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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甄]萬能小婢[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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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2:32 |倒序瀏覽
萬能小婢 作者:華甄

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她認為,她家大人不一樣。
男子漢大丈夫,理當雄赳赳、氣昂昂,胳臂上可以跑馬──
但大人長得斯文又清秀,一看就跟這荒涼草原不搭;
不過她明白,雖然他虛到她一口氣就能扛到肩膀上,
但他的氣節很高,精神上還是威武不屈的 ~
想想也是,大人是堂堂使者,怎會是一介無用的軟弱書生?
可他……怎麼好像老是在誤會她?
身為小小婢女,卻裝成他的妻子,她也是不得已的啊,
不這麼做,怎能瞞過匈奴人,留在他身邊伺候他?
她知曉自己嘴巴很笨、不懂說好話,但坐而言難道不如起而行?
讓他吃飽穿暖、生病時受到良好照顧,這就是她認為該做的。
時日漸久,大人他,竟然默默的搞清楚了她的想法,
這讓她害羞到不知所措;而且跟他的優雅比起來,
她真是粗魯得很,在他面前,幾乎連手腳都不會擺了。
要如何才能讓大人明白,雖然她看似沉默寡言,只做不說,
可是在堅強的外表背後,有著一個溫柔小女人,
除了需要疼、需要寵,還需要他的愛來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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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2:49
楔子

  「快走,不要戀戰!」

  子夜時分,一聲吶喊伴隨著金戈相擊、鐵馬嘶鳴的聲音,震碎了漠北荒原的寧靜;蕭瑟秋風挾著橫飛的箭矢,刺破了沉重的黑幕。

  「常副使當心!」屹立在氈房前的主帥蘇武,見此陣勢,高聲提醒忙於指揮屬下撤離的副將。

  少頃,細腰窄背、清秀俊雅的常惠奔回,跳下馬道:「蘇將軍,一百多名大兵大都已經逃離,但仍有極少一部分,與匈奴人相遇!」

  望著遠處廝殺的黑影,蘇武深深嘆息。

  「凶多吉少啊……」站在他身側的另一副手,神情惶恐地說。「如果聽我的,趁匈奴人抓住虞常拷打時逃走,我們現在也不會淪為匈奴人的刀俎之肉……」

  「張勝!」蘇武轉向他,怒斥對方。「身為副使,你惹下這麼大的亂子,卻只知逃命,竟不知自責和反省!」

  張勝頻頻擦拭著額頭的汗,沒敢回答。

  就在這時,踏踏鐵蹄馳近,一群剽悍的匈奴人,急衝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

  黝黑壯實的且鞮侯單于,躍下馬背大罵:「好你個蘇特使!號稱為締結和平盟約而來,實則卻想綁架我老母親為人質、逼我做孫子!」

  「大王此言差矣。」蘇武解釋:「本使奉我皇大帝之令,持節來訪,所行所言謹遵吾皇聖諭,並未做那大不孝、不敬之事。」

  「不必裝假!」單于發出冷笑。「本王方允諾爾等即日可返漢,今夜老母就險些被你等所劫;若非早有預謀,何來此種巧合?」

  「大王誤會了──」蘇武依然克制地解釋,但被匈奴單于粗暴打斷。

  「什麼誤會?若非我防守嚴密,此刻我老母,恐早已為你等擄走!」

  說著,單于的怒目忽然轉向張勝,陰惻惻地說:「逆賊虞常,已招認在其歸降我匈奴前,與張將軍是多年好友,這次相逢說過不少話。可惜他嘴硬命薄,撐不了幾口氣就死了,因此我得請張將軍說說,他究竟跟你說了什麼?」

  「沒……沒說什麼……」聽說虞常死了,張勝驚懼不已。

  「是嗎?看來張將軍記性不好,需要有人幫你想起。」單于手一揮,兩個表情猙獰、黝黑壯實的匈奴男人,即向張勝走來。

  看到那兩人,張勝怕了,大喊求饒。「不要打我,單于饒命……」

  且鞮侯單于鄙視的注視著他,似笑非笑地說:「不打可以,饒你一命也可,只要你說實話、歸降於我,我還會賞賜你!」

  「是……我說……我歸降!」張勝連聲道。「都怪虞常害我……」

  他說了!且鞮侯單于輕蔑而得意地大笑著,陰冷的視線掃向蘇武和常惠,手裡的馬鞭在他們眼前揮舞,嘲弄道:「他招了,你們認罪嗎?」

  「我們無罪!」常惠大聲回答,他恨張勝的軟骨頭,更恨匈奴單于的無禮。

  「無罪?!」且鞮侯面色一變。「你們是一起的,他有罪,你們也有罪!」

  「他們做的事與使團無關,我們有何罪?」常惠俊目圓瞪,據理力爭。

  「好膽量!」且鞮侯單于欣賞的目光,在他修長俊美的身上轉了轉,心懷叵測地威脅道:「不管怎樣,你們侵犯了我的王庭,要麼投降,要麼死亡,選擇吧!」

  常惠不為所動地說:「身為大漢使臣,豈能為苟活而屈膝投降?」

  「沒錯,喪失氣節,毋寧死!」蘇武大聲表態,隨即舉刀劈向自己的頸子。

  「蘇將軍!」常惠大聲驚呼,想要阻止,但只來得及抱住他頹然倒下的身子。

  蘇武看著他,嘴巴翕動,可終未說出話來,便暈了過去。

  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更嚇傻了四周的人。

  「找巫醫!」且鞮侯單于氣急敗壞地大吼。

  幾個匈奴人奔來將蘇武抬走,常惠則被一只有力的手強行拖開。

  且鞮侯單于寬扁的臉在他眼前放大,那凹陷的雙眼閃著惡狼似的光,歇斯底裡地吼道:「你年輕有為、膽識過人;歸順我,我封你為王,讓你享盡榮華富貴!」

  迎視著那雙眼,常惠堅定地重複著蘇武的話:「喪失氣節,毋寧死!」

  且鞮侯單于平板的臉龐,因為驚訝和挫敗而漲得通紅。「你──」

  他咬牙切齒。「我不會讓你死,除非投降,否則你得一輩子做我的奴隸!」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常惠輕蔑的大笑。

  ※ ※ ※

  兩個月後,雪霽雲開,寒風撲面。

  一隊仗戢持戈的將士,高執「漢」、「曹」兩面旄旗,策馬驅駝,行進在白雪皚皚的漠北荒原上。

  隊伍裡,鬢髮微霜的曹將軍,對身邊肌膚勝雪、眸光如劍的年輕女子說:「姑娘,前面就是匈奴單于庭了,前途吉凶難料,妳真要留下來嗎?」

  「是的。」女子望著前方,堅定地答。「縱有千難萬險,我也義無反顧。」

  「好!」老將軍看盡漠北黃沙、閱遍邊關冷月的目光一閃,慨然贊道:「姑娘忠肝義膽,令人欽佩,今後有難時,我輪台兵馬亭,便是姑娘的棲庇之所!」

  女子在馬上雙拳一抱。「謝曹將軍!」

  「英雄相惜,何須言謝?」老將軍說著,對屬下豪邁地高呼:「加速!」

  立刻,數十面旄旗迎風展開,馬蹄催徵,眾人往遠處的城郭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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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5:34
第一章

  漢武帝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匈奴單于庭──龍城

  寒冬的朝陽,懶洋洋地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四面敞開的大棚裡,常惠拖著冰冷而沉重的腳鐐,在巨大的鐵爐前,吃力地拉動與皮革風橐連為一體的木架,將風力源源不斷地送入爐口煉鐵。

  寒風夾著粗糙的冰雪沙礫,和似狼的嚎叫,打在他早已被漠北的風沙,和匈奴的鞭笞折磨得枯黃憔悴的臉上,而他好似毫無感覺,只是沉默地注視著爐子裡燒得火紅的鐵石,不斷地拉壓著風橐。

  這裡是匈奴王族的煉鐵場,不知匈奴王從何打聽到他對冶鐵有獨到技能,不久前,他從王庭家奴變成了煉鐵場的工奴,被強制來打造兵器。

  忽然,一陣清脆的駝鈴隨風傳來,那是荒漠中最動聽的聲音。

  在這個既不合適轉場,也不可能做交易的冬季,這聲音,只意味著長途旅行者的到來。

  是誰呢?難道是大漢來使?

  常惠驚喜的直起身、抬起頭,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巨爐前。

  「快幹活,漢狗,為什麼站著不動?」一道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並伴隨著粗暴的吆喝。

  他長身玉立,紋絲不動,彷彿那鞭子沒有將他身上早已破爛不堪的衣服,再撕開一個裂口,而衣服下的皮肉,也沒有在這鞭過後,留下刺目的新傷。

  又一記鞭子落下,重重抽打在他的腿上;一個趔趄令他搖搖欲墜,但他終未倒下,再次挺起瘦弱的身軀,站著、看著、等著。

  一隊人馬在一峰高大的駱駝引導下逐漸走近,當看清楚駱駝身側的馬上,坐著的是女子時,他呆滯的雙眸閃過驚愕的火花。

  「幹活!你這漢──」

  鞭子再度揚起,可奇怪的是,長長的皮鞭沒有落到常惠身上,卻落在了一個飛身撲來的女人手裡。

  隨即那皮鞭緊緊地纏到了匈奴人的脖子上,將他的咒罵卡斷;在他呼吸困難地解救自己時,那妙齡女子丟下鞭,走向了他的囚犯。

  「常公子!」女子握住常惠的胳膊,美麗的眼睛似含露帶霧。

  「芷芙?果真是妳!」常惠抓住她的肩,將她略微推開,仔細端詳著這個他過去在彭城楚王府就認識的、好友解憂公主的侍女。

  「是我。」她平靜地回答,內心卻極度震驚。

  如果不是這雙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熟悉的、桀驁不馴高昂著的頭顱,芷芙絕對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髮鬚凌亂、邋遢不堪、衣衫襤褸不能蔽體,還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就是過去她認識的,風度翩翩、神采飛揚的俊公子常惠!

  而他燙人的手溫和過度明亮的眼睛也告訴了她,他正在發高燒。

  「妳怎會到這裡來?」常惠驚喜地問。

  「奉主上之命。」

  主上?常惠心中一喜,明白她是奉解憂之命而來。

  可是,解憂怎會知道他被囚於此地,又怎能將她的貼身侍女派來?

  想到為了漢烏聯盟而下嫁烏孫王的故友,他有許多事要問、有許多話要說,但在匈奴人面前,他絕對不能開口,更何況,有人正急於插入他們的對話。

  「你該感謝我父王,是他恩准你的夫人留下陪你的。」匈奴太子策馬趨近。

  「什麼?」聽到「夫人」二字時,常惠大驚,猛地轉向高坐馬首的匈奴太子狐鹿姑;如果不是芷芙抓住他,他差點摔倒。

  「她是你的夫人,不是嗎?」狐鹿姑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瞇著眼睛看向芷芙,而後者鎮定的神情,令他歪嘴一笑,轉頭諷道:「或許就像她對我父王說的,你們太久沒見面,所以你把自己的夫人給忘了。」

  常惠因震驚而呼吸困難地看著芷芙,但她先聲奪人,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太子殿下。」她握住常惠手臂上的掌暗中用力,那強勁的力道,令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可她並沒注意到自己弄痛了他。

  她銳利的目光直射馬上的男人,厲聲說:「你們保證我夫君很好,可他一點都不好;他在生病,你們卻讓他幹重活、受虐待、挨鞭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孤鹿姑蠻橫地答:「常將軍沒生病,也沒有受到虐待。」

  「沒有嗎?」芷芙托著常惠的胳膊,將他轉過來面對匈奴太子。「瞧瞧他的面色、聽聽他說話的聲音,還有看看他的衣服和鞭痕……這都是什麼?」

  狐鹿姑當然知道常惠所受的罪,因那些毆打與折磨,全是在他默許下發生的,但他絕不會承認。「那是因為他拒絕穿我們的服裝,而他的衣服……」

  說著,他從馬背上俯身,想用手中的馬鞭挑動常惠的衣服。

  但一把鋒利的短劍,壓住了他的鞭桿。

  轉回頭,迎上芷芙如刀刃般的銳目,他當即心驚地縮手,改口:「我想是我們太喜歡用馬鞭了,以後……我會讓大家管住自己的手。」

  看到那把短劍,常惠眼睛一亮,認出那是一年多前他送給解憂的「雀龍劍」。

  那麼說,她確實是奉解憂之令而來的!

  芷芙沒有理睬明顯想討好她的匈奴太子,目前常惠的健康最重要。

  她轉身問附近的匈奴人。「他的住所在哪兒?」

  那人被她冰冷的眼睛,嚇得抖手指著遠處的氈房。「那兒……」

  「妳要幹什麼?」感覺到芷芙要拉他走,常惠反先抓住她。

  「回去。」她的回答極其簡略。

  「不行。」常惠以為她不懂。「我是囚犯!」

  「囚犯也會生病。」

  他因她平靜的語氣而愕然,更為她天真地以為他生病就可以休息而好笑,於是堅決地說:「我沒病,妳走開,別讓匈奴人看笑話!」

  「你病了。」芷芙不顧他的反對,拉著他的胳膊就走。

  「芷芙!」常惠何曾與女人拉扯過?當即大感窘迫,厲聲道:「走開!我還有事要做!」

  高踞馬上的狐鹿姑也大叫:「他的活還沒幹完,不能走!」

  常惠甩開芷芙的手,轉身想抓住木架,但卻因用力過猛,跌倒在風橐前。

  「別管我!」芷芙俯身想扶起他時,他卻奮力將她推開。

  芷芙直起身怒視著狐鹿姑。「讓他回去休息,他生病了!」

  狐鹿姑不語,目光在她和常惠之間來回梭巡。

  芷芙氣得想揍他,但又不想再跟他糾纏、耽擱時間,於是軟中帶硬地說:「太子殿下,你父王不久前,還保證漢使在此絕沒受虐待……也許他不知道漢使正在受虐,我是不是該親自去告訴他,帶他來看看?」

  她的目光如刀、聲音似劍,狐鹿姑心中一懼。

  從見到芷芙的第一眼起,他就迷上了她,可這女人生得天仙兒般的美麗姿容,卻長了冰雪兒樣的冷心寒腸,著實令他取捨皆難!

  他心裡既癢又恨地想著,再仔細看了看常惠;見他面頰猩紅、眼睛奇亮,嘴唇卻蒼白無色,不由心頭一驚。看來他確實是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這可不妙!一心期盼「寒天刀」的父王,嚴詞命令過只能逼他歸順投降,不準讓他死;如果他真病死在這裡的話,他就慘了!狐鹿姑不敢想像讓父親失望,被褫奪太子寶座的後果,也擔負不起惹怒漢天子,再興戰火的責任。

  「不,妳不許去,不準離開這裡!」他暴躁地說。

  「那你必須立刻改善對待漢使的態度!」芷芙針鋒相對地提出條件。

  看著她手裡的短劍,狐鹿姑說:「只要妳老老實實地留在這裡照顧妳的男人,不多管閒事,我保證今後,不再有打罵虐待之事發生。」

  「記住你的保證!」芷芙將短劍插回腰帶上。

  「妳也得記住妳的。」

  「我當然會──打開這東西!」芷芙指著常惠腳上的鐵鏈。

  「氈房裡自有人會為他打開。」狐鹿姑怒氣衝衝地翻身下馬,先猛踹鞭打常惠的男人一腳,再佯罵其它人。「知道他病了,怎還讓他幹活?」

  眾人不敢開口,他又轉向常惠。「既然有病,你當然就不──」

  他剩下的話,消失在了半張的嘴裡,發直的雙眼驚愕地瞪著那個話不多,發起狠來,眼神足以讓人丟魂喪魄的常夫人。

  她居然將拒絕跟她走的常惠扛了起來,在叮噹作響的腳鐐聲中,往遠處的氈房走去;更令人咋舌的是,即便如此倉促,她仍沒忘記吆喝她的牲畜同行!

  ※ ※ ※

  「不要……碰我,妳……膽大妄為的女人!」天搖地動中,呼吸不勻的常惠,憤怒地用漢語低吼。

  他絕對沒料到自己竟虛弱至此,更是作夢也沒想到,芷芙竟當著匈奴人的面,將他這樣一個大男人,輕鬆地扛在肩上帶走。

  這天大的恥辱,令他真想殺了她!

  幾個月來,匈奴人一直想做卻無法做到的──打擊他的自信、折辱他的自尊,她才來就做完了!

  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受小女人之辱?

  常惠想要反抗,卻無力阻止芷芙有力的步伐,而他徒手也根本殺不了她。

  因此他毫不遲疑地抓住她腰間的短劍。「放下我,否則我就自盡!」

  「別!」芷芙察覺他拔劍時,就知道事情不好,因此立刻放下了他。

  常惠的雙腳一碰到地面,就趕緊分開來站穩;被她這麼忽上忽下地折騰,他的頭更暈了,而如果此刻摔倒的話,他的自尊將喪失殆盡。

  站穩後,他愈發驚訝。

  自己已算高個兒男人,可芷芙竟幾乎與他等高……過去他怎麼沒發現?

  他用力挺直身子怒視著她,想痛斥她的放肆之舉,可當他視線與她充滿關心和憂慮的雙眸相對時,那怒氣就像狠出一拳,卻擊中軟麵團似的,消散了。

  他怎能對一個急於拯救他脫離苦難的人惡語相向?

  喘了口氣,常惠舉起手裡的短劍,無力地問:「『雀龍劍』怎會在妳手中?」

  「來此前,公主送給我的。」

  原來如此。他將短劍遞給芷芙。「收好。」

  「你……它本來就是你的,你收回去吧。」

  「不,它是公主的,現在是妳的。」他堅持。

  芷芙沒說話,只默默接過短劍,插回腰間。

  由於遠離了大火爐,又站在沒遮擋的曠野上,一陣風吹過,常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芷芙看見這一幕,暗罵自己粗心,急切地說:「進氈房去吧,你在生病哪。」

  她伸手想扶他,可又有所顧慮地縮回手。

  她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剛才放肆的行為,不由警告對方:「我常惠,今日雖不幸淪為階下囚,但仍是堂堂大丈夫,妳不得無禮!」

  儘管他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但在芷芙眼裡,他仍然威武凜然。

  她連忙向他賠罪。「是我魯莽,不該那樣對你,可你需要休息……」

  常惠確實覺得很不舒服。他回頭看看,見狐鹿姑的身影仍在鐵爐附近轉,不由困惑地問:「為什麼匈奴太子看起來有點怕妳?」

  「他怕我皇,曹將軍來了。」

  聽說漢朝駐輪台的兵馬司都尉曹將軍來了,常惠情緒激動,急切地問:「妳是說,吾皇已知我們被匈奴扣押,所以派曹將軍來?」

  「是。」

  常惠感到一股不尋常的怒氣,正在他的胸口醞釀。

  他問芷芙問題,希望能得到完整的回答,可他眼巴巴的期待,只換來一個字。

  忍住咒罵,他耐著性子問。「曹將軍還在單于庭嗎?」她簡直令人生氣!

  「在。」

  又是一個音符。他扭頭就走。「妳真是惜字如金!」

  聽出他在譏諷自己,芷芙並未反駁,只是緊跟著他。

  可鐵鐐忽然「嘩啦」作響,他身子一頓,轉向她,顫巍巍地立在風中,指著煉鐵場嚴厲地說:「回那裡去,去找曹將軍,隨他返回!」

  芷芙嚇了一跳。「可公主要我留下!」

  「回去告訴解憂,我不要妳留下──呃,對了……」常惠脹痛的腦袋,忽然想起另一個重要問題。「為何狐鹿姑說妳是我的夫人?」

  「我告訴他的。」

  「什麼?」常惠彷彿吞了只飛蛾似的瞪大雙眼。「妳說妳是我的妻?!」

  芷芙點點頭,不解他為何大驚小怪,那不過是她臨時想到的藉口而已。

  她的表情讓常惠氣得七竅生煙。先前聽她說「我的夫君」時,他以為聽錯了,沒可想到她真是這麼對人自我介紹的!如此厚顏的女人,當真少見!

  「或許是我病糊塗了,我成親了嗎?」他克制著怒氣,嘲諷地問。

  「沒有。」芷芙望著他,想著該如何消除他的怒意,好讓他進氈房。

  她的平靜,更加激怒了他。「既未成親,何來有妻?妳這是在撒謊!」

  「我知道。」芷芙承認,並推推他。「走吧,你不該站在寒風裡。」

  見她撒下彌天大謊,卻毫無悔意,並且對他的憤怒也不在乎,常惠再也無法控制地嘶聲吼道:「妳不知道撒這種謊,是很不道德的嗎?」

  看他轉為暗紅色的臉,加上感覺他身上散發著不正常的熱氣,芷芙明白,發脾氣只會讓他的體溫更高。

  她真想直接把他扛進氈房去,但又怕激怒他,只得解釋:「不這樣說,他們會讓我留下嗎?」

  「是啊,為了達到目的,什麼都可以不顧,妳真能隨機應變!」常惠冷笑著讚美她。

  芷芙明白,那就同屠夫宰殺牛羊前,讚美牠們生得美麗一樣無情。「你需要人照顧。」她看看聳立在遠處雪地上的氈房,無意與他計較。

  常惠的身子在哆嗦,可嘴巴還是很硬。「我不需要!」

  「那等你進房躺下後,我就離開。」為了他的健康,她假意退讓。

  「妳真的會離開?」她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常惠不解。

  芷芙點點頭,再推推他的手肘。「進去吧。」

  「不許命令我!」常惠揮開她的手,明知不該相信她這種說謊臉不紅的女人,卻聽到自己回答她:「好吧,我進去後,妳立刻就走。」

  芷芙不置可否地咕噥了一聲。

  而常惠把那當作是承諾,移步往氈房走去,沉重的腳鐐讓他步履維艱。

  看他佝僂著身子,吃力地走著,芷芙很想攙他一把,可她清楚,此刻碰他絕對討不到好,於是隻沉默地跟在他身邊。

  「妳是怎麼來的?」常惠問,由於粗重的呼吸,他聲音顯得格外沙啞。

  見他如此受罪,仍記掛著身外事,芷芙盡可能詳細地回答他。

  「秋末得知你被匈奴拘押,公主就要我來照顧你。本來說好由烏孫大祿送我至邊界,但路上聽說皇上遣使傳信,要匈奴王釋放人質,否則將發兵西域,於是大祿改送我去輪台;適逢曹將軍要到單于庭交涉,我便隨他前來。

  我昨天才到,可是匈奴王不肯放人,只說如果曹將軍不與你見面,他就容我留下,並允諾不奪走我的馬和隨行物品,所以我就求曹將軍答應了。」

  說完這麼長一段話,她暗自吁了口氣,因為常惠沒有皺眉頭,也沒有生氣。

  常惠很高興,她沒再用一個字打發他,但他仍有疑問。「曹將軍現在哪裡?」

  「與匈奴王談交換人質的事。」

  聽到交換人質,常惠明白了,漢軍必定抓住了匈奴的某個重要人物。

  這是兩國多年來一貫的做法,互有攻防的同時,也互扣人質。

  走近後,芷芙看到那座陳舊的氈房,側面緊靠著一座小氈房,而旁邊有個殘破的圍欄;這裡看起來,像是很久以前屬於某個小家庭,可現在──

  她往四處眺望,隨即抽了口涼氣:好荒涼的地方!

  氈房四周是白茫茫的雪海,除了剛才停留的煉鐵場,目之所及,只有積雪的荒原;別說氈房畜欄,連棵樹都沒有。

  「天寒地凍的,他們竟讓你住在這種沒人煙的地方!」她為此憤懣不平。

  「這正是他們的目的,人犯在這裡不需看守。」常惠指指四周。「前面是不結冰的嘎納湖──也叫魔鬼湖,四面則是莽野。沒有馬和食物,誰逃得了?」

  可恨的匈奴人,既然沒人看守,自然也沒人管他的死活!芷芙憤恨地想著。

  環繞氈房的既寬又深的壕溝,那是她在烏孫國就認識的排水溝,但令她驚訝的是,這裡的溝底,埋設了密密麻麻的尖木樁,不小心墜落,不死也得殘;而附近則有迭得像院墻似的乾牛糞餅,她不懂這有何意義。

  彷彿了解她的疑惑似的,常惠緩緩地說:「這深溝可避免雨雪滲入氈房,溝內暗樁,是為防野狼偷襲而設;牛糞則是取暖煮食必不可少的燃料。」

  聽著他的話,芷芙再看了眼暗藏殺機的壕溝,超越他走向門扉,隨口問道:「這裡……狼很多嗎?」

  「說是很多,但我還沒遇上。」常惠本想跟上她,可是力不從心,只得氣喘吁吁地對著她的背影說:「好了,我們到了,妳回去吧。」

  「我不回去。」芷芙掀開掛在門上的草簾,彎腰走進去。

  「妳答應的事怎能反悔?」他跟在她身後進來,氣呼呼地問。

  但她沒有回應。她以為自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來這裡面對受盡折磨的常惠,因為公主說他處境艱險,可當她看到對方時,才曉得真實情況遠比她和公主預想的要嚴重很多。

  此刻,看他居住在髒亂、陰冷、彌漫著腐爛味道的氈房中,她驚呆了。

  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就連牲畜住的,都比這裡好!

  氈房門口掛的是張用蘆葦編織成的草簾,根本擋不了寒風。

  房中央的火塘和房內一樣冰冷,火塘前方是簡陋的床榻,和一個缺角矮幾;床頭立著一個看不出是木還是鐵的櫃子,進門右側有堆舊馬具和幾個木箱子;堆高的馬具上,掛著幾串不知是何種動物的肉乾,木箱旁則擺放著凹凸不平的鐵鍋鐵瓢,和裝水的陶罐皮囊等生活用具,左側則積放著用來做燃料的牛糞餅。

  最糟糕的是髒亂,幾乎每個地方都需要清理打掃,連床榻也如此。

  就在芷芙打量評估著房內簡陋的陳設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鐵鏈聲。

  回頭一看,她因極度的震怒,而雙耳轟鳴。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瘦小的匈奴人,解開了常惠腳上沉重的鎖煉,卻將一副鐵手銬,套在了他的雙腕上,而常惠居然乖乖伸手,任他為所欲為!

  「拿掉它!」她低沉地命令。

  「單于和太子不准。」那個男孩拒絕。

  芷芙一把將他推開,扯下尚未上鎖的冰冷手銬扔到門外,厲聲道:「去告訴單于和太子,如果要他活著,就不能有手銬、腳鐐!」

  那人被她大膽的舉動嚇住了,轉身想跑出去撿手銬。

  「站住!」芷芙忽然喝住他,等他轉過身,便警告他。「以後沒有得到許可,不許進來,否則我讓你爬著出去!」

  她話音方落,那人已旋風般逃出了氈房。

  當她將門上被扯開的草簾拉嚴回身時,卻迎上了常惠陰沉的目光。

  「妳不必對額圖那麼凶,他那麼做,也是奉命行事。」常惠解釋。「他是太子的奴隸,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而且一直在暗中照顧我。」

  芷芙不語,知道他是受震驚和怒氣的影響,才有力氣訓人,但他的體力很快就會消耗殆盡,而她還有好多事得做,無暇顧及他,或者小匈奴人的情緒。

  走到凌亂的床邊,她將上面又髒又臭的毛氈扯掉。

  「放下!」常惠跟過來,從身後抓住她。「妳答應過,我一回來妳就走的!」

  芷芙不回答,而是反握住對方抓著她的手,暗中使勁將他壓坐在床尾,然後盯著他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令他不由自主地鬆了開。

  一等他放手,芷芙立刻俯下身,清理起床榻四周。

  「妳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常惠氣她言而無信,沙啞的嗓子,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粗魯。「我要妳離開──馬上!」

  「不!」她堅決地回答。

  「什麼?」他真的被她氣糊塗了。「讓我弄清楚,妳是說,妳要以我妻子的身分留下來,與我吃住在一起,是那樣嗎?」

  芷芙背著他,所以他只看到她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對方就說:「是。」

  「是?妳還真敢說!」常惠面露不屑。「妳走吧,我不需要妳、不讓妳跟我在一起。去找曹將軍,跟他離開!」

  芷芙的眼珠瞪得又黑又大,常惠以為自己的表態,會讓她羞憤地一路奔離,因為但凡有點自尊的姑娘,都不可能忍受他那樣的拒絕;不料她只是瞪了他一會兒,便抱著滿懷破爛的毛氈獸皮,走了出去。

  「喂,妳幹什麼?別拿走我的東西,這裡可是很冷的!」他急忙阻止對方,可得到的響應,卻是她匆匆離去的背影。

  她竟然不理他,還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

  吃驚地看著微微晃動的草簾,常惠心裡又氣又無奈。

  過去,他只覺得她十分安靜,走路輕巧、說話輕聲,可今天,他才發現她不但膽子大,脾氣也大,除了妄為到不僅冒充他的妻子,還為了留下而欺騙他!

  回想芷芙以沉默和冷靜,屢次漠視他的命令,還毫不遲疑地出手教訓那個鞭打他的匈奴看守、冷眼怒斥匈奴太子、厲聲喝斥給他戴上手銬的額圖,甚至罔顧他的意願,強行將他扛上肩的一系列表現……常惠暗自苦笑,看來他不是她的對手。

  他虛弱地倒在光禿禿的床上,用手壓住疼痛而滾燙的額頭,氣惱地想著,在這短短時間裡,芷芙所做出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怎能那樣?就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她對解憂忠心耿耿;可對一個未出嫁的姑娘來說,當眾冒充某個與她毫無關係的男人的妻子──而且對方還是個「囚犯」,那該需要多大的勇氣?想到此,他又不得不對她感到佩服。

  可即便如此,他仍認為解憂這次的好心,卻辦了錯事。

  如今,他要如何甩掉這個棘手的包袱?

  望著穹廬頂,常惠煩惱不已。

  無論如何,芷芙都必須走,因為這裡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儘管隔壁有間小氈房,但早已破爛不堪,冬天根本無法住人。

  對他這種自小勤讀聖賢書,恪守儒家倫理道德的人來說,與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同居一室,是絕對不行的!

  呃,好冷!寒氣襲身,他被迫縮起身體保暖,心裡卻惱怒地想:該死的女人,為何把氈子皮毛全帶走?該離開的是她,不是毛氈哪!

  常惠想坐起身,因為這樣躺著讓他很不舒服,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與芷芙的爭執和較量,耗盡了他的體力,強抑多日的病魔也在這時發作。

  常惠渾身無力,且疼痛難耐;特別是腦袋,更痛得似要爆開。

  他早就知道自己病了,但他不想在匈奴人面前示弱,讓人以為他是為了逃避苦役而假稱生病,因此他一直硬頂著、撐著,沒讓自己哼一聲、沒讓自己倒下。

  可現在,他被極度的不適擊倒,再也無法撐起。躺在空盪蕩的床榻上,他時而感到全身發燙,彷彿置身於熔爐中;時而又覺得極冷──冷入骨髓。

  為了抵禦時冷時熱的痛苦,常惠蜷縮著抱住自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他察覺有人在移動他。

  勉強張開眼,他看到芷芙的臉在眼前晃動,隨後發現,她正將他抱起──像個孩子似的抱起!這令他的男子漢自尊嚴重受創。

  「妳為什麼沒走?我要妳走!」他想推開她、想要怒吼,可他的力氣和聲音,都弱得像初生的羊羔,這令他萬分沮喪,而這女人的固執,更令他怒火中燒。

  「我不走。」她平靜地說,用那雙纖細的手臂將他牢牢抱著。

  他腦袋轟鳴、渾身滾燙,備感羞辱地低吼:「妳──該死!放下我!把毛氈還我,我快冷死了!」

  「我知道。」芷芙將他放下後,隨即走開了。

  他感到身下軟軟的,側身一看,他已躺回了床上,而身下是簇新的毛氈,還加鋪了又厚又軟的皮毛褥子;正驚訝間,一床柔軟寬大的衾被,蓋到了他身上。

  緊抓著那珍貴的溫暖,他感動地問:「妳從哪裡找來這麼多好臥具?」

  「烏孫大祿送的。」

  「他真大方……」常惠擁著毛氈衾被,感到眼皮沉重、意識飄散。

  他眼角余光掃到一匹高大俊美的灰馬,登時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不由用力閉閉眼,再張開,可那匹俊美的寶馬仍在,於是他陡然清醒了。

  「誰的天馬?!」他用手肘撐起身體。

  「我的。」

  常惠茫茫然地看著她。「妳有……駿馬?」

  「烏孫大祿給的。」

  一股像極了嫉妒的情感,猛烈地衝撞著他疼痛的大腦,讓他不由怒氣衝衝地質問:「他為何總是送妳好東西?他喜歡妳?」

  正從馬背上卸下東西的芷芙一臉愕然。「他喜歡公主。」

  喜歡公主?解憂?

  常惠徹底迷糊了。解憂不是嫁給烏孫王了嗎?大祿怎能喜歡她?

  他身子軟軟地倒回床上,遲鈍地問:「烏孫大祿喜歡解憂,卻送給妳漂亮的寶馬、華麗的毛氈?」

  「不是。」

  聽她只吐出兩個字就沒了下文,常惠終於怒拍床榻。「把話說清楚!」

  儘管這個動作令他全身痛得要死,但很值得,因為該死的女人多說了幾個字。

  「大祿愛屋及烏,我沾了公主的光。」

  「愛?」他發出呻吟,暈眩地想:解憂嫁的是烏孫王,大祿怎麼能愛她?那不是會給兩國惹來麻煩嗎?而解憂那個聰明女子,絕對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哦,這個女人,為何不把話說清楚?

  常惠煩惱地想:或許大祿是上了年紀的烏孫貴族,因憐惜解憂而對她好,連帶對她的侍女也好……是的,一定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他為自己的推論深感滿意,終於釋然地闔上眼睛,然而在迷迷糊糊中,他仍沒忘記下達口令:「芷芙,離……開!我……睡……妳不能……在這裡……」

  但他沒有得到響應,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奇怪聲響,那聲音令他難受。

  強抑著不適,他費力地撐起眼瞼,可惜只看到一條纖細的身影在眼前移動,卻無法看清她到底在幹什麼。

  這個固執的女人,她根本沒把他的命令當回事!

  如此公然的蔑視,讓他只覺怒氣堵塞在胸口。

  用力喘氣、吞咽,他拚足力氣吼道:「妳給我出去!我說過不要妳在這裡,難道妳沒有羞恥心?好女人不該單獨跟男人在一起,更何況這個男人形貌不端、衣著不整……的……躺著……哦,好痛……」

  他想用更難聽的話罵她,可是乾涸的喉嚨,彷彿被千萬根燒紅的鐵針扎刺著;最令人惱怒的是,他的咒罵和命令換來的不是靜默,就是刺耳的噪音。

  那些高低起伏的鬧音,弄得他心煩氣躁、頭痛欲嘔。

  她哪裡是侍女、哪裡是來拯救他的?她簡直就是來折磨他的!

  常惠恨恨地想著、罵著,卻毫無辦法。

  彷彿過了一輩子,噪音逐漸消失;在一陣熟悉的駝鈴聲後,四周重歸寧靜。

  喔,她走了,那個像石頭一樣冷硬的女人,終於被他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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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5:53
第二章

  常惠安心地想笑,卻無法笑;他想喝水,但不記得自己身邊是否有水。

  倒在床上,他無法入睡,也無法醒來,就這麼似睡非睡地躺著。

  不知過了多久,本來冷得發抖的他,突然陷入了大火中,身邊火舌亂竄、赤焰撲面,熱浪吞噬著他的軀體;陌生的人類、獸類、鬼怪,在火焰中狂舞……

  「熱……」他在烈火中煎熬,彷彿變成了爐中正被熔化的鐵石。

  當他以為自己被熔化時,大火忽然熄滅,他墜入了寒冷的黑暗冰窟……

  「冷!」他緊緊抱住自己,與那股正將他最後的暖意奪走的力量抗衡。

  在這樣的忽冷忽熱之中,另一股力量突然將他帶入雲端。

  他在空中飄浮,然後垂直墜落,落入散發著野草氣息的湖水中。

  暖暖的湖水,灌入他的口鼻,短促的窒息感,令他倏然張開眼睛。

  可,眼前沒有湖水、沒有天空,只有白霧彌漫、幻影重重。

  「妳……芷芙?妳走了?」瞪著眼前似真亦幻的面影,他迷茫地問。

  「我沒走。」

  她的聲音穿透白霧,飄入他耳中,將他飄忽的意識喚醒。

  熱熱的水滴落在臉上、滑下身體,他本能地隨著水流方向低頭──

  「老天!」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倏然抬起頭,因高熱而潮紅的面頰,瞬間變得如冰雪一樣蒼白,瞳孔也因震驚而放大。「妳……脫了我的衣服!」

  他的聲音比瀕死者的嘶喊更絕望,眼神比刺骨的寒風更冷冽。

  芷芙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畏縮了一下,視線盯著他的鼻尖低聲問:「有誰洗澡不脫衣?」

  「少狡辯!」常惠完全清醒了,憤然拍擊水面,浴水四處飛濺。

  他的身體虛弱無比,可他的言語仍具殺傷力。「妳這不知羞恥的女人!與我非親非故,竟如此大膽無禮……老天,這是什麼?」他忽然瞪著「浴盆」驚問。

  「馬槽。」芷芙聳起肩膀,擦掉面頰被濺上的水珠,目光沒有絲毫游移。

  馬槽?!常惠怔了怔,怒吼:「我說的是水!」

  「從魔鬼湖提來的。」

  「騙人!那湖裡的水是鹹的,哪像這個?」他厭惡地瞪著芷芙。「走開,別看著我,難道妳不懂非禮勿視、男女有別嗎?妳……噢……」

  芷芙聽夠了他的咒罵,那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只是浪費他的口舌、消耗他的體力,當然,也讓她覺得聒噪!於是她舀起一瓢熱水,猛地澆在他頭上。

  常惠「嘔」了一下,所有的嫌棄與譴責就此中斷。

  為了既不露出「春光」,又可躲避凶猛的苦水,他含胸屈膝低垂著頭,雙手不停地拂拭著灌入口鼻的水。

  芷芙毫不留情地一手握瓢,繼續往他頭上澆水,另一手則快速搓洗他糾結的頭髮;她把力量掌握得恰到好處,既不能讓他開口或反抗,又不會傷到他。

  沖洗完頭髮後,她立即用早已準備好的布巾,擦拭他濕漉漉的頭髮。

  「大膽!」剛擺脫苦水威脅,又受到揪髮之苦,常惠怒不可遏,猛然出手將她推開,怒斥道:「妳真以為自己是我的夫人嗎?」

  往後跌退一步的芷芙臉更紅了,沉默地迎接他凶狠的注視。

  她居然還敢這麼大膽地看著他!常惠深感憤怒。

  儘管她的視線只停留在他鼻子以上,但他仍無法坦然。「走開,我要起來,這水苦得像黃連!」他抱怨。

  「這是蘆葦根煮的水,你得多泡一會兒。」芷芙滿臉羞紅,聲音卻平靜堅定。

  蘆葦根能降熱祛火,原來她也懂這個,難怪水這麼苦……

  雖明白自己錯怪了她,但常惠並不感到抱歉,反而遺憾又渴望地想:如果不是此刻身無寸縷,他還真想掐住她細細的脖子,把她肚子裡的話全部擠出來,然後把她丟到外面荒地裡去餵野狼!

  「早說這是藥湯,妳會死嗎?」他悻然質問,感覺從不曾這麼狼狽過。

  芷芙木然地看著他,不明白早告訴他,又會有什麼不同?

  面對她不解的目光,常惠自覺沒趣地弓起背。「走開!」

  她沒有離開,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肩頸,和遍布傷痕的背脊,她的心揪得發痛,可她不善表達,只能湊近,打算為他擦乾頭髮。「我幫你。」

  「不要!」常惠猛地抬起頭。「妳若敢再羞辱我,我定饒不了妳!」

  羞辱?!芷芙臉色乍變,嘴唇緊抿地抓住他半乾的頭髮,用手指梳了幾下,便攏在頭頂紮成髻,然後將那半桶熱水提起,沖在他身上。

  她的動作很堅決,眉宇間也帶著不容抗拒的凌厲之氣。

  常惠不希望在自己不占優勢的情況下再跟她爭執,便沉默地忍受著那微燙的藥湯,由上而下沖過全身。

  沖完水,芷芙放下鐵桶,走回火邊背對他坐下,好像房內根本沒有他人存在。

  她生硬的態度,令常惠皺了皺眉,不過只要她別再盯著他,他可以忍受她的臭脾氣,在這舒服的藥湯裡多泡一下。

  常惠不自在地在水裡動了動身子,腿因此擦到粗糙的木頭;他垂眼細看,認出了「澡盆」,是原來閑放在隔壁小氈房內的大馬槽。

  想不到她竟聰明地把它變成了澡盆,看來,在他迷糊時聽到的重物拖拽聲,應該就是她在拖這個東西。

  心裡猜測著,常惠的視線移向了「澡盆」外。

  氈房內因火塘裡旺盛的火而不再寒冷,而且房內也多了不少東西。

  除了地上那隻鐵桶,和他用來裝水的陶罐,他看到床腳地上和火塘邊,堆放著一些他沒見過的包袱和筐子,那定是像床上的臥具一樣,是芷芙帶來的!

  一個響動,將他的視線給吸引到火邊,他看見芷芙將火上的瓦罐抬下,放置在火塘邊;從瓦罐散發出來的氣味聞來,那裡頭熬煮的是藥。

  不用說,一定是為他準備的。

  顯然,在他迷迷糊糊時,她為他做了不少的事。

  一種介於內疚和羞愧的感覺襲來,儘管水溫很舒服,他也不想再繼續泡了。

  胡亂搓了幾把後,常惠悶聲道:「我要起來了。」

  「衣服在你右邊。」芷芙明白他的暗示,站起身準備走出去。

  想到自己都被她脫光看透,又在她面前泡了半天澡,早亂了男女之別,常惠喊住她。「得了,沒必要出去,外面太冷,妳背過身去就行。」

  芷芙身子僵硬地坐下,什麼也沒說。

  常惠抓著木槽小心地站起來跨出去──此刻若摔倒,絕對是大災難!

  草墩上放著一迭新衣服,不是他的,他根本沒有乾淨的衣服,更別說新衣。

  但此刻的他,不在乎衣服是誰給的,只要有得穿就好。

  等穿好衣服,走回床上躺下時,他全身的力氣彷彿已用光了。

  常惠正閉著眼睛調息,但一隻手驀地撐著他的頸部,將他托起。

  他睜開眼,看到芷芙將一個冒著熱氣的碗,遞到他嘴邊。

  「什麼?」

  「藥。」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溫熱的藥液已碰上了唇際,一股力道迫使他張開了嘴。

  好在那碗藥湯不僅不苦,還有點微甜,讓他喝得十分順暢。

  喝完藥,芷芙將他的頭放回床上,再用手裡的帕子擦淨他嘴角遺留的藥汁。

  她替他拉好被子就走了,動作雖利落,但並不溫柔。

  常惠頭痛地閉上眼,可芷芙很快又踅回來,將一個小包袱塞在他後腦下。

  那包袱軟軟熱熱的,枕著很舒服,他驚訝地問:「這又是什麼?」

  「烤過的草藥包,枕著它,腦不熱、心不驚。」

  「哪來的藥?」

  「隨身帶的。」她的回答依然沒有多餘的字,也不帶感情。

  知道她口拙,常惠不想再問,只將疲乏的身子沉入舒適的被褥中。

  見他倦了,芷芙開始忙碌;她把馬槽拖出氈房,倒掉他泡澡的水,再將空馬槽拿進來放在門邊木箱旁,然後收拾堆放在地上的舊衣、清理被弄濕的地面。

  就像照顧他喝藥洗澡一樣,她的動作快而熟練,但缺乏女人的溫柔和輕巧。

  這讓他想起被她握住手腕時曾感受到的力量,那與她柔弱的外貌絕對不相稱。

  常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尋她的手,那該是雙不同於普通女人的手,可她移動得太快,他看不清楚,反而把自己弄得頭暈目眩,於是他放棄地閉上了眼。

  芷芙收拾好該洗的衣物後,走過來看常惠,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注視著他瘦削的面容、傾聽他短促沉重的呼吸聲,她舒了口長氣。

  為了盡快讓他得到乾淨、舒適和溫暖的環境,她使出了渾身解數。

  她知道自己製造的噪音讓他很痛苦,可是她輕不了,也停不下。

  她必須更換骯髒的臥具;必須燒火煮水熬藥,讓氈房暖和;必須取回帶來的東西……現在,看著他睡在乾爽溫暖的嶄新被褥裡,安靜地閉上了咒罵的嘴,和噴火的眼睛,她真的鬆了口氣!

  從與他見面起,他就沒好脾氣,除了不停地趕她走,連她好心照顧他,也被罵成「不知廉恥」,現在他終於睡著了、安靜了,她才敢仔細地看他。

  常惠變了──不僅外貌,就連性格也變得易怒、暴躁和愛嘮叨。

  過去的他,容貌俊秀整潔,舉止斯文儒雅,言談風趣輕快,即便對她這樣地位低下的侍女,也總是彬彬有禮、慷慨溫和。

  可現在的他,鬢鬚凌亂、言辭尖刻,連目光都變得冷漠無情。

  不過芷芙不怪他,也不氣他,因為她知道,是匈奴人的囚禁,和長久的病弱,把他變成了這樣;看到他蒼白瘦削、傷痕累累的身體時,除了震驚和憤怒,她感受最深的,是對他的憐憫和心痛。

  以前他與公主和朋友們打獵時,她見過他縱馬飛奔的英姿、看過他肌肉結實的臂膀;她還記得他紅潤的面頰和燦爛的笑容;記得他看到獵物時,眼裡閃過的智慧與快樂光芒;記得他謙和有禮的談吐,帶給人的舒適感……

  那時的常惠是那樣健康俊美,而現在……他的變化是如此令人難過。

  她聽說,過度的折磨和痛苦,會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她恨那些折磨他、打他的匈奴人,更渴望親手教訓那些打過他的人,但現在她會記下這筆帳;以後如果再有人敢打他,她定讓那混蛋吃苦頭!

  床上的常惠忽然發出一陣模糊的呢喃,把芷芙嚇了一跳。

  她以為他醒來了,正想跑開,卻發現他眉頭緊皺,似乎非常痛苦。

  芷芙俯身,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巴;她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卻聽不清楚他在咕噥什麼,所以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

  不行,他還在發熱,那一定是他在病痛中無意識的呻吟!

  芷芙用手指按摩常惠滾燙的額頭和太陽穴,慢慢地他平靜了,嘴巴不再咕噥,眉頭也漸漸放鬆。

  注視著他潮紅的臉,她默默地想:匈奴人毀了他的健康、改變了他的脾氣,但她不會放任下去,她要照顧他,讓他恢復健康,像過去一樣神采飛揚、溫和平靜。

  她在雜物中找到一個皮革水囊,雖然太大,但還能湊合;於是她將水囊擦淨,裝了半袋雪回來,放在他的額頭上為他降溫,再為他拉平身下的毛皮、掖好被子。

  此刻,她非常感謝翁歸靡送給她珍貴的毛氈、獸皮和帷幕。

  那位烏孫國大祿不僅慷慨,而且考慮周詳,公主雖然為她和常惠準備了不少衣物用品,但由於不了解大漠的生活習俗,因此並未想過要準備這類實用的東西。

  她也很高興自己在輪台時,向一個大漢絲商買了床衾被。

  直起身,芷芙的目光落在掛於大床四周、被煙灰熏染得面目全非的帷氈上。

  她決定立刻將它們換掉,反正常惠剛泡過藥澡、服過藥,不會這麼快醒來。

  主意一定,她立刻動手;不一會兒,床榻的面貌便徹底改觀。

  當芷芙把換下來的舊帷氈,拿到屋外時,透過陽光,她發現這厚厚的帷氈是用細羊毛編織的,除了被煙火熏黑和積滿灰塵外,並無太大破損。

  她將它們攤在坍塌的圍欄上,用木棒使勁兒地敲鬆。

  清除灰塵,並被拍鬆的毛氈,摸起來不再那麼硬邦邦的,於是她把它們帶回氈房,將其中兩塊放在火塘邊,鋪成了自己的「床」;剩下的,則鋪在常惠的床榻與低矮的案幾之間,這樣人坐著會比較舒服。

  看常惠仍熟睡著,她便去整理隔壁的小氈房。

  先前在尋找給常惠泡澡的浴桶時,她在這裡發現了不少寶貝;雖然都是別人丟棄不要的東西,但對她卻仍有使用價值,比如缺邊裂口的陶碗、凹凸不平的鐵壺、沒蓋少門的木箱櫃等;而最讓她驚喜的,是發現了一堆顏色發黑的樺木。

  剛開始,她不太相信這地方會有好木柴;等用指甲刮破樹皮、看到乾枯的木柴表面滲出油光時,她才相信,那果然是即使在雨中都能燃燒的樺木。

  正因為有它做引子,她那時才能把火塘裡的牛糞餅點燃。

  這座氈房既小又破,從裡面安放著馬槽和栓馬樁,以及四處散落的馬料羊草來看,這裡根本就是圈養牲畜的地方,因此她決定整理好後,用來充當天馬「青煙」的廄房;大馬槽已經拿去做了澡盆,小的這個,就留給青煙用了。

  她在兩座氈房和嘎納湖之間來回奔忙著,一直沒有停歇,其間,還不時去看熟睡的常惠,為他蓋被擦汗、更換頭上的冰袋。儘管她的碰觸,有時會讓他發出含混不清的囈語,也張開過眼睛,但他並未清醒。

  ※ ※ ※

  夜晚來臨時,她已收拾完兩座氈房,餵飽了「青煙」,還把該清洗的東西全都洗得乾乾淨淨,並把水罐裝滿清澈的淡水,還從湖邊採了可食的野菜。

  此刻,坐在火塘邊,芷芙正用擦洗乾淨的鐵鍋,準備著她和常惠的晚餐。

  房內非常安靜,只有床上常惠粗淺的呼吸聲,和隔壁青煙的鼻息。

  芷芙往火上添了一把烘烤在火塘邊的草藥根,那是她在曠野裡找到的,雖然已被冰雪浸透,很難入藥,但烘烤後用來燒火,仍可驅蟲避蛇、祛病消毒。

  常惠在暖暖的氣息,和濃郁的草藥味中醒來。

  張開眼睛的瞬間,他迷惑了。

  床,柔軟而不熟悉;氣味,溫暖卻怪異,他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眼前簇新的氈帷上,火光在跳躍;頭頂的穹廬在光影中露出模糊的輪廓;腦後高而暖的藥枕散發著藥香;而身上,他觸摸到柔軟的皮毛,和考究的衾被……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困惑不安,直到視線徐徐降下,落在火塘邊那個糾纏在他夢裡的倩影上時,他才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芷芙,她沒走,還在這裡!

  常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靜默中消化著又看到她的驚愕。

  他對她的不肯離去雖仍感到失望,但已不那麼生氣了。

  大概是為了留意他的動靜,她沒有背對他,而是微低著頭,面朝燃燒的火焰,坐在他的對面,因此他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

  老實說,她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有著娟秀細緻的五官,和高豐滿的身材。

  那濃淡合宜的眉毛下,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總是默默留意著周圍的一切;挺直的鼻梁托起上翹的鼻頭,嫣紅的小嘴總是緊抿著,看起來很嚴肅。

  而她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間那股令人難以親近的冷傲之氣,那讓她沉靜的目光,顯得格外凌厲。

  她好像不會笑,記憶中,他從沒見她笑過,更沒聽過她的笑聲,對此,他感到遺憾,不會笑的女人,再美也不可愛,更何況她還有著臭脾氣。

  如果不是這次相逢,他永遠不會知曉芷芙是如此固執而大膽的女人。

  常惠仍不敢相信,這個看似溫順乖巧的女人,竟公然冒充他的夫人,將他「擄走」,讓他在匈奴人面前尊嚴掃地,還無禮地扒光他的衣服,為他洗頭、洗澡……

  令他最為惱火的是,無論他好言相勸,或是惡言驅逐,她始終不笑不惱,擺出一副雙唇緊閉、打死不理的尊容。

  他痛恨自己虛弱到如此地步,竟被她當作孩子或白癡似的擺弄,而無法反抗;但他更氣她無視他的抗議和要求一意孤行;現在,被她不顧一切地折騰後,他愈加沒法跟她計較,因為儘管面子盡失,可他確實感到舒服多了,也睡了個好覺。

  唉,早在認識解憂時,他就知道她的這位侍女乃游俠後代。

  游俠多為藐視禮法之輩,一向率性,他又怎能與她計較?解憂派她來,大概就是因為了解她大膽敢為的個性,否則,換作真正的侍女,恐怕早就被他罵跑了。

  常惠暗自嘆息著,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巡視四周,不想再為她發愁。

  在明亮的火焰中,他看到氈房──他的「牢籠」,有了令人驚訝的改變。

  不僅床邊換上了漂亮的帷幕,門上破爛的草席,也成了厚重的毛氈;原先堆放在屋角的馬具被整齊擺好,凌亂與髒污不復存在;毫無疑問,這都是芷芙的功勞。

  可即便她利落地為他做了一切、給他帶來溫暖,但他仍不希望她留下。

  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僅違背他的意願、毀壞他的清譽,也會害她失去名節;更何況,一想起她那令人討厭的個性,他就頭痛、嗓子痛,全身都痛。

  他從來不是一個愛大聲吼叫,與人爭吵的人,但可怕的是,這個女人總能逼得他忍不住想大吵大鬧。

  見鬼,怎麼又想到她那邊去了?驚悟到自己的眼睛和心思又回到她身上時,常惠暗自咒罵著,稍動了動身體。

  不料這輕微的動作,立刻驚動了火邊的人。

  「你醒了?」芷芙立刻走了過來,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常惠沒有迴避,而是大方地看著她。

  可她什麼也沒說,便轉回火邊,拿著藥碗折回。

  他皺眉。「又要喝藥?」

  「是的。」芷芙坐在他身邊,想要將他扶起。

  「不用,我可以自己來。」他在她伸手前撐起了身子。

  芷芙也不堅持,等他坐好後,就把藥碗遞給他。

  常惠接過,一口氣把藥湯喝光,嘴邊立刻送來一塊溫熱的布;他毫無選擇地任它擦掉漏在嘴邊的藥,然後瞪著兩眼,靠坐在床上,看她拿著碗和布巾走開。

  看來,我真的沒法趕走她……

  注視著芷芙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付不了這個沉悶的女人。

  這對一向自詡為人機靈,能應付各種狀況的常惠來說,無疑是個重大挫折。

  也罷,芷芙非要留下的話,就讓她留下吧,反正他也沒什麼名聲可計較了。

  再說,在她公然宣布是他的夫人,又抱起他、扛過他,脫了他的衣服,把他的一切都看光後,再跟她談什麼「禮義廉恥」、「男女大防」……不是很蠢嗎?

  「天黑了嗎?」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常惠率先開口。

  「黑了。」芷芙答得很快,並沒有抬頭。

  「黑多久了?」他再問,因為他發現,令他難受的沉默,對她卻是種享受,而他不想讓她稱心如意。要難過,就大家一起難過吧。

  「很久了。」

  「妳吃過飯了嗎?」

  「沒。」

  從早晨到現在?「中午也沒吃?」

  「嗯。」

  他瞪著她的金口玉牙,極忍耐地說:「架上有肉乾,罐裡有稞麥。」

  「嗯。」

  常惠愣了,那為數不多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積攢下來的,邀請她吃,她竟連點感恩的意思都沒有!心情一暗,他陰沉地問:「妳真要留下?」

  「是。」

  「因為解憂要妳來,所以妳不願回去?」

  「是。」

  「妳真要命!」她毫無溫度,又吝於言辭的回答,終於激得他低吼起來。

  這女人,真的有本事逼人抓狂!

  聽到他突兀的咒罵,芷芙吃驚地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望。

  其實她此刻心情正好,因為他看到她時並沒有生氣,也沒有再趕她走,還很配合地服藥;在她看來,那都是他身體和脾氣開始恢復的明證。

  瞪著那雙清澈澄明的黑眸,常惠胸口的火呼呼地往上竄,可就是發不出來。

  良久後,他轉開視線,挫敗地想:與這女人在一起,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她生來就是那樣的脾氣,就算打她、罵她,或者乾脆把自己逼瘋,也不會有什麼用,因為她根本不明白原因!

  他暗自納悶,解憂究竟有什麼絕招,竟能與她相處多年而沒被氣死?

  轉回臉,見芷芙仍怔忡地看著自己,常惠沒好氣地改了話題。「在我睡覺時,妳都幹了什麼?」

  芷芙盡職地回答:「收拾房子、提水、燒火、照顧『青煙』。」

  「『青煙』,就是那匹妳沾光得來的天馬嗎?」他還記得昏睡前看到的駿馬。

  「對。」

  撫摸著床上的新被褥,再看看身邊懸掛的新帷氈,和附近堆放的用具,他詫異地問:「這麼多東西和妳,都是牠馱來的?」

  「還有駱駝。」

  呃,他竟忘了那個!想起今天屢屢聽到的駝鈴聲,常惠又問:「駱駝呢?」

  「回去了。」

  她簡單的回答無法滿足他,見她無意多說,他只好追問:「回去哪兒?」

  「月海子。」

  聽她只給了三個字,常惠氣不打一處來。

  他當然知道月海子是車師國與匈奴交界的一個草場,可這女人好像以為這樣告訴他,他就能明白一切似的!

  「妳怎會從那裡找駱駝馱東西?」他皺著眉頭追問。

  「駱駝主人是跑生意的,烏孫大祿是他朋友,就借了他的駱駝。」芷芙也在皺眉,她很想給他滿意的回答,可越想說好,就越說不好。

  常惠想了想,換了個方式確定。「妳是說,烏孫國大祿送妳到車師,向他朋友借了駱駝後,再送妳去輪台找曹將軍?」

  「對。」芷芙見他總算搞明白了,不由高興地補充:「離開烏孫時是大祿的駱駝,大祿悄悄送我到車師邊界後,才換了朋友的駱駝;那人帶我去輪台,這樣匈奴單于就不會懷疑烏孫國了。」心情輕鬆,她的話自然也說得順暢了。

  明智!常惠雖不明白她忽然情緒高昂的原因,但卻暗贊大祿沒讓烏孫國卷進此事的謹慎做法。

  解憂派侍女來照顧他,其用心感人,可做法莽撞;萬一此事被匈奴人知道,那將給烏孫國和她自己帶來災難,也對大漢不利。

  心裡的石頭落地,他閉上嘴巴仰面躺著,感到筋疲力盡。

  與一個笨嘴笨舌的人對話,需要體力和智能,而此刻,他兩者皆失。

  他不開口,芷芙自然也不說話;寂靜中,只有木杓磕碰到鐵鍋的聲音。

  良久後,鍋杓聲消失了,火光中有人影閃動。

  常惠轉過臉,卻看到芷芙雙手端著冒著熱氣的食盤走過來。

  「又是藥?」他驚訝地問。

  「不是。」

  說話間,那盤子已經放在了床邊的案桌上。

  看著熱氣騰騰的碗盤,他十分訝異,可令他驚訝的不是碗盤內裝的東西,而是碗盤本身;那在火光中閃爍著耀眼光芒的黑紅色漆器,就算在京城的長安,也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好精緻的餐具!」當芷芙來扶他時,他忍不住讚嘆。

  「公主給的。」芷芙說著,將食盤連同低矮的案桌一起端上榻,置於他身前。

  他撫摸著光滑的漆盤,感慨地說:「難為解憂公主真心相待,只可惜這麼漂亮的東西,早晚會被匈奴太子給搶了去。」

  「我會再搶回來。」芷芙平淡地說,彷彿從那個大權在握、蠻橫霸道的太子手裡搶東西,不過是件稀鬆平常的事。

  常惠看她一眼,並沒跟她爭辯,因他已了解,芷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侍女。

  儘管她忠誠勇敢,但缺少侍女該有的服從和溫順,甚至連女人的溫柔嫵媚都沒有;像她這種行事果斷潑辣,動嘴不如動手的人,絕對會為了主人的一個漆盤,而跟匈奴王子爭搶。他不明白,她到底是天生膽大,還是愚蠢蠻幹?

  這時,一把同樣精巧的漆杓,盛著熱騰騰的食物湊到他嘴邊;他本想拒絕,可食盤內散發出的特殊香味吸引了他,他只好說:「我要自己吃。」

  芷芙立刻將碗杓遞到他手裡,然後退開。

  將熱呼呼的漆碗捧至腿上,常惠用杓子撥了撥,看出這是用碎肉和稞麥熬煮成的羹,其中加了些他說不上名字的野菜,不僅顏色好看,味道也非常誘人。

  舀一杓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他頓時食慾大開。

  煮羹的火候控制得不錯,肉質鬆軟,稞麥酥爛,野菜軟中帶勁;吃起來既有濃郁的肉麥香味,野菜也頗清淡爽口。

  自從離開中原後,他已經很久沒吃到這麼美味可口的食物了。

  「哪來的野菜?」他一杓接一杓地吃著,吞嚥間仍沒忘問話。

  「湖邊。」

  「真的?我在湖邊看過很多苔蘚,是它們嗎?」常惠驚喜地問。

  芷芙點頭,糾正他。「是它們之中可以吃的那些。」

  原來那些苔蘚,真有可以食用的!

  想想芷芙枕在他腦後的藥包、為他準備的湯澡、熬煮的藥,以及此刻火塘邊堆放著的能祛病防毒的乾草,他很為她具有豐富的植物知識,並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和調味料,煮出可口飯食的能力感到高興。

  如此看來,解憂讓芷芙來這裡是有道理的,本來他還為冬季缺少食物發愁,現在有她在,又能吃到野菜,他相信自己能熬過去。

  見她在吃烤肉乾,常惠問:「肉羹很好吃,妳何不嘗嘗?」

  她舉起手裡的烤肉。「吃這個管用,那稀軟食物,是為你煮的。」

  看看她手裡油膩膩的肉塊,常惠不由暗自感謝她的善解人意;此刻如果給他吃那樣的東西,他一定會嘔出來。

  生病的這幾天,他一直沒有胃口,但為了保存體力,他強迫自己去吃肉乾,卻發現那更讓他失胃口。

  今天這清淡爽口的肉羹引起了他的食慾,他很快就吃下了一整碗,吃飽後,他感覺病似乎也好了一大半,而芷芙在飯後為他煮的茶,更讓他的好心情錦上添花。

  「喔,上等巴蜀茶!」嗅著濃郁芳香的茶湯,他欣喜地讚嘆。

  出使西域時,他也帶了一些茶,但被匈奴人搶走後,他就再沒飲過。

  芷芙說:「皇上賜予公主,公主讓我帶了一些來。」

  「得友如解憂,人生無所憾!」他感嘆著端起碗,朝烏孫方向拜了拜,然後輕啜一口,滿臉喜色地對芷芙說:「謝謝妳煮了好茶,來吧,一同飲一碗。」

  「不了,你慢慢飲吧。」見他如此欣喜,芷芙靜靜地退回火塘邊。

  可口的晚餐和芳香的茶湯,讓常惠心情特好,也因此,儘管芷芙仍舊有一句答一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他已不介意,甚至對她不期而至給他造成的困擾和煩惱,也不那麼計較了。

  當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尷尬事情自然少不了。

  夜深更靜,他想出外方便,卻被芷芙阻止。「風寒雪冷,你不能出去!」

  「可是,我需要……」常惠困窘至極,發現伶牙俐齒,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場。

  「用這個。」芷芙坦然地將一個他曾用過,但被她清洗得乾乾淨淨的夜壺,塞進他手裡。

  常惠當即面紅耳熱,腦袋一片空白。

  「聖人也要吃喝拉撒,只就房裡沒人便行。」她平靜得彷彿在說天氣般,丟給他一句「忠告」,然後消失在床邊的帷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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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6:13
第三章

  雖然鬧了個大紅臉,但常惠承認,不甚溫順柔和的芷芙很仔細,也很貼心。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在把他照顧得舒服滿意時,她竟以作賤自己來惹他生氣。

  常惠喝過藥準備躺下,昏昏欲睡的指著身邊的床榻對芷芙說:「你睡這裡。」

  她彷彿受到驚嚇似的忽然退開。「不,我不睡這裡。」

  常惠不解,「那你睡哪裡?」

  她看看身後的火塘。

  常惠隨著她的視線往那裡望了望,驚訝地問:「你要整夜坐在火邊?」

  「不,我有床。」芷芙再次強調。

  因為沒看到床,所以常惠不明的她的話,直到她轉過去,掀開早先他以為是不要的舊毛氈,並躺下去時,他才明白,那就是她所謂的「床」。

  「不行,地上又冷又硬,你不能睡那裡!」他反對。

  「我墊了毛氈。」她堅持。

  好心情消失無蹤,常惠命令她:「如果你不肯離開,就過來好好睡在床上,否則別想留下來!」

  可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你這是幹什麼?」她又用那套打死不開口的方法對付他,「怕我不守規矩冒犯你嗎?」

  「不怕。」幸好火塘邊響起了她的聲音。

  「不怕就過來!」

  沉默。

  「聽見沒有?」

  還是沉默。

  此刻,沉默比公然對抗更惹人生氣,常惠的忍耐達到極限。

  「你真麻煩!」他厲聲怒斥,氣她就是有本事激怒他,讓他變得不像自己。

  是她非要冒充他的妻子跟著他的,現在卻又躲得遠遠,寧願受凍遭罪也要睡在冷硬的地上,彷彿睡在他的床上,會減壽似的,這看怎能不讓他生氣?

  「如果你非要這樣,明天就離開吧,別再纏著我。」他下了逐客令,但仍舊沒得到回應,氣得他用手撐起身子,想看她到底在幹什麼,可等他看清時,他啞了。

  芷芙面朝火塘躺在地上,搖曳的火光在她臉上閃耀。

  她雙目緊閉,寂靜不動,就在他生氣時睡著了。

  憤怒,痛恨,無助,常惠半臥在床上,怒視那張沉靜安詳的臉。

  與她爭鬥就像在打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徒耗精力,卻看不到勝利;他的尊嚴和傲氣,全被這口齒木訥的女人擊飛了!去她的,她願怎樣就怎樣吧!

  他倒回柔軟的床褥裡,為了最後的尊嚴,決定不再管她,如果她願意,就讓她睡在那該死的地上吧,就算她生病受罪,也是她自找的,跟他毫無關係。

  本以為因為生氣,加上白天睡太多,一時半會兒定睡不著,沒想到頭才在藥枕上尋找到舒適的位置,睡神便把他帶走了。

  確信對方睡著後,火塘後的芷芙慢慢張開了眼睛,凝望著火焰,久久難眠。

  睡不著並非地面堅硬或寒冷,在她十九年的生命裡,風餐露宿、枕石臥冰是常有的事,能睡在這樣的地方,已算很好了,令她失眠的是心頭難以解脫的苦惱。

  生性超然、淡泊的她,很少有煩惱纏心。無論遇到多麼難的事,她總是能雲淡風輕地將它化解,可今天,她無法擺脫。

  常惠是公主的好朋友,得知他遇難時,公主十分焦急。為了報恩,她聽從公主的安排前來照顧他,但沒想到她與公主一廂情願的付出,並不是他所想要的,更沒想到他會這麼排斥她、討厭她!

  他是真的想趕她走,可是她不能離開,否則,她有何顏面去見公主?

  公主雖然只年長她一歲,卻是她的救命恩人,不僅給了她棲身之所,還教她習文識字。所謂「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公主對她好、信任她,才派她來照顧常惠,她又怎麼能讓公主失望?

  然而,公主和她都犯了個錯誤,忽略了常惠與她個性上的差異。

  看著床榻上熟睡的身影,芷芙黯然地想。常惠才貌出眾,又素有大志,個性開朗,文采飛揚,她則容貌平平,才疏學淺。更兼口拙言笨,行事魯莽。

  如此截然不搭的個性,即使兩個相熟多年的人,也難以融洽相處,更何況他們不過是點頭之交?而正是這些個性上的差異,讓他們相處才不到一天,便已矛盾重重,常惠也被她惹惱了好幾回。

  想起他憤怒的表情和急怒交加的咒罵,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推開毛氈坐起身來,芷芙將雙肘支在盤起的膝蓋上,托著下巴,注視著閃爍的火焰,緊皺的雙眉在眉心糾聚成一個深深的結。

  我該怎麼辦?她對著火焰默默低問,覺得回亦難,留亦難,與他相處更難!

  她知道他最氣她冒充他夫人,她也為此深感後悔,可是在曹大人問她要以什麼身份前往匈奴單于庭時,她只想得到這個最能說服匈奴王的理由。

  那時,她忽略了一件事:「名聲。」

  對她這種人來說,名聲根本不算什麼,可對追求高尚品德、遵守道德規範的常惠來說卻是非常重要,她大言不慚地宣稱是他的夫人,一定讓他覺得受到了冒犯。

  儘管她跟對方解釋過,那隻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但她大膽無恥的行為,一定讓他的名聲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光憑這點,常惠就有足夠的理由討厭她。想到這,芷芙懊惱地緊咬下唇。

  如果事情可以重來一次,她絕對不會再假冒他的夫人。

  可說出去的話難再收回,做成的事無法改變,現在,她唯一能補救的,就是盡量不要再惹他生氣,而是像對公主承諾過的那樣,好好照顧他,陪伴他,保護他。

  要做到這點,她就必須留下,除非公主親自傳令要她離開,否則就算常惠恨死了她,她也不會走,因為她不能讓公主失望。

  想起離別時公主的淚水和殷殷的惜別,芷芙撫摸著腰間那把公主轉贈的「雀龍劍」煩亂的心恢復了平靜;撇開惱人的去問題後,她開始思考他們的處境。

  昨天來到這裡後,由於宣稱是常惠的「夫人」,她受到了禮遇,不僅能夠隨曹將軍與匈奴單于,和其他匈奴貴族見面,還可以在王庭隨意走動。

  從與匈奴王和匈奴太子的幾次接觸中,她看出傲慢專橫的匈奴王,對常惠是既羨慕欽佩,又痛恨無奈。

  她很確定匈奴王不會釋放常惠,將囚而不殺,除了對漢朝尚存忌憚外,更因匈奴王一心想要常惠歸降。

  囚禁他、逼他當奴隸,就是想以繁重的苦役和難言的恥辱折磨他,從精神和肉體上打擊他,以軟硬兼施之計,迫使他妥協投降。

  想到他身上令人不忍目睹的傷疤,芷芙心裡就充滿同情、憤怒和憂慮。

  過去從解憂公主的口中,和自己的觀察中,她早知常惠雖出身貧寒,但為人清高正潔,卓爾不凡。

  匈奴人的軟硬兼施,不可能改變他的本色,可他威武不屈,富貴不淫,雖然保住了氣節,卻毀壞了身體。

  如今他已虛弱不堪,再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必死於疾病。

  她既然來了,就該擔負起照顧他、保護他的責任。

  常惠肯定會反對她介入他的生活,不配合她的行動、討厭她,甚至鄙視她,但為了讓他活下去、為了回報公主,她這回,註定要讓他跳腳了。

  今後,她就是他的護衛兼侍女,其他的事情,她不願去想。

  塘上的火苗撲閃不定,芷芙抬頭一看,是夜風吹動了門上的帷氈。

  她走過去,從掀起的帷氈縫隙往外看,發現外頭飄起了細細的雪花。

  漠北的冬季就是這樣,雪一旦落下就停不了,總得斷斷續續的不到仲春,才會乾淨。可這麼漫長的冬季,常惠根本沒有多少儲備糧食,她得盡快補上才行。

  心裡籌劃著,芷芙將帷氈兩側的繫帶,緊緊綁在紅柳木做成的門框上。

  隨後她走到床邊,常惠依然沉睡,除了呼吸粗淺、面頰暗紅外,下頰那凌亂的鬍鬚、塌陷的眼簾和凸起的顴骨,都讓他看起來十分憔悴。

  注視他良久後,芷芙為他拉好床轔的帷氈,回到火塘邊,往火堆上加了塊牛糞餅,再挑旺火苗,思緒繼續圍繞著床上的病人盤旋。

  他的病只要按時服藥,充分休息,很快就能痊癒,可他被毀的身體,卻不那麼容易恢復,她得想辦法改善他的飲食。因那是增強體質、恢復健康的首要條件。

  她曾隨父親在龍城住過,知道這裡的冬天有多冷。

  充足的肉和奶,是抵抗嚴寒必需的食物。缺少了它們,他無法恢復健康;而沒有健康,他熬不過這個嚴冬。

  芷芙在地鋪上躺下,昏然入睡前,她仍在想:肉食好辦,可她該去哪裡找呢?

  ※ ※ ※

  天才亮,聽覺異於常人的芷芙,就聽到隔壁小氈房傳來輕微的「簌簌」聲。

  最初她心裡一驚,以為是風雪,可屏息傾聽,發現不是,再想細聽時,那聲音已消失了,她暗笑自己太緊張。

  可剛放鬆下來,那聲音又起,這次更響,聽起來就像蛇的爬行聲,但她知道這季節蛇都冬眠,而不冬眠的鼠兔鹿等小動物,也不可能跑到有人煙的氈房來。

  難道有狼?想到凶殘的草原狼,她悚然一驚,決定過去看看,那裡有她珍貴的馬和羊,絕不能被狼傷害!

  芷芙安靜地走到門邊,解開帷氈繫帶,鑽了出去。

  雪已停了,白茫茫的雪地上,有行深淺不一的足跡直通小氈房。她循線走去,發現那不是野獸留下的足跡,而是人。

  盜馬賊!這念頭令芷芙渾身緊繃。

  在西域,盜馬是死罪,這賊敢竊她的馬,一定是欺她漢人不懂他們的法律。

  她發誓,要將敢偷「青煙」的盜賊,砍成碎片!

  足尖輕點,芷芙無聲無息地竄入隔壁氈房。

  可當她憤怒地掀開門氈時,卻愣住了。

  她走過去喊道:「額圖……」

  不料她才離開門口,站在馬身邊的人影,就像兔子一樣,「嗖」地竄出的門。

  他敏捷的身手讓芷芙大吃一驚,隨即追了出去。

  額圖跑得極快,兩條短腿如飛一般,可他的腿再快,也快不過一身好輕功的芷芙,不過眨眼間,他便被芷芙單手抓住,「提」回氈房。

  「啊……夫人比我跑得還快!」才脫離芷芙有力的控制,那小子立刻跌坐在草料上認輸,臉上還帶著欽佩和震驚之色,完全被她小露一招給徹底征服了。

  芷芙對他的敬仰和稱讚毫無反應,她拉過一個草墩子,在他對面坐下。

  「是真的,如果不騎馬,龍城沒人能跑贏我!」額圖怕她不信似的強調。

  「你確實跑得很快。」芷芙平淡地說,「你天不亮就來這裡幹什麼?」

  「常將軍來後,我每天都這麼早來。」聽到芷芙說他跑得快,額圖笑了。

  「來給他戴手銬腳鏈?」芷芙想起他昨天做的事,口氣很不好。

  額圖的笑容消失了,怯怯地說:「常將軍是好人,我不想做那個,可主人會打我,我……我,昨天夫人的話,我沒敢對太子說……」

  芷芙看出他很怕匈奴太子,也明白自己不該為難他,又想起常惠說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便問:「你幾歲?」

  「十三。」

  果真是個孩子……芷芙口氣變軟了。「你不必跟他說,我會去找他。」

  男孩抬起頭。「你不怕他?」

  「怕他幹什麼?」芷芙問。

  男孩敬畏地看著她,想了想。「是沒啥好怕的,他膽小,夜裡都不敢熄燈。」

  「你說的是狐鹿姑嗎?」芷芙不相信那個凶猛粗壯的太子竟然會怕黑。

  「就是他!」額圖小聲地說。「這是只有我們幾個侍夜奴僕,和他的妃妾才知道的秘密,他不准人說。」

  「沒膽的混蛋,竟敢欺負常惠!」芷芙憤憤不平。

  「就是。」額圖也附和。「他說要打斷常將軍的硬骨頭,所以老是叫那些守衛鞭打常將軍,還拿話折辱他。」

  芷芙目光一凜,「以後你看到誰再那樣做,就馬上來告訴我!」

  「好,我和你一起保護常將軍!」少年乾扁瘦小的胸膛,這次真的挺起來了。

  芷芙看著他明亮的眼睛,相信自己得到了一個可以信賴的同盟者。

  「你去房裡照顧將軍吧,火上有肉羹和煮好的藥,等他醒來,你給他吃。」

  「行,你去哪裡?」

  「辦點事。」芷芙起身,又吩咐道:「記住,別讓他幹活或出來。」

  ※ ※ ※

  「她沒說要去哪裡嗎?」火塘邊,常惠再次問額圖。

  臉上的亂鬍被清除後,他顯得更瘦,卻更英俊。

  「沒說,只說去辦點事。將軍還是上床躺著吧,夫人說你得休息。」額圖飛快看他一眼,又盯住了火塘。火裡正烤著兩隻雪雞。是他在雪窩裡捉到的。

  「都快中午了,辦什麼事需要去這麼久?」常惠望著門口皺眉,他仍感到頭重腳輕,渾身乏力。但因為擔心芷芙,他無法靜心躺在床上。

  今早睜開眼就沒看到芷芙,只看到端藥給他喝、照顧盥洗、伺候他吃早飯的額圖,而這孩子說,是芷芙讓他來照顧他的。

  沒想到昨天還被芷芙嚇得半死的額圖,今天說到她就笑不合口。他很好奇芷芙是如何迅速改善與額圖的關係,並讓這個匈奴少年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

  可她究竟到哪裡去了?常惠知曉她沒有離開,因為他聽到隔壁傳來青煙的噴鼻聲,任何會騎馬的人,都不可能放棄那麼矯健俊美的天馬。

  就在他猜測不定時,氈房外傳來羊叫聲,那「咩咩」的叫聲,在這冰雪中的荒原響起,彷彿一陣春風,給人帶來暖意。

  「羊兒!」額圖把手裡的雪雞擱到一邊,跑出了氈房。

  常惠也跟著他過去,可一掀開氈簾,他就怔住了。

  芷芙一手護著胸前,一手拉著繩頭,牽著兩隻肥胖的羊兒,在雪地上走著。

  看到他們,芷芙臉上露出大大的笑靨,並舉起拉繩索的手搖了搖,緊跟著她的羊兒,也隨著她的動作,再次咩咩地叫了起來。

  看她臉上綻開的笑容,常惠的心彷彿被她手裡的那根繩子給扯了一下。

  她會笑?他緊盯著她的臉,打算好好確認。

  她真的在笑,快樂的笑,常惠頓覺心悸。那是他見過最動人的笑容……

  正午的陽光照在她笑意坦然的臉龐,雖然沒有溫度,卻給那美麗的笑靨鍍上了燦爛的金光,注視著那溫暖的甜笑,他覺得冰雪彷彿已被融化。

  寒風吹來,積雪飛舞,芷芙想加快步伐,可羊兒短短的腿無法配合,她只得對著常惠喊:「你進去,外面冷!」

  但常惠沒有進去,而是把門簾拉大,走出了氈房。

  見狀,芷芙對額圖說:「你幫我把羊送去小氈房。」

  「我知道,放心把羊兒交給我吧。」

  額圖的回答,令芷芙高興地拍了拍他的頭,然後跑向常惠。

  「病還沒好,你不能出來。」她固執地將他拉回氈房。

  「哪來的羊?」走回溫暖的氈房後,常惠就急切的問她。

  「我買的。」

  常惠糊塗了,不解地追:「你為什麼買羊?」

  「為這個!」她開心地將手伸進胸口。

  常惠這才看到,她夾襖的前襟是敞著的,不由當即漲紅了面。可還沒容他逃開這令人尷尬的場面,一個熱呼呼的皮囊,就被塞進了他的手裡。

  「這是什麼?」他侷促不安地捧著皮囊問。

  「羊奶,你需要它,快趁熱喝!」芷芙雙目閃亮,眉開眼笑地催促。

  常惠震驚地望著她。「你是為了我而買奶羊的?」

  「對,我剛學會擠奶,你快喝。」

  「你喝吧,我不……」

  「亂說!」芷芙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太瘦弱了,一定得喝奶!」

  此時此刻,他願意付出一切留住她的笑容,因此不再爭辯。

  他拔開皮囊塞子,往嘴裡灌了一口濃郁芳香的羊奶,可儘管他喝了,還喝了很多,芷芙的笑容仍舊不復見。

  「以後有奶可喝,你的身體會越來越強壯的。」等他再也喝不下時,芷芙才接過皮囊放下,「我去割草給羊築圈,外面太冷,你別出去!」

  常惠知道她要去湖邊,因為那裡有大片的蘆葦。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常惠感動不已,她是那麼真切地在關心他,而她的笑容也縈繞不去,他希望能不常看到她的笑容,她笑起來時不僅美麗優雅,還很溫柔。

  不久後,芷芙和額圖一起進來,額圖繼續去烤他的雪雞,芷芙則強迫他回到床上躺下,說他剛退熱,一定要多休息。

  「你用會什麼買羊?」

  芷芙走回火邊,準備動手做飯,常惠趁機發問。他知道匈奴人不用貨幣,只以金銀珠寶或以物易物,他不認為芷芙帶了足夠的東西。

  芷芙微頓了頓,不太想告訴他,但最後還是老實說了:「夜明珠。」

  聽她用珍奇的夜明珠換羊,常惠吃驚地問:「你何來如此貴重珍寶?」

  「家傳。」

  她的回答很簡單,卻令常惠深受震撼,他動容地說:「為了讓我有奶喝,你竟捨棄了你的家傳珍寶?如此真情實意,常某受之有愧,你不該那樣做。」

  「珍寶本是身外之物,用它來換羊奶,可調理好你的身體,不正合適嗎?」

  面對這質樸無華的回答,常惠無言以對,心卻被她深深打動了。

  「將軍、夫人,雞烤好了,快來吃。」

  正心潮澎湃,額圖的雪雞卻烤好了,常惠只能將翻湧的心潮壓入心底。

  ※ ※ ※

  在昔芙的悉心照顧下,常惠終於逐漸康復,對芷芙的了解也更多、更具體了。

  沉默寡言的芷芙雖然不夠溫順,卻很能幹;她能將一塊索然無味的肉乾煮成鬆軟可口的肉羹;能用喝不完的羊奶混合稞麥、碎肉和任何找得到的野菜,做出美味菜肴;她還善於縫補,身為游俠的女兒,她的女紅手藝讓人驚羨;她甚至用「雀龍劍」替他刮鬍子……

  她確實能幹,因為她的巧手藝,他的食慾恢復了、病情逐漸痊癒,身上也再沒穿過破衣服。待修過面後,不但額圖說他好看,連他自己都感到精神奕奕了。

  可是芷芙卻很辛苦,每天除了照顧他外,還要餵養馬羊,更要打掃、放牧、煮飯、熬藥、縫補、洗滌……但她總是默默地忙碌,從不抱怨。

  她不是溫婉雍容、知書識禮的女人,與那些傳統女人比,她是如此平淡。

  她善言辭、不好爭辯,可她的眼眸,卻像幽暗的湖水般平靜、安詳,總能撫平他躁怒的已情緒;與她在一起,他越來越輕鬆自在,拘謹和緊繃都神奇地消失了。

  而且他還承認,她並非無禮之人,也不是真的嘴笨。

  如果沒人跟她說話,她可以整天不開口,但只要跟她說,她就絕對不會不理,只不過她的回應都比較簡單,有時是幾個字,有時只是一個點頭,或輕輕一瞥。

  總之,她是個寧願用腦子思考、用行動說話的人,而他也漸漸喜歡上這種兩人相伴,卻安靜無聲的情境。

  在朝夕相處中,芷芙高興地看到,她欣賞的「常公子」回來了。

  當然,由於個性的差異,他們還是會發生矛盾,但已很少有激烈爭吵。

  這天午飯後,芷芙帶馬和羊去湖邊放牧,常惠若有所思地問額圖:「奇怪,這幾天匈奴人不找我的麻煩,你也從『看守』變成『侍從』,這是何故?」

  額圖嘻嘻一笑,「是土人,買羊那天她去找過大王,大王罵了太子,說要是你病死了,就要太子自己煉鐵鑄『寒天刀』。」

  「原來是這樣。」常惠終於明白,是芷芙為他爭取了這幾天的靜養。

  他心裡雖然感激她,但還是不贊成她私自去找匈奴王,一則那樣太危險,畢竟這裡並非友善之邦;再來,他不想成為仰仗女人保護的「小男人」。

  清晨,芷芙按往日的習慣,照顧常惠盥洗吃喝後,就去小氈房餵馬、擠奶,然後將該洗滌的衣物、夜壺等,帶到湖邊清洗。

  她帶著沖乾洗淨的東西返回,卻看到門前站著一個她從沒見過的匈奴男人。

  看到她時,那闊臉大頭的漢子不僅沒讓路,還把頭仰得老高,雙臂橫抱著寬厚的胸膛,傲慢的神態令人作嘔。

  「讓開。」芷芙平靜地說,腳下仍未停歇,筆直地朝前走去。

  男人最初對她的低喝並不當回事,等看到她鼻子對鼻子地朝他衝過來,幾乎與他相撞時,才被她無人能敵的氣勢,嚇得往旁邊一閃。

  芷芙眼不斜、腳不慌,輕盈堅定地擦過他的身側,進了氈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男人才發現,自己竟然不戰而退了。

  見鬼,老子不可能被她直衝衝的樣子嚇著,更不可能被她冷得像冰似的聲音給凍傻,一定是她的個子,讓老子有點發暈!

  男人瞪著門氈,為自己的臨陣退卻找藉口。

  一是她的個子嚇人!那樣高個兒的男人都不多見,更別說是女人!可是,讓一個女人嚇退,無論如何都有傷他的面子,更有失太子第一侍衛的威名,他得扳回顏面才行。

  憤憤不平地想著,他挺胸甩肩,決定立刻進去顯顯威風,可手還沒摸到門上的氈子,那門氈就被人從裡面撩開,氈角重重地甩在他的大嘴巴上。

  「娘舅子的!」他捂著嘴咒罵,卻看到剛才那高個兒女人走出來,彷彿沒看見他似的高挑著門氈,害他不得不後退,以免被她踩到,或被翻動的氈子再打到。

  幸好她身後緊跟而出的是他正等著的人,於是他忍住滿腹不滿,陪笑道:「將軍休養了幾天,氣色不錯嘛,咱大王的寒天刀,還等你給把火候呢!」

  對面的正主作沒說話,身邊的女人倒開口了。

  「常將軍身體尚未大好,幹不了重活!」芷芙冷冷地說。

  「是是是,大王已經傳諭,夫人只管放心。」雖然心中不服,但為了單于的寶刀出世,那男人表現得十分知趣,說完就跟著常惠走了。

  芷芙一把抓住正要跟他們走的額圖,直到前方兩人走遠才問:「他是誰?」

  「單于庭的奴頭,太子的心腹。」

  「什麼是『寒天刀』?」

  「聽說,是單于很早前擁有過的一把寶刀,在他當左賢王時遺失了,後來想打一把,可找了很多鐵石都沒有打成……瞧,他們走遠了!」額圖焦急地說。

  芷芙放開他。「去吧,我保證你能追上他們!」

  「那還用說?」額圖得意地說,拔腿就往前面追去。

  常惠恢復了在煉鐵場的苦役,可匈奴人沒再給他戴手銬腳鏈。他本以為是單于為了「寒天刀」,而對他「施恩」。

  當天夜裡,他把這件事告訴芷芙,本以為她會高興,卻只聽到她隨意哼了哼。

  這令他很掃興,但想到她的個性,他也就釋懷了。

  其實,他有所不知,那也是芷芙找匈奴單于交涉的結果。

  以「勸夫歸降,絕不逃跑」的保證,換取她養羊的權利,和不再對常惠使用腳鏈手銬的承諾。

  當然,這細節她絕不能讓常惠知道,否則就算他不殺她,也會恨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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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6:30
第四章

  太子狐鹿姑,今天的心情很差。

  一大早,他就被父王傳去臭罵一通,責怪他久久無法勸降常惠,害「寒天刀」遲遲無法打成。

  責罵中還毫不掩飾地說,以他這般無能,怎能繼承王位,更逞論率領匈奴各部稱霸西域。

  面對父王的怒氣,他又驚又懼,因他深知父親的話並非全是虛言恫嚇。

  他兄弟眾多,其中不乏能人。

  當初立他為太子時,王族中就頗有爭議,但因為他母親是大闕氏,他又是單于長子,最終才得以成為王位繼承人,然而,在還沒正式成為大王前,這地位隨時都可能變動,他絕不能讓那種事發生。

  因此他十分恭謹地向父親保證,他一定能征服漢使、奉上寶刀。

  狐鹿姑好不容易才讓父親龍顏改變,偏偏在歸途中,又遇到覬覦太子位已久的兄弟右蠡王;那傢伙仗著武功顯赫,有眾多權貴支持,竟揶揄他是劣等武士。連個小小漢使都對付不了,還想對抗大漢。

  父王的威脅責罵,兄弟的冷嘲熱諷,讓狐鹿姑心裡積滿了怨氣和怒氣,當即決定親自出馬,再去規勸常惠。

  如果那軟硬不吃,好歹不分的漢使仍一意孤行,那他就要給對方點顏色看了!常惠正在煉鐵,測試一把剛打好的新刀,卻忽然發現身邊晃來一條人影,他側臉一看,狐鹿姑正繃著滿臉橫肉,站在鐵爐前。

  透過那張臭臉,常惠明白這個情緒反覆多變、暴戾愚蠢的太子又要找碴了。於是他沉默地繼續做自己的事。

  他淡漠的態度,讓滿腹怨氣的狐鹿姑更加不爽,看著眼前這瘦得像細木,卻挺得像雪松、硬得像鐵石般的男人,他又嫉又恨。

  他直言對常惠威脅利誘,「常將軍,我佩服你是條好漢,只要你歸降,不僅可以獲得完全的自由,還會被人父王封王賞賜,受到我和所有匈奴王族的尊敬。」

  「不必再浪費唇舌,我寧死不降。」常惠鄙夷地說:「至於太子的尊敬,還是留給貪生怕死的軟骨頭吧,我常惠不希罕!」

  他的倔強,撕下了生性殘忍的狐鹿姑最後一絲偽裝。「不識抬舉的東西,老子如此千般勸導,萬般討好,倒有錯了。」

  他大罵著,抓起附近一根木棒。猛地向常惠打去。「好吧,既然你敬酒不吃想吃罰酒,老子就成全你,看你到底希罕什麼!」

  瘦弱的常惠被一棒打倒在地,但他很快便站起來,還不屈地高昂著頭顱。

  狐鹿姑更加憤怒,對手下喊:「脫掉他的袍子,把他綁在木柱上,臥在冰雪裡,讓人的獵犬嘗嘗他的硬骨頭。」

  幾個彪形大漢立刻衝過來,將剛剛站穩的常惠按倒,還扒掉他的袍子,沒等他站起來,就將他拖向後面,立著幾根栓狗鐵柱的狗棚中。

  「奪我的命,隨便!折我的氣節,休想!」一路上的鐵器石塊刮破了他的單衣舊鞋,但他不懼死亡地高喊:「士可殺,不可辱,大丈夫捨身取義,死得其所!」

  「儘管嘴硬吧,等餵了我的獵犬,看你還有多少氣節!」狐鹿姑叫囂。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衝突給吸引,誰也沒注意有個細小的身子,往荒野中的氈房跑去。

  「獵犬!」喪心病狂的狐鹿姑繼續嘶吼:「帶我的『惡虎』、『天狼』來!」

  被綁臥在雪地上的常惠,在狐鹿姑的吼叫聲中哈哈大笑。

  「笑?你竟敢笑?」狐鹿姑對他的奴頭心腹大吼:「打他!打到他哭求!」

  「住手!」就在那粗壯漢子想動手時,一聲厲喝傳來。

  眾人回頭,見一身素衣裙的「常夫人」由遠處飛馳而來。

  令人震驚的是,她人還在數十丈之外,發出的聲音,卻有如在耳邊響起。

  芷芙滿腔怒氣,額圖趕去告訴她,常惠被太子打時,她恨自己竟然相信那個野蠻人的保證。

  只著單衣的常面朝上、四肢大張地被綁在冰雪地裡,而那個曾與她在氈房門口短兵相接、敗下陣去的奴頭,正手持鞭子,氣勢洶洶地站在他身邊。

  芷芙怒火萬丈,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應該忍,因為一旦大開殺戒,她將會給皇上和常惠,帶來難以預料的災難,可她無法忍受常惠被這些胡夷蠻狗欺辱。

  混蛋太子的保證,連狗屎都不如,今天她非得給對方點教訓不可!

  「攔住她!」見她奔來,狐鹿姑大吼。

  芷芙對他的吼叫和攔阻她的人,根本不予理睬,她一心只想救人。

  「女人,站住!否則我連你也綁!」狐鹿姑再次大吼。

  看到芷芙在鐵爐、風囊、木架,和企圖阻擋她的男人之間穿梭,漸漸靠近狗柱,而自己那麼多的手下都攔不住她時,他更加大聲地威脅:「你再不站住,我就讓他受更多的苦。」

  「那你就死定了!」芷芙怒喝。

  「臭女人,竟敢威脅殿下!」狐鹿姑的心腹,那個早已對她心懷恨意的奴頭扔下皮鞭,揮著拳頭撲出來,想替主子出氣。「嘗嘗老子的鐵拳。」

  眾人閃避,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奴頭的拳頭從無敵手,被他打一拳,不死也得殘;見他出拳,他們都認定芷芙會一拳斃命,可事實則大謬不然。

  「娘耶,痛死老子啦!」

  還沒等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人們就見那奴頭哀號著退卻,並旋即抱著手腕,以自己的身體為武器,朝芷芙撞去。

  芷芙根本不給他近身的機會,不避不閃,推胸一掌,那男人龐大的身軀在挨了這一掌後,竟如熔化的鐵石般癱倒在地,沒了聲息。

  芷芙根本沒看他,就繞過他的身體向常惠走去。

  狐鹿姑見她不僅不理自己的警告,還打死了他的心腹,不由大怒,揮舞著木棒衝過來,厲聲吼道:「大膽漢女,你敢殺死我的人,我要你償命!」

  芷芙一把奪過那根打向自己的木棒,喝斥道:「少放屁,他還活著。」

  從沒被人如此輕蔑而粗魯喝斥過的狐鹿姑,因被她忽然奪走木棒而失去平衡,當眾撲倒在地,染了滿臉的雪泥,羞憤得臉色青一陣紫一陣。

  「抓住這個女人!」手下倉惶地將他扶起,他即暴跳如雷地抽出馬鞭,扔給身邊一個大漢,「打他,打她的男人,我倒要看看這女人如何護他。」

  那匈奴大漢接過馬鞭,甩動著走向常惠。

  忽然,凶猛的犬吠聲吸引了眾人視線,只見一人牽著兩條狼狗跑來。

  荒漠草原狼多,為了保護人畜和捕獵,人們喜歡飼養獵犬,獵犬多由野狼馴化而成,因此凶猛有靈性,體態高大,而這兩條尤其凶狠。

  看到獵犬,狐鹿姑立刻狂笑著下令:「惡虎,上!咬死地上那人!」此刻他一心只想扳回面子,出出憋了大半天的怨氣,早忘了他父王不得殺常惠的命令。

  一條渾身長著濃密長毛,犬牙暴凸,目光賊亮的大黃狗,立刻撲向常惠。

  「去死吧!」芷芙怒喝一聲飛身而起,越過企圖抓她的人,揮舞著長棒短劍,撲向對常惠舉鞭的男人,她一劍削斷對方手裡的鞭了,長棒則將他打得橫飛出去。

  但她並未住手,順勢回棒,重重地打在那條已經咬住常惠腳的大狗身上,那凶惡的獵狗「嗷嗷」慘叫著,翻滾到鐵爐邊,倒地不起。

  「該死的女人,你打傷了『惡虎』!」聽著愛犬的淒厲叫聲,狐鹿姑瘋了,狂吼道:「放『天狼』!咬她!」

  這時的芷芙,已躍至嘴唇被凍得發紫的常惠身邊,但她沒時間為他鬆綁,只來得及撿起袍子,蓋在他身上替他擋寒。

  「芷……走!那狗極……凶……」常惠用力抬起頭,吐著寒氣對她大喊。

  芷芙匆匆看他一眼,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了恐懼,但她沒法聽完他想說的話,因為她的眼睛傅余光,正瞥見一條黑影,帶著令人驚悚的狺吼和狂氣撲至眼前。

  那深亮的凶惡目光,和齜牙咧嘴的猙獰模樣,足以令獵物嚇破膽。

  來不及細想,在黑色巨犬迎面撲來的瞬間,她仰倒在常惠身上,以自己的身體護著他,然後運功雙臂,右手高舉短劍,垂直向上,左手則緊握木棒橫放身側。

  那條黑犬以勢不可擋的力量向她撲來,柔軟的腹部劃過她高舉的利刀;她左手的木棒也同時往獵犬身上一擊-黑狗哀鳴著,跌向不久前黃狗翻滾而去的地方,腥熱的狗血噴濺得滿地都是,芷芙的衣服上也沾染了不少。

  她翻身而起,想要解開捆綁常惠的繩子。

  然而,腹部遭受重創的黑狗,雖然跌落地上哀號不已,卻很快就跳了起來,張著血盆大口,咬向無法動彈的常惠。

  芷芙當即高舉手中的木棒迎向它,重擊它頭部,當即狗血四濺,黑犬嗚咽著癱倒在地,黯淡無神的眼睛低垂著,再也沒有了先前張牙舞爪經狠勁。

  在場所有人,包括常惠,目睹這場驚心動魄的人犬大戰,再看到兩條凶猛異常的獵犬,轉眼間重傷倒地,不禁都對她的勇氣和身手大為震驚。

  芷芙不理會別人,在確信惡犬無法動彈後,她就將木棒扔到地上,用短劍斬斷繩索,替常惠戴好帽子,扶著幾乎被凍僵的他走到爐邊,讓他烤火回暖,並替他穿好袍子,唯恐久病初癒的他再次病倒。

  回過神來的狐鹿姑,首先奔向愛犬,看到黃狗頻頻喘息,黑狗腦袋開花時,不禁暴跳如雷,對芷芙大罵:「臭女人,你——」

  芷芙那把染著狗血的短劍,抵在狐鹿姑粗壯的喉嚨上,而她充滿殺氣的目光,令他戾氣全消,只能癱軟地哀求:「夫……夫人,別……」

  「閉嘴!說話如同放狗屁的人,只配去死!」芷芙冷冷地說,冰涼的劍刃劃過他蠕動的喉結。

  他失態地慘叫起來:「常將軍,阻止她,我……我們……有話慢慢說!」

  常惠雖對他的醜態極為厭惡,但絕不希望他死於芷芙之手,可是他的四肢被凍得麻木不堪,無法走過去阻止她,便用漢話喊道:「芷芙,放下劍,他是匈奴太子,殺死他,只會讓事情更糟。」

  芷芙不甘地收回短劍,若不是常惠開口,她真想一劍刺死這卑鄙小人。

  「你是個可怕的女人!」一脫離她控制,狐鹿姑又神氣了,招人抬走奄奄一息的愛犬後,他憤然道:「你打傷了我的人和獵犬,還想殺我!」

  「咎由自取,何以怪人?」芷芙冷冷地說,用懸在爐子邊烘烤的漂亮狐皮,擦乾淨短劍上的血。

  她冰冷的神情和滿身的血污,令人不敢上前阻止她。

  狐鹿姑聽到她的回答時,臉色一沉,可看了她手裡的短劍,又心有餘悸地為自己圓場。「算了,我沒怪你,帶你的男人回氈房吧。」

  「不能不算!」芷芙對他的「好心」並不領情,她轉動已被拭淨的短劍。「你不怪我,可我不能信說話不算話的你!因此,我們何不一同去見大王?」

  聞言,狐鹿姑神情突變,想起父王才吩咐過,要讓常惠歸順,心甘情願地為他打造寒天刀,不由額頭冒冷汗。

  他後怕地想,若非這女人趕來,今天自己恐怕真會鬧出人命,那時,死的是常惠,陪葬的則是他啊!

  如此一想,狐鹿姑怕了、醒了,也顧不上計較芷芙的語言冒犯,連忙說:「我沒有說話不算話,剛才不過是跟常將軍鬧著玩的,何必驚動我父王?」

  「鬧著玩?」芷芙胸口一窒,天下竟有如此卑劣之人!「大寒天的,脫掉他的袍子,把他綁在雪地裡,讓人打他、喚獵犬咬他,那是鬧著玩嗎?」

  「呃……,那……那是玩過了頭……」在她犀利的注視下,狐鹿姑三九天出了一身汗,他突然口氣一變,胡攪蠻纏地說:「可也沒鬧出什麼事來呀,要說有什麼,也是你打傷了我的人和狗。既然我不計較,你還計較啥?」

  「卑鄙小人!」芷芙咬牙怒罵。

  聽到她的咒罵,狐鹿姑氣歪了鼻子,可為了太子寶座,他硬是忍下,還拼命擠出難看的笑臉,「只要夫人別到處張揚,今天這事,我願意讓你罵幾聲消氣。」

  芷芙本不善言語,見他如此厚顏,也無可奈何。

  狐鹿姑瞅準機會,立刻走到常惠身邊討好地說:「常將軍,因為『寒天刀』,今天我差點被父王宰了,一時心情不好,多有失禮,請多擔待。」

  「弄死我,你就有『寒天刀』了嗎?」常惠冷峻的直視他。

  「哎哎,是我糊塗,冒犯了!」狐鹿姑心裡恨得要命,但為了籠絡對方,也只能繃著笑臉賠罪。「還請常將軍早日打出『寒天刀』——」

  「想要『寒天刀』,就不許再折磨他!」芷芙嚴厲地警告。

  看著這個難纏的女人,狐鹿姑的笑容僵住,他今天已經受夠了,無力再跟她鬥下去,於是瞪著白眼,怒衝衝地說:「行,但我要看到刀。」

  「就在那兒,你可以帶去給大王看看。」常惠指指鐵爐架上,他早先鑄成的那把剛打成的刀,然後拉著芷芙走出了鐵爐棚。

  狐鹿姑邪惡地盯著芷芙的背影,這好鬥的女人,越來越對他的口味了。

  他喜歡血腥,喜歡暴力,更喜歡在血腥與暴力中,征服凶悍而美麗的女人。

  直到他們走遠,他才恨恨地收回目光,拿起那把刀,對身邊兩人揮手,壓低嗓子獰笑,「明天,去把那女人給我弄來。」

  「太子,這……萬一大一知道……而且,那女人好厲害……」

  「廢物,不會悄悄地幹嗎?」狐鹿姑怒斥,並陰險地說:「她再厲害也是個女人,兩個大男人還怕對付不了她?趁她不備時動手,用毛氈、籠子,不管用什麼法子,把她給我抓來,我要為『惡虎』和『天狼』報仇。」

  ※ ※ ※

  氈房內,剛換過衣服的常惠和芷芙,坐在火塘邊。

  常惠對忙著縫補他破衣服的芷芙說:「你不該與狐鹿姑正面衝突。」

  「那我能看著他把你折磨至死嗎?」芷芙反問。想到若非額圖趕來報信,常惠不知會受到多大的苦,她就異常憤怒焦慮,她總算看清了常惠所處的險境,匈奴太子殘暴狂妄,情緒多變,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加害於他。

  常惠自信地說:「在他父王得到『寒天刀』前,他還不敢要我死。」

  芷芙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話:「你真能打造那種刀嗎?」

  「能!」常惠看出芷芙為他擔憂,可為了舒緩她的情緒,他故作輕鬆地說:「你的懷疑真傷人,你該知道,先父的技藝精湛的鐵匠,我自幼生活在鐵鋪,很小就能指揮奴工推動排囊,鼓風助火,若不是十多歲時先父去世,他的一個在長安做官的故友,招我入京做了募士的話,我肯定會是個不錯的鐵匠。」

  聞言,芷芙秀目一亮,放下針線,取出『雀龍劍』。「這是你打的嗎?」

  常惠看了眼她手裡的短劍,「對,用了我三年的時間。」

  「真是你親手打的!」芷芙發出驚嘆,纖長的手指,珍愛地滑過那如龍尾盤卷的劍柄,若雀嘴般突兀的劍首,再落到閃耀著湛湛銀光的劍鋒。

  她讚美:「好漂亮的劍,第一次看到它時,我還以為是上古仙兵呢。」

  常惠的眼珠隨著她的纖指移動,「可惜它不是。你會為此感到遺憾嗎?」

  「不,我只會更珍惜它。」芷芙將劍身貼在胸口,隨即察覺如此表達不妥,忙紅著臉解釋,「我是說……我會好好珍惜它,以後再把它還給公主。」

  他微笑地看著對方,心裡明白解憂不會再收回,而這把劍,配她正合適。

  常惠的目光和笑容竟讓她雙頰發燙,心也無端端的慌亂起來,這可奇了。

  芷芙心中暗驚,又怕他看出異樣,忙低下頭轉開話題。

  「匈奴王知道你有這本事,就會更想迫你歸降,只怕你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艱難。」

  常惠明白她的意思,知道他不肯屈服的個性,遇到貪婪凶殘的匈奴王,必定招致更多的痛苦折磨,但對這個,他早已有了準備。

  活著,有時比死更艱難,但也更考驗人的意志。

  回想短短幾個月,他由漢使變奴隸的經歷,就不由思緒萬千。

  漢匈經過多年戰爭,匈奴王庭敗退漠北,新繼任的單于提議和解,漢皇便派中郎將蘇武為特使,他和張勝為副使,攜帶豐厚財物出使。

  抵達匈奴帳庭後,幾經交涉才完成重任,可就在他們終於獲準返漢前夕。張勝卻夥同早已歸降匈奴的叛將虞常,企圖劫持單于母親,害整個使團蒙受不白之冤。

  想起秋夜發生的事,和同樣身陷囹圈的蘇武,他嘆道:「我們應單于之邀,受皇上之命而來,卻因小人作亂淪為階下囚,蘇武將軍以死明志,不知如今安在?」

  「他被囚在北海放牧。」

  「他還活著,那太好了!你聽誰說的?」常惠驚喜地問她。

  這是被囚禁後,他第一次得知蘇將軍的下落,高興之餘,不免驚訝她怎能獲知如此重要的消息。

  芷芙說:「聽匈奴士兵閒聊得知的。」

  常惠濃眉高聳,納悶地問:「你怎能聽到他們閒聊?」

  怕他以為自己偷聽,芷芙坦承:「我有極好的聽覺,順風時,能聽到更多。」

  「那太好了,以後如果有人想害我,你會早早聽到風聲。」他開玩笑地說。

  可她卻臉色一變,幽幽地說:「我也希望我能,可是只怕難以周全。」

  見自己的戲言給了她壓力,常惠忙道:「放心,只要寶刀不出,誰會害我?」

  「你是說,你不會幫他們打刀?」芷芙聽出他話中有話。

  常惠沒有否認,「當然不會,那是我的護身符,我可要善加利用。」

  「這樣雖好,可匈奴王耐心有限,他的目的是要你歸順服從,為他造寶刀,你一日不服,刀一日不出,他們就會不斷地折磨你。」

  「即使如此,我也不會屈服!」常惠說著,伸出雙腳在火邊取暖。

  「老天!」芷芙忽然驚呼一聲,傾身抱住了他的腳,「該死的惡犬!」

  常惠慌忙想收回腳,但被她止住。「別動,讓我看看你的腳。」

  不顧對方的反對,她把被狗咬爛的鞋脫掉,在發現他急欲掩藏另一隻腳時,她也毫不客氣地將它拽過來,看到鞋面上被硬物割裂的割口,她的心猛然一抽。

  今天被拖拉掛破的,不僅是他的衣服。

  抱起常惠冰冷的雙腳,芷芙把它們放置在自己腿上,用雙手搓揉著。

  她感到自責,「都怪我,在鐵爐那兒,我就該查看你的鞋,你也該跟我說。」

  「沒事,又沒傷到腳。」常惠不以為然地說,心裡卻暖暖的。「胡說!怎麼沒事?」芷芙生氣地斥他:「老話說『寒自腳起,腳暖身強。』你這腳都凍成冰塊了,還說沒事?難道你想再生病,或是被凍掉腳趾頭?」

  見她忽然變得這麼伶牙俐齒,常惠很吃驚,不由想笑。

  可他還沒笑出來,就被芷芙猛地拍了腳背一掌,「不許笑,我是說真的,身處險境,你該愛惜自己的身體!」

  她真切的關心,在他心底激起一股滾燙的氣流,衝擊著全身的血脈。

  「我聽你的。」他暗啞地說:「腳太冷,別抱著,讓我在火上烤烤吧。」

  「不行。」她將他的腳抱得更緊。「極凍後,乍冷乍熱都不好,得慢慢焐。」

  常惠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芷芙在火上烤熱雙手,再搓揉他麻木冰冷的腳。

  漸漸地,他的腳暖和了,可他卻不想離開她給予的那份溫暖和照護。

  「我得把你的鞋先補好。」她說完,把他的腳放在火塘邊的草墩上就走了。

  芷芙離開時,常惠感到一陣空虛,好在她很快就回來了。

  令他欣喜的是,在她縫補前,她再次將他的腳抱起,放進了懷裡暖著。

  當她身子往前湊近火源時,他的腳趾,不可避免地碰觸到她柔軟的胸部,儘管隔著厚厚的夾襖,但自幼喪母的他,仍深深地沉醉在了這母愛般的溫情中。

  芷芙——這個奇特的女人,她的勇氣令他嘆服,她的柔情令他眷戀,注視著她專注於針線的側影,他的心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平靜,身體卻有著從未有過的躁熱。

  芷芙並沒留意對方越來越火熱的目光,她心裡充滿了對他未來的擔憂。

  「我敬佩你的風骨。」

  她的聲音,拉回了常惠游離的思緒。

  「但匈奴單于傲慢,狐鹿姑太子凶殘,為了不吃眼前虧。你何不假意迎合,虛與委蛇?」

  「不!」常惠斷然拒絕,「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吾皇深謀遠慮,遣我等擁旄西行,與匈奴和盟,以固我大漢邊陲。我怎可做那屈膝投降的不忠不義之事?」

  聽他說得慷慨激昂,芷芙知道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因此就不再多說。

  然而,她並不曉得,在這個充滿憤怒和焦慮的下午,她以自身的勇氣和柔情,開啟了常惠的心扉,將一粒情愛的種子,撒入了那片純淨的心田……

  ※ ※ ※

  翌日,常惠如往日般,在煉鐵場幹活。

  中午時,狐鹿姑來了,與昨天的瘋狂暴戾不同,今天的他情緒高漲,笑得齙牙飛凸,還帶來不少酒肉馬奶,一來就對著常惠高聲說:「常將軍,上午我把你昨天打好的刀帶去給我父王看了,父王很高興,說那刀已很接近『寒天刀』,要你繼續努力,瞧,這些全是我父王賞賜給你的!」

  他高興地指指地上的筐子,再將一大塊牛肉、一皮囊馬奶酒放到他面前,見常惠站著不動,又高喊他的奴隸。「額圖,把這些東西給常將軍送回去。」

  機靈的少年立刻跑來,先把馬奶酒掛在肩上,再抱起牛肉,往荒原深處跑去。

  「你們也來,反正常將軍吃不完,這些就算他與大家分享了!」

  狐鹿姑指著剩下的酒肉和馬奶,招呼其他人,眾人紛紛上前,取肉倒酒,圍在篝火邊燒烤吃喝。

  對他慷人之慨的卑劣做法,常惠冷然以對,心知他並非為送這些賞賜而來。

  果真,喝了一碗奶酒後,狐鹿姑笑哈哈地說:「常將軍,今天你我都得了父王的賞賜和稱讚,你是個大能人,只要歸順,要啥有啥!咱父子絕對虧待不了你,如今,寒天刀就欠一把火候,加點勁,你準能成!」

  對他們變著法的「勸降」,常惠不屑一顧,冷道:「人各有志,強求不得,至於那刀,是還差點滴火候,可煉鐵鑄器憑的正是火候,風力上不去,我也沒法子。」

  聽到他再次拒絕歸降,狐鹿姑很不高興,可急功近利的他更想得到實惠,於是當即拍板。

  「從明天起,我派幾個人給風橐加力,你別管風橐,爐前指揮就行。」

  見他信了自己的話,還給出幫手,常惠心裡冷笑,他不會為匈奴人打造優質兵器,但出於對冷鐵的熱愛,他倒是樂意用這些好鐵石,磨礪自己的技巧。

  這時,兩個渾身濕淋淋的男人,從荒原上跑來,直奔眾人烤肉的篝火取暖。

  認出他們是監督他幹活的看守,常惠漫不經心地想:這麼冷的天把自己弄得那麼濕,可不好過。

  可當他注意到,身邊的狐鹿姑突然面色大變,好像很生氣,又像很擔心地狠狠盯著那兩人,還不時瞟向他時,心中瞬即一驚。

  直覺告訴他,這兩人的行為與狐鹿姑有關,也與自己有關!

  常惠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狐鹿姑也察覺自己失態,從便擺出威嚴的主子樣,對那兩個手下說:「大冷的天,你們竟然把自己弄成這樣,找死嗎?」

  兩人倏地站起來,其中一人驚慌地答:「呃……太……太子……」

  「不要說了,跟我來,先換了衣服保住小命再說!」狐鹿姑打斷他的話,起身往煉鐵場外的氈房走去。

  那兩人彼此看了一眼,再偷偷看了看常惠,垂頭喪氣地跟著主子走了。

  見他們偷看自己,常惠更加肯定他們在心虛害怕。

  他們定是奉命去做了某件與他有關的事,但沒做成,才會那樣狼狽和驚慌。

  到底是什麼事?就在他不安的猜測時,額圖匆匆跑來。

  「將軍,夫人差點被人抓走殺掉!」額圖湊在他身邊低聲說。

  「什麼?」常惠大吃一驚。

  額圖半低著頭,任散亂的頭髮落下,他由亂髮中觀察四周,見沒有注意他們,才繼續說:「我聽到夫人的聲音,就跑去湖邊,卻看到那兩個人爬上岸跑掉。」

  一定就是剛才那兩人!銀牙一挫,常惠焦急地問:「芷芙怎樣?」

  「夫人沒大事,只是被那兩人用毛氈蓋住時摔倒,破了額頭,好在她掙脫了,還將兩人踢進了湖裡。」

  「混蛋!」常惠低聲罵著,猛然站了起來,往鐵爐棚外走。

  「將軍?」額圖擔憂地喊他。

  他不想連累這個孩子,可是芷芙的遭遇,讓他無法置身事外。

  常惠轉回身,對額圖說:「我得去找那個混蛋說理,也許會連累你。」

  「沒關係,最多被他打一頓,我早已習慣了。」額圖強作鎮靜。

  常惠摸摸他的頭,安慰他:「我會盡量阻止他!」

  額圖點點頭,於是常惠轉身,向大棚外的氈房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裡?」在篝為邊吃喝的一個看守看到了,起身擋住他。

  「我有事找太子。」他掙脫那人的手,但又被另外趕來的兩個守衛攔住。

  「常將軍,請別讓我們為難。」其中一人對他說。

  「統統給我滾開!」常惠的怒氣勃然而發,還用冷冽的雙眸掃過他們。

  「這裡到處都是你們的人馬,還怕我憑兩隻腳逃跑嗎?我有急事,要立即見太子,你們讓,我得去,你們不讓,我也得去,有種你們就殺了我!」說完,他就推開身前的人,大步往前走。

  這些傻蛋,大概是剛吃了他的「賞賜品」嘴短,也可能是他的一身凜然正氣令人畏懼,三個人彷彿木樁似的,杵在那兒,進退不得。

  就在這時,那頭走來了狐鹿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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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6:50
第五章

  狐鹿姑是聽到吵嚷聲而被驚動的,此刻,一看眼前陣勢,和常惠臉上的怒氣,他就明白事情瞞不住,但還是故作糊塗地走近,問道:「怎麼回事?」

  「我有事找你,他們不讓我去。」常惠冷冷地回答。

  「他們當然不能讓你去。」狐鹿姑雙手抱在胸前,神情輕佻地說:「除非你答應歸順我匈奴,那樣的話,你不僅可以到處走動,還可以得到華麗的氈房、肥美的牛羊馬群,和無數的美女財富,怎麼樣,歸降吧?」

  「絕不!」常惠昂首挺立,怒視著他。

  「讓我與你這種只會暗地裡害命傷人的、卑鄙小人為伍,不如去死!」

  狐鹿姑的臉色變了,露出凶惡的本色,「你說誰卑鄙?」

  「說你。」常惠雙拳緊握,毫無懼色地逼近一步。

  狐鹿姑本能地往後退去,色厲內荏地問:「你想要幹什麼?」

  「幹什麼?」常惠怒氣騰騰地正色道:「我要警告你,不要再妄想把你的髒手伸向我夫人,否則,你休想看到『寒天刀』。」

  狐鹿姑心中一驚,立刻抵賴:「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沒動你的夫人。」

  「沒有嗎?那你要不要把那兩個屬下找來,問他們為何好好地成了落湯雞?問他們是誰派他們去用毛氈,抓我的夫人!」

  發覺常惠掌握了全部經過,狐鹿姑的臉色變了,他惡狠狠的盯著常惠,咬牙切齒地說:「是那個賤奴告訴你的?我要當眾剝了他的皮!」

  說完,他隨即凶狠地大吼一聲:「額圖!」

  額圖驚恐的小臉出現在眾人面前,細瘦的胳膊被兩個男人抓住。

  「你要是敢打他,我就發誓,死也不碰那個鐵爐。」常惠大聲說。

  「反了!」狐鹿姑氣得潢臉通紅。

  「你竟敢以這來威脅我?真以為你一尺,你成了臘月二十三的灶神——上天了。」

  「我不是灶神,也不想上天,但我就是要以這為條件,換取我夫人和額圖的平安!」常惠寸步不讓,「太子大權在握,由你選擇。」

  「敢跟我講條件?」狐鹿姑怒極狂笑,「難道你不怕我把你當狗一樣,用鐵鏈與手銬鎖住,每天揍你、餓你、折磨你,讓你生不如死?」

  「你們已經那樣做過,可我怕了嗎?」常惠頎長的身子挺得筆直。

  面對常惠的鎮定和堅持,狐鹿姑氣得臉發青,腦子裡拼命在想,不如一刀砍了他,出掉這口鳥氣,大不了不要那個太子寶座,放棄那沒影的「寒天刀」。

  可是對王位的嚮往,與對榮華富貴的貪慾,最終還是抵消了他想要維護自尊的勇氣,他將滿肚子的怨氣與怒氣,化作骯髒的口水噴向常惠「軟硬不吃的漢狗,你生來就是老子的剋星!因為你,我左右不得舒展,橫豎不能自在,你……你他娘地滾,老子我不想再看到你。」

  「但你還沒有答應我的條件。」雖然對方已惱羞成怒,可常惠仍不卑不亢,還進一步刺激他。「難道匈奴太子真的就只有那點本事——拿女人和孩子撒氣?」

  這話正踩到狐鹿姑的痛腳,他的父王與兄弟都嘲弄他沒本事,可儘管氣得想吐血,但貪慾讓他不敢忘記,常惠是他的剋星,也是他的救星,他得罪不起對方!

  收斂起滿眼凶光,他氣急敗壞地說:「我答應!但我要『寒天刀』!」

  常惠冷然一笑,「只要火候到,你就會得到它。」說完,他轉過身大步離去。

  「放開他!」狐鹿姑怒喝,並警告額圖:「賤奴,盯住他,別忘記你是我的奴隸,敢有二心,我定饒不了你!」

  額圖沒說話,一溜煙地追趕常惠去了。

  常惠知道他會跟來,他故意不在匈奴人面前表現出對額圖的關心,就是為了減少匈奴太子對他的傷害,而那孩子似乎也明白這點,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陪伴著心急如焚的他往回趕。

  「芷芙!」一進氈房,常惠就焦慮地喊,可她不在氈房裡。

  「一定在小氈房。」額圖提醒他,常惠腳跟一轉,就去了隔壁。

  芷芙確實在那裡,正給羊兒除糞換草。

  「芷芙,讓我看看你的傷!」常惠走到她面前,拿走她手裡的鏟子。

  芷芙抬起頭,驚訝地問:「誰告訴你的?」

  「是我。」額圖自行承認,取過常惠手裡的鏟子,繼續芷芙沒做完的活。

  常惠將她拉到門口光線好的地方,仔細審視她臉上的傷。

  除了左額有個血跡已凝固的腫塊外,她左邊的面頰,也有一片小擦傷。

  「沒事,只是一點小傷。」芷芙撥開他的手,拉下頭髮擋住傷,想回去幹活。

  常惠一把拉回她,生氣地說:「怎麼會沒事?你有藥嗎?」

  「有,等收拾好這裡,我就會去敷藥。」她安撫對方。

  「你應該先處理傷口——走,現在就去!」常惠拉著她就走。

  芷芙知道拗不過他,便隨他回到大氈房,洗過手,取出藥粉用水調和後,她打算自行塗抹,可是因沒有銅鏡,她找不到正確位置。

  「給我。」常惠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接手這件事。

  他坐得很近,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而他的呼吸,像他的手一樣溫暖。

  他的動作很輕,不禁讓芷芙想起了父親,以前父親曾多次幫她療傷,父親的手雖也很溫暖,但不像他這麼輕柔,她真想抓下他的手摸摸,看它為何如此柔軟。

  就在她胡思亂想時,常惠已開始發問:「他們為何抓你?」

  「那兩人被我踢下湖後,才說太子以為抓住你的夫人,就能逼你就範。」芷芙輕蔑地冷笑。

  「可他不知我是冒牌的,就算抓了我,對你也沒有什麼影響。」

  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常惠皺起了眉。

  「別說傻話。」擦藥的手頓一頓,他語氣生硬地說。

  「什麼傻話?」芷芙吃驚地問,不知自己說了哪句會刺激對方的話。

  「『沒影響』那句話!」常惠不悅地說,指上的力道隨之重了一點,聽到芷芙猛地倒吸一口氣,他連忙把手拿開,湊近細看,對自己發出無聲的咒罵。

  芷芙在突兀的痛感過後,想起自己說過的話,不解的發問:「我並沒說錯,抓了我,的確對你沒什麼影響。」

  真的沒影響嗎?聽到她回答得那麼肯定,常惠非常清楚,答案不是這樣。

  「你錯了。」他低沉地說:「如果他敢抓你或傷害你,我一定會跟他拼命。」

  芷芙一聽,猛然抬起頭來看著他:「你在開玩笑嗎?」

  「在這件事上,我絕不開玩笑!」

  「你不用跟他拼命,因為我不會讓他抓住我。」芷芙很有自信。

  聽完她說的話,常惠更加相信,無論她出了什麼事,對他都有影響,而且還是很大的影響。

  當聽說芷芙差點被人抓走殺死時,他感到極度的震驚和憤怒,並立刻猜出主使者是狐鹿姑。

  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想找那混蛋打一架,想跟他廝殺,想親手宰了他!即使是現在,那憤怒的餘波,依然撞擊著他的心房,讓他仍能聽到血液中暴力的吶喊。

  而看著芷芙臉上的傷,他感到疼痛,彷彿那傷是在自己身上。

  他曉得,如果這事發生在其他他關心或親近的人,比如額圖身上,他也會焦慮生氣,但反應絕不會這麼這麼強烈。

  他發覺,對他來說,芷芙已不再是侍女或朋友,而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人……

  ※ ※ ※

  龍城是漠北最冷的地方,植物生長期極短,大雪覆蓋後,到處都結了冰,只有淡鹽水的嘎納湖不結冰。

  這湖很大,清澈明淨,湖畔一年四季植物不絕,據說颳風下雨時還能聽到湖面傳來笛聲,因此被當地人認定是魔鬼居住的地方,是不祥之地,還把它稱為「魔鬼湖」,至今人跡罕至。

  寒風中,芷芙來到湖水的最北面採摘野菜。

  隨著嚴寒加劇,荒原上可以採摘到是野草、菌類越來越少,而她發現常惠仍不習慣只吃肉奶,因此她今天特意跑得遠一點。

  事實證明她來對了地方,看看竹筐裡豐富的收穫,芷芙很有成就感。

  自從在湖邊發生過險些被抓的事情後,她就此過去謹慎,因為她不想因意外而導致常惠遇險。

  事發後的第二天,額圖把常惠怒找狐鹿姑,逼迫他答應不得傷害她,否則他就拒絕打造「寒天刀」的經過告訴了她,她因此相信了常惠真的會為她拼命。

  儘管她明白,他會為任何遭受邪惡迫害的人拼命,但仍為他的表態暗自開心。

  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男人仗義護過她呢。

  水聲響起,芷芙看到銀白色的魚兒躍出湖面。

  她走近湖邊,低頭一看,呵,清澈的水裡游過一群魚!

  太好啦,有好東西吃了!

  她解下竹筐上的繩子,從插在頭上的鐵梳中取下三匡,做成彎鉤綁在繩頭,然後悄悄返回湖邊,將繩頭擲向湖裡游動的肥魚。

  不一會兒,就釣上來四、五條,這可把她高興壞了,本來她還想再多釣幾條的,可忽然聞狂風驟起,本來平靜的湖面興起波瀾,繼而像沸水般湧動巨浪。

  魚兒逃離,天空黯淡,她驚悚地跳望四野,看到西北方有條白色的「雪龍」正盤旋而來,天空中,大片的雪花正隨風亂舞。

  暴風雪來了,想起漠北恐怖的暴風雪,芷芙急忙用繩子將魚兒穿腮吊在一起,再背起裝滿野菜的竹筐,快速往湖水另一邊的氈房跑去。

  這雪來得突然而猛烈,淒厲的寒風尖利的呼嘯著,把荒原上平展的積雪,吹成了一條條白色巨龍,在天地之間翻滾騰躍。

  氈房四處都是發出令人憂慮的響聲,令芷芙一陣心驚,來不及收拾野菜和魚,她放下竹筐就去找木條和繩索,好加固穹廬架的每一個支撐點,綁牢鬆動的帷氈。

  眼看暴風雪越來越急,她擔心起隔壁的馬和羊。

  在這樣的暴風雪中,青煙不會有事,但十分嬌弱的奶羊就難說了。

  她把塘裡的火燒得更旺,因為結冰的氈房很容易會被壓垮。

  隨後,她趕到小氈房,但大雪已將門給封堵,她用力推開積雪,站在門口就感覺整座氈房,彷彿都在風雪四搖晃。

  狂風把某處帷氈吹起,發出啪啪巨聲,兩隻奶羊擠在一起緊靠青煙,而那匹俊美的天馬依然不改風姿地昂首挺立,彷彿護衛般,呵護著兩隻羊。

  被她整理堆放得很整齊的雜物,此刻像一道屏障般,保護著氈房左邊的牆,令那一面顯得穩固,可右邊的馬和羊兒的窩,卻令人不安。

  帷氈在淒厲的寒風中,如風橐般鼓起又塌下,每一次起伏都帶來啪啪巨響,並拉扯著相連的支架,令它搖搖欲墜。

  芷芙迅速跑過去解開繫羊的繩子,想把青煙和羊兒帶到相對安全的左邊,不料才解開繩子,她就聽到呼啦一聲,右側一塊帷氈被撕裂,狂風夾帶著飛雪襲來,不斷加大裂口,驚得羊兒喚不停,連青煙都略顯不安。

  她知道奶羊最怕受寒,一遭風寒必定斷奶,因此她急忙把馬和羊帶到左邊,令抗寒能力極強的青煙臥倒,讓羊兒依偎在它身旁,希望馬身體的熱量能保護羊兒。

  隨著裂縫擴大,更多的風雪侵入,一根支撐帷氈的撐架歪了,雖然仍受其他力量牽制,還沒有真正垮掉,但也導致整座氈房傾斜欲倒。

  芷芙用草席將裂縫堵上,卻又很快被狂風撕爛,沒辦法,她只好找來青煙夜裡避寒用的毛氈,用短劍為針,牛皮繩為線,頂著風雪,將毛氈縫在裂縫上。

  毛氈比草席堅韌,但也更難駕馭。芷芙緊握著它,不屈地與風雪搏鬥。

  狂風扯散了她的長髮,冰雪凝結在她的臉上,可她沒有感覺,一心只想保住她的羊和馬。

  她終於將裂縫補上,但還來不及慶賀,就聽到一陣嚇人的「嘎崩」聲。

  受驚的馬和羊兒當即嘶叫起來,芷芙急忙跑過去安撫它們,可其中一隻羊忽然往羊圈跑去,彷彿在裡頭就能找到安全似的。

  不幸的是,一根鬆脫的橫木在此刻落下,剛好打在羊身上。

  芷芙驚呼一聲,奔過去,用力將那根橫木從羊身上拉開,可這個動作觸動了本來就很虛弱的支撐架。

  終於,隨著那根搖搖欲墜的支架倒下,原本互相牽扯著,懸在那裡的半座氈房坍塌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緊緊地抱住那隻羊。

  當大風雪驟然降臨時,常惠正與其他鐵匠,在爐邊忙碌。

  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頓時一股颶風襲來,卷走了棚頂,吹倒了立柱。

  在轟然巨響中,大棚了倒塌,部分斷木草席落到火爐上,引發了熊熊大火。

  「快滅火!」看著著火的木頭草席,皮毛氈子到處亂飛,常惠大喊。

  可是每個人,都忙著躲避隨著風雪盤旋而至的斷木飛氈,只憑他一個人,根本無法撲滅大火。

  狂風呼嘯,將燃燒的碎木蓬草吹得四處飄散,幸好風雪太大,因此就算它們落在了附近的氈房上,也旋即被雪花撲滅,沒有造成大災難。

  常惠看鐵匠和看守們或四處逃竄,或忙著回家照顧自己的住所,不由想起芷芙和荒野中的氈房,那破爛的氈帷,能抵抗這麼大的風雪嗎?

  「額圖,我們快回去!」他心急的對緊跟著他的額圖喊了一句。

  兩人冒著大風雪,艱難地往家裡走,飛雪迷離,庶擋了視線,風寒刺骨,路滑雪濘,常惠腳步踉蹌,卻始終不停地往前。

  當他們好不容易回到家時,兩人都成了雪人。

  看到風雪中半傾塌的小氈房,常惠一驚,知道芷芙一定在那裡。

  他趕過去,掀開帷氈,來不及擦掉臉上的雪,便焦急地尋找芷芙。

  他最先看到的,是青煙和一隻羊,它們安然無恙地站在左邊儲存草料雜物的地方,那裡沒多大損壞,但門的右側基本已經坍塌,垮塌的帷氈下,芷芙張開雙臂,護著地上的一隻羊,滿頭青絲散落在潔白的羊身上。

  「芷芙!」看她一動也不動,常惠以為她受了傷,不由得驚慌地走來去,跌跪在她身邊,氣喘吁吁地喊她。

  聽到常惠的聲音,芷芙忽然抬起頭,烏黑的秀髮在她猛然回頭時飛散開來,像黑色的絲綢般,飛旋在她蒼白的臉龐四周。

  常惠震驚地看到,那一向冷硬如石的大眼睛裡,充滿了絕望的淚水,她失去血色的嘴唇也顫抖不已……她在流淚,可她,是他見過最堅強的女人……

  拂開芷芙臉沾染了冰雪的濕髮,他顫慄地問:「怎麼了?」

  「羊……死了……」她淒然地說著,抱起地上的羊,將臉埋在羊身上。

  撫摸著她劇烈顫抖的雙肩,他明白她在哭。

  常惠希望她能放聲大哭,而不是這樣催心裂肺的默默哭泣。

  「別哭了,芷芙,把羊給我。」他哄勸著,感到眼睛也陣陣發燙。

  分開她的雙臂,他將那隻身體還有餘溫,但已不再呼吸的羊抱起來,對同樣滿臉淚水的額圖說:「你能把它埋在門外雪堆裡嗎?」

  「能……」額圖接過羊,走出了門。

  常惠本想安慰芷芙,可肆虐的風雪和搖晃的氈房,迫使他改變了主意。

  要徹底修復坍塌的氈房不容易,但他至少可以試著讓傾覆的那半站起來。

  他拖過馬槽,頂住那根已鬆動的大桿,然後順著坍塌的部位,把鬆散的穹廬骨架,按其形狀互相交錯捆綁好,與穩固的撐桿連在一起,最後再用羊毛線和牛皮繩把帷氈綁牢,將撐桿豎起,固定好底部。

  雖然這樣氈房的形狀會改變,也比以前低矮,但至少不再漏風雪,也更穩固。

  就在他一節一節地按步驟進行時,一股猛然襲來的狂風將他背上的帷氈鼓起,差點將他掀翻,幸好一股力量適時介入,幫助他共同頂住了暴風。

  常惠回頭一看,是芷芙,她淚跡斑斑的小臉依然蒼白,但眸光已不再悲傷。

  「好姑娘,我正需要你的力量。」他對她微笑,當作給她鼓勵。

  芷芙沒有回應,只是默默轉身,抓起另一節坍塌的骨架,學著常惠的樣子,將它與撐桿彎曲的地方綁在一起。

  見對方完全明白他的意圖,常惠很高興,微笑著繼續與風雪,和坍塌的氈房奮鬥,可他的體力畢竟尚未恢復,很快就雙手無力,眼看連牛皮繩都抓不住了。

  他正著急時,一雙纖手伸來,將漸漸敞開的繩索收緊,再牢牢綁住。

  「呃,我這雙手沒用了……」常惠邊嘆息邊擦汗。

  「沒關係 ,有我就夠了。」芷芙讓他握住收攏的撐桿和帷氈,自己負責捆綁。

  她不僅有力,而且手指靈巧、動作更快,捆綁技巧也高明,不過常惠對氈房的結構比她了解得多,知道哪些部位是關鍵,因此兩人配合不僅速度快,還默契好。

  不久,額圖進來,也參與了他們拯救氈房的行動。

  終於,他們讓坍塌的「半壁江山」,重新站了起來。

  「芷芙,你先回房準備晚飯吧,我和額圖把青煙和羊兒安頓好就來。」看看不再受暴風雪侵擾的氈房,常惠對芷芙說。

  芷芙點點頭,沒有再看看她的馬和羊,默默地離開了。

  在門口目送她進入大氈房後,常惠關上帷氈,走回來對額圖說:「夥計,你知道城裡哪裡可能買到奶羊嗎?」

  「將軍想買羊,去代替死掉的那隻嗎?」機靈的少年問。

  常惠點點頭,「我不想讓芷芙太難過。」

  額圖眼睛轉了轉。「我今晚去找人打聽打聽。」

  「好,帶一斤茶跟他們換。」常惠說。

  額圖的眼睛發亮。「茶可是比黃金還值錢呢,我保證能換到。」

  「行,換最好的!現在幹活吧!」

  收拾完小氈房,再安撫好驚惶不安的馬和羊後,芷芙便替他們掃淨身上的雪,用融雪燒的熱水給他們清洗,然後三人圍在火塘邊吃飯。

  今晚的食物很豐富,有烤肉、魚湯和野菜餅。

  「吃這麼好,哪裡來的魚?」常惠高興地問。當得知是從嘎納湖釣來的時,本來垂涎欲滴的額圖怯步了。

  「哦,魔鬼湖的魚……那我不吃了。」他畏懼地看了看誘人的魚湯,無論常惠和芷芙怎樣勸他,都堅決不吃,好在他還有兩個選擇,因此仍吃得很高興。

  常惠喜歡吃魚和野菜餅,額圖喜歡吃肉,可是芷芙卻吃得很少,常惠明白,她還在為死去的羊傷心,因此沒有勉強她。

  吃過飯,額圖回去了,常惠希望他明天就能帶給他有關羊的好消息。

  ※ ※ ※

  可是由於暴風雪持續不斷,第二天額圖沒有來,奴頭也沒有來,整個荒原全被白雪覆蓋,就連氈房四周的深壕溝,都被雪填得滿滿的,氈房也被半埋在積雪中。

  常惠站在門口,掀開門氈往外眺望。

  滿眼風雪,四周看不到任何移動的身影。

  他探頭看看隔壁安靜的小氈房,冰冷的雪花飄落在臉上,冷得他縮了縮脖子。

  隔壁很安靜,芷芙應該正在忙吧?他很想去那裡幫她,可想起自己早上害得羊兒一看到他就躲,只好放棄。放下門氈走回房內,他在火塘邊坐下,信手拿起身邊她為他做了一半的冬鞋。

  撫摸著那細密的針腳,和厚厚的鞋底,常惠的目光變得溫柔。

  芷芙真是個無所不能的女人。

  今早起床後,他為了避免芷芙觸景傷情,所以沒讓她去隔壁照顧馬和羊,堅持由自己去做,而她大概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便爽快地答應了他。

  可惜他餵馬餵羊都沒問題,偏偏就是不會擠奶。那看似輕鬆簡單的事,居然弄得他狼狽不堪,也把那只可憐的羊,弄得「咩咩」直叫喚。

  最後他不得不回來,向正忙著給他做鞋的芷芙求救。

  可是芷芙已經去了很久,怎麼還不回來呢?

  正想著,忽然門口吹來冷風,他抬起頭,看到芷芙垂著雙肩回來了,還一進門就把手裡裝奶用的罐子放在地上。

  「匡當」一聲,常惠聽出那是個空罐,心頭掠過不祥之感。

  他忙放下鞋問她:「怎麼了?」

  芷芙發出一聲嗚咽般的嘆息,然後膝蓋軟了似的,順著門框滑坐在地上。

  「芷芙!」他繞過火塘奔過去,蹲在她面前,關切地問:「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那隻羊——」

  死?病?發瘋?他說不出來,而那似乎也不可能,因為不到一個時辰前,他才與那隻肥羊打過交道,知道它除了有點慌外,精力充沛,也很健康。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為會什麼不開口。

  就在他急得想動手,從芷芙嘴裡摳出答案時,她抬起了頭,臉上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悲傷的表情。

  她說:「我……羊……」

  常惠情不自禁地伸手,撥開她臉旁的一絡亂髮,她似乎沒有察覺,只是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嘴唇一直哆嗦,他揪著心等待著。

  「……羊不出奶了!」芷芙終於含淚,說出令她傷心欲絕的事。

  常惠差點兒因驟然而來的鬆弛感而暈倒。

  「不出就不出,羊奶也沒什麼好喝的,值得你這麼傷心嗎?」

  他半責怪地說。

  沒想到話才出口,她眼裡忽然綻出激昂的銳光,晶瑩的淚珠隨之迸出眼眶。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擠不出羊奶,你喝什麼?我……沒夜明珠可換了……」

  她開始無聲地抽噎,語無倫次,而她的眼淚,每滴都落在了他的心上。

  常惠伸出手擦拭她的眼淚,滿懷心痛與愧疚。「是我害你傷心,我不該那樣說的。你一心為我好,用家傳珍寶給我換羊,希望我喝了羊奶就變得強壯,但我卻這樣亂說話……辜負了你,是我不對。別哭了,你對我好,我都知道,可是我真的不需要喝奶……好好好,如果你說需要,那我就去買羊,買隻更肥的奶羊,每天喝好多羊奶,然後像它一樣肥壯,我保證你,怎麼啦?」

  他絮絮叨叨地懺悔,保證,只想安慰她。看到她的淚水真的停止時,他高興地說得更起勁了。

  可忽然,他感到氣氛不對,對面水靈靈的眼睛越睜越大,紅紅的小嘴生氣地閔起,淚痕未盡的臉上帶著受傷的表情,他大吃一驚。

  「你取笑我!」芷芙眼睫毛一抖,一顆淚珠滾落。

  常惠用手指接住那淚滴,堅決否認。「我沒有!」

  「你有!」

  「沒有!」

  「那你為何說這樣的話?」

  「我怎麼說話?」他問,突然有股衝動,想攬她入懷,撫去她所有的悲傷。

  「像哄小孩一樣。」

  「沒有,況且你不是小孩。」

  他的目光太火熱,芷芙感到難為情,垂下眼急促地說:「你真要買奶羊?」

  「如果你說要,我就買。」

  「可是我們沒有寶物交換羊了……」她遺憾地說。

  「我會想辦法。」常惠的視線被她嬌羞的神情吸引,那在她身上是如此罕見。

  「我……剛才失態了……」芷芙不自在的移動膝蓋,想要站起來。

  常惠抓住她的手。「芷芙!」

  她看著被對方握住的手。「什麼?」

  「我要親你。」常惠宣布,但並沒有採取行動。

  芷芙烏瞳放大,定定地看著對方,見他安靜不動時,她舉起了手。

  雖然對她的感情已經不同,但親吻她並不在他的計劃裡,因此,聽到自己的提議時,常惠也嚇了一跳,但他隨即明白,這事是不可避免的。

  從她把他冰冷的大腳抱在懷裡暖著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有種想要親近她、撫摸她的衝動,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上她了。

  他想要克制這種衝動,而他一向能約束自己,更何況,他清楚他們兩人是個性和愛好截然不同的人。可他也明白,這種衝動絕對不會停止,就算芷芙狠狠甩他一巴掌,他也不能命令自己的心,停止對她的渴望。

  然而,就在他準備承受那一掌的力量時,卻見她挺直上身,讓自己更靠近他,然後舉起手繞過他的脖子,將他的頭拉近,把嘴貼在他的臉上,親了他。

  常惠心頭盪漾起溫柔的熱浪。

  這就是芷芙——悲也默默,喜也默默,就連激情時刻也如此沉默。

  如果不是與她身體相貼,氣息相交,感受到她急促的脈動和熾熱的嘴唇的話,他會以為,她一點都不像自己這麼激動。

  她的親吻猶如一滴甘霖,無法滿足他如沙漠般的饑渴,於是在她撤退時,他握住她的下巴。「該我了。」他俯身,把微微分開的雙唇,貼在了她的嘴上。

  當他們的嘴唇碰觸到彼此時,兩人都發出輕輕一顫。

  芷芙的嘴柔軟得不可思議,一點都不像平時看起來的那樣堅硬,誘惑著常惠不斷地加深,這個他本來只想淺嘗輒止的吻。

  從未被人親過的芷芙,根本不曉得人與人可以這樣親近,他的鬍鬚粗粗地摩擦著她敏感的肌膚,帶著絲絲痛感,更帶著一種強烈的舒適。

  她閉上眼睛,發出一聲輕柔的嘆息。

  過去她從來沒對異性有過特別的感覺,可自從他坐在馬槽裡,赤裸、病弱、憔悴,卻滿懷義憤地怒斥她「不知羞恥」後,她的性別意識甦醒了,並清楚地覺悟常惠是個男人——真正的男人。

  而這段時間的相處,更讓她對他的一身正氣和高尚品格,充滿了敬仰,只要他要的,她都願意給他,更何況這個吻帶給她的,何止一點點的快樂?

  聽到她的嘆息,常惠把持住自己,結束了這甜蜜而短暫的一吻。

  他抬起頭凝視著對方,而她也張開迷夢般的大眼回望著他。

  憐惜、珍愛、關切、渴望……都在這深情的對望中縱情宣洩。

  第一次這麼近看芷芙,常惠發現她彎而長的睫毛又濃又密,眼珠並不全黑,帶著淡淡的紫褐色,白皙的肌膚染上一層紅暈後顯得透明。

  他相信她不是純漢人,她的祖先一定有允戎、或者月氏人的血統。

  此刻,那望著自己的瞳眸,保持著一貫的沉靜和嚴肅,卻多了令人心醉的朦朧和熱情,他身上的血液因這美麗的目光而沸騰。

  芷芙小小的下巴,在他的大手中顯得無比嬌弱,碰觸到她溫暖細嫩的肌膚,他才意識到她有多麼纖細和脆弱。

  可這個脆弱的女人,卻敢與凶猛的獵犬拼殺,與邪惡的敵人較量。

  一種近乎崇拜的愛意和從未有過的柔情襲來,常惠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模糊的呢喃,再次吻上她的唇,這次,他的親吻火熱而激情、狂猛而甜蜜、而令他滿意的是,芷芙沒有拒絕他,她勾在他脖子上的手,反而將他摟得更緊、更近

  他的嘴有魔法!這是芷芙此刻唯一能想到的。

  當常惠第一次親吻她時,她感到所有的痛苦磨難都消失無蹤。而這次,他灼熱的嘴在她唇上碾壓、吸吮,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朵枯萎的花兒般迅速綻放。

  一陣細密的顫慄,著火一般的熱度竄過她的全身,直抵腳趾。

  那份感受是如此奇異而醉人,儘管常惠沒有開口,但她知曉他想要她怎麼做,因此她本能地按照他的願望分開唇,呼吸急促地滿足他的索取。

  常惠發現自己錯了,芷芙一點都不冰冷,也不麻木。

  當他不斷地加深這個吻,貪婪地攫取他終於獲得的一切時,也在心裡欣喜地糾正著自己過去對她的看法。

  他能感覺到,在他引導的熱情,由唇舌逐漸擴展到身體更深處時,她雖有點畏縮,但不是退卻,當他要求她回應時,她咽喉裡發出的小小聲音,既不是抗議,也不是抒情,倒像是必須做出妥協時的嘆息。

  可是她忽然掙脫了他,瞪著他的美眸也充滿驚慌。

  「怎麼啦?」常惠問,仍托著她的下巴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面頰,而那隻摟著她腰部的手,則在她背上摩挲。

  芷芙惶恐的眼睛,落在自己搭在他脖子上的手,清醒地感覺到胸脯正緊貼著對方的胸膛,大腿更毫不知恥地與他的相觸、相疊……她頓時雙頰滾燙,各種複雜的情緒齊湧上心頭——她羞愧、痛苦、茫然又軟弱……

  「喔……我不該!」芷芙猛然抽回手,退開身子,喘息著說。

  「我喜歡你,而且我知道你也喜歡我,為什麼不能?」常惠拉回她的手。

  聽對方說喜歡她,她似乎被嚇壞了,連忙抽回了手,「我是侍女。」

  「我是囚徒!」他不喜歡芷芙忽然間把他當作瘟疫似的推開。

  「我父親是臭名昭著的游俠!」

  「我父親是一文不名的鐵匠!」

  「不……」她再往後退,「我不跟男人胡搞!」

  常惠一窒。「那是個美好的親吻,不是胡搞。」

  「不管是什麼,以後別再那樣做!」芷芙面色蒼白,眼裡淚光閃閃,在他尚未反應過來時,就竄出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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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7:08
第六章

  下了兩日的暴風雪,終於停了。

  現在常惠已認定芷芙是世上最甜美、最能幹,但也最頑固的女人!

  自從那個吻後,儘管芷芙對他的照顧一如往日,但再也沒正眼看過他,兩人間的交流都是他用嘴說,她用行動回答,必須開口時,她的話也不會超過兩個字。

  幸好他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沉默,不再把這個當回事,而且無論她怎麼氣他,他永遠不會後悔親了她。

  這兩天,每次回想起那個吻,他的心都會克制不住地歡跳,他非常懷念芷芙甜蜜的味道,和在他懷裡的熱情反應。

  他知道要說服對方相信那不是「胡搞」很難,要重新建立對他的信任也需要耐心,選定目標就去追,這是他的生活原則。

  他相信,只要小心地掃除通往目標的障礙物,就一定能夠成功。

  利用這兩天難得的時間,常惠以葦桿為筆,鐵石為墨,在布帛上把自己出使匈奴後的見聞和感受,寫成一個奏疏,取名為《西域方略》,其中不乏對朝廷西域策略的分析和建議,而且,他還得到了芷芙親手製作的新靴子。

  看著腳上的新鞋,他滿意地嘖嘖嘴,這是用毛氈絮跟輒拉草做裡,以牛皮包外的冬鞋,穿在腳上既暖和又防潮。

  當她把鞋遞給他時,他以為他們和好了,可她還是不理他,這讓他痛苦萬分。

  他確信芷芙也喜歡他、喜歡那個吻,因此他不會向對方認錯,更不會像她希望的那樣,給她「以後不再那樣做」的承諾。

  他沒有錯,親吻她,是他這輩子做過最美好的事情,如果給他機會,他還會再做、再做、一直做!

  「將軍,快來看!」

  隨著額圖的笑聲,常惠聽到「咩咩」的羊叫,不由興奮地大喊:「芷芙,咱們的羊來啦!」

  說完,他邁開穿著新鞋的腳,大步迎向前。「小子,你的真辦到了!」

  「老天,羊?四隻羊!」芷芙從小氈房跑出,看到額圖牽來四隻肥羊,也高興地喊了起來。

  「是的,夫人。四隻都是奶羊!」額圖歡樂地把羊趕到她面前。

  「哦,你從哪裡弄來的?」芷芙開心地撫摸圍住她叫喚的羊。

  「將軍讓我幫他買的。」

  「買的?」芷芙的眼睛,轉向一直望著她的常惠,「你用什麼買?」

  從她走出小氈房起,常惠的目光就無法離開她的臉。

  她終於又笑了!當她用充滿快樂和不安的眼睛看著他時,他幾乎無法呼吸。

  「一斤茶。」他面帶微笑地揭開謎底。

  西域人喜歡茶,而茶在這裡貴過稀世不珍寶,她總共帶來兩坨茶,每坨一斤。

  「你……難怪這兩天都沒喝茶……」

  「我願喝奶。」常惠急忙安慰她。

  芷芙感動得眼眶都紅了,她還記得來到這裡後,她第一次煮茶給他喝過,他欣喜的模樣,也知道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喝過羊奶。

  他是為了她,為了讓她心安。

  「常公子……」芷芙輕聲喚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情感。

  常惠理解地走近,將牽著羊兒的繩子放在她手裡,溫柔地說:「難得今天風和日麗,天氣好,你何不帶羊兒和青煙到處走走?我把這裡的雪清掃一下。」

  芷芙點點頭,牽過羊兒,常惠又讓額圖把原來那隻羊和馬都放出來。

  帶著五羊一馬,芷芙走到氈房朝陽的地方,心情仍激動不已。

  這件事,是常惠特地為她,而不是為他自己做的。

  她無法否認,自從認識常惠以來,她一直都很欣賞和欽佩他,與他相處越久,她對他的感情也越深。她喜歡他,喜歡他的親吻,可是,她不認為自己配得上他。

  在常惠親吻她,表示喜歡她後,她才感覺到愛一個人,卻不能放開心胸去愛的悲哀。

  他是朝廷命官,雖然目前身陷囹圄,但芷芙相信這只是暫時的,終有一天,匈奴人會釋放他,到那裡,他仍然前途無量。

  想著這兩天常惠奮筆疾書,舞文弄墨的神采,她腦裡就出現他當年與公主和其他朋友,暢談天下大事時的豪邁之氣,她絕對相信他會有出頭之日。

  同樣的,她也不會忘記再次重逢時,他對她的嫌惡和訓斥。她很清楚,常惠說喜歡她,主要是因為她以他的照顧和陪伴。並非因為心態上的根本改變。

  雖未經歷男女之事,但自小的經驗讓她知道孤男寡女相處久了,難免會生出些是非情愫來。此刻就算是另一個女人,他也會喜歡她,因此他的言行當不得真。

  退一步說,就算他真的喜歡自己,她也不能放任自己的心,因為他們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他胸有大志,年輕有為,談古說今,才華橫溢,而她在受解憂公主庇護之前,卻跟隨著游俠父母,以四海為家,母親死於毆鬥,父親以武犯禁被朝廷酷吏所殺,可謂身無長物,資質平庸,出身低賤,難登大雅之堂。

  況且口拙言笨,個性孤僻的她,在常惠心目中恐怕永遠難洗「冒充他人之妻,厚顏無恥」的烙印,就算今日稱了他的心、以身相許,他日也定落個夫貴妻賤,遭人拋棄的命運。既知未來命運,她又怎能將心敞開?

  所以她那日的慌亂並非假裝,這幾天的冷淡也非真心,她很高興對方引領她體驗男女相親的樂趣,也感謝他溫柔相對,沒有粗魯地強她所難。

  他是個真正的正人君子,她會把他柔柔的深情,連那纏綿的親吻都牢記心裡,以今後一生來回味。

  芷芙的思緒紛雜,含苦帶甜,儘管想透了,可情感依舊混亂。

  「情」字構成的煩惱,就像這雪原一樣蒼白冰涼,也許只有拋開情字,她才能尋得些許陽光,讓心房重新豁達透亮……

  隱隱聽到馬蹄聲,她倏然一驚,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中站在這裡許久。

  收束心情,芷芙吆喝著青煙,把五隻羊帶回小氈房,給它們餵草加料,仔細查看羊兒的狀況後,她心想,這幾隻羊今天已經被擠過奶,她得明早再擠了。

  ※ ※ ※

  她笑了!她跟我說話了!她不再生我的氣了!

  清掃著氈房前的積雪,常惠的心在飛揚。

  他記不得從前二十二年的生命裡,他是否有過這種彷彿整個人都要飄起來的快樂,這心情就像五月的朝陽,晴朗溫暖、輝煌燦爛!

  啊,今夜他要跟芷芙說心裡話,要把這兩天的想法全告訴她,要她——

  「常將軍,太子殿下來啦!」

  額圖驚慌失措的低呼,將他飛揚的心一下拽到地面。

  「來就來吧!」常惠放下掃帚,陰鬱地說。

  「常將軍,兩日暴風雪可把人給憋壞了,父王擔心你,特要我來看看。」騎馬走來的狐鹿姑,遠遠地就跟常惠套交情,他身後跟著心腹奴頭,那傢伙自從上次被芷芙痛打一棒後,就一直沒能恢復過來,臉色簡直像燒成灰燼的牛糞渣。

  常惠看著他走近,沒答腔。狐鹿姑計了個沒趣,只好下馬,皮笑肉不笑地繼續說:「不過以我看,將軍愈加精神了,是夫人之功吧?」

  「沒錯。」常惠淡淡地承認。

  對方狹長的眼睛四處轉了轉,彷彿在找什麼似的,又問:「尊夫人不在嗎?」

  常惠心頭略驚。他找芷芙幹麼?「太子有事嗎?」他佯裝平靜地問。

  「沒什麼。」看不到美人,狐鹿姑情緒有點低落,煩躁地四處踱步。

  這兩天被大風雪憋在氈房內,他荒天淫地、吃喝玩樂,卻愈加惦記起那個敢把血淋淋的刀擱在他脖子上,對他高吼低罵的女人。

  就像相中一匹牝馬,卻被那好鬥的牝馬踢了幾腳的發情公馬一般,他處於極度的瘋狂與焦躁中。

  他渴望在追逐和搏擊中,征服倔強的女人,只要想到那個過程,和終於臣服在他力量之下的美麗嬌軀,他就激動得血脈賁張、身硬如鐵。

  毫無疑問,常夫人是他最急於征服的「牝馬」,與她相比,那些柔順地任他搓捏打罵的女人根本淡如白水;今天大風雪一過,他再也按捺不住地,想見見他凶悍的「牝馬」,於是他來了,可她在哪裡呢?

  四周靜悄悄的,想必那女人不在。在失望與煩悶中,他將滿腹怒氣撒向無辜的額圖。「賤奴,聽說你把赫落家最好的幾隻羊都給弄來了,怎麼回事?」

  常惠替額圖回答,「那是我讓他幫忙買的。」

  「難怪,我就說這賤奴,哪裡找到好茶給老赫落。」狐鹿姑短小的鼻翼翕動,雙目賊光閃閃。

  俗話說「色膽包天」,色迷心竅的狐鹿姑,在旺盛的慾念驅使下,早已喪失理智,哪裡還記得道德界限?他囂張地對常惠說:「冬季的羊得群養,將軍要羊,不必如此破費,跟我做個交易,我保證你有最好的羊,如何?」

  常惠看著他貪婪的賊眼,心想他此番前來,難道是為了茶?如果這樣,那自己可得小心守住那僅剩的半斤多茶了,於是應酬般地問:「什麼交易?」

  他本是隨口問問,以消磨時間,沒想到那蠻子,竟說出讓他震怒不已的話。

  「讓尊夫人陪我一夜,我給你三十隻羊——由你挑。」

  常惠聽到自己的牙齒,發出「咯崩」聲,雙手也握得像鐵錘一樣緊。

  這恬不知恥的惡棍,來到這裡就先問芷芙的行蹤,還瞪著色瞇瞇的眼睛四處搜尋,原來是打了這麼個齷齪下流的主意。

  「不知死活的混蛋!」常惠再也忍不下這口氣,一舉打上對方扁塌的鼻梁。

  那色鬼當即往後仰倒,如果不是被奴頭接住,準備摔個四腳朝天。

  「臭奴隸!你敢打我?」色迷心竅的太子,被這一拳打得頭暈眼花,捂著流血的鼻子大大罵:「要她陪老子一夜,是對你們的賞識,你別不識抬舉。」

  「呸!無恥之徒,你連給我夫人提鞋都不配,還想要她陪夜?妄想!」常惠氣得雙目冒火,額上青筋隱現。他提起拳頭,想再補上兩拳,但身子卻被奴頭緊緊抓住,挨了狐鹿姑一鞭。

  「妄想?」狐鹿姑狂笑。「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這裡不是你大漢的長安,是我大匈奴的庭帳!只要我高興,我可以讓你這漢朝人灰飛煙滅!哼,別說是要你的女人伺候老子一夜,就算把她強娶了去,你又能奈我何?」

  說著,他出其不意地又抽了常惠一馬鞭,但這次皮鞭沒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跑來抱住他的額圖背上。

  「賤奴!」狐鹿姑怒了,再次舉起馬鞭,卻看到芷芙俏生生的身影。

  他立刻垂下手。「啊,夫人!」

  芷芙平靜的看了奴頭一眼,那蠻子一看到她,灰白的臉色就更加慘澹,未等她開口,立刻放開常惠,逃到了太子身邊。

  「太子想要我陪寢?」芷芙的視線,在常惠和額圖身上的鞭痕短暫停了一下,從便轉向神色不定的狐鹿姑。

  後者聽她直言相問,以為有戲,當即心神一蕩,鬆開捂著鼻子的手。不料這一鬆,鼻血湧出,將他的臉染得亂七八糟,如同鬼魅。

  「沒錯,只要夫人賞光,我太子府,今後就是將軍和夫人的馬前卒!」那廝只忙著討好美人,也顧不上滿臉血污了。

  芷芙厭惡地皺了皺眉,俯身抓起把積雪,動作極快地捏成雪球擲往他鼻子。

  全副心神都在美人身上,以為美夢即將實現,便得意忘形的狐鹿姑,遭此冰冷一擊,應聲跌落在地,他拍打著鼻上的雪,抽著冷氣說:「你……你……」

  「我替太子止血。」芷芙平靜地說。

  被冰雪一激,狐鹿姑的鼻血不流了,一邊上馬,一邊不忘與佳人有約。「夫人,我是真心仰慕夫人美貌,共度一宿,絕不留難,請夫人成全!」

  「讓我先成全你!」見他竟然如此大言不慚,公然冒犯,常惠氣得臉色鐵青,提著拳頭就衝過去,但卻被芷芙從身後拉住。

  見芷芙阻止他,狐鹿姑醜陋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芷芙!」常惠低吼,可芷芙沒有看他,面色如同冰塊。

  「太子且慢!」狐鹿姑的馬開始緩緩移步,芷芙卻忽然大喊一聲。

  狐鹿姑急忙轉身,邪惡地狎笑,「夫人捨不得人走嗎?」

  「沒錯,你還欠我一樣東西。」說話間,芷芙已來至馬前,並奪下狐鹿姑手裡的馬鞭,「啪」地一聲在空中展開,「你用它打了我的夫君,是嗎?」

  與她如利劍般的目光相對,狐鹿姑打了個寒顫,但仍厚著臉皮說:「那是小小失誤,沒造成傷害,夫人不用擔心。」

  「我是不會擔心,但太子可得擔心嘍!」

  她手中皮鞭一抖,不知怎地,鞭竟斷成數節,落回她手中,她手一揚,斷鞭紛紛打到前面的兩匹馬臀上,兩馬同時驚跳著,往前奔去。

  「殿下,馬驚了!」奴頭抱住馬首大喊。

  狐鹿姑同樣狼狽地伏在馬背上,驚慌大喊:「快停下,我會摔斷脖子!」

  在他們身後,額圖捂嘴大笑,另外兩人則無心觀賞他們的狼狽樣。

  「你真要去給他陪夜?」常惠因芷芙給了狐鹿姑曖昧的回答而生氣。

  「陪誰?」芷芙轉身走回氈房。

  常惠緊跟著她,惱她的平靜,和自己的焦躁。「那無恥韃子!」

  她轉過身,直直地望著他,好半天才問:「你說呢?」

  注視著她眼眸深處的火焰,他笑了:「當然不會。」

  她柳葉眉一皺,常惠以為她要罵人,可她只是盯他一眼,就走開了。

  ※ ※ ※

  深夜,在雪飛舞,一條白影掠過蒼涼的曠野,越過煉鐵場,往龍城西邊奔去。

  白影在一片密集的氈房群前頓了頓,爾後敏捷地閃入鑲金嵌銀的太子府。

  夜行者的目標很明顯——亮著燈的太子氈房!

  撥開重重的厚氈,房內的燈光照在一身素白的夜行者身上,那尖檐帽下唯一露出來的雙目,機警而沉著地巡視著四周。

  刺鼻的酒味、震耳的鼾聲、火塘上的半隻烤羊和偶爾傳來的牲畜呢喃,令這個雪夜顯得出奇的安寧。

  當夜行者掀開床邊錦帷,看到凌亂的床上睡著姿勢醜陋的五個人時,沉穩的眼中略顯驚詫,但隨即恢復平穩,黑眸中露出鄙夷。

  那人隨即從腰包裡取出一隻小木盒,輕輕旋轉後,逐一放在酣睡者的鼻子前。

  女人們都無聲無息,可最後那個男人,忽然張開了惺忪的眼睛。

  他看到白衣人時,不但不慌,還咧嘴淫笑,夜行者身軀一震,在對方開嘴欲言時,將手中木盒湊到他鼻前猛搖,他先是瞪大雙眼,隨即眼簾一闔,寂靜不動了。

  確定再無清醒之人後,夜行者將木盒小心旋緊,塞腰包,四處尋了遍,從一個金碧輝煌的大箱子裡,白衣人找到一把鑲滿珠寶的精美匕首,拔出刀鞘試試鋒芒後,那人毫不猶豫地走回床邊,將在燈火下閃著幽光的匕首探入男人胯下……

  不久後,一條白色身影潛出太子氈房,如鷹般,往茫茫荒漠飛馳而去。

  雪依然悠悠下著,潔白的雪花,將那一個個淺淺的足印覆蓋。

  「將軍!夫人!大事哩!」一大清早,額圖就興匆匆地跑來向他們報告。

  「你今天來晚了,這就是大事嗎?」剛吃過早飯的常惠逗他。

  「不是。」男孩搖搖手,因為跑得急,他還在喘氣。

  「是太子,太子這回丟臉丟大了!啊,你們沒看到,太子府今早可熱鬧哩!」

  聽他這麼說,常惠忙問:「到底是什麼事?」

  「是大俠!有個大俠代我們整了他!」

  剛喘過氣來的額圖,高興地又跳又蹦,還不時用手指比劃著,「昨夜有個大俠用迷藥,迷暈了他和那些女人,今早護衛進去,看到他和女人們全都沒穿衣服。太子的『那話兒』只有這麼點大,上頭紮了一把細茅草,毛毛全跑到鼻眼裡……嘻嘻,那是男人最大的恥辱呢,都說『鳥不長毛,羞死姥姥』……」

  「閉嘴!」常惠看額圖當著芷芙的面說男人的私處,先是大驚,繼而漲紅臉,厲聲喝阻。「像那樣折辱一個男人,太惡劣了,根本不值得稱道。」

  在一邊埋頭補衣的芷芙身形一震,頭垂得更低了。

  情緒正高的額圖,被他潑了一盆冷水,當即面露委屈。「可那人真的活該那樣對待,早上我進去,看到太子的那個……」他用手指比了比。

  「不准再說,也不准再比劃!」常惠再次打斷他。

  額圖看他紅得發紫的臉,再瞧瞧芷芙一言不發地低垂著頭,縫補衣服的模樣,似乎明白了什麼,便嘀咕道:「我們匈奴男女,根本不在意說那個——」

  「我們在意!」常惠再次打斷了他,並暗示性地看了芷芙一眼。

  額圖規矩了,老老實實地坐下。

  三人都不說話,氈房裡彌漫著令人尷尬的沉默。

  過了一會,芷芙把補好的衣服遞給額圖,「穿上吧。」

  「謝謝夫人。」額圖接過來穿上,這件是昨天被太子的馬鞭給抽破的。

  芷芙沒回答,提著擠奶的瓦罐,安靜地走了。

  「好了,她去擠奶了,現在你可以說了。」等門上的帷氈關閉後,常惠才開了口。「但那種事情,不可以在夫人面前說。」

  「這什麼不能在夫人面前說?」額圖不解。

  「那是冒犯。」常惠教導他,「在女人面前說那污穢事,是對女人不尊重,我不希望你以後再在她面前胡言亂語。」

  「我不會了。」想起剛才夫人低頭不語的樣子,額圖很後悔,「夫人是好人,對額圖很好,額圖不是有意冒犯夫人的,將軍幫幫額圖,跟夫人說說好話吧。」

  「別擔心,夫人不會生你的氣。」常惠安撫他。「說吧,到底怎麼回事?」於是額圖把今早久等,不見太子起身,護衛們進去查看,結果發現太子和女人們光著身子,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床頭上還插了把刀,他們嚇得忙用冰雪喚醒太子和女人們的經過,說了一遍。

  常惠感到十分驚訝,「你是說,太子和他的女人,都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

  「沒錯,不過那也許是他們覺得太丟臉,所以不願說出來。」

  「那你怎麼會知道是大俠所為?」常惠感到不解。

  「大家都說,只有游俠才有那本事。」

  游俠?常惠的心「咯登」了一下,聯想起芷芙,但他立刻將那荒唐念頭拋開。

  額圖還在想早上看到的情景,得意地續道:「將軍沒見到太子的樣子,那才叫解恨呢!他把刀和細茅草都扔進火塘裡燒,還下令封口,說要太子府外的人知道了,就殺光整個太子府的人。喔,他真的氣瘋了。」

  「他是個殘酷的人,你還是多管住嘴,別惹禍上身。」常惠提醒他。

  「我知道,除了夫人和將軍,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常惠知道他很怕狐鹿姑,因此相信他不敢亂說。

  可他的思緒仍被那個「大俠」牽引,心裡有種隱隱的不安。

  做這事的大俠是誰?與芷芙有關嗎?

  想想看,白天剛羞辱了芷芙的太子,夜裡就被人羞辱,這還真不像巧合。

  而且,他從來沒聽說過這一帶有游俠,怎能忽然之間就冒出一個來?

  疑問擴大,但常惠說服自己兩件事不會有關聯,夜闖太子府的「大俠」也絕對與芷芙無關。芷芙是個大姑娘,就算再恨,也不可能像那樣作弄一個大男人。

  ※ ※ ※

  隔日,他在煉鐵場重修被暴風雪損壞的鐵爐和風橐時,聽到守衛們也在悄悄流傳昨夜太子府被「大俠」夜闖的事。因為沒有幾個人親眼看見,因此他們的議論自然沒有額圖說的那麼具體和香艷,只是些捕風捉影的傳言,當作笑話傳而已。

  晚上回來後,常惠發現芷芙在躲他,兩人目光偶爾相遇時,她會迅速避開,且臉上還會生出不自然的紅暈,而他絕對不信,這女人會因為看到他而臉紅。

  躺在床上養病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在看她、觀察她,這段日子的相處讓他更加了解她,因此確信此刻她有事瞞著他,而且是不好的事。

  昨天新羊的到來解開了僵局,芷芙跟他說話了,但是他仍覺得堵。看不見的高牆,個希望推倒那堵牆,好與對方坦誠相對。

  可是她一直讓自己忙碌,忙得沒空跟他說話,沒空在他身邊停一停,甚至無暇看他一眼,而且她很緊張,儘管她努力掩飾,但終究瞞不過他的眼睛。

  常惠無法自己地猜測她在逃避什麼,或者說,她究竟做了什麼,讓她這麼害怕面對自己。

  晚飯後,額圖走了,芷芙終於找不到可以逃開的理由,因為她只剩下最後一件事——縫補他的衣裳。她不得不坐在火塘邊,好利用這唯一的光源。

  如往日一樣,他們各忙各的事,可今夜不和諧的氣氛,讓常惠無心繼續寫他的《西域方略》。他乾脆把案幾推開,坐到芷芙的對面,決定跟她談談。

  「芷芙。」他喊。

  她的反應並未出乎他的意料,她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可是肩膀繃得很緊,背脊也挺得筆直,好似準備承受任何打擊似的。

  他微微一笑。「放輕鬆,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

  「說吧。」芷芙還是沒有抬頭看他,但身體的確放鬆了些。

  「你也知道昨夜太子府發生了事了,對嗎?」

  「對。」

  「你覺得,真是大俠幹的嗎?」

  她的身體又繃直了,「除了那個還有誰?」

  「也是,除了敢作敢為的俠客,誰會以那麼邪惡的手段懲治太子?」

  「對那種邪惡之徒,就該以邪惡手段懲治。」芷芙回答得又快又硬。

  常惠注意到她手下的針腳歪了,她咕噥著將那幾針拆掉。

  這可不尋常,與她相處這麼多個夜晚,他目睹她縫補了無數衣物,從來沒見她如此心神不安。疑問升高,他緊繃地問:「你知道那個『大俠』是誰嗎?」

  「知道,是我。」

  常惠如雷轟頂,感到腹部痙攣。「你?你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芷芙放下針線,勇敢地抬起頭對著他。

  常惠僵硬地坐在她對面,瞪著她清澈的雙眸和潔白無暇的臉龐,說不出話來。

  見他以怪異的眼神看著自己,彷彿她是頭上長角的怪物似的,芷芙心情一黯,垂下頭,用鐵鉤捅了捅火塘,一群群火星伴著青煙散開。

  見他一直不開口,她只好抬起頭對他說:「我本來只想給他個教訓,去了才發現他床上有四個女人,我總不能因為這個,就灰溜溜地退回來吧?」

  是她幹的!真是她幹的!

  這念頭在常惠轟鳴的腦子裡轉了無數遍後,他終於找到了聲音。「你為了報復就脫光他們所有人的衣服,不顧後果地羞辱他們?」

  「衣服不是我脫的,我去以前他們就光著身子了。」芷芙不想被他冤枉。

  聽到她的話,常惠的臉彷彿著了火,可她居然一點都不覺得難堪。

  「說話斯文點。」他訓斥對方。

  芷芙張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不明白她哪裡不斯文了。

  「你竟然刮……呃,用草……刮他……」他困難地吞嚥,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不是草,是刀,我也沒刮他,只刮了他的毛。」她毫不含糊地糾正。

  老天,她可真厚顏!常惠紅著臉指責道:「你竟然把那塞進他鼻子裡?」

  「那是我給他的警告!」芷芙的目光依然坦蕩。

  抑住想對她狂吼的衝動,常惠轉開眼,要目光卻不經意地掃到她腰間的短劍。

  他的臉「唰」地白了,盯著那把凝結著他心血的寶劍,「你——」

  芷芙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連忙用手護著劍柄。「哦,不!我沒用『雀龍劍』,那畜生不配污了寶劍,那是他的匕首,真的。」

  她的解釋雖然讓他稍微釋懷,但仍不足以平息他內心的恐懼。常惠怒斥道:「既然知道他是畜生,你還敢半夜三更獨自跑去對他做那種事?簡直是胡鬧!」

  「那不是胡鬧,白天他公然羞辱我,我為什麼不能給他點教訓?」

  「教訓?」常惠挫敗地低吼。

  「那樣的教訓,出自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之手,實在驚世駭俗!當你面對那樣的場面時,難道不覺得羞愧難堪嗎?我真不敢相信,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體,你就敢做那樣的事情?」

  「不是第一次。」芷芙說。

  「什麼?」常惠的腦袋炸了。難道他完全看錯了她?她根本不清純?

  「到底多少次?」他嘶吼。

  「兩次。」

  常惠恨不得揍她。「另一次是誰?」

  「你。」芷芙以不弱於他的音量回答。

  「轟」地一響,他的腦袋彷彿真的炸了。

  他想起病重時,芷芙脫光了他的衣服,還替他洗了澡……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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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7:55
第七章

  「你居然有臉提那次?」

  想到她不僅看了混蛋太子的身體滎潀漅漡,粻綿緂綮還摸過,常惠的怒氣更加難以控制。

  他斥責道:「你無拘無束、無法無天!你的行這舉止,與輕佻無德之人、雞鳴狗盜之徒有何區別?正邪相爭,君子以德修身,以德教化。他邪惡歹毒,你卻以惡懲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不軌於正道。逞一已之能,那不是伸張正義,而是同惡相助!你、你太讓我失望了!」憂慮、難堪、恐懼、妒忌等強烈的情緒交織在心頭,常惠肩膀一垮,雙手支在膝蓋上,把滾燙的臉埋進雙掌裡,無法再說下去。

  「我不是有意提起那件事。」聽到他狂猛的指責,芷芙惶恐地解釋。

  但常惠一動也不動,沒有理睬她。

  見他聲色俱厲地訓斥她,完了就抱著臉坐在那裡,一副再也不想理她的樣子,芷芙慌了。她真的不是有意要脫他衣服的事,她只想糾正他,可卻讓他誤會……

  其實,他的責備也讓她極為痛心後悔,那種強烈的感情,是她過去從未經歷過的,它來得如此強烈,衝擊著她的胸口,痛得她無法喘息。

  昨夜做那事時,她只想到要教訓那色鬼,而那是她熟悉的方式。

  她根本沒想到常惠會不贊成,直到早上額圖來告訴他們這件事,他說那是「不值得稱道的惡劣行為」時,才令她大感震驚,並一直惴惴不安、悔恨不迭。

  她雖然不接受他的感情,但卻真的喜歡他,尊重他,只要他說好的,她一定會去做,同樣的,如果他不贊成,她也絕對不會去做。

  她很少哭、很少動感情,也很少對人訴說,可現在,眼淚盈滿眼眶,她想要大哭一場,許多話梗在喉嚨口 ,她想要對他說——也只想對他說。

  隔著火塘看著他,她抑制住內心的悲傷,「常公子,你不必對我失望,也不要對我生氣,因為我本來說是這樣的人。我不善言辭、不懂凜然正義,也不會修身教化,我只知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予我點滴,我予人萬頃。」

  常惠沒有移動,雙手依然覆在臉上,可心中的怒氣,卻因聽到她自卑中不乏自重的陳述,而漸漸消失。

  芷芙嚥了嚥口水,控制住眼裡的淚續道:「我的世界與公子的不同。你們認為榮辱升沉,皆為皇權之賜,因而皇權為重,人為輕;而我們則崇尚強者生存,武力與信譽為重,禮為輕。」

  常惠心弦大震,從未想到她對所謂的「正」與「惡」,有如此透澈的理解。

  懷著全新的感覺,常惠抬起頭,目光穿過火塘上方的薄煙,與她的相遇。

  其中已沒有絲毫怒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愧疚與乞求原諒的神情。

  芷芙望著他的雙眼,但並不是真的在看他。

  她沿著自己的思緒續道:「公子說得不錯,我不軌於正道,逞一己之能。可是我言出必行、行則必果,生命對我來說,就是為了完成承諾、遵守信用。」

  注視著她真摯的雙眼,聽著她質樸的坦言,常惠對自己的言行感到內疚不已。

  ——不軌於正道!同惡相助!

  這是他說的,他對一個有情有義的女人,說出了這樣無情的話!

  醒悟伴隨著慚愧而來,常惠恢復了冷靜。

  拋開她不合禮教的行為方式不說,她的確是在行俠仗義,是嫉妒心相對她安危的憂心,讓他忽略了她的正義。

  「芷芙——」他犯了錯誤,想要糾正,可是對方用凌厲的眼神鎮住了他。

  「等等,十九年來我第一次想要說話,讓我說完。」

  常惠默然無語,不是因為她命令他閉嘴,而是她莊重的神情深深震撼了他。

  於是他用心傾聽,用他的愛,去理解她要告訴自己的話,以有她的行為。

  「昨夜的事,看在公子這樣的道德之士眼裡,是齷齪惡劣的,可是在我這類人眼裡,那便是為承諾而行。我不因自己的行為羞愧,也不會掩飾自己的武功,我就是我,生是我,死也是我,這是我父母給我的精神,也是我的世界教我的道理!」

  在說這些話時,眼淚早已濕潤了她的雙腮。

  常惠凝視著她的眼睛,覺得那盈盈淚水彷彿星星落入她的眼眶,點燃了她的眸子,照亮了她的面龐。

  眼前煙霧繚繞,撲入他的眼簾,等他閉眼再張開時,對面已失去了她的身影。

  望著那空盪蕩的位置,他思考著芷芙說過的每一句話,想像著她跟隨父母浪跡天涯的生活。

  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他愛她,就得連她無拘無束的游俠精神一起愛,因為那已以融入她的血脈中永遠剔除不掉。

  回味著她將「十九年來第一次想說的話」全部是對他——是他,而不是別人傾訴的深情濃意,他的心漸漸豁亮了,眼睛也濕潤了。

  只有傻瓜,才會放棄這樣忠貞不渝的女人。

  可是他擔心今天自己過分的言辭,已經毀了她對他的感情。

  火苗發出「啪啪」聲響,望著閃爍不定的火焰,常惠眉間的皺紋漸漸舒展。

  如果他毀掉了什麼,那他說必須重建。

  當他在小氈房找到芷芙時,她正坐在青煙旁邊默默哭泣。

  常惠坐進她身邊窄小的空間,靠著身後的乾草,將她攬入懷裡緊緊抱住。

  芷芙沒有拒絕他的擁抱,這給了他勇氣和信心。

  「芷芙,我為我的言行道歉。」他在她鬢髮間輕輕地說。「用你的仁慈之心寬恕我吧,是無知、恐懼和嫉妒,讓我失控了。」

  芷芙沒有回應,心裡卻很震驚。

  他知識淵博怎會無知,威武不屈何來恐懼?嫉妒?為她嗎?可是嫉妒誰呢?

  她很困惑,但她沒有問,只是靜靜依偎著常惠的胸膛,而剛才一直阻止不了的淚水,在他暖暖的懷裡迅速乾涸。

  「我沒想到你會做那種事,所以我確實很吃驚,也很生氣。」常惠繼續說。

  芷芙只默默地聽他解釋得知此事後,他所受到的刺激,以及此刻的愧疚之情。

  對於她的沉默,常惠沒有生氣,反倒輕柔地梳理她背上的長髮,對她說:「過去我對游俠的看法不太好,總覺得他們是一群不受禮法制約、結黨成群,遊蕩山林野莽,橫行鄉里州域的遊民,因此忽略了他們輕生死、重義氣,除暴安良、仗義行俠的另一面,你承認昨夜那事是你所為時,我自然想到了你的身世,才胡亂指責你。其實我知道人分良莠、物有兩面,我不該那樣說。」

  「我不怪你。」她在他胸前低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扭絞著他衣襟上的繫帶。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常惠鬆了口氣,親親她的頭髮,繼續道:「我能理解你的信仰和追求,但不能接受你這麼冒險的行事風格。」

  感覺到芷芙的手指的停頓和身子的僵硬,他摟緊她,語氣更加直接。「你應該曉得,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忍受你昨晚做的事。更何況你半夜闖入太子府,蔑視了太子的威嚴,狐鹿姑荒淫下流,凶殘野蠻,又大權在握,他絕對不會受了那樣大的羞辱後保持沉默,我是氣你把自己置於危險中。」

  明白他的憤怒源於對自己的擔憂後,芷芙的身體放鬆了。

  「他不敢把我怎樣。」她頗有自信。

  「為什麼這樣說?」常惠低頭看她,不知她是否意識到,她快扯開他衣襟了。

  「因為那樣他會更沒面子。」嗯,她顯然沒有意識到。

  「他不需要公開對付你。」

  「我不怕他。」芷芙胸有成竹地反駁。「而他怕匈奴王和右賢王。」

  「這個我明白。」忘了胸前的小手,常惠焦慮地說。「正因為他想要瞞住他的父王和兄弟,才可能對你痛下殺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能防多少暗箭?」

  芷芙輕輕地拍他的胸口,揚起笑臉安撫他。

  「別擔心,我會小心。」

  「我希望你加倍小心。」常惠低下頭,親吻她光潔的額頭叮嚀。

  心頭熱熱的,不知道是他的吻,還是他關心,芷芙低聲回應:「我一定。」

  當她把臉靠回他的胸前時,他嘆了口氣。

  「我也不喜歡你看其他的男人,更不喜歡你碰他們。」

  嫉妒?難道,這就是他說的導致他失控的原因之一。他嫉妒?芷芙猛然抬起臉看他,儘管這裡光線很暗,但她仍能看到他陰鬱的眼睛。其中的痛苦和憤怒 ,讓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她垂下頭,「你不必嫉妒,在我眼裡他不是男人,是畜生。」

  常惠摟過她,將她重新安置在懷裡,幽幽地說:「可那畜生想你想瘋了。」

  她用力扯了下他的衣服,「讓畜生瘋狂惦記有什麼好?」

  「是不好,而且很危險,所以我要你別接近他。」

  「只要他離你遠點,我絕不靠近他半步。」

  「也不要再與他發生衝突。」

  「他打我時,我立刻逃開。」

  常惠「噗噗」笑了,扯扯她的長髮。「姑娘,我看你以前的笨嘴笨舌,全是假的。」

  芷芙把臉埋進他衣服裡,誠實地說:「不是假的,我一直都笨嘴笨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跟你在一起,話就多了起來。」

  「真的嗎?」他用雙臂舉起她,迫使她看著自己。

  「你真的喜歡跟我說話嗎?」常惠激動地問。

  芷芙點點頭,「我前十九年的話,加起來也沒有這段時間跟你說的多。」

  歡愉流過他的心田。讓他眉開眼笑。「喔,芷芙,你知道嗎,這是我聽過最動聽的話。」

  常惠興奮地吻她,當她緊閉雙唇僵住時,他溫柔地施力,彷彿在無聲地請求。

  芷芙想要拒絕,想要推開他,因為她不想陷得更深,可是當常惠溫暖濕潤的嘴魅惑地呼喚她時,她的意願改變了。

  體內彷彿有種奇妙的力量,驅使她去迎接他,而當她付出時,她得到了更多。

  芷芙的回應令他歡欣鼓舞,她主動的碰觸更讓他愉快到打了個哆嗦。

  常惠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裡,讓她整個人都靠在自己身上。

  她柔順、甜美、溫暖,可是他還嘗不夠。

  他雙手撫上了她的身子,厚厚的衣服,讓他發出挫敗的呻吟,「芷芙,解開衣服,我要摸你……」

  他的聲音讓芷芙所有的熱情霎時轉涼,她倏地抬頭看向對方。「我……」

  察覺氣氛遽變,常惠真想掐死自己。

  「不准否認我們剛分享的快樂!」他激動地阻止她說出後悔的話。

  「我不會否認。」芷芙說完,慌亂地想從他身上下來,卻看到自己不知何時解開了他的衣服,現在一隻手正在他的衣服裡,另一隻則抓著他散開的衣襟。

  「呃!」她羞愧地抽出 那隻撫著常惠胸膛的手,抓著他敞開的衣襟邊緣,蓋住自己滾燙的臉,悲哀地說:「我恐怕……真是你罵的不知羞恥的女人。」

  常惠一把將她拉進懷裡,「不,你不是。」

  她沒有爭辯,只默默地把臉藏起來。

  此刻,她真慶幸他們是在光線黯淡的小氈房中,否則她要如何掩飾她的困窘和羞愧?

  常惠擁著她,雖然兩人身體相依,可他知道,心醉神馳的甜蜜時刻已然消失,她再次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牆來。

  但他有信心,不管那道牆有多高,多厚,多寒,他都能拆除它。

  本來常惠還很擔心,怕狐鹿姑會報復,因此暗中要額圖白天常回去看看芷芙,也一再告誡芷芙不可以再衝動行事,可接下來的幾天,並沒有發生什麼事。狐鹿姑不常來煉鐵場,聽人說是被單于召喚去了,於是常惠漸漸安了心。

  ※ ※ ※

  幾天後的下午,常惠照常在煉鐵場打刀。

  芷芙利用天放晴的機會,到湖邊割回蘆葦,在氈房前切碎,做羊的飼料和墊羊圈,再把被雪埋住的牛糞餅翻出一部分除去上面的冰雪,準備曬後放進氈房,以備不時之需。

  就在她忙碌時,遠處傳來馬蹄聲。

  她回頭一看,多日沒聲的匈奴太子來了。

  看著不速之客,芷芙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繼續幹她的活。

  狐鹿姑把帶來的隨從們留在稍遠處的荒原上,獨自騎馬走向她。「常夫人。」

  看到她,狐鹿姑高興地跳下馬,可芷芙只看了他一眼,又埋頭幹活,這讓太子爺很生氣。

  「我為夫人而來,難道夫人不準備請我進氈房坐坐嗎?」

  「太子有事就在這裡說吧,我很忙。」見他雖然丟了大臉,卻依然盛氣凌人,眼睛也還是那樣色瞇瞇地盯著自己,芷芙心頭有氣,根本不準備給他好臉色看。

  「無情狡猾的女人,可老子……就是喜歡你這狠勁。」狐鹿姑邪惡地笑著,眼珠子繞著她的身軀亂轉。

  由於一直在幹活,加上陽光好,芷芙沒有穿夾襖,又免不了要彎腰舉臂,就這樣,她豐滿的身段在一起伏移動間,更顯得窈窕動人,簡直讓那色鬼大飽眼福。

  芷芙對他忽然的安靜感到奇怪,等意識到對方是盯著她的身體才雙眼發直時,她立刻氣想給他一拳。

  但想起答應過常惠的話,她忍住了。

  對付這種混蛋,不必明刀明槍,她有的是辦法。

  芷芙抱起一疊牛糞餅,看起來是要鋪在木欄上,可忽然,手裡的牛糞餅落到了狐鹿姑腳上,她故作驚慌地說:「喔,失手了,太子不該站得這麼近。」

  「你是故意的!」狐鹿姑跳著腳躲開,心知牛糞餅並沒有多重,可打在腳上,竟有斷骨之痛,便咬定這女人暗中搞鬼。

  他本想發怒,可看到芷芙的俏模樣,又色心不死地挑逗對方。「不對我不跟你計較,只要你高興,我願意陪你玩。」

  芷芙直起身,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拒絕。「我沒空,太子請回吧!」

  她神態嚴厲,目光冰涼,看得狐鹿姑怒火高漲,出手就想抓她。沒想到他的手指還沒碰到她,就被她往手心一點,整條手臂麻了。

  驚呼一聲,他抱住胳膊,明白這女人他是沒辦法硬上了,於是當即改弦易轍,厲聲威脅她。「別以為戲弄了我,你會平安無事,我絕不可能忍下那口鳥氣!」

  芷芙裝糊塗。「我不知道太子在說什麼。」

  「不知道?」

  狐鹿姑陰沉地說。「你雖蒙了面巾,可我認得這雙眼睛!」

  好漢做事好漢當,芷芙不想裝傻,於是冷道:「那又如何?」

  見她居然不否認,狐鹿姑又惱又恨,便惡狠狠地說:「只要你乖乖陪我一夜,辱我之事,我便從此不提,如果你拒絕,我定讓你的男人代你受過!」聽他以折磨常惠來要脅自己,芷芙不再克制。

  她目光一凜,幽幽地說:「若我夫君被傷了一根汗毛,龍城人立刻會知道太子府的醜聞,而最先知道的人,當然會是最關心太子的單于和右賢王。」

  狐鹿姑滿臉通紅——不是羞愧,而是憤怒,極度的憤怒。

  「你敢!」他咆哮。

  「你看我敢不敢!」芷芙的聲音不大,卻堅硬如石。

  他瞪著她,從她冷冽的眸子中明白她真的會這麼做,頓時嚇得色心全失。

  在色心被嚇退後,冷酷占了上風。

  狐鹿姑面目猙獰地瞪著她。「那麼,你祈求天神保佑我父王和右賢王,不會聽說那件事吧,因為他們知道的那天,就是常惠的祭日!」

  言罷,他怒哼一聲,轉身走向座騎,上馬離去。

  芷芙沒有多看他邪惡的背影一眼,仍繼續幹活。

  她心裡曉得,那場與魔鬼間看不見的決鬥已經開始,她和他都抓住了對方的軟肋,勝負只看誰更謹慎,與沉著。

  ※ ※ ※

  「今天太子來過?」晚飯後,芷芙蹲在門邊洗衣,常惠立在她身後發問。

  他已經憋了好幾個時辰了,再不問,會憋死他的。

  「你怎麼曉得的?」芷芙心中詫異,但並沒有轉過身。

  「我看到有隊人馬在這邊晃,心想一定是他。」他憤憤不平。

  「他是趁我不在時,特意來找你的嗎?」

  「是。」

  常惠濃眉斜挑,黑眸警覺地瞇起。「他進來了?」

  「沒有。」

  「過來。」他突然不能忍受對著芷芙的背影說話,便拉起她,把她帶到火邊,按坐在草墩上。「好好說!」

  芷芙舉著兩隻濕淋淋的手。「我還沒洗完呢。」

  「等會兒再洗。」他蹲下,把她的兩隻手分別夾在腋下。「好了,說吧!」

  這樣的姿勢就她主動擁抱他,況且他夾得很緊,他的腋窩又很暖和,她不介意就這樣摟著對方。

  「他是來威脅我的。」芷芙把狐鹿姑來此的目的與兩人的對話,都告訴了他。

  聽她說完後,常惠眉目間的皺紋越聚越深,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

  「常公子?」芷芙憂慮地喊。

  「我該殺了他!」充滿怒氣的字眼,從他的齒縫間硬邦邦地進出。

  芷芙立刻搖晃他的身體,尖銳地制止:「不可以,不值得跟那種畜生較勁!你的生命不能讓他擺布。」

  「可是你的生命被他威脅了!」

  常惠的眼睛牢牢攫住她,裡面的冷硬和決心讓她看了心驚。

  「他傷害不了我。」芷芙急切地說:「為了你的前程,你必須好好活著!」

  他握著她的雙手,將它們放在嘴邊親了一下,彷彿在安慰她,可他的眼神依然專注而冷酷,讓她看了十分擔心。

  常惠放開她,起身走到案幾前,俯視著上方卷著的布軸。

  那是他正在寫的《西域方略》,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上呈漢朝。

  這裡面凝聚著他對朝廷治西域、統八方的謀略思考,以及他的抱負和壯志。

  只有活著,他才可能完成這件事,只有活著,他才有機會報效國家。

  芷芙說得不錯,他的生命不該被一個無恥的太子操縱,他的抱負也不該因為一點屈辱而受阻,他應該以他的智慧而不衝動,去保護和守衛他所愛的人。

  他轉過身,雙眼熠熠地,對站在身後看著他的芷芙伸出手。

  後者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奔向他。

  他們十指交握,四目相望,一個熱情如火,一個柔情似水。

  「芷芙,嫁給我!」常惠急切地求親。

  芷芙雙目先是精光一閃,隨即黯淡。

  注意到了這點,常惠焦慮地將她拉近。「芷芙?」

  她看著對方,平靜地說:「如果公子想要芷芙,芷芙願以身相許。」

  常惠愕然。「你願以身相許,卻不願意嫁給我。是這個意思嗎?」

  她轉開臉,無言地點點頭。

  「為什麼?你早已聲稱是我的夫人,此刻也願以身相許,這有什麼不同?」常惠的語氣帶著幾分惱怒和譏諷。

  芷芙心口隱痛,她想放開他離去,但他卻用力將她拽進了懷裡,她的鼻子撞上他的下巴,而仰頭看他。「自然不同,這樣……將來你還可以娶正妻。」

  「有了你,我為什麼還要娶妻?」

  「因為我配不上你,你該娶更好的。」

  「胡說。」常惠斥道。「別再說什麼『侍女』、『游俠之女』之類的話,我已經說過,我也不是什麼富貴出身,除非,是你認為我配不上你——」

  「不是。」芷芙急忙打斷他。「能得公子垂愛,是芷芙的榮幸,可是除卻出身不說,芷芙生性木訥,行事荒誕,文墨粗淺,禮儀不彰,公子怎能娶這樣的人?」

  見對方目光深邃地看著自己,卻不表示意見,她進一步說服他。

  「我知道公子不真的想娶我,如今公子身處逆境,唯有芷芙相陪,故一時錯愛,若真的娶了我,公子將來必定後悔。」

  「還有嗎?」常惠的手,不和何時摟上她的腰。

  他的臉近得能讓芷芙看清他新長的鬍鬚,可他諱莫如深的神情,卻讓她摸不著頭腦。

  「還有——」她為自己無法看出他的心思而皺眉。

  「芷芙不願讓公子因我而成為人們的笑料,也不想讓公子有所羈絆,與其屆時休妻,何不讓我們如林中之鳥,適時相伴,他日各自分飛,無所牽繫?」

  常惠仍舊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看得她心裡都發毛時才問:「還有嗎?」

  「沒了。」芷芙心裡打著小鼓,不知對方究竟在想什麼。

  常惠雙臂收緊,身體微微前傾,與她額頭相抵,輕輕嘆了口氣。

  他雖然沒說話,可心情卻她得不得了,因為芷芙口口聲聲說不願嫁給他,可他已經從她的神情和語言裡聽出來,她想嫁給他,她愛他。

  若非如此,像她這樣個性剛烈的姑娘,絕不會以身相許,更不會讓他親近。

  「公子,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願意聽我說嗎?」

  「願意。」

  「那麼聽好,因為我只說一次。」常惠嚴肅的開口,「我喜歡你,芷芙。不管你是什麼人,我就是喜歡你,所以我要娶你。還有,我娶你不是因為我想娶親時,你剛好在這裡,而是因為你,我才想成親。你說到林中鳥——」

  他頓了頓,雙唇輕碰她的嘴角。「我們就像兩隻林中的鳥兒般相遇、相伴,也許在你眼中,我不夠強壯,可我想為你築巢,在這個巢裡永遠只有我和你,或許以後還有我們的孩子。」

  芷芙從來沒想到,像他這麼優秀的男人,竟肯對她說出這麼美妙的話。

  她的眼睛濕潤了,心口漲滿快樂的潮汐……

  她多麼希望他所說的一切成為事實,可是……

  「我知道你喜歡飛。自由地飛。」常惠繼續低語。而芷芙早已迷失在他娓娓動聽的情話裡,雙腳彷彿失去力量似的,輕靠在他的身上。

  「我會讓你飛,但不會讓你飛太遠,我要你成為我的牽繫,而我也會是你的。我知道我們的林子不夠安全,也危機重重,還隨時會有暴風雪,可是我會跟你一起面對它。我也知道我的力量還很弱小,甚至不如你強大,可是我會拼全力保護你,這樣,你願意嫁給我嗎?」

  芷芙感動得熱淚盈眶,在他懷裡急速轉身。「有人來了!」

  常惠悚然一驚。「我沒聽到。」

  「有!不過還有點遠。」她低聲說著,放開常惠,走回火塘邊,快速綁緊褲腳邊的繫帶,戴好帽子,再將長髮束於帽內。

  注視她瞬間改變的神情,看著她俐落的動作,常惠對她的靈敏反應大感驚奇。

  「我隨你去。」常惠看到她要出門,不放心地開口。

  「不……」芷芙本想反對,卻忽然改變主意。「好吧,如果來者不善,房內反而不安全。」

  她迅速拿起外出才穿的袍子,將白布裡子翻出來讓他穿上,又給他戴上厚厚的皮帽,確定他穿妥後,才把一根木棒塞給他。「拿著它,防身。」

  「會是什麼人?」

  「深夜前來,行蹤鬼祟,斷不會是好人。」芷芙沉聲分析,掀開門氈,迅速閃了出去,常惠則模仿她的動作,也安靜地離開了氈房。

  兩人來到距離氈房最遠的一堆乾牛糞邊,芷芙說:「我們就在這裡等。」

  常惠仍舊沒能聽到異常聲響,卻相信她的聽覺,於是他按照她的吩咐,蹲伏在高高堆起的燃料後。

  忽然,芷芙的手用力握了他一下,「他們來了,別站起來。」

  誰來了?常惠愕然,卻見她閃了出去,隨即聽到細微的馬蹄聲。他正想伸頭察看,就見一顆流星劃過眼前,而後又是一顆——呃,不是流星,是帶火的箭矢!

  儘管氈房四同積雪很多,可如果有足夠的火種,仍可引發大火。

  有人故意放火,想燒死我們!

  意識到這件事,怒氣從心底竄出,常惠猛地從牛糞堆後站起身,卻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有更多火箭在飛舞。

  四五個男人在馬上拉弓射箭,芷芙則像一隻靈巧的雪燕,飛撲向那些人,甚至將其中兩人拉下馬背,並用奪過來的弓箭反擊。

  帶著火種的箭矢飛來,常惠不顧危險地跑出去,用牛糞餅和木棒,阻止它們飛落氈房,可不幸地的,一支飛得極高的箭,落在了大氈房的頂上,引燃了氈子。

  「糟了!」他大叫一聲,抓起積雪捏成團,往屋頂投擲,想壓滅火焰。

  「他們跑了,讓我來!」芷芙迅速跑來,抓起幾片凝著冰雪的牛糞餅。

  常惠震驚地看她足尖在氈帷上輕輕一點,隨即優雅如天鵝、瀟灑如仙鶴地垂直飄起,轉眼間已站在了三四丈高的屋頂,用手中的牛糞餅,撲滅逐漸變大的火焰。

  「芷芙……」她矯健靈巧的身姿,讓常惠的喉嚨彷彿被堵住,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是今夜親眼所見,他恐怕永遠不知道她有這樣一身功夫。

  「沒事,燒了個洞,換兩塊毛氈就行。」芷芙將被燒破的毛氈碎層掃落。

  看著地上的碎片,常惠猜得出,屋頂那個洞肯定不小。

  「公子!」芷芙忽然大喊。

  常惠抬頭,見她俯身向下,以為她失足了,忙衝向前想接住她。不料,小腿肚彷彿被人踢了一腳,他隨著跌倒在地上,回頭一看,竟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張勝,你這卑鄙小人!」遭到了小人的暗算,常惠怒喝一聲,想要站起,卻發現右腿已被一支刺穿衣服的箭釘在了雪地裡,動彈不得。

  「該死的偷襲者!」芷芙叱罵著,從屋頂躍下。

  張勝驚慌逃竄,其他人緊隨其後。

  沉沉的馬蹄聲響起,常惠終於聽出,他們的馬蹄上都包了毛氈,難怪聽不到聲音,如果不是芷芙聽覺過人,今夜說不定他們真會被埋在這座氈房的灰燼裡。

  因常惠受傷,芷芙無心追敵,收了他們的弓箭後,她便匆忙跑回常惠身邊。

  「喔……這箭,竟穿透了我的小腿!」芷芙拉開他的褲腳,發黑的箭矢穿透他的腿插入雪地裡,常惠看到了,不免驚呼。

  芷芙的心在發顫,目光因淚水而迷濛。她面對過數不清的死亡、治療過無數更醜陋的創傷,可從不曾像這樣慌亂和恐懼。

  「公子,我得把箭拔出來。」她跪在雪地上,面色蒼白地解釋,可她的手甚至不敢碰觸那支箭。

  常惠舉手擦拭她的眼淚,還努力笑了笑,「動手吧,不然有這東西『釘』著,我沒法回到火塘邊去,這裡很冷咧。」

  知道他是想安慰她,芷芙的眼淚婆娑而下。

  她哆嗦著從腰袋裡取出一粒藥丸,不等他問,就餵進他的嘴裡。

  那藥生津即化,卻只讓他嘗到混合著苦、澀、麻的難言之味。

  「芷……」他想問她是什麼藥,鼻尖卻觸到一股異香,然後意識就渙散了。

  在最後清醒的一刻,他感受到芷芙甜蜜的親吻,還聽到她抽泣般的低語。

  「睡吧,我會照顧你……」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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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30 09:48:09
第八章

  「睡吧,我會照顧你……」

  他彷彿剛剛合上眼,又彷彿睡了一輩子。

  綿長的夢裡有嘆息,有怒吼,有醜惡的威脅,有堅定的聲音,還有溫柔的輕言細語……可無論何時,這名話始終迴盪在腦際。

  當常惠結束似真似幻的夢遊,漸漸醒過來時,並不知道他已睡了五天五夜。

  張開眼,迎接他的是一張美麗的臉。

  水靈靈地眼睛俯瞰著他,為了留住那眼底深處毫無掩飾的愛意,他願意時間永遠停止,讓他的生命定在這一刻。

  「芷芙……親我。」他嘴唇翕動,卻不知自己是否發出了聲音。

  她美麗的臉上綻出撼人的笑靨,波光瀲潑的眼窩溜下顆顆晶瑩的淚珠。

  芷芙俯身,把馳柔軟溫暖的唇,輕輕地貼在他冰涼的唇上,品味著,感覺著,然後逐漸施壓,慢慢深入,用她的大膽和無拘無束,帶給他所渴望的溫存和愛。

  常惠掬飲著她的甜美、吸吮著她滾燙的淚,感到內心有種深深的寧靜。

  接著,他墜入了這片寂靜中。

  而他不知道,就在他入睡後,給予他極大滿足感和安全感的女人,卻伏在他的身上,做了她這一輩子從未做過的事情——放聲大哭。

  夜,依然恬靜,依舊未停。

  ※ ※ ※

  看著床上沉睡的常惠,芷芙終於放下了懸了五天五夜的心。

  他清醒了,毒清了,熱退了,腿上的傷——

  視線轉向手掌中正在按摩的小腿,她微笑,他的傷正漸漸復原,現在只要他不再依靠她,而是自己吃下她精心熬煮的羹,他便會恢復得更快。

  那天深夜,常惠再次醒來。

  這次,他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因某種需要而醒來。

  他看到趴在床邊的芷芙,心裡湧起溫柔的情愫,可是下半身卻似乎被巨石壓住般,溫暖但不舒服,讓他想移動,想釋放。

  無比沮喪中,他只能輕輕在喚:「芷芙。」

  她應聲抬頭,看到他張著眼睛時,不覺感到驚喜:「你醒了?餓了嗎?」

  「呃,不是……我需要夜壺……」

  芷芙的臉紅了,眼睛閃躲著,「……你用就是了,它就在那裡。」

  說完,她沒有看他,逕自跑到了帷氈那頭。

  常惠初始納悶,隨後將手伸進被子裡,往身下探尋,等明白她居然把夜壺綁在他身上時,他腦袋發暈。

  雖然對她的個性早有了解,也不再為她的行為大驚小怪,可她這次,還是以他無法想像的出格,讓他無言以對。等他「結束」後,芷芙回來把夜壺取出,走出氈房。

  目睹她熟練而坦然地做著這一切,常惠豁然明白,這幾天她一直是這麼做的,而他除了感到呼吸不暢,有點尷尬外,並不覺得丟臉或憤怒。

  不過他懷疑其他情侶,甚至是多年夫妻,有多少女人肯為男人做這樣的事?

  因為有帷氈,他看不見芷芙,但仍知道她進來了,因為他聽到她洗手的聲音。可她一直沒有過來,只是在帷氈那邊忙碌。

  常惠試著動動身子,查看自己的傷腿時,才感覺良好,只是在他試圖坐起身,查看自己的傷腿時,才感到刺骨的痛。

  他發出小聲的痛呼,立刻將芷芙喚了過來。

  「很痛嗎?」她關切地問。

  「不是很痛,大概是我移動時扯到了它。」他皺眉。「傷口很糟嗎?」

  「現在好多了!」

  「張勝呢?」想起那個貪生怕死的懦夫,他的恨意就湧起。

  「關了三天,昨天被送去石場做苦役了。」

  「三天?」常惠不再關心那個可鄙者的下場,驚訝地問:「我睡了幾天?」

  「五天。」

  「這麼多天!」他恍然大悟地看著芷芙。「難怪你瘦了,告訴我所有的事!我記得我被弓箭射中,可傷口不大,為何昏睡了五天?」

  「因為你中了火箭。把磷粉塗抹在箭矢上,發射時,因與弓弩強烈摩擦,所以會起火燃燒,那夜你就是被那種箭射中,儘管沒有傷及骨頭,但磷粉在穿透肌膚時會對傷口造成很大的損壞,除了撕裂肌肉,還有嚴重的灼傷。」

  芷芙在他身邊坐下,把經過詳細地告訴他。

  「那天我拔除毒箭後帶你回來,可半夜你卻開始發熱出汗,而且連續幾天都這樣,我給你服的祛毒丸,為我們爭取到了一點時間,為了阻止毒素蔓延,我不得不挖掉你染上毒的肉……」

  說到撕心裂肺的經過,芷芙的眼底再次充滿淚水,但她克制著,沒有流出來。

  「你本就虛弱,沒有多餘的精力和體力承受更多痛苦,因此我用迷藥讓你睡覺,好在你捱過來了……」

  說到這裡,她握緊他的手。「有幾天我真怕你頂不住,謝謝你沒有放棄。」

  看著她含淚的眼睛,常惠想起夢境裡那些溫言細語,發覺那不是夢,而是她一直不斷的鼓勵和安慰,他回握對方的手。

  「五天來,你獨自照顧我,辛苦了。」

  「只要你能好,我不怕辛苦。」

  心裡的感動讓他雙目刺痛,他轉開眼,注視著頭頂。「我記得那裡燒壞了?」

  「我用毛氈補好了。」芷芙的視線也跟著他轉動。

  「你總是那麼能幹。」常惠舉起她的手貼在臉上。「匈奴人來找麻煩嗎?」

  芷芙靜了靜,知道很多事瞞不了他,便道:「是的,單于和太子都來過,因為我去找他們。我知道如果沒人撐腰,張勝不敢殺人放火。可他們不承認,還當著我的面鞭打張勝,把他關起來,至於是否真關,我沒去關心,我擔心的是你。」

  「你說得對,張勝一定是得到太子指示和單于默許,才敢行動的,他們拒絕承認,只說明他們心有忌憚。既然張勝自甘被人利用,受他們的關打也是活該。」

  芷芙不語,面露憂色,常惠看出她欲言又止,便問:「還有什麼事嗎?」

  「太子因我不從而遷怒於你,只怕得知你醒來,會逼迫你回去打鐵。」她說。

  常惠微微一笑。「別怕,該來的躲不了,他折磨我,不光是你的因素,還有我的倔強。放心吧,我雖然身體不夠強壯,但骨頭硬,死不了。」

  他的笑容並沒能安慰她,芷芙輕嘆著,將臉埋在她與他交握的手上。

  她明白可惡的太子,不會就此放過她和常惠,他們的較量還在繼續。

  ※ ※ ※

  「芷芙,你該死的進來!」午後,床上的常惠才從昏睡中醒來,就發出怒吼。

  可他得到的回應,卻是他一向痛恨的寂靜。

  他繼續怒吼:「我知道你在,把這個鬼簾氈給我扯掉!我要看見火塘跟門。」

  看見你——該死的!他在心裡氣喘吁吁地補充。

  可回應他的,依舊是寂靜。

  「你進來!」他咒罵著撐起身子,試圖爬起,可被綁住的身體讓他更加沮喪和憤怒。

  「我堂堂七尺男兒,竟只能裝熊、做縮頭烏龜!你——該死的……」

  「就算我該死,你犯得著賠上命嗎?」帷氈後傳來芷芙的聲音,顯然她一直在那裡。

  「你給我滾過來!」常惠以雙肘支撐身體大吼。「扯開那破氈子!」

  氈子被拉開,芷芙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如果這是破氈子的話,天下就沒有好的了。」

  見她終於露了臉,常惠厲聲說:「你給我聽好,從今天起,休想再擺布我。」

  芷芙倔強地站著,一言不發地凝著他,不明白他為何一睜眼就發火。

  「拿我的褲子來給我穿上!我不要再綁著這該死的夜壺!」

  「你還不能起身,這腿還有點腫。」

  「鬼扯!」常惠瘦削的臉頰因激動而發紅。「你不動,我就自己來。」

  看出他的決心,芷芙慌了,急忙跑過來按住他,早已喊得精疲力盡的常惠仰面倒回床上,而他的兩條長臂立刻摟著她,將她緊勒在胸前。

  「放開我,你不能太用力。」芷芙懇求他。

  「那你得答應我三件事,否則我們就這樣下去。」他面頰緊繃。

  其實芷芙可以輕鬆地脫出他的控制,但她害怕那樣會激怒他,導致他掙扎而傷及他的腿,因此她安穩地趴在他的身上,與他眼對眼、鼻對鼻,嘴對嘴僵持著。

  「你要什麼?」望著常惠眼瞳中的自己,芷芙心情有點異樣,聲音轉柔了。

  與她的目光交纏,呼吸相融,心跳相合,常惠的心情改變,聲音也輕了。「我要你!」他脫口而出。

  「那我,就是你的。」她理所當然的回答,並歪了歪頭,表示她一直都在這裡。

  他眼裡閃過耀眼的光芒,隨即皺眉。「欺我現在沒辦法做到,嗯?」

  「沒有,你想做什麼,我幫你。」她溫順的回答,徹底撫平了他的怒氣。

  常惠暗嘆,芷芙恐怕還真的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呢。

  想到這兒,他蹙起了眉。「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嗎?」

  芷芙輕輕點頭。「你恨我讓你睡覺。」

  呵,原來她知道。

  怒氣再次被激起,他嚴厲地說:「對,我就是為那個生氣。」

  喘一口氣,他繼續道:「我醒來已經三天了,可你不讓我起床。嗅到胡人膻氣,你就把那天殺的毒藥塞進我的鼻眼裡,讓我裝死,那算什麼?」

  「那不是毒藥,是迷藥。」她不服的糾正。「我也沒讓你裝死,你有呼吸。」

  「哈,那種呼吸我寧肯不要。」他冷哼。「你在折斷我的傲骨,知道嗎?」

  「我在保護你!」

  「你保護了我的肉體,卻殺死了我的尊嚴!」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芷芙,你天真單純得不懂男女之事,卻又世故老練地,把一條色狼從容地玩弄於股掌之中。你用邪惡的手段伸張正義,用正義之手操弄邪惡,你是個難懂的女人,我很困惑。」

  兩人親暱地摟抱著吵架,這種感覺十分怪異。

  芷芙想起身,可每次掙扎,都導致他勒得更緊,她只好把兩手撐在他頭兩邊,讓自己的臉與他稍有距離,才認真地說:「你不必困惑,因為你已看透了我。可是你真的認為被他們拖去鐵爐幹活,就能保持你的傲骨嗎?」

  常惠當即回答。「當然 ,寧願站著死,也不能跪著生,更不能裝死保命。」

  她不解他為何要這樣摧殘自己。「站著死,最後還不是要倒下?」

  迎著她探索的目光,常惠慷慨陳詞:「身軀倒下,氣節長存!」

  芷芙仔細凝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這就是正能壓邪的原因,是嗎?正氣永存,邪不勝正?」

  「正是。」常惠為她的受教倍感欣慰,鬆開了手。

  「既然明白了,那你就該曉得,迫我裝死躲過匈奴人的脅迫,對我來說,與怕死的膽小鬼躲在洞裡是一樣的,那會讓我今後無顏見人,連面對敵人,也氣短了三分。」

  「……我只想保護你,沒想到那會讓你為難。」芷芙感到頗為羞愧。

  常惠的手,圈著她修長的頸子將她拉近,在她的唇上親了一下。

  「我明白,所以我沒有掐死你。」

  雖然他的雙手稍帶了點力,但芷芙感覺到的只有憐愛,並無威脅。

  「明天他們再來時,我不會再給你下迷藥。」她給出了保證。

  「你永遠不能再對我做那種事。」常惠說。

  隨後,芷芙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三件事:把所有帶子解開,把他的褲子取來,保證永遠不再餵他迷藥。

  ※ ※ ※

  那天下午,匈奴人沒來,常惠吃了點碎肉羹後,在芷芙的攙扶下,在氈房內練習走路。感覺傷口雖然很痛,但幸好沒有傷及骨頭,所以並無大礙。

  可因先前中毒和發熱,他的體力尚未恢復,只走了一會兒,就累得不行了。

  芷芙扶他到火塘邊坐下,正勸他慢慢來時,突然,她變得緊張起來,並匆匆跑到門外探看。

  常惠猜出,一定是她異常靈敏的耳朵,聽到了匈奴人的腳步聲,因此也戒備起來。她稍後進來時,常惠大喊:「不管來者是何方神聖,不許再迷翻我!」

  「不會。」芷芙安撫他。「是額圖。」

  「哦,讓他進來吧。好多天沒見了。」

  額圖進來後,看到常惠坐在火塘邊,先是大吃一驚,隨即笑嘻嘻地跑來,從懷裡掏出幾個麵餅。「將軍醒了?」

  「醒了。」常惠看見他也很開心,驚奇地問:「你幹麼還帶食物來?」

  額圖把麵餅交給了打算做晚飯的芷芙,臉色陰沉地說:「原先該給咱的肉乾和稞麥,都被太子府給卡了,現在這點麵餅,是我悄悄跟廚娘要的。」

  「你是說,太子府把人犯每旬的兩條肉乾、五斤稞麥都搶了?」常惠質問。

  額圖愣了愣,旋即冷笑道:「他害不死我們,就想要餓死我們,對吧?」

  「有我在,他餓不死我們!」芷芙堅定的答。

  「我寧願餓死,也不准你去求他,或者求匈奴王。」常惠當即厲聲制止對方。

  「我不會。」芷芙說。

  「我們有足夠的羊奶,而湖邊有野菜,湖裡有魚,荒原中有野獸,我們會有東西吃的。」

  她樂觀的情緒很有感染力,讓憤怒的常惠和憂心仲仲的額圖都放鬆了。芷芙把大鐵鍋支在火上,熬煮羊奶,常惠則坐在一邊按摩自己的傷腿,並跟額圖說話。

  由於火很旺,氈房裡很暖和,他沒有穿袍子。

  看著被包著厚厚草藥的小腿肚,他手指沿著腿骨上下按摩。

  這幾天醒著的時候,他多次看到芷芙為他做這個動作,那讓他酸痛的腿部很舒服,而她告訴他,這樣的按摩,還能讓他的腿部肌肉保持強壯。

  說到強壯,常惠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掐掐自己的臉,好奇地問:「我昏睡了這麼多天,按理說不吃不喝,應該瘦成皮包骨的,怎麼沒見瘦呢?」

  額圖說:「當然是夫人嘍,她餵你的。」

  「真的?」常惠驚訝地看著芷芙。「我能張嘴,卻沒有醒來?」

  芷芙沒話說,頭垂得很低,雙頰的紅暈一直延伸到頸子下。她根本不懂掩飾,羞澀和慌亂都清楚地寫在臉上,讓常惠心頭打了個問號。

  「是啊,也許你要夢裡會吃東西。」沒有發現異狀的額圖,仍自以為是的回答。

  「芷芙,是這樣的嗎?」常惠把問題丟給了身邊的女人。

  「啊,喔……我想是吧。」芷芙支支吾吾,臉咋得像火焰。因受不了對方的注視,她朝對面的少年喊:「額圖,過來幫我攪著,我去拿樣東西。」

  沒等額圖接手,她就埋頭跑出了氈房。

  藉口!拿鬼的東西!

  常惠心裡暗想,不由更好奇,她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讓他昏睡五天卻沒餓瘦。

  夜裡,當這個問題再次被常惠提起時,芷芙沒有藉口逃避,而她的單純和常惠的聰明,也讓答案很快被揭曉:她以口餵他。

  「你就像這樣哺餵我?」常惠把她拉到懷裡,深情地吻她,在她口中呢喃。

  「是的……」

  「為了讓我健康強壯,你付出了這麼多,我該怎樣謝你呢?」

  「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她的願望是如此簡單,卻意義深遠。

  而他,對她也有相同的願望,他多麼希望他們能一直好好地活著,直到能夠自由地在陽光下呼吸,在大地上歡呼。直到他們老去,壽終正寢在彼此的懷抱裡。

  那個夜晚,常惠輾轉了很久才終於入睡。

  不出所料,第二天,狐鹿姑得知常惠清醒後,就馬上要他去煉鐵場幹活。

  「他還不能走路。」芷芙想為他多爭取些休息的時間。

  「我讓馬馱他去。」狐鹿姑一臉陰險。

  「他身上還有磷毒,需要再休養兩天。」

  「如果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可以給他更多的時間休息。」

  看著他邪惡的眼睛,常惠和芷芙都猜出了他的「條件」是什麼。

  「離我的夫人遠點。」常惠握著芷芙的手,將她護至身後,挺身面對狐鹿姑醜惡的臉,嚴厲地說:「你的囚徒是我,不是我夫人。我早告訴過你,如果你敢冒犯她,就永遠別想看到『寒天刀』。」

  狐鹿姑氣得鼻孔大張,看看他,再看看手撫劍鞘的芷芙,心知跟他們明鬥占不了上風。反正他有是機會,不急一時,便對身邊的人大喊:「帶他走。」

  常惠被兩個男人架上馬背,韁繩控制在其中一個男人手中。

  芷芙看他昂首端坐馬背的英姿,深深為他感到自豪和驕傲。

  然而,在他的傷口初癒後,又一個苦難開始了。

  從他不得再騎馬的那天起,煉鐵場再次成為常惠的受刑場。

  他時常遭到「意外」,不是跌倒、燙傷,就是被忽然飛來的石塊打傷。

  從四周冷酷的目光和得意的笑容中,他知道是何人所為,但為了讓芷芙安心,他總說是自己不小心碰傷的。

  不久後,煉鐵場的匈奴人發現,只要常惠吃了苦,讓他吃苦的那個人,必定遭到更大的不測。不是被飛石打得頭破血流,就是墜馬受傷。或者莫名其妙就生了重病數日不起,更有一個狐鹿姑的親信。因勒住常惠的脖子差點令他窒息,結果當天夜裡,那人在睡夢中竟差點死掉。

  接二連三的「巧合」後不知從哪來流出一個傳說:大漢使者有天神庇護。

  極度迷信的匈奴人怕了,就連狐鹿姑也犯了嘀咕,心想:常惠恐怕真有神靈庇護,否則怎能三番五次不見死?大難過後總能活?

  別的不說,光說最初兩個月,困他、打他、餓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但他還是昂首挺胸,從來沒人中磷毒還能活下來,但他活了。還有他那個親信說,差點兒掐死他的是道光,極亮的光。

  這難道是神光?懷著對神的敬畏,狐鹿姑收斂了許多。

  ※ ※ ※

  「芷芙,你不要再追蹤打我的人了,把額圖牽扯進來,不好。」

  某天晚上,當芷芙送走額圖,回到氈房時,常惠突然對她說。

  她嚇了一跳,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是我做的?」

  常惠瞪著她。「你以為只有你有消息來源嗎?」

  芷芙驚慌地說:「我不是故意想隱瞞你的,是害怕讓你擔心……」

  「我知道。」他以微笑安撫她,這不也是他不告訴她自己挨打的原因嗎?

  其實,他是最近才從匈奴人由欺凌他到躲避他,再到討好他的奇異變化中,察覺事情不對。找額圖詢問後,才知是她「裝神弄鬼」懲治那些人,再放出風聲的。

  「你明白就好。」

  芷芙安心了。

  常惠臉色一變,又訓斥她:「還有,今夜你不許去太子府,以後也不許再去偷太子府的食物,早知道那些羊肉是你偷來的,我死都不吃!」

  芷芙的臉色黯了,明白他聽到了今天晚飯後,她跟額圖在氈房外的談話。

  額圖臨走時跟她使眼色,讓她跟出去,告訴她今天太子府宴客,殺牛宰羊,有不少比上兩次的羊肉更好吃的東西,她聽完後,便說今夜會去「取」些來。

  「正人君子,不偷聽人家說話。」她以責備的語氣,反守為攻。

  常惠臉上出現羞愧之色。「是我不對,因為看到他給你遞眼色,我覺得奇怪,才會跟過去,結果意外聽到了你們說的話,你別生氣。」芷芙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他真的在為這件事向她道歉呢!

  「我不會生你的氣。」她微笑,並狡詐地對他擠擠眼。「可是拿回被壞蛋剝奪的東西不該被指責,想想那些美味佳餚,不吃白不吃,你不該阻止我。」

  「歪理!」常惠不受她擠眉弄眼的誘惑,只喝斥道:「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人活一口氣,鳥活一口食,你讓我為食而活,那與鳥獸有何區別?」

  芷芙不想惹他生氣,趕緊改變態度,向他承諾:「好吧,既然你不喜歡,那我就不去。可你千萬不能因為我偷過兩次羊肉,就認定我是雞鳴狗盜之徒。」

  看著她真摯的眼睛,明白她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他,常惠心軟了。

  他拉過芷芙,讓她的頭倚在自己的肩上,撫摸著她的手臂,輕柔地說:「我不會再用那樣的話說你,因為你不是。」

  「我真的不是嗎?那我是什麼?」芷芙欣喜地把他的臉轉過來,以便看到他的俊眸,她發現,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常惠望入宛如一泓清泉的眼眸,柔聲說:「你是我的俠女,是我愛的女人。」

  心頭一熱,她把臉埋在他肩上,悄悄擦掉忽然冒出來的淚水。

  芷芙默默說著說不出口的話:你也是我愛的男人。

  她是如此愛他,敬他,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他的愛……

  ※ ※ ※

  夜裡,常惠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探頭看看,房內不見芷芙,她睡覺的氈子仍卷曲著堆放在火塘邊。

  她到哪裡去了?難道——太子府的美食。

  想到她答應過不再偷東西,轉身卻又去幹那種事,怒氣頓時填滿了常惠心頭。

  這正邪不分的女人,她可以不愛他,不接受他,但絕不可以欺騙他。

  穿上衣服,常惠決定去找她,他估計自己剛睡著,而她應該也走沒多久。

  可是一走出氈房,他就被眼前雪地上的篝火吸引了。

  在殘破的圍欄邊,用樺木架起的篝火上,牛糞餅燒得火紅,芷芙背對著他坐在火堆前,往雪地上拍打著什麼,而把他從夢中喚醒的聲音,就是那個拍打聲。

  他走過去,震驚地看到,她粗暴而無情地在蹂躪一隻羊。

  「芷芙,你在幹什麼?」他恐懼地抓住她拍打羊兒的手。

  芷芙倏然抬起頭看著他,臉上焦慮和挫敗的神情令他心中抽痛。

  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問:「怎麼了,你為什麼要打這隻羊?」

  「我從冰雪裡挖出它,可是,我……我剝不下羊皮……」她沮喪地說。

  常惠這才注意到,那是隻死羊。「是暴風雪那天死掉的羊嗎?」

  「對……我們沒有肉,反正它已經死了……」她看著羊,吸著鼻子。

  難怪她會如此哀傷,這隻羊,曾寄託著她挽救他生命的希望啦!

  想起那天她抱著哀哭的模樣,常惠心痛地說:「來吧,讓我來試試。」

  他看到火堆邊有把更大的刀,便取過來,一副摩拳擦掌的樣子。「你會嗎?」芷芙問。

  常惠咧嘴一笑。「看人家做過,也算會吧。」

  「那也算會嗎?」常惠開朗的笑容,讓芷芙心情漸趨穩定。

  「每件事總有第一次。」他故作輕鬆地說。「我記得人家是先吹羊頭,再分筋剔骨取肉——喔,這羊頭不好砍呢!」

  見他輕巧地握著刀,切下羊頭,接著又在羊的皮與肉之間俐落地劃著,芷芙不由驚嘆:「看不出來,你使刀子如此靈活。」

  「你忘了我是能打好刀劍的鐵匠,不會使刀,那不是笑話嗎?」常惠看她不再悲傷,心裡也很高興,手腳便更加俐落了。可他畢竟從未做過這種事,光靠打獵的經驗加上只看過幾次,仍嫌不是,因此芷芙得不時幫他拉皮扯肉,分割羊身。

  他們互相幫著,笨拙地分解羊身,並小心地把羊的後肢向上倒掛在木欄上。

  「現在我們真的很像宰羊人了。」看著手中的成果,常惠驕傲地說。

  「沒錯,下次我們可以做得更好!」芷芙也快樂地看著他,對他身處逆境,可從不言敗。面對艱困,卻永不妥協的精神,有了更深的體悟。

  在一陣嚓嚓聲中,乾淨的羊身自皮上剝落,芷芙趕緊用早準備好的大桶接住隨後,常惠找來木釘,把那張羊皮撐開,固定在欄上。由於這羊沒有外傷,因此羊皮沒有受到血跡污染,可以想見,等曬乾後,會是塊好皮。

  拂曉即將來臨時,他們終於合力分割好了一大桶乾淨的羊肉。

  「好多肉啊,多虧你想起這隻羊!」常惠開心地說。

  「可今夜如果沒有你,我一個人肯定做不了。」芷芙把羊頭架在火上燒著,在鐵盆裡燒得滾燙的水中,加入乾淨的雪。「來洗洗,你該睡覺了。」

  兩人合用那盆水洗手,之後常惠提起裝滿羊肉的桶子。「走吧,你也累了。」

  芷芙伸出手,與他合力提著那桶羊肉,同返氈房。

  稍後,常惠入睡了,芷芙出現在篝火旁。

  她惦記著未清洗的羊頭,等燒透了,就刮,刮過後,再燒,直到再也沒毛,這羊毛,就可以煮來吃了。

  看著與雪原相抵的天邊出現了一抹曙光,她在心裡盤算。這隻珍貴的羊,一點都不能浪費,她已經想到要如何調配,好為常惠燒出最補、最美、最香、最好吃的羊肉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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