就麻煩邱主任了。」說罷,他淡點下顎後,轉身打算離開。
  
  一回身,他腳步有一瞬的遲疑,想了幾秒,他大步走向她。看著她毫不掩飾的留戀目光,他知道她在做最後的記憶,也許今日這一別,日後只能憑藉這一刻的凝望來回味了。
  
  周允寬半垂長眸,放任自己的目光與她的交會,他喉結上下滑動幾回,想要說些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對,好半晌後,他從西裝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把照片交到她手中。
  
  「這是你要求的照片,已經洗出來了。」
  
  沈安婕拿過照片。昨天她整理行李時,他問她還需不需要什麼幫忙,她想了很久,開口要求想拍一張三個人的合照。
  
  看了看照片,她收進背包裡,微微一笑。「謝謝。」
  
  「你住在這裡,要聽話,要守規矩。」再度開口,才覺自己語聲竟變得如此沙啞。
  
  沈安婕微笑道:「好。」心裡其實難受,像有人拿了把刀在她心口上輕刺後,再讓長刀慢慢來回拉扯那個口,不利的刀口磨著她的肉、割著她的血管,斷不了,但痛得讓她心口發涼。
  
  「你……保重。」深深看了她一眼,周允寬別開臉,往車子停放方向走去。
  
  那抹背著光大步離去的修長背影,讓沈安婕再度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她拔足朝他奔去,一口氣跑到他面前。
  
  「謝謝你這段時間以來的照顧,希望……」她突然感覺嘴裡苦苦的,嚥了嚥唾沫後,她從書包裡拿出一封卡片,微笑道:「希望你能快樂。」
  
  語末,她向後退了一步,看著浸沐在陽光下的他。長睫眨動間,不知道是不是炙熱的陽光曬痛了她的眼,她感覺眼眶好燙,趕在眼淚落下前,她倏地撲上前,兩條纖瘦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
  
  被她突然衝上來的力道撞得胸口生疼,周允寬悶哼一聲,兩掌托住她細腰,穩住兩人。
  
  沈安婕把臉蛋埋進他懷裡,他身上總是有著好聞的味道,混了洗衣精、沐浴精,還有他自己的味道,就是讓她覺得好聞。她深深嗅了幾口後,忽而擡起臉,在他還不及反應下,軟唇有些重地印上他的,只是那麼重重一印,她就退開。
  
  她想她一定忘不了自己曾經這樣深深喜愛過一個男人,喜愛到不懂羞恥地主動吻他。
  
  她笑得好甜好甜,甜得周允寬看了連牙根都生疼,他還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下一秒,她舉臂跟他揮手道別。「周律師,再見。」
  
  她轉身跑回方才站立的地方,提起行李袋,上前跟上育幼院主任,踏進了她另一個全新的生活。直至走入院內的辦公室,沈安婕都不知道,周允寬就僵在那,撫著被她施著蠻力貼過的唇,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陽光刺痛了他的眼,他才恍然想起手中的卡片。
  
  他打開信封,抽出來的是一張精緻的手工卡片,從上面的圖畫他輕易就認出來,是前晚他見過的那個作品。
  
  眼神落在最底下,看著那曾被她髮絲掩住的字跡,眼眶不知為何,莫名痛出濕意來。
  
  但人終究,還是不能奢求永遠都不能成真的事,畢竟魚怎麼可能與鳥同飛,它們能將巢築在哪兒?周律師,謝謝你,教了我這一課。珍重!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1-6-28 19:03:20
第八章
  
  沈安婕看著流理台前忙碌的身影,思緒慢悠悠晃蕩著,一幕幕清晰無比的畫面,像電影放映般,從七年前認識周允寬的那一天開始播映,然後畫面在眼前這幕停格。
  
  劉姨熄了火,端著蔥花蛋走來,笑得和藹。「好啦,可以吃了。」
  
  沈安婕嗅聞了下那氣味,大眼彎成小橋。「好香喔!我都煎不出這麼香的蔥蛋。」
  
  被捧得開心,劉姨樂得呵呵笑。「人變漂亮了,嘴也變甜啦!」
  
  沈安婕眼色柔軟,還抹了點淺淺的感歎。「說真的,我很懷念劉姨的拿手菜,辣到眼淚直流的辣子雞丁、還有入口即化的東坡肉!」她還做了個俏皮的嘴饞樣。
  
  「那為什麼不來看看我們?允寬一直都和育幼院保持聯絡,你考上大學後就離開那裡,也沒留下任何聯絡方式,他到處去問你的消息,問你高中老師,又透過老師問你同學,結果沒人知道,你就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劉姨的語氣有著淡淡的責備。
  
  他一直都和育幼院有聯絡?為什麼?當時堅決表明他們之間只有委託關係,並急著送走她的可是他!
  
  震愕片刻,以為只是客套話,她不以為意地笑著。「從知道自己要被送進育幼院起,我就明白了往後的日子就只剩自己一個人,再沒有人能走在我面前,幫我擋風遮雨,所以我要學著一個人生活啊!」
  
  「那也不必不相往來吧?」劉姨輕瞪她。
  
  她眼色微暗,慢聲道:「因為和周律師沒有委託關係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有聯絡,怕他會以為……」以為她想纏著他。可這話這時也不適合再說出,於是她笑道:「劉姨,我好想趕快吃你做的菜喔!」
  
  她逃避似地接過盤子,端進飯廳。
  
  轉身瞬間,見到了那不知何時已立在餐桌旁,換了件淺藍色細條紋襯衫的清俊男人時,她微怔幾秒,感覺週遭氣氛因為他這刻灼灼的凝視而陷入一種詭異,她微笑著頷首。
  
  她面對劉姨如此熱切,看著他的眸光卻淡如水,周允寬形容不出此刻的滋味。
  
  「洗好啦?」劉姨看著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拿著西裝外套的周允寬。「你要出門了嗎?不是還沒吃?先吃一點再出門吧。」
  
  「剛剛在樓上接到一個當事人的電話,我要先趕過去一趟。」周允寬一直看著沈安婕,視線沒有離開過。
  
  「你整夜沒睡,開車不安全吧?我幫你叫部車好了。」劉姨說著就要越過他。
  
  「不用了,我自己開車比較方便,我會找時間休息,你別擔心。」他視線還是逗留在那安靜的秀影上,長眸深處隱隱爍動著什麼,像是期待她能看他一眼。
  
  「那你要小心一點!」
  
  周允寬淡應了聲,見女孩低著眼簾沒看他,他有些艱難地移開眼,看著劉姨說:「那我先走了。」

  他一離開,他無形中帶來的壓迫感消失,沈安婕輕鬆地和劉姨用過早餐後,一個人站在客廳那片面向庭園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頭庭園的景致。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再度站在這裡;她更沒想過,他一樣是以保護者的姿態出現。再見他不是不驚喜,但想起他曾經那樣拒絕過自己,她只能壓下那情緒。
  
  幾年下來,好不容易才學會將他深藏在心底,他一出現,輕輕鬆鬆又勾得她心跳怦然,那讓她有些微不安,她於是只能逼著自己淡然處之,就怕一旦離他太近,她又將重蹈覆轍。
  
  肩上忽然一沉,她一驚,瞧見窗面上的影像時,她隨即轉頭看著劉姨。
  
  「陪我聊一聊?」劉姨指了指身後的沙發。
  
  沈安婕點點頭。
  
  「這幾年過得好嗎?」劉姨問。
  
  「就是唸書和工作,現在在教幾個學生畫畫,幫出版社畫一些插圖。劉姨呢?」
  
  「我很好啊,都這個年紀了,身體沒病沒痛就是最好的事啦!」劉姨呵呵笑。
  
  「你和允寬怎麼遇上的?」
  
  沈安婕將淩晨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劉姨聽了訝異不已。「交朋友真的是要很小心……你那同學也真糟糕。」
  
  沈安婕連忙搖頭為陳良俊說話。「不是,他人其實很好,只是生病才會這樣。」
  
  「還好你沒和他交往,不然真的很危險。」
  
  沈安婕笑了笑,沒說話。
  
  看了看她神色,劉姨試探性地問:「那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搖頭,她一徑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
  
  「有沒有喜歡的男生?」
  
  她明顯愣了下,垂下眼簾,不知道怎麼回應這個問題。
  
  劉姨那雙有了歲月的雙眸直勾勾地探究著她,片刻,她伸掌覆上她的,見她擡臉,才問道:「還喜歡允寬?」
  
  問到重點了。但她要怎麼說?尋思片刻後,她緩緩開口。「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辦法喜歡上別的男生,只想著他。其實我那時跟他表示過我很喜歡他,不過被他拒絕了,他說我們相差了十歲,所以是不可能的。我一開始並不明白他為什麼在乎年紀,但這幾年的經歷讓我漸漸能體會他的用心。他說得對,我本來就該以學業為重;而且那時的我思想也不夠成熟,只看見眼前,沒想過未來,若不是他制止了我單方面的迷戀,我後來也不會有心思把書念好,一個連學生本分都做不到的人,又如何有能力去呵護一段感情?」
  
  她頓了頓,又道:「我現在知道感情是勉強不來的,而且他是律師,如果當時接受了證人身份的我也很不妥,外人會質疑他的職業道德和操守。雖然我仍是很喜歡他,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強求。」
  
  「他沒有不喜歡你!」她話說得多,劉姨聽不真切,但最後那幾句卻很清晰。
  
  「啊?」沈安婕愣了愣。
  
  劉姨像在考慮什麼。她想,那是允寬心裡的秘密,但她若不說,安婕永遠不知道,難道要讓這兩個孩子再錯過一次?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他的家庭?」她問。
  
  沈安婕點點頭。
  
  「其實那時候我沒有完全說出來,他不喜歡家裡的事被人知道。」
  
  沈安婕微睜眼睛,靜待下文。
  
  「允寬他媽媽其實是小老婆。」見沈安婕一臉不可置信,劉姨歎口氣,說起他的家庭。
  
  周允寬父親姓陳,是一家科技公司高層主管,喜歡流連聲色場所,婚後在酒店認識了允寬的母親。他母親懷孕生下他後,他父親想把母子倆接回陳家,但元配不答應,他母親進不了陳家,只能待在他父親買給她的公寓,天天等著他父親的到來。
  
  他父親要應付元配,外面又有了其他女人,他母親後來開始和他父親起爭執,這一吵起來,只是把男人更往外推。
  
  在允寬十歲那年,他母親受不了折磨自殺了,他因此被父親帶回陳家,劉姨也跟著回陳家繼續幫忙。住進陳宅面對父親元配和元配的孩子,他沒有好日子過,他們笑他是雜種、笑他母親是不要臉的酒家女,而他父親又只顧著外面另一個情婦,他怎會快樂?
  
  直到他有謀生能力了,他當然是搬出陳家,也把姓氏改成從母姓。
  
  劉姨說完,伸手握住她的手。「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不相信愛情和婚姻。」
  
  至此,沈安婕好像明白劉姨想跟她談什麼,倒有些不自在了。
  
  「允寬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你見過的那一個,你有沒有印象?」劉姨問。
  
  他要好的同學、她見過的……「我知道那個人。」她當然對那個娃娃臉男人有印象。
  
  「他請允寬幫他姐姐打離婚官司,你離開育幼院後沒多久,允寬贏了那個官司,為了慶祝,和他同學在外邊吃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等他同學把他送回來時,他醉到連站都站不好,後來,他喊了你的名字……」劉姨開始詳述之後發生的事。
  
  沈安婕專注地看著劉姨的嘴,幾次懷疑是自己看錯還是劉姨說錯時,還拿出紙筆用筆談確認,一直到劉姨以「你既然還喜歡他,就要給自己一個機會」這句話結束交談,她在劉姨離開之後,仍難以置信。
  
  因為劉姨說,周允寬在醉酒那晚,承認了他喜歡她。
  
  ※ ※ ※

  和當事人步出法庭,周允寬走在長廊上一面脫下律師袍,一面回應著當事人的問題,送走當事人後,他到停車場取車。坐進車內,把公文包和律師袍扔到身側座椅,他扯鬆領帶,神色疲倦地伏在方向盤上。
  
  似乎,有些疲倦了這樣長期忙碌的生活。
  
  他立過誓,絕對要讓看不起他母親出身、瞧不起他私生子身份的那些人對他刮目相看,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替母親爭口氣,他利用打工賺來的一小筆錢做投資,之後幸運地賺到人生第一個百萬;靠著那一百萬,他和學長合夥成立事務所,慢慢步上軌道後,他貸款買房子,接了劉姨後毅然決然離開陳家。
  
  執業以來,他從未好好休息過,如今,房貸已全數還清,身邊有了點積蓄,事務所的接案量也持續穩定,他已達到了人生目標,為何卻總覺得還少了什麼?劉姨曾問過他,證明自己的能力後,他接下來還想要什麼?
  
  還想要什麼?他問自己。驀然間,那盤踞心上多年的秀影清晰浮現……這些年除了她,他何曾想要過什麼?想起今晨重逢的女子,他坐正身子,找出手機撥了通電話。
  
  接通後,他劈頭就問:「劉姨,她呢?」
  
  「回去了,走一個多小時有了。」不用問,劉姨也知道他在問誰。
  
  回去了?這麼快?果然只是去看看劉姨的--這答案並不令人意外,他卻悵然若失,而此刻,才結束通話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隨即按了通話鍵。
  
  「周律師嗎?我是陳良俊,早上才見過面。」那端聲音有些緊張。
  
  聽見是陳良俊,他很意外。「你找我什麼事,哪裡需要我幫忙?」
  
  「不,我沒事了,檢察官讓我具保,現在只需要去醫院接受治療就好。」陳良俊頓了頓,才問:「安婕好嗎?」
  
  「嗯。」周允寬不冷不熱地應了聲。
  
  「我想麻煩你,幫我跟安婕道個歉,我沒想過要傷害她,只是因為她一直難忘你,遲遲不接受我,我心裡承受不了,才會發生這樣的事……」
  
  聞言,周允寬明顯地愣了愣。「你說--你說安婕她拒絕你是因為……」
  
  「對,因為你。我們其實無話不談,但她不常提你的事,卻常看著她皮包裡的照片發呆,那照片裡的人有她也有你,還有一個婦人。我曾經問過她,她很明確地告訴我,她心裡的人是照片中的男人,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周律師你了。」這一番話像顆石頭,重重擊在他心湖,掀起洶湧白浪,他好半晌無法反應,直到陳俊良在那端又喚了他幾次,他才猛然回神。
  
  「我想,還是你自己跟她道歉比較有誠意,傳個簡訊給她吧!」周允寬嗓音略顫,說完後隨即結束通話。
  
  他往後靠向椅背,手臂掩住額,良久,他倏然睜眸,撥了電話給張琇琇約碰面後,隨即發動引擎,踩油門離開。
  
  ※ ※ ※

  「安婕沒事吧?我就知道周律師你一定有辦法。昨晚那樣麻煩你,真是謝謝。」
  
  「我和安婕怎麼認識的?喔--她以前跟我婆婆租房子,就住附近而已,我婆婆後來知道她是美術系的,我又剛好在幫我兒子找畫畫老師,所以就請她來教我兒子畫畫。」
  
  「你說她現在住的那裡嗎?那不是我婆婆的,她前年畢業後就沒跟我婆婆租房子了,我就是不知道她現在的住址,昨晚打電話給你時才會要你等一下。雖然她搬走了,不過她星期六還是過來教我兒子畫畫,我們還是常見面。我看她一個人,又聽不見,所以要她有事可以儘管找我幫忙。」
  
  「在哪兒上班?這是我倒沒聽她提過,我只知道她畢業後在接一些出版社的案子,還有一些童書繪本,啊,我還知道她假日常常去旅行。」
  
  「男朋友?沒見她有什麼男朋友,我曾經想幫她介紹,她說她有喜歡的人了。」
  
  周允寬走進大樓後,隨手關了門。
  
  他一面往電梯走去,一面不禁在想,這棟大樓的住戶習慣很不好,進出大門竟也沒有將門帶上,隨便一個外人都能進入,難怪昨夜陳良俊能上樓做出那麼危險的事。
  
  等等應該要再勸勸安婕,趕快搬離這個地方。但她,會用什麼態度面對他?
  
  方纔和張琇琇碰面,問了些她的事,再對照陳良俊的說法……他實在難想像,有個女孩會這樣喜歡他,即使曾經被他那樣傷害過……
  
  離開張琇琇那裡,他也不知怎麼著,開著車就往這裡過來,路上見了快餐店,車子繞進去帶了兩份餐,便直接開到這裡。
  
  他來這裡做什麼?見了她又要說什麼?問題一個個冒上來,他還沒法細想時,人已走到沈安婕的住處。
  
  地板已不見油漬,但空氣中還隱約嗅得出汽油味,他寬額抵在冰涼牆面,目光下移,是一般的門鈴裝置。
  
  要不是從張琇琇嘴裡得知,他還真的不知道像她那樣聽不見的人,房裡還得加裝門鈴警示燈。張繡繡還說,她和一般女孩一樣喜歡甜食,也愛快餐,尤其是麥當勞的麥克雞塊、薯條和奶茶,她還喜歡旅行……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就那樣佔著張琇琇的時間,問了這麼多關於安婕的事,他一向果決強硬,但這刻的等待,卻讓他忐忑不安,這個聽不見聲音的女孩總有能力勾動他冷漠以外的情緒,七年前便是如此。
  
  低喟了聲,長指按下門鈴。
  
  門內,沈安婕剛洗淨擦拭外面地板的抹布,她把抹布掛到浴室的支架上,一踏出浴室,就見擱在桌上的手機在震動,她抹抹手,拿起手機點開,有兩則簡訊。
  
  第一則是良俊傳來的道歉簡訊,她回覆後,又點開下一則,是琇琇姐的簡訊。
  
  你和那個周律師有什麼關係?他剛剛來我店裡,問了很多你的事,你和他以前就認識了嗎?我問他他不答。而且,他不跟我收這次請他到場處理的出差費,只要我跟他說一些你的事,看起來他很關心你耶,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跑去找琇琇姐問她的事?為什麼?
  
  她想起離開周宅前,劉姨提了他喝酒的那件事……她不是不信劉姨的話,只是懷疑當時他說那些話時,腦袋是否清醒?但現在琇琇姐傳來的簡訊內容,似乎又能證明他對她……
  
  一抹紅光驀地跳入眼簾,沈安婕轉頭看著爍著紅燈的門鈴警示燈,怔愣幾秒,想著會是誰找她,見紅燈閃動不停,她放下手機上前應門。
  
  打開門,透過門縫見著立在門外的男人時,她腦袋有幾秒的空白。
  
  周允寬只是靜瞅著她。要說什麼?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為何要貿然過來找她,他還能跟她說什麼?
  
  喉結上下滑動幾回,想起手上提著的紙袋,他開口問:「吃過午餐了嗎?」
  
  沈安婕搖搖頭,解開門鏈鎖,將門拉開。「還沒。」
  
  「你請我進去坐,我請你吃午餐。」他揚揚手中的紙袋。
  
  沈安婕圓睜大眼,還反應不及,他不改作風,已逕自脫了鞋,踏進屋內。她退開讓他進屋,看著他的背影輕聲歎息,這個男人個性依舊這般強硬。
  
  周允寬如入無人之境,把紙袋放在她書桌上,拉來椅子落坐後,打開紙袋將裡面的餐點一一取出。
  
  沈安婕看著那一盒滿出來的薯條,再看看他。他穿著正式的西裝,就這樣窩在她的小書桌前正在打開蜂蜜芥末醬汁,那一身的專業嚴謹和此刻正在做的事情真不搭。
  
  周允寬擡眸瞅了她一眼,挪挪椅子,示意她坐下,她有些侷促,畢竟椅子不夠大,坐在他身側她必然不自在。她想了想,只是抓了一把薯條,拿了張餐巾紙滑坐在地板上。
  
  周允寬看她這樣,索性把裝餐點的紙袋撕開,攤平在地板上,把餐點移到紙袋上,在她身側坐了下來,他長手長腳地屈坐在地顯得有些彆扭,沈安婕不知作何反應,只是咬著薯條看他。
  
  「這你的。」他把她的麥克雞塊和熱奶茶移到她面前,連同自己的那份薯條全部挪過去,他只抿了口咖啡,拿來漢堡。
  
  狹小安靜的套房內,只有偶爾拿餐點發出擦過紙袋的聲音,他什麼也沒說,她也看不出他的用意,但這樣沉默下去,也很古怪。嚥下雞塊後,沈安婕故作輕鬆地問:「你和琇琇姐認識?」
  
  周允寬咬著漢堡,吃相緩慢而優雅,食物入喉同時,他喉結動了下,那畫面性感好看,她耳根莫名一熱。
  
  周允寬轉過臉看著她,深幽的黑眸抹過淡淡的什麼。「兩年前幫她公公打過官司。」
  
  兩年前,他們曾經離得那麼近,卻沒遇上。
  
  沈安婕點了下頭,這個男人的眼眸恆常清冷,但方纔那瞬間,她好像看見稍縱即逝的溫柔,這想法讓她不自在了起來,握起杯子啜了口熱奶茶,好轉移注意力。
  
  見她移開目光,他眼神微黯。目光隨意一掃,在她的書桌下看見一個旅行袋,有些鼓,應該是裝了東西,他想起張琇琇的話握一下她的手,指著那個旅行袋。
  
  「要出門?」
  
  「本來要去中部。」沈安婕捏了個雞塊,沾上醬送入嘴裡。
  
  「中部?」他微微皺眉。「做什麼?」問完才見她低頭認真吃著雞塊,沒在看他說話,他索性不說了,觀察著她。他發現她雞塊分三次入口,每咬下一口,必沾一次醬,那滿足表情意外地讓人著迷。
  
  沈安婕毫無防備地和他深沉的凝視碰撞,心口跳了下,抿抿嘴後,問道:「怎麼了?」
  
  「去中部做什麼?」周允寬平靜地問,視線一直落在她沾上醬汁的唇角處。
  
  「畫畫。」她淡笑解釋。「我有空就會去外面走走,去畫畫或者是拍一些照片回來,可以當作我創作的參考,最近接了一個星座雜誌的內頁插圖,本來打算今天要去南投看夜景,看看能不能有什麼靈感,不過昨夜發生良俊這樣的事,今天也沒心情去了。」她嘴裡含著食物,怕他聽不懂她的話,她拿來平時與人溝通用的小白板,再寫了一次。
  
  「你喜歡旅行?」周允寬粗指抹了她唇角的醬汁,感覺指下肌膚繃了起來,他不以為忤,看著她微愣的面容。
  
  他這般親暱的舉止令她意外,當那微微粗糙的拇指擦過她唇角時,像有電流竄過似的,被他碰過的肌膚不住發燙。
  
  「反正自己一個人,走到哪兒也都是一個人,與其整天在家裡畫畫,不如出去走走,多接近大自然也很不錯。」她說得雲淡風輕,但口氣藏不了孤寂。
  
  畫畫……都是一個人……周允寬看著她,眼角微有刺痛感。那句畫畫讓他想起她曾經當著好友的面說她喜歡他;那句都是一個人,更讓他想起張琇琇提過她一個人在屋子裡發燒,病了沒人知道的事。
  
  他突然不說話了,好半晌後才又擡眼看她。「想看夜景?」
  
  「對啊,去看星星,看能不能找到什麼靈感。」她大眼一閃一閃的。她不知道,她有一雙如星子般明亮的大眼。
  
  「有機會出去走走,確實很好。」他意味深長地說,然後看了眼腕表,咬下最後一口漢堡,並喝掉咖啡。「我必須回事務所了。」
  
  他起身,眼角餘光瞄見她擱在畫架上的手機,拿了過來,按了自己的號碼撥出又按下結束後,隨即拿出自己的手機,他在兩支手機上分別儲存彼此的電話和名字後,才把手機還給她。
  
  沈安婕接過手機跟著他走到門口,看著他穿鞋,再看著他擡臉,正觸及他泛著血絲的黑眸時,想說些什麼關心的話,又怕不妥,遲疑間,他已穿好鞋。
  
  「進去吧,記得門要上鎖。另外,陳良俊沒事了,現在已經回家,不過他必須接受醫院治療。」
  
  「我知道,他有傳簡訊給我。」
  
  「雖然他目前是平靜的,但還是小心一點,有事打電話給我,我看到你名字,就會過來了……那,我走了。」深深看了她一眼,他轉身離開。
  
  待他身影淡出視線,沈安婕才進到屋裡,看見地板上那個他喝過的咖啡杯時,又想起劉姨的話和琇琇姐的簡訊。不過幾個小時,事情的發展卻教她意外,驀地,她笑了出來,唇角隱約有抹甜。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5 13:51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