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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鏡水 ]【天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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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16 14:00: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這美麗、潔白無瑕的羽毛,

是從老師身上掉下來的嗎?

才想將它還給他,卻發現羽毛竟然發出像鈴鐺般的悅耳聲響。

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料——

下一秒,羽毛居然、居然像是粉末一樣從莖部開始消失!

然後……就在她面前、羽毛消失的地方,平空出現了一抹黑影!

這……會是她的幻覺嗎?

唉!「那個日子」又來了!讓他腰酸又背痛。

雖然同事打趣說他是早衰,但,真正的原因卻是——

他肩胛骨那兩塊肌理上各有一道斜痕,

就好似有人曾經拿刀在他背的兩邊分別淺淺地切開一道口子。

斜痕是天生的,小時候看起來僅只是皮膚色的細線而已,

誰知自他十五歲那年裂開之後就有了縫隙,

而且每到聖誕節這一天便會發疼。

這個秘密,除了當年教他如何收起「翅膀」的叔叔外,

從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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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16 14:01: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他又作了那樣的夢。

  一隻類似雞還是什麼的生物,反正就是飛不起來的某種鳥類,這次是遭遇到要被人斬來吃的危險,在屠夫手起刀落的那個瞬間,一個大概是他又好像不是他的人,大喊一聲「住手」,很英勇地救了那只好像是雞的生物,於是那雞突然開口說了人話。

  「為了感謝你,我會報答你的。」

  然後,那隻雞還是什麼的,就附身在他身上了。

  「……呃。」

  猛地張開眼睛,白恩露看到的是自己房間的天花板,床頭的電子鬧鐘嗶嗶叫個不停,他抓著蓋到胸前的被緣愣住好半晌,才伸手按掉那吵死人的聲音。

  起身坐在床上,他單手捂著額,深深地低下頭。

  每次作這個夢,醒來後他都會心情不好很久。

  揉著眼睛,他下床、拖著腳步進到浴室盥洗;出來後,換衣服套上運動外套,拿起書桌上昨晚熬夜出好的練習題講義塞進背包,開門走下樓去,牽出放在樓梯間的腳踏車,離開所住的公寓。

  騎過一條長長的河邊堤防,穿著制服的學生們也往同個方向行走,沒幾分鐘的時間,白恩露到達一所公立的男女合校高中。

  將車子停放在車棚,他走向教學大樓,在辦公室內放下個人物品;主任在第一節課前,先開了場小型的教務會議。

  大約二十分鐘左右的宣佈和討論,交代一些注意事項後就結束,白恩露回到自己的座位,稍微整理了下,便拿起周會記錄簿和粉筆夾,走向三年級教室。

  「起立,敬禮,老師好。」

  站在講台上,待學生行完禮後,白恩露道:

  「周會開始。」將記錄簿給輪到座號的同學,他站在一旁,讓學生先上台報告。

  在這所高中任職已是第三年了,當初也是經歷過一段到處考試和代課的日子,之後終於錄取正式教職,在這裡安定下來。一直以來都只負責專任英文老師的他,今年開始被分配接下一個班級,擔任級任導師。

  一般來說,導師都是從二年級分組就開始帶,他會接到一個三年級的班,是因為這班原本的導師私人原因離職了,而他們學校又只有教國英數這類主科的老師才給帶班,資歷半淺的他算是被突然徵召。大考在即的三年級學生,並非就只等著考試,他們的課業變得更重,而他不僅要負責教學,還要加上升學成績和輔導之類的事,絕不是可以隨便看待的輕鬆工作。

  「老、老師。」

  該作報告的學生都已經作完報告,要進行到下個討論議題,班長好像有一點點介意地喚著他。

  新學期開始三個多快四個月,學生和他的距離完全沒有拉近。這學期開始才擔任導師是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在學生心中總是一副冷淡的模樣。

  實際上,他的確幾乎不曾像一些受歡迎的老師那樣,和學生聊天說笑或彷彿朋友那般相處,他甚至很少露出笑容,偶爾也會覺得學生煩。

  他教學絕對不偷懶打折,但下課後卻不大親近學生,和他們之間總是有一段距離。他自己多少也知道學生是怎麼看他的,不過他並無意改變。

  白恩露走上講台,寫下他上個星期想好的討論題目,因為沒有人舉手發言,他就每一排座位找一位同學起來,讓他們針對議題發表言論。

  雖然這堂名義上是周會,但是即將面臨大考的學生們,除了考試的科目之外,其它好像都完全不重要了;很多不是主要科目的課都被拿來加強重點學習或自修,不少班級也不開周會了。或許是因為已成慣例,再去想這樣的情形是否正確之前,學生多半已經認為是理所當然;像現在,即使是在進行周會討論,大家卻似乎都希望趕快開始念自己的書了。

  白恩露無視台下瀰漫的那股浮躁不耐煩的氣氛,硬是用了半節課的時間進行周會;他最後提醒學生,學校已公告第三教學大樓頂樓的鎖壞了,尚未修好,之前有學生誤闖,最後以若再有人上去被抓到,就要記警告作為結束。剩下半節課時間,他才讓他們開始自習。

  鐘聲響起,他走出教室,先回辦公室拿課本,然後在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到另外一班上課。

  中午,他到校外買好午餐,接著回校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在走廊上遇見學務主任,對方一看到他,就半正經半閒聊地說:

  「白老師,你好像只有開學和結業會穿正式的服裝,怎麼每天都穿運動服啊?你可不是體育老師啊。」

  之前也這麼被問過了。白恩露只是道:

  「因為比較方便。」

  「是啦,這種衣服的確是很輕鬆方便啦,也不用煩惱每天要穿什麼,不過偶爾還是穿穿別的衣服吧。」依舊有一半是認真的建議,學務主任笑笑的說。

  他所謂的方便,並不是像學務主任講的那樣。白恩露也沒再說什麼,對主任點個頭表示要先走,便帶著午餐回到辦公室,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邊翻著這星期的課程重點,一邊吃午餐。

  下午也是一樣,有課就去上,沒課就待在教師辦公室;除了像以前那樣按照進度適度修改教學內容,衡量講義和考卷還有什麼可以補充等等身為英文專任老師的工作之外,現在還多了要細閱班上學生成績和資料的工作。擔任班級導師,有很多麻煩事要注意。

  第六節下課是打掃時間,想到這個月都還沒去外掃區察看,雖然直到現在他還不曉得導師是否需要去巡視學生打掃,不過想到若發生什麼事,可減少疏於管教的指責,遂起身往自己班級的外掃區走去。

  在必須要經過的第一教學大樓後方空地時,他望見兩個男學生圍站在一名女學生身旁。

  「喂喂,和你說話都不理人,你是在屌什麼?」

  「明明是這學期才加入班上的新同學,怎麼不跟大家聯絡一下感情?你故意破壞班上和諧喔」」

  男生邊說邊雙手捧起地上女生掃在一起的樹葉和垃圾,灑在她的頭上。

  女生只是握住掃把,沉默地低著頭。

  「真無聊耶,對她做什麼都沒反應。」男生無趣地說。

  白恩露站定腳步,心忖著不大想管閒事,但是要到班上的掃除區,卻得經過這裡,他懶得繞路。

  「喂,在幹什麼?」他走過去,對兩名男生道。

  男學生沒發現身後有老師,聞聲回過頭,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很快地聳聳肩道:

  「沒有啊。」

  白恩露停在他們身旁,睨一眼道:

  「都已經念高中了,不要再做這種小學生做的事。」制服上面的學號表示三人都是三年級的學生,不過這一班他沒教過。

  「我們又沒做什麼,玩玩而已啊。」

  「對啊。」

  兩個油條男生一搭一唱的,邊說邊退場。白恩露眼神冷淡地睇著他們走離的背影,在心裡歎口氣後回過頭,瞅住面前的女學生。

  低著頭的女學生讓人無法看清長相,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她那比肩膀還長了些的黑髮,有幾綹安靜地垂落在胸前,僅單邊過長的劉海遮住她左半張容顏。

  那令她看起來有點陰沉。

  雖然她的穿著整齊,但制服白襯衫不知何故,有著淡色的污漬,上衣前後都摻雜到一點其它顏色,連發頂被惡作劇撒上的枯葉和碎屑,她都沒有伸手拍掉。這種會在意他人眼光的敏感年紀,她卻給人一種不大潔淨的感覺。

  她好像當作他不存在,慢慢地揮動掃把,宛如機器人一樣重新掃起地來。

  白恩露睇著她,彷彿在想著要怎麼開口,最後,他啟唇道:

  「你頭髮上有東西。」

  她應該是聽見了,卻沒有任何想要抬手清理的意思。

  不行,自己實在很不擅長和學生相處。這麼想著的白恩露,摸了摸後頸,沒有再停留,直接離開了。

  腳步聲逐漸遠離,女學生只是垂著頭,用竹掃把唰唰唰地繼續掃地。

  ※※※

  放學鐘聲響起,梁知夏將抽屜裡的東西收進書包後背起,跟著起身離開座位。

  剛剛在掃除時間對她惡作劇的兩個男生之一,在她經過時,故意裝作沒看見她,甩了下書包,她因為看不見左方,視野狹窄,所以來不及停住腳步,便被書包的角稍微揮到臉。

  男生根本當她不存在,當然也沒道歉,和同伴說說笑笑地步出班級教室,其它同學也三五成群和朋友一起回家,或討論等一下要去補習班唸書還是做什麼,梁知夏只是靜默的,自己一個人步出校園。

  路上的學生嘻嘻哈哈,公車站擠滿了穿著相同制服的年輕人,不用搭乘交通工具的梁知夏在人群中獨自行走著;她就住在離學校走路十五分鐘的地方。當初升學時的第一志願就是這所公立高中,分數有一定水平,加上離家很近,程度剛好在錄取邊緣的她,很努力地考上了,那個時候,她好開心,父親和媽媽也都很高興。

  梁知夏低頭進到回家路上一定會經過的超市,在入口處拿起籃子,將提把掛在手肘上;她在冷藏櫃前面選取幾樣食材,結帳之後,提著袋子步出。

  到達自家住處樓下,她拿出鑰匙開門,然後取出信箱裡的信件,一步一步的緩慢爬上樓梯。回到家中,她先進房間換掉制服。她的房間裡擺滿不同大小的玻璃罐,罐子裡滿是折紙星星,窗戶上面也掛著好幾串紙鶴,這些物品的數量已非單純的興趣或有趣,多到給人一種異常的感覺。

  換下制服後,她走至廚房,打開購物袋,將剛才買的食材放到流理台上。

  繫好圍裙帶子,捲起衣袖,她把洗好的米放進電飯鍋中,按下開關;再取出鍋子裝水燒煮,然後清洗蔬菜,拿刀在砧板上將生肉分切。她的動作雖不若專業廚師那般熟悉流暢,卻已算是會作菜的不錯程度。

  將處理好的食材放進鍋裡,加入調味,瓦斯爐上的鐵鍋冒出高溫白煙,廚房裡也開始漸漸散發烹調食物的香氣。

  兩樣菜和一鍋湯,就花去她一個多小時。時針已指向晚上七點半。她洗過手後脫掉圍裙,放好兩個碗,獨自坐在餐桌前。

  室內非常安靜,也因此,秒針滴滴答答的聲音變得特別清晰和明顯。

  家裡的電話突然響了。

  她有一瞬間要站起來去接,最後還是坐著沒動,任由那在沉寂客廳裡迴盪的鈴聲越來越刺耳,一遍遍地響徹整個房子。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握成拳頭狀,電話終於轉到擴音喇叭設定成靜音的錄音機。

  嗶的一聲,機器顯示有留言的紅燈閃爍著。

  坐在椅子上,她只是看著指針不曾停過的時鐘,數著前進的時間。

  從菜還冒著白煙等到煙全都消失,她又再去熱一遍。

  晚上十點,她終於推開椅子,慢慢走到客廳,按下錄音機上的紅鈕。

  父親的聲音從機器裡傳來,留言說今天加班,不回來吃飯了。

  她垂下手,站在電話前,許久之後,又回到餐桌前坐著。

  晚餐已全部冷透。她在自己對面的父親位置旁邊,也就是第三個人的座位上,輕輕放下另外一個碗。

  「爸爸,媽媽,吃飯了。」

  她低聲自言自語,隨即拿起筷子,就像整間屋子一樣的沉默,緩慢吃著涼冷的飯菜。

  ※※※

  一早起來,背就開始痛,因為今天是「那個日子」。

  「白老師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隔壁慈眉善目脾氣又好的同事,見到白恩露眉頭深鎖,便關心地問了一句。

  「沒什麼。」白恩露搖頭說道。

  「你才二十七歲,這麼早就腰酸背痛啦?」同事打趣地拍拍他的肩。

  白恩露心下微吃一驚,不著痕跡地側過身,作勢低頭看了下時間,然後拿起課本和粉筆夾,對同事道:

  「沒事的,謝謝。我去上課了。」稍微對同事的關心表達致意後,他離開辦公室。

  一手撫著剛才被拍擊的地方,他閉了閉眼。走廊上,種植在牆邊的聖誕紅每年都會在這個季節應景添色,一整排紅綠顏色鮮艷美麗;途經一年級的教室,發現幾個班級也在窗台放了小型的聖誕樹做佈置。

  聖誕節剛好為行憲紀念日,以前是國定假日,自從取消放假之後,過節的氣氛似乎比以前淡了些,但並不代表這個日子就被遺忘了。

  從十五歲那年開始,他每年的這天都會在家,從未跟朋友出去過節;也是從十五歲那年開始,他每年的這一天都會過得比平常還要小心注意。

  ……沒取消放假就好了。白恩露忍不住在心底歎息。

  背部隱隱發疼,他忍住想要伸手揉按後肩的舉動。這樣的疼痛會持續一整天,待在家裡的話會比較輕鬆些。

  雖然可以請假,但很不巧的,昨天同事拜託他代一年級的課。一年級的英文專任老師由於患了急性盲腸炎,昨天沒來上課,才知道已經緊急入院;因為他的課表合得上,所以代課一個星期左右。

  而且,今天是他課最多的一天,如果他請假的話,到時候勢必相當難排補課。他的教學進度向來是照著自己預定好的課程表,不拖慢也不喜歡趕課,光是想到這麼多班級都缺了一節課的進度,他就很難請假不來學校上課。

  只要忍忍就好。他走進代課的一年級教室。

  這個班級似乎沒有上課前敬禮的習慣;白恩露喚來班長,示意要行禮,整班學生才推開椅子站起。

  「起立,敬禮,老師好。」

  在坐下之後,原本有些吵鬧的教室靜沉下來了。學校沒有規定上課前的行禮,由師長自主規範決定。有的老師,像是學生緣很好的那種,會笑著說不用這種表面禮貌,要卸下師長威嚴,打破和學生之間的隔閡云云;但是像他,覺得課前敬禮是一種提醒,敬完禮之後學生就感覺到要開始上課了,然後進入狀況。

  所以,他讓學生做這個動作;反正,他人緣不好。

  請學生翻開課本,他拿起銀色粉筆夾在黑板上開始書寫。

  今天有六節課要上,早上像平常那樣過去了,一直到放學,除了因為背部疼痛,所以他要忍痛而板起面孔,讓學生以為他好像比平常更難接近之外,一切都很平和順利,什麼事也沒發生。

  就這樣回家,今天不會有問題了。

  「老師再見。」

  「再見。」

  到車棚牽腳踏車的時候,很難得的有學生和他道別,因為對方正躲在一旁想要偷抽煙,結果被他整包沒收了,大概是怕他跟教官告狀,所以恭敬又禮貌地目送他離去。在綜合大樓後的腳踏車車棚,位置雖然頗為隱密,但是來往走動的人仍屬頻繁,只有高一新生才會選這個地方做壞事,大概還要到處被抓個四、五次才會知道哪裡是安全的地方吧。

  抽煙的是男學生,不管男的女的都好,下次可要記得告訴他們抽煙會導致不孕……白恩露的腳踏車沿著河堤道路滑行,傍晚的夕陽將天空染成一大片橘紅色,直到進入自己家中鎖上門後,他才真正鬆了口氣。

  將窗簾拉上,讓室外看不進室內。他拿出換洗衣服,走進浴室。淋浴的時候,他側首望見自己的背映照在鏡子之中,於是他停下動作。

  他的背,肩胛骨那兩塊肌理上各有一道斜痕,在他背部形成一個肉色的V字形,用手觸摸,可以感覺到那痕跡其實是兩條肉縫,就好似有人曾經拿刀在他背的兩邊分別淺淺切開一道口子。

  斜痕是天生的,小時候就只是皮膚色的細線而已,十五歲那年裂開之後才有了縫隙。

  將已經看到不想再看的背部清洗乾淨,他擦拭身體,套上家居服,接著走出浴室。

  頂著濕漉漉的頭髮,他拿出冰箱上層的冷凍奶油炒飯放進微波爐,配著電視裡的熱血動畫和從冰箱拿出來的牛奶,解決掉自己的晚餐。之後他戴上眼鏡,專心坐在書桌前整理教學講義、設計考題、算學生的成績。

  因為雙眸開始有點發酸,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去倒杯牛奶,休息一下;起身時聽到窗外有水聲,於是他順手撩開窗簾,想看是否下雨了,結果好像只是樓上在滴水;正要放下手時,不經意睇見遠處建築物某層樓有很微弱的光點閃過。

  那是學校。白恩露不禁用雙手拉開窗簾,剛好就又看到那微小的光點在平行移動。

  他愣住。那是什麼東西?

  桌上時鐘顯示現在是晚上接近九點半,九點離校的晚自習學生應該早就走光了。會是學生嗎?還是偷跑進去的校外人士?

  白恩露緊皺眉頭站在窗前,往校園方向盯視。

  他背上的陣痛比白天更頻繁了。他想,有值班教官在學校,而這也不是他的職責所在,還是不要出門比較妥當。

  不過,若是教官出去買東西吃,或者就是那麼剛好走開一下,不知道有什麼事怎麼辦?如果那光點是火源,不小心燒到東西那又怎麼辦?要是學校裡還有學生……

  假設了一堆「要是、若是」,最後他想起冰箱裡的牛奶快要沒有了,得出門去買,才拿起鑰匙,穿上外套,然後騎著腳踏車,在去超市前先飛奔至學校。

  「你們在幹什麼?」

  白恩露忽然出現在教室門口,板著臉孔粗喘地質問道,當場嚇了全部人一大跳。

  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二年級教室,某班十幾個學生打算開個聖誕party,剛剛趁三年級晚自習放學時溜進來,有人調皮,想說沒看到教官,便在女兒牆邊點了露營用的那種火把。

  這一群笨蛋,要是被教官知道,全都會被處分。白恩露聽著學生們的解釋,最後只冷冷地交代他們快點收拾東西回家。

  根本都還沒玩到的學生「欸」了一聲,白恩露瞇眸睇著他們;因為本來就是在做不應該做的事,學生們也只好摸摸鼻子聽話。

  「老……老師,」最後一個走出教室的學生,好像察覺到什麼事情,疑惑地看著他,問道:「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掩不住的額間汗珠,化成水痕流過他的頰側。白恩露只道:「好了,快點回去。」

  待全部學生都離開後,白恩露才扶著牆壁,低頭用力喘了一口氣。他的額頭、手心、身體,全都是汗;那不是因為十幾分鐘前他從家裡騎腳踏車趕來學校的緣故。

  感覺背部肌肉突然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他單手飛快按住後肩。

  現在?!

  「糟了……」

  絕對來不及等到趕回家,只能找一個沒人會看見的地方——走廊底的廁所那裡,學生還在那個方向,正要下樓——

  對了,這裡是第三教學大樓。想起學校的公告,他轉身朝反方向走,辛苦來到另外一邊的樓梯,扶著牆壁爬到最高一層。連結頂樓的門口上貼著歪掉的禁止進入告示,他沒有餘力去在意,轉開門把踏進天台,沒走幾步就直不起身而彎下腰去。

  「噢……」

  猛地襲來的強烈疼痛讓他不禁申吟一聲,垂首單膝跪在地上。

  額間的汗水滴落地面,白恩露按著肩膀,像是在極力忍著什麼,咬牙閉上雙目,連頸部都出現繃緊的線條。

  異常的冷汗流了滿身,他因為換氣的動作而有一瞬間的放鬆,背部筋肉便在衣服底下細微地顫動著;他死握著拳頭,再一次咬住牙關,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屏住氣息。

  到達顛峰的強烈疼痛令他四肢末端甚至發麻起來,他莫名其妙地開始想著自己一直很討厭會痛的事情,只要想到會打針,就算生病發燒到三十九度,他也絕對不去看醫生。

  「……真痛。」感覺到背部的疼痛開始一點一點地減緩,他低聲說了一句,同時慢慢地放鬆剛才拚命扯緊的肌肉。

  直到陣痛結束,他好像跑了操場四十圈那樣累人,幾乎筋疲力盡。

  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他撐了一下地,想要重新站起來,卻全身乏力而無法如願,最後還是選擇先坐著休息。白恩露往後靠著牆壁低喘,一陣夜風吹來,使得他寒毛直豎。

  好冷。裡面的T恤都被他的汗弄濕了。

  要是這樣吹風騎車回去,大概會感冒吧——他絕對不要生病。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拉下外套拉煉。

  脫掉可以徒手像扭抹布那樣扭出水來的濕T恤,正當他要重新穿上外套的時候,眼角餘光忽然瞄到斜後方有東西,他吃了一驚,立刻轉過頭去。

  月光下,只見水塔附近出現一個影子。他整個人愣住。

  是……是人。

  因為在水塔後方,幾乎被黑影籠罩住,因此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但就算如此,他毫不懷疑,幾乎是立刻就確定那是個人;於是他啟唇道:

  「誰?」這麼晚還在頂樓,是學校裡值班的人?

  那人影一開始並沒有動作,之後則是細微地晃動,緩緩地走到月光之下。

  白恩露瞪大了雙眸。

  「你……」

  在他面前的,是絕對不應該在此時此刻此地出現的本校女同學;身上還穿著制服的女學生有著一頭及肩長髮,額前劉海遮住半邊容顏。

  雖然學校的學生不少,但像這樣給人陰沉感覺的絕對不多。白恩露花了幾秒鐘才想起來,這個女生和前兩天他要去巡視外掃區時遇見的那個是同一人。

  他愕然道:

  「你……你怎麼這麼晚還在這裡?」難道也是因為什麼聖誕晚會?除了這個,他實在想不出其它理由。「都幾點了,還在學校,頂樓是不能進入的——」但他不也是站在這裡嗎?他的訓斥讓自己的立場變得詭異;遲鈍地察覺到自己甚至還光裸著上半身時,他心下又是一訝,反射性縮手用外套遮住自己的身體,然後發現這種害羞少女似的舉動很奇怪,只好臉色又青又紅地迅速穿回外套。

  他先澄清道:

  「我是三年級的導師。」不是什麼變態。「是……是來學校巡視的。」他沒說謊。

  但是,什麼樣的老師會巡視到在冬天夜晚沒人的學校頂樓脫光上衣?他實在不想去思考女學生心裡可能的想法。

  「……我知道。」女學生低聲回答。

  這讓白恩露有一點點意外,因為她終於開口說話了,也因為她知道他是老師。他確定自己並未教過她,沒想到她認識自己,推測大概是掃地那天印象還不遠的緣故。

  除了他上半身裸著外,她剛剛不知是否見著其它的事?如果沒看到就好。若是真被問起,就回答是抽筋好了;但是,被看到赤裸著身軀也不是什麼好事。他冷汗涔涔,雖然情況實在尷尬到想乾脆逃走不要面對的地步,但他不可能放她一個人在這裡的。

  「如果你是想要參加聖誕晚會,那些同學都已經回家了,你跟我下樓。」他盡量面不改色道,打開頂樓門,示意她走過來。

  女學生微低著頭,慢慢步至他身旁,聽話地跨過門坎。

  她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得有點奇怪。白恩露這麼想著,跟著也越過門口,然後反手把門關起,再將禁止進入的告示重新貼正。

  站在樓梯間,他要她先下樓去。這種時間和女學生單獨在校園裡,如果被值班教官看到,倘若有不好的傳言算他倒霉,但要是當場被教官問起發生什麼事,她一定會被處罰的。

  祈禱著不要被任何人看見,他就這樣和她一起走到學校大樹旁的西側側門;穿過門口,將只能從內開的側門關上,他終於鬆口氣。

  看她一眼,他的神情非常疲倦,對她道:

  「快點回家。」好累,今天。直到現在,他都還在冒汗,他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經流失一大半,不趕緊回家的話,就要昏倒在路邊了。

  他詢問她的班級和名字,讓她有所警惕,避免她再在外面逗留。聽到她小小聲地回答名字是梁知夏後,他再叮囑一次:

  「馬上回家。」已經快站不穩了;他牽著暫停在人行道上的腳踏車,腳步有點虛軟地離開。

  在他身後的梁知夏,突然看到有什麼東西輕飄飄的,不知從哪裡掉了下來,飄啊飄啊,飄落到她鞋邊。

  那是非常美麗的、潔白無比的羽毛。她垂眸看著半晌,才屈膝蹲下,將它拾起。

  緩慢地站直身,她覺得這好像是白恩露所遺落的,所以拿著羽毛想要往他離去的方向走,才跨出一小步,她手中的羽毛竟然發出像是鈴鐺般悅耳的清脆聲響。

  羽毛不可能會發出那種聲音。

  所以,她以為是錯覺,怔了一怔。

  下一秒,羽毛像是粉末一般從莖部開始消失,她訝異一顫,不禁丟下那羽毛後退了一步。

  然後,就在她的面前、那被丟棄在地的羽毛上方,平空出現了一個影子。

  那讓她當真嚇了一跳。不過,她嚇到的表情也就只有那一瞬間而已。

  望住那立刻就轉趨變淡的黑影,她倏地整個人凍結住,無法置信地睜大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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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16 14:02: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原來變成大人了,也是會不想上學的。

  一大早,白恩露騎著腳踏車,如同之前的每一天,沿著河堤道路往學校的方向前進。越接近學校,他就越想掉頭騎回家:只要思及昨天在屋頂看見他沒穿上衣的那個女學生,也許會到處跟人家說他是個變態老師,他就覺得心裡一陣發寒。

  想到學校裡可能已開始有關於他的奇怪傳言,他的胃壁就不禁糾結。

  「白老師早安,今天有周會呢。」

  但是,同事都和平常一樣和他打招呼。

  「早。」他略微僵硬地回應,並未就此放心。

  在操場上開過周會後,他依然懷著忐忑的心情,跟著學生進教室,並在打鍾後開始上課。

  「老師好。」

  學生們上課時很尋常地向他敬禮。

  沒有異樣的眼神,沒有竊竊私語,那個女學生……沒有把昨天發生的事情說出去?

  對了,她是怕自己跑上頂樓的事情被發現,所以當然不會告訴別人自己在那裡看見他。大概想了一下,也只有這個理由可能性最大了。

  結果一整天的課下來,什麼事也沒有。

  第一次遇見梁知夏時,他看見了她制服上的學號,和她昨夜講的所在班級的確是相符合的:她不遮掩,也並未說謊。白恩露沉思著。

  之前,他曾和梁知夏所在班級的女導師針對那天在打掃時間見到的狀況稍微交談了一下。不管怎麼說,那個學生被欺負了,雖然沒有身體上的傷害,他仍覺得有必要告知她的導師她班上發生了這樣的狀況。

  陷入沉思的他被鐘聲帶回現實,他看向牆壁上的時鐘,已經放學了。拿起背包,他走出辦公室,經過三年級教室的大樓時,多看了一眼。

  忽然,後面有聲音喚了他。

  「老師。」

  白恩露,轉過身,就見梁知夏背著書包站在他面前。

  「呃……你好。」馬上就又想起昨夜在屋頂的事,他覺得思緒空白了一下。

  梁知夏並未立刻回應,雖然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可是對話間的停頓卻令白恩露覺得莫名的尷尬,但他還是維持表面上的冷靜。

  只見她低著頭看向地板,道:、

  「老師,昨天……」

  聞言,他立刻聯想,她一定是要質問他昨晚的事,因為他那個樣子實在太古怪詭異,會有疑問也是正常的。他自嘲地想著學生沒有當他是變態神經病,還願意親自來和他交談,或許該覺得慶幸了。

  「等一下。」他示意她走到廊底談話。站定後,他先開口說:「你不可以再到頂樓上面去了,知不知道?」若是真出了事怎麼辦?這樣太不安全了。

  他是要訓誡她,所以才把她叫到旁邊,並不是要先下手為強,提醒她違反校規讓她不敢多嘴,而是真的覺得那樣非常危險。

  她並沒有承諾好或不好,只是道:

  「昨天……」

  白恩露輕歎一口氣。不待她說話,自己繼續道:

  「昨天……我無法跟你詳細說明那種不適當的樣子,我只能說老師絕對沒有做壞事。」他想他是沒辦法完美解釋了,那就乾脆不要解釋。他非常為難又以為恥地道:「昨天我只是衣服全濕掉了,怕感冒所以脫掉而已。至於為什麼會濕掉……因為老師流了很多汗。如果你要把我在頂樓沒穿衣服的事情跟別人說,我……還是同樣的說法。」雖然那樣他一定會非常煩惱,卻不會阻止她或要脅她封口。因為他的確是被學生看到不妥當的模樣。

  說完,他見到梁知夏微微動了一下。

  「我……我可以保密。」

  聽她這麼講,白恩露微楞,隨即認為她相信了自己,覺得太好了。

  「謝……」

  正要道謝,梁知夏低垂的臉終於抬了起來,用那只沒被頭髮遮住的眼認真地直視著他。

  「所以,老師,可以給我昨天那個羽毛嗎?」

  「……嘎?」

  ※※※

  打開抽屜拿出止痛藥,白恩露吞下一顆膠囊。

  持續三天的胃痛讓他一直皺著眉頭,學生對他也越來越敬而遠之。

  「老師,可以給我昨天那個羽毛嗎?」

  前幾天,那個三年級的女生對他這麼說時,他當場楞住了。

  「……嘎?」那是什麼意思?他一頭霧水,職能重複她的話,道:「羽毛?」

  望見她點頭,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道:

  「那個……你如果想要羽毛的話,可以去手工用品店看看。」

  她抿了下唇,道:

  「我不是要那種的……昨天,老師不是帶著羽毛嗎?」

  「我?」他不解地看著她,否認道:「沒有。」

  「從你身上……掉出來的。」她說。

  「我掉的?」他一臉奇怪,反射性地摸著自己衣服下擺和口袋,當然,他今天穿的是和昨天不一樣的外套。

  她望著他,點了頭,眼神認真。

  他凝睇著她,然後道:

  「你大概看錯了,我並沒有帶著什麼羽毛,不是我掉的。」低頭看著表,今天三年級導師要開討論會,時間快到了。「同學,我沒有你要的東西,不好意思。」他從她面前離開,並沒有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裡。

  結果,隔天開始,那個女生就不停地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忍不住歎了口氣,白恩露走出教師辦公室準備去上課,大樓對面是三年級教室,梁知夏站在女兒牆旁邊,雖然距離有點遠,但他可以確定她在看著自己。

  這三天來都是這樣。她毫不隱藏她在注意著他的動靜,甚至直接到接近怪異了。下課時間會那樣盯住他出現的地方,若是和她目光相交,就會發現她的注視直接到讓人很難與之對視。

  她到底想做什麼?白恩露實在不明白,用眼角餘光發現她的存在後,目不斜視地下樓去。

  今天是最後一次代課,所以他帶著課本走到一年級教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梁知夏最近的舉止讓他神經過敏,代課的這個班級,原本就有位表情很不友善的男學生,上次就一已經在上課時一直瞪著他,今天更讓他感覺到對方的眼神帶著強烈審視的味道。白恩露只能當作沒發覺。

  這個世界上,有某些人能夠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

  希望這個學校沒有這種人。白恩露站在講台上講著課,鎮定目不洩露情緒。下課的時候,那男學生既沒找他講話,也沒其他行為,讓他稍微放了心。

  下午連著上兩堂課,掃除時間,他到自己班級負責的區域巡了巡,學生們好像認為他此舉是想抓不認真打掃的人,所以一看到他就相當認真地掃地。

  放學了,因為要處理一些事情,所以稍微留晚了一點,手錶顯示已經五點半。他背起背包走到停放腳踏車的車棚,遠遠的,就看到梁知夏站在那裡。

  結果還是來了嗎?這幾天他始終沒有正面回應,對她視而不見,雖然不怎麼想要有這種情形發生,但當真的面對了,卻又一點也不意外。

  她究竟想要幹什麼?白恩露心裡滿是困惑和不解。他走到自己的腳踏車旁,蹲下身解開車鎖,她就一直站在他身後沒有講話,本來打算不理她的直接離開,想了又想,最後他還是說了一句:

  「再見。」騎上腳踏車,他熟練地踩著踏板滑出後門。

  由於要去買晚餐,所以他繞比較遠的路。覺得有異狀是在第三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有幾個路人好像看者他的後面,於是他下意識地也回頭望去。

  只見背著書包的梁知夏,以動作很大的驚人姿態,在人行道上朝他全速奔跑過來。

  白恩露當場傻眼。

  「什麼?!」他吃驚道。

  紅號轉換成綠色,他只能跟隨著前進的車流移動,卻仍見梁知夏像很久以前有部液體金屬機器人追著主角的電影那般,在他後面,往他的方向全力狂奔!

  他緊急偏過車頭靠近人行道,然後用力按下煞車。

  直起身體,他一腳踩著地,坐在腳踏車上,一臉奇異地望著終於停在他面前的女學生。他騎得不算慢,如果沒有停兩個紅燈的話,她絕對跟不上,就算中間曾停下,她也一定是用盡了力氣來追。

  「你……」瞪著雙手撐住膝蓋,彎腰拚命喘著氣的梁知夏,白恩露竟然不曉得要說些什麼。他撫著額良久,真的認輸道:「你,好誇張。」真令人不敢相信。

  是什麼樣的事讓她做到這種地步?他不明白。

  「……如果你有事要跟我講的話,走吧。」他只能這麼說了。

  等她呼吸沒那麼急促後,他牽著腳踏車往前走,她也垂下手跟上了他。不能帶學生回自己獨居的住處,學校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大方談的地方,雖然不大情願,他還是往某個方向走去。

  ※※※

  十幾分鐘左右的腳程,他帶著梁知夏來到一間位在住宅區附近的小花店。

  將腳踏車停靠在店門口,他抬手撥開頭上的透明門簾進入。

  帶著微香的空氣,滿室各式各樣的花朵,被包裝材料弄得有些凌亂的左面,這是一間隨處可見,非常普通的花店。

  「嗯……真是令我驚訝啊。」擺放美麗花朵的玻璃櫃後,走出一個膚色極為白皙的俊美男人。

  白恩露已經可以算是皮膚白了,但那男人的白甚至可以用雪白來形容,連五官都不大像東方人的感覺。

  見到白恩露,男人優美的嘴唇含著笑。

  「今天是吹了什麼風,讓你大駕光臨啊?」

  白恩露沒理會他的調侃,只對梁知夏介紹道:

  「這位是老師的親戚。」

  「你好。」男人對著梁知夏笑。明明是男性,卻有張比花朵還要美麗動人的臉容。雖然長相偏中性,身材也纖細,卻還不到會讓人搞錯性別的程度。

  白恩露發現梁知夏似乎楞了一下,好像她很久沒和人接觸那樣,生澀地點頭,細聲回答道:

  「你好。」

  「她是我學校的學生,我有事情跟她談。」轉過頭,他對身後的梁知夏說:「那邊有椅子,你先過去坐一下。」他指著花店後面另外一個開放的小屋。

  梁知夏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向前走了幾步後,還是停在入口處,像是在等他。

  白恩露見狀,微側身接近身旁的男人,用只有彼此能聽到的音量低聲道:

  「等一下你不要走開。」

  「為什麼?」男人笑問。

  「……我不大會跟學生相處。」白恩露用一種不想暴露弱點,卻真的沒辦法的語氣說道。「如果我給不出意見,你就替我給我學生一點好意見……但是不要亂講話,那是我的學生。」他表情正經。

  男人微微一笑。

  「我哪會亂講什麼,頂多就是每次看到你,就喊你『處男』而已啊。二十七歲的處男,露露。」

  白恩露臉一黑,頭上掛滿斜線。

  「不要說那種事——不要那樣喊我。」

  「露露這個小名很可愛啊。」男人優雅笑語,慢條斯理地說:「我跟你保證,只要你丟棄處男之身,你的人生就會變得完全不同。」

  對方明明只有一副只要揍他一拳就會飛到牆上貼著的纖瘦身材,但自己卻是從小到現在都完全沒辦法對付這個人。白恩露只覺得腦神經線快要斷裂,知道不要跟這男人認真是唯一不會氣死自己的方法,於是他黑煞著臉道:

  「總之,算我拜託你。」轉過身,他朝梁知夏走去。

  白恩露帶著她步入小屋,才踏進,就可看到牆上掛著一個不大的木製十字架,簡單的幾個座位,全原木色的裝潢,長長櫃檯上擺著精緻的杯盤和茶壺,後面的格子櫃則放滿寫著外國字的鐵罐,看起來像是一間小而精緻的咖啡店。

  雖然是在花店後面,但是整個空間和前頭的店面是完全相通的,只要往內就可以看到,不是在密閉房間獨處,燈光明亮,也不會有其它不好的疑慮。

  白恩露隨便比了張桌子,示意梁知夏可以坐下,自己也拉開木椅,在她對面落座。

  「看起來像咖啡店,不過這裡其實只有花茶。這好像是那傢伙……老師那個親戚的興趣。」雖然對她說明著,但她卻沒有任何表情,一點都不感興趣的樣子,白恩露也覺得自己的解說很多餘。

  腰間繫著半身黑色圍裙的男人走進來,站在櫃檯前泡了一壺花茶,自己倒了一杯後,將茶壺放著,微笑道:

  「這是桂花茶,可以安心寧神。要喝自己倒。」完全沒有要把茶端給客人的意思,男人拿著自己的那杯走了出去。

  明明就拜託他別走了,白恩露莫可奈何地瞪著回到店面的男人背影。沒辦法,只好轉回視線望住梁知夏,硬著頭皮啟唇道:

  「同學,你有什麼事?」因為她看起來並不想喝茶的樣子,所以他直接進入正題。

  梁知夏低聲道:

  「……我想要羽毛。」

  「羽毛?」原來還是為這個。白恩露深深垂首,不禁心忖自己似乎把事情想得太多太複雜,他道:「羽毛去用品店裡買就好了。呃,還是說,如果你……暫時不是那麼方便,我可以幫你,讓你買到。」他忽然想到也許是錢的問題,所以盡量委婉地說道。手工藝品店裡的東西應該不至於貴到他的薪水買不起吧。

  她沒回答。對話又陷入沉默。白恩露一時也只能睇著桌面,他一直都知道和學生交談是件困難的事,也清楚自己不是那種能和學生成為朋友或一起笑鬧奔向夕陽的老師。就在他開始感覺頭痛的時候,他看見她翻開放在雙膝上的書包,然後去出一個鐵製鉛筆盒,放置在桌上。

  白恩露望著她把鉛筆盒推到他面前,而後將之打開。裡面只有條淡藍色的手帕,手帕上,躺著一跟純白色的羽毛。

  她輕聲說:

  「我想要的是這個,會發出聲音的。」

  聞言,白恩露整個人愣住,回過神,他搖頭道:

  「羽毛怎麼會發出聲音?」

  否認之後,白恩露看見初識這個女孩子以來,她一直都平靜到像是死水的表情,終於出現了波紋。

  「可是我聽到了!像是鈴鐺、像是鈴鐺一樣的聲音!」

  她用力握緊拳頭,略微激動地說道。

  花店裡的白皙男人背對著他們而坐,用緞帶一圈一圈的,慢慢將花束綁起,同時一字不漏地聽進所有對話。

  白恩露只是掩不住訝異的凝視著坐在面前的梁知夏。

  ※※※

  他只聽過一次。

  那個像是鈴鐺,卻又不是鈴鐺的聲音。

  「白老師,今天放假還來學校?」

  「有點事。」

  擦身而過的工友打著招呼,白恩露回應道。看到對方手上提著工具箱,就想起第三教學大樓頂樓那個壞掉的鎖,應該修好了吧。

  往學校西側的那個側門走去,半來還想說自己是否早到了,結果一抬起眼,就看到大樹下站著一個人。明明是花樣年華的年紀,她卻穿得一身黑,毫無同齡年輕人的朝氣和活力。即使是個性比較內向的孩子,最多就是不大說話,很少會讓人感覺到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極不快樂的氣氛,她應該是他教學以來所看過最不開朗的學生了。

  昨天,他表現出姑且相信的態度,和梁知夏約好了,要她把怎麼看見黑影的情況重演一遍給他看。一方面是他覺得不這麼做的話,她好像不會輕易放棄,另外一方面,他是想知道,她所說的話是真是假。

  「老師。」梁知夏見到他,啟純低聲喚道。

  「嗯。」那大概是幻覺錯覺,又或者是想像,甚至是搞錯了之類,也許是在什麼書裡看到的奇妙故事,所以太入迷也說不定。他來,只是要在她面前,讓她確認那是不可能發生的,這樣她就可以死心了。白恩露對她說道:「好了,你現在就可以……弄給我看了。」

  從來沒有學生找他訴說過什麼煩惱,這是第一次學生找上他,卻是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花點時間就可以解決的話,那就好了。

  只見梁知夏地頭從側背的包包裡拿出鉛筆盒,她將盒子打開,裡面有用手帕蓋著的一根白色羽毛。她雙手捧著那盒子,說:

  「我撿起第二根羽毛的時候,也響了。這個,是我用手帕包起來再撿的,沒有響。」

  「咦?」白恩露一愣。「你不是只撿到一根羽毛而已?」

  她搖頭。

  「我往老師離開的方向走,在路上又撿到了幾根。」

  幾根是多少根?白恩露心有著疑問,卻又不想讓她執著認定那是他掉的,所以沒有出門問,僅道:

  「也就是說……你摸到之後就響了?」不,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白恩露還是不認為那是真的。

  但是,她形容太真實了,應該說,她說的那個重點讓他相當在意。

  「我……要拿出來了。」梁知夏對他道,然後慢慢地伸手將盒子裡的羽毛拿起。

  白恩露認真地等待,然而,她握著羽毛半晌,卻沒有響起類似鈴鐺的聲音,甚至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由於她並未做出任何反應,所以也不是只有她能聽到聲音的可能情況。

  白恩露稍微被提起的心一下子放下了,他開口道:

  「你那個時候,應該是聽錯了。」他就知道是這樣。

  他這麼斷言,但梁知夏卻是動也沒動,只是定定注視著手裡的羽毛。

  白恩露在心裡歎息。

  幾分鐘過去,她還是像個石像般堅持,於是他只好又道:

  「我說,同學——」

  「我,聽到了!」她有點激揚地說,延伸無比認真,雙手緊握著潔白的羽毛,用萬分堅定的語氣道:「像是鈴鐺的聲音,然後羽毛消失了,我看到——」

  話未講完,一陣鈴聲突然輕輕響起,好像很遠,同時又感覺很近,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距離。

  原本已經大打算走人的白恩露當場大吃一驚,露出非常詭異的表情。他馬上望向梁知夏,只見她原本拿著羽毛的手空了,身邊出先一抹騰空的黑色影子,她的視線放在那個黑色影子上面,那表示黑影是他們兩個都看的到的東西。

  「我……」梁知夏掙脫不了,雙腳抵著地面迫切地停下。

  「你有看見吧?那個!」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白恩露不解她的反應:一般人遇到這種情形,應該會害怕的立刻想逃開才對。他回頭,打算帶她離遠一點,但是。他拉著她的那隻手腕,卻突然被她用另一隻手握住了。

  「老師!」她急切喘喚,抓著她的腕節,朝他猛然上前一步,垂首顫抖著聲音拚命說到:「求求你,不管要我做什麼都可以,跪下來……或磕頭我都做!給我那種羽毛!求求你!」

  她激動地低喊,好像用上這輩子所有的誠意,更像絕望到谷底後好不容易抓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稻草。

  白恩露十分錯愕地看著她。一陣強風突地襲來,將不遠處的大樹刮的沙沙作響,落葉飄灑降下。風吹起她烏黑的髮絲,他清楚看到她一直遮起來的左辦邊臉部,從額頭到耳朵,有一塊紋路扭曲的傷疤。

  她抓著他的那只細瘦手腕,一直冰冷有物主地抖著。

  

《 本帖最後由 m82302 於 2011-7-16 15:0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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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16 14:03: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你知道學校有什麼怪談嗎?」

  「啊?」

  白恩露坐在辦公室自己的坐位上,值日生在下課時把作業收來給他。他看著放在作業最上面那張沒有繳交的名單,若有所思地再問道:

  「就是那種……哪有有鬧鬼之類的故事。」

  「呃……」跟他還不是很熟的班上男同學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

  「你不知道就算了。沒關係。」白恩露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那個……」男生本來要走了,又轉回身,道:「只聽說過有一個。好像學校側門大樹那裡,很久以前有人上吊自殺……的樣子。」說完,他走出辦公室。

  白恩露微怔。

  「不會吧……」他喃喃自語道。

  所以那天看到的,的確是那種東西?不可能,他從來就沒有看見鬼混的經歷,怎麼會突然……難道原因出在那個女生身上?

  憶器當時全身都在席位發顫的梁知夏,白恩露陷入思考。那不像是因為害怕恐懼的發抖,而是情緒無法控制的一個身體反應:他也是頭一次看到她表現出如此劇烈的感情起伏。

  之前她給人的印象始終只有沉默和安靜。他也不是沒碰過個性文靜的學生,但是這個學生的沉默總讓他有一種,好像什麼事情都放棄了,一切都已經無關要了的感覺。

  但是,那天,她卻又那麼激昂,強烈地想他索求著想要的東西,真的令他相當驚訝。

  不過,他同時也困惑著她為何會這個樣子。

  「竟然說什麼跪下,磕頭的……」真是。她到底在想什麼?

  即使碰到那種靈異事件,她卻完全不是一般人的反應,使得他現在都還在努力回想究竟是不是自己眼花,但兩個人同時看錯的幾率又實在太低了,難道她對靈魂之類的東西有興趣,所以不驚訝也不懼怕?

  停下批改作業的手,白恩露皺起眉頭。

  她要的東西,他沒有。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回答她的。

  然而,他的答覆令她不甘心地咬住嘴唇。

  「那,老師,你告訴我怎麼得到這種羽毛?」她問。

  「……我不知道。」他說。

  「如,如果……你不給我,我就把你在學校頂樓的事說出來。」當時,她抖著聲音這麼告訴他。

  他微愕,隨即不帶情緒地說:

  「就算你去講了,我還是沒有東西可以給你。」

  聞言,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反覆用力握緊他的手腕,最後,她深深低下頭,放開他,就那樣垂著雙臂,低頭越過他身側,離開。

  雖然他想要跟她談,卻又不知道自己還能講什麼,只是慢了一拍,轉過身,她就已經不見人影了。

  即使被要脅了,但今天她來學校,卻不像之前那樣,那麼擔心她真的會把事情說出去。不知道什麼原因,他也不講不出所以然,總之,他覺得她不是真心在威脅他。

  她只是生氣又無力,想要確定他不是在撒謊,所以說出那樣的話來試探。知道現在,他都沒有聽到任何不好的耳語,這已經證明了他的看法。

  「傷腦筋……」他將手背抵在額前低語。

  梁知夏當時哀求的聲音,一直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午休的時候,他又找梁知夏的班導師談了一些話,結果,女導師似乎很煩惱地主動告訴他,關於梁知夏的一些狀況。

  包括她目前兩次段考的成績都很差,家就住在學校附近,還有高二曾經休學一年,原因是發生嚴重的交通事故。

  休學一年?那麼她現在是十九歲了?被班上同學起伏,會不會也是由於這個緣故?她臉上的傷,大概就是在車禍事故留下的。

  「她的左眼也因為受傷的關係,視力受損了呢。」女導師說。

  除了家住得很近之外,班導師口中說出來的,那些關於梁知夏的事,全部都是壞事。白恩露的表情變沉。

  知道得更清楚之後,他對梁知夏有一點側面瞭解了。雖然現在看起來是這樣,但以前應該也有過跟其他同齡孩子一般的笑容。

  真的是……很傷腦筋。

  他不是喜歡淌渾水的人,也一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教授學業之外的事,走下講台,他和學生就不會互動。

  事實上,他不就是想要這種結果?撇的一乾二淨,她就不會再來打擾。所以,還是不要再想了。

  在心裡這麼決定之後,他把心思放在學生的作業答案上。

  幾天過去了,日子並沒有什麼改變。

  或許是因為確定他給不出她想要的東西,梁知夏也就不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星期六,他到附近的大賣場去添購生活用品,接到某人電話,要他順便買東西,他也就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拎著買好的物品來到花店。

  「拿去。」白恩露把袋子放在櫃檯上。

  「謝謝。」白皙美麗的男人微笑接下袋子,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後面小屋擺放。

  從小到大,他都不大喜歡和這個人相處,應該說,這個人總是讓他難以應付,這跟親戚的身份或輩分沒什麼關係,重要的還是小時候的記憶,只要被踩在腳下一次,就永遠翻不了身。已經不是第一次幫男人跑腿的白恩露,每回總是放下東西就離開,今天卻稍稍露出猶豫的表情。

  也因此,男人回到店面時,一臉似笑非笑地問道:

  「怎麼了,有什麼事情嗎?」

  白恩露睇他一眼,什麼都還沒說,男人就先道:

  「答案是不行、不可能、沒有任何力量、什麼也辦不到。我很久以前就說得相當清楚了。」

  白恩露一頓,臉色難看地道:

  「我又沒講話。」

  「是嗎?」男人坐下,拿起包到一半的花束繼續包裝,狀似想起什麼地道:「對了……露露,你到底什麼時候要拋棄處男之身呢?」

  原本已經要離開的白恩露聞言,臉色一下字刷黑,簡直難以置信。

  為什麼?這人為什麼每次都要講這件事?而且自己從來就不曾和他談論過這樣私人的話題,為什麼他會每回都可以這麼肯定地說出自己有無做過那種事?

  明明才跟他認真交談,他卻又突然講這種不正經的話!

  對付這個人的最好辦法就是無視。白恩露在心裡一再這麼重複告訴自己,忍耐再忍耐,之後轉過身,只不高興地說:

  「別再叫我跑腿了。」然後走出店門,騎上自己的腳踏車。

  把剛才被男人揶揄的事情隨著往後飛逝的風景全部拋在腦後,他迎著風,用力踩下踏板。

  他明白,也知道,如果想要把毀壞的房子修好,就要自己用磚塊水泥建造,而不是向神許願變出一個幻覺。

  看到城堡的人或許會很開心,但現實是,房子依然是壞掉的。

  他不曉得梁知夏想要羽毛的目的,但他是不可能給她那種他無法給予的東西,那只會加深她不切實際的幻想。

  白恩露看著前方,騎過巷子,彎進河堤道路,往回家的方向前進,卻不意看見一個身影在河堤上發狠狂奔著。

  他楞住。

  ※※※

  週末一大早,雖然不用上學,但梁知夏很早就起來清理家裡。

  她掃地、拖地,把窗門桌椅擦得乾乾淨淨,將之前洗好曬得充滿太陽香味的窗簾掛上繫好,讓陽光可以照進屋內。

  忙碌了一早上,她看中午快到了,就拿著錢包鑰匙出門。

  來到平常固定光顧的超市,她提著籃子選購食材,買了一大袋東西,回到家馬上進廚房,捲起袖子認真地開始料理。

  每天都加班的父親,今天會回家。他的確在答錄機裡留言了,說他今天會回家。

  爸爸要回來了。

  梁知夏抬起手臂撥開掉落額前的發,專心一意。菜刀切在砧板上的聲音規律有節奏,瓦斯爐上的鍋子冒著白煙,抽油煙機轟隆隆作響。

  以前,她從沒有進過廚房。現在,她每天都自己煮飯。

  廚房裡的聲音,可以讓整個家不那麼安靜,她總是認為,要是她能弄出這些像以前一樣的聲響,那麼家裡也會慢慢恢復成以前的樣子。

  她專注用心地作好每道菜。每個步驟,每種味道,都是她一步一步自己看食譜學起來的。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好,但是不能不做,一定要做。

  一定……不能不做的。

  將最後的熱湯端上桌,她拿掉圍裙,洗過手之後,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時針一格一格前進,桌上的菜又開始涼了,但她相信父親還是會在下一秒打開門,對她說他回來了,所以她只是動也不動的,注視著門口。

  直到三個小時過去了,她才終於願意移開視線,卻有些神情恍惚地望著窗外。將飯菜原封不動地留在桌上,她起身走回房間,然後發現父親在她手機裡留言說又不能回家了。

  她只是低著頭,單手遮住雙眼。她沒有哭,也不會哭。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不期望任何人會記得這件事,她只希望這個家不再那麼寂寞。

  梁知夏就這樣站在原地,像個石像般不動。許久只後,她放下手,忽然開始在自己房間裡翻箱倒櫃,找不到東西,她有點焦急,最後,她從衣櫃上方拖出一個收納箱,由於重量太沉,箱子整個翻倒在地,發出很大的聲音。

  她跪在地上,粗魯地打開箱子,從陳舊物中找到她要找的東西,接著,她立刻起身飛奔出門。

  抱著懷裡的物品,梁知夏在住家後面的河堤上狂奔著。

  她一隻跑,一隻跑,拚命跑道河邊的草地,因為用盡力氣,所以儀式腿軟,絆到石頭後直接跌倒。

  趴在地上大口喘氣,過於急奔讓她快要不能呼吸。看見自己身下已經段成兩截的東西,她不禁用力地閉上眼睛。、

  「喂!你,受傷了嗎?」

  熟悉的聲音在頭上響起,量知夏楞住,抬起臉來,就看到穿著休閒襯衫和長褲的白恩露皺著眉頭站在自己面前。

  他將腳踏車抱在腰側,喘氣又流汗,一副從堤防樓梯跑下來的模樣。

  「跌傷了?」他再問一次。

  「……沒有。」梁知夏回過神,撐直起身,跪坐在地上。

  「原來沒事……」嚇我一跳,他低語,將還抬著的腳踏車放下,道:「你跑步的氣勢老是這麼狂暴。」

  梁知夏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草地。

  「你在這……對了,你住在附近。」白恩露道。

  為什麼他會知道她住在哪裡呢?疑問在梁知夏腦海裡一閃而逝,但她不在意,也不關心答案,這些事情全都無關緊要。

  他好像只是想確認她沒受傷,牽著車打算離開,走了兩步,卻猶豫了一下,回頭道:

  「我要謝謝你沒有把我的事情說出來。」

  梁知夏漠然地望著河的對岸。

  白恩露瞅住她一會兒,又問道:

  「你……對鬼魂之類的事情很有興趣?」

  梁知夏眨了一下眼瞼,搖頭。

  白恩露說:

  「我看你遇到那樣的事,好像也不害怕。」稍微停了下,他道:「雖然不知道真假,不過學校似乎有個傳說,傳說以前曾有人在那棵樹上往生了,我跟你看到的,也學是——」

  「不是!」梁知夏用力打斷他的話,與其說是否認他的講法,卻更像是要說服自己。她堅定地重複道:「不是。不是什麼以前的人。」

  白恩露一楞,道:

  「你怎麼知道不是?」

  因為她就是知道。梁知夏不想回答,只是垂下眸,視線放在草地裡那個被自己弄壞的東西上。

  「這什麼……風箏?你的嗎?剛剛跌倒的時候弄壞了?」白恩露蹲在她身邊,撿起來看了一下。

  她本想阻止,手抬了一半又收回。

  「反正遲早要扔掉的。」她僵硬地說。

  「是手作的。」白恩露盯著手裡的東西。

  梁知夏面無表情,不言不語。那時她國一寒假時,在開學前一天忘掉的一項作業。由於父親要上班沒有空,所以是媽媽幫她做的。她本來都已經做好作業交不出去的心理準備了,出門前媽媽還說不會管她的,最後媽媽卻做好幫她送到學校來。

  在她懂事之後,只給她嚴格印象的媽媽,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幫她作勞作。

  媽媽對畫圖美勞這種事相當不拿手,所以做的歪七扭八的,她覺得好笑,便一直留著。

  一次也沒非起來過,那個風箏。

  媽媽還在的時候,她和父親在這個河堤上試飛過好多次,從來沒有成功過。父親跟她說總有一天會讓那個風箏非起來給媽媽看看,只不過……已經沒有那一天了。

  梁知夏眼神微黯,沒主義白恩露從腳踏車上的塑膠袋內拿出新的膠帶拆開,聽到聲音後她才回神,看見他扯開膠帶,她從地上站起身,對他道:

  「不用修了。反正已經是要丟掉的東西。」

  白恩露頭也沒抬,道:

  「垃圾桶就在你後面。你不是帶著它跑過來的?」

  梁知夏一怔,回過頭,果然河堤一路上有好幾個垃圾桶,她嘴硬道:

  「我已經不要了。」

  白恩露卻充耳不聞,逕自用膠帶把段掉的地方層層捆起,然後再將風箏扔給她。

  梁知夏遲疑著,沒有立刻伸手去接,等風箏碰到自己的身體後要往下掉了,她才被動地用手抓住。只聽白恩露道:

  「你想丟就拿去丟吧。」

  梁知夏抿住嘴,原本就混亂的心情,因為白恩露無意的攪和,弄得她再也忍耐不住,遷怒道:

  「我、以為老師你是很好的人!」

  「什麼?」已經牽著腳踏車要走的白恩露回頭,一臉錯愕地看著她。

  腦海裡出現的是閃著紅燈的答錄機,只坐著自己一個人的餐桌。她萬分難受地道:

  「可是你、一開始就敷衍我。」她知道,關於羽毛會響這種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的事情,老師願意聽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根本沒有義務要幫她,甚至可以完全不理會她,她明白,自己這樣只是在混亂髮洩而已,但她停止不了。「不肯幫我,我證明給你看之後,你也……不能把我想要的東西給我……」那些羽毛,老師說不是他的,沒有就是沒有,她全都曉得。

  只是,為什麼……沒有一件事情順利……無論她再怎麼努力,一切都沒有改變,也無法恢復原狀。

  「……我什麼時候給你我人很好的印象了?」白恩露反問著她,聲音聽來平靜而冷淡。他道:「我沒有教過你,不記得我做過什麼事讓你這麼認為,我也從來不曾說過我是個什麼忙都會幫的好老師,你弄錯了。」

  老師並不記得那年和她在大叔下邂逅,她看到的那個也的確不能代表什麼。梁知夏低下頭,被反駁之後,反而冷靜下來了。

  她不再言語,手裡拿著風箏,轉過身,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白恩露喚住他:

  「同學。」

  梁知夏停下,卻背對著他。

  他就這樣對著她的背影道:

  「你的制服襯衫看起來是和掉色的衣服一起洗,所以染到顏色了。用漂白水泡一晚,說不定能恢復。」

  聞言,梁知夏稍微睜大眼眸,怔了一下,回過頭,就看到白恩露已經抬著腳踏車走上樓梯了。

  「恢復……」他喃喃道,不知道為什麼眼眶一陣發酸。

  如果、如果自己能把制服恢復成白色,職能這樣也好,那是否算是改變一件事情了呢?

  回到家以後,她將白恩露幫他修好的風箏拿到房間,放回箱子裡,在要關上蓋字時,視線還多留了一會兒。

  在洗衣機旁找到她從未用過的漂白水,在閱讀使用說明後,拿著襯衫在臉盆發呆許久,最後還是沒有把漂白水倒入盆中。

  第一次自己洗衣服,她把所有衣服都倒進洗衣機裡,淺色的衣服全染到顏色了,第一次自己煮飯,她燙到手,菜也燒焦不好吃。現在她已經會做家事了,她用改變自己來讓一切事情可以獲得改變,卻沒有成功。

  她害怕失敗。如果現在再失敗的話,她就會覺得真的無論什麼事都沒有希望了。

  即使微弱,希望就是希望。將襯衫放回去,她回到房間內,從抽屜中取出一個小塑膠盒,裡面裝的,是她僅剩的最後一根羽毛。

  那天晚上,她在路上撿到四根羽毛,其中兩根在當時響起聲音後就消失不見了,剩下的,因為害怕自己不小心,所以她分開裝進盒子裡,謹慎保存著。

  第三根在老師面前用掉了,這最後一根羽毛,是她還不願放棄留下的那一點點可能。

  親眼看到靈異的事情,她不怕,再說脫離現實,無法解釋的事情,她都會去相信。因為,她想要的就是一個不可能的奇跡。

  星期一,她還是穿著那件染色的制服到校上課。

  一進教室,沒有人跟她打招呼,好像她不是這個班級的人。拉開椅子坐下,她頓住了。

  她的抽屜裡被塞滿了垃圾。

  有人偷偷竊笑著,但她只是垂下眼眸,安靜地將垃圾清到塑膠袋裡。班上同學對她的排擠從上個星期就開始變嚴重了,以前只有幾個男生,現在那些男生聯合更多人一起找上她。

  「醜女!鐘樓怪人!」

  不知道班級裡的誰突然喊了一聲,有些人瞄著她,甚至笑出聲音。其他不贊同的人,因為平常跟她不熟,所以最多只是別過頭去。

  她,不在意。

  老師發給值日生去印的講義,只有她一個人漏印了;上體育課回到教室,有人把抹布丟在她放書的提袋裡;中午時間,她一個人吃著便當裡昨晚又沒人回家吃的飯菜,同學則在她座位附近拍板擦;然後,打掃的時候,她又被惡作劇了。

  之前,導師還曾關心問過她的狀況,現在也沒再問過了。

  她,不介意這種事。

  真的。

  打掃完,回到教室,她看見她的東西從書包裡被倒出來,散亂躺在桌面上。梁知夏安靜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撿起被丟在地上的空書包,將書一本一本放回去。

  其它東西被弄亂她無所謂,她只在乎她裝著羽毛的小盒子。她伸手到口袋中,摸著那只重要到隨身攜帶的塑膠盒。

  沒關係,她這樣對自己說,拿起桌上最後一本課本時,卻看到有人用紅筆在封面寫了一行字。

  是你害死你媽媽的。

  她瞪大雙眸。一瞬間,反胃的感覺讓她搗住嘴,用力倒吸一口涼氣,書包從她手中滑落,她很快轉過身,手裡緊握著她的羽毛盒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教室。

  媽媽死了,因為車禍。

  因為她。

  她狂奔到第三教學大樓,腳步踉蹌地爬上階梯,階梯的盡頭是通往屋頂的門,新換上的鎖又被弄壞了,她探手一轉門把,直接踏進那扇門。

  天空萬里無雲,屋頂上寬闊的空間在梁知夏面前展現,卻沒有映入她眼簾,她只是大口喘著氣,走向欄杆。

  伸出手抓住這房頂上唯一的安全措施,她站著,動也不動。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她躺在大馬路上。

  明明四周人和車子那麼多,她卻覺得出奇地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只剩下一隻眼睛可以看,所以艱困地移動那單眸,然後,在狹窄的視野之中,她望見身旁和她一起躺在血泊中的媽媽。

  她的淚水在一瞬間泉湧出來,想要抬起手,想要拉住媽媽的手指,但卻無論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她沒有辦法動,沒有辦法呼吸,在感覺自己的心跳漸漸變得緩慢時,她終於合上眼,失去了意識。

  那一天,天空很藍。

  她的世界,卻從此變成黑色的。

  ——梁知夏抓著頂樓欄杆,將裝著羽毛的盒子抵放在胸前,垂直慢慢蹲下,然後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臉埋愛手肘裡。

  ※※※

  「又有老師管教不當的事件上新聞了耶。」

  「上次幾個學生上課玩手機,我只是口頭上稍微訓斥一下,也被說要拍下來寄給媒體呢。」

  「唉,現在學生真是太難教了……」

  休息時間,幾名老師圍著角落的電視,看著午間新聞感歎。

  到外面用餐的白恩露回到辦公室,望見梁知夏的導師也站在電視機前面,遂走過去。

  對方正好收回盯在熒屏上的視線,發現他後,先開口道:

  「白老師,那個……我還沒吃飯,有事情晚點再說好嗎?」

  白恩露一頓,點點頭,便走回自己座位。

  翻開還沒批改完的測驗卷,他用紅筆將錯誤一一圈起。

  最近他都會可以饒到側門那裡,剛剛出去外面吃飯時也是,他沒從正門回來,而是走遠從側門進入。一直有點介意自己看到的東西,更在意那個時候響起的鈴鐺聲,到現在他都還找不到好的解釋。

  比起恐懼,其實他感到驚訝的成分比較大。

  不過,他卻再也沒看過黑影了。他並不會不相信或完全否認這種事,相反的,他認為這世界上的確會有科學無法解答又超脫現實的事情。

  因為,他親身經歷過了。

  沒遇過,所以會不相信;那麼,遇過了,當然就要相信了。

  改完最後一張卷紙,白恩露將筆蓋套上。

  下午有兩節課要上,沒課時他就待在辦公室,卻沒再遇見梁知夏的導師。一直等到放學的時候,女導師才匆匆進入辦公室,又匆匆拿著東西離開。

  白恩露只想著對方今天大概真的沒什麼空和他交談,遂推開椅子,也打算要回家了,他和平常一樣要去牽車,途經總務處,隱約聽見裡面的職員飄來幾句對話:

  「三教頂樓的鎖又壞了?奇怪,明明才修好的啊……」

  白恩露因此下意識地望了眼不遠處的第三教學大樓。二、三年級都要上課後輔導到五點,從建築物走出來的學生三三兩兩,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在逐漸散開的人群最後面,有個相當高瘦的女學生站著不動,直直地朝他的方向看。因為那視線太強烈,白恩露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

  他一怔,只見對方緩慢地抬起手,指著教學大樓屋頂。

  那個學生……不,那不是學生。

  「喂,你——」

  他很快察覺了什麼,雖然有些遲疑,卻還是邁步越過其他人朝那個女學生走去。

  只不過一眨眼,對方就不知去向。他站在原地,觀望著四周,就是沒再看到那抹瘦長人影,於是他昂首望著對方剛才指著的頂樓,沒有猶豫太久,便走入面前六層樓高的建築物。

  穿過走廊,他踏著階梯,開始往上爬。

  第三教學大樓,簡稱三教,左右兩邊都有樓梯,這裡只有二年級的學生,班級教室都在三樓以下,再上去都是專用教室,會到三樓以上的學生有限,沒人使用的空間不少。

  走廊上沒有人,白恩露扶著把手,在三樓的樓梯間停步。原本是追著剛才那個高瘦的女學生才上來,他的腦海裡,卻忽然浮現出梁知夏還繼續在往上爬的背影。

  在頂樓遇見她那天,他以為她也是來參加什麼聖誕同樂會的,現在想起來,三年級的她,獨自一個人,怎麼會跟二年級玩在一起?更別提她那一點都不開朗的個性和處事方式。

  所以,為什麼她會晚上一個人在頂樓?

  他抬頭往上看,舉起長腿,一階一階地爬上去。

  站在頂樓門前,他看到重貼過的學校公告,還新得發亮的喇叭鎖,卻又被什麼東西打壞了,因此失去鎖的功能。

  白恩露伸手推開面前的門。

  傍晚的天空是一片濃艷的橘色。屋頂上空無一人,但是,他彷彿可以看見梁知夏就背對著他站在欄杆處,髮絲隨著夜風輕輕地飄蕩著。

  為什麼她那天晚上會在這裡?

  總是低著頭的她,絕對不會是想要觀賞璀璨的星空。

  那麼她上來屋頂,究竟是想要做什麼?記憶裡那天黑沉冷涼的夜晚復現,梁知夏孤獨的身影宛如就在眼前,白恩露在心裡想著她會站在此處的理由,厚重的雲朵從頭頂經過,讓他凝視著前方的眼神不禁蒙上一層陰影。

  糟糕。

  他並不想知道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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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雨聲滴滴答答的。

  梁知夏在女側的個人間裡,聽著雨滴打在屋簷上的不和諧聲音。上一節下課的時候,她到洗手間,結果被人關在這裡。

  對她惡作劇的人,因為她所表現出來的淡漠和不在意,次數越來越頻繁,手法也越來越過分了。上課丟她橡皮擦塊或紙團,在她桌上塗鴉,她既不反抗也不吭一聲,現在還把她鎖在廁所裡。

  梁知夏沒有對任何人求救或討饒,直到上課鐘響,在外面嘲笑她餓等著看好戲的同學離開,她都只是一個人佇立在個人間中,毫不驚慌失措,好像一點也不關心自己被欺負的狀況。

  由於已經是上課時間,外面相當安靜,她最後再試一次拉動門栓,結果還是有什麼東西卡住似地無法開啟,於是她扶著牆壁爬上馬桶水箱,想從上面爬出去。

  雙手才觸及滿是灰塵的隔間頂端瓷磚,就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和交談聲。

  其中一個好像是導師的聲音,另一個她認不出來。

  「你最近似乎和白老師不錯呢,他都會找你聊天。」

  「唉,別說了,才不是那樣呢。」女導師稍微壓低聲音。「她是之前疑似看到我班上一個學生被欺負,所以請我注意一下。我說好,結果他每個象棋都會稍微問我那個學生的狀況。說老實話,有點煩人。」

  「咦!你班上有欺負事件啊?」

  「沒、沒那麼嚴重拉,就是一些小事情而已。哪個學生自己本身不合群啊,在校成績還那麼差,我也是有關心的,只是現在小孩子又不能太嚴格對待,一個弄不好,就會上新聞耶。」

  「這倒是。」

  「我也不想帶到這種麻煩學生啊……」

  語聲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了,梁知夏才回過神來。

  她用手壁撐著身體爬到門上的空隙,然後再往下一跳,因為上面瓷磚的灰塵實在太厚了,她弄得一身髒污,手掌膝蓋和衣服都沾抹了大片黑回。爬出來後才知道門栓是被掃把抵住,她拿開掃把,洗過手之後,還等到下課鐘響了才往教師方向慢慢走回去。

  在被亂塗鴉的桌前坐下,就算全身髒兮兮的,她也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般地表情漠然。

  她的心半死不活,身體則是像行屍走肉,所以,她不會覺得難過。

  打掃時間,她在自己的外掃區內默默掃著地,另外兩個和她同區的男生,仗恃著她不會向老師告狀,所以已好幾天沒來做掃除工作了。

  不遠處,工友提著工具箱經過,她望了一眼,隨即移開視線。

  偌大的掃區就她一個人,由於先前下過雨的關係,地面濕答答的。變得不太好清掃,把垃圾集中起來裝進塑膠袋後,她低著頭準備回教師,向前走幾步,看到有雙求鞋,她□了一下,但沒有抬起臉。

  「……你掉進沙坑裡了嗎?」

  白恩露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梁知夏知道自己身上的制服有多骯髒,但她並未回答。

  「工友剛才從這裡走過去了吧?」白恩露似是也不在乎她開不開口回應,只是講到:「頂樓的鎖又壞了。開會的時候我只說了句這樣很容易發生以外,所以總務處這次會裝上更堅固的鎖,不會再被輕易破壞了。」

  梁知夏頓住,緩慢地移動原本盯在地面上的視線,看著他。

  只見白恩露雙手插在褲袋裡面課本夾在臂彎和腰身間,目光望向別處,說:

  「破壞公物是要被記警告的。」語畢,她微側首,用眼角的餘光瞥視她。

  梁知夏嘴唇掀了一掀,最後,還是問道:

  「老師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白恩露擺出有點麻煩的臉色,道:

  「大概……是因為你掉進沙坑了。」

  「咦?」她真的不懂了。

  他歎出一口氣,雙眸瞅住她,直接道:

  「從頂樓跳下來會變成肉醬,很難看的。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她凝視住他,搖了搖頭。

  白恩露皺眉,道:

  「其實我也可以跟輔導老師講之後就不管了,不過要是真的出事,我不想晚上睡不著覺。你要答應我,別再上屋頂了,也不要做其他笨事。」大概是看她沒有反映,所以他又說:「你看過莎士比亞嗎?其中有部作品叫馬克白,裡面有句話:Thenightislongthatneverfindstheday。」

  他突然講了一句英文,就只有英文,卻沒解釋。

  梁知夏靜靜地望著他,直到他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她才啟唇道:

  「老師,你搞錯了。」

  「嘎?」白恩露一□。

  「我並沒有在想老師你所說的事情,也沒有打算要去做那種事。」她道。

  白恩露明顯停住動作。

  「我……搞錯?那你……你為什麼那天晚上跑到頂樓去?」

  她注視著他認真的面容。

  「……因為我喜歡高的地方。」

  「嘎?」他一臉無法理解。

  「我只是喜歡高的地方而已。」

  她說,然後看見白恩露忽然抬起手背遮著嘴,雙頰泛紅起來。

  「搞錯了……」他一臉尷尬,感覺有點不知所措,一會兒後,用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啊,算了,搞錯是好事。」自語一句,他放下手。

  梁知夏盯著他通紅的面容,聽他道:

  「跑到屋頂上也是會被記警告的,以後不可以。」

  上課的鐘聲響起,他最後只說:「快回教室去」,就先離開了。

  梁知夏凝睇著他逐漸走遠的背影,不只怎地,一直被什麼壓住而快要窒息的感覺像是減輕了一點點,好像終於可以好好呼吸依次,她緩緩地吸吐了一口氣。

  放學了,她回到空無一人的家,答錄機的紅色燈號依舊閃閃發亮著。

  她在做完家事後,打開電腦,將白恩露之前說的馬克白,以及那句英文鍵入搜尋網頁,結果找到「黑夜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這樣一段話。

  因為是英文老師,所以才用英文告訴她嗎?梁知夏坐在椅子上,整晚望住電腦熒屏裡顯示的那句話,沒有睡。

  隔天一大早,她爬上第三教學大樓的頂樓,看見通往屋頂的門,真的不再是簡單的喇叭鎖門把,而是被安裝上方形堅固的鎖頭。

  她站在門前不動,良久,才移動步伐要回自己教師。

  一轉過身,她看見有個女生站在樓梯間,朝上看著她。

  那女生又瘦又高,四肢相當細長,一雙眼睛大大的往上吊,目不轉睛地直視著她的臉。

  梁知夏並不認識對方,她走下樓梯,但那個女生卻擋住她的去路。

  「你……」那女生開口,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喉嚨,嗓音非常沙啞。

  於是女生用力地朝地上咳了咳,咿咿啊啊的試幾次音,似乎覺得通順了,再抬頭,用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對梁知夏道:

  「你身上有個好東西,把它給我。」

  ※※※

  本來是打算和她談過之後,再報告給負責心理輔導的老師,結果居然弄錯了。應該要慶幸自己沒有先去煩擾輔導老師造成騷擾嗎?白恩露只要一回想起自己在學生面前搞烏龍的情景,就困窘得臉頰發熱。

  想要說些正面的話又覺得羞恥,可以用英文才能講出口。沒想到會是一場錯誤。

  果然,他完全不適合做這種事。再也不做了。

  他原本就不是很會捉摸學生的心思,所以弄錯也是情有可原,理所當然的了。一邊這麼告訴自己,一邊吃著微波爐食品配牛奶當晚餐,剩下的時間就坐在桌前處理學校事務,到了要睡覺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卻又開始想著,梁知夏給他的回答是真的嗎?

  她說她只是喜歡高的地方。是喜歡高的地方什麼?如果他確實是錯了,那就好;但,若是她說謊呢?

  這樣不塌實的心情讓白恩露一下字變得難以入眠,好不容易半昏半醒撐到天亮,一早就騎著腳踏車來到學校。

  肩上掛著背包,他站在教學大樓前,沒見到什麼異樣。想了想,還是爬上樓梯,想要更確定一點。雖然她也不很瞭解自己到底想確定什麼。

  但是,沒上去看一下好像不能安心。

  還沒到頂樓,他就先聽見聲響,一瞬間□了下,跟著大跨步地跑上樓,隨即在走廊上發現梁知夏和一個女生的身影。

  「……給我!」高瘦女生狀似要從梁知夏手中奪取一個小盒子,原本就細瘦的手臂伸的好長,還企圖用肘部推開梁知夏,用力激烈得甚至有些齜牙咧嘴了。

  「呃……」梁知夏堅持不放手,即使頭髮和衣服都已經被扯得相當凌亂,仍緊緊地握住掌中的塑膠盒。

  像是這樣女生打架的話,要怎麼調解?白恩露簡直傻眼。在定睛細看那個高瘦的女生後,他立刻回過神來。

  「喂,助手!你——」

  朝著兩人快步走近,女生發現他,嘖了一聲,像是在做最後掙扎般,倏地用一股蠻力想要抓走盒子,但握著另一頭的梁知夏卻怎麼也不鬆手,結果就整個人被甩向牆壁。

  「啊!」因為手背撞到窗框,盒子從掌心裡脫出,眼看就要掉到樓下,梁知夏幾乎是想也沒想就半個身體探出窗外,要將塑膠盒撈回來。

  「什麼?!」原本注意力在高瘦女生身上的白恩露正要逮人,見狀吃驚地轉而朝向梁知夏迅速伸出手,揪住她背上的衣服,在千鈞一髮之際將她半截不穩的身體抓回到走廊上。

  所有事情皆發生在一瞬間。梁知夏坐倒在地板上,白恩露則只來得及摸到高瘦女生衣袖,眼睜睜望著對方逃走,消失在走廊盡頭。

  那個女生怎麼又出現了?剛剛又是在做什麼?被逼出一身冷汗的白恩露感覺到自己掌中有個東西,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那只摸到女生袖口的手心裡,不知何時跑出兩片樹葉。

  他愣住,欲詢問那個女生的事,便望向梁知夏,卻見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樣,制服襯衫的扣子差不多都被扯掉了,還露出一大半柔嫩的前胸肌膚,他連忙轉過身移開視線,遲疑半晌,才動手脫掉自己的運動外套蓋在她身上。

  「把衣服穿好。」他說。

  梁知夏好像愣了一下,低頭看見制服的扣子都被扯不見了,卻沒有特別害羞或不好意思,只是聽話地將白恩露的外套穿上。

  白恩露聽到拉鏈的聲音後,才再度睇向她,原本要質問的話在看見她臉頰脖子上的抓痕後沒能說出口。

  發現她的手因為擦傷泛血,他只能道:

  「先去保健室。」

  帶著她到一樓保健室,一大早保健老師還沒來,他只好先去借鑰匙開門,要梁知夏坐在椅子上,他在櫃子裡找到消毒的碘酒和醫藥棉花,放在她面前,道:

  「流血了。」他比著她的臉和手。

  她沒有想要上藥的意思,好像也不怎麼在乎,只是用手背隨便擦了一下臉,若不是她反射性地瞇起眼睛,他還以為她感覺不到痛。

  白恩露注意到她手中握著一隻盒子,握得那麼緊,那麼牢,剛剛也因為那盒子而做出危險的動作,他疑惑著裡面裝的是什麼,但有件應該要先瞭解的事——

  「剛剛那個高高的女生,你認識?」

  「不認識。」她回答。

  他又問:

  「那你們在做什麼?為什麼打架?」

  「沒有打架,她……跟我要東西。」她將盒子放進口袋裡。

  白恩露疑惑——

  「什麼東西?」

  「……沒什麼。」她搖頭。

  白恩露皺眉。

  「那個女生為什麼這樣給你要東西?」

  「我,不知道。」梁知夏誠實說。

  傷腦筋,白恩露稍微沉思後,指示道:

  「你若再看見那個女生,一定要趕快同志我,因為她……逃課。」他胡亂編個理由。從剛才的情況看來,對方好像有點暴力。睇視著她半晌,他又說:「她到底跟你要什麼?你放在口袋裡的那個盒子嗎?裡面是什麼東西,值得你這麼拚命?」

  「跟老師無關。」她一副拒絕說明的語氣。

  白恩露睇著她,道:

  「該不會有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聞言,梁知夏的眼神變得有些執著起來,她道:

  「老師你不相信也無所謂,但是,我親眼見過不可思議的事,所以我相信,相信有些事情是可以從不可能變成可能的。」

  她沒有被頭髮遮掩的單眸裡,流露出一種強烈的情緒。白恩露沉默地注視著她,然後一臉無聊地摸了摸後頸。

  「喔……不可能變成可能?怎麼做?求神拜佛?還是像你這樣固執在奇怪的東西上?」他問,然後,用一種全盤否定她那些想法的語氣,一字一句說道:「你想怎麼樣?找鬼神讓你臉上的傷痕小時,或者你坐眼的視力恢復?你不如去看整形科醫生或眼科醫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麼,但你若是把希望寄托在不切實際的事物上面,得到的只會是更大的失望。」

  他的言語直接到不近人情,毫不考慮她的心情。

  於是梁知夏睜大了單眸看著他。

  白恩露只是面無表情地和她對望著。她咬住嘴唇,從椅子上起身,從他面前跑出保健室。

  白恩露放下摸著頸子的手,掌心撐著桌面,低聲說了句:

  「笨蛋。」

  根本就不是無所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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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想要實現的心願。

  因為無論如何都想要實現,所以用什麼方法都可以,什麼方式她都願意嘗試和相信。

  只要能夠實現她的心願。

  由於制服被扯破了,所以梁知夏沒有留在學校上課,而是一個人走回家。把衣服換下來之後,她拿著白恩露借給她的外套到廁所,放水在洗臉台上,用手洗起外套來。

  待洗乾淨後,脫水曬在陽台。她抱膝坐在客廳椅子上,一整個早上過去了,中午過去了,她躺下來,睡著了。

  斜射進屋內的夕陽將她籠罩住,她作了夢。夢裡,爸爸蹺著二郎腿在客廳看報紙,媽媽則站在廚房煮飯,她佇立在門口,一開門看到他們就笑了。

  因為胸口痛了一下,她從夢中醒過來,撐起身體抬起臉,屋內,一片漆黑。

  要是……能夠永遠都不會醒來就好了。

  隔天早上,梁知夏一到學校就先尋找昨天那個女生的蹤影。對方的制服上好像沒有繡學號,不知道那個人是幾年幾班的,在昨天之前也沒見過那張臉孔,想找到人恐怕要花一番心思,但她還是每節下課都到其它大樓和教室去尋找。

  她甚至想著對方說不定會主動來找她,因為,她有那個女生想要的東西。

  但是一整天下來,她都沒有找著人。知道放學了,梁知夏才在比較少人會走的側門大樹下看見那個女生瘦長的身影。

  她沒有猶豫,直接走了過去。那個女生發現她,開口道:

  「我本來還想去找你呢。昨天我太早跑出去了,相好太多的力氣。」她說的話有點莫名其妙的。

  梁知夏並不關心,警戒地停在一段距離之外。

  那個女生歪著頭又說:

     「沒想到你自己出現了……你不怕我像昨天那樣搶你的東西嗎?」

  當然怕,但是她不會輕易讓它被搶走的。梁知夏專注地凝睇住女生,只要對方一有動作,她就可以立刻跑走。

  「你為什麼……為什麼想要那根羽毛?它不是普通的羽毛,對嗎?」雖然一起看見黑影的老師不信,但是她信。這個想要搶走羽毛的女生,說不定知道些什麼,她必須要問出來。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會把羽毛給我嗎?」女生眨眨眼道。

  梁知夏一怔。

  「我……」

  「不會對吧?」女生昂首望著頭上望著頭上的樹枝,說道:「因為人總是很狡猾的。」

  自己剛剛的確想要說謊欺騙對方,即使這樣做很卑鄙,但只要能知道關於羽毛的事情就好。梁知夏雙手緊握成拳,無話可說。

  女生一直抬頭望著樹,然後有點像是自言自語地道:

  「你知道嗎?自殺的人,就算四掉了,還是會在生前自殺的地方,一直重複著自殺的動作。就像是在懲罰那個人為什麼要自殺,不珍惜自己,讓那個人每天每天,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時間,重複殺死自己。」

  「……咦?」梁知夏不懂她為什麼會說這個。

  「我告訴了你,你就不可以不相信我說的話。」風突然變大了,樹葉劇烈地搖晃起來。女生抬起手來,指著大樹最粗的一根枝幹,道:「你看不到,但是,有個人又吊死在這裡了。這是這個人第一晚零九百七十三次在這裡殺死自己。」

  「什……什麼?!」梁知夏錯愕地看著她。女生所指的地方,沒有任何東西,當然也沒有吊死的人。

  「一直吊在這裡晃啊晃的,看起來很礙眼啊。」女生轉回頭,雙目圓瞪,說道:「我不知道那根羽毛你拿去有什麼用,不過那的確不是普通的羽毛,如果把羽毛給這個人,這個人雖然上不了天堂,卻可以不用再一直殺死自己了。好了,我都跟你說了,那你決定好了嗎?」

  「決定?」梁知夏愣住。

  「你要把羽毛給我呢?還是不給?」女生直盯著她的臉。「不給,我就要搶了。」她瞪眼說。

  梁知夏下意識後退一步,正想著要離開時,就看見白恩露出現在不遠處的走廊。

  「你們在做什麼?」他邊說邊快速朝這裡走近。

  高瘦女生見狀,對梁知夏說道:

  「你的老師,真的很煩啊。」語畢,閃身到大樹後面。

  梁知夏才將視線從白恩露身上移轉回來,就發現女生已不見人影。

  「又給她逃了。」在大樹旁張望的白恩露蹙眉,之後來到梁知夏面前,問道:「我不是跟你說下次看到那個女生,要趕快告訴我?她剛才做了什麼?」

  「……老師。」梁知夏只是望著那棵樹,道:「上次你跟我說的,有人在這裡往生了。那個人……是吊死在樹上的嗎?」

  「嘎?」白恩露一愣,道:「聽說是這樣沒錯。」

  心臟好像用力地跳了一下。梁知夏告訴自己,這和她無關,就算那個女生說的全都是真的,就算那根羽毛的確可以幫助一個死掉的人,也都和她完全沒有關係。

  「和我……無關的。」羽毛是她的,只要知道這不是普通的羽毛,就足夠了。

  「喂。」

  聽見白恩露喚她,她回過神來,見到他有點嚴肅地問道:

  「你怎麼了?那個女生有傷害你嗎?」

  「也……和老師無關。」因為老師不相信。

  梁知夏低喃了一句,接著轉身跑出側門,還聽到後面的白恩露「喂!你——」地喊著她。

  一路奔回家,她心跳不穩地將鑰匙插入鎖孔。每天總是只有自己一人的家,今天一打開門,卻看見父親坐在客廳裡。

  一瞬間,她傻住了。明明知道這是事實,卻還是忍不住以為自己在作夢。

  「爸……」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微微發起抖來,下一刻,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她的叫喚。

  「姐姐好。」一個約莫九、十歲的小男孩就站在她面前,非常有禮貌地向她問好。

  「啊……你是?」梁知夏低頭看著陌生的小男孩,心裡滿是疑問。接著,一個女人,從她家的廚房走了出來。

  「哎呀。」端著茶杯的女人見到她,先是羞紅了臉,隨即有些難為情地掩住嘴。

  梁知夏只能望著自己的父親。

  父親沒有看她,就像媽媽過世後的每一次相處一樣,所以之後,父親連家也不回了。

  女人將茶杯放在梁知夏父親面前的茶几上,然後走到梁知夏身旁,道:

  「你一定是知夏吧?你好。不、不好意思,那個……我是、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女人對她說明著,眼睛卻不時飄向梁知夏的父親,含糊道:「那個……你爸爸他,他……有點不舒服,是我送他回來的……啊,這是我兒子。」她雙手放在小男孩肩上,微笑介紹。

  「……你們好。」她迴避對方示好的視線,垂下眸,卻看見小男孩大大的眼睛望著她。「我……我回房換衣服。」她倉促道,離開那個令她窒息的客廳。

  將房門關上,她背抵著門,滑坐在地。門外傳來女人和小朋友的聲音,梁知夏抱膝將臉埋在手肘裡。

  結果那天,晚餐時間,女人借用廚房煮了一桌家常菜,在尷尬不自然的氣氛下,四個人一起用晚餐。

  席間,開朗的女人跟每個人講話,而她這個女兒和父親卻完全沒有交談。

  之後,女人和小男孩坐計程車離開了,父親回到房裡便沒再出來。雖然父親明明在家,卻跟她平常一個人在家時沒有不同。

  隔天,父親又開始加班不回來了。

  星期五放學,雖然天空陰沉沉的,但同學們都高高興興地準備回家享受兩天的假期,梁知夏背著書包,朝自家方向前進,走著走著,步伐越來越慢,之後,她停下來了。

  她就那樣站在原地不動,還因擋路而被路過的同校學生側目。良久,她開始往反方向走。

  她不曾逃避過,一直都很努力去面對。

  但是……但是……好累。

  她真的好累。

  一直一個人獨自面對一切實在太難了,她好辛苦……已經是極限了。

  這是第一次,她不想回家。

  ※※※

  「白老師,你在看什麼?」

  這學期負責綠化校園的校工阿伯路過,看見白恩露站在側門旁的那棵大樹下專注觀察著,開口問了一句。

  「嗯,沒什麼……」白恩露若有所思地回應一句,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問著校工阿伯:「阿伯很久以前就在這當校工了,請問這棵樹在這裡多久了?」

  「喔,跟學校的年齡一樣,至少三十年有嘍,比白老師你老了。」校工阿伯呵呵笑著。「不過學校創校之前,這棵樹就在這裡了,因為位置沒有擋到建築物,所以就留下來了。」

  「是嗎……」白恩露沉吟。

  「怎麼了嗎?」阿伯關心詢問道。

  「不,沒什麼。謝謝。」白恩露客氣回道。

  校丁阿伯因為還有工作,隨即就離開了。白恩露仍舊站在原地,抬頭望著大樹面積寬廣的樹枝,葉片的影子映在他身上,從縫隙中瀉下的陽光一閃一閃的。

  他蹲下身,在地上拾起一片落葉看了看。

  是同一種數,和那個高瘦女生身上掉落的樹葉一樣。

  雖然校被的樹不少,也應該還有同種的,但不只怎地,他就是覺得一定是側門這棵樹,不會是別處的。之前也是想到要來求證,才會在樹下看到梁知夏和那個女生。

  不知道她們講了什麼,讓人有點在意。

  明明是和他無關的事,只要他當作不知道就好了,也就不用擔心了。白恩露站直身,抬頭看著茂盛的葉叢。

  一陣微風徐徐吹來,明明是清揚的風,卻啪沙地落下許多樹葉,白恩露伸手擋在額前,還等了幾秒,葉片才全部落完。

  他凝睇著那棵樹半晌,跟著把掉在衣服上的樹葉拍掉,然後離開。

  週五上完課,他正要回家,在去車棚時經過走廊,聽見幾個學生嘻嘻哈哈地正在聊天。

  「喚,你真的那麼做了啊?」

  「真的啊!畢業學姐跟我說的。我說我們班有個鐘樓怪人,叫做梁知夏,學姐聽到那個名字嚇了一跳,說那是隔壁班的,聽說她在街上跟她媽媽吵架,把她媽媽推去撞車子,所以才出車禍的。」

  「天哪,好狠喔……」

  「才會變成鐘樓怪人。」

  「所以我上次就在她課本上寫她害死她媽媽啊,她跑出教室的時候臉色都發青了,哈哈!」

  幾個人七嘴八舌,把慘事拿來當笑話講。

  白恩露在他們和自己擦身而過的時候,探出手臂,用手裡拿的例題大全擋住他們。

  「高中三年級都已經十七、十八歲了,為什麼你們的行為跟幼稚園的一樣?」他淡淡道。

  「嘎?」幾個學生當場傻住,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白恩露的神情變得嚴厲起來,道:

  「有些事情,是絕對不能拿來胡鬧的,這也不懂?」

  「呃……」幾個學生面面相覷。

  「要是不知道收斂,我會請主任找你們家長。」他說。

  「找我爸能幹嗎……」有個學生小聲竊笑道。

  「老師,我爸認識記者喔。」大概是沒被白恩露教過,不認為他有資格囉嗦,所以有人開玩笑道:「不小心把你拍上新聞的話,那——」

  「住口。」白恩露冷斥一聲。沒料到他會生氣的同學們,登時嚇了一跳。「如果你們覺得自己欺負同學的行為很光彩的話,儘管找人來拍我,我很樂意把你們的偉大事跡告訴所有電視機前的觀眾。」

  冷淡地說完,他丟下那幾名學生,直接走開。

  最近,他好像越來越常覺得當初是不是應該選擇老師之外的職業了。白恩露按著隱隱作疼的額頭,一臉受不了地將腳踏車牽出來。

  騎車回到家,他先整理了一下。雖然是個單身男子的住所,不過他的習慣還算可以,有空會打掃,不會讓家裡亂糟糟的。

  吃過晚飯後,他先洗了個澡。這個週末他要出遠門,所以他拿起背包,塞了幾本講義和例句練習集進去,由於是晚上十點多的火車,他還喝了杯牛奶,看了下電視,等到時間差不多,他關掉家裡的總電源。

  外面突然下起大雨,他在鞋櫃旁抽了把雨傘帶上,走出寓所,掏出鑰匙鎖門。

  因為要先坐車到火車站,所以他撐著傘往公車站牌走,不料,卻在站牌旁邊的便利商店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

  傾盆大雨只中,抱著書包的梁知夏站在便利商店外的屋簷下。因為她穿著制服,所以對身為老師的白恩露而言,顯眼到想不看見都難。

  這傢伙難道很喜歡放學後在外面遊蕩?現在都幾點了!他實在不想管了,等公車的幾分鐘中,卻又忍不住在意後面的動靜,原來想著公車一來就直接坐上去走人,眼角餘光去睇見一個中年大叔接近梁知夏,色迷迷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白恩露無奈地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他撐著雨傘,離開公車站牌,走到中年大叔身後。

  「……制服很好啊,我喜歡這套制服,很漂亮啊。」

  中年大叔一直饒著制服在稱讚,白恩露在他背後啟唇打斷道:

  「請問你找我們學校的學生有什麼事?」

  「嘎?」大叔嚇了一跳,轉過身,看到白恩露,趕忙堆起笑臉。「你是老師啊?不好意思……」接下來沒說什麼飛也似地逃走了。

  白恩露用斜眼目送他離去,轉回視線,他望向梁知夏。她雙手將書包抱在胸前,身上有點被淋濕,其它地方,看起來沒有問題。

  「你忘記帶傘?這把可以借你。」他說。只要在便利商店再買一把就好。

  她低著頭,不講話。

  他瞅住她,問:

  「你沒有回家?」他連書包都還帶著,應該是沒回去。她的嘴唇動了動,他沒聽清楚,於是道:「什麼?」

  「……我不回家。」她說

  「嘎?」他聽到了,但是不懂。

  她對著地面用力地重複一次:

  「我不回家。」

  在說什麼傻話!白恩露拿出手機,道:

  「你家電話幾號?我請你家人來帶你回去。」

  她的肩膀顫了一下,冷冷地說:

  「我家沒有人,就算你打電話也不會有人接的。」

  「……幾號?」他沒理她。

  她終於抬起眸,緩慢地將視線對準他。

  「老師,我跟你打賭,如果我家電話怎麼打都沒人接,那我今天就可以不回去。」她把家裡的電話號碼低聲說出。

  白恩露望著她,隨即用手機按下號碼。鈴聲一遍遍在耳邊響起,但一直都沒有人接聽。

  重打的次數越增加,她黑色的瞳眸裡的失望和難過也越加深。在白恩露第七次按下號碼時,她道:

  「我要走了。」

  見她不顧大雨就要衝出去,白恩露趕緊拉住她的手臂,說:

  「家裡沒人接,那把你父母的手機號碼給我。」

  「……媽媽不在了。爸爸不會接我的電話。」

  她失魂落魄的話讓白恩路愣了一下,憶起那幾個學生所說的,她母親過世的傳聞。他覺得她的狀況不大對勁,雖然她一直就是這種奇怪的樣子,但是現在顯得特別怪異。

  她掙扎著又想走,剛才那個大叔搭訕的情景遺留在腦海,白恩露只想到要是讓她這樣跑掉,繼續魂不守舍的遊蕩,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等一下……」糟糕,真傷腦筋。他沒有任何主意。

  「不要……放手。」梁知夏想要擺脫他的手。

  路人開始朝他們行注目禮了,白恩露無計可施,只能道:

  「好,好吧。」他也不曉得這種時候要到哪裡,要找誰幫忙處理這種事,他只知道現在不能讓她離開自己身邊。「好吧……你不回家,我找地方給你過夜。」怕一不小心她有逃走,只好在沒辦法中找辦法。

  聞言,她停止動作,好像隨便怎樣都好,只要不回自己的家她就全部接受。

  這讓她更加確信,倘若此時放她一個人,說不定她就隨便跟哪個不懷好意的壞傢伙走掉了吧。白恩露頭痛地閉了眼。

  結果,他招了計程車,到達車站之後,再買兩張火車票。坐上列車,她大概是累了,一下子就睡著。

  白恩露坐在她旁邊的位置,忍不住一手蓋住自己的眼睛,喃到:

  「我到底在做什麼……」

  男老師單獨和女學生坐火車出遊。

  他真的是冒著老師身份砸鍋和登上新聞的極大危險,照顧這個他一點都不想照顧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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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16 14:09: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有風吹在她臉上。

  有人在活動的聲音,有烹煮食物的香味。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安心的感覺了。

  緩慢地張開眼睛,梁知夏看見的是完全陌生的房間。床頭的窗戶沒有關,微風一陣陣從外面吹進來,被窗簾遮掩住的陽光,讓室內呈現溫暖的暗黃色。

  她坐起身,環顧著四周。房內乾淨整齊,但東西不多,還沒完全清醒的腦袋有點模模糊糊的,但她隱約知道自己是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下床走到門口,她猶豫一下之後,伸手開了門。

  扶著牆壁,她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在看起來是廚房的門口,望見一名婦人背對著她,正在爐子前忙碌著。

  一瞬間,她想起自己媽媽的身影,所以站在那裡好一會兒,忘了動作。

  身後突然響起開門的聲音,她微嚇,醒過神來,轉頭往後看,就見一個男人從房間裡走出來。

  男人一頭黑髮散亂,劉海甚至快要遮住眼睛,神情懶洋洋的,一臉剛睡醒的摸樣。因為和認知的形象不同,她遲了幾秒才認出那是白恩露。

  他瞇著眼,看到她,道:

  「你醒了?」

  不知為何,她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老……老師早。」最後只擠出這句,說出來卻覺得場景時間和氣氛都很奇怪。

  對了,昨天晚上她拒絕回家,後來老師就帶著她一起回他的老家了。老師的媽媽還借她一套睡衣,她換掉制服之後就昏睡過去了。

  梁知夏低頭看著自己的身上的休閒服,大概是昨晚的精神狀態不太好,直到現在她才有真實感,記憶也慢一拍才銜接起來。

  她已經很久沒睡那麼好了。是因為沒有回家的緣故?那個黑暗又冷漠的房子。原來離開她的家,她反而可以睡得那麼安穩。

  雖然諷刺得令她想笑,但心裡卻覺得悲傷。

  「哎呀,你醒拉!」廚房的婦人發現她,撩起圍裙擦著手,走到她身邊。

  「呃……您好。」相較於昨晚什麼都不管的心情,現在冷靜下來的她,有點不知所措。

  年紀看起來至少有六十五歲的婦人露出微笑。

  「睡得好嗎?洗個臉,先吃早餐吧。」她對站在一旁的白恩露道:「小恩,帶她去洗手間啊。」

  梁知夏看到白恩露一手揉著眼睛,對她道:

  「你跟我來。」

  他往房子裡面走,梁知夏原本有點躊躇,身旁的婦人一直對她微笑,她只好趕緊跟上她。

  「乾淨的毛巾,牙刷。」到了洗手間,他伸手從架上拿下全新的用具給她,然後走出去帶上門。

  梁知夏愣了愣。在別人家總是有種不自在的感覺。她轉開水龍頭,用和自己家裡味道不同的牙膏和肥皂盥洗過後,打開門,望見白恩露歪著頭,背抵著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換我。」他越過她進入洗手間,一下子就把門關上。

  她頓住,不曉得該不該等他,好像沒必要:她遲疑了下,自己走回廚房,才到門口,就看到圓形的飯桌旁多了兩位老公公和老婆婆。

  「洗過臉了嗎?找個位子隨便坐。」婦人笑著將早餐端上桌。

  「嗯。」她點頭,在老公公和老婆婆的對面拉開椅子坐下。「……您們好。」她輕聲問好。

  對面兩位來人沒有回應,就只是看著她。

  「女朋友嗎?」老婆婆開口了,講話聲音很大。

  「……咦?」梁知夏不解。

  「是小恩的女朋友嗎?」老婆婆又說一次,依舊是大嗓門。

  「哎呦!媽不是拉。」婦人先笑,一臉開心的樣子,也同樣大聲地跟老婆婆說:「是小恩的學生拉。是學,生。我昨天也以為是女朋友,好奇問小恩,結果他用受不了的表情瞪我呢。」

  「她穿著制服,你還那樣問,我都說不要亂講話了。」

  梁知夏聞聲抬起頭,就見白恩露站在門口。他朝她睇一眼,跟著隨便在離她有點距離的座位坐下。

  婦人笑得好高興,一手捧著面頰,道:

  「我一下子沒注意到嘛。因為……你第一次帶女孩子回來啊。」

  白恩露挫敗地垂首,一副「饒了我吧」的表情,看無奈到極點。

  「別再說了……」

  雖然話題圍繞在自己身上,但梁知夏並沒有覺得尷尬或不好意思,只是置身事外般地坐在一旁。這是老師的家人,一個正常會笑和會說話的家庭,而她,完全是個局外人。

  她木然地吃著稀飯。

  用完餐後,她規矩地收拾桌面,婦人卻對她道:

  「沒關係,我來就好。你老師好像有話要跟你說,你去客廳找他吧。」她將碗筷從梁知夏手中接過。

  梁知夏頓了頓,走出去,看見白恩露坐在籐遍的搖椅上。

  他站在他身後許久,直到他發現,蹙眉到:

  「站在那裡不說話做什麼?」

  她微怔,移到他面前。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手機,遞給她。

  梁知夏接過,一看,發現那是她的手機。她睜大眼。

  「為……為什麼?」會在老師那裡?

  「昨天你睡著之後,我從你書包裡找到了。」他平淡地說,好像著跟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在電話簿裡找到令尊的手機號碼,然後請我媽打電話給令尊,跟他說你在老師家外宿,會照顧你。」

  她簡直不敢置信。

  「你,你怎麼可以——」擅自這麼做!她生氣地握緊手機,憤怒到連氣息都開始不穩起來。

  想起了什麼,她心一緊,倉皇地摸著腿側,貼身收藏的塑膠小盒還好端端地在褲袋裡。她在睡覺前從制服換到這件褲子口袋裡了。

  她放鬆下來,剛才的一把怒火卻又燃起來。

  只聽白恩露道:

  「我當然可以。」他抬起眸,睇著她。「既然把你帶到這裡來,我就要負責,要通知你的家人。何況,雖然沒真的教過你,但好歹也算是你的老師。」

  「你……」她咬住嘴唇,沒有辦法反駁,眼眶卻不由自主地發紅了。

  一切都令她好懊惱。她討厭他擅自拿她的手機:她討厭自己不敢問父親怎麼回應這份心情。

  白恩露受不了地道:

  「你,到底了不瞭解我是冒著很大的危險讓你來這裡的?」要是這事被發現,是會上新聞的。他忍耐地說。

  她討厭自己,討厭自己這麼討厭,梁知夏惱怒道:

  「你……你不要理我不就好了!當作沒看見我不就好了!」她也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照顧她,反正本來就沒人理她,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在學校,在家裡,都是。

  「要是做得到那種事的話,你還會在這裡?」

  他低聲說,似乎歎了一口氣。於是,她不自覺地望著他。

  「雖然我已聯絡過你家人,但我還是要聽你這方的說法。」白恩露嚴肅地直視著她,道:「你不是被虐待才不回家的吧?」

  她思緒飛走了一會兒。

  「……咦?」還以為他表情這麼認真是要問什麼。

  「不是被虐待吧?」他非常正經的重複。

  「不……不是。」在他審視的眼神下,她只好堅定道:「真的不是。」

  他明顯鬆了一口氣。

  「你爸爸知道你沒回家好像有點緊張,雖然只說幾句話,但是聲音聽起來滿擔心的,留下這裡的聯絡電話後他才比較放心,還在電話裡道歉,拜託好好照顧你……我讓他以為你是跟女老師在一起。」白恩露摸著自己的後頸,從椅子上起身,道:「你真是很會找麻煩。」

  他越過她離開客廳。

  梁知夏聞言,卻怔站在原地,愣愣地一直望著地板。

  父親會擔心她?怎麼可能……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父親討厭她。說不定,是恨她。

  她抱膝坐在椅子上,低頭將臉埋在雙肘中,好像只要變成一個繭,她就可以什麼都不去想,不去理會。

  「……喂。」

  不知道過了多久,原本走開的白恩露又來叫她。

  她揚起臉,見到他站在廚房門口。他眼睛看想別處,比手勢道:

  「我媽找你。」說完。又走掉了。

  梁知夏有點恍惚,被動地站起身,進到廚房,婦人坐在飯桌,對她和藹地笑道:

  「雖然才剛吃完早餐,不過我要準備午餐的材料,你來幫我好嗎?」

  梁知夏微怔,乖乖地拉開椅子坐下。

  婦人拿起籃子裡的馬鈴薯遞給她,道:

  「去皮你會嗎?如果用刀子不習慣的話,有刨刀……」

  她默默接下。

  「……刀子就可以了。」拿起一旁的刀具,她緩慢地將薄皮削掉。

  婦人見狀,訝異道:

  「你會用刀子削皮啊?好厲害呢,真的。我是結婚當主婦以後才學會的呢。」

  婦人由衷佩服的語氣和笑意讓梁知夏先是愣住,隨即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回應,所以低頭輕輕「嗯」了一聲。

  以前,她連開水都沒燒過:那個時候,也想像不到自己現在什麼家事都會做了。她很努力地學習,也曾燙到手,煮焦東西,把衣服洗到染色,但是她沒有放棄,全都學會了。

  可是,沒有用,沒人需要她,她的存在也是可有可無,沒人關心的。雖然書裡常說只要耕耘就會有收穫,但是,其實不論怎麼努力,有些事情就是辦不到,永遠都辦不到。

  她的眼神黯下來,旁邊的婦人安閒悠然地道:

  「明明才吃過早餐,你知道為什麼現在就要準備午餐的材料嗎?」

  「……咦?」梁知夏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婦人為何這麼問,也不知道答案。

  「因為啊,你的老師看你一個人坐在那裡都不動,就來跟我比手劃腳了一下。他好像覺得自己跟你講了什麼重話,所以有點在意呢。」夫人將削好的馬鈴薯切成快狀,笑道:「你的老師就是這種人。他在學校一定人緣不好吧?除了上課以外的事情都不會,是個笨蛋老師。當初因為擔心我和他的外公外婆,他居然考慮要一直呆在老家;明明考上你們學校教職,也斟酌想要放棄,結果我就把他趕出去了。對了,別看他那樣,他其實很笨手笨腳的,連煎個荷包蛋都會打翻鍋子呢,我想他一個人住一定都吃外食。」

  梁知夏不曉得婦人為何跟她說這些,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她已經很久沒跟人聊天了。

  只聽婦人道:

  「雖然他是這麼笨拙的老師,但是,他一定是多少擔心你,才會把你帶到這裡來。請你多多包涵。」

  婦人的表情慈祥,梁知夏卻不知怎地卻有種眼眶發酸的感覺。當以為只有自己孤獨一人的時候,知道還有人會為自己擔憂,原來是這樣令人想哭的一件事。

  她的眼臉悄悄顫抖著,婦人並未多言,只是很平常地微微笑著道:

  「啊,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梁……梁知夏。」她輕聲說。

  「是夏天的夏嗎?你是夏天生的?」

  「是夏天的夏,但我不是夏天生的。」她搖了一下頭。「因為我父母都喜歡夏天,所以……才取了這個字。」爸爸和媽媽曾告訴過她。

  「父母幫孩子取名,總是要費一番心思的呢。」婦人露出相當慈祥的笑容,慢慢說道:「你知道為什麼你的老師叫『恩露』嗎?看起來是不是有一點奇怪?那是他爸爸查字典取的呢。恩露這兩個字,有恩惠,德澤的意思。我看起來年紀很大吧?因為我跟他爸爸結婚很久都沒有辦法懷孕,好不容易高齡平安產下你的老師,所以他爸爸要取這個名字,感謝天上的神,給我們一個孩子。」

  「啊……」原來如此。

  婦人溫和對她道:「你的父母,一定也是很用心地幫你取了一個這麼好聽的名字。」

  梁知夏聞言怔住。

  良久,她點了下頭,小心翼翼的、小小聲的:

  「嗯。」

  坐在餐桌旁,婦人和她聊天,即使她沒有話可以回應,婦人依舊愉快地講著各種事情。像是說她的老師小時侯長的跟天使一樣可愛。

  因為這樣,梁知夏有一種比之前自在的感覺,跟著幫忙煮午飯,婦人又稱讚她很賢惠能幹。中午,在和早上差不多的氣氛中用完餐,梁知夏一樣起身收拾,準備要洗碗,結果婦人盛了兩碗椰奶西米露給她,請她端去給在客廳裡看電視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甜點,老人家愛吃。」婦人笑說道。

  「……喔」梁知夏端著兩碗西米露,走到客廳,放在茶几上。「……是甜點。」她對兩位老人家說。

  「嘎?什麼啊?」老公公問道。

  「甜點。」梁知夏又重複一次。「是西木露。」她說。

  「什麼呀?」這次換老婆婆開口問了。

  「咦……」她迷惑了。「甜……甜點。」只好再說一次。

  「嘎?」兩位老人家同時發聲。

  梁知夏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外公外婆有重聽,你要大聲說他們才聽得見。」白恩露不知何時站在陽台處,手插在褲袋裡睇著她。

  原來是這樣。所以老師的媽媽也很大聲地和他們倆人講話。

  雖然明白原因了,但梁知夏卻躊躇地看向白恩露。

  他見狀,一臉奇怪道:

  「你沒辦法大聲說話?」

  當然不是。不過,她已經很久沒有放聲呼喊些什麼了。白恩露不理她,轉身走進陽台,她在兩個長者的注視下,終於大聲地喊道:

  「西、米、露!」發現自己的突兀,她「啊」了一聲。指著碗補充道:「碗裡的甜點,是、西米露……椰、椰奶的。」結結巴巴的。

  「喔。」兩位老人家緩慢地勾起笑容。「謝謝你。」

  「不……」雖然想說不客氣,但那不是他煮的,她只是端過來而已。

  她尷尬地搖了下手,隨即回到廚房,婦人已經替她盛了一碗。

  「呵呵,你也來吃吧。」婦人打招呼說。

  雖然才吃完飯並不餓,但梁知夏還是坐下拿起調羹,一口一口,慢慢地將甜甜的西米露送入口中。

  吃完,她去客廳幫老人家收碗,一起沖洗乾淨放好。要離開廚房的時候,婦人從椅背上拿起一件薄外套,對她微笑道:

  「如果你要去找你的老師的話,他應該在一樓的躺椅上,他老是在那裡曬太陽到睡著,幫我把這件外套拿去給他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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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16 14:09:34 |只看該作者
 
 
  雖然她並不是要去找白恩露,但她卻沒有拒絕婦人,就拿著外衣,找到樓梯後下樓。醒來以後還沒有仔細看過,原來這是一棟三層的透天厝。

  她來到一樓的大廳,廳裡放著一組木製座椅和兩台腳踏車,由於采光良好,所以相當明亮。她望見帶面騎樓有張背對屋內的躺椅,從後面看過去,只能見大有人的手肘放在靠手上。

  她拉開紗門走出去,白恩露的確是在躺椅中。

  他閉著雙眸,呼吸平穩,手裡還抱著一本英文語句練習集,真的睡著了。

  騎樓橫樑下有燕巢,幾隻燕子和麻雀就停在椅背或他的肩上,他的腳邊也有貓和狗躺著。這樣的畫面,令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見他時的情景。

  是因為動物很喜歡他嗎?她只是靠近一點點而已,本來在啄翅的鳥先分走了,燕子回到巢裡,貓狗也懶散地用爪子抓抓臉,慢條斯理第走開。

  她的視線跟著燕子回到燕巢後,才垂眸再度望著熟睡的白恩露。

  因為不知道這樣要怎麼給他外套,他杵著好一會兒,本來想回身上樓不管了,抿了抿嘴,還是不自在地拉開手中的外衣,微彎腰,用極輕的動作,準備要把衣服蓋在白恩露身上。

  不料,在快蓋上的時候,白恩露卻突然醒了過來。察覺他好像要張開眼睛,梁知夏嚇一跳,下意識地將衣服扔下,結果那件衣服就丟在他的臉上。

  她慌忙站直身,有點僵硬地看著白恩露將蓋住頭的外衣拿下。

  他一臉「發生什麼事」的事情。發現她站在一旁後,低頭看了下手裡的衣服。

  她撇清解釋道:

  「那是……是老師你媽媽要我拿來給你的。」說完之後,她忽然想到他會借給她的那一件外套還沒還他。

  「恩……」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道:「謝謝。」

  沒想到他會道謝,梁知夏一愣。

  「沒有……」她細聲說。

  他抬起臉,觀察著她一會二,問:

  「不哭了?」

  一直想著要走開了,結果被他這麼一說,她又頓住。

  「咦?」

  「就是……」白恩露移開視線,將外套穿起後,摸著脖子道:「吃午飯前你不是坐在客廳?那是在哭吧?」

  「什……」梁知夏睜眸,否認道:「才沒有哭。」媽媽喪禮之後,她就再也沒哭過了。

  「是嗎……」他好像鬆了口氣,說:「那你跟我媽聊天,心情變好了?她當了三十年的小學老師,很會哄人的。」

  先前和婦人的談話,的確讓她心情放鬆。她道:

  「老師的媽媽是好人。」

  白恩露忽然瞅住她,道:

  「你……好像不會杵逆長輩。不管是我媽,還是我外公外婆,你在他們面前都很聽話,在別人家裡也很注意禮貌。」像是會收拾碗筷。他說。

  溫言,梁知夏低下頭。與其說是不好意思,倒不如說是不知道怎麼回應。

  「原來你是個乖孩子。」

  被稱讚了,她卻只是垂著眸,沒有任何美好的心情,反倒像個做錯事的孩童,放在身側的雙手輕捏著衣服下擺。

  白恩露跟著她沉默一會兒,然後啟純道:

  「你好像老是在壓抑什麼,連要你大聲說話,你都會露出困難的表情,又因為很壓抑,所以對許多事情都缺乏應該有的反應。」感覺很奇怪,他道:「像是……一直忍耐著,不讓自己開心,故意讓自己不快樂,你不累?」

  白恩露最後不經意的疑問句,讓她好像用力一點呼吸就有什麼東西會潰堤般,她悄悄地深呼吸了下。

  就是因為覺得很累很累所以,她逃跑了。

  梁知夏咬著嘴唇,不想洩露情緒。

  「……我一直想知道。」但是,白恩露的聲音卻又在她耳邊響起。「地上有什麼東西那麼好看,你老是要低著頭?」

  她呆住,只是一句普通的問話而已,卻不曉得為什麼,她的視線瞬間模糊起來,差點掉下眼淚。

  「……沒有,」她忍著從心頭湧上的那一陣哽咽,硬聲回答。

  「沒有你為什麼不把臉抬起來?」他又問。

  為什麼?被這麼問的梁知夏同時也問著自己,她的嘴唇不自覺地微抖,回答道:

  「我……我不知道。」她就是沒辦法抬起頭來。

  「為什麼不知道?」他不解地問。

  「我……」好想要他別再說了。

  她緊緊閉上眼睛,想要將胸腔裡那個裂開無數次而傷痕纍纍又微小脆弱的自己,再度勉強且勉強地縫補起來。

  「你……不是要哭了吧?我又沒罵你。」白恩露好像很傷腦筋似的。安靜了半晌,突兀地道:「兩位老人家在找你。」

  「咦?」梁知夏聞言,雖然不知道什麼事,還是趕快深呼吸一下。「哪……哪裡?」看著身旁,他微啞聲問。

  「……前面。」

  他這麼說,於是梁知夏往對面看去。

  透天厝正對著一大片農地,一望過去,視野變得寬廣遼闊,風吹過來,田里的作物就像是綠色的波浪般無比美麗,在湛藍的天空下,成為極為清新的風景。

  「一直低頭瞪著地板看,當然就只能看見自己附近的事物,試著把頭抬起來看一下別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說不定看遠一點就知道了。」他相當不自然地說道,像是這樣的對話對他而言很不拿手,接著他又稍嫌懊惱地低聲道:「你別每次都讓我講這種安慰勵志的話,說這種話我感覺有點丟臉。」

  梁知夏望著面前一片廣大的田園,不覺低喘出一口氣。

  也許,是因為老師要她看的地方好大好漂亮,所以她身處的黑暗世界裡,好像也滲透進了一點點光。梁知夏手指揪著衣擺。

  起了波紋的心情慢慢被撫平了,靜默半晌,她緩慢啟唇道:

  「老師……從剛才開始就在說教。」而且還騙人,說老人家在找她。

  「嘎?」白恩露先是露出微訝的表情,然後將手肘靠在膝蓋上,摸著嘴唇,不確定地道:「我……這樣是在說教?」

  梁知夏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困惑地低喃,隨後他抬眸,瞅著她說:

  「我只是認為,像你這種年紀的高中生,應該喜歡玩樂,去KTV唱歌,或去熱鬧的地方逛街,雖然會煩惱學業上的事,但還是會想要交個男朋友什麼的……每天都過著輕快的日子。」

  說得好像要她這麼做才正確的樣子。

  「老師是在諷刺我嗎?我連朋友都沒有。像我這麼難看又陰沉的人,又怎麼會有人喜歡我?」

  豈知他卻道:

  「難看?」他一臉的疑問。「那是因為你不笑,要是笑起來的話,會變可愛的。」

  聞言,她就這麼傻住了。

  「……咦?」她奇異地注視著他。

  她的目光令他停住動作。

  「啊。」他像是發現了什麼錯誤,立刻搖手,解釋道:「老師不是在說你可愛……嗯。也不是這樣,那個——」似乎一時難以說清楚,他掩住嘴。

  梁知夏睇著他,看見他的臉好像微微紅了,因為皮膚白皙,所以相當明顯。

  整理好該怎麼說之後,他放下擱在唇邊的手,對她道:

  「我認為,只要是小孩子和女孩子,笑起來的時候就是可愛。」

  梁知夏一頓,重複道:

  「只要是?」

  「……恩。」白恩露一臉不大想說出來的表情。

  也就是所有的小孩子和女孩子,不管是什麼長相和模樣,反正只要開心笑了,他就認為那是可愛。

  那不是因為她臉上有傷痕而想出來的安慰或同情之詞,而是真的這麼認為的預期,梁知夏愣愣地望住他認真的面容。

  原來,像她這樣有醜陋疤痕的臉,笑起來還是會有人覺得可愛的。

  「……老師真怪。」

  她垂下的眼瞼微顫,輕輕地說道。

  ※※※

  然後,在晚餐之前的一整個下午,婦人不再找事給梁知夏做,也沒有管她會在家裡做什麼。

  婦人只是告訴她,想要休息可以回客房,無聊的哈,也可以去書房看書,或者到客廳看電視,什麼都可以。婦人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外來者防範,只是用看孩子的眼神親切地對她說道。

  然後,婦人和兩位老人都去午睡了。

  而白恩露,說要準備期末之前的講義,也沒特別囑咐她什麼,就回到他自己的房裡。

  她在客廳裡坐了一會兒,因為附近都是農田,所以吹進來的風都有草的香味,那令她心情很平靜。之後,她到婦人說的書房,一打開門,不大的房間裡,裡面牆都是書櫃,除了書之外,就只有一套桌椅,說是書房,其實應該說是書庫。

  從教科書、兒童讀物、不同領域的小說,到中英問版的世界文學,各式各樣的書籍都有,其中,有個書櫃放著幾套漫畫和影碟,她靠近看,望見漫畫的書名好像是以「老師」為主題的,忽然想到白恩露的臉,她遍拿下來翻閱。

  漫畫裡面的主角老師,老是穿著運動服。她微微頓住,然後拿起其它的漫畫和光碟,全都是和教師有關的內容。

  心裡浮現的是白恩露看著這些作品,學習怎麼當一個老師的畫面,她總是黯沉的眼神不覺地溫潤起來,拉開椅子,她坐在書桌前,一頁一頁地翻著。

  書裡的主角背景很希奇,劇情比現實來得誇張許多,個性和白恩露在學校裡的模樣,也根本聯想不在一起。

  雖然他做不到主角做的事,但是,他還是和主角一樣穿著運動服。梁知夏想起婦人說他是笨蛋老師的話。即使表面上一點都不像漫畫裡這麼熱血,甚至還有些冷淡,但是有一天,他也一定會拯救學生的吧?

  因為,現在她就有被幫助的感覺了。

  「……黑夜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她閉上眼睛,低聲輕語著。老師告訴她的這句話。會不會有實現的一天?

  本來已經絕望的她,現在好像又有了一點點的勇氣和希望。

  垂下眼瞼,她單手支著臉,慢慢看著漫畫。

  由於太過入迷,直到婦人來叫她吃晚飯,她才發覺已經天黑了。用餐的時候,婦人問她在看的書好看嗎?她點頭,不自覺望向坐在對面的白恩露,直到見他感覺到視線,睇向她這方,她才移開目光。

  幫忙洗好碗筷,她又回到書房,繼續看沒看完的書。因為本數不少,她一個晚上沒睡,勉強只看完兩套漫畫。

  走出書房,剛好遇到要進入洗手間的白恩露。他穿著運動服,肩上披著擦汗的毛巾,雙頰紅潤,好像剛出去跑步回來的樣子。

  一見她,他道:

  「吃完早餐就準備回去了。」

  「咦……」她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應道:「嗯。」

  婦人將洗燙好的制服還給她,讓她換上。她自己在外面又加了一件婦人借她的毛衣,然後把書包放在紙袋裡,這樣就不會太顯眼。

  臨要離開前,婦人因為知道她會下廚,所以給了她一袋自家種植的農作物。

  「給你的老師他用不到,所以不給他,只給你。」婦人笑著將提袋放進她手中,道:「再見。歡迎你下次再來玩。」

  梁知夏提著沉甸甸的袋子,從沒想過溫暖這種無形的東西是可以握在手心裡的,她沒有拒絕,只是對著婦人和屋內的兩位老人家揮手。

  「再見。謝……謝謝。」真的

  和母親、外公外婆道別過後,旁邊的白恩露對她道:

  「走吧。」

  梁知夏跟在他身後,低聲道:

  「老師的家人真好。」

  他只是背對著他,應了一聲:

  「嗯。」是很肯定的聲音。

  在坐火車的時候,梁知夏開口問了最後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老師……都沒有問我為什麼不想回家。」本來他多少會問她的。

  「我問了,你就會告訴我實話嗎?」白恩露戴上很少戴的眼鏡,低頭細閱著這幾日擬好的講義草稿。

  被這樣一反問,梁知夏低頭望著自己交握的雙手。

  「不會。」她誠實回答。

  「所以我才沒問你。」反正不是被虐待就好。停了幾秒後,又說:「我之前看電視劇,裡面有個老婆婆的角色說,『人要是自己一直忍耐著硬撐,總有一天會像氣球一樣爆炸』。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了,不過,我把這兩句話送給你。」

  一定是因為她什麼也不肯說,所以老師才會這麼告訴她吧。梁知夏望著車窗外,靜靜地,不再講話了。

  因為昨晚沒有睡,晃動的列車,讓她慢慢閉上眼眸。

  半夢半醒間,她彷彿夢到了好久沒看到的媽媽的笑顏,讓她差點哭出來。正想走過去的時候,媽媽卻開始往後退,她一著急,就伸出手去——

  「嗯?」

  聽見白恩露的聲音,他倏地張開眼睛,只見他側頭一夥地望著他,而她正抓著他的手臂。

  「啊……」梁知夏收回手,垂低微濕的眼眸,不知怎麼解釋。

  白恩露只是說:

  「你醒了剛好,到了。」

  梁知夏轉頭看向窗外,列車正減速入站。

  跟著人群下車,在走出車站前,白恩露先對她道:

  「老師必須跟你道歉,就算可以找到再多理由,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我處理得極不適當。」

  梁知夏微愣,隨即明白他是在講把她帶回老家的事。

  可是,明明是她的錯,老師是擔心,所以才會……

  只見白恩露目視前方,繼續道:

  「如果你要去檢舉我行為不當,我也不會有怨言。」

  老師一定是即使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也沒有丟下她一個人不理會吧。梁知夏停住腳步。

  似乎發現她沒跟上,白恩露回過頭,問:

  「怎麼了?」

  梁知夏眼也不眨地看者他,好半晌,才道:

  「老師,我可以自己回家了。」再跟他一起走的話,也許真的會害到他。希望那天晚上沒人看到他們。

  這天天平靜下來以後,她才發現自己真的是給他添了非常大的麻煩。

  「你真的會回家嗎?」白恩露瞅住她。

  「我會。」她直視著他回答道。「我會坐公車回去的。因為老師比較有錢,所以……要坐計程車。」她小聲說,這樣才能分開走。

  白恩露凝望著她一會兒,然後從背包裡取出紙筆,寫了張字條,遞給她。

  「下次又想找麻煩之前,打這個號碼。」

  「這是……」老師的電話?她伸手接下。

  他拉了一下背包肩帶,道:

  「明天學校見。」

  她知道,他是故意和她約定,希望她乖乖去上學,不要又離家不會。梁知夏在他轉過身前,喚道:

  「老師,我、我會告訴你理由的。」她眼也不眨,認真地說:「等我能說出來的時候,一定會告訴你的。」

  她望見白恩露先是有點訝異,隨即露出溫和的表情。

  「我知道了。」他說,然後就離開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車站外,她才往公車站牌走去。把字條細心折好收進口袋裡,她將提袋放在腿上抱著,坐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回到自己的家。

  老師的媽媽在第二個晚上也有和父親聯繫,她沒聽到父親的聲音,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麼,或許緊張的語氣是裝出來的,因為面子關係,說的全是客套話也說不定。

  佇立在門口,她將鑰匙握在掌心中許久,才抬起垂放在身側的手,把鑰匙插入鎖孔之中。

  她不曉得門後將會是怎樣的光景,可能什麼都沒變。她逃走了一次,現在,她又要回來繼續面對。不知怎地,她的感覺已不像以前那樣沉重,這個家,以往總是讓她覺得快要窒息和喘不過氣。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是稍微放過氣的氣球了吧。

  她轉動門把,完全不敢期望知道自己女兒離家出走的父親,會在假日坐在家裡等他歸來。

  然而,她打開門後,不僅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坐在客廳裡,還有上次拜訪的那位女性,以及他的小孩。

  梁知夏愣住。

  「……你們好。」

  就和那次一樣,她輕聲有禮貌地向對方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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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16 14:10: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她站在學校西邊側門的那棵大樹底下。

  大樹的淺褐色粗干略彎,一路往上到高處後分開,生成無數細枝,樹枝上長有掌心大小的樹葉。

  一起風,葉片便會隨之輕輕晃動。

  梁知夏昂首望著樹木。不知道什麼原因,只不過經過一個周休,這棵樹去枯了一大半,整地都是落葉,連原本健康的主幹也有部分地方開始變白脫皮,和之前見到的繁茂景象截然不同。

  早上來學校到現在,她連教室都沒去過,只是一直佇立在這裡。

  她想找之前那個高瘦的女生。雖然不曉得班級,但是她覺得來這裡好像就可以見到對方。

  只是等到現在,那個女生並沒有出現。

  「同學,打鍾了,還不回教室唸書?」

  今天是期末考,剛好經過的教官發現她,便出聲提醒。

  她垂下視線,在轉身之時,還看了一眼。

  離開那裡,她走進自己教室的所在大樓,她的班級在三樓,可是她卻往二樓走廊走去,停在白恩露當導師的那班的後門,直到講台上的白恩露發現她的存在而微愣,她這才離開,爬上樓梯,來到自己的教室。

  一如往常,今天仍沒有任何人和她說話或打招呼。梁知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第一節考試開始前,拿出課本,沉默地翻開來。三年級的她,即將面臨大考,但因為家裡的問題,她其實早就已經放棄今年的升學。

  但是,現在她卻有了一點點「如果現在準備,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的念頭。

  昨天回家之後,對於她外宿兩夜的行為,父親果然沒多問什麼,她就那樣進去自己的房間,沒多久,有人敲了她的房門,她打開來,望見女人和小男孩站在門口。

  「如果你有空的話……小朋友說想和你認識……」女人似乎相當不好意思,像是深怕她覺得麻煩。但即使如此,卻還是不想讓小孩子感動失望地對她說道:「他很乖的,只是想聊一下天,如果你等下要忙,直接跟他講就好了。」

  梁知夏垂眸,望見小男孩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直視著她。

  「姐姐好。」剛才不及和她問好的小男孩禮貌地開口道。

  「……進來吧。」梁知夏讓開身。

  「謝謝。」女人道謝,跟著低頭提醒小男孩:「姐姐請你出去的時候,就要出來了喔。」

  「嗯。」

  小男孩用力地點頭,女人這才露出微笑離開。

  梁知夏指著自己的床,對小男孩道:

  「你可以找地方坐下,要坐椅子也可以。」

  「謝謝姐姐。」小男孩直接就坐在床沿,背挺得直直的。

  她沒什麼和小孩子相處的經驗,不知道現在的小朋友是不是都像他這樣,好像在學大人,也不曉得他為什麼會想來她房間,她沒想很多,純粹地認為他大概是好奇。

  想著找本書給他看好了,在書櫃前考慮著,卻突然憶起白恩露老家書房裡那些漫畫。那裡適合小孩子看的書籍一定比她這裡多得多。

  她拿出一本中英文版的《小王子》,她國中時要寫讀書報告時買的,一直留到現在,媽媽總是跟她說「書本就是財產」。所以她很少丟書。

  將那本小王子遞給小男孩,梁知夏道:

  「你喜歡看書嗎?」

  「喜歡。」小男孩誠實道,並且接下那本書。「謝謝姐姐。」

  「嗯。」好有禮貌,一定是家裡教得很好吧。她拉開椅子,在書桌前坐下,然後發現他很直接地注視著她。

  他不怕他呢。她以為自己外在的形象在小朋友眼中應該有點恐怖的,頭髮半遮著臉,臉上又有傷痕,就像巫婆一樣。

  只是,只要笑了,就會有一個人認為她是可愛的。

  發現自己又想起白恩露,她微微一愣。

  「……姐姐,可以請你不要討厭我媽媽嗎?」

  小男孩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她看著他,道:

  「我不討厭你媽媽。」連今天只見過兩次面,沒講過什麼話,談不上什麼喜歡討厭的。

  「真的嗎?」小男孩眼睛一亮。「沒有騙人?」

  「沒有。」她搖搖頭。

  「謝謝姐姐。」他露出笑容,明顯不再像之前那樣拘謹緊張了。「學校的同學都說,我是媽媽的拖油瓶。因為我,媽媽喜歡的人不會喜歡她,我會讓很多人不喜歡我媽媽。」

  他稚嫩的聲音,說著大人世界的現實話語。梁知夏聞言,凝視他天真可愛的小臉,然後,她道:

  「你同學錯了。你是個乖孩子,不會有人因為你而討厭你媽媽的。」

  小男孩瞪大雙眸,雖然掛著笑意,但是眼眶卻又有點紅紅的。

  「我會一直當乖孩子。」他堅定地承諾,用詞純真,語氣卻又矛盾的早熟。「姐姐,我跟你說的事情,你可以不要告訴我媽媽嗎?我不想要她傷心。」

  「好。」梁知夏答應他。

  小男孩衝著她露出大大的笑,然後低下頭開始看書。

  一直都沒有餘力的自己,現在卻也可以安慰別人,稍微讓小孩子露出笑容了。雖然她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但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如果她剛才沒有讓小男孩進來的話,就不會有現在的事,如果她只低著頭不理會的話,小男孩一定會以為她討厭他和他媽媽,也就不會笑了。

  她好像有一點理解了,白恩露跟她說的——抬起臉來,看遠一點。

  梁知夏面向書桌,摸著放在口袋中的羽毛盒子,就這樣發愣起來。不只過了多久,敲門聲又響起,在她站起來前,小男孩已先幫她打開門。

  只見女人站在門外,先是望著她。隨即看見小男孩手上抱著書後,像是終於確定小男孩並沒有帶給她麻煩,有點擔憂的表情明顯變強送許多。

  「等一下是晚餐時間了,我知道附近有間好吃的店……一起去好嗎?」女人友善地提議。

  梁知夏並未拒絕,小男孩表現得更是開心。之後,由女人走在前方帶路,步行到十分鐘腳程遠的一間川菜館。

  路上,她和父親一前一後地走著,中途父親似乎放慢腳步,於是兩人縮短了距離,雖然沒有交談,卻好像很久沒有這麼靠近了。

  在館子裡,用餐前她想先去洗個手,於是到洗手間。餐廳裡只與一間男女工用的廁所,僅是要洗手而已。所以她並未掛關上門,才扭開水龍頭,女人也跟著進來了。

  梁知夏以為她要如廁,女人卻沒等她出去就關門上鎖。

  來到她身邊,女人道:

  「知夏,啊,可以這麼叫你嗎?」

  梁知夏輕輕點頭,聽她續道:

  「真的很不好意思,選在這種地方,但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什麼事?」梁知夏問。

  「是關於你爸爸的事。」

  是和父親交往……或者要再婚之類的?因為擔心她不喜歡父親有新感情,所以想要跟她談談?梁知夏在心裡猜想著女人要對她說的話。

  然而,女人卻道:

  「你離家兩天了是嗎?你爸爸因此很擔憂,好像沒睡好。我知道我很多嘴……」她非常難為情地拜託,「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是不是可以不要離家出走了?起碼最近不要,他最近的狀況並不是很好,已經過度勞累了,上次也是上班上到一半不束縛,老醫院回診,我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回家,剛好下班,才找借口送他……」

  「……呃?」梁知夏一頭霧水。「醫……醫院?」回診?

  女人露出苦笑。

  「你果然不知道。你爸爸瞞著你,他一直都在看心理咨詢門診的,在你媽媽過世之後。」

  「咦?」梁知夏瞪大眼睛。真的完全不曉得。

  「你……認為你爸爸為什麼每次都加班不回家?」女人問道,然後緩緩地說:「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辦法面對你,你媽媽剛過世的時候,你們父女都很傷心,在你傷癒出院之後,你們還是沒辦法恢復過來,日子變得很痛苦,所以……有一次,他是不是帶你去觀落陰了?」

  梁知夏心臟用力地跳了一下。

  那是媽媽剛去世三個月的時候,她出院失眠好幾個夜晚後,無助地告訴父親,她想見媽媽,當時父親不是安慰她,而是答應說好。

  隔天,父親開車載她到一間廟宇,在師父的儀式開始之前,父親卻又大聲說不可以,然後慌忙地帶著她離開。

  那一天回家後,父親極其嚴厲地告訴她,絕對不要再想著這種事,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父親就漸漸地不和她說話了。

  「雖然並沒有真的觀成,但足以另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失常了,因為你父親原本是個不信鬼神的人啊。」女人有點傷感,柔聲道:「對於帶你去這件事,他就非常懊悔,你父親說,他應該是要牽著你一起走出悲傷才對,但他卻加深了你的痛苦。」

  梁知夏眼也不眨地聽著這段敘述,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她清楚明白,父親會那麼講,是因為車禍的當時她也在場——

  「所以那之後,他來我們醫院求助。他已經幫不了自己,當然更沒辦法幫你,看見你就會難受,又感覺愧疚而無法面對……他一直很希望趕快重新站起來,只是那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陣熱氣湧上心頭,梁知夏不禁埂咽。

  「你是在說……爸爸他、也是自己一個人在努力?」

  女人笑了

  「你知道嗎?雖然你爸爸老是待在公司超時加班,但其實不管多晚,他每天一定會回家一趟,確定你在不在。不然,你以為他能一直住在公司裡都不換衣服嗎?」她打趣地說。又趕緊道:「他不是為了要拿換洗衣物才回去的喔,不要想反了。」

  她半夜的確都會聽到開門聲,但她怕自己一走出房間,父親就會立刻離開,所以,每次都只是躺在床上裝睡。

  「原來是這樣,是……這樣啊。」梁知夏抬手,輕輕摸著自己臉上凹凸不平的傷痕,她會用頭髮把臉遮起來,是不想讓父親一看到她,就想起奪去媽媽聲明的那場車禍。

  女人微微一笑。

  「因為你離家出走,你爸爸才覺得事情嚴重了,他真的很擔心呢。今天找我來也是。已經太久沒和你好好說話了,所以需要勇氣,不想要氣氛太尷尬,才請我來助陣的。」

  梁知夏定定地望著她。

  「你……是故意把爸爸瞞著我的事告訴我的?」故意讓自己多嘴,明知這是個不討好的行為。

  「我是你爸爸求診那間醫院的門診護士。」女人的眼眸溫柔地彎著,笑容淡淡的。「他在等門診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很寂寞,所以我才找他講話,要讓他開口,花了我很久的時間呢。」她眨了眨眼。

  「咦?」只是這樣嗎?梁知夏一愣。「你不是……和我爸爸……」

  女人頓住,隨即會意過來,臉一紅,掩嘴笑出聲音。

  「不是那樣的,我只是基於朋友的立場,所以擔心他。如果不把話說出來,你怎麼會明白呢,又沒有超能力。」她笑說,隨即微垂眸,溫溫地道:「你爸爸還愛著你媽媽,一直到現在都是。他的心裡,只有你媽媽和你而已。我認識他以來,他總是說著你們母女,從沒跟我提過別人的事。」

  梁知夏凝視著她。

  「你……」

  「而我呢,最重要的也是我的孩子,會讓他不幸福的未來,我是不會考慮的。」女人柔聲對她說。

  不知道為什麼,梁知夏覺得眼前的女人一定喜歡著父親。

  「……謝謝你。」她真誠地說。

  女性對她笑瞇了眼眸,道:

  「我們好像待了太久了,要趕快出去才行呢。」

  她打開門,外面剛好有人要來上廁所,看到裡面走出兩個人,還呆楞了一下。回到座位上,點的菜也已經擺上桌了。

  女人和上回一樣,吃飯時總是找話題聊天,維持氣氛。

  直到用餐結束,送女人和小男孩上計程車離去,父親仍然不曾主動對她開口,只是在步行回家的路上,梁知夏感覺父親似乎又放慢腳步,走在她身旁。

  她不大記得父親和她完全不說話的日子有多久,只是,當父親越來越寡言,她也漸漸地變得沉默了,然後等她發現的時候,她與父親之間就只用電話答錄機和手機留言溝通,已經不再交談了。

  也許他們婦女兩個想的都一樣,在不說話之後,更害怕被對方拒絕、被無視,所以,誰也沒辦法先開口。

  回到家,洗完澡要進房前,梁知夏站在自己父親放門口,許久許久之後,隔著門板低聲說了句:

  「爸,晚安。」

  裡面靜悄悄的,不久,傳來「恩」的一聲回應。

  終於,屏住氣息的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她的黑暗世界,老師幫她刺穿一個小小的洞,現在那個洞,被她自己用雙手擴大了。

  ※※※

  梁知夏坐在教室裡,一直想著口袋裡被裝在盒中的羽毛。

  放學時間,她有來到側門的大樹下。

  她憶起那個女生之前說過什麼太早的、所以也許晚一點那個女生會來這裡。

  於是她一直站在大樹下。放學的學生都走光了,學校的晚自習也打鍾上課了,她還是沒走。

  忽然一陣強風襲來,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打在臉上的落葉只是讓她眨了一下眼,那個女生就突然出現在樹後。

  女生彷彿生著什麼重病,臉色蒼白,雙頰凹陷,整個人變得比之前更加消瘦,看起來相當憔悴。

  「你……」不過是幾天沒見而已,梁知夏訝異地望著她。

  「幹嘛那種表情?」女生說道。雖然一張枯槁病容,但雙目還算清明。「你又來做什麼?來給我搶嗎?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你……生病了?」梁知夏困惑地問。

  「對啊。」女生抬起自己瘠瘦的手臂,望了望,好像事不關己般,輕描淡寫地道:「治不好的,已經快要死了。」

  梁知夏錯愕地睜大眼。

  「咦?為……為什麼不去醫院?」她不懂。

  「去醫院也沒有用的。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死掉才來找你的。」女生將手放下,說道:「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其實,本來就……」她有點出神,喃喃自語著。

  她是真的病得這麼重?梁知夏不敢相信道:

  「你怎麼那麼確定會沒用?說不定……」

  「我就是確定。」女生打斷她,大聲地說:「而且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我明天就要死了。」

  「咦?」梁知夏極其震驚地看著她。

  「在死之前,你可以把羽毛給我嗎?不,其實等我死了也可以,拜託你把這傢伙送離開這裡吧。」女生抬起手摸著樹幹,凝睇身旁的樹木,專注的視線停留在之前所說的上吊位置。

  梁知夏望著她,就是一種感覺而已,她不覺開口問道:

  「你認識那個人嗎?那個……自殺的人。」

  女生轉回頭,看向她。跟著,喉嚨發出咯咯咯的聲音。

  「我才不認識他呢。那個白吃,要死,不會去跳樓吃藥,跑來樹上上吊,明明那麼懦弱,卻選擇了這麼痛苦的死法。說到底,他究竟為什麼要死啊?我實在是不懂,把自己的生命浪費掉了,笨蛋一個。」

  她講得一副無情的樣子,梁知夏注視著她,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你……喜歡那個人嗎?」

  她問。望見女生停住動作,面無表情地看向她這裡。

  「我……討厭他。」女生說,跟著疑惑道:「你問我這些事是想怎樣?你相信我的話嗎?那你要把羽毛給我了嗎?」

  「……即使我可能根本不會相信,即使我會覺得你說謊,但你還是要告訴我,你是這麼想的吧?」因為,她自己就是這麼想的,那個時候,她就是用這種心情跟白恩露說明羽毛的事,就算會被認為在騙人也好,完全不河北信任也好,都一定要講出來。不會有人比她更瞭解這種心情了。梁知夏放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拳頭。

  「所以呢?」女生歪著頭,「你會把羽毛給我嗎?」

  梁知夏一愣。

  「我、我……」她摸著自己放在裙側口袋裡的盒子,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心境和以前稍微不一樣了,所以內心在動搖,但是——抿了幾次嘴,她道:「我……不知道。」真的。

  女生望住她,然後有點不明白似的,敲敲自己的頭。

  「什麼嘛,果然還是很狡猾。那好吧,你若是可以抉擇了,我是第一優先預約的。」她低聲道:「我……明天黃昏的時候也會在這裡,是最後依次了,以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就算我死掉以後也沒關係,如果你願意,請你……救他。」雖然語氣沒有起伏,但她的眼神卻無比認真。

  說完,她好像很疲倦似,轉身走向樹後。望見女生要離開,梁知夏雖然想喚住她,卻又不曉得自己要講什麼,她十分躊躇,心裡想著,學校對面就有一家醫院,就算勸她去就醫也好,最後還是跨步朝她的方向走過去。

  只是,來到樹後,卻沒看見人。她張望著四周,也尋不到那個女生是從那裡離去的。

  低下頭,梁知夏看著自己手裡的小盒子,忍不住握緊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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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16 14:11:0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她有想要實現的願望。

  即使,明明知道那個願望不可能會實現。

  放學回到家,父親已經坐在家裡,這是不久前從來都沒想過的事。梁知夏有點愣住,隨即回房間放下書包,換好衣服,然後開始準備晚餐。

  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她的離家出走的確令父親相當擔心吧。所以父親也不再用加班當借口不回家了。

  這麼想著,沒多久,門鈴響了,她走出廚房打開門,看見父親的女性友人和她的孩子。

  女人相當不好意思地說著希望一起享用晚餐之類的話。她望著面紅耳赤的女人,心想一定是父親家她帶著小男孩來的,因為他們可以緩和氣氛。

  即使明知跑來別人家裡說要一起吃飯這件很厚臉皮,卻還是紅著臉按下門鈴。她開始相信,女人所說的話是真的,父親是真的只考慮她的事情,而完全沒有去顧慮到別人,而只以朋友身份來幫滿的父親的女性友人,讓她感到相當抱歉,並有一種寂寞的感覺。

  女人和她在廚房裡一起煮晚餐,用餐時,她旁邊的小男孩低頭認真吃著飯,抬起臉要是看見她就會對她笑。

  她不討厭這對母子,如果父親有了其他喜歡的人,她不會故意贊成或特別反對,只要知道父親會記住媽媽,這樣就好。

  今天,在餐桌上父親說了「好吃」兩個字,雖然不知道是對誰說的,但光是如此,她就已經很高興了。

  到了夜晚,父親開車載女人和小孩子回去,雖然女人說不用了,但是父親大概覺得一直麻煩她而有所堅持,女人臨走前還當著父親的面,對她說了要好好待在家裡幫父親開門那種可以令父親放心的話。

  送走他們後,她進浴室洗澡,回到房間,她坐在書桌前,去出裝著羽毛的小盒子,拿在手裡垂眸觀看著。

  她在追求不會實現的願望,所以才希冀在不可思議的東西上,期盼能夠獲得奇跡。

  但是,倘若奇跡永遠不會到來,那麼她死命緊握著手中的東西,執著在這上面,又有什麼用?梁知夏憶起白恩露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如果把希望寄托在這樣的事物上,最後得到的會是更大的失望。

  其實,老師說的話……是為她好。她現在知道了。

  可是……她沒有辦法輕易就放棄。

  趴在冰涼的桌面上,她緩緩閉上眼眸,想著自己的願望,想著那個女生告訴她的事,即使思考了一整個晚上,她依舊無法做出結論。

  隔天到學校,她一直想到昨天那個女生在樹下說的事,忍不住在意著時間的流逝,但是她卻又沒辦法離開座位去找對方,因為她還迷惘著,不能下定決心。

  直到最後一堂自習課快要結束了,她還是凝睇著自己雙手中的小盒,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正確。

  這種時候,她好想去問白恩露應該要怎麼辦,說不出什麼理由,以外地想要依賴他。

  但是不行啊。她知道,一定要自己決定才可以。

  一定要自己決定……

  「嘿!鐘樓怪人!」

  肩膀忽然被推了一下,梁知夏下意識地抬起臉,只是一個分神的空隙而已,手裡的盒子就在瞬間被人搶奪走。

  「啊。」她愣了一下,隨即很快地從座位站起身,道:「還我。」她瞪著平常就喜歡對她惡作劇的兩個男同學。

  「喚。」男同學拉長音,好稀奇地把玩著盒子,道:「真難得,你終於有反應啦?這裡面是什麼啊?這麼不想被拿走?」

  她暗吸一口氣,重複道:

  「還我。」

  「一定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打開來看看好了。」其中一個男生如此說道。

  見到他們就要動手開啟盒子,梁知夏登時心一涼。

  「不行!」她跨步上前,探手一把握住盒子,想要奪回。

  男生沒料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呆了一下,但並未放手,就這樣跟她爭搶起來。女生難敵過男生的力氣,更何況是二對一,可梁知夏堅持不防守,混亂之中,不知道是哪個男生的手邊劃到她,登時在她額頭上開了一道口子。

  「呃。」她一手搗住額頭,低叫一聲。

  見她按著額頭的那隻手,有血絲從指縫中流出來,兩個難學生呆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拿著盒子的男生有點怕了,指間微鬆,不想玩了,另一個男生回神過來,看到她表情無比認真,仍是怎樣也不肯鬆手,氣道:

  「媽的!你這個鐘樓怪人,又想害我被罵!別以為有其他班老師撐腰又怎樣!」他用盡全力一揮手,將塑膠盒從她手裡搶走,跟著繞過座椅跑出教室。

  見到同伴逃走,剩下的那個男生立刻張開雙手,阻擋想要去追的梁知夏。豈料嘲笑的話還沒說出口,梁知夏竟是毫不猶豫地抬腿踩上他們的桌椅,直接跨走桌面,越過他的阻撓,再跳下奔出教室門口。

  包括旁觀的其他同學,所有人全部目瞪口呆。

  梁知夏跑出教室後,追著對方背影,拼了命地狂奔。

  她的心裡只想著:不能被搶走、不能被搶走、絕對不能被搶走!

  那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她不知道羽毛被別人碰到會發生什麼事,但是如果羽毛因為這樣而不能使用了,那她一定會相當懊悔自責,無法原諒自己。

  她本來可以把那根羽毛用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一想到這裡,她的行豁然省悟。

  如果是在此時此刻,她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正確的事。

  能做的事情現在沒有做,那以後不是會很難過嗎?其實,這個決定沒有她想的那麼困難啊。

  「媽的!神經病!」跑在前方的男學生回頭一看她朝自己直衝而來,氣得破口又罵。「可惡!看我弄壞你這死怪胎的寶貝東西!」一不做二不休,他舉起手就要把盒子用力摔在地上。

  後方的梁知夏在同一時間發現白恩露剛好經過走廊,就在他們要跑過去的方向,於是她想也不想地大喊道:

  「老師!」

  「什麼?」只見才走出圖書館的白恩露錯愕地瞪住他們。

  雖然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他直覺性地伸手拉住正要跑過身邊的男學生衣領,強迫對方停下。

  「在做什麼?」他緊皺著眉頭問。

  「放手!」男學生來不及收力,差點跌倒。他揮舞雙手想要掙脫白恩露的鉗制,由於動作太大,已經半開的盒子從手中脫出,羽毛登時飛了出來。

  「啊、不行!」只不過是一眨眼而已,那飄飛的羽毛被隨後衝上來的梁知夏給一把抓住!

  她完全沒停步,直接跑過白恩露面前。

  「你——」白恩露簡直傻眼。因為情況太過混亂,他又被男學生擋住視線,所以並沒有看到她飛身抓住的是什麼東西,只注意到另外一件事。「你……你額頭怎麼流血了?喂!」他對著她遠去的背影問,卻只看到她跑出建築物時所捲起的塵土。他站在原地半晌,還是扔下男學生,追在她後面。

  梁知夏用比之前更加狂暴的氣勢,往西邊側門的方向發狠飛奔而去。

  鈴聲不要響起。

  在她到達大樹之前,鈴聲千萬不要響起!

  看到羽毛掉出盒子時,她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抱著只要羽毛還未發出聲音就還不遲的一絲希望,她握著羽毛,遠遠地看到那個女生蹲在樹下的身影,她朝對方舉高手,氣喘吁吁地大聲道:

  「我、我來了!」

  那個女生抬起頭,似是愣了一下,隨即張大雙眼,立刻撥身站起,伸長手指著某根樹枝,喊道:

  「這裡!只要拿羽毛碰他就好了!」

  梁知夏停在她比的地方,舉高羽毛。

  「這、這裡?」她有喘又急,沒辦法把話說完整。

  「不對!在過去一點!」女生也相當焦急地指揮著。

  梁知夏當機立斷,將羽毛遞到她面前,道:

  「你、你看得到,你來。」

  「不行的!」女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拉著她的手,將羽毛放到正確的位置上,道:「我不能觸碰神之物,若是被我摸到,那就被污染了,沒有用了。」

  女生的掌心皮膚非常粗糙,感覺像是樹皮一樣。

  「咦?神……」神之物?梁知夏困惑地望著那根羽毛,下一瞬,耳邊響起鈴鐺般的聲音,羽毛從尖端開始像粉末一般潰散,然後逐漸小時。

  影子隨之出現,就吊在樹枝上,輪廓清楚可見。雖然並不是第一次看見,梁知夏卻仍是下意識地屏住氣息。

  跟之前她所見到的黑影相同,影子出現後就又立刻變淡,她聽見身旁的女生低聲說:

  「一根羽毛的力量不夠嗎……什麼嘛,最後還是要靠我推一把。」

  梁知夏還來不及問那是什麼意思,就感覺女生握住她手的地方突然有一股熱氣。她望向身旁的女生,隨即驚愕地睜大眼眸。

  有種像是氣流的東西圍繞住女生全身,她甚至可以看見彷彿絲線一般的東西,輕盈地饒在女生周圍,然後,女生身上散出無數條宛如白絲的氣,和樹木連在了一起。

  發生……什麼事了?

  梁知夏突然感到眼前一黑,整個人好像往下墜,彷彿樹根一般,穿過泥土直入地底,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一瞬間,她完全沒有感到吃驚或恐懼的時間,就已停在一株樹苗前面。

  不屬於她的記憶流進了腦海之中,就像是看電影一樣,原本黑暗的畫面,從那株樹苗周圍開始,有光的範圍逐漸擴大,變成了有點朦朧的彩色影片。

  樹苗是男童小時候和爸爸一起種下的。

  男童澆水,好幾次差點把他淹死,還曾在旁邊放蛋殼給它營養,但對它這種樹根本幫助不大,男童甚至天真地把飯菜埋在土裡,餵飯給它吃。

  在男童長大的期間,有好一陣子,因為多了玩具而有點忽略了那棵書,但是,男童並沒有忘了它,偶爾還是會跟它說話。

  男童成長成少年,個性內向的他,有心事就會走到樹前傾訴。

  像是考試考差了,隔壁班有位同學很討人厭,班上有一個他喜歡的女生……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跟它說。

  漸漸地,那棵樹覺得自己好像也有了一顆心。

  少年成長成青年,還是一樣安靜害羞,文弱的他,第一次擁有那樣綻放光采的眼神——他愛上了一個女孩,那女孩也願意跟他在一起。

  好高興喔。青年說,樹同時也感覺到了。

  而後,青年越來越少出現在樹前。或許是青年被女孩佔去所有心思吧,只要他能開心快樂,那就好了。

  然而好幾年過去,再次見到青年,他面容枯槁,萬念俱灰。

  「……我的錢被騙光了……還替她背了好多債……我……我完了。」

  它沒有辦法安慰青年。

  青年悲傷地在它最粗的分枝上,緩慢地綁著繩圈,極輕微地道:

  「要是可以選擇結束生命的地方,我想在這裡。」

  它沒有辦法阻止青年。

  「如果,我有幫你去名字的話,就可以喊著你的名字,好好和你道別了。」恍恍惚惚的,他最後的遺言,是跟它說的。

  它甚至沒有辦法叫人來救他。

  在青年踢掉椅子,因為極度痛苦而掙扎的時候,它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因為,它只是一棵樹。

  青年在將要日落的時刻吊死在它的枝幹上,尚有餘溫的屍體隨風搖晃了一整夜,直至變得完全冰冷。

  從那天開始,青年的魂魄都會在傍晚的時候出現,在同樣的樹枝上,重複他結束自己生命的行為。

  而樹,只能看著這個和它最親近的人類,一天又一天的死去,它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無能為力。

  為什麼啊?為什麼?!它好痛苦。

  如果它從來沒被種下,如果有人在之前就砍掉它的話,是不是青年就不會死?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些事?類似人類的感情讓它難以承受,它數著每個日子,數著青年殺死自己的次數,然後,它在那天晚上,見到了神之物,它知道,自己終於可以幫助青年了。

  強迫自己成為妖魔,幾十年來,它的怨,它的恨,讓它墮落的速度很快,只要能讓青年解脫。它什麼都願意做,就算像是這樣變成妖怪也沒關係。

  將神之物送給青年,他就可以永遠不用再那麼做了。

  它以自己的樹枝當rou體,塑造出人類可以看見的人形,可是,本體的力量太弱了,不能離開這所學校,只有在日夜交替的逢魔時刻才能出現,在早上現身的那一次,就差點用盡妖力,完全消失。

  「……但是,到那個時候,你們就已經放學了,根本沒辦法去搶你的東西。我每天都在想,我變成這樣,到底是在做什麼呢?真是笨死了。」

  聽見女生講話的聲音,梁知夏一眨眼,週遭頓時像是磨損的照片,風景變得老舊而模糊,只有中間的數依然清晰。

  樹上的影子,從那條垂吊的繩子開始,一點一點的,慢慢成為像是結晶一樣的亮粉散開,然後輕輕往上飄去。

  女生站在黑影的下方,一手搭著樹幹,對她道:

  「對不起,不小心把記憶渡給你了。沒有神之物,只有我的力量是不行的,如果沒有透過你,也無法使用,因為我是髒的東西,是不能直接觸碰神之物的,所以,謝謝你。」

  才沒有呢。梁知夏難過地凝視著她,啞聲說:

  「你……你一點也不髒。」

  女生大大的眼睛望住她。

  「我討厭人。那麼軟弱和脆弱,又那麼自私。」然後,她好像有點混亂和無法理解,道:「可是,人卻又可以很堅強、很溫暖。之前有幾次,我還不是這樣的時候,看見你站在頂樓,你現在的眼神變得不一樣了。」

  你的手好軟呢……她輕聲說完,緩慢地垂下眼眸。

  眼前的風景又開始變暗去起來,女生和樹木開始往後退去,梁知夏手腳有點發抖,卻仍不自覺地上前一步。超脫現實的奇異景象,多少會使人緊張,但她並不會過分害怕,或許是她讀過女生的記憶,也知道那個女生並無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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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對方說自己是妖怪,她看到的卻一直都是人的模樣,所以,並不覺得有多可怖。

  「我……我不討厭你。」她真心地對著那個女生說。「你……很溫柔。」她從那份記憶裡感覺到了,那麼溫柔地看著青年的心意。

  「你好奇怪……人好奇怪啊……」女生低聲道,越退越遠了。「我要走了……對了,小鳥說謝謝那個老師。」

  「小鳥……」

  梁知夏耳邊響起那個女生變得遙遠的話聲:

  「為了答謝你,最後我告訴你兩件好事吧。堅定的心能影響羽毛,但光只有人類自己是無法使用的。還有,跟你在一起的那個老師,像我這種很弱的妖魔,沒辦法接近太久,不然會小時呢,他不是一般的人。」

  什……什麼?女生的話語聲斷斷續續的,中間開始她就聽得不很清楚。

  「——喂!」

  猛然被用力搖晃了一下,梁知夏眨眸再張開,只見白恩露站在她面前,雙手抓著她的肩膀。

  她不由自主地低喘了一口氣,張望著四周。

  是尋常的校園,他們兩人站立在滿地的落葉之中,枯葉像是雨一般,還在不停地落下。

  「你一個人站在這裡發什麼呆?我叫了你好幾次了。」白恩露對她說道。樹葉一直掉下來,讓他抬起手臂稍擋,昂首道:「這……剛才還沒這樣的……」

  剛才?雖然好像過了很久,其實卻只是一下子而已嗎?像是在作白日夢一樣,梁知夏抬起頭,好多葉片打在她臉上。

  「總之,先去保健室處理你頭上的傷口。」

  她愣愣地沒有動作,白恩露又喚了她一聲「喂」,她才被動地跟著白恩露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那棵書,跟著它的主人死去了。

  梁知夏停住腳步,萬分難忍地低下頭。

  那份令人傷心的記憶和感情,殘留在她的心裡。

  「保健室沒人……對了,好像借一年級的自習課跟他們講習。」大概是見她垂著臉,一副難受的樣子,白恩露將病床旁的簾幕拉出來,道:「不舒服先躺一下。」

  他轉身正要去拿傷藥,梁知夏喚住他。

  「老師。」拉住他背後衣服的一小角,她將頭輕輕抵在他的背上。

  「什、呃、你……」他似乎吃了一驚,雙手不自覺地微抬起來,相當不知所措。

  「老師……我剛剛,作了一個悲傷的夢……」她垂首細聲說:「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她想要依靠他。

  「你……」他側首往後望著她無助的模樣,最後,只能小心地稍微向前小小一步,讓兩人離開一點。他撫著額頭,歎了口氣。「……希望在你放開之前,都不會有人進來保健室。」他說

  梁知夏閉緊眼睛,在腦海裡,用殘剩的記憶片斷拼湊了一幅畫面。

  一個高瘦的女生和一個男童,手牽著手站在大樹前。

  兩人永遠不會分開。

  ※※※

  結業式當天的一大早,幾個老師在辦公室閒聊,說側門那棵樹怎麼一下子就枯死了。

  因為是短時間內突然發生的事,生物科的專任老師還提出是病蟲害或土壤有問題的懷疑,準備和主任討論,請這方面的專家來檢查一下校園。

  在活動中心內舉行完結業典禮,白恩露拿著點名簿,經過西邊側門,停下腳步,望著那棵只剩下枯枝的樹木。和先前茂盛的模樣相比,連一片葉子也沒有了的樹頭,細瘦的殘枝予人一種相當寂寥的感覺。

  一些學生也在附近圍觀著,不過只是有點好奇而已,和同學談論個幾句也就離開了。

  他垂下眼眸,繼續往教室的方向前進。經過長廊,進到梁知夏佇立在走廊底,視線放在不遠處的枯樹上,動也沒動。

  白恩露睇著她,不自覺舉臂用名冊敲了敲肩膀,她似乎感覺到了,便轉過頭來。

  和她對視令他一愣,就見她朝他走過來。

  「老師。」她停在他面前,輕聲喚道。「昨天,對不起。」她說。

  「欸……啊。」突然的道歉讓他有點意外,不過想起昨日在保健室的事,他不覺用名冊稍微蓋住自己半張臉,好像這樣就可以掩去心裡那份有點奇異的尷尬。他不自在地道:「你啊……難道是跟男生大家打到流血?」

  他昨天就一直想問,但是看她好像心情很不好,幾次想開口,卻又沒講出來,之後放學打鐘,保健室阿姨回來,幫她處理傷口,她就回家了。

  本來還有點在意,不過現在看到她好好地來上學就放心了。說起來,她平常看起來明明是一副安靜的模樣,卻會突然做出讓人吃驚的舉動。

  像是跑步氣勢很狂暴之類的。

  她搖頭。

  「沒有打架。」

  「那你又被欺——你又被同學找麻煩了?」他斟酌著使用不會傷害她自尊的字句,蹙眉低喃道:「我問過你班導,她說已經沒什麼事了。」

  發現梁知夏盯著他看,他問:

  「什麼?」

  「……沒有。」她再次搖頭。

  他瞅住她,說:

  「如果你們班同學又做了什麼,就告訴你的導師,知道嗎?」

  她又望著他好半晌,直到他再度面露疑惑,才說:

  「告訴你可以嗎?」

  白恩露一愣。

  「我不瞭解你班上的情形……」不好管教和處理,如果跑去插手,定會令同事不悅,被嫌多事,管好自己班就好了。「所以……嗯,可以。」他點頭。

  「……我,沒關係,自己可以應付。」她道。

  好像被拒絕,在說他多管閒事一樣。白恩露臉一熱,如果是這樣,不明白她為何先前要那麼問。

  只聽她繼續輕聲說:

  「如果告訴你……你會很為難的。」

  白恩露愣住,好半晌,才摸著後頸,道:

  「那個不用你煩惱。」那是大人的事。「你如果太逞強,又像上次那樣不回家,我可受不了。」若是流落街頭發生什麼慘事怎麼辦。

  聞言,她露出認真思考的表情。

  「那,我跟老師保證,我絕對不會再那麼做了。」她說。

  他一頓,望著她堅定的臉容。

  「你……」已經沒有需要那麼的理由了……是嗎?白恩露覺得她的神情和之前稍微有點不一樣了。

  她抿了抿唇,像是不大習慣,緩慢道:

  「老師跟我說的話,我想過了,我……想要重新努力看看。」她雙手在身前交握著,有一點不確定,有一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

  和初識時那種什麼都放棄的眼神不同了。雖然他並不曉得自己和她講過那麼多話,是哪句讓她去思考了,但是,聽到她這麼說,他覺得還滿高興的。

  「那你就好好加油吧。」他眼眸微彎,淡淡地笑了。

  她目不轉睛地直盯著他。

  「我第一次看到老師笑。」她喃喃說,似乎真的頗意外。

  「呃?」他下意識地用手背遮著嘴。他沒有主義過這種事,不過一被說出來就覺得很難為情。「那你呢……我根本沒看過你笑。」還敢說他。

  這種年紀的孩子,就算被沉重的大考壓力給壓著,爬也會爬著去找樂子。

  聽見他的話,他好像呆了一下,驀地,面紅耳赤起來。

  她很快的轉開臉,說:

  「我想起老師很怪的事情了。」

  白恩露傻住。什麼?那裡怪?為何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回應?

  雖然沒見過她笑,卻是頭一回看到她這麼害羞,害得他又變得不自在起來。他只能道: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

  許久,她輕聲道:

  「老師,那個逃課的女生,她……是好人。」

  白恩露一愣,認真的回道:

  「你認識她?」他找過好多次,就是不知道是哪班的。

  見她點了下頭,他又問。

  「他有沒有再對你做什麼?」

  「沒有。」她答道。

  梁知夏的聲音雖然極輕細,語氣卻是相當確定的。這令白恩露稍微鬆了口其,因為那女生神出鬼沒的,所以他一直有點擔心。

  她的臉容有些低垂著,倒:

  「……老師,就算……你會覺得我在胡言亂語,就算你不相信,我還是想跟你說,那棵樹是有生命的,因為太過溫柔,所以勉強自己,才會枯死的。」她的眼瞼有一點抖動。「我……只想跟老師……只想跟你說。」

  白恩露一頓,隨即非常訝異地注視著她。要把這種說出來會被人恥笑是有幻想病的事情講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

  但是,她卻還是跟他說了。

  「我可不記得我講過我不相信。」望見她抬起眼來,白恩露啟唇道:「這世界上有許多無法解釋的狀況,我並不懷疑這一點。」

  「真的嗎?」她沒被頭髮遮住的眼眸睇著他,雖然不那麼緊張了,卻帶著一點質疑,就好像是在說,那為什麼之前他對羽毛的事會是那樣的態度?

  白恩露被看地有點為難了。畢竟是老師的立場,怎麼可以雙重標準。他知道他讓她有這種感覺,是他不對,想到即使他有羽毛事件的前科,她仍舊勇敢的告訴他,而且還只跟他說,那種被特別對待的感覺,讓他眼神不覺變得柔軟。

  「……那,我也跟你說一件事。」他摸著自己乾淨的下巴,像在謹慎思考什麼,之後,深呼吸一次,他道:「老師我,很久以前見過身上長翅膀的人。」

  才說完,他立刻侷促地補上一句:

  「很好笑吧?這種事。」他真是馬上能體會她先前講出來的心情了。

  她沒有開口,只是凝視著他一會兒,然後問:

  「老師也覺得我剛說的很好笑嗎?」

  他一頓。

  「不。」

  「那我也不會笑。」她說。

  不知道為什麼,白恩露忍不住不好意思起來,是什麼原因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只是……她的那份信賴好純真。他微微揚起嘴角。

  只見她認真地想了一想,道:

  「不過,長翅膀的人……好像天……」

  鐘聲突然響了起來,白恩露並未聽清楚她後面的話,他低頭看著表,有點以外,他從來沒和學生交談過這麼久的時候。

  兩人的對話到了一個段落,好像應該要結束離開了,但他卻不大瞭解要怎麼表示,總不會直接跟她說「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好講的了」。

  他略微困擾地道:

  「呃,那……就、就講完了。」講完以後,瞬間覺得自己好笨。

  她面無表情地瞅著他,道:

  「老師好怪。」

  「嘎?」又怪?他無法認同。真要說起來,她才更奇怪。

  「我要走了。」她說,在轉身之前,想起什麼似地道:「對了,老師,樹下的小鳥說謝謝你。」

  「什……」他停住動作。

  樹下的小鳥?在梁知夏離去之後,他緩步走到大樹旁邊。

  他不曉得梁知夏說的是什麼,想了一下也無頭緒,只是昂首看著已枯萎的大叔。

  明天開始放寒假了。

  不過三年級都要上輔導課,所以還是會見到梁知夏吧。這個認知浮現的同時,他愣了愣,在這之前,他從來未想過來學校會見到哪個人這種事。

  又用名冊敲了下肩頸,他困惑地轉身走遠。

  枯樹下,被落葉掩住的一處,埋著小鳥屍體的地方,冒出一株新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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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5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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