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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輕舟激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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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07:34 |倒序瀏覽
輕舟激盪 作者:嚴沁

內容簡介:

搭泛美一號班機從紐約到東京,休息一小時,轉搭日航五號到台北,這是紐約那家旅行社安排的最直接、最省時的行程了,中間不需要一站站的停,轉機的時間也不急促,但是,潘士廉覺得還是非常累、非常辛苦,甚至四年來第一次回家的興奮也不能使他更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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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08:35
第一章

搭泛美一號班機從紐約到東京,休息一小時,轉搭日航五號到台北,這是紐約那家旅行社安排的最直接、最省時的行程了,中間不需要一站站的停,轉機的時間也不急促,但是,潘士廉覺得還是非常累、非常辛苦,甚至四年來第一次回家的興奮也不能使他更有精神。

他坐在靠走道的座位,旁邊大概是兩個日本婦人,嘰哩咕嚕的說個不停,她們一定是從東京上飛機的,兩個人都精神奕奕,和士廉的疲憊成強烈的對比。他暗暗歎一口氣,想閉起眼睛休息一下也不行,急口令似的日本話真是令他煩得要死。

飛機並不滿,找空中小姐來,換個座位吧!還有兩個半小時才到台北,他實在受不了這種疲勞轟炸。張望一下,幾個空中小姐好像都在預備點心,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他不好意思在在這個當兒麻煩人家——一個苗條的身影從他身邊經過,已經越過他,啊!穿著空姐的制服,手上沒有托盤,他毫不考慮的叫住她。

「小姐,有點事想麻煩你——」他用英語說。

苗條的空姐轉個身,展開職業性的微笑,但是——但是那張臉龐——那眼、那鼻、那唇——那不是她——任情予,那個青梅竹馬的玩伴,那個常常從心靈深處走進他夢中的女孩,任情予——然而——任倩予該在台灣的任何一處,怎會是日航的空姐?

職業性的微笑掛在唇邊,她的黑睥中跳動著問號,她呆呆的凝視著士廉,好一陣子——幾乎是同時,他們一起叫起來。

「任倩予?!」

「潘士廉?!」

果然是故人。

倩予大步跨到士廉面前,士廉忘我的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緊緊的,緊緊的,就像四年前分手的那一天——四年了。

他深深的凝視她,清楚的看見她唇邊的顫抖,看見她臉上肌肉不受控制的痙攣,看見她眼中的淚光,一剎那間,四年一刖的一切彷彿全回到眼前。她也是這麼站在他面前,也是淚盈於睫,也是顫抖著、痙攣著,他緊握著善她的雙手,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氣,每一份堅強都注入她體內,令她怏樂、令她幸福——四年前——台北市的夏天真熱得令人受不了,沒有一絲風,空氣似乎凝固著,躲在冷氣房裡,也不過使人不流汗而已。即使是黃昏,太陽的威力也絲毫不減。

潘士廉下了公共汽車慢慢走進巷子,他是個沉默、內向的男孩子,很清秀、很斯文、很有書卷氣,尤其那對眼睛,總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他剛服完兵役,辦好了一切出國手續,再等一星期,他就要踏上征途,去留學深造,用自已雙手去創造前途。

他是台大經濟系畢業的,非常優秀的男孩子,無論在學業上、品行上!他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出國深造是他必然的道路,他有史丹佛的助教獎學金,他的好家庭也令他無後顧之憂,不必他負擔任何一方面。他這種人似乎一生出來就走在上天為他鋪好了的平坦道路上,將來念成碩士、博士,根本是意料中之事。

他家住在這條巷子的最後一幢房子,是獨門獨院的西式平房——整條巷子都是類似的房子,住的都是生活安定,職業不錯的中上人家,就像士廉的父親,是台灣紙業公司的高級職員。

走過一扇紅木門,一個苗條的女孩子閃身而出。

「潘士廉——」女孩子叫住他。

「哦!任倩予,」他停下腳步,從小在一起的玩伴,他雖然比她大四歲!卻也互相習慣了直呼名字。「你有事?」

任倩予點點頭。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白暫、秀氣,小臉上最吸引人的是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是,此刻眼中盛滿了憂慮。

「是——晚上你有沒有空?能不能出來?」她說。臉色有點反常的蒼白,失去了往日的紅潤。

「當然,八點半我可以出來。」他笑了。他喜歡倩予,或者說——他愛情予!

只是這一份感情始終放在心中,他原是內向的男孩,何況——還有杜非。

「謝謝!」她垂下頭,似乎——眼圈兒有點紅,她怎麼了?「我八點半等你。」

「好。」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善良而親切。「任倩予,你好像不舒服?」

「沒有什麼。」她轉身走回紅門。「晚上見。」

士廉說了聲再見,繼續走向巷尾的家。

他的行裝已打點得差不多了。他有個十分仔細的好母親,非常愛他和妹妹,對他們的一切照顧得無微不至,根本不必操心的。

mpanel(1);母親說過一句話:「士廉,到時候你上飛機就行了,其他的事交給我。」於是,他只需要向師長辭行,向同學、朋友告別,行裝的事真是一點不必他管,他實在是幸福的男孩。

晚餐後,父母開始看電視連續劇,他就走出家門。妹妹潘心穎神神秘秘的追出來。「任倩予約了你,是不是?」心穎笑。

「不是約會,她有事。」士廉淡淡的。

「還不趁杜非去了陸軍官校猛追倩予,我怕你就沒有機會了。」心穎可是人小鬼大?才十八歲呢!

「不要亂講話。」士廉皺眉。

心穎扮個鬼臉,退回屋裡。

心穎這個小傢伙剛考上東海大學,輕鬆得不得了,難道她也想交男朋友了?

他慢慢的走向倩予的家,她早已等在那兒。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總覺得她神色不對,又穿一件鬆鬆垮垮的布袋裝,顯得特別地瘦。

倩予已經畢業兩年了,一直沒考上大學,在英文補習班裡上課混日子。

「等了很久?」他凝望她。

她原是個開朗、活潑、快樂又美麗的女孩,今夜——她不但心事重重,病懨懨的,那神情尤其古怪,彷彿全無生氣,全無希望似的。

「沒有,我一直坐在院子裡。」她半垂著頭。

「沒吃晚飯?」他好意外。

「吃不下。」她神色淒然的搖頭。「你——下星期要走了,是不是?我聽心穎說的。」

「是。」他點頭。倩予不是因為他的離開而如此吧?他不會自作多情,他知道,倩予喜歡的是杜非,那個充滿陽光與歡笑的男孩子。

他搖搖頭,一句話在口邊猶豫一陣,又吞了回去,什麼事這麼難以啟齒呢?

「潘士廉,我——有麻煩了!」終於,在好費力的情形下,她說了出來。

「麻煩?什麼麻煩?」他吃驚又意外的站住了。「有人欺負你?我——我可以幫忙嗎?」

「我不知道,」她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裡轉,都讓她倔強的控制住了。

「我很害怕,也許——沒有人能幫忙,我沒有辦法,我——只能找你。」

她說得混亂,有點語無倫次,什麼事呢?使她怕成這樣?

「告訴我,我一定可以幫你的。」他用穩定的聲音說:「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你不知道,這件事——我不能說,」她的眼淚終於流出來,才二十歲的女孩子啊!「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我寧願去死。」

「任倩予。」他喝住她。他是吃驚的,她怎麼會想到死呢?有這麼嚴重?

「不許胡說,你才二十歲,你怎麼可以說——那個字?你不想想你父母?」

「就是想到他們,我——我才想死,我對不起他們,我考不上大學,又——又——」她泣不成聲。

「到底是什麼事呢?」他帶她坐在路邊的白色鏤花鐵椅上。「你不說出來我是幫不了你的。」

「我——不能說,」她哭。她是矛盾的,是吧?不能說又何必找他出來?

「沒有人會原諒我。」

「我不怪你,說吧!無論任何事,我幫你。」他肯定得無與倫比,那聲音——足以斬釘截鐵。

她慢慢的抬起頭,收住了淚水,他的話、他的神色都給了她巨大的信心,士廉是值得信賴的,他說不怪她,他說幫她,他就一定會這麼做。

「無論——什麼事?」她還在猶豫。「無論什麼事。」他用力的點頭。

她咬著唇,蒼白的臉兒在水銀路燈下一片失神,她看來是那樣徬徨、那樣無助,她似乎——已走入了絕路,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

「我——我——有了孩子。」她垂下頭。

他全身巨震,有了孩子?!他呆呆的望著她,連話也不會說了。孩子?誰的?

杜非?

「我知道錯了,可是——現在該怎麼辦?」見他不出聲,她惶恐的抓住他的手不停搖。

「只有兩條路,」他深深吸一口氣,他不能表現出震驚,否則會嚇著她。

「要或不要,我想——你該和對方討論一下,兩個人——都有責任的。」

「孩子一定要。」她那失神的眼中透出無比的堅定。「不是他的錯,他無辜,我不能——謀殺他。」

「那——只有結婚。」他吐出一口氣。

當然,孩子無辜,他也不願謀殺一個小生命。

「不,不行,」她猛烈的搖頭。眼光變得好複雜,似乎是——愛恨交織。

「他不要孩子,也不能結婚。」

他皺皺眉,更肯定了。

「杜非?」他悄聲問。

「他沒有法子——」她又哭了,她還是幫杜非的,她無法恨自己深愛的人。

「好不容易進了陸軍官校,哪有資格結婚?又沒錢、又沒能力,我——也不想害他。」

「他——怎麼說?」士廉頗不以為然。既然做了,就要負責,沒有能力、沒有錢都不是藉口。

「他說他才二十歲,和我一樣大,不想做爸爸。」她吸吸鼻子。「他寄來一萬塊錢。」

「做什麼?」他又皺眉。

「他說——拿掉它。」她咬著唇。「但是我說什麼也不同意,那些錢是他四處張羅來的,我又寄還給他了。」

他沉默一陣,把腦裡紊亂的思緒整理一下。

「我覺得——這種情形下告訴你父母比較好,他們會有比較好的意見。」他冷靜的。

「不能!」她叫得驚天動地。「我不能讓他們再一次為我傷心,對我失望,我不能。」

「不要忘了他們是你父母。」他搖搖頭。

「就因他們是父母,他們愛我,對我有期望,我才不能說,」她含著淚說:「兩年都考不上大學,已經傷透他們心,我不能——告訴他們。」

「但是——這樣下去他們總會知道。」他下意識望一望她的肚皮。「當肚子漸漸大起來時。」

「所以我——想離開。」她說。

「離開?自哪裡?怎麼行呢?」他急壞了。「你這種情形——怎麼行呢?」

「我——打聽過了,有一種機構專收容我這樣的人,」她慢慢說:「我去。」

「不好,你需要家人照顧。」他立刻否決了。「你不能去,你——不行,任倩予,我們一定要想另一個辦法。」

他站起來,焦慮不安的踱著步,來來回回的。他這善良的大男孩,已完全無條件的把這事當成自己的,連出國都變成次要。

他喜歡倩予,他——愛倩予,即使在目前這種情形下,他內心的感情仍不變。

「另外——沒有辦法。」她無奈的歎息。「除非現在找到一個人肯跟我結婚。」

他呆怔一下,停下腳步。

「隨便什麼人——你都肯結婚?」他問。

「目前這頂情形,我還有什麼可選擇?」她說。

他怔怔的凝視她,心中一下子大亂了。

※※※經過一夜的掙扎、鬥爭,感情和理智上的,士廉終於有了決定。出國留學也不必急在目前,明年仍有機會。倩予的事卻必須立到解決。

他的善良,他埋在深心中的愛都令他不顧一切的決定了,於是,他鼓起勇氣來到早餐桌上,面對父母。

「爸爸,媽,我——不打算出國了。」他說。

「什——麼?」父親的筷子也掉到地上。「你說什麼?開玩笑?」

母親震驚得睜大眼睛,話也不會說。只有心穎,她似乎明白也瞭解的皺皺眉頭。

「不,我是認真的。」士廉嚴肅的說:「我下星期不走了,因為——我要結婚。」

「你——你——」母親霍地站起來,睜大了眼睛,她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永遠像一列循規蹈矩火車的士廉,怎度——怎麼變得這麼不可思議?

「士廉,說清楚一點,」父親比較鎮定,讓士廉坐下來。「坐下來慢慢說。」

「我要結婚,和任倩予。」他認真的、莊重的,絕對不是開玩笑。

「士廉——」母親尖叫,頹然坐下。

「說清楚一點,」父親推一推眼鏡,努力保持冷靜和理智。「這事發生得大突然,我們一時不能接受。」

「我也知道太突然了,但是——我沒有選擇餘地。」士廉垂下頭立刻又抬起來。「因為——任倩予有了孩子。」

「你——你——」母親的臉變白,就快昏倒似的。

「士廉——你真糊塗。」父親也氣壞了,拍桌而起。「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

士廉吸一口氣,平靜的說:「我很抱歉,但是——事情已經如此,我一定要負責,請你們原諒。」

「不行,你不能就這樣毀了自已前途,」母親激動的尖聲說:「你一定要出國,這麼良好的機會,現在手續又這麼難辦,我不許你放棄。」

「媽媽,這是不得已的。」士廉搖搖頭。「我知道不對,但——你們也不願我是個不負責的人,是吧!」

「你就完全不顧前途了?」父親痛心的。

「在台灣一樣有前途,我可以立刻找事做。」士廉說。

「無論如何我不同意。」母親強硬的。「我去找任倩予的媽媽,不能讓她毀了你。」

「媽,你不能去,」士廉的臉一下子脹紅了。「你去了——我一輩子不原諒你。」

「為什麼?任家的人還不知道?」父親沉聲問。

「你們同意之後我才去告訴他們。」士廉說。

父親歎一口氣,搖搖頭,再搖搖頭。

「坐下來——慢慢商量,」父親是好父親,兒子也是好兒子,只是——哎,感情的事真是難講是吧!「事情還可以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不出國就是不行。」母親坐下來,氣呼呼的。一直坐在那兒的心穎站起來,不聲不響的走出去,誰也沒有注意她。父親點一枝煙,沉思著吸幾口。

「任倩予是好女孩、又漂亮,雖然考不上大學,也不大要緊,女孩子,」父親是上一代的思想。「我不反對你們相愛、結婚,但是——我也不贊成你放棄留學。現在你很衝動,決定的事將來一定後悔,希望你三思。」

「我已決定,絕不後悔。」卜廉說。

「其實——你們先公證結婚,然後你出國,倩予留在這兒我們照顧,這樣不是很好?」父親說。

士廉眨眨眼,是啊,這也是個辦法,甚至可以說是兩全其美。

「我——可以考慮。」他說。

「只怕你去了美國再也無心唸書,」母親很氣憤。「任倩予不是一直跟杜非很好,又怎麼你——」

她搖搖頭,看見士廉的臉脹得通紅。

「我會好好唸書,媽媽,」士廉說:「你們答應照顧她,我就放心了。」

「這事——唉——」父親歎息。十多年來都循規蹈矩——怎麼臨出國——真是莫名其妙!

士廉正想說什麼,大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倩予半跑著進來,蒼白著一張臉,大口大口的喘氣。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她激動的叫,眼淚唏哩嘩啦的掉下來。「根本:不關潘士廉的事。」

「什——麼?!」潘家父母都弄昏了,怎麼回事?

「孩子不是潘士廉的,他只是想幫我,因為我不敢告訴父母,」倩予哭訴著。

「我不會和他結婚。」

士廉皺眉一聲不響的站在那兒,他感覺得到,所有人的視線都在他身上。

「我不會和你結婚,我根本沒有想過,」倩予轉向士康。「我很感謝你肯犧牲自己來幫我,但是——我不接受,我有自尊心的。」

「任倩予,這是你唯一最好的方法。」士廉說。

「不,不行!」倩予強硬,固執的搖頭。「無論如何,我不同意這麼做,我沒有理由拖累你。」

士廉想說什麼,看一眼旁邊的父母,忍住了。

「我是自願的。」他只這麼我。

「我明白,你是唯一一個我可以信賴的人,可是——我已經決定了,」倩予蒼白卻鎮定。「我今天就要離開。」

「你——你的父母呢?」士廉說。

「臨走之一刖,我會告訴他們。」她說,她已非常鎮定,她為自己找到了路,但這條路正確嗎?「我對自己做的事負責,我——不想逃避。」

「任倩予——」士廉感動的。

「潘伯伯、伯母,請你們放心,我不會和潘士廉結婚。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決,」她勇敢的直視他們。「潘士廉會出國,會有好前途,我絕對不會拖累他。」

「倩予——」父親搖搖頭,不知該說什麼。

「我走了,再見。」倩予轉身往外走。「等一等——我有話告訴你。」士廉追出去。院子裡,瘦削的倩予站在那兒,這麼大熱天,她卻給人冷冰冰的感覺,彷彿身上沒有溫度。她凝望善他,眼中漸漸凝聚了水霧。

「任倩予——你再考慮一下,好不好?」他握著她的雙手,緊緊的,緊緊的。

「我願意和你——結婚,然後我出國,讓我父母照顧你。」

她牽扯一下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流動,始終沒有掉下來。

一夜之間,她似乎堅強了。

「沒有理由這麼做,這太不公平。」她搖頭,再搖頭。「我做的錯事,受懲罰的該是我。」

「我——很願意替你分擔。」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不放,就怕她掉頭離開。

「任倩予,我心裡沒有不公平的感覺,真的。」

她咬著唇,深深的凝視他。

「我——瞭解,但是——我不能接受。」她垂下頭。

她說瞭解,瞭解什麼?他的感情?

「任倩予,你不知道,這會影響你一生的。」他著急的說:「你不要太任性。」

「這又何嘗不是影響你一生?」她搖頭。她才二十歲,能這麼堅持自己的立場,真是不容易。「潘士廉,無論如何——我感謝你。」

「我不要你感謝,我——要給你幸福。」他忍無可忍的講了第一句比較坦白的話。

她瘦削的身子一震,手更冷了。

「我——無顏接受。」她說:「我回去了。」

「任倩予——」他不肯放手。

她深深吸一口氣,把臉側向一邊,避開他的規線。

「你知道——我心裡不怪杜非,他不是壞人,只是——不得已,而且——我愛他,」她慢慢的、幽幽的說道:「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哥哥,能保護我、幫助我的哥哥,所以昨夜——我會在衝動之下,向你求助,但是——我做錯了,我只帶給你煩惱,令天我想通了,我知道該怎麼做才對,我已經決定的事,絕不會改變。」

「你——」他痛苦的。從緊握的雙手中,他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氣,每一份堅強都注入她體內,令她怏樂、令她幸福——只是——她不接受。

她不接受。

「你放心,經過這一次,我會好好做人,我發誓,」她正色說:「你對我這麼好,我——會為你而努力。」

「任倩予——」他說不出話,為他而努力?

「不要怪我——我走了。」她用力掙脫他的手,掉頭大步奔出去。

他沒有追出去,他知道,就算追出去也沒有用,她的個性是那樣倔強、驕傲,她講得出做得到,她不肯改變自己的決定。

在院子裡頹然站了一陣,他慢慢走回家裡,走回臥室。

倩予說和他結婚是對他不公平,是拖累他,但是——他心中有沒說出的話,他喜歡她、他愛她,能夠得到她——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是他的莫大快樂與滿足。

這說不出的話也永遠沒機會說了,是吧?

他這份感情是奇特的,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日積月累的形成了,當他發覺時,他們已由孩子變成青年。他完全無條件的在愛著,在付出著,因為杜非——他當成弟弟的男孩子,他從來不把感情表露,杜非和倩予更接近,更合得來——誰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誰知道杜非是那樣不重視愛情,一萬元就想犧牲小生命?

他的心抽搐一下,以後——倩予真能發奮努力?

他把臉埋在手心,這個時候,他發覺自己眼眶也濕了,他是為她?或是為自己?「潘士廉,潘士廉——」有人叫他。

他抬起頭——「就快到台北了。」倩予愉快、開朗的聲音。她站在他旁邊,替他扶正靠椅的高背,讓他坐直。「伯母——伯母和心穎都會來接你吧?」

「不——我沒告訴他們飛機班次,」他定一定神,從回憶中醒來。「桃園機場太遠,何必讓他們勞師動眾?」

「公司有車,我們一起回台北吧!」她大方的。

和四年前比較,她是完完全全、脫胎換骨的不同。

「方便嗎?」他望著她。

生活令她成熟、豐腴了一些,穩定了一些,也更漂亮、更吸引人了。

「別人不方便,你不同。」她微笑。「這麼巧讓我們碰到,怎能不聚一聚?」

他好想知道她四年來的一切,還有那個孩子——是該聚一聚,她,也是他這次回台北的目的。

「心穎說你們全家都搬走了。」他說。

「是——住在那兒不大好,」她做一個奇怪表情。「很多閒話,我媽受不了。」

「哦——」他不便追問。

「還有,四年了,你怎麼一個人回來?」她笑。有一絲頑皮促狹的味道。

「不是學那些什麼所謂歸國學人之流的,帶著什麼學位頭銜的漂亮又富有的太太回美國吧?」

「我是那樣的人嗎?」他也笑。四下望望。「你忙完了?別人會不會講話?」

「不會,我們同事之間處得很好。」她聳聳肩。「怎麼會跑到日航做空中小姐?」他問。

「做了兩年。」她說:「那事之後——我又念了一年英文和日文,也許我的相貌還算漂亮,也不需要什度人事背景,就被我撞上了。」

「很好的工作。」他點頭。

「我說過,我會發奮,會為你而努力。」她俯下頭來說。

「倩予——」

「咦?不連名帶姓的叫我了?」她好意外。

「人大了就懂得禮貌,尤其對漂亮的女孩子。」他說。

「你也變得比以前會講話。」她說:「在美國做事嗎?」

「九月回去之後在哥倫比亞大學當副教授。」他說。

「你真的學成了。」她感歎的。奇怪難懂的神倩在她臉上一閃而過。「我早知——你一定會成功的。」

他心中掀起了一圈圈漣漪,如果當年為她而留在台北,那又會是怎樣的情形?

一個小家庭?一雙小兒女?

一下子他的臉就紅了。

「也——沒什麼,許多人成就比我大得多。」他胡亂的說。「人要滿足才有快樂。」她拍拍他。「你說得對。」他點頭。「你和伯父母他們住在一起?」

「當然,要不然和誰住?」她盯看他。

他臉又紅了。

他以為她會和誰住?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十分不自在。「我是說——你可能住公司宿舍。」

「公司沒有宿舍,我們到外地都住酒店。」她笑。「哦,坐好,綁好安全帶,降落了。」

他低頭綁安全帶,再抬頭,她卻不見了。當然,起飛降落時,所有的空姐們都找空位坐下,免得衝力太大,立足不穩。

當飛機輪胎擦著地的「吱,吱」聲音響起——那種回「家」的感覺一下子淹沒了心胸,他伸長了脖子望窗外。

不是四年前的松山機場,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但——同樣的是家鄉芬芳的泥土,同樣是親切的同胞面孔,同樣的膚色,同樣的語言,流著相同的血液,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啊!他終於到家了,終於回來了。

飛機才一停妥,他迫不及待的站起來,拿看他的旅行袋一馬當先的往機門衝去。

倩予,站在機門處,殷殷的向乘客道別、致謝。

這只不過是她份內的工作,但——士廉有個奇異的感覺,倩予像個溫柔體貼的小妻子,在歡迎遠方歸來的丈夫——「在機場大門見,先到先等。」倩予的聲音。

「啊——好,好。」

他呆怔一下,不敢正視她。看他在想什麼?這樣荒謬!

桃園機場真大,設備也好,可能剛啟用不久,工作效率略差,是工作人員還不熟悉環境吧?

經過檢疫、檢查護照、海關,他推著行李走出來,接機的人多得要命,他卻只記得機場大門的約會——倩予,在他心中佔據了永恆的位置。

「嗨!這裡。」

倩予已經等在那兒向他揮手。

一輛中型巴士載他們到台北,他和倩予並排而坐,在剛回台北時就能遇到她,這是不是一種鼓勵?

「你知道——杜非的消息嗎?」倩予卻這麼說。

「杜非?」

他的心一沉。是,還有杜非。

「他現在大名鼎鼎,全台灣的人都認識他,」她輕聲說。聲音中有太多的複雜感情。「他是一流武打明星。」

杜非。

※※※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導演下令收工。

打得渾身是汗的杜非轉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立刻就有人送上茶、煙,他也毫不客氣的接過來,咕嚕咕嚕的一口氣喝下去。然後閉上眼睛,吸一口煙,對周圍收工時的混亂情形視若無睹。

一個中年婦人用冷霜替他抹乾淨臉上化妝的油彩,他彷彿真是累極了,動也不動的任由擺佈。直到臉上清理乾掙,四周人聲也靜了時,他才睜開眼睛,站起來。

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難得的是他不必趕著組戲,當然是拜最近天氣不好所賜,否則他這頂尖兒的大紅人,想好好睡一覺也很困難。對仍在那兒分鏡頭的導演打個招呼,他就大搖大擺的走出去。

他這麼一站起來,就發現他很高,起碼六尺,而且肌肉結實,身材非常修長好看,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嚇人。他絕不是美男子——武打明星要什麼美男子呢?只要打得、捱得、會橫眉豎眼的做冷血狀,有的長得像送醬油、送煤氣的人不是一樣地紅?杜非在「武星」群中已算長得最好的,他那活潑、精靈,還有那滿帶陽光的笑容,該是他出人頭地的原因吧?

但是他臉上現在沒有笑容,一絲也沒有,他看來是疲乏而寂寞的。寂寞?!

會嗎?他這個整天接受掌聲、喝采,受讚美、巴結包圍的大明星?他這個以親切笑容贏得千萬觀眾喜愛的男孩子?

正待上他停在那兒的「保時捷」跑車,黑暗中有一個人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嚷。

「杜非,等等我,杜非,」是助理製片小周。所謂助理製片不過是電影公司請來專門陪著杜非的跟班,陪他玩,幫他打點周圍瑣碎事,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負責按時陪他進片廠,或者說押他進片廠,因為時間寶貴,他的片子又多,檔期密不通風,不盯緊不行。「我跟你回台北。」

杜非沒出聲,卻坐在車上等小周坐上來。

「想去哪兒?我陪你。」小週一臉孔的討好。

「哪兒都不去,回家睡覺。」杜非發動汽車,一踩油門,「保時捷」如飛而去。

「也好,」小周善於察顏觀色,見風轉舵,是標準吃電影飯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導演叫你來盯著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爺,你燒了我吧,受人錢財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臉的。「萬一——萬一你忘了,整組人的開銷不就浪費了?老闆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終於笑起來。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頭,你的功夫——嘿!不是亂蓋的,影圈裡哪個比得上?」小周誇大的說。

「省省吧!你的馬屁我聽厭了。」杜非說。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說。這種人任何一句話都是訶人歡喜的。

杜非笑著搖頭。在這現實得殘酷的圈子裡混了兩年,什麼人他沒見過?什麼事他沒聽過?今天他紅,他的電影賣錢,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著拍馬屁。明天萬一票房跌下去了,誰又會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沒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歲的小妞都這麼叫你,你不會難為情?」杜非說:「到底你叫什麼?」

「哎——」小周實在意外,杜非怎麼會問這個問題。「當然有名字,我叫周信義,信用的信,義氣的義,只是大家叫慣了小周,我也由得他們去,你不問起,我自己都幾乎記不起這名字了。」

「就有你這種人。」杜非搖頭。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貓阿狗還是我,永遠跟在別人後面搖尾巴,」

小周說著也有點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別人也會記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媽媽的還傷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後我叫你周信義,行了吧!」

「謝謝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誠,像他這樣的人,也真不容易。

「無論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轉頭看他一眼,憐憫之心動了。「我們去喝杯酒吧!」他說:「反正也不晚。」

「不要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說。杜非不語,「保時捷」停在統一飯店門前。一個門僮迎過來,一看是杜非,連忙堆起笑臉,也不干涉車子停在門前了。

「杜非先生,請,請。」門僮巴結的。

杜非大搖大擺的走進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這個大搖大擺的資格。

「去大酒吧!」杜非說。

小周唯唯諾諾的跟在背後,他已習慣做人尾巴了。

「周信義,」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撈這個助理製片,多少錢一個月?」

「總是有萬兒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過也不是時時有得撈,沒片子拍時就在家喝西北風咯!」

杜非皺皺眉,他是個熱心的男孩子,也講義氣,他就是聽不得別人可憐兮兮的事。

「才萬兒八千?」他想一想,仰頭一口氣吞下那杯酒。「這樣吧!你不如跟我拍戲,當武師。」

「當武師?我哪兒有資格,」他苦笑。「說真的,叫我捱打倒是會的。」

「捱打也是種本事,」杜非笑了。「無論如何總比現在好,三、五萬是不成問題的,弄得好每個月十萬八萬的,你自己考慮吧!」

「你杜老大一句話,我跟你,還考慮什麼呢?」小周到底是見過場面的人。

「明天我會通知導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沒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夠辛苦,明天好像有兩組戲吧!」小周是仔細的。

「兩組。」杜非扔下了錢就站起來。「對了,另外你還可以幫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沒有這個耐性。」

「交給我辦,」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錯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見電梯裡走出幾個人,下意識的,杜非就停住了腳步,呆怔一下之後,立刻機警的縮回酒吧。

「怎麼?是對頭?」小周壓低聲音問。

杜非不響,眼睛中有著奇怪、難懂的光芒,臉上的神色——也特別得很。又似驚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簡直看呆了,是——什麼人呢?

他伸出頭,看到幾個男女。

很普通的幾個男女,有老的,有年輕的,就像是家庭聚會,誰呢?杜非為什麼要躲開?那個年輕男孩子長得斯斯文文的,一臉的讀書人模樣,絕不可能是對頭。那個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麼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絕對不屬於電影圈的氣質,杜非可是為了躲她?

直到他們六、七個人走出統一飯店,直到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電動玻璃門外,杜非才透一口氣,神色漸漸恢復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麼人?杜非。」小周試探著問。有關心、有好奇,他不相信會有杜非怕見的人。

杜非不響,逕自拉開車門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問,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著,杜非是他的財神爺,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車開得飛快,快得——令呼吸都幾乎不暢,而且從上車到回家,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得令人沒辦法不懷疑,剛才那些人是誰?是誰呢?怎麼如此這般的影響了杜非的情緒?車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別墅外,他沒有駛進花囿,坐在那兒猶豫片刻。「你先進去睡覺。」他對小周說。

「你呢?」小周立刻問。「我到台北去一趟,一個鐘頭回來。」他沒有表情的說,但語氣堅定。「我陪你。」小周立刻說。倒不是為了巴結,職責所在,明天一早要押著杜非去拍戲。

「下車。」杜非沉聲說。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氣很不好,他——無端端的發什麼脾氣?喝酒時還好好的——那幾個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從。「我在家等你,你回來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時捷」刷的一聲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臉色還是不怎麼好,乍見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終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來,身體裡的五臟六腑都在翻絞,她——怎麼突然出現了?四年來她音訊全無,彷彿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剛才——若不是旁邊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雖然只看了幾眼,但——她變了好多,好多,豐腴了、成熟了、穩重了,比以前更漂亮,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自信。她從哪兒跑出來的?這四年裡她做了些什塵?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錯,又和潘士廉在一起——杜非心裡有難以言明的情緒,又是嫉、又是羨、又是愧,亂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靜。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們——他們——士廉不是出國了嗎?怎麼又在台北出現了呢?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如此湊巧的被杜非碰到?還有倩予——這幾年來,倩予難道也在國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這裡,杜非幾乎把不穩駕駛盤。他找過倩予,真話,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們那條巷子裡沒有人知道她們家搬去哪兒,連士廉父母,甚至潘心穎也不知道。他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是嗎?是嗎?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們——杜非的車子停在那個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這是他生長的地方,他在這巷子裡度過童年、少年時代,他在這兒有過非常美麗的時光,還擁有愛——離開四年,不是第一次回來,巷子裡的一切也沒什麼改變,但感受卻是那麼不同。

他看見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戶屍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還亮著燈,顯然剛回來不久,士廉當然在裡面,他已是學成的歸國學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裡面?

臉上一陣熱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現在她卻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門,汽車像箭般的射出去,剛才那一剎那,他幾乎忍不住想衝進潘家。

真的,差一點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緒發洩在汽車上,「保時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驚人的,似乎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嫉妒,而且嫉妒的這股強烈。

當年他去陸軍官校時並沒有怎麼把倩予放在心上,她來信說有了孩子,他寄去一萬塊台幣,叫她把孩子弄掉,錢是辛苦借來的,當時他有什麼資格養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錢寄回去給他,從此就沒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來他始終不知道。

然後他離開陸軍官校,在偶然間走進了電影圈,就這麼莫名其妙的紅起來、忙起來,倩予和孩子的事就漸漸地淡忘了——也不是淡忘,是沉入心底。他哪有那麼多時間想這些呢?何況——他是粗枝大葉的人,除非事實擺在眼前,他很少去用腦筋。

他是找過她的,找不到有甚麼法子?別人也不肯告訴他,當他是個害人精、負心人,也罷!由得別人怎麼想吧!事情己經弄成這樣,他也沒法子了。而且——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又那麼多,正派的、邪牌的、新潮的、純情的,他實在沒什麼時間,也沒什麼機會,若不是今夜碰見了倩予,她也只不過是他心裡的一個影子而已。

他對她是心存歉疚的,當年青梅竹馬的感情,他得到她的全部,弄出了事他卻沒負責,雖說逼於環境,但——但——心裡總是過意不去,所以他去找她,希望能給她一點補償——是補償,當時他是這麼想的。經過這幾年,大家的生活環境都已變譴,自然不可能再拾回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感情了。他只是——給她一點補償,或者是金錢上的——他是有點卑鄙,是吧,他自己都這麼苗想。

倩予的一生因他而改變,他卻只想到金錢補償?難怪巷子裡的人都視他為洪水猛獸,什麼都不肯說了。

倩予——現在真和士廉在一起嗎?很有可能,士廉一直是喜歡她的,杜非知道。他們一定是在美國,否則怎會這麼巧的在四年後的今天同時出現?是命運吧?

又讓杜非碰個正著,這——杜非已經又從台北回到了別墅,把車駛進花園,進了屋子,看見小周果然坐在那兒等他。他心情浮躁,什麼人也不想理,大步就衝回臥室。

士廉和倩予回來了,那麼——當年那個孩子是不是也跟著回來?是男?是女?

該有三歲多了吧?長得像誰!跟誰姓?潘?任?

心中火辣般的難受,冰冷的蓮蓬頭噴出的水也不能使他舒服,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該姓杜,是吧!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一連串的酬酢,一連串的拜訪,然後,士廉終於安靜下來,那已是回國後的半個月了。

他開始可以有一點自己的生活,可以有時間運用一下思想,可以看一點書,和父母、妹妹心穎聊一點家常,這才是他回國的目的。

他只能回國兩個月,暑假過完,他就要回美國開始他在哥大的副教授生涯。

這次他不必單獨回去,因為四年前考上東海大學的心穎已經畢業,今年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美國唸書了,有心穎作伴,他的生活不會再那麼寂寞、單調了吧?

台北的改變真大,好像突然之間人人都發了財似的,到處都有暴發戶似的人,實在有點令人不慣。好在酬酢已告結束,他可以過幾十天清靜的日子了。

剛過去那半個月實在可怕,也是浪費,每晚大魚大肉,吃得他麻木兼反胃,他絕沒想到回國後有這一招的,心理沒有準備,也就特別難捱。

好在過去了,真的,好在過去了。

「我這人大概虛不受補,油膩吃多了反而難受,那麼多人請客,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士廉說。

正在看報的心穎看他一眼,笑得特別。

「你是歸國學人,是衣錦榮歸,這原是錦上添花的時代,」她諷刺著。「就差在爸爸應該登段啟事。」

「登什麼啟事?」他不明白。

「在報上顯眼的地方刊登紅字,祝賀潘士廉得博士學位啊!」心穎大笑。

「荒謬!你想讓我出醜?全台灣只有我一個博士?」他說。「什麼荒謬?你少見多怪,」心穎瞪眼。「不知道有多少父親替兒子登,多少部屬替上司的兒子登,多少親戚為了拍馬屁也登,真是精采百出。」

「真有這樣的事?」士廉推推眼鏡。「騙你的是小狗。」她笑。「我若得到博士,嘿,說什麼也自己登個啟事過過癮。」

「這——也不是拿來炫耀的事,唸書原是份內的事,有什麼特別?」她說。

「記得嗎?哥哥,四年前你差一點說下出國去做份內的事了。」心穎打趣。

士廉皺皺眉,臉也紅了。

「我只是想幫忙。」他說。

「如果不是倩予,阿貓阿狗看你幫不幫?」心穎說。

「我自然不能同阿貓、阿狗——結婚。」士廉說。

「喂!哥哥,你和倩予很有緣份,一回來就碰到了,說不定正是天賜良緣哦!」

心穎說。

「不要開玩笑。」士廉搖搖頭。

「真話,誰開玩笑?」心穎叫。「倩予今天從舊金山回來,是不是?她會打電話給你的?」

「是——她要帶我去看看那孩子。」士廉說。

「倩予是了不起,那孩子並沒有拖死她,實在不簡單。」心穎若有所思。

「人應該如此,難道受一點挫折就倒下去嗎?」士廉說。

「她很堅強。」心穎點點頭。「不過——四年前我絕對想不到有今天的情形。」

士廉想一想,猶豫一下。

「你——見過杜非嗎?」他問。

「看過他的電影,他是王牌武打明星。」心穎聳聳肩。「人也見過幾次。」

「他還認識你?」他問。

「為什麼不認識?杜非可不是忘本的人。」心穎說:「還是和以前一樣有說有笑啊!」

「他——沒有問起倩予?」他問。

「問過,可是我們沒有人知道。」心穎說:「後來他也就不提了。當然啦!

追他的女孩子數以百計。「

「他——只是問問?沒有找她?」士廉又說。

「誰知道?也許他找過,但倩予避開他,台北那麼大,實在難找。」她說。

士廉望著心穎一陣,慢慢搖頭。

「心穎!你好像很幫著杜非,你覺得他當年沒有錯?」士廉頗不以為然。

「我只是他的影迷。」心穎笑。「而且——哥哥,當年一時之錯,而且逼於無奈,他不該被定下一輩子的罪吧?」

「我不知道,這話——倩予才可以回答。」他說。

「倩予根本不恨他,你看不出?」心穎說。

「倩予善良。」他點點頭。

「我想——或者她還是愛他,初戀哦!」她笑。

士廉有一點變色,沒有再出聲。

心穎是個精靈的傢伙,立刻知道為什麼。

「抱歉,說錯了話,」她迅速說:「我是開玩笑的,這麼多年來倩予會避開杜非,當然不想再重修舊好。」

「一次傷害已經夠了,她不傻。」他說。「聽說——」心穎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總得告訴你,聽說倩予有個駕飛機的男朋友,她同事,是日本人。」

士廉眉峰迅速聚攏,好半天才說:「聽誰說的?而且——為什麼告訴我?」

「那天在夜總會,倩予她媽媽告訴我們母親大人的,」心穎說:「我是給你一點心理準備。」

「我要什麼心理準備?她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他說得非常生硬。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心穎促狹的笑。

士廉不響,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他覺得倩予就像湖水,自己是湖水上的一葉輕舟,根本漾不起一絲漣漪,四年前如此,四年後的今天也如此。杜非,甚至那個日本飛機師都和他不同,他們能激起湖水中的波浪,是不是?

「在想什麼?不高興我的話?」心穎問。

「我是這麼小心眼兒的人嗎?」士廉透一口氣,淡淡笑了。四年前可以輕輕放下的事,今天自然也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想不想去見杜非?」她忽然問。

「他——」土廉猶豫了。「不知道他的改變大不大?我——寧願記住他以前小頑皮的模樣。」

「現在只不過從小頑皮變成大頑皮罷了,」心穎笑。「杜非就是杜非,永遠是那副樣子。」

「他怎麼會從陸軍官校出來?又怎麼成了明星的?」士廉好奇的問。

「為什麼不去問問他本人?」心穎說。

「如果有機會,我會問。」士廉說。

「我有他家裡電話,要不要打去找他?」心穎熱心得很。

「他搬去哪裡?和父母」起?」他問。

「靠近北投一幢好漂亮、好漂亮的別墅。」她說:「杜非是個孝順兒子,全台灣的人都知道。」

「大概做給影迷們看的吧!」他說。

「為什麼這樣說?杜非雖頑皮,但從小對父母就不錯啊!」心穎很意外。

「你對他有成見。」

「一個孝順的兒子沒有理由——那樣對倩予。」他沉聲說,當年的事他不能諒解。

「他有什麼辦法呢?要去官校,又沒錢、又小,」心穎不以為然。「倩予都不怪他。」

「今天呢?今天他有足夠的條件,為什麼不來找倩予?找——他的孩子?」

士廉忿忿不平。

「他找過。」心穎說:「只是沒人知道倩予在哪兒。」

「如果有心做一件事,我不相信做不到,」士廉冷然說:「而且——他周圍有數不清的女孩。」

「那也不過是傳聞,誰知真假?」心穎說。

「他就是那樣,對任何女孩子都親熱,就是沒真心。」士廉說:「我看著他長大,我瞭解他。」

「我認為你這麼說並不公平,我們看見的是杜非的外表,他內心不一定這樣,你是偏見。」她說。

「我是就事論事,不是偏見。」他說。

「是偏見。你因倩予的緣故,所以對他特別苛刻,特別不原諒他。」心穎一針見血的。

「不是——」

「是!否則你打電話找他,和他談談之後,再下結論也不遲。」心穎有點咄咄逼人。

「有——這必要嗎?」士廉眼光閃一閃。「忘了你以前當杜非是弟弟?」

心穎笑了。士廉考慮一陣,終於接過心穎遞過來的號碼,看一看,開始撥了。這個時候,杜非不會在吧?他是最紅的武打明星,他必然日日夜夜都在拍戲。士廉希望他不在。

電話鈐剛響就有人拿起來,一聽那聲音——即使過了四年,士廉仍認得出那是杜非。他那活潑、爽朗、帶點頑皮、促狹味道的聲音。「我是杜非,哪一位?」

他說。

「我!潘士廉,記得我嗎?」士廉沉聲說。不知為什麼,一聽見這聲音,剛才對他的不滿、偏見、成見都沒有了,心穎說得對,他曾當杜非是弟弟一般。

「士廉。」杜非在電話那一端大叫起來。「你回來了?什麼時候?你總算還記得打電話給我。」

「你是大明星,怕你忙。」士廉說。是真話,絕對沒有諷刺的意思。

「忙死了是製片的事,你回來我不能不理,你在哪裡?我立刻來接你,我真的等不及要見你。」

「也——不必急,」士廉想著倩予要帶他去看孩子的事。「今天我沒空,明天,哎!明天好不好?」

「不好,不行,我一定要立刻見你,」杜非還是那個小霸王脾氣,當然他就是這樣贏得倩予的心吧?「你在家裡?等我,我半小時到。」

「不,不,杜非,我約了人——」

「別人沒有我重要,推了他。」杜非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半小時到,等我。」

「杜非——」士廉叫。

杜非已掛上電話,從北投到這兒半小時,他不得不爭取時間。

放下電話,士廉看見心穎正笑哈哈的望著他,非常意料之中的樣子。

「笑什麼?是你故意安排我打這電話的?」士廉問。

「我能安排你什麼?」她笑。「我是說——你嘴裡說得凶,聽見杜非的聲音不就立到心軟了?」

「你搞的好事,倩予今天回來。」他說。

「倩予總是會回來的,緊張什麼?」心穎笑。「先見杜非不好嗎?至少可以瞭解他的心意。」

「他的心意?」他不懂。

「他是倩予孩子的父親。」她說。

士廉皺眉,他不喜歡聽這句話,孩子的父親?根理所當然似的,然而他沒有管、沒有教、沒有養,有什麼資格這麼理所當然?

「難道他今天有資格對孩子提出任何要求?」他說。

心穎呆怔一下,她沒想到士廉會這麼偏激。

「未必有要求,反正你就要見到他了。」她說:「倩予來電話時,我會跟她講。」

「跟她講我見到杜非?」他反問。

「為什麼要瞞?這是光明正大的事。」心穎說:「哥哥,你這美國回來的人,腦子這麼保守?」

「這與美國回來無關,」士廉搖頭。「我堅持傳統中美好的一切。」

「不告訴她就是傳統中美好的一切?」她說。

士廉想一想,莞爾一笑。

「我們在爭什麼?完全不關我們的事呢!」他說:「局外人原不必多言。」

「現在要你變成局內人,肯不肯?」心穎說。

士廉望著心穎,好久,好久。「你一直最知我心意,是不是?」他說。門鈐響起來,士廉跳了起來。「杜韭這麼快?才十五分鐘。」他走去開門。

門開處——他呆住了,站在那兒的是倩予和一個小小的、美麗的女孩子。

「怎麼?不歡迎我們?」倩予笑。

「哎——我——我——」士廉訥訥的說不出話。

他能告訴她,杜非馬上要到嗎?能嗎?若他們見面,會——怎樣?杜非和倩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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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09:00
第二章

倩予牽著小女孩的手,很自然的往屋子裡走。這是她熟悉的屋子,以往的日子裡,她哪天不在這屋子裡進出幾次?士廉是哥哥,心穎是玩伴,還有杜非——「哎——倩予,我們——哎!這就是你的女兒?長得多美、多可愛,像極了你。」士廉不安的跟在後面。

「簡直就是一個模裡出來的。」心穎也說:「她完全不像——哎!她叫什麼名字?」

「任百合。」倩予心平氣和,全無芥蒂的說:「這是爸爸替她取的名字,雖然花名是俗一點,可是女孩子能像深谷中的百合倒是不錯。」

「她比百合還可愛、美麗。」心穎一把抱起百合。「叫阿姨,百合,叫阿姨。」

百合羞澀的笑一笑,奶聲奶氣的聲音十分動人。

「阿姨。」她叫。

倩予讓心穎和百合去玩,她剛坐下來,一眼就看見士廉的手足失措,進退失據的模樣,意外之餘她還詫異,士廉是為什麼?他們不是早就約好今天見面的嗎?

「士廉,你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是嗎?」兩年的空姐生活使她十分善解人意。

「不要擔心我,我和心穎帶百合去公園逛一圈,然後等你回來。」

「不,我沒有其他的事。」士廉紅春臉期期文艾的說:「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士廉,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看你把自己急成那樣子。」

倩予笑。

「倩予,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早來,我——我——哎——杜非馬上會到。」他吸一口氣終於說了。

倩予沒有變色,只微微的皺了一下眉頭,是生活和經歷使她深沉,使她善於隱藏自己吧?雖然她才二十三歲。

「這倒真是不巧,」她淡漠的說。難道杜非已完全激不起她內心的波動?

「我——沒有打算再見他。」

「那怎麼辦?他說半小時到,他隨時都可能到的,怎麼辦呢?」士廉是讀書人,書本以外的事往往難倒了他。

「我帶百合到心穎房裡去避一避,」倩予表現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冷靜。「我們倒還是其次,百合——我不希望她知道杜非的事,她還太小。」

「是!這是應該的,就這麼辦。」士廉如獲大赦。「你趕快帶百合去心穎的臥室——心穎,快帶倩予去。」

「不急,他還沒到,是不是?」倩予笑得好平靜。「士廉,從小到大你都是冷靜、理智的,我從來沒有看過你這麼慌亂失措,真的。」

「我——哎!是很緊張。」他紅著臉承認。他怎能不緊張呢?倩予的事他一向比自己的更重視。

「不必緊張,否則反而令杜非懷疑,」心穎抱著百合過來。「哥哥,得到了博士,你怎麼反而完全不懂得深藏不露呢?」

「我——」士廉看倩予一眼,搓搓手。「我緊張。」

「我們進去吧,讓他平靜、自然一點。」倩予搖搖頭。「士廉是老實人,不會說謊。」

「但是——」心穎凝望著倩予,很誠懇、很真心的問。「你真不想見杜非?」

「是!這四年來,我從來沒打算要見他。」倩予臉上沒有表情,聲音裡沒有波紋的直走進去。

心穎的臥室在最裡面,即使她們在裡面大談大笑,客廳的人也不會聽見。看見她們關上房門,士廉才放心的透一口氣,剛想去倒杯茶,門鈐就響起來了。

是杜非來了吧?他走下玄關,走過院子拉開大門,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閃了進來,並一把抓住了他。

「潘士廉,好小子,我終於見到你了!」杜非哇啦、哇啦的叫,聲音、神情、脾氣猶如當年。

士廉心中也很激動,但他卻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他凝視杜非一陣。

「你簡直沒有變,我不能相信你這個小頑皮,會是台灣最紅的武打明星。」

他說。

「不是台灣最紅,是全東南亞最紅。」杜非傲然的揚一揚頭。「喂,怎麼不請我進去坐?」

「能不請你進去嗎?我大概受不了你一拳。」士廉笑。

「不是蓋的,你這文弱書生受不了我一根小指頭。」杜非誇張的。

他原本只是頑皮搗蛋,倒也沒有這麼誇張,今天見面雖然力持自然,卻總感覺到有點怪。

mpanel(1);「我們不比武力,杜非,你怎會變成明星的?」士廉坐下來,望著對面的杜非。

「誤打誤撞,運氣來了什麼也擋不住,被官校踢出來游手好閒了一陣,去學了一陣子功夫,別人介紹我去拍戲,有錢賺啊!管他做什麼,又不是殺人放火,拍戲就拍吧!於是就拍到今天。」他不認真的打哈哈。

「那麼簡單?誤打誤撞,怎麼別人撞不紅呢?」士廉被逗笑了,杜非是沒有變,還是那麼口花花的胡說八道。

「別人不是杜非,怎麼能紅?」他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我杜非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別人學不來的。」

「伯父、伯母都好吧?」士廉水遠是有禮的,正經的。

「好,當然好。」杜非聳聳肩。「他們祖上積德,一生行善,所以生了我這麼一個出人頭地的兒子,你說說,他們怎麼會不好?」

「杜非,什麼時候你才會正經一點呢?」士廉說。

「還不正經?」杜非怪叫。「你快變成老夫子了,我不正經的時候,你會嚇昏。」

「聽說——聽說你的女朋友數以百計。」士廉忍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

「哪有這樣的事?我是超人哪?我日拍兩組戲,夜拍兩組戲,幾家公司為了搶人幾乎動起武士刀。數以百計的女朋友?我有那麼好的命?」杜非喊冤。「誰這麼譭謗我?」

「心穎聽別人說的。」士廉不置可否。

「對啊!潘心穎呢?怎麼不出來見我?」他是故作狂妄口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掩飾他內心的某種情緒,士廉看得出來。

「心穎——出去了!」士廉猶豫一下,他是不善說謊。

「小丫頭和男朋友約會去了吧?」杜非的腳老實不客氣的翹到沙發上了,比在家裡更自在。

「不是小丫頭了,她今年東海畢業,九月跟我一起到美國去。」土廉說。

「哦——」杜非顯然意外,也有些呆怔,四年前的小丫頭已經大學畢業了,而且提起心穎,他自然想到倩予,倩予——唉!倩予,該是他心中最大的一個結。

「潘心穎也要出國——喂!士廉,你結婚了吧?」

他是鼓了好大的勇氣說的,表面上還是嬉皮笑臉。

「沒有,不過——幾乎結了!」士廉說得很特別。

「不懂你說什麼,美國式的論調?沒有,又幾乎結了,這是什麼話?」杜非抗議。「不懂,不懂。」

士廉搖搖頭,又微微一笑。

「其實在我的感覺上,結婚與否只是一線之隔,一念之差,」他說:「我幾乎結婚,後來又沒結成。」

「說得又玄又傳奇,書讀得多,到底是不同。」杜非半開玩笑的諷刺。「我只是個草包,你明知我不懂。」

「不要這麼看低自己,而且——目前的社會並不再認為讀書清高,」士廉有點感歎。「成者為王,是嗎?」

「你是在罵我?」杜非這次倒懂了。

「我講的是真話,」士廉歎口氣。「說穿了,讀書也不過是步向成功的一種方法、一種手段,但是讀書這手段已經落伍了,其他許多方法可以更快的步向成功,誰還重視讀書?社會是這麼現實。」

杜非摸摸頭,沒有說話。這道理他是明白的,只是今天來見士廉,並非和他談道理的,他時間不多,有組戲在等著他。

「士廉,要不要跟我到片場去看我拍戲?我可以告訴人家,我有個當教授的博士朋友。」他說。

「不,不,我跟你說過約了人,」士廉立刻說:「而且我不會習慣那種環境。」

「也好,明天晚上我有空,我來接你出去吃飯、喝酒,癲它一場。」杜非說。

「癲?」士廉笑了。「我這種人會癲嗎?我不去掃你的興。」

「看你,我們這麼久不見面,難道不該聚聚?」杜非霸道的。「明天晚上七點鐘來接你,說好了!」

「杜非——唉!好吧!」士廉點頭。「不過只有我們倆,不要再叫旁人了!」

「你以為我會叫誰?那些小妞兒?」杜非壓低了聲音。「我知道你看不上她們的,我不會那麼蠢。」

「不是這意思——杜非,你記得倩予嗎?任倩予。」士廉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就這樣說出來了呢?

「任倩予——」杜非竟是神色不變。「當然,怎麼會不記得?那個小美人,以前是我們的小女朋友,怎麼——你們現在還有來往?」

士廉嚥一口氣,嚥下那些不滿。什麼叫「我們從前的小女朋友?」根本只是他杜非的,連那孩子——看他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士廉幾乎忍不住想揭穿他。

「沒有來往。她在台灣,我在美國,怎麼來往?」士廉的神色和語氣都冷下來,杜非絕情絕義,不該再跟他提倩予。「你——一直沒見過她?」

「她搬家了,誰知道她搬去了哪裡?」杜非聳聳肩,一派吊兒郎當的樣子。

他心中卻不明白士廉的神色和聲音為什麼突然改變。「說真的,如果見到她,我倒想介紹她拍戲,以她的外型,准行。」

「相信她不會願意拍戲。」士廉認真的。「回來之後,我見過她。」

「哦——她好嗎?」杜非漠然的揚一揚眉——他必須這麼做,是不是?士廉和倩予必有關係,否則他一回國就能見到她,而杜非卻問不到她的地址。

「很好!非常好。」士廉挺一挺胸,他要強調倩予好的現狀。「她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是嗎?」杜非笑得有點不正經。「說真的,任倩予和你倒是很合適的一對,我知道你一直喜歡她的,是吧!」

「你——」士廉身體裡的血直往頭上衝。

「別生氣,士廉,我開玩笑的。」杜非拍拍他,跳起來往外走。「我趕去拍戲了,明天晚上準時。」

士廉沒出聲,目送著杜非走出去關,走進院子。

「哦!幾乎忘了,告訴潘心穎我來過,如果她喜歡,改天帶她去DISCO!」

他轉過頭說:「明天見。」

然後,大步走出院子,跳上他那輛台北獨一無二的「保時捷九二六」,呼嘯而去。

士廉仍站在玄關不動,他眼前始終揮不去剛才杜非說起倩予時的冷淡神情,似乎——他對倩予還不如對心穎熱烈,倩予——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走了嗎?」心穎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是——哎!剛走。」士廉一轉頭就看見倩予,不知道她聽見剛才和杜非的對話沒有,她看來平靜、偷快。「他要趕去拍戲。」

「他說了些什麼?他說了些什麼?」心穎的好奇心大得出奇。「他有沒有問起我們?」

「有,他還說改天帶你去DIACO!」士廉努力使自己有笑容。

「誰敢跟他去?萬一被記者碰到還以為我是追他的傻小妞,划不來。」心穎大叫。神情卻是開心的,顯然她對杜非不但沒有成見,還很欣賞。

「他——居然不知道你在台灣,倩予。」士廉說。

「他應該是不知道的。」倩予淡漠的。

奇怪的是杜非和倩予有相同的淡漠,他們以前是怎樣的愛情?還有那小小的孩子百合?

「我不明白,倩予,」心穎放下手中的百合。「其實——你沒有理由避開他。」

「你是不會明白。」倩予微蹙眉心。「但我又有什麼理由要見他呢?」

「百合已經三歲了,她終究需要一個父親。」心穎放軟了聲音。她不自覺在幫著杜非。

「那不是問題,」倩予微微一笑。「百合從沒見過也不知道杜非,除了那一點血緣,他們之間並無關聯。」

「然而,血緣不是最重要的嗎?」心穎有她固執的想法。

倩予看心穎一眼。又看士廉一眼。

「我們不談這問題,我今天來是想約你們吃中飯,」她一下把話題扯得好遠。

「這麼熱的天氣,你們有沒有勇氣跟我去吃石頭火鍋?」

「有得吃,我跟你去天涯海角。」心穎怪叫。

「說得好家是男孩子。」倩予笑。「快去換衣服。」

心穎去了,客廳裡剩下倩予面對著士廉。

「你做得很對,倩予。」士廉由衷的說。

倩予黑眸中閃過一陣特別的光芒,然後歸於平靜。

「你認為我做得對,我就放心了!」她說。

「這幾年來你的改變和成熟,實在非常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凝望著她。

「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你卻和以前一模一樣。」她笑。「我懷疑是不是唸書念得好,又念得多的人特別執著。」

「也——不能這麼講,我也變了不少,只是——外表或者看不出來,人不可能不改變。」他說。

「不論你改不改變,你都是唯一值得我信賴的人。」她認真的說:「士廉,這是真話。」

「倩予。」士廉心潮激昂,幾乎說不出詁來。

「行了,」心穎從裡面跳出來。「可以走了,咦——在講悄悄話?抱歉,打擾了!」

「不——我們在說——是不是該去看一場杜非的電影。」倩予大方的。

杜非的電影?是嗎?

※※※那是家酒店的西餐廳,晚上很清靜,除了住在酒店的旅客之外很少外客,許多客人都寧願湧去頂樓的夜總會,雖貴一點卻有吃又有節目看。所以二樓的西餐廳就顯得格外清靜了。

杜非和士廉、心穎坐在裡面。

本來士廉不帶心穎來的,杜非說過喝酒什麼的,女孩子去那些地方不太好,心穎卻纏著非要來不可。士廉拗不過她,只好帶她來。

「潘心穎越來越漂亮了,你若不出國,我一定追你。」杜非口花花的開玩笑。

「是真是假?你若追我,不出國又如何?」心穎也開玩笑。從小認識的朋友,他們講話隨便得很。

士廉卻皺眉,他不能習慣,不能忍受,明明有個倩予,他們怎能說那樣的話?

開那樣的玩笑?

「女孩子越來越皮厚了,」杜非大笑。「我追你並不表示要和你結婚,你值得嗎?」

「哎呀,誰說過要嫁給你嗎?」心穎叫。針鋒相對的。「你只適合做情人,誰若嫁給你,是前世不修。」

「我的天!潘心穎的嘴巴厲害得令我吃不消,算了,我投降,我甘拜下風。」

杜非雙手亂搖。

心穎樂得哈哈大笑,非常開心的模樣。杜非就是有這本領,能令任何女孩子高興。

「杜非,你真有那麼多女朋友?香港來的那個武打女明星也和你約會?」心穎好奇的問。

「哎——這是宣傳世界,不多製造點新聞,不增加見報率,哪有那麼多人買票看我電影?」他不認真的。

「你從小就會討女孩子歡心。」士廉淡淡的加一句。

「冤枉,士廉,小時候我不知有多老實,而且女朋友也只不過有一個任倩予。」

杜非說得毫無芥蒂。

「對倩予還是餘情未了?」心穎打趣。她是有點故意這麼說的。

「什麼情不情的?那個時候懂什麼情呢?」杜非誇張的笑著。「以前——還不是孩子式的遊戲而已。」

士廉皺皺眉,不再出聲。孩子式的遊戲?

「那麼,你是說你從來就沒愛過倩予了?」心穎問。

「我這麼說過嗎?」杜非打著哈哈,不知道是否演戲演慣了,他神態自若。

「為什麼總談任倩予?」

「想不想見她?」心穎此話一出,變色的是士廉和杜非兩個人。

杜非猶豫一下,聳聳肩自嘲的說:「我是無所謂,問題是她要不要見我。」

「你現在是大明星,誰還敢拒絕見你?」心穎笑。

「是諷刺我?」杜非始終保持笑容。「說真話,這些年來她——任倩予在做什麼?」

「不清楚,你該問她自己。」心穎看士廉一眼,士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怎麼去問她?她肯見我?」杜非涎著臉。「說真話,我以為——以為任倩予和士廉一起去了美國。」

「你真——這麼想?」士廉意外的。「倩予怎會和我——和我去美國?」

「是我聽錯了,我現在知道她沒有去,」杜非考慮了一秒鐘,再問。「她——現在一個人?」

「什麼一個人?她當然和父母在一起。」心穎說。

「我是說——她沒結婚吧?」杜非開始有一絲不自然。

「大概沒有,不清楚。」心穎笑。「是不是你想捲土重來?」

「嘿!潘心穎,你今晚怎麼總跟我作對?我得罪過你嗎?」杜非以誇張來掩飾不自然。

「你沒有機會得罪我。」心穎扮個鬼臉。

「我們講和,不要針對著我,好不好?」杜非笑。

「誰針對著你了?你做賊心虛。」心穎得理不饒人。

「看,士廉,這麼凶的小丫頭,你這教授哥哥也不管?」杜非一下子轉向士廉。「我擔保小丫頭以後嫁不出去。」

「兩個都不許鬧了,」士廉溫和的阻止他們。「吃完晚餐去哪兒?」

「跳舞?喝酒?」杜非立刻說。

「這——就是你的生活方式?」士廉問。

「還能怎樣?又有什麼不好?」杜非聳聳肩。「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尤其我們這圈子。」

「我都不去,我情願回家。」士廉說。認真的。

「不要這樣,士廉,你該隨和點,老朋友見面,去哪裡有什麼問題?」杜非拍拍士廉。

「我有個好提議,去杜非漂亮的家,如何?」心穎說:「正好可以拜望一下杜伯伯和杜伯母。」

士廉望著心穎,沒有反對。

「好吧!回家。」杜非拍拍大腿。「知不知道,全世界最悶的地方就是家,除非我筋疲力盡,我不想回去。」

「家總是家,怎麼會悶?是你太外向、太好動了,」士廉說:「也或者你太年輕。」

「錯了,對我來說家只是悶,沒有任何原因,」杜非搖頭。「我並不是個十足外向、好動的人。」

「誰相信?武打片的王牌,比孫悟空還難馴的人。」心穎皺皺鼻子。

「那是宣傳,不是真我,」杜非歎口氣。「沒有人真正瞭解我,真的。」

「那些——女朋友呢?」士廉笑。

「逢場作戲,別說瞭解,第二次見面時我連面貌、名字全都忘光了!」杜非攤開雙手。

「那麼——杜非,你能告訴我,你怏樂嗎?」士廉正色說。

杜非想一想,收斂起嬉皮笑臉。

「無所謂快不快樂,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必須生活,我是在生活。」他說。

「不要說得那麼無奈,你比別人擁有更多的名利,難道還不滿足?」士廉說。

「名利根本也不是我的目標,」杜非說真話。「當初也沒想到拍戲,拍了居然能紅,能名成利就,這些都是自己飛來的,並非我所追求的。」

「那麼你追求的是什麼?」士廉盯著他看。

杜非思索一下,搖搖頭,笑了。

「說實話,我不知道。」杜非十分坦白。「我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問題。」

「你沒有想過?你想就這麼過一輩子?」士廉意外極了。

「難道不能這樣?」杜非有氣無力的。「我書都沒念好,還能有什麼理想不成?」

「杜非,你錯了,」士廉嚴肅的說:「唸書與理想無關,生活總要有一個目標。」

「或者——我拍戲多賺幾年錢,到不紅的時候就退出,到——美國去享福。」

杜非又笑起來。

「怎麼說享福?不到美國去唸書?」心穎打趣。「多少明星說不拍戲時要去美國唸書。」

「算了吧!往自己臉上貼金,要唸書的早在台灣考上大學,有多少個是真正大學生做明星的?到美國去唸書哦!考得進去嗎?」杜非嘲弄的。

「齊豫是台大正式的學生。」心穎說。

「她不是明星,不過這個女孩子很令人佩服,在台灣那麼紅居然說走就走——本姑娘讀書去也!這才是真瀟灑,真有性格。」杜非豎起大拇指。

「不要佩服人家,要叫別人佩服你。」士廉說。

「我去美國唸書?笑掉人大牙。」杜非仰頭大笑。

「不一定唸書,但要有個目標,有個理想,」士廉慢慢說:「還有,別再和那些女孩子逢場作戲了!」

士廉的「哥哥」口吻非常真誠、感人,杜非沉默一下,慢慢點點頭。

「我會記住你的話,有空時我也想一想。」他說。

「有空時才去想?你常沒有空?」心穎叫起來。「少去夜總會癲,少去喝酒不就有空了!」

「你錯了,我根本極少去夜總會,最多喝兩杯酒,還是製片派人盯得緊緊的,」

杜非歎一口氣。「我常做危險動作,睡眠要夠,否則危險,誰敢拿命來拚?跳舞呀!我第二天還拍不拍戲?」

「不要說得那麼慘,你一部戲賺多少錢?有的人半輩子也賺不了那麼多,怨什麼?」心穎不以為然的。「得到多少就該付出多少,這是不變的道理。」

「你說得對,心穎,我不該怨,」杜非認其的說:「如果以金錢來說,我得到不少,可是其他方面失去的——不是再多的錢可以買回來的。」

「說得文謅謅的。」心穎笑。

「杜非,你失去了些什麼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士廉若有所思的問。

「能不能不說?」杜非皺眉。

「當然,我問——只是關心。」士廉微笑。「杜非,你知道,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是我的弟弟。」

「我明白,我知道,」杜非似有難言之隱。「只是——失去的我感覺得到,無法具體說出來。」

士廉再笑一笑,不再逼問。

「你們——常和任倩予在一起嗎?」杜非這句話似乎忍了很久才說出來。

「見過幾次。」士廉淡淡的。

「是哥哥回來才碰到的,」心穎立刻說:「以前我也一直沒見過她。」

「是嗎?她倒把自己藏得很好,懂得在適當的時候突然出現啊!」杜非笑。

「你知道——她為什麼在四年前突然離開,又突然全家搬走?」士廉臉上沒有了笑容。

「不——很清楚。」杜非看士廉一眼。「那時我在官校,回來時,她已不在了。」

「完全不知道?」士廉從來就不是這麼咄咄逼人的人,他怎麼了?

「是!」杜非頗為尷尬。「也許——或者她對我有點誤會,以前——我們是好朋友。」

心穎也皺起眉頭,這句話不像杜非說的,社非一向是個敢說、敢做、敢愛、敢恨的人,怎會說這樣一句沒有肩膀的話呢?

「她誤會了你些什麼?」心穎忍不住。

「不知道,所以從軍校回來我立刻找她,就是想——問問清楚,誰知她已搬走。」他說。

心穎看看士廉又看看杜非,忽然間有個感覺,杜非大概真像報紙上所寫的那樣,對女孩子到處留情,逢場作戲,永無真情的吧?

「我——去洗手間。」士廉忽然站起來,轉身就走。

他是在生氣了,心穎看得出,想不到杜非真是那樣地一個人,難怪士廉生氣,她也不高興。

「心穎,士廉好像有心事,他很少講話。」杜非看著士廉背影,壓低聲音說。

「他沒有心事,」心穎不客氣。「我想——他對你有點失望,你和以前完全不同。」

「我變了?我不覺得。」杜非摸摸自己下巴。

「或者你以前就是這樣,他現在覺得看錯了你。」

心穎說話非常直率,不怕得罪人。

「你們是指——任倩予?」杜非臉上沒有笑容。

「你自已知道。」心穎冷冷哼了一聲。

杜非沒有出聲,臉色越來越陰沉。

「那個時候我才二十歲,做錯一件事,難道就得被定下一輩子的罪?」好久,好久他才說。

「沒有人定你罪,你是最紅的武打明星,」心穎很不客氣。「只是——你從來不想這件事?從來不覺得內疚?」

杜非又沉默,又過了好久。

「我找過她,沒有人肯告訴我地址。」他頗為委屈。「人人都當我是洪水猛獸,我有什麼法子?」

「你沒有表現——誠意,一次不行找兩次、三次、四次、十次,總有人會告訴你的。」她正色說。

他呆怔一下,誠意!是啊!他怎麼從來沒想過這問題?誠意?

「你知道,我是個不用腦筋的人,我——沒有想到這麼做。」他垂下頭。

「你不能怪別人誤會你,報紙上又那麼多花邊新聞,」心穎說:「你又表現出一副漠不關心狀!」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他猶豫一下。「心穎,我們是老朋友,所以我告訴你,事實上——事實上就算我找到她以後,又能怎樣呢?」

心穎眉峰聚攏,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找到以後又怎樣?他不想——重修舊好?

他不想要那個孩子?

「我的意思是——事隔那麼多年,各人的生活、環境完全改變了,找到她——也很尷尬。」他又說。

「不只生活環境,恐怕感情也改變了!」她冷笑。「杜非,你真是這樣的一個人?」

杜非看見她不悅的神色,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但——有的事不能也不便解釋,是嗎?

「我是怎麼一個人恐怕很難解釋清楚,」他慢慢的、認真的說:「只是——凡事我順其自然,我不勉強自己,也不勉強任何人,就是這樣。」

心穎凝望他一陣,忽然笑起來。

「我發覺你實在很適合當明星,杜非,你的作風,你說的話都很『明星』式。」

她嘲弄的。

「也許吧!不是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嗎?」他不在意。

「你真能那麼瀟灑?你知不知道倩予的——」

「心穎。」背後傳來士廉的聲音,打斷了心穎的話。「我們該走了,是不是?」

杜非望著心穎,她原本想說什麼?

倩予的什麼?士廉為什麼不讓她說下去?

杜非的心中好像一盆火突然燃燒起來,他渴望知道心穎想說什麼,但——她站起來了。

「不是說好了去我家坐坐嗎?」杜非連忙跟著站起來。

潘家兄妹互看一眼。

「不了,下次吧!」心穎說:「今晚沒有心情。」

「說好了的,不能黃牛,」杜非又想耍一次霸道。「去我家要什麼心情呢?」

「不,我們約了人,九點鐘怕趕不回來。」士廉平靜的。

「約了誰?」杜非忍不住問。

「任倩予。」士廉大方的說。

「啊——她!」杜非呆怔一下,只是一剎那,便甩一甩頭,立刻又笑了。

「可以叫她一起去我家——」

「你以為她會肯?」士廉盯著他。

「這——」杜非難堪了。

「下次,好嗎?下次一定去見杜伯伯他們,」士廉笑。「如果倩予肯,我叫她一起去。」

杜非皺眉,突然抓出一疊鈔票扔在桌上,也不理夠不夠或太多,發洩似的大聲說:「走吧!無論什麼人來我家,我都一樣歡迎,任倩予也不例外。」

是嗎?倩予也不例外。

飛機就快到桃園機場,空中小姐已賣完免稅煙酒,收拾好一切等候降落了。

倩予悄悄的透一口氣,在後排找一個座位坐下。

空中小姐表面上是份令所有女孩子嚮往的好職業,薪水高,可以免費旅行,能認識許多不同國籍的人物,但是,也是辛苦的,真的辛苦。像她,從舊金山到台北,十幾小時的行程,大多數時候都得站著,還要伺候人,老實說,若非年輕,若非身體好,真是支持不住。

倩予的臉色不很好,看得出來那職業性的微笑已變得勉強,好在快到台北,快到家了,她這麼安慰自己。這次長途飛行之後她有三天假,可以好好休息,可以找士廉兄妹聊聊,可以陪百合——一個穿機師制服的英偉男人朝她走過來,看他制服袖口的橫條——表示職位階級,可以知道他是這架飛機的正駕駛。他有一張相當漂亮的臉孔,有些混血兒的味道,三十八、九歲的樣子,不像日本人——當然他是日本人。

「倩予。」他深深的望著她。「累了?嗯?」

「啊!大澤!」倩予挺一挺腰。「要降落了你還出來?」

他是倩予的男朋友,日本籍的飛機駕駛員大澤英雄,很好聽的名宇,很有氣派,很有男子漢味道,就像他的人一樣。大澤英雄。

「怕等一下沒時間、機會跟你講話。」他是用英語和倩予交談的。他的英語也沒有日本味,很好、很流利。「我得飛去香港和新加坡,明大下午才回台北,你等我。」

「明天晚上一起晚餐。」她點點頭,溫柔的笑一笑,非常善體人意。「我自然等你。」

他眨眨眼睛,用手拍拍她的肩,轉身回駕駛艙。

「好好休息。」他留下的一句話。

倩予微微一笑,望著大澤離開的背影。大澤是個很好的男人,他的職業性方便並沒有使他成為國際浪子,在眾多的機師裡面、他可以算是最正派、最潔身自愛的一個。他是在歐洲唸書的,生活習慣和作風沒有日本味;最主要的,他對倩予一往情深,一直很照顧她,倩予常常和他在一起吃飯、跳舞,在國外時——若同一班飛機,也結伴遊覽、觀光,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真的,他們在一起顯得融洽自然,卻沒有當年和杜非的激情。

和杜非的激情!杜非。

她閉上眼睛——她不知道為什麼,每思及這名字,她總有莫名其妙的逃避心理,閉上眼睛也是逃避的方式,只是——她也明白,這是自欺欺人,往事能逃避得了嗎?

她感覺到飛機輪胎著地了,連忙站起來,客人離開時,她還得站在機門說再見。

經過一連串的招呼、祝福,她終於完成這一次的任務,走進機場大廈。

中午時分,旅客並沒人山人海,雖然各組海關人員有一部分去午餐,卻不見長龍。倩予很輕鬆的提著她的小旅行箱,和另幾個空姐一起步出機場大廈,航空公司接送她們的專車也來了。

「大澤明大回來,嗯,任。」一個日本籍空中小姐似羨慕的問。「你們約好了?」

倩予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的微笑。那個日籍空姐一臉孔的「肥水流入外人田」

的模樣實在好笑。

正待上車,一輛最新型,在國外也不多見的「保時捷九二六」吱一聲停在旁邊,車門一開,跳出一個又高又帥的男孩子,男孩子雖然只穿了件牛仔褲,卻有一種不凡的光芒,非常耀眼。

倩予只望了一眼,心中巨震,她連上車也幾乎忘了,這——這不是杜非?

杜非也看見了倩予,畢竟只有幾尺距離。他臉上連連起了變比,似驚愕、似意外、似喜悅,只是一剎那,他收斂了,只剩下眼中那抹難懂的神色。

「還不上車?任。」日籍空姐推一推她。

倩予似乎從一個極短暫的夢裡驚醒,急忙垂下頭,不聲不響的鑽進汽車。眼角還能看到,杜非仍站在那兒,想招呼又猶豫著。

並沒有太多機會,倩予坐的車很快就開走了,她不敢往回望,她不知道杜非走開了沒有,她不是個愛回頭的人,而且——回頭又如向?時移勢易,大家都不再是以前那個無知的少男少女,大家都另有生活,另有經歷。

「那個男孩是誰?」日籍空姐真多事。「他眼睜睜的望住你,好像想把你吃掉,你們認得?」

「哪個男孩?我可不認得。」倩予皺眉。

「那個開『保時捷』的呢?我想他是認識你,要不然就是對你一見鍾情。」

日籍空姐還在說:「他那神情——哎,我們車子開了好久他還望得發呆,你沒看見嗎?失魂落魄的。」

「我累得只想睡覺,哪有空看男孩?」倩予閉上眼睛。

「你失去一個好機會,那男孩子好帥,比大澤年輕多了。」日籍空姐還在囉嗦。

倩予不再出聲,心中卻翻起了陣陣漣漪。杜非真是那樣望看她?其是目不轉睛?真是失魂落魄?會嗎?杜非?現在是千萬人崇拜的偶像,當年硬著心腸叫她不要孩子的那個男孩?

為怕再被打擾,她一直沒有睜開眼睛,幾十分鐘路程終於到了台北,先送外籍空姐們到酒店,再送倩予回家。

「任小姐,到了!」司機叫。

「謝謝!」倩予提著旅行箱下車,順手遞過一包巧克力。「在機場買的,給你女兒。」

「謝謝,任小姐。」司機開心的駕車走了。

倩予正待拿鑰匙開門,那輛意料之外的「保時捷九二六」又吱一聲停在她面前,杜非——杜非竟跟來了,一時之間,她幾乎連路都不會走,杜非竟跟來了!

「倩予!」杜非伸出頭來。「我終於找到你了!」

儘管心中如巨浪翻湧,她必須裝出平靜的樣子。

「我看過你的電影,和士廉他們一起。」她說。

「我們——能談談嗎?」他臉上又是那種難懂神色。

「我剛飛行十幾小時。」她淡淡的笑。

「我知道,可是——」他抓抓頭髮。「倩予,你在恨我、怨我,是不是?」

「你以為是這樣嗎?」她淡淡的笑。

「要不然你為什麼一直躲著不肯見我?」他說,也許習慣了演戲,他還比手劃腳的。

「我沒有躲,只是在工作,很少在台北。」她說。

他凝望她一陣,搖搖頭。

「實在沒想到,你做了空中小姐,剛才在桃園機場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他說。

「只是一份工作、一份職業,你不是當了明星嗎?」她還是淡淡的笑。

「我這——哎,狗屎運。」他難為情的笑。「你知道我沒念好書,能成什麼大器呢?」

「你現在不是比所有人都成功嗎?」她說。

「這——倩予,上車,我真的想跟你談談。」他說,聽得出聲音裡的誠懇。

「下一次,好嗎?我真的累了——」她不給他機會。「你已經知道我家了,不是嗎?」

「只談一小時,我擔保一小時後送你回來。」他不死心。

「不——」倩予皺眉,她不是存心拒絕杜非,不給他機會,只是太突然,她沒有心理準備,她絕對不再做任何一件沒有把握的事。「說實話,我約了人。」

「哦——」他有明顯的失望。「誰?潘士廉?」

「他回國度假。」她不置可否。

「我兒過他,他還是那樣子,」杜非說。臉上那抹——可是妒意?「很深沉,我不懂他。」

「他是最好的人,」她輕歎。她記起了當年士廉不顧一切的幫助,心中十分感動。「他肯拋棄自己的一切,為的只是幫一個並不相干的人。」

杜非皺眉,妒意更濃。

「你真不肯跟我談談?」他沉聲問。

她思索一下,笑起來。

「其實——我們有什麼可談的呢?」她說。

杜非臉色大變,再凝視地一陣,一言不發的駕著保時捷如飛而去,甚至不再說一句話。倩予目送著杜非離開,心中說不出是悔或是什麼,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但若不這麼做,她對付不了自己的自尊心。

杜非看來是受了傷,但——比起當年她的傷,那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她——可是在報復?

一邊上樓梯一邊想,她可是在報復?她可是故意要令杜非受傷、受挫?

才上三樓,房間大門突然打開,小小的百合從門裡衝出來。

「媽咪回來了,媽咪回來了!」她抱著倩予不放。

「百合乖,我們進去再說,媽媽給你帶了新衣服呢?」倩予抱起百合。

「我不要新衣服,我要巧克力糖。」百合嫩嫩的童音十分動人。

「當然有,媽咪怎麼會忘了百合最愛吃巧克力?」關上大門,倩予放下百合。

「媽咪,剛才在樓下和你講話的人是誰?講那麼久你都不上來。」百合問。

「那是一個朋友,老朋友。」倩予有些不安,怎麼讓百合看到了呢?她立刻轉向母親。「媽,百合她——」

「她在陽台等你,」母親面有憂色。「倩予,剛才那個是——杜非?」

「嗯!」倩予不願多提。「碰到的。」

「怎麼——他又出現了呢?」母親搖頭。「倩予,這回你可不要再傻了!」

「媽——看你在說什麼。」她強裝出笑容。「只是偶然碰到,而且人家現在是大明星了!」

「我不管,我只是不要你和他一起,」母親正色說:「四年前他幾乎毀了你,還害你不夠?」

「不要這麼說,媽媽,」倩予臉色很糟。「如果不因為他,我也沒有今天,不是嗎?」

「反正他一出現我就擔心,」母親悻悻的。「他漂亮得賊眉賊眼,我就是討厭他。」

「算了,不要再講他,」倩予吸一口氣。「有人找過我嗎?士廉他們?」

「士廉打過電話來,」母親有她一廂情願的想法。「那才是好孩子,從小就對你好,我看現在也沒變。」

「媽——看你說什麼?士廉只是哥哥,」倩予難堪的。「大澤英雄明天來。」

「哦,大澤要來,」母親歎一口氣。「當然,大澤是不錯,各方面條件都好,但他是日本人,總是差一點。」

「媽媽,現在還有那麼強的地域觀念是要不得,何況我又沒說要嫁給他。」

倩予笑了。

「不嫁就好,」母親是固執的。「無論如何,在我心裡是沒有人能比士廉更好。」

「士廉好你就要他吧!」倩予開玩笑。「我去休息了!」

「不要再見杜非了!」母親的話從後面追上來。「倩予,看見他就令我心驚肉跳,你——要下定決心啊!」

倩予回到臥室,關上門,連衣服也不換就倒在床上。在任何人面前她都可以裝得若無其事,當她獨處,她才可以解除一切偽裝。她實在不能想像,在四年之後再見他,她內心依然是那麼激動,依然是那麼無法控制,她不能也不願否認,杜非依然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男孩子。

這是悲劇,真的!她知道即使她不能忘記他,即使她愛他,今天他們也不可能再在一起。四年前的往事,今天各人不同的生活圈子,各人身邊圍繞著的人,他們都不再是四年前那樣的單純了,實在不可能再在一起。只是——乍見他時,她竟真那麼激動得忘了自我。

杜非,大概是她生命中注定的剋星吧!

她輕歎一聲,從衣領處抽出一條細細的白金鏈子,鏈子一端是一枚絕對不配的廉價不銹鋼雞心,她握住雞心好一陣子,才慢慢打開,裡面——裡面是一張又小又黃的照片,杜非的照片!

杜非的照片始終掛在她胸前,那廉價的雞心是當年杜非的禮物,她——她——哎!只可以這麼說,愛一個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是吧!

杜非在拍片,片場裡鬧烘烘的。

導演皺著眉,神色不大好,卻也不敢說什麼。今日的天皇巨星杜非NG了無數次,他心神不屬,神不守舍似的,一個最簡單的對打鏡頭也要拍三次。

工作人員也在暗暗議論,杜非怎麼了?什麼事在煩惱呢?他今天只有這組戲要拍,他該很輕鬆才是,怎麼連微笑也沒有呢?

剛在拍一組一進門突受偷襲,他一招就解決對方的戲,這也沒有任何難的,可是拍來拍去,連拍了七次,不是時間不准,就是招式不對,導演實在忍無可忍的跳起來,換了別人他早就暴跳如雷,三字經,國罵加省罵了,面對著杜非,他仍然壓抑自己,展開勉強的笑容。

「幫幫忙吧!杜非,拍好這幾組鏡頭就可以收工,大夥兒都可以早點休息了!」

導演說。

杜非臉色一沉,不耐兼不客氣的說:「不拍了!你另外再發通告吧!」

「不,不,杜老大,我可絕無指責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可能不好,幫幫忙,拍了這幾個鏡頭再走,」導演急壞了。「一天廣期一天錢啊!」

「好!再拍一次,成不成都這一次,我不試戲了!」杜非開恩似的。「拍完我就走。」

「好,好,好,」導演硬生生的嚥下這口氣,杜非是得罪不得的。「大家預備,再拍一次。」

杜非站在那兒,努力使自己聚精會神,努力使自己精神集中,他當然知道是他不對,可是心中那股氣令他脾氣暴躁,非發洩一下不可。

導演在叫「開麥拉」,杜非吸一口氣,眼前依然是揮之不去的倩予影子。從昨天再見倩予起,他就不能安寧,分分秒秒想著她,念著她。令他意外的是她比以前更美,更有吸引力,雖然態度、氣質不同了,但仍是任倩予,仍是他心底最掛念的一個人。

任倩予——哎!任倩予!

終於拍好了這鏡頭,導演如釋重負,忙著下令收工。杜非一言不發的換下戲裝,胡亂的抹掉臉上油彩,大步走出去。想一想,似乎不妥,又退回來找導演。

「很抱歉,導演,」他終於訪:「再發通告時我不會這樣了,今天——有點彆扭。」

「我明白,放心,去玩一場吧!」導演笑。「輕鬆一下彆扭就會過去。」

他拍拍導演,沉默的走了出去。

小周——現在可以說是他的跟班,他的助手,也演一點小角色。連忙大步跟著出來,他知道今天跟著杜非必定很痛苦,可是又不能不跟。

上了車,杜非看小週一陣。

「等會兒到台北你幫我去辦點事。」杜非說。神色很是平和,令小周意外。

「當然,當然,你吩咐下來,杜老大。」小周立刻說。

「嗯——回到台北再說。」他又猶豫了。「我還得想一想該怎麼做。」

「好,好。」小周連連點頭。

車行在高速公路上又快又穩,這種名貴跑車實在不同凡響,輕輕一踩油門,就已經射出好遠,別的汽車被他拋得老遠,老遠。

「杜老大,你今天——怎麼了?」小周是關心。

杜非自嘲的笑起來。

「你信不信?為一個女孩?」他說。

「不可能吧?那些妞兒見了你,還不是前仆後繼的。」小周誇張的說。

「我是機關鎗在掃射嗎?前仆後繼?你這小子不要亂拍馬屁。」杜非笑。

「是真話嘛!」小周也不臉紅。「台北市正邪兩道的妞兒,哪個不以能接近你為榮?」

「算了,我可真沒興趣。」杜非搖頭。

「那——那你今天真是為情所困?」小周問。

「因你個頭。」杜非笑起來。「我是那種人嗎?不如轉行拍文藝片算了。」

「社非,今天時間還早,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小周看到他的笑容,趁機說。

「也好,去統一吧!順路。」他說。汽車駛入中山北路,又轉進德惠街,停在統一門口,門僮又搶著來開車門了。

杜非點點頭,帶著小周直上十樓。

「杜非,你想到要我替你做的事嗎?」小周問。

「等一會兒告訴你。」杜非說。

夜總會的領班、經理都出來迎大明星了,很快的他們就被安置在一個很好的座位上。

要了酒,叫了點心,杜非忽然說:「小周,去替我訂花,每天一束送到這個地址去。」他寫一個地址交給小周。

「每天一束,送多久?」小周望著地址和名字。「任倩予是誰?沒聽過。」

「送到我訂婚或結婚那天——不,不,一直送下去,每天一束,送到我死。」

杜非說。

「杜老大,你可是在說真的?」小周睜大眼睛。

「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假話了?」杜非不高興。

「哎——不,不,我去訂花——哪一種花?玫瑰?」小周立刻改變口氣。

「你還能不能再俗一點?玫瑰!」杜非罵。「給我送百合,懂不懂,要百合。」

「就是那種白色像大喇叭花的百合?」小周說。

「百合就百合,什麼大喇叭花?」杜非笑。

「我是俗人,我土,但是——杜非,百合花有什麼好?為什麼送百合?東京玫瑰才名貴嘛!」小周陪著笑。

「東京玫瑰?還越南玫瑰呢!你要不要?」杜非大笑。

「越南玫瑰?!你別嚇我,寧願死了還好些。」小周叫。

「別吵了,我們沒有在夜總會吵的特權。」杜非說。

「你了不起!這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小周由衷的說:「另外的明星真以為自已有特權,吵架、打架、玩女孩、鬧事,真是可恥。」

「少捧我,你知道我不吃這一套。」杜非喝了口酒。「我也會打架,看在什麼時候,為什麼人。」

小周只有陪著笑,這是他的工作之一。

有一對男女手牽手的走進舞池。

男的英偉瀟灑,女的纖細優雅,那模樣的確像一對情侶。杜非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然後就變了臉。

「杜老大——」

小周的笑容消失,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杜非為什麼變臉。

「我現在想打架。」杜非站了起來。「杜非,不,不,不行。」小周嚇壞了,拚命拖住他。不能在這兒,你想教訓人,我替你辦,你千萬別出手。「」這個人——我非自己教訓不可。「

杜非的眼睛都紅了,好像會冒出火來。

「不,不行。」小周拼了老命拖住他。「你先坐下來,你冷靜一下,杜非,你要顧著你的名譽。」

杜非皺皺眉,吸了好幾口氣,總算又坐下來。

「是誰?是哪一個?我幫你去教訓。」小周鬆口氣。

杜非想一想!仰頭大笑,在算得安靜的夜總會裡,那笑聲格外刺耳、驚人,許多人都在看他了,包括跳舞的那對漂亮男女。

「說真的,我有什麼資格去教訓人?」杜非說:「謝謝你拖住我,沒讓我出醜。」

「我該做的——杜非,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周問。

杜非再吸一口氣,搖搖頭,讓眼中的血絲褪去。

「別提了,窩囊。」他說。「我們喝酒。」

他一口一杯酒,一連喝了幾杯,臉上漸漸有了酒意。就在這個時候音樂停了,那一對跳舞的漂亮男女走過來——朝著杜非走過來。

「杜非,你也在這兒。」女孩子漂亮大方。「我給你介紹個朋友,我同事大澤英雄。」

杜非皺皺眉,卻勉強和大澤握握手。

「日本人?」他問。

大澤顯然能聽懂一點,立刻點頭。

「他是杜非,是我小時候的朋友。」

倩予望著大澤笑。

「我知道他是杜非,是數一數二的功夫大明星。」大澤用英語說:「我看過他的戲,非常崇拜。」

杜非當然能聽懂一部分,但他聳聳肩,說:「聽不懂哦,我不懂英語。」

大澤友善的微笑,倩予也不在意。

「他真是你同事?」杜非問。

「他是飛機正駕駛,我們常常同機。」倩予說。

「男朋友?」杜非眼光一閃。

「可以說是吧!」倩予淡淡的笑。「你們喝酒,我們回座位了!」

她挽著大澤離開,走回自己桌子。

「她——是誰?」小周問。

「任倩予!」杜非沉看聲音,一個字一個字說。

「那——那——」小周愣住了。

「花是一定要送,我交給你辦,你不能出一點差錯,否則我不饒你。」杜非冷冷的說。

「是——上次我們碰到的一堆人,也有這個任倩予,是不是?」小周壯著膽子問。

「你太多事了,周信義!」杜非不悅。「你知道我最討厭多話的人。」

「是,是,杜非——」

「走吧!」杜非已經站了起來。他們直走到門口的櫃檯,扔下一疊錢,逕自走出去,那張黑著的臉——的確令人生畏。

「大澤英雄——要不要找幾個人把他變成狗熊?」小周問。

「沒有興趣。」杜非沒表情的說。

可是倩予——小周沒敢說下去。他看得出,這就是杜非心緒不寧的原因!任倩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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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10:51
第三章

倩予睜開眼睛,看見的不是窗外的好天色,而是對著床的五斗櫃上那束百合花。

百合花?!誰送的?大澤?可能,今天他仍在台北,要下午才跟飛機回日本。

只是——認識這麼久,到今天他才想到送花?而且是一束百合。

心情非常好,倩予一翻身坐了起來,也顧不得梳洗就跑出臥室。

「媽,誰送來的花?」她問。

「花店送來的,」母親搖搖頭。「只有你的名字,沒有送花人的。」

「哦!神秘客呢!」倩予不經意的笑。「大澤越變越幽默,還知道送百合。」

「你肯定是大澤?」母親眼中有絲疑惑。

「不是他還有誰?士廉是老實人,不會來這一套,」倩予笑。「大澤也知道我女兒叫百合。」

母親沒有再出聲,搖搖頭,看著倩予走進浴室。

一會兒,容光煥發的她又走出來,輕鬆的往沙發上一倒,悠閒又自在的。

「中午吃什麼?有沒有我喜歡的?」她問。

「大澤沒約你?」母親問。

「他下午就走,時間不夠,」倩予懶懶的答。「現在機場在桃園,來回往返就要兩小時,沒時間約我。」

「那——」母親欲言又止。

「放心,我會去找士廉他們,」倩予笑。「說好了這次回來請他們吃紅油耳絲。」

「什麼紅油耳絲?名字真古怪。」母親也放心的笑了。

「就是豬耳朵煮好,切成極細的絲,用蔥、蒜、紅油、辣椒再加佐料拌起來,哇,又香又脆又好吃,想起來都會流口水。」

「你這孩子,就是喜歡誇大,」母親搖頭。「再好吃也不可能到流口水的地步。」

「信不信由你,真的,沒有一絲誇大。」倩予說。

「那麼是士廉來或是你去?」母親問。

倩予望著母親一陣,她自然瞭解母親的心意。

「我叫他來就是,你就是怕我跟其他的人出去。」她說:「還有什麼其他的人呢?」

「昨天那個杜非再出現之後,我就又心驚肉跳起來,」母親歎一口氣。「那個人——真危險。」

「你又來了,媽,我都躲了四年,怎麼還可能呢?」倩予說。下意識的用手摸摸胸前掛著的雞心墜子。「而且人家現在是什麼身份呢?」

「我才不理他是什麼身份,他是王子我也不喜歡。」母親對杜非有根深蒂固的怨恨。

「王子?!」倩予搖搖頭,自嘲的笑起來。不必是王子,當初杜非只要有錢能成立小家庭,能保障她們母女生活,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王子!

「看,你的語氣也讓我擔心,不能斬釘截鐵的,」母親歎口氣。「倩予,你不能再錯第二次。」

「媽,看你說什麼。」倩予不高興的看母親一眼,站起來轉身回臥室。

「我是為你好,你這孩子就是心軟,就是感情用事。」母親不放鬆的追著上來。「人家幾句好話一說,你就什麼痛苦、挫折都忘了。」

「媽——」倩予在門邊轉身,認真的、嚴肅的、鄭重的說:「當年的事也不能全怪杜非,他不是壞人,是情況逼不得已。」

「還替他說話,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母親氣得直頓腳。「你簡直——太傻了。」

「不是傻,媽媽,你不認為我處理這件事一直很理智嗎?你相信我,我——從來都不怨不恨任何人。」

「倩予——」母親吃驚得話也說不出。

「我不怨不恨卻也不表示我會和他再在一起,」倩予心平氣和的——至少在表面上心平氣和。「媽,我這麼大了,我會處理自己的事,你不用擔心。」

母親怔怔的望著女兒,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我希望不用擔心你,我希望你處理得對。」她說。終於離開。

mpanel(1);倩予依然站在那兒,臉色卻是難懂的——是那樣複雜也那樣矛盾。

電話鈐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我來聽。」倩予搶先跑過去。

正待回房的母親卻站在那兒不再移動,做為一個母親,她怎能不關心女兒?

「找哪一個?我是任倩予。」倩予愉快的說。

「我,大澤。」是大澤英雄,那個出色的日本男人。

「哦,你——」倩予顯然有點失望。她——期待著誰的電話呢?「不是要趕去機場?」

「還早,接我的車子一點鐘才來,要不要一起吃午餐?」大澤問。

他的關懷、體貼與深情都令倩予感動,但感動——並不夠,真的,並不夠,尤其對倩予。

「那豈不是太急促了?」倩予並不直接拒絕。「恐怕湯沒喝完你就得走了?」

「那就算了,」大澤是善解人意的。「後天你會到日本,我們再一起進餐。」

「一言為定。」倩予笑。「是不是這次又是伯母親手做日本菜請我吃?」

「你若喜歡,可以吃一輩子。」大澤強烈的暗示。

倩予沉默一下,這是個難以接下去說的話題,她聰明,她知道該怎麼應付。

「大澤,如果時間來得及,你不如到我家吃午餐?」她問。明知時間不允許,她這話——並無誠意。

「你該昨夜約我,我一早趕來得先約好司機。」大澤笑。他是寬大的。

「那麼下次。」倩予有些不好意思,大澤聽出她的不真誠嗎?「現在預先講好,下次你一定來。」

「當然一定來,我還要多學幾句中國話,好和伯父、伯母聊天。」大澤很高興。

「好了,我得去洗頭,後天東京見。」她說。

「好好休息。」他掛上電話。

聽倩予講英語,母親知道一定是大澤,卻仍是不放心的站在那兒。

「有沒有問百合花是他送的嗎?」母親問。

「忘了,」倩予不在意的。「一定是他——還有誰呢?」

「真要去洗頭?」母親還是站在原地。

「昨天下午才洗的。」倩予笑。「我換衣服,媽,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自己打電話給士廉兄妹,叫他們來接我。」

母親搖搖頭,嘀咕一聲,終於回到臥室。

倩予一邊換衣服,一邊回望百合花,是大澤送的?剛才實在該問一聲,至少說個謝字。

剛換好衣服,門鈐就響起來,今天真熱鬧,又是花、又是電話、又是客人到訪。

「我來開門。」倩予半跑著出去。

穿一件淺紫襯衫,深紫裙子,她把今年最流行的顏色襯托得分外出色。

「找誰?」打開門,她呆怔一下。

一個小弟模樣的男孩子,捧著一束百合花站在那兒。

「姓任的?」小弟問。

「是。」倩予皺眉。

「請簽收,送給任倩弟的。」小弟說。他把「予」字讀成「弟」字,很絕。

倩予接過花束,看見上面有一張小卡片,只有任倩予三個字,沒有送花人的名字。

「什麼人送的?」她問。

「不知道。」小弟一問三不知。「有沒有任倩弟這人?你到底收不收?」

「我就是任倩予,不是任倩『弟』,你一定知道是誰送的,總有人付錢,是不是?」

「當然有人付錢,否則老闆不會叫我送花,」小弟對叫錯名字有點不好意思。

「任小姐,我看見付錢的人是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矮矮的、瘦瘦的。」

倩予愣了,三十幾歲,矮矮瘦瘦的男人,記憶裡簡直找不出這麼一個人,誰呃?她簽了字,小弟道謝離開,她仍站在那兒苦思。

是朋友?是同事?是在飛機上認識的追求者,矮矮瘦瘦的男人。

「是誰?怎麼還不進來?」母親在背後問。

「送花的,百合花。」她關上大門。「真是奇怪,有人一天送兩次花嗎?」

「你沒問是誰送的?」母親也狐疑著。

「送花的小弟怎麼知道呢?」倩予隨手把百合花插在一個花瓶裡。「可能有人開我玩笑。」

「開這麼美麗的玩笑?」母親笑了。「還不容易,打電話問問大澤或士廉不就行了。」倩予思索一陣,果然打電話給大澤,他正預備去午餐,三言兩語就掛斷了。

「不是他送的。」倩予說。立刻又撥士廉的電話。

母親一直在看著她打電話,眼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濃,是誰送的花呢?

「士廉他們就來,」倩予放下電話,輕鬆的。「奇怪,花也不是他們送的。」

「還有誰有這可能?」母親變了臉。「還有誰?」

「有可能的人可多了,」倩予並不緊張,也不擔心。「我做空姐這行,認識的人數不清,誰都有可能送。」

「哦——會是那些人送的嗎?」母親果然安心些。

「一定是。」倩予微微一笑。「除了坐飛機飛來飛去的那些人,誰還來送花這一套?」

「我倒希望是個好條件的人。」母親自語。

「看你,又來了,就希望我趕快出嫁。」倩予白母親一眼。「這個也好、那個也好,就是不要我留在家裡。」

「你總是要結婚的,當然希望條件好些的啦。」母親說:「不過說來說去,還是士廉最好,結了婚帶你去美國,就——一了百了。」

「什麼叫一了百了,媽,你說什麼呢?文不對題。」倩予不依。「一點也不吉利。」

「哎——我是說——走了就好,只要不在台灣,就不必我這麼擔心了。」母親自知說錯話,訕訕的。

「對我一點信心都沒有。」倩予不高興的。

「不是對你沒信心,而是——而是他——杜非太狡猾,你不是他的對手。」

母親歎口氣。

「誰要做他對手呢?」倩予故作開朗的笑。「我又不會舞刀弄槍,又不想演武打片。」

「你說的是真話才好。」母親說。

倩予笑一笑,摟住母親的肩。「小時候不聽你的話,很喜歡騙你,大了,怕小百合以後也騙我,所以不敢再說假話。」她說。

「就是,做了媽媽的人還跟小孩子一樣。」母親笑了。

「事實上我真不大,不能算老啊!」倩予說。

「你算老,我呢?」母親白她一眼。「士廉他們下午預備了什麼節目?」

「他們沒說,反正我都依他們,士廉是遠客。」倩予說。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見到——那個人。」母親終歸是母親,愛心永無止境。

「怎麼杜非又變成『那個人』了?」倩予大笑。「不要那麼緊張嘛,人家會笑話的。」

「笑話我可不怕,只要你再上當、吃虧。」母親說。

倩予皺眉,她實在不想提這件事了。「為什麼今天總說起他呢?」她不耐煩的。

「我也不知道,」母親歎息。「昨天見到他在樓下——」

「昨晚在夜總會也遇見他。」倩予坦率的。

「什麼?他跟蹤你去?為什麼不早說?」母親大吃一驚,天快塌下來一樣。

「人家比我們早去,怎會跟蹤?」倩予說。「這種事告訴你,恐怕你會睡不著覺。」

「哎——不行,不行,我們得快搬家,」母親似在自語。「被他找上門——總之不行。」

「媽,你是怎麼回事嘛?說起風就是雨,反正我不常在台北,擔心什麼呢?」

倩予說。

「我不是擔心,反正——我有預感,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若他找上門來了呢?」

母親說。

「那隨便你,總之我是不搬的,」倩予說:「他找到我們又怎樣呢?今天已不是四年前了。」

母親怔忡了一下,也點點頭。

「好吧!唉!你一日不嫁我就一日擔心,誰叫我們只有你一個女兒呢?」母親說。

「我若嫁到外國,你和爸誰照顧呢?」倩予說。

「我們倆還要什麼照顧?互相照顧不就行了?」母親笑。「是不是士廉——」

門鈴在響,倩予跳起來去開門。

「不要亂說話,媽,人家來了。」她說。

門開處,果然是士廉兄妹。

心穎一進門就要找百合,拿著一盒糖晃呀晃的。

「百合,看看誰來了?給你帶巧克力啦!」心穎叫。「是不是和阿姨在捉迷藏?」

「百合去上幼兒班,還沒回來。」倩予說:「你們是來找我還是找百合的?」

「兩個都找。」心穎看士廉一眼。「我找百合,哥哥找情予,這可行了吧!」

母親在一邊笑瞇瞇的。

從小她就喜歡士廉,這才是好男孩,這才是好丈夫嘛!

「伯母,近來身體好嗎?」士廉有點臉紅,轉開話題。

「很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不放心。」母親看了女兒倩予一眼,說:「這孩子——傻呼呼的。」

「伯母,你放心,倩予絕對不傻,她對任何事都有分寸的。」心穎賣口乖。

「真有分寸才好。」母親搖搖頭。「你們真出去吃她那什麼——紅油耳絲?」

「是啊!說好了倩予請客的,」心穎吱吱喳喳的。「她做空姐,跑的地方多,賺的錢也多,不敲她一記竹槓會良心不安的。」

「我寧願你良心不安算了,」倩予笑。「走吧。」

「現在走?百合呢?我還沒見到百合呢!」心穎嚷。

「下一次吧!」母親笑。「百合回家要午睡,跟你們出去是個小包裹,還是你們先走吧!」

「下一次,什麼時候。」

心穎就是喜歡百合,賴著就是不肯走。

「明天,明天我還在台北,我帶百合去你那兒,讓百合跟你玩一天。」倩予笑。

「說定了啊,不許黃牛,明天見不到百合,我可來找你要人的。」心穎半真半假的。

三人笑著離開家,坐計程車到芷囿,他們要吃紅油耳絲的那一家餐館。

「昨天晚上打電話找不到你。」心穎忽然說。在計程車上。

「昨夜——哦!跟一個同事出去了。」倩予淡淡的笑。「找我有事?」

「不是我找,是士廉,」心穎指一指前座的士廉。「他知道你前天下午就回來。」

「前天中午就到家了,遠途飛行之後很累,睡了二十四小時。」倩予搖搖頭。

「你真能睡,二十四小時,人都會腫。」心穎伸舌頭。

「這是我的職業,累也沒辦法。」倩予笑。「我也不是每一次都飛長途,所以也沒關係。」

「後天去哪裡?」心穎不肯停下來。

「日本。」倩予優雅的掠一掠頭髮。「東京、大阪,然後再飛漢城。」

「在漢城住一晚?」前面的士廉開口了。

「是啊!如果再跟飛機回來就吃不消了,大多數我們是八小時一班,除非中間不停留。」倩予說。

「這樣的生活,豈不像吉普賽人?」士廉說:「你習慣這麼不安定嗎?」

「流浪也有流浪的樂趣。」倩予笑。「你雖然這四年在一個地方,但身在異國,不也是流浪嗎?」

「說得也是,此身如奇。」士廉頗為感歎。

「看你們說什麼?」心穎在一邊大笑。「又是吉普賽、又是流浪,又是此身如寄,老天,多大了呢?這麼多感歎。」

「你喜歡說什麼?我陪你說。」

倩予拍拍心穎。

「說——」心穎眼珠兒一轉。「說杜非。」

倩予皺皺眉,發現前面的士廉似乎也移動了一下。

「為什麼說他?」她反問。

「杜非說碰見你,是不是真的?還碰見你那個日本飛機師男朋友。」心穎說。

「是,我們碰見過,他——就是銀幕上那個明星。」倩予說的很淡。

「他——會在芷園等我們,」士廉透一口氣。「他堅持要這麼做,我們拗不過他。」

沉默了幾秒鐘,倩予不著痕跡的說:「那麼,就讓他在那兒好了,」她微微一笑。「讓我們有機會見見大明星也好。」

大明星杜非,這可是倩予的真心話?

走進嘉新大廈的地下室,芷園的迎賓小姐已然笑著迎上來,非常的溫婉可人——當然是職業性的。

「定了位嗎?」小姐問。

「是,姓潘的定的。」士廉說。

「啊!是,是,」小姐臉上的笑容加深,加濃了。「杜非先生已經在等你們,請跟我來。」

士廉迅速瞥倩予一眼,見她神情平靜安詳,毫無異狀,他才安心些。

他們沒有要求單獨房間,但卻被安置在貴賓廳,當然是因為杜非的關係,他們明白。

在貴賓廳門邊,倩予已一眼看見了杜非坐在那兒眼巴巴的望著門,眼光是浮動的,不肯定的,他——擔心倩予不肯來,是吧?

「我們來了。」心穎大聲說,大步走進去,她的動作是誇張的,她好心的想分散大家對倩予的注意力。

一看見倩予,杜非的笑容就浮上來,那浮動的眼光也凝聚起來,變得有點兒——吊兒郎當。

「你們自然要來,否則我能白等嗎?」杜非笑。「嗨,倩予,又見面了。」

「又見面了。」倩予淡淡的笑。

「坐、坐。」杜非像是主人一樣。「大澤英雄呢?怎麼沒有一起來?」

「他跟飛機回日本了。」倩予大方坦然的,然後轉向士廉,輕聲說:「大澤是我同事,很好的朋友。」

「名字取得真好,大澤英雄,很有氣派。」心穎笑。「只聽名字已有三分好感。」

「誰說不是,有梁山好漢的感覺。」杜非有點嬉皮笑臉。「那像我杜非,非則不是也,永遠做錯事。」幾個人都被他逗笑了,他是很能給人帶來歡樂的。

「日本人對取名字非常講究,尤其是出自大家的,」倩予很熟悉的說:「又或者是娛樂圈的,好像有個女的叫岡田可愛,有個很紅的男明星叫竹脅無我,都是很好的例子,不像我們娛樂圈的,怎麼俗怎麼來。」

「又在說我杜非?」杜非抗議了。

「不是說你。」倩予全無尷尬的搖頭。「你的名字不俗,我是指一些——哎!

不說,不可背後批評人。「

「這是美德哦!」心穎笑。「這次見到倩予,真的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不要講這些好不好?我們叫菜。」杜非打斷他們的話,他可是心虛。

「你有事?你下午還要拍戲?」士廉問。

「拍什麼戲。」杜非還是口沒遮攔的。「難得一天和你們在一起,天皇老子來了也不拍。」

「能不能文雅一點?杜非。」心穎坐在他旁邊。

「我文雅不起來,叫我文雅不如殺了我更好,」杜非毫不真誠的。「我這是爛泥敷不上壁。」

「一下子又這麼謙虛了,你是我們的首席武俠巨星打呢!」心穎笑。

「唬觀眾的,」他毫不介意的。「我杜非是什麼料,你們還不比我更清楚?」

「不要貶低自己,」很少講話的士廉出聲了。「你有你的長處、優點,至少我們中間只有你能當明星,而且出人頭地。」

「不是說過了嗎?狗屎運,」杜非哈哈笑。「如果沒這點狗屎運,我今天還在——在——」

「在什麼?」心穎忍不住追問。

「在個地下賭場當巡場的,」他也不以為憾。「我以為一輩子就這麼過了。」

士廉和倩予很快交換一個眼色,他們相信杜非所說的是真話,只是,那是他們不能想像的一種地方。

「你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巡場?」士廉正色問。「什麼叫巡場?」

「就是把風的打手,有人來生事,我們出面;有人欠債不還,我們出面追,我做了半年,」杜非聳聳肩,還是一臉的無所謂。「我不去那種地方該去哪兒?

無一技之長,又被官校趕出來,而且——那兒能賺不少錢。「

「你當了大明星,那些人不來煩你?」心穎關心的問。她聽說一腳踏進那種地方就一輩子難抽身了。

「敢煩我?」他瞪一瞪眼睛。「是朋友、兄弟的,我提他們一把;否則,他們走不近我五尺之內。」

「不要講得像00七一樣。」心穎大笑。「你們拍武打片也不過靠特技而已。」

「是特技,可是也不要小看我的身手。」杜非搖晃一下他那肌肉結實的手臂。

「真能打?」心穎問。

「有機會表演給你看。」杜非誇張的。「不是蓋的,等閒之輩,三兩個不是我的對手。」

菜送上來,他們開始進餐。

像剛才的情形一樣,總是杜非和心穎請的話多,士廉和倩予都很沉默。

「倩予,」突然杜非轉問她。「說說你的近況好不好?或者這四年來的情形?」

他的神情並不認真,很隨便的問起一個普通朋友似的。

「我?很簡單,補習了兩年英文、日文之後考上日航,每個月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國外,回到家裡就是休息,就是這樣。」倩予淡淡的說。

「和大澤英雄的約會呢?」杜非笑。

「我的男朋友不只他一個,他是同事,常常同班飛機,所以比較接近而已。」

倩予輕描淡寫的。

「這樣——士廉豈不是好失望?」杜非打哈哈。

「士廉是哥哥,」倩予皺眉。「就算我自己有親生哥哥,恐怕也未必有士廉對我這麼好。」

「士廉,你對倩予做了什麼?讓她這麼永誌不忘的感激?」杜非盯著士廉。

「我——什麼也沒做。」士廉的回答是硬邦邦的。

「那是你有本事,」杜非凝望著倩予。「倩予對我——簡直沒有什麼好臉色。」

「那麼你做了什麼事令倩予這樣?」心穎是牙尖嘴利的,一有機會她就不放過杜非。

「我?」杜非迅速的看倩予一眼,涎著臉說:「倩予,我做了什麼?你告訴我。」

「你的事我怎麼知道呢?」倩予推得一乾二淨。「而且我也沒什麼臉色給你看啊!」

杜非知道再說下去對自己沒好處,立刻見風轉舵。

「倩予,空中小姐能讓你做多久?」他問。

「現在也沒有什麼明文規定,」倩予微笑。「總還能讓我做它十年八年。」

「不結婚?大澤英雄呢?」杜非問。

「我可沒說一定嫁給大澤,」倩予真是大方。「就算要嫁,我也有信心讓他等。」

「不要說大澤了,沒看見士廉吃醋?」心穎叫。

「士廉吃醋?」倩予溫柔的看士廉一眼。「不要這麼說,士廉是最好的哥哥,再這麼講——大家會不好意思。」

「士廉宣佈絕望。」心穎叫。

士廉不在意的微笑,很有風度的。

「士廉,你在美國到底有沒有女朋友?」杜非問。

「沒有。」士廉搖頭。

「一個也沒有?不信,人家說紐約的單身中國女孩可以排長龍。」

「我沒見過,我在美國只是唸書,我眼中只有書,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士廉說。

「你也未免太固執了。」杜非說:「有美女在面前而不看,是罪過的。」

「士廉是書中自有顏如玉。」心穎說。

「那麼,回台北後有沒有人排長龍替你介紹太太?」杜非的嘴是刻薄的,介紹太太啊!

「沒有。」士廉笑。「介紹太太,你不覺得可怕嗎?我寧願終身不娶,也不能要個介紹的太太。」

「太古板了,真受不了你。」杜非怪叫。

「不是古板,也不是固執,是原則。」士廉心平氣和的說:「我原是一個講原則的人。」

「不要跟我講這些,你知道我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沒有思想,只會打得天昏地暗。」杜非誇張的。

「還日月無光呢,你滿會用成語嘛,杜非。」心穎開玩笑的諷刺。

「潘心穎,再對我這麼尖刻的話,小心我娶了你,折磨你一輩子。」杜非抓住她的手。

「你敢,倩予在這兒呢!」心穎說。

「是,倩予,」杜非放開心穎的手。「怎麼辦呢?我見了你就心虛,我是怕你的。」

「你可以不見我。」倩予說。

「殘不殘忍?我們是老朋友了。」杜非凝視著。

他總是找機會凝視她,他們四年沒見面了呢!

「老朋友也不必天天見面。」倩予說。

「你和士廉他們呢?怎麼總想把我撇開呢?」杜非不服氣。

「我們想天天見你也不行啊,你這天皇巨星,忙得天昏地暗——你自己說的,我們怎麼見你呢?」心穎幫著倩予,她不要倩予受窘。

「倩予,只要你開口,說你要見我,我立刻不拍戲。」杜非把臉湊向倩予,半真半假的。

「開玩笑嗎?」倩予臉色不變。「我為什麼要見你?你又怎能不拍戲?」

杜非看看倩予,又看看士廉、心穎,攤開雙手。

「看,倩予根本不想見我。」他說:「你們說,我還有什麼人生樂趣呢?」

「倩予和你四年不見,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心穎不放過他。「不但好,而且比許多人都好,你說的話——根本沒有誠意。」

「是,我這個人就是欠缺一份誠意,以至有今天的下場。」杜非笑。

「今天有什麼下場呢?你拍一部戲的錢,別人要賺好多年,這種下場我也願意。」心穎說。

「錢——又怎能代表一切呢?」杜非說。他說話都半假半真,讓別人摸不清虛實。

「不代表一切,你立刻放棄吧!」心穎說。偷偷的看倩予一眼。「說不定——可以從頭來起。」

「從頭來起——」杜非看倩予一眼。「什麼從頭來起?心穎,你到底在講什麼?」

心穎還想說什麼,士廉阻止了她。

「不要再開玩笑了,心穎,」十廉說:「快些吃,忘了吃完飯我們要去哪兒嗎?」

「是啊,要去我家裡,我家二老在等呢!」杜非神色一改,又嬉皮笑臉了。

「我可沒說過要去。」倩予說。

「說好了一起去的,你——」杜非皺眉。

「我沒答應。」倩予搖頭,神色是平靜、溫柔的,但語氣堅定。

「我讓士廉說的——我爸、媽媽都在等你。」杜非有點兒發急了。「你——為什麼不去?」

「我為什麼要去?」倩予微笑。

「你又不是不認識他們,而且——而且——」杜非摸摸頭髮,失措的。

「倩予,我們一起去,坐一坐就走。」士廉說。

倩予搖搖頭,還是那麼肯定。

「不,你們去,我——還有點事,約了人。」她說。

「倩予,」心穎拉一拉倩予的衣服。「去吧!只去一下子,一起去,給他一次面子。」

倩予搖搖頭,再搖搖頭。

「不,我有事。」她就是不答應。

杜非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他沒有想到倩予竟不給他面子,這令他太下不了台。

「那就算了。」他勉強的笑一笑,揮一揮手。「反正也沒什麼事,我們都別去了。」

「杜非——」心穎過意不去。「其實——我們可以——」

「要去大家一起去,不去大家都不去,今天是團體行動,」杜非的神色很快就恢復正常。「其實——下午我本有組戲要拍,推了。」

「這多不好,不要因為我不能去你們就不去,伯父、伯母豈不白等?」倩予說:「你們去吧!」

「不,你不去我們就別去了,我打個電話回去說一聲好了,」杜非外表上是全不在意,心中的感覺卻真是不足為外人道。「反正——總有機會的。」

「那麼,下午的節目呢?」心穎眼珠兒一轉。

「倩予有事,約了人,還能有什麼節目呢?」杜非說。

倩予看看士廉兄妹,笑了。

「那麼,我也打電話給朋友,告訴他不去了,」她說:「既然團體行動,我自然不能不參加。」

「如果去我家呢?」杜非心裡不是滋味。

「沒有這必要吧?」倩予笑。「士廉從美國回來而去拜望伯父、伯母,我…

…沒有這必要。「

「他們——很想見你。」杜非說,有點窘。

倩予皺皺眉,望著杜非半晌。

「他們現在才很想見我?」她問。

杜非的臉孔驀然地紅起來。

「不去——也罷!我只不過隨便提一提的。」杜非說:「這樣吧,等會兒我們開車去兜風。」

「你的『保時捷』怎麼坐得下四個人啊!」心穎笑。

「今天特別開另一輛朋馳。」杜非笑。「大得可以再多裝兩個大胖子。」

「才怪,朋馳也不過坐五個人。」心穎永遠喜歡抬槓。

「我的車是民朋馳,三排的。」杜非招來侍者,隨便簽一個宇,站起來就走,大搖大擺的。「有時候要拍戲,可以順便帶幾個兄弟去。」

他們四個人出了芷園,在停車場找到他那輛特殊的白色朋馳車。

「陪我坐前面。」杜非一把抓住了倩予的手,緊緊的,像鐵鉗似的。

倩予一震,臉色也變了。在杜非逼人的視線下,她感覺彷彿又回到四年前的情景,杜非原就是這麼個不講理,時有要求又任性的男孩子,她——她抗拒不了。

「士廉——他陪你坐。」她的平靜消失了。

「不要士廉,我要你。」杜非目不轉睛。「倩予,你不能再一次拒絕我,我——會殺人。」

倩予皺眉,不說也不動,直到後面的士廉和心穎走過來。

「我要倩予陪我坐前面,她不肯,」杜非對他們說:「你們說她該不該?」

士廉和心穎都呆住了,看見杜非緊握著倩予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

※※※

報紙娛樂版的頭條新聞是杜非力追某新進玉女明星,那段新聞寫得活靈活現,還引述了杜非的話。「她是個單純的好女孩,我是真心喜歡她。」旁邊還附有他們在一起的親熱照片,任何人都會相信這段情的真實性,有什麼可懷疑的呢?那位「玉女」也沒有否認呢!

倩予家的客廳裡,士廉、心穎都在,他們當然都看見了這段頗轟動的消息,士廉照例是不響,他從來不輕易發表意見。心穎卻凝望著倩予,嘴角有一抹難懂的微笑。

「杜非一定是受了刺激。」她說。

「刺激?誰刺激了他?」士廉意外的。

「當然只有倩予才能刺激他啦!」心穎笑。「那天倩予不肯去他家,又堅持不肯陪他坐車的前座,杜非那表情啊!精彩得不是在任何電影上可看到的。」

「你太誇張,哪有這樣的事?」倩予淡淡的笑。似乎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激起她更強烈的表情了。

「士廉,你說是不是?」心穎轉向哥哥。「那天你也看見的,對不,杜非的神情是不是精彩?」

「你認為他追玉女明星是因為受刺激?」士廉不答反問。

「他那傢伙被電影界,被觀眾寵壞了,面子不能不顧,所以故意找個小妞兒出來向倩予示威,我看哪,九成那傻小妞兒被利用了。」心穎說。

「根本不必向我示威,我若在乎,也不會那樣對他了。」倩予坦然平靜的說:「他還是孩子氣。」

「可憐的玉女,慘被利用。」心穎誇張的歎息。

「心穎,說話再這麼誇張,這麼真假難分,你也可以去演戲了。」士廉說。

「信不信?我到美國轉讀戲劇,」心穎不認真的笑。「等學成歸國,嘿,說不定打倒杜非。」

「越說越離譜,」士廉搖搖頭,轉向倩予。「百合怎麼還不回來,該放學了吧?」

「就該到了,」倩予看看表。「小傢伙看見你們來看她,一定根高興。」

「我見到她也高興得很呢!」心穎笑得像個大孩子。「倩予,下次你不在台北時由我陪她玩,好不好?」

「你能陪到幾時呢?九月就出國了。」倩予說。

「哎呀!一高興起來就什麼也忘了,」心穎摸著頭髮。「我跟百合就是有緣,她也喜歡我,是不是?倩予,她也喜歡我?」

「是,她最喜歡你,第二才輪到我。」倩予在笑她稚氣吧?三個青梅竹馬的朋友之間氣氛融洽得很。

「我不敢跟你爭。」心穎笑。「倩予,你有沒有假期?士廉想到南部玩幾天。」

「哦,去南部哪兒?」倩予未置可否。

「日月潭、阿里山,或墾丁公園,」士康說:「出國之前就想去,可惜沒機會也沒時間,這一次反正有空閒,心穎又要出國了,打算一起去走走。」

「伯母他們也去嗎?」倩予問。

「他們不去,大熱天到南部旅行,老人家會受不了,還是留他們在台北打打牌吧!」心穎說。

「那麼——什麼時候呢?」倩予表現得冷靜而有分寸。看她現在的模樣,實在想不出她以前和杜非的那一段,那似乎——不該發生在她這樣的女孩身上。

「如果時間湊得上,我當然希望和你們一起去玩。」

「我們無所謂時間,」士廉面有喜色。「我們將就你,你看看什麼時候有空都行。」

「好,明天我到公司查查我這個月的班次,」倩予說:「或者可以抽出一個星期的時間。」

「百合也去。」心穎叫。

「帶了她怕掃了你們遊山玩水的興。」倩予笑。「她煩起人來怕你受不了。」

「絕不怕煩,只要你同意,百合在旅途上完全由我帶,」心穎拍著胸口。

「由我包辦。」

「不要孩子氣,」士廉插口了。「老人家都受不了那太陽,小孩子更不行,會曬壞的。」

「士廉永遠不幫我,我這個妹妹完全沒有地位。」心穎開玩笑。

「如果只是我們三個人去會不會太無聊?」倩予問。

「你還想叫誰去?杜非?」心穎心直口快。

「怎麼會叫杜非,這兒又沒有玉女明星,」倩予開玩笑。「我只是問問。」

「其實旅行——人少些比較好,意見也少,比起人多嘴雜會輕鬆很多。」士廉說。

「就是嫌不夠熱鬧。」心穎說。

「要熱鬧去DISCO。」士廉瞪心穎一眼。

「那麼等我時間決定後就該開始預備了,」倩予想一想。「由我來計劃、安排好不好?我比較熟。」

「求之不得。」心穎叫。

門鈐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倩予快步走過去,一會兒就拿了束百合花進來。

「你買的花。」心穎的確是心直口快的女孩。

「不,不知道是誰送的,連續半個月了,」倩予說:「送花來的花店小孩說已經收了三個月的錢。」

「當然是你的愛慕者啦。」心穎羨慕的。「怎麼我從來就沒遇過這麼羅曼蒂克的事呢!」

「你愛誇張怪叫,男孩子的羅曼蒂克都被你嚇跑了。」士廉笑。「男孩喜歡含蓄沉默的女孩。」

「好像倩予?」心穎歪著頭,眨眨眼。

士廉自然不會回答,他看著倩予。

「花店也不知是誰送的?」他問。

「或者知道吧?不過他們死不肯講,說是職業道德,」倩予聳聳肩。「我也懶得理,這種事理了反而不妙,那些無聊傢伙還會打蛇隨棍上,我這個人是不容易動心的。」

「這和以前的你不同哦!倩予。」心穎叫。

「以前的任倩予已經在一次失敗中死掉,」倩予毫不在意的說:「現在的我是鐵石心腸,莫說送三個月的花,就是送三年、三十年也枉然。」

「你難道要——一輩子獨身?」士廉睜大眼睛。

「不,當然不,」倩予的神色變得柔和、溫暖。「我自然會戀愛、結婚,我的鐵石心腸是對那些自以為風流瀟灑的無聊男人,我不重視什麼羅曼蒂克,我只要對方的真心誠意,一次跌倒,是終身教訓。」

士廉、心穎互相看一眼,一次跌倒,終身教訓,難怪倩予這麼謹慎了。

「哎——倩予,你想過沒有,這百合花會不會是杜非送的?」心穎忽然問。

「他?!」倩子呆怔一下,她實在沒想過杜非,怎麼會是杜非呢?杜非和她的一切已在四年前結束,今天杜非和她可以說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他們——根本不可能了,怎麼會是杜非?

「會不會?你想過會不會是他?」心穎興奮的嚷。這好心的女孩深心裡是由衷的希望老朋友重得幸福。

「我沒有想過,也不可能是他。」倩予斷然的說。

「怎能那麼肯定?杜非現今不同往日,說不定真是他呢?」心穎不肯放鬆。

「正是他現今不同往日才不可能是他,」倩予看士廉一眼。「今天的杜非會再做傻事?」

「傻事?為什麼是傻事?送花會是傻事?」心穎十分的不以為然。「為什麼你們就不相信他可能有誠意?」

「你忘了他說自己欠缺的就是誠意?」倩予笑。「心穎,你真是個傻女孩。」

「不,不,不是我傻,我總覺得杜非在我們面前戴了個假面具,我們看不見他真正的內心,其實——他是善良的、真誠的。」心穎一本正經的說。

「沒有人否認他的善良,是不是?」倩予輕輕的笑。「但是心穎,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了。」

「為了那個大澤英雄?」心穎頗為不平。

「不為任何人,」倩予心平氣和的。「只是我覺得婚姻不再對我那麼重要,我喜歡目前寧靜獨立的生活,我不想有任何改變。」

沉默的士廉抬起頭,直視倩予。

「是不是你還在恨杜非?」他問。

「不,士廉,我記得告訴過你,我不恨杜非,不恨任何人,只是不想讓以前的事來擾亂了我的生活。」倩予非常誠懇的。「士廉,你該相信我,即使我可以對全世界的人說謊,我也絕不會騙你。」

「我當然相信你,」士廉心中一陣波動,他被倩予真誠的眼光,真誠的聲音感動了,他後悔講了那一句話,他怎能懷疑倩予呢?「情予,抱歉,我不該那麼講,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倩予閉一閉眼睛,好嫵媚,好有女性味道的一個小動作。「我知道你們兄妹都是為我好,都很關心我,無論你們說什麼,我都不會誤會,你們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士廉似乎安心了,他看一眼百合花,又看看心穎。

「其實,問一問杜非不就知道了?」他是關心這百合花的,若是杜非——他恐怕永無希望,他知道。

「好,我去問他。」心穎跳起來準備打電詁。

「算了,這種事——由它去吧!」倩予溫和的阻止。「問了——反而不好意思。」

「別怕,我是第三者旁觀者,有什麼不好意思?我可以說在你這兒看見百合花,懷疑是他送的。」心穎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撥電話。

「你怎麼對杜非的事特別熱心呢?心穎。」士廉問。

心穎驀地紅了臉,撥電話的手也停下來。

「什麼意思?又怪我多管閒事?」好半天她才費力的掙扎出一句話來。「難道你們不想知道真相?」

「沒有人怪你,心穎,」倩予過去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熱心,可——這事實在不重要,真的。」

心穎盯著倩予半晌,終於笑了。

「倩予,其實你知道是誰送的花,是嗎?你故意捉弄我的。」她說。

「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我猜——也許是大澤。」倩予說:「他是個鈿心體貼的男人,而且受的是西方教育,他會做這一類的事,他是第一號『嫌疑犯』。」

「大澤英雄,也許會是最後的勝利者吧?」心穎問。「他以前送過花?」

「我第」次飛行時正好和他同機去曼谷,才下飛機就有人送來一小盒蘭花,我吃驚意外之餘,也很感激。第一次飛行總是緊張的,他給了我精神上的支持。」

倩予避重就輕的說。她完全不提大澤是不是最後的勝利者。

「很會討女孩子歡心嘛!他不是日本大男人主義?」心穎說。含有深意的瞄一眼士廉。

士廉卻沒什麼表示,彷彿仔細在傾聽似的。

「最近日本有一首『關白宣言』好流行,是去年最暢銷唱片的冠軍,就是唱大男人主義,歌詞寫得很好、很動人。」倩予一下子把題目扯遠了。

「聽不懂嘰哩咕嚕的日語,再動人也沒用,打不動我。」心穎聳聳肩。

「你不能學嗎?以前倩予也不懂日文的。」士廉說。帶著輕微的責備。「你就是懶。」

「不是懶,發誓。」心穎誇張的揮動雙手。「有一次我在學校裡旁聽外文系日文組的課,是一年級的,從發音教起,那個女教授讀起來『啊依嗚吔哦——我的天,跟唱歌一樣,笑得我腰都直不起來,幾乎窒息斷氣。」

「哪有旁聽生這麼沒禮貌的?」士廉說。

「我當然知道不對,可是怎麼也忍不住,」」她攤開雙手。「結果被那花枝招展的女教授禮貌的、友善的『請』出教室,還接受了她九十度的鞠躬。」

「還好意思講,還自嗚得意——」士廉皺起眉頭。

「不要再那麼老夫子,士廉,否則我永遠會沒有嫂嫂,」心穎笑著。「自那次事件之後,我是『知恥近乎勇』,發誓再也不碰日文。」

「這叫做『知恥近乎勇』?」士廉也忍不住笑了。的確是,有心穎在的場合,絕不會有冷場,也永遠有歡笑。

門鈐又響,小小的百合回來了,一件短短的白裙子,一臉孔的陽光歡笑。

「我回來了,媽咪,啊——還有阿姨、叔叔。」小百合開心得跳起來。「是不是帶我上街?」

「當然,我們專程來接你的。」心穎抱起小百合,對接小百合回來的倩予母親打招呼。「伯母,你好。」

倩予母親笑一笑,看來相當勉強。

「倩予,」她欲言又止,有點擔心、有點憂愁。「剛才——我——我……」

倩予微微皺眉,很快又舒展開來。

「什麼事?媽媽,士廉和心穎又不是外人,說吧!你這麼吞吞吐吐反而令人擔心。」她說。

「我——」母親吸一口氣。「我剛才碰到杜非,就在我們巷子裡。」

「他——一個人在那兒?」倩予臉色變了。

士廉和心穎也都坐直了,關注的聽看。

「不,他開了一部怪怪的汽車,看見我,也不打招呼就開走了。」母親說。

倩予想一想,突然緊張起來。

「他——看見小百合了嗎?」她問。

「沒有,那時校車還沒有到。」母親搖搖頭。「那個時候我緊張得心都跳出來了。」

倩予再想一想,肯定的、認真的說:「百合不能再住這兒了,媽,你快帶她去七阿姨家裡住一陣,無論如何——我不要他看見百合。」

「但是——為什麼呢?」小小的百合天真的問。

是啊!為什麼呢?大人的矛盾,孩子怎能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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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11:11
第四章

杜非在市郊拍外景,是民初打鬥片,附近有另一部時裝戲也在拍,於是這個原是冷寂的地區,一下子熱鬧起來,連附近村子裡賣冰水、愛玉的小販也都趕來了。

杜非拍完一組鏡頭,立刻有人拿著毛巾替他抹汗,有人遞煙倒啤酒,他的助手兼跟班的小周隨侍在帆布椅邊,儘管在換鏡位,打燈光的人亂成一團,他這一角倒是清靜的,沒有人敢過來煩他。

「小珠兒在那邊拍時裝戲,杜非!」小周善意又巴結的。小珠兒就是那個新進玉女。

「珠兒,她還能不能再俗一點?」杜非厭惡的。「那些妞兒怎麼取名宇的?

怎麼俗怎麼來!「

這話是心穎說的,倩予也附和,杜非隨口就說出來了。

「是嘛!怎麼取個珠兒?這樣的名字怎能紅呢?」小周順著杜非語氣說:「做我們這一行的人就怕取錯名字,要翻身可就難了。」

杜非懶得說話,閉起眼睛休息。小周在一旁坐菁,不敢再出聲也不敢走開,怕杜非隨時召喚他。

「百合花每天在送嗎?」杜非果然問,眼睛還是沒睜開。

「當然,當然,我已經付了三個月錢,花店很合作,不透露我們身份,前幾天我還叫他們一天送三次。」小周討好的一連串說。

「送三次?」杜非睜開眼睛,笑了。「你吃撐著了?送三次?人家不當你是白癡?」

「不是白癡,花店的小孩說那位小姐很高興的樣子。」小周連忙說:「好幾次是小姐自己開門的。」

「還——說了些什麼嗎?」杜非眼光一閃,誰也不知這道閃動的眼光表示什麼。

「沒有了。」小周攤開雙手。「不是我自己去的,總沒那麼直接,我看——」

「少出主意,人家見過你,你一去就完了。」杜非瞪他一眼。「三個月之後繼續再付錢。」

「是,是,我有分寸。」小周拚命點頭。「說真的,杜非,那位任小姐——」

「不關你的事,你少插嘴。」杜非臉色一沉。

小周立刻閉口,再也不敢多說。

鬧烘烘的現場還沒有就緒,導演也不知這跑到哪兒去了,杜非又閉上眼睛,享受他不多的休息時間。

一陣腳步聲夾著一連串清脆的笑聲,小周壓低了聲音在杜非耳邊說:「杜老大,小珠兒來了。」

杜非皺皺眉,卻是立刻睜開眼睛。他知道得很清楚,片場是在做戲,他不必表現真正的自我——然後,他露出笑容。

「你來了,珠兒。」他坐直了,非常歡迎似的望著珠兒,那個新進的玉女明星。

「沒輪到我,聽他們說你在這兒,過來看看。」珠兒其實是個清新、嬌怯的小女孩子,大約十八、九歲,外型上她確是十足的純情玉女型。

「坐。」杜非指一指旁邊小周剛坐過的椅子。「珠兒,你這麼過來不怕被記者看到?」

「我不怕,由著他們亂寫好了。」珠兒不屑的癟癟嘴,可能初入行,沒有那份世故、老練。「難道做明星的連基本自由也沒有?」

杜非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自由?有代價的哦。」他說。

「你說什麼?我不懂。」珠兒坐下來,很專注、很虔誠的凝望他。「什麼代價?」

「不懂就算了,你還小嘛。」杜非一點也不認真。

「杜非,聽他們說——過兩天你要去南部拍外景,是不是?」

「是吧?小周,是不是去南部出外景?」杜非問。

「是,是,杜老大。」小週一連串的回答。「星期五一早出發,我知道你不喜歡坐火車,所以訂了飛機票。」

珠兒羨慕的盯著杜非,大牌明星的派頭是不同,樣樣事都有人打點、安排妥當,完全不必自己費心。

「也不坐飛機,我自己開車去。」杜非說:「問清楚地方,我好去找他們。」

mpanel(1);「行,行,我會辦,你放心。」小周領命去了。

珠兒吸一口氣,聳聳肩。

「像你這樣才是真正的明星吧?」她說:「像我們——一部片子還沒拍完,已經灰心的想退出了。」

「誰沒有捱過?哪一個新人不是這樣?你的運氣已經夠好,不要再埋怨了。」

杜非說。

「有什麼好埋怨的?我自己千方百計的想做明星,是好、是壞都是我自己選擇的。」珠兒似乎說的是真心話。「我只是很羨慕你,杜非。」

「說不定你也有這麼一天。」杜非笑。「只是——誰也不知道能在巔峰上站多久,誰也不知道自己能紅多久,壓迫感和心理負擔都很重。」

「你也害怕和擔心?」珠兒眼珠兒一轉。她叫珠兒,是因為她有對又圓又黑像珠兒的眼睛吧?

「說不擔心是假的,但是擔心又有什麼用?觀眾是現實善忘的,不喜歡你就不喜歡,完全沒有情面可講。」杜非做一個無可奈何的模樣。「電影老闆也是利字當頭,沒有錢賺就不請你,任你有天大名氣也當你的票房像毒藥,所以走紅的那段時間,就要見風駛盡帆,否則後侮就來不及了,明白嗎?」

「怎樣叫見風駛盡帆?」珠兒怔怔的問。

「就是——力爭一切有利於自己的形勢、地位,把片酬推到最高,把條件講得最苛。總之——不可委屈、刻薄自己。」杜非半真半假的壓低聲音。「還有就是派頭要大,能唬得製片家一愣一愣的最好。」

「那也得要紅了才行嘛,像你一樣。」珠兒笑。

「放心,你一定紅。」杜非拍拍胸口。「你演不演武打片?否則來做我的女主角,我捧你。」

「真的嗎?行不行?行不行呢?」珠兒興奮的臉都脹紅了。「能跟你一起拍戲簡直太好了。」

「下一部戲我試試。」杜非輕描淡寫的揮一揮手。「小周,記住提醒我。」

「是,是,我記住了。」小周遠遠的叫。即使站得遠遠的,他也注意在聽杜非的話。

「杜非——」珠兒顯得有點忸怩。「你們拍外景,我——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也許——可以學點東西。「

「一起去?」杜非皺眉。他對這個珠兒可沒有什麼真誠,不,不只珠兒,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沒有真誠,女孩子嘛!四年前他沒付出,更別談今天了。「珠兒,你可是想讓你家老媽來告我一狀?拐帶未成年少女?」

「哪有這樣的事?」珠兒臉紅了。「我媽也不是那樣的人,我是跟去學東西的。」

杜非做一個無所謂的表情。

「隨便你,如果學不到東西,你可不要怨我。」他說。

「怎麼會呢?」珠兒喜悅的。「能夠跟你們去,我已經夠開心了,怎麼會怨呢?」

「是跟我去,不是跟我們。」杜非說。

「那——你讓我搭你的便車?」珠兒十分機靈,有一點打蛇隨棍上的味道。

杜非望看她一陣,才揚聲大笑。

「珠兒,你知道嗎?我可以預言你一定紅,因為你適合這圈子,你是十足的電影圈人。」他說。

「什麼叫十足的電影圈人?」珠兒眨眨眼。

杜非暗暗搖頭,這個「玉女」明星真家外表那麼單純?或只是她塑造出來的形象?她不是簡單的女孩子,絕對不是,簡單的女孩子又怎能進得了電影圈的?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永遠在演戲。」杜非聳聳肩。「真假難分。」

「我——可沒有對你演戲。」珠兒似乎受委屈了。

「有沒有又怎樣?誰在平呢?」杜非半瞇起眼睛。「知不知道,我們圈子裡最怕『認真』,認起真來就沒有救,最好凡事看開、看通、看化,無論遇到什麼,聳聳肩一笑置之,我擔保你成功。」

「你是這樣嗎?」她問。

「不這樣也沒法子,我要生存啊!」杜非誇張的。

小周匆匆走過來,附在杜非耳邊說「美琪查到了,任倩予請了十天假,說是和潘士廉他們到南部旅行,明天就走。」

杜非皺眉,好半天才問:「美琪是誰?」

「任倩予航空公司同事。」小周神通廣大的。「消息是百分之百的準確。」

「那——知不知道他們的行程?」杜非問。從他臉上竟然看不出什麼表情,難道這也是演戲?

「知道,他們坐飛機到高雄,坐火車回來。」小周十分機靈的。「沿途會停台南、嘉義、台中,然後回台北,一共是八天。」

杜非瞪著小周好半天,什麼也沒說,小周似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人是天生會察顏觀色。

「放心,杜非,交給我辦,錯不了。」小周點點頭,逕自轉身去了。

珠兒一直注視著他們,卻聽不出個所以然。

「誰要去南部旅行?」她問。

杜非想說你太愛管閒事了,突然一個意念升起來,他展開了笑臉。

「不是我們嗎?」他說:「忘了剛才說要跟我去南部的?」

「那是出外景。」珠兒不笨,她明明聽見有其他人的名字。

「出外景和旅行有什麼不同?總之我們在一起,你說是不是?」杜非似笑非笑的。

「我會預備好。」她開心的站起來。「現在我得回去,說不定就輪到我拍了。」

「星期四晚上我們出發,我來接你。」杜非對她眨眨眼。「開一夜車,早晨就到高雄了。」

「是在高雄拍外景?」珠兒轉回頭。

「是吧!」杜非不在意的。「不論在哪兒拍,高雄——總得去的,是不是?」

「是因為明天出發旅行的人也去高雄?」她問。

「你問得太多了,珠兒。」杜非的臉沉下來。「是你要跟去的,現在想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珠兒沒想到杜非會這麼講,到底還年輕,臉嫩,脹紅了臉僵在那兒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杜非的神色在一剎那間又改變了,他又在笑,笑得吊兒郎當,笑得毫無真誠。

「回去拍戲吧!星期四晚上十點鐘我去接你,你預備好。」他說:「記住,我是沒耐性等人的。」

珠兒深深吸一口氣,她是聰明人,一個台階已經放在她面前,難道她還不會自己下來?

「我一定會預備好,再見!」她轉身去了。

杜非笑一笑,把握十足,只要與影圈沾邊的人他都有能力應付,因為這圈子給他的名與利令他有信心,他在這圈子裡是無往不利的,真的!只是——他不願想下去,再想令他煩躁,令他不安,令他什麼興致都沒有,他——對倩予是一絲絲把握也沒有,不,別說把握,他甚至看不到一絲希望。

「周信義!」他提高了聲音大吼一聲,只為發洩心中的煩躁氣悶,在場的人卻都被嚇了一大跳。

「來了,杜非。」小周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

「今天拍到什麼時候?去問問還有多少鏡頭?」他萬分的不耐煩,情緒在這麼一剎那就變了。

「我剛聽副導說要拍完整段外景戲,你知道,最近常下雨,趁有陽光時要搶拍。」小周耐著性子解釋。「想來你一定可以趕回台北晚餐的。」

杜非瞇著眼睛,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還得等多久?」他的語氣很壞。「去告訴他們,我有事,再不拍我就走了。」

「是,是。」小周尷尬的回頭看看,副導機靈的點點頭,做個手勢。「行了,行了,杜老大,現在開始試戲,現在就開始。」

杜非不情不願的站起來,往前走幾步又轉回頭。

「立刻替我查出來,潘士廉他們住哪幾間酒店。」他對小周說:「替我訂相同的。」

酒店的房間裡,玩了一天的倩予和心穎累得不想動,南部的太陽曬得她們全身發紅,紅得——就像心穎說的,好像腫了一樣。

「快洗澡吧!」倩予先從床上爬起來,到底是受過訓練的空中小姐。「要不然士廉在樓下會等慘了。」

「你先洗。」心穎動也不動。「我情願不吃晚餐,想不到遊山玩水比做苦工還辛苦。」

「這麼嚴重?」倩予走進浴室。「心穎,先講明,你不許不吃晚餐,我們說好了這次是『三人行』的。」

心穎沒回答,浴室裡已傳來一陣陣的水聲。

當然,心穎並沒有睡著,她只是累得不想動,精神上,可是興奮的。從小生長在台北,這還是第一次到南部來,那感覺不像「出國」卻也是興奮的,畢竟是全然陌生的環境,接觸許多新的人和事。

其實,主要的是這次南遊之後她就要出國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再來南部,即使再累,她也不會傻得在酒店裡睡覺。她要盡量的玩,盡量的看,盡量的吸收,她希望自己不虛此行。

十分鐘後,容光煥發的倩予走了出來,她已換了一件式樣簡單大方的白色衫裙,非常的優雅。

「輪到你了,不許賴床。」倩予淡淡的笑。

心穎奇怪,這次再見倩予後,她始終都是淡漠、優雅又理智的,是她的職業面具?或是她真的變了?心穎記得小時候的倩予,有一絲野氣,甚至可說是邪氣。

「不賴床,放心。」心穎一下子跳起來。「這一次來南部玩,我是存心『製造回憶』的,不能錯過時間和機會。」

「什度話?製造回憶?」倩予笑。「難道,你還希望能在這次旅途中,遇到一個白馬王子?」

「在南部猛烈的太陽底下,只有黑馬王子。」心穎在浴室裡哈哈大笑。

倩予搖搖頭,坐在化妝台前。

「其實世界上哪有白馬王子呢?」她輕輕說,帶著絲幽怨、無奈的味道。

「你說什麼?」倩予二已脫了衣服,裹著大毛巾的心穎衝了出來。

「我說——我已過了作夢的時期。」倩予臉上又恢復了淡淡的笑容,她很能掩飾自己。

但是,她的神色改變得雖快,心穎還是看見了她臉上那瞬間的改變。心穎暗暗吃驚,淡漠平靜的倩予不是真快樂?不是真的忘卻了以往?她心中仍有掩飾著的水難平復的疤痕,是嗎?那——那她和杜非——「你才二十四歲,倩予。」心穎說。

「不是年齡,而是心已老。」倩予半開玩笑。「快去洗澡,我肚子餓了。」

心穎看了她一眼,轉身進浴室。她的動作可也真快,唏哩嘩啦的,幾分鐘就出來了,一條牛仔短褲,一件背心T恤,輕鬆又瀟灑。

「行了,走吧!」她一邊往脖子、手臂灑爽身粉,弄得自己家個白娃娃。

「就這樣子?」倩予笑起來。

「不行嗎?吃晚飯哦,又不是上夜總會。」心穎說。小頑皮般的毫不介意。

「算你有道理。」倩予拿起皮包,挽著心穎出門。「等會兒我們去愛河散步。」

「算了,算了,名字好聽,愛河,原來是又臭又髒的臭水溝,我受不了。」

心穎哇啦哇啦叫。

倩予只是笑,電梯把她們送到樓下,才走出去,就看見士廉已等在那兒,淺灰色長褲,白色T恤,頗有書生的瀟灑味道。只是——只是他的神色很古怪。

「士廉——」倩予才開口,就發現了士廉神色古怪的原因,她皺皺眉,使自己力持自然。「嗨!杜非,你也來高雄?」

原來杜非就在一邊,手上拿著串酒店鑰匙一晃一晃的,笑容是那麼的吊兒郎當,看來令人生氣。

「拍外景,真巧。」杜非有意無意的望望電梯。「會不會破壞你們的遊興?」

「別以為自己這麼重要,你影響不了我們。」心穎是永遠不放過杜非的。

杜非舉起兩隻手作投降狀。

「在潘心穎面前,我杜非永遠沒有地位。」他說。

「知道就好。」心穎挽起倩予。「我們走,他拍外景,我們吃晚餐,河水不犯井水。」

「三更半夜的拍什麼外景?邀不邀我一起晚餐?」杜非開玩笑的說。那神情分明告訴人,他沒打算去。

「我們吃街邊的小攤子,大明星不覺得委屈嗎?」心穎說。

「我無所謂。」杜非聳聳肩,神情突然變得熱烈。「只是不知道珠兒習不習慣。」

「珠兒?」心穎皺眉。

「過來,珠兒,」杜非向一個剛踏出電梯的女孩子招手,女孩清純美麗且年輕,更特別的是她溫順聽話。「我給你們介紹,珠兒,我下部片子的女主角,這幾位是我的老朋友,青梅竹馬的朋友。」

珠兒又黑又圓的眼珠在倩予他們臉上溜過,然後怯怯的「嗨」了一聲,乖乖的站在杜非旁邊。

心穎和士廉都有些不以為然,勉強的招呼一下,倩予卻自然又友善的微笑。

「不打擾你們,我們去吃晚飯。」她的淡漠不但能保護自已,而且是最佳的攻擊式器。「很高興認識你,珠兒。」

「我也是。」珠兒黑眸定在倩予臉上,顯然,倩予的美麗與氣質都令她羨慕。

「你——不是拍戲的?」

「任倩予是最美麗的空中小姐。」杜非誇張的。倩予的不在意確實打擊了他,他以為帶了珠兒來——唉!他以為。「你以為她在拍戲,那就是你太傻了。」

「別相信社非的話。」心穎似笑非笑的瞄珠兒一眼。「杜非這人永遠不說真話的。」

然後,一聲拜拜,拖著倩予和士廉大步走出酒店。

走過一個街口,士廉停下來,責備的對心穎說:「你不該那樣對杜非的,知道嗎?」

「有什麼不該?」心穎不服的翻個白眼。「你不覺得,杜非是故意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嗎?」

「人家比我們早到。」士廉是老好人。

「白癡才會相信。」心穎冷哼一聲。「要先到還不容易?分明是安排好的。」

「他並不知道我們會到南部旅行。」倩予也說。

心穎氣嘟嘟的,十分不服氣倩予也同意士廉的意見。

「你們都太天真了,想知道我們來南部,對杜非來說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派一個人跟著我們,或者去倩予的公司查一查,他那種人——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倩予和士廉對望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你這麼激動做什麼?」倩予淡淡的說:「他要來就由著他來,南部這麼大,又不是我們的,誰都可以來,而且——他來了又不能改變什麼!」

「你這人有沒有脾氣呀?」心穎對著倩於嚷,她激動得頗怪異,倩予才是當事人呢!「我是為你抱不平,杜非那小子帶個珠兒來,分明想示威。」

「由著他去吧!」倩予一絲兒也不在意。「示什麼威呢?難道他以為有誰會嫉妒?」

心穎還想說什麼,吸一口氣,終於忍住了。

「走吧,不要生這種莫名其妙的氣,記住,我們是出來玩的。」士廉拍拍她。

「忘掉杜非和珠兒吧!」倩予挽住心穎的手臂。「他是個和我們毫無關係的人。」

心穎看看士廉又望望倩予,毫無關係?或者吧!為什麼她就是不能和他們一樣淡漠呢?為什麼她——一部漂亮的汽車從身邊開過,她清楚的看見裡面坐看的是珠兒和杜非,他一定也能看見街邊的他們,但他連眼尾也不掃一下——杜非——杜非是個與他們毫無關係的人,倩予說得對,她不該再為他浪費精神和時間了。

「杜非和珠兒?」士廉似在自語。

「發覺一件事沒有?台灣最闊氣的人就是那批明星們,他們的衣食住行,樣樣都超人數等。」倩予說。

「很畸型,是不是?」士廉摸摸頭。「難怪這次我回國,發現一般人的讀書風氣大不如前。」

「讀什麼書?」心穎剛才的岔岔不平全發洩在聲音裡了。「書讀得越多的人越窮,所謂清廉之士,全是滿肚子學問。反而大字只認得三個,打得、捱得、或唱得、做得,又略有幾分姿色,臉皮夠厚的,就名利雙收了。」

「哪有這樣的事?人家不必努力嗎?」士廉不同意。

「努力?我看是運氣重要些。」倩予也說:「努力一輩子的人,不及人家一次時來運轉,這個社會越來越令人莫名其妙了。」

「你們似乎都很感慨。」士廉望著兩個女孩子。

「何止感慨?」心穎誇張的揮一揮手。「我們是奉公守法的一等良民,也許因為人數太多吧!誰也不被重視。有些人囂張、狂妄、打架、生事、欺負女孩子、擾亂安寧,反而更得到人的重視,捧得半天高,寵得飄飄然……我簡直是憤怒極了。」

「你是說娛樂圈的人?」士廉問。

「別不相信,可以問倩予。」心穎立刻說:「我實在不明白那些人對社會有什麼了不得的貢獻,竟享受社會所給予如此特殊的待遇。」

「不必岔岔不平,有一句廣東話——我在飛機上聽香港旅客說的——『有多少風流,就有多少折墮』風光不會水遠跟著他們的,當他們沉寂時,你可想過那是怎麼難捱呢?」倩予微笑地拍拍她手。

「我就是看不慣他們的狂妄、囂張。」心穎說。

士十廉帶他們走進一家餐廳,找了張桌子坐下。

「你很針對杜非,為什麼?」士廉問。「尤其最近,更變本加厲。」

「一句話,看不慣,更不能忍受他那樣對倩予。」心穎說得很快。

「他並沒有對我做什麼,我完全不受影響。」倩予回答得很快。「心穎,我不會傻得和自己過不去。」

心穎看倩予一眼,臉色有一剎那的改變,很快的又把視線移開了。

「那我豈不枉作小人?」她說。

「反正你做慣了小人,多做一次也沒關係。」士廉笑。

「好!我就多做幾次吧!」心穎故意擺出一副「八婆」狀。「那個什麼珠兒,一臉孔的小家子相。」

「心穎——」士廉皺眉。

「我不是小人嗎?」心穎笑。她心裡有些什麼事呢?為什麼今夜顯得特別古怪。「我看哪!杜非對珠兒,說穿了也不過是互相利用。」

「在這個世界上,嚴格點說,哪個人不是在互相利用呢?」士廉說。

「你利用過人嗎?」心穎尖銳的。

「明知故犯的沒有,不知不覺的總是有吧?」士廉說。

「不談這麼悶人的題目,好嗎?」倩予笑著。「我要宣佈一件事。」

「什麼事?結婚?」心穎好敏感。

「哪有這麼快?」倩予搖頭。「我已經查出是誰送我百合花了,這是『逼供』的結果。」

「誰?是誰?」心穎感興趣的睜大眼睛。

「大澤英雄。」倩予輕描淡寫的掠一掠頭髮。「我早猜到只有他才會這麼做。」

「原來是他。」心穎吐一口氣,很失望似的。

「怎麼?你希望是誰?」士廉好笑的問。

「杜非!」心穎坦然地說:「若是杜非,這件事的戲劇性就強些。也有更多羅曼蒂克味道。」

「你是走火入魔了。」士廉直搖頭。「感情的事扯得上什麼戲劇性?它應該是實實在在的。」

「士廉老哥,不要食古不化,好不好?」心穎嘖嘖感歎。「再這麼下去,我有嫂嫂的希望准落空!」

「我有什麼不對?什麼不好?」士廉皺眉。

「你好,你就是太好了,你知不知道?這年頭已經不流行好人,不流行老實人了。」心穎誇張的。

「那麼——流行什麼?」他問。

「男人要帶點邪氣,吊兒郎當,灑脫下羈,婚姻綁不住的。」心穎說:「像杜非一樣。」

又是杜非,要糾纏到幾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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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11:38
第五章

旅行一直按照計劃進行著,從高雄到台南,到嘉義再到台中,他們遍游了墾丁公園、大貝湖、安平港、赤嵌樓、阿里山、日月潭等名勝,因為時間不夠多,他們只能像普通遊客般的走馬看花;也因為天氣實在太熱,「到此一遊」已經夠了,仔細的、周全的去玩、去看,恐怕誰也會吃不消。

從日月潭回到台中酒店,他們三個人都累垮了。

「想不到旅行這麼累人,早知如此,說什麼我也不來,寧願在家睡大覺。」

心穎嚷得最厲害。

「也是一種經歷,對嗎?」倩予永遠淡漠的,連疲倦也不怎麼顯眼,她是個很有軔力的女人。

「經歷哦,我可不想要,」心穎倒在床上。「下次八人大轎來抬我也不來。」

「我覺得對你該很有意義,出國後你未必再有機會回來玩。」倩予說。

「我從來都不是遊山玩水型的人,我太都市化了,你看,多走幾步也吃不消。」

心穎動也不動。

「有人是遊山玩水型嗎?」倩予笑。「你知道,陪士廉玩一趟,讓他了卻心願也是很有意義的。」

「要士廉老哥了卻心願倒下如你乾脆嫁給他吧!」心穎半開玩笑。「除了你,我看他這一輩子是不會結婚的了。」

倩予不在意的笑,又搖頭。三個人都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又那麼瞭解,她不會怪心穎這麼說的。

「若我和士廉有緣,也不會等到今天了。」她說:「很難解釋的事,從小我都當他是哥哥,我沒辦法對他產生另外一種感情。那年——他說願意娶我,不去留學了,你知道嗎?我除了嚇一大跳之外,還覺得彆扭,土廉是哥哥,怎麼能和他結婚?」

心穎定定的凝望倩予半晌。

「感情實在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也沒有道理可講,」她說:「雖知不可能,我相信士廉也絕不會後悔的。」

「士廉也未必像你說的那樣。」倩予坐在另一張床上。「至少——我感覺不出來。」

「感覺。」心穎做個奇怪的表情。「感情是該有感覺的,感覺不到,只有無可奈何。」

「心穎,你——可是在怪我?」倩予低聲問。

心穎呆怔一下,立刻一連串的搖頭。

「不,不,倩予,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怪你,我怎麼會怪你呢?」她急切的抓住倩予的手。「你知道我們一家人都喜歡你,倩予,算我說錯了,你別誤會。」

「我不會誤會你,忘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倩予笑。

「看著我長大?你才比我大兩歲,難道我不是看著你長大?」心穎怪叫起來。

「一起長大的玩伴,現在又能聚在一起,這實在是件好開心的事。」倩予說。

「你知道嗎?杜非雖然也變了很多,比起來我還是覺得你變得最多,外表倒不厲害,內心和氣質上,你簡直變成另外一個人。」心穎說。

「另外一個人,誰說不是?」倩予聳聳肩。「我說過,以前的任倩予已經死了。」

心穎凝望她一陣,突然又改了話題。

「我以為杜非會一路跟下來,誰知道他看見自己示威不成,立刻打退堂鼓。」

她說。

「杜非不是笨人,他很會為自己打算。」倩予說。

「最後一次,我再問你,到底——你和杜非還有沒有希望?」心穎孩子氣的。

「和杜非在一起的是以前的那個任倩予,不是我,」倩予冷靜的。「如果沒有意外,我可以告訴你,我會和大澤英雄結婚,他很有誠意。」

「真想看看那個日本情聖是什麼樣子,居然能打動你的心。」心穎感歎的。

「他只是個普通人,可能我們有緣,而且他有誠意。」倩予頗為感歎。「對我來說,誠意是很重要的。」

「那麼——杜非在你面前所做的一切豈不是像小丑?」心穎大笑起來。「這不是報應嗎?」

「不要這麼說,心穎。」倩予正色說:「杜非和我已毫無關係,我不覺得他該有報應,因為以前的一切並不能完全怪他,我也得負一些責任的。」

「萬一——我是指萬一他知道了百合,你預備怎麼辦?」心穎小心的問。

mpanel(1);「我——沒想過,我會盡可能的避免讓這事發生,萬一他知道了,我想——我立刻結婚,帶百合離開台灣。」倩予是絕對認真的。

心穎思索了半晌,又考慮了半晌。

「如果杜非也有誠意呢?你不再給他一個機會?」這句話是經過了思慮的。

「我想——不必了,」倩予長長的透一口氣。「經過許多事,又經過了這麼久時間,我們之間不可能再像以前,我不想把事情弄複雜。」

「這不該是複雜,該是最簡單的。」心穎說。

「你知道,我不能再一次傷媽媽的心,」倩予笑得很無奈。「媽媽提起杜非就擔心,心都會痛,我怎能再一次——把她推下痛苦的深淵?」

「你確知再一次也會是痛苦的?」心穎頗不以為然。

倩予考慮一下,搖搖頭。

「你要我怎麼回答,心穎,」她笑了。「事實上,我根本沒想過會再見到他。」

「好,我不會再問了。」心穎用力握一握她的手。「引起你的不快,我道歉。」

「沒有不快,」倩予說:「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我現在心中是無風無雨也無晴。」

「無情?無晴?」心穎笑。

「隨使你怎麼說都可以。」倩予再透一口氣。「等會兒打個電話回台北,問問百合的情形,看看媽媽是否搬到阿姨家去住了。」

「明天就回台北了,一夜都等不了,還打電話。」心穎大笑。「今夜破釜沉舟,累死了也好,我們去夜總會。」

「我絕對捨命陪君子。」倩予笑。

「那麼——起身,預備吧!」心穎先跳起來。「我們將開始回台北前的最後一個節目。」

兩人嘻嘻哈哈一鼓作氣的準備,洗澡、換衣服、化妝,然後會合了士廉,就近到酒店頂樓的夜總會。

士廉很有風度、修養,明明看得出他累慘了,還是捨命陪君子。

「今夜我們早點休息,明天好打道回府。」倩予說。她是善體人意的。

「不,不,不,我們要有始有終,今夜非玩到打烊不可。」心穎反對。

「三個人,有什麼值得玩那麼久的?」士廉也說。

「你們去跳舞,我自有方法自得其樂。」心穎神秘的。

「不許喝酒。」士廉盯著心穎。「否則明天宿醉未醒的回家,媽媽準會怪我。」

「放心,潘心穎今夜滴酒不沾。」心穎拍胸口保證。「我看眾人表演。」

「我們一起看別人表演好了。」倩予笑。「我懷疑我們三個人還跳得動。」

「不要低估自己的潛力,我們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潛在力量,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揮。」士廉說。

「今晚不是意想不到的時候。」心穎拍拍手。「好,我們吃東西、聊天、聽音樂。」

才點了飲料、食物,一個侍者捧了一大束百合花過來,站在他們面前問:「任倩予小姐?日本航空公司的任倩予小姐?」

「我是。」倩予看心穎一眼,笑起來。「大澤准在台北,一定是同事告訴他我們的行程。」

侍者會心微笑,把百合放在桌子上。

「花早就送來了,我們不知道任小姐是不是到了,」侍者說:「剛才,有電話來告訴我們。」

「電話?誰打來的?日本人?」心穎一個勁兒問。

「說國語的,相信不是日本人。」侍者聳聳肩。「送花的先生說等會兒他會來,你們自然就知道他是誰。」

「大澤要來?」心穎根快的皺皺眉頭。

「不可能吧?他這個月都不會在台北停留,只是過境。」倩予也懷疑。

「或者換了班。」士廉淡淡的笑。

「這大澤英雄成功得有理由,看,他多緊張,簡直是緊迫盯人,一步也不放鬆。」心穎說。

倩予不出聲,只是微笑。

似乎一下子,他們之間的輕鬆氣氛消失了,雖然還是在說笑,卻都笑得有點勉強,有點怪,剛才的融洽和自然不再復見。

「若大澤要來,我們要等到幾時?」心穎第一個嚷。「總不能無止盡的等吧!」

「誰說要等他,他不在我們的預算之中,」倩予是最自然的一個。「我們累、倦了就走。他來了,我們就和他說『哈羅』,他不是我們小旅行團的成員。」

「多他一個更好,四個人就可以跳舞了。」士廉說。「但是——」心穎還沒說完,就看見一個人大搖大擺的走進來,略一張望,直向他們這桌走來。「怎麼——會是他?」

的確是他,杜非,他一臉理所當然的坐下來,似乎很得意似的。

「你怎麼來了?」心穎第一個沉不住氣。

「我不是說過要來的嗎?」他笑。

「你說過要來?」士廉看一眼百合花。

「我打電話告訴侍者的。」杜非看倩予一眼。「剛拍完外景,就趕著來了。」

「那——那——」心穎臉上有恍然大悟的喜色。「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倩予始終沒出聲,只淡淡的,事不關己的微笑。

「明白什麼?我是不速之客?」杜非說。

「明白——」心穎眼光往倩予臉上一溜。「我們的事不必告訴你,你又不是我們旅行團的成員。」

「我要拍戲,要賺錢養家,能像你們這麼舒服?」杜非誇張的。「從昨夜拍到現在,你替我算算,我工作了多久?我賺的全是血汗錢。」

「若我是你,我立刻回酒店睡覺,不到這兒來做不受歡迎的人。」心穎說。

「潘心穎,不要針對我,」杜非半真半假的說:「我不請你跳舞,行了吧?」

「你請不到我。」心穎扮個鬼臉。

杜非突然轉身,突然握住了倩予的手,突然用力把她拉起來,這一連串動作又快又突然,等到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時,倩予已被帶到舞池中。

「讓我們跳舞。」杜非說。

留在座位上的心穎,驚疑地望士廉,士廉也望著她,他們似乎開始有點明白杜非的心。

「杜非和倩子——」心穎訥訥說。

士廉搖搖頭,又指指舞池。

「你看他們。」他說。

在舞池裡,杜非似笑非笑的盯著倩予,眼光是真誠的,神情又不像,給人一種很矛盾。很難捉摸的感覺。

倩予卻是冷漠的,和平時的淡漠又自不同——多了一份冰冷,多了一層堅硬的殼。

「友善點,好不好?」他先打破沉默。「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朋友。」

倩予看他一眼立刻轉開視線,也不回答他的話。

「我進來時你們都很驚訝、意外,難道沒想到會是我?」社非是敏感的。

「你們等的另有其人?」

「我們不等任何人。」倩予說。

「沒說真話,你們的神清分明在等人,誰?大澤英雄?」杜非說。

「一定要告訴你嗎?」倩予揚一揚眉。

「當然不必,」杜非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兒。「不過——遲早我會和那個英雄打一架。」

「隨便你。」倩予一點也不在意。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他打架?」杜非盯著她。

倩予輕輕牽動一下嘴角。

「你打架還要原因、理由嗎?」她說。

「把我看成什麼人呢?太保?阿飛?流氓?」杜非笑。

「你是大明星,大明星打架不必擇日子的。」倩予說。始終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諷刺呢!」杜非輕拍她背脊。「不過諷刺也好,總比沒有反應好。」

倩予又看他一眼。

「不要跳了,人家都在看你。」她說。很不經意,好像說的是與她無關的事。

「讓他們看吧,我長得像杜非,是不是?誰都這麼說,真倒楣,居然像杜非那廝。」杜非嬉皮笑臉的大聲說。

旁邊的人當然聽到,有的做恍然狀,搖搖頭;有的做疑惑狀,有些不相信;不過,漸漸的就不再注意他們,原來是一個長得像杜非的人。

「你愛胡說八道,油腔滑調的性子至今不變。」倩予搖頭。

「你還記得我的缺點?」他眼中光芒一閃。

她輕聲冷笑一下,不置可否。

「倩予,我對以前的事——再一次道歉,真心的、誠心的。」他又說。握著她的手收緊,又收緊。「你知道,我並不想把事情弄得那麼糟,我——想負責的,真的。」

「這次南部旅行真是我生平最累的一次,」倩予平靜的顧左右而言他。「若不是士廉兄妹,我一輩子也不會有這種遊山玩水的興趣。」

「士廉四年前為你做過什麼?要你這樣永世不忘的感激?」杜非不以為然的。

「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妹、好夥伴,我沒說過感激,這是份永遠不變的友誼。」

倩予說。

「友誼?」杜非嗤之以鼻。

「當然,在你們那個圈子裡是不講這兩個字的,」倩予挪揄的笑起來。「大家互相利用而已。」

「我不在意你貶低我的職業,說實話,我自己也看不起這圈子,正如某一位文藝之星說的,是堆垃圾。」杜非一點兒也不在意。

「我無意貶低你。」倩予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不論好話、壞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杜非凝望她一陣,忍不住歎口氣。

「你告訴我,倩予,我要怎麼做才行呢?」他說。

「什麼都不要做。」她冷淡的搖頭。

音樂停了,杜非卻不放開她,倩予不掙扎、也不抗議,兩人就那麼站在舞池裡,僵僵的對峙著。

是僵僵的,氣氛一點也不和諧、融洽、自然。

然後,音樂再起,他們又開始移動,不合節拍的慢慢走著、晃著。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四年前——」杜非皺皺眉,欲言又止的。「四年前我寄給你一萬塊錢,就是後來你又退回給我的,那——那——」

倩予臉色一沉,無比的嚴肅、無比的鄭重。

「不許再提這件事,」她的聲音裡有絲顫抖,似乎是憤怒。「你——沒有資格提。」

「倩予——」杜非驚愕於她過分激烈的反應。

「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是因為我完全忘了以前,完全忘了你這個人,我不想再提起。」她迅速的說。

「我——我——抱歉。」杜非只好這麼說。

他盡了力,是不是?他是盡了力,從台北跟到高雄,又從高雄跟到台中,把拍外景的事扔在一邊,一心一意的跟著她,但是——看來仍是要失望的,倩予再也不是以前的倩予。

「不要再跟著我們,帶你的珠兒去玩,」倩予吸一口氣,令自己平靜下來。

「跟著我們——沒有用。」

「我知道沒有用,我會帶珠兒去玩,」杜非誇張的揮一揮手。「跳完這支舞我就走,以後——再也不打擾你。」

「這就對了。」倩予笑起來,她居然能笑。她——唉!她不能不這麼做,是不是?即使杜非真的一去不回。「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不承認也不行,是不是?」杜非又恢復吊兒郎當的樣子,又似笑非笑的。

「這兩個世界是誰劃分的?」

「是你,或是我?又或者是大多數人。」倩予笑。「這都不重要,路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

「我是活該,對不對?」杜非說。

「你這種『活該』很多人都願意一試,你生活得像人上人,該滿足了。」倩予淡淡的說。

「我願用現在擁有的一切換回——你。」他突然說。非常直截了當、單刀直入的,甚至眼光、聲音都很真誠。

「不。」她想也不想的搖頭。「為什麼要換我?要知道今天的任倩予,對你是全然陌生的。」

「但你是任倩予。」他固執的。

「任倩予只是個名字,一個符號。」她又笑一下。「杜非,你的世界海闊天空,不要再傻了。」

他想一想,溫柔的拍拍她背背。

「你說得對,我這人——就是有點牛脾氣,我不信邪,不肯承認失敗,我——很沒用。」他說。

「別否定自己,你不是已經名成利就了?」她說。

杜非凝望她,燈光忽然變成淺紫色,溫柔又神秘,有一絲似真似幻的柔情在他們之間浮游著。

「不要諷刺我,我會好過些。」他說。

「是真話。」她搖搖頭。神色也不再那麼冷淡——是燈光嗎?「你知道我總說真話。」

杜非帶著她轉一個彎,兩人的距離更近了,互相能聞到對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息——熟悉又陌生。

「倩予,當年的錯誤——窮我一生的力量也挽回不了,我知道,」他的聲音壓低了,不再誇張、不再油滑,平實又誠摯。「但是——真的,看見你或想起你,我有——有種犯罪的感覺。」

犯罪?!倩予意外的抬起頭,怔怔的盯著他,犯罪。

「我們無權——扼殺一個小生命。」他神色變得沮喪。「無論我今天做什麼,想到這點,我就什麼心情也沒有了,我——我——」

小生命。倩予悄悄透一口氣,當然,這是永遠不能讓他知道的秘密。

「我說過,不要再提了。」她避開他的視線。

「是——這件事我從沒提起,連爸、媽都不知道。」他歎一口氣。「否則他們也不會原諒我。」

倩予不響,她強迫自己閉緊嘴巴,這件事不能說出來,她不想再惹麻煩,再傷母親的心,雖然杜非——杜非,哎!杜非再怎麼補救也沒有用,四年前她已答應母親走另一條路,四年前的任倩予——已經死了。

「你應該硬得下心腸,這件事——每天有千百人在做,世界人口已快爆炸了。」

她說。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卻也不再說下去。「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常跳舞。」他突然說:「那時候窮得很,專門找家庭舞會去。」「很遙遠的事了。」

她不置可否。心中的溫柔漣漪卻一圈圈的擴大。

「還有我們舊家後院那個工具房,我們總愛躲在裡面,總有說不完的話。」

他又說。

倩予知道自己臉紅了,好在淺紫燈光很暗,他該看不見吧?

他是看不見她臉紅了,卻——看見她眼中漾開了的柔情。柔情?他沒弄錯嗎?

「倩予」他下意識、忘我地將她緊緊擁入懷,讓她的身子靠在他胸前——這一刻,他感覺無比的滿足、甜美,他已擁有了全世界。

她掙扎一下,卻不強烈。她震驚於他的動作,但心中卻亂得難以收抬,甚至沒想到武裝起這四年來已習慣了的硬殼、偽裝。她柔順的靠在他胸前,恍恍惚惚的彷彿又回到四年前,那些甜蜜的戀愛日子,那一段永恆難忘、刻骨銘心的情,那——她長長透一口氣,放鬆全身,把頭枕在他肩上,把臉兒貼著他發燙的脖子,她累了,就讓她在這兒休息吧!

再沒有話語、再沒有掙扎、再沒有抗拒、再沒有偽裝,隨著音樂他們轉呀轉的,彷彿轉進了時光隧道,彷彿重新抬回四年前的日子,彷彿——音樂停了,一切的夢幻也消失了,幻滅了。

她呆怔一下,站直了,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發燙的臉兒,她——做了什麼?似乎被催眠了,做了一個甜美卻短暫的夢,她——還做了什麼?

杜非仍然擁著她,黑而深的眸子定走的停留在她臉上,很真誠的,不是平日慣見的嬉皮笑臉,不是平日慣見的油腔滑調,不是平日那個銀幕上的英雄。

「我——實在太累了,好像睡了一覺。」她強打起精神,慌亂不安的說。

「謝謝你陪我跳舞。」他卻這麼說。

「送我回座位,你——該走了。」她更加不安了,剛才的事如夢,她難辨真假。

「我會走,一定會走,」他點點頭,黑眸一秒鐘也沒離開她的臉,「我真謝謝好剛才陪我跳舞。」

她皺眉,剛才——做了什麼?

掙開他的雙於,她不顧一切轉身而去,她很惱怒,剛才做了什麼?她不想讓四年的心血付諸流水。

「倩予——」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抓得又緊又急,令她感到痛楚。「告訴我,是士廉或大澤英雄?」

倩予心中一陣顫抖,轉頭卻這麼說:「是誰,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因為他將是你的丈夫。」他肯定的說:「潘士廉或大澤,你說。」

倩予心中迅速的想著——她不能給士廉惹麻煩,杜非以前就霸道,現在更給觀眾寵壞了,她不能給士廉惹麻煩,杜非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那麼你聽著,是大澤英雄。」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選擇了他,大澤英雄。」

杜非抓著她的手一鬆,轉身大步離去,竟不把舞池邊的倩予送回座位。

倩予僵在那兒進退兩難時。

士廉及時過來,把她帶回座位。

「杜非那無賴,他怎能這麼對你?」

心穎氣青了臉。對杜作的反應,每次都是她最強烈。

「我激怒了他。」倩予掩飾了心中的一切,淡淡地說。

「可是——」

心穎兄妹都看見他們兩個人親熱的相擁而舞,倩予的頭還溫柔的枕在他肩上,倩予怎麼說激怒呢?

「剛才真絕,我大概太累了,跳了一半居然睡著了,」倩予笑著。「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睡著了?」心穎不能置信的。

士廉輕咳一聲,然後問:「你說激怒了他——」

「我告訴他已選擇了大澤。」倩予微笑。「我說的是真話,他卻發怒了,轉身就走。」

士廉也沉默,因為倩予選擇了大澤?

「沒有風度、沒有教養,」心穎卻罵著。「他這種人該給他點教訓的。」

「我不教訓他,他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倩予笑。

是真的結束了吧?杜非和倩予。

在外景隊裡一直表現得沉默又不耐煩的杜非,回到台北後竟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一口氣接了五部片約,對工作和事業突然又積極和熱情起來,在片場,他恢復活潑多話,吊兒郎當,逢人都打招呼、開玩笑,也不抱怨工作時間過長,非常的聽話又合作,和前一陣子的陰沉,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許多人都說是珠兒的功勞,杜非和珠兒約會的事傳得全東南亞都知道了,一定是珠兒改變了他,不是嗎?於是初出道的珠兒,似乎就這樣地紅了起來。

也許不能說紅,畢竟她沒什麼片子上演過,但知名度是肯定的提高了。這個圈子就是這樣,名字多見報幾次,製片家就找上門來,管你能不能演戲,有沒有演技,先拍片再說。有知名度啊!歡眾就吃這一套的。

珠兒的片約也多了,其中有一部還是和杜非合作的,這是杜非的關照,他是言而有信的人,他說過讓珠兒做下部影片的女主角,這話可沒白說。

是部民初片,杜非自然是大英雄,珠兒扮個楚楚動人的小家碧玉,倒也適合。

在片場,杜非雖沒承認過珠兒是女朋友,但他們總坐在一起很親熱的大聲笑小聲講,完全不避嫌疑,這還用再說明嗎?杜非和珠兒的事倒也不是宣傳花招,所謂的「煲水新聞」。

幾組鏡頭拍下來,導演下令休息,杜非回到他的帆布椅上,小周立刻遞上毛巾抹汗,坐在一邊等拍戲的珠兒也馬上替他開罐啤酒。

珠兒是個細心體貼的女孩子,至少在杜非面前是如此,而且她還溫順、柔和,對杜非是言聽計從,在目前,尤其是電影界的確少見。

「看來我這跟班就要退位讓賢了。」小周打趣。

杜非沒理會他,珠兒卻脹紅了臉。這麼愛臉紅的女孩子,怎麼拍戲呢?

「你就愛胡扯。」她說。

「別理他下就成了?」杜非白她一眼。「小周這傢伙口不擇主言,完全沒有文化。」

「沒有文兒?!」珠兒笑起來。

「別笑。這是個大明星的口頭語,開口閉口別人沒有文化,倒是忘了自己的斤兩,」杜非也笑。「老實說,我們這圈子的人和文化扯得上什麼關係呢?」

「也有幾個大學生。」珠兒頗不以為然。可能因她自己念過兩年文化大學吧?

「大學生就算有文化?」杜非誇張的哈哈大笑。「何止大學生,你沒看見我們圈子裡許多才小學、初中,頂多高中畢業的人去美國留學嗎?那文化可有得更厲害了。」

「貧嘴。」珠兒嫣然。

「難道這不是事實?」杜非振振有詞的。「有個名歌星還念UCLA呢?我們台灣的初中程度真好,加州大學都肯收,這難道不是文化?」

「你還能不能更刻薄一點?」珠兒笑壞了。

「在這個圈子裡,嘴巴不尖酸刻薄一點,簡直活不下去,準被人活活氣死。」

他說。

「哪有這樣的事,我沒遇見過。」珠兒不信。

「是你幸運,珠兒,」小周忍不住插嘴。「你有杜非做靠山,誰敢惹你?」

「說得真難聽,杜非才不肯做我的靠山呢!」珠兒愛嬌的看杜非一眼。「我那兒有這福氣。」

杜非不置可否的一笑,他再一次發覺,珠兒絕對不像她純情的外表這麼簡單。

這個時候,導演帶著兩個穿得很體面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一邊走已經一邊在嚷了。

「杜非、珠兒,我給你們介紹兩位朋友,」他滿臉笑容。「陳先生和周先生,泰國的製片家,片商,也是最大酒樓的老闆。」

杜非淡淡的嗨了一聲,不冷也不熱的,「陳先生,周先生。」珠兒卻先站起來。

杜非看了看,為了禮貌,他只好不情不願的站起來。

「有什麼指教?」他問。

「不敢,不敢,」陳先生盯著他們看,又熱誠的握手,「是這樣的,我們有一個盛大的慈善公演,為的是替一個華僑的貧民醫院籌款,這次回國——是希望能請到幾位大明星去助陣,不知兩位——」

「讓我上台唱歌、跳舞?或是耍猴戲?」杜非嘲弄的。「你們該知道我只會打功夫。」

「不,不,不,杜非先生只要肯去,站在台上和觀眾說幾句話說就行了,什麼都不必做,」周先生立刻說:「杜非先生是功夫片的天王巨星——」

「哦!我明白了。」杜非冷笑。「叫我站上台亮相,表演『人版』,是嗎?」

「哎——」兩個老闆只好傻笑,這杜非講話怎麼不分輕重呢?「那麼,珠兒小姐呢?希望你能答應為我們助陣。」

珠兒的眼珠兒一轉,能出國玩一趟,免費的,而且一走有禮物可收,何樂而不為呢?

「我是沒問題,只要和拍戲不撞期,」她瞄一瞄杜非,「慈善義演不同於其他,我應該盡一分力的,只是——我不會表演。」

「這不成問題,這不成問題,只要珠兒小姐肯去就行了,」陳先生直抹汗。

「杜非先生,你能不能——考慮一下?」

杜非似笑非笑的,看看珠兒又看看導演。

「考慮是不必了,」他突然轉向珠兒,嬉皮笑臉,似真誠又似開玩笑。「除非——珠兒,你叫我去,只要你說聲『杜非,你去,你陪我去。』我什麼都不理,拍拍屁股就跟你上飛機。」

珠兒面紅耳赤的楞在那兒,導演和泰國的兩個電影公司老闆也傻了,可沒想到杜非會來這一招。

「你——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有外人在面前,珠兒要維持尊嚴,要矜持,她紅著臉發嗔。「你去不去——與我有什麼關係?」

「珠兒,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杜非指著她。他那神情的確叫人難分真假。

「你——你——」珠兒急得眼圈兒也紅了,她自然不想也不願得罪杜非,但當著外人,她面子又拉不下來。

「杜非,不要再開珠兒玩笑了,」導演在一邊打圓場。「小女孩臉嫩,難為情啊!」

「你們以為我開玩笑?」杜非似乎好委屈。「珠兒,你知道我是真誠的,對不對?陳先生、周先生!現在你們不必求我了,只要珠兒開口叫我去,我一走去,行了吧?」

陳、周兩人互相會心微笑,又點點頭。

「是,是,當然,我們會求珠兒小姐的。」他們說。

珠兒頓一頓腳,一扭身便走開了。

導演搖頭微笑,拍了這麼多年戲,認識杜非這麼久,他還會不瞭解杜非?轉移方向是杜非的絕招之一,珠兒初出道,自然受不了。

「好了,這件事我們再談,再研究,」導演拖陳、周兩人離開。「杜非要拍下一場戲,我們不要打擾他了。」

「是,是,再見,杜非先生,很榮幸能認識你。」他們跟著導演走開了。

杜非透一口氣,重新坐下來。

「無聊。」他低聲罵。

站在旁邊一直沒出聲的小周搖搖頭,說:「杜非,珠兒真的生氣了。」

杜非冷哼一聲,閉上眼睛。

「不過你剛才的演技真是一流,」小周最拿手的是見風轉舵。「任何個女孩子見了都會感動,杜老大,我小周可絕不是拍馬屁。」

杜非輕輕笑起來,又睜開眼睛。

「你怎麼知道我是演戲?不是真心的?」他問。

「不是蓋的,杜非,跟了你這麼久,你的心意總能摸到一點,要不然飯豈不白吃了?」小周頗為自得。「這小珠兒怎能和那位任倩予比呢?天差地遠。」

杜非臉色一沉,眉頭也皺起來。

「以後再也不許你提這個人、這件事,」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否則——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杜非——」小周呆了、傻了,杜非可從沒有對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他講錯了什麼?

杜非大口大口的吸氣,努力把心中的怒氣壓制住。

「算了,不要再提。」他放柔了聲音。「你去把珠兒找回來,給她找個台階下。」

「好。我這就去。」小周轉身就走。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提到任倩予三個字,杜非就像要爆炸般,這到底——唉!算了,以後他周信義死也不再說了。

「等一等——」杜非的聲音拉住他。「對不起,剛才我脾氣不好。」

小周回頭望望他,笑起來。杜非不是壞人,他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而且有人情味。

「我不該惹你。」他快步走開。

杜非依然靠在帆布椅上養神,表面上他是平靜的,內心卻被小周剛才那句話擾亂了,小珠兒是比不上倩予,只是倩予——今天已不屬於他,或者是——在生命中屬於他和倩予的那個片段已過去了,人是沒法子抓住逝去的一切,他——根本沒有選擇餘地。

是—他就是沒法選擇。

「杜非——」小珠兒怯怯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看見她臉上末褪盡的紅暈,看見她眼中隱約的淚光,他的心也柔軟了,只不過想名成利就的小女孩,他沒有資格、沒有權利傷她。

「對下起,我剛才的話也許說得不妥,」杜非伸出手來,拉著她坐在他旁邊的帆布椅上。「但是——珠兒,我不是開玩笑,真的。」

「我——沒有說你開玩笑,」珠兒垂下頭來。「我也沒有生氣,剛才——那兩個是陌生人。」

「我知道,我太過分。」杜非拍拍她的手。對她——或對任何女孩子,他不可能再有對倩予那種感情,那種——是刻骨銘心吧?他有這感覺,每次想起倩予,他的心會收縮、會痛——是刻骨銘心吧!

「不——我根本沒怪你。」珠兒破涕為笑。

「這就好了,」杜非放開她。「這樣吧!為了剛才的不是,我陪你去泰國走一趟。」

「真的?真的?你不騙我?」珠兒開心得幾乎跳起來。「你陪我一起去?」

「杜非騙過你嗎?」他傲然一笑。

「那——簡直太好了,」珠兒的臉兒興奮得發紅。「我去告訴他們,他們還沒有走。」

珠兒大步跑開,消失在佈景板背後。

杜非望著她搖搖頭,小周望著也搖搖頭。

「這女孩子急功近利。」小周說:「她一定會大紅大紫,她是標準的電影人。」

「老前輩口吻呢!」杜非笑。「你信不信,有一天她大紅大紫了,一定不認得我這朋友了。」

「那倒不會,還有誰能紅得過杜非?」小周不以為然。「她不會放棄利用你的。」

杜非的眉峰聚攏,好半天才說:「我不喜歡被人利用,」他若有所思。「我是不是該考慮不再被她利用呢?」

「她現在死也不會離開你的,」小周洞悉一切似的笑。「她還沒完全抓住她想要的。」

「當我是白癡?我要她讓開還不容易?」杜非說。

「但是你不會叫她讓開,」小周是真的瞭解。「你對女孩子一向仁慈、慷慨。」

杜非搖搖頭再搖搖頭,突然說:「因為我以前對女孩子做過錯事,我想彌補。」

小周意外又驚愕,但不敢再問,碰過一次釘子,他不會再撞同一塊板。

「真是錯事,」杜非歎一口氣。「錯得——窮我一生的力量和時間都彌補不了。」

「不會——這麼嚴重吧?」小周小心的說。

「比這還嚴重。」杜非搖頭。「我傷害了她,傷害了自己,還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

「你是說——」小周以為他在演戲。

「我是說——」杜非一震,他在說什麼?在做什麼?他怎能把這些陳年舊賬翻出來?這不只對他,也對倩予不利,他怎能說?「沒有了,就這麼多。」

小周嚥一口氣,當然不敢追問,心中卻隱約明白,當年杜非和任倩予之間必有一段難言之隱。

「你真去泰國?」他聰明的轉開話題。

「去。當然去,為什麼不去?」他一連串說:「去芭提雅海灘玩一玩,鬆弛一下神經,這一陣子我拍了太多的戲,是不是?」

「是。休息一下,輕鬆一下是對的。」小周說。

杜非看他一眼,點點頭。

「我會帶你去,」他說:「當初叫你跟我,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不會扔下你的。」

「杜非——」小周十分動容。

「常常讓你忍受我的壞脾氣、我的喜怒無常,你還照顧我,我該對你好些。」

杜非笑。「我不怕壞脾氣,我只討厭天性無情的人,」小周說得很誠懇。「我應該照顧你、伺候你,你拍戲那麼辛苦,這錢可不是好賺的。」

「你的薪水也不容易賺啊!」杜非笑。

一串笑聲,珠兒又從佈景板後面鑽出來。

「講好了,都講好了,」她容光煥發,興奮極了。「除了吃住、旅費全免,由他們招待外,還有一份厚禮呢!」

「厚禮?什麼叫義演?」杜非諷刺的。

「我不知道,」珠兒一窒,但聰明的立刻改口說:「但他們說每人都有一份。」

「有多少人去?是些什麼人?」小周問。

「十幾二十個,全是一流明星,」珠兒眼中閃動異采。「這實在是很好的機會。」

杜非搖搖頭,說:「麻煩你再跑一次,告訴他們小周也去,」停一停,又說:「若是他們不答應,就叫他們不要把我算上。」

「杜非——」珠兒一愕,卻立刻又走開,鑽進佈景板,她知道,目前她能做的,是對杜非千依百順。

「其實——我去不去倒沒關係,泰國我也去過了。」小周有點過意不去。

「說好了有我就有你的,別不夠義氣,」杜非用力拍小週一下。「有一天我不紅了,走下坡了,周信義,你逃不了,你要陪我吃粥。」

「杜非——」

小周感動得聲音都變了,他知道杜非是故意這麼說的,怕他過意不去,杜非——電影圈實在再難找到一個像杜非這樣的人了。

「百合花還在繼續送嗎?」杜非問。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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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12:07
第六章

百合花是繼續送著,可是再也沒有收花的人。

起先,花店的小弟以為任家人出去了,於是把花放在門邊,以為任家人回來自然會收進去。但一連三天,枯萎了的百合花依然放在門邊,小弟不敢再放下,只好回報花店老闆,老闆立刻就用電話和小周聯絡。

小周深知任倩予對杜非的重要性,馬上飛報杜非。杜非一聽,臉色馬上就變了。

「什麼意思?任家沒有人收花?」他沉著臉說。

「是,花在門口放了三天,都枯了也沒人理,小弟不敢再送去,他說死按著電鈐也沒人開門,表示屋子裡根本沒有人。」小周有點不安。

「什麼時候的事了?」杜非的眼睛也變得陰沉了。

「四、五天之前。」小周偷看他一眼。

杜非斗大的拳頭「砰」一聲槌在桌子上。

「他們怎麼不早通知?他媽的,錢是照收,做事一點兒也不負責,」他大聲喝著。「他們還說什麼?」

「沒有了,杜非,」小周手足無措的。「這件事實在太突然,誰會想到他們會搬家呢?」

「搬家?誰說的?」杜非眼光一閃。

「沒有人說,我猜的。」小周尷尬的笑。「杜老大,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怎麼辦?找啊!」杜非脹紅了臉。「你是白癡?這種事也要問了我才做?」

「是,是,我立刻去找,立刻去查,」小週一連串的彎腰點頭。「我會去任倩予的航空公司詢問。」

小周轉身就往外衝,杜非卻叫住了他。

「慢著,我們一起去。」杜非抓住車匙。「我們先去她家看看。」

「她家裡根本沒有人,我看——」小周說。

「你少出主意。」杜非打斷他的話,完全不給面子。「你最近是怎麼回事?

六神無主,心不在焉的專做錯事,你是吃撐著哪?「

「哎——對不起,杜非,」小周窘迫的坐在杜非旁邊,連杜非把車開得飛快也不覺得怕了。「這件事是我的錯,我太大意了,我保證,我一定把任倩予找出來,她總不能連空中小姐也不做了吧?」

「那可說不走。」杜非臉色陰晴不定。

小周偷看他一眼,吸一口氣鼓勵自己。

「杜老大,任倩予——真那麼重要?」他怯怯的問。

杜非不滿的橫他一眼,冷冷的說:「找不到她,我就殺了你。」

「杜非——」小周大吃一驚,他當然知道杜非不可能殺他,但杜非那冰冷的眼神,他知道事態比想家中嚴重。

杜非不理他,他也不敢再出聲,杜非的飛車驚險百出的終於到了倩予家的樓下。

「我上去,你在車上等看吧!」小周好心的說。因為他知道要爬好幾層樓梯。

「一起上去。」杜非已經跳下車。

杜非是一口氣跑完四層樓梯的,任他平日練功不輟,體力甚佳,也面紅、心跳、氣喘不已。

他一眼就知道那是任家,兩束枯萎的百合花還在地上,沒有人收拾過。

小周氣喘吁吁的也趕到了,他不由分說的按門鈴,按得又長又久,屋裡始終一片寂靜。

「我說沒人在,你看,」他聳聳肩。「白來一趟。」

杜非臉色一直沒有好起來,陰沉得像暴風雨來臨的前夕。他想一想,用力按下對面人家的門鈐。幾乎是立刻地,有一個中年婦人來應門。

「找誰?!」門開了一條小縫,看了杜非一眼,整扇門都拉開了。「是你?!

你不是杜非?!「

「是,我是社非,」杜非堆起勉強的笑容。「我想請問,任家的人是不是出門了?」

「啊!他們,」那中年婦人搖頭,一臉莫名其妙的神色。「我們不知道啊!

平日大家都很好,有來有往的,不曉得怎麼回事,突然不聲不響的就離開了。「

「離開?或是搬家?」杜非追問。

mpanel(1);「我沒看到,是樓下一個太太告訴我的,」中年婦人一定是個影述,對杜非客氣得不得了。「聽說帶了不少行李,但沒看見有傢俱。」

「哦——」杜非失望了,查不到什麼線索。「謝謝你,太太,任家的人若回來,請別說我來過。」

「不客氣,我知道的!」那婦人笑得見牙不見眼。「杜非啊!偷簡直和銀幕上一模一樣。」

杜非不想再囉嗦,笑一笑,大步跑下褸。

「或者——他們去旅行呢?」小周說。

「任倩予剛旅行回來,又去?」杜非不耐煩的。「她不累?她不用上班?蠢!」

「是,我是蠢嘛!」小周很懂得自嘲。「現在——杜非,我們去航空公司?」

「你去航空公司,我去找個朋友。」杜非煩亂的。

「好——可是,記住,今天有夜班戲,還有,明天中午的飛機去泰國。」小周提醒。

「若找不到任倩予——周信義,你去告訴他們,泰國不去了!」他揮揮手。

「說我有要事。」

「杜非——」小周呆怔一下,杜非的「保時捷」已如飛而去。

他直駛士廉家。按了門鈴,心穎來開門,他一言不發的就衝了進去。

「喂,杜非,你懂不懂禮貌?」心穎怪叫。

他已旋風般地捲進客廳。

「咦?!是你,杜非。」士廉在沙發上看報,一派度假的悠閒模樣,加上南部的陽光令他皮膚黑了不少,「文弱書生」氣竟減了幾分。「怎麼突然來了?」

「任倩予呢?」杜非開門見山的說。他直直的盯著士廉,一點笑容也沒有。

「倩予?!」士廉似乎不明白他說什麼。「你該去她家找她啊!她不在我們這兒。」

「我去過她家,她不在。」杜非沉聲說。

「於是你就來我們家撒野?」心穎倚在門上,雙手環抱胸前。「杜非,你嚇不倒人。」

「發生了什麼事,是嗎?」士廉倒是忠厚老實的。

「她家——幾天沒有人應門了,」杜非吸一口氣,他不能用這種態度對士廉兄妹的,他知道。「我以為你們會知道她去了哪裡。」

「知道又怎樣?就是不告訴你。」心穎冷冷的。她不喜歡杜非不把她放在眼中的態度。

「潘心穎,我沒得罪過你。」杜非脹紅了臉。

「你找倩予有事?」士廉輕咳一聲,他不想看見杜非和心穎衝突起來。

「我——是,有點事,」杜非有些不自然。「我懷疑她家——是不是搬了?」

「即使搬了,」心穎似乎在放冷箭。「也是人家倩予不想再被你騷擾。」

「她這麼說的?」杜非霍然轉身,面對心穎,因為這動作太突然,把她嚇了一大跳。

「心穎,不許胡說。」士廉眉頭皺起來。他越來越不明白,心穎為什麼總不放過杜非?「杜非,我說實話,從南部旅行回來之後,我們就沒見過倩予。」

「真的?」杜非不能置信。

「信不信由你。」心穎冷笑。

「真的。」只有士廉才這麼容忍杜非吧?「為了旅行,她找同事代她班,我相信倩予現在還在國外,她說過起碼一星期不會回來。」

「你的意思是——她並沒有搬家?」杜非說。他絕對相信士廉的話,從小他就知道士廉是怎樣的人。

「我不太肯定,但她沒對我們提過,」士廉誠懇的。「你認為她會搬家嗎?」

「我——想她並不喜歡見到我。」杜非歎一口氣,慢慢坐下來。

「那麼你找她,豈不是明知故犯?」心穎不服氣的。

杜非慢慢低下頭,思索了好一陣子。

「以前——是我對不起她,我一直想找個補償的方法,我是真心的。」杜非誠懇的說。

「誰能分得出你們那圈子的真心假意?」心穎尖銳的。「在艷聞滿天下之際說真心想彌補?」

「有時——報上的報導並不是真的。」杜非說。

「帶了珠兒去高雄示威也不是真的?」心穎冷笑。「怎麼有人會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子?」

杜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心穎,你有理由罵我,可是我——我——」杜非說不下去,喉嚨哽住了。

「我想——杜非,這些話你該當面對情予說,」士廉不忍使杜非難堪。「我們不便幫你去說。」

「是,我知道,」杜非深深吸氣。「我想——她不願再見到我,在台中夜總會時,她清楚的表示過了。」

「她對你說過什麼?」士廉問。

「她說——她選擇了大澤英雄。」杜非說。

「於是你就嚇退了?百合花也不送了?」心穎哈哈大笑。對杜非,她表現得十分矛盾。

「你們知這這件事?」杜非感到意外。

「一開始並不知道,直到在台中夜總會。」士廉說。

「我們以為是大澤英雄送的,」心穎是故意這麼說吧?這女孩子。「倩予這麼說。」

杜非的眉頭又皺起來。

「事實上,我也知道沒什麼希望,我很矛盾,」杜非又說:「我們的生活圈子不同,再加上以前的那件事,我知道不該再打擾倩予,可是,我心裡不安。」

「到現在才心裡不安啊!」心穎嘲弄的。

「不要再這樣對我,好不好?」杜非轉身一把抓住心穎的雙手,柔弱的,低聲下氣的。「心穎,我們從小是好朋友、好兄妹,我做錯了事,你可以罵我、打我,但不要這麼對我,你不當我是朋友,不當我是哥哥,我心裡難受。」

心穎呆怔住了,面對杜非誠摯的眼睛,柔弱的聲音,低聲下氣的模樣,她的心再也硬不起來,不只硬不起來,她還心亂,亂得一塌糊塗,亂得不可收拾。

「你——你——」她面紅耳赤,不知所措。

「心穎,答應我,不要再這麼對我,」杜非抓緊了她不放。「你知道,對倩予、對你、對士廉,我心中是同等份量的,在電影圈打滾這幾年,我沒有得到任何一份友誼,請相信我,我珍惜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杜非——」心穎好像受了催眠。

杜非吸一口氣,慢慢放開心穎。他不是演戲,誰都看得出他的真誠,在他眼角甚至還有淚光。這是杜非的另一面吧?最精采、最美好,觀眾看不到的另一面。

「所以——即使倩予不能原諒我以前的錯誤,我仍希望她不要恨我,」他慢慢說:「我們還可以是朋友。」

「我幫你去跟她講。」心穎這傻丫頭,感情衝動,對任何事的反應都是很直接的。

「心穎,」士廉微笑搖頭。「杜非只要你不跟他作對就好了,其他的,他自己會做!」

心穎的臉紅起來,對士廉扮個鬼臉。

「好,以後我不罵你,不諷刺你就是了。」她笑。

「杜非,你想見倩予,只要有誠心,一定會見到她的,」士廉說:「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她現在非常開朗、大方又明理,我相信她不會故意避開你。」

「那——最好!」杜非又恢復了那副不大正經的樣子。「其實,只看我外表,是不可能瞭解我的。」

「當然,人最複雜了,怎可能一眼望穿?」士廉淡淡的。

門鈐又響,心穎跳起來去開門,杜非正想告辭,卻看見進來的竟是他苦苦找尋的情予。剎那間,他甚至連話也說不出來。

「嗨!杜非也在,」倩予真是神色自若,毫不意外。「聽說你找我,是不是?」

「哎——是——我——哎——」杜非結結巴巴,張口結舌,這怎麼像杜非呢?

「我家對面的陳太太告訴我的,」倩予坐下來。「你知道自己的名氣啦!陳太太很興奮能見到你,所以一見我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對我說了!」

「我——哎!也沒有事,正好經過那兒。」杜非揮一揮手,又移動身體,十分不自然。

倩予微微一笑,說:「不要再叫人送百合花來,我總不在家,沒有人收,枯在門口很可惜。」

她這麼輕描淡寫,不經意的講出來,但杜非已經窘得臉紅脖子粗,不知怎麼回笞才好。

「你父母——不住那兒了?」他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去年他們在內湖買了房子,老人家喜歡清靜,那邊空氣又好,會在那邊往一段日子。」倩予不肯定的說。

「你現在一個人住?怕不怕?」心穎天真的。

「怕什麼?這麼大的人,」倩予笑。「不過我很少在家,人家代了我的班,我現在要還債。」

「這次能在台北待多久?」士廉問。

「明天就要去新加坡,」倩予淡淡的笑。「我最怕這條航線,新馬泰,很近的距離,不停的起飛、降落。」

「明天你也去泰國?」杜非問。

「這條航線是免不了泰國的。」倩予說:「是不是泰國有女朋友,要我帶信?」

「不,不,隨便問,只是隨便問。」杜非說。眼中突然有一抹喜悅。「倩予,至少,你還當我是朋友,是不是?」

「當然。」倩予想也不想的。「我從來沒說過我們不是朋友。」

在鬧烘烘的機場裡,杜非是第一個趕到,小周快動作的辦好了一切手續,陪著杜非在候機室。

過了一陣,大隊明星、記者都趕到,霎時間,機場大廈的溫度高了不少,閃光燈、人聲、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指手畫腳,好不熱鬧。

杜非並沒有過去參加他們,只淡漠的作一個旁觀者,一個漠不關心的人。可是杜非畢竟是杜非,一會兒就被記者群和人們發現了,他們一擁而上,又是一輪閃光燈,又是一陣七嘴八舌。

杜非跟往日不同,不怎麼合作,很少開口,他的一切都由小周代答,他只冷淡的笑著,遊目四顧,彷彿有所待。

一個記者自作聰明,討好的壓低聲音問:「等珠兒,是嗎?她在那邊。」他還用手指了指。

「珠兒?!誰?!我認得她嗎?」杜非半真半假的。「是一個女孩子?」

記者顯得神秘的眨眨眼。

「你一定沒看今大的報紙,珠兒什麼都說了!」他說。

「她說了什麼?!」杜非的臉一沉。

「她承認了你們之間的一切。」另一個記者也湊上來。「你還對泰國娛樂商說,只有珠兒開口要求,你才會去,這一次是——提前蜜月?」

杜非皺皺眉,看了小週一眼,小周領會的點點頭,轉身就走了。

「我警告你們,少胡說八道,」杜非火了。「這件事是哪一家報館登的?我和他們沒有完,他媽的,跟我杜非開這種玩笑?看我不打爛他們報館才怪。」

幾個記者都呆住了,杜非為什麼發火?他和珠兒的事原本天下皆知,沒有人冤枉他,他怎麼來個翻臉無情?惡狠狠的要打架?幾個記者互相看看,很是沒趣,平時他們和杜非交情不錯,稱兄道弟的,但他們不能像杜非這麼情緒化、戲劇化的翻臉不認人,只好訕訕走開。

杜非也不理會他們,他實在被這圈子,被廣大的觀眾寵壞了,他完全不在乎得罪了人,大模大樣的坐在那兒,直到小周氣喘吁吁的拿著一份報紙跑回來。

「跟詢問處小姐要的。」小周笑。做這種小事,他一向周到又很有辦法。

杜非接過來翻開看了看,冷哼一聲,把報紙扔在旁邊。

「離譜!」他罵著。「自抬身價,往自己臉上貼金,我為陪她而去泰國?當我杜非是豬頭三?」

「這小妞兒是二分顏色上大紅。」小周順看他的口氣。「別理她就成了!」

杜非再哼一聲。穿得花枝招展,春風滿面的珠兒像蝴蝶似的撲了過來。

「杜非,怎麼不跟大夥兒一起呢?剛才記者照了好多相。」小珠兒是興奮的,帶著絲初出茅廬的無知。

杜非瞄了瞄報紙,冷淡的一笑。

「報上那些話是你講的?」他問。沒有不滿,卻是非常的冷,非常的硬。

「啊——我只隨便講了兩句,誰知道他們就胡說八道了那麼多,」珠兒的臉紅了。「杜非,你不會怪我吧?」

「你可以講自已的事,但不要涉及第三者,否則就變成是非。」杜非說:「我不喜歡有是非。」

「是非?!」珠兒呆怔一下。實際上她講的是事實,杜非的確對那兩個娛樂商這麼說的,有導演可作證,可是——她不能跟杜非爭論,她很清楚。「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下次你對記者只宣傳自己,不要再把我拉進去。」杜非不留情的說。

「杜非,你——」珠兒完全不明白,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完全變了?莫非這是所謂電影界的友誼?

「我是我,你是你,你要分清楚,」杜非似乎說得冷酷無情。「我是杜非,你是珠兒,杜非是不喜歡被人利用的,誰也不行。」

珠兒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定定的望了杜非一陣,眼中掠過了恨意,然後咬咬牙,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

杜非聳聳肩,冷笑幾聲,安適的閉上眼睛。

「這小姐不敢再來麻煩你了!」小周輕笑。

「以後有任何小妞兒來,你替我打發。」杜非說。非常的狂妄自大。

小周想問「任倩予」呢?忍了半天總算沒出口,他知道問不得,否則會有麻煩。

「我們為什麼突然改乘日航班機?」小周問。

杜非睜開眼,沒有表情的拋一個白眼。

「白癡!」他罵。然後笑起來。

小周笑了,他怎會不明白杜非的心意呢?只是他不喜歡看見杜非沒表情、不開心的臉,他故意這麼說,是希望杜非忘了氣惱。

「任倩予跟這班機,是不是?」小周笑。「昨天我去買票時已經查過了!」

「你這人,吃了飯只長心眼兒不長肉,」杜非笑罵。「等會兒見了任倩予,少裝小丑相。」

「我不出聲,行了吧?」小周說:「那位任小姐有股威嚴,在她面前,我可真不敢放肆。」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杜非透一口氣。

「她就是你說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小周悄聲問。

社非瞪他一眼,又狠狠的拍他一巴掌。

「你太愛管閒事。」他說。

娛樂商和他們這明星團的預隊匆匆跑過來,又意外又氣急敗壞的。

「杜非,怎麼突然不去了?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娛樂商哭喪著臉。「我們的宣傳已經在做了,以你掛頭牌的,杜非,你——你——」

「是啊!杜非,到底怎麼回事?」領隊問。「你不去,我們這團就太失色了!」

「我說過不去嗎?」杜非沒好氣的。

「但是旅客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宇。」娛樂商說。

「這樣的,杜非換了一班飛機,他想自己單獨去,」小周在一邊解釋。「放心好了,義演是一定參加的。」

「哦——」娛樂商放心一點。「可是在機場有一個盛大的記者招待會,我們希望你出席。」

「我沒答應過。」杜非翻翻眼睛。「只是義演,我又沒收你們的錢。」

「是,是,」娛樂商直冒汗。「但杜非,珠兒小姐不是和你一起嗎?」

杜非眼睛一瞪,寒光直閃。

「別提她,我是我,她是她,再把我們講在一起,小心我翻臉無情。」他低喝。

領隊和娛樂商互相交換懷疑的一瞥,今天報紙娛樂版的頭條新聞不是——看看杜非的表情,不再說下去。

「好——吧!」領隊吸一口氣。「你知道我們住的酒店,是吧?我們會替你留房間。」

「不是替我,是替我們,杜非和周信義。」杜非說。

「是,是,當然,當然。」娛樂商直冒汗,這杜非真難伺候,一會兒晴,一會兒雨,叫人摸不著頭腦。「我們——酒店見,酒店見。」

杜非情緒不好時賴得理人,那個小珠兒真莫名其妙,原本的一腔高興都被那娛樂版的頭修新聞給打散了!他現在只想早點上飛機。

「去問問可不可以登機了?」他沒好氣的。

「可以,已經可以了,」小周立刻回答。「剛才我已經聽見廣播。」

「走!我們進去。」杜非拎起旅行袋。

他只穿了牛仔褲、T恤,他才不理會什麼記者招待會,讓自己舒服最重要。

入閘時,他似乎看見珠兒正遠遠的瞪著他望,罷了,這個女孩子已是「過去式」,他不會再回頭一顧。

「我看珠兒不會如此罷休。」小周忽然說。

「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她沒那麼容易放手,她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紅,更有利用價值的人。」小周說。

杜非冷笑一下,說:「下次見到她,我會問她到底姓啥名誰。」

小周搖搖頭。

「我們要不要跟著飛機直去新加坡?」他問。

「為什麼?你想變空中人球?」杜非說。

「跟著任倩予啊!」小周說。

「我答應過參加義演,就算做『人版』也得去,」杜非說:「牙齒當金,講話算數。」

「然後呢?」小周望著杜作笑。

「然後?」杜非用力給小週一拳。「你這小子比猴子還精,我什麼事你都知道,比我肚子裡的蛔蟲還清楚。」

「任倩予這次一定很意外,來回我們都跟著她。」小周笑。

「你查清楚了,她是後天經曼谷回台灣?沒有錯吧?」杜非不放心。

「錯不了,錯了你殺我的頭。」小周擠擠眼。

「殺你的頭就行了嗎?」杜非大笑。「若是錯了,我把你碎屍萬段。」

辦好一道道的手續後,他們坐在空橋處的候機室,空橋的門已開,表示隨時可以上機。

「上去吧,杜非,可以早一點見到任倩予。」小周說。

杜非有絲猶豫,又有點擔心的模樣。

「她——不知道會怎麼樣?」他像自語。

「上了飛機就知道了,不是嗎?」小周推他走進空橋。「若需要勇氣,通知我。我給你。」

「你這小子。」杜非笑著搖頭。

走過長長空橋,走上飛機,站在機艙門邊的不是倩予,杜非有點失望,不會是倩予騙他吧?對著那笑得好溫柔的日籍空姐,他竟沒有反應。

杜非買的是頭等位,進去就看見自己的位置,但沒有倩予,只有個空中少爺在預備飲料。杜非想問,又怕那空中少爺是日本人,不懂杜非唯一的語言——國語,只好勉強忍住。

好不容易等所有旅客上齊了,關了艙門,但是,仍沒有倩予的影子。剛才他在經濟位那邊張望了一陣,也不見倩予,他這次上當了,是不是?倩予根本不飛這班飛機,倩予故意這麼講來捉弄他的,倩予——擴音器裡傳出悅耳又熟悉的聲音,是用國語在報告「飛機已起飛,綁好安全帶,請留心看救生衣的穿法」啊!倩予,是倩予的聲音,原來她在飛機上,原來她沒有騙人,原來——啊!她在飛機上。

杜非喜出望外,她在飛機上就好辦,他總能見著她的。過了大約十分鐘,飛機已升到固定的高度,空中小姐、少爺們又開始工作,他這才看見倩予。

她穿著日航的空姐制服,苗條而端莊,她正拿著一盤濕紙巾給客人。感謝天,她是頭等艙的。

倩予來到杜非面前,看見小周又看見杜非。

「啊——你們。」她非常驚異。「昨天沒聽你們說要坐這班飛機?」

「心血來潮,跟蹤你的。」杜非瞇著眼笑。

「你總愛開玩笑。」倩予搖頭,把紙巾遞給他們。「你去泰國義演,報上這麼說的。」

「報上不只說了這些。」杜非自嘲的笑。

「是啊!小珠兒那段很精采。」倩予笑得毫無芥蒂。「你們坐一坐,我派完紙巾再來。」

她平靜、自然又大方的模樣,令杜非看得發呆,這樣的女孩,值得——他再追一次吧?

是!他打定主意,從現在開始,他要再追倩予一次,成不成功他不計較,但一定要這麼做,否則——他這一輩子一定死不瞑目。

五分鐘之後,情予又來收回紙巾。

「怎麼沒看見其他義演的明星們呢?」她問。

「他們坐『中華』的飛機。」小周代答。

「哦——」倩予眼光一閃。大明星是要特別一點的。

「不,杜非要避開那個珠兒。」小周說。

「周信義——」杜非喝止他,臉也脹紅了。

「小倆口鬧意見?」倩予眨眨眼,又走開了。

杜非很懊惱的盯著小周。「你是在做什麼?幫我或是害我?」他壓低聲音。

「我想說什麼,難道自己不會說?」

「我——只想幫一點忙。」小周傻呼呼的笑。「你又不出聲,當然由我講啦。」

「你最好閉口。」杜非說:「要不然我扔你下飛機。」

「好,好,好,我從現在開始做啞巴。」小周舉手做發誓狀。「還要不要我換座位?」

「滾吧!」杜非笑。

小周站起來,換到最前排的空位上,還忘不了回過頭對杜非扮鬼臉。「現在無論你們說什麼我都聽不見,你也不必擔心我亂說話,打擾你們了!」他說。

「我快受不了你了,周信義。」杜非說。一對外籍老夫婦望著他直笑。他連忙坐正,卻不敢回報笑容,他怕言語不通的尷尬。

又過一陣,倩予推著擺有各種飲料的餐車過來。「喝什麼?咦?周先生呢?」

她張望一下。

「我趕他到前排去了,」杜非笑。「倩予,你可不可以在曼谷停留一晚?」

「我想不行。」倩予輕描淡寫的。「我的班次已排好,非到新加坡不可。」

「明天呢?」杜非再問。「在新加坡停留一夭。」倩予笑。「放心,我不會打擾你和珠兒的。」

「你也真相信我和珠兒?」杜非沉聲說。

「為什麼不信?」倩予替他倒了一杯香檳。「珠兒很適合你。」

「我——根本沒喜歡過任何女孩子,這——四年來。」杜非說得好吃力。

「總是女孩子喜歡你,不意外啊!你是大明星。」她說。

「倩予——」

「你知道今天的機師是誰?」她笑。

「別告訴我是大澤英雄?」他叫。

「我和他是一組的,常常同班機。」她說。

「你知道嗎?我有劫機的衝動。」他半真半假的。

「小心,我們機上有兩個空手道、柔道高手。」倩予說。「還想要什麼,通知我。」

她推著餐車正想走,他抓住了她的手臂,很緊,很緊。

「倩予,我——決定再來一次。」他說,鄭重、嚴肅、認真得空前絕後。

「不論你同不同意,我已決定,我要——從頭開始再追你。」

從頭開始?

能嗎?

在新加坡的酒店裡,倩予累得只想休息。

用完晚餐,她就回到房裡,預備蒙頭大睡,哪兒也不去。事實上來新加坡起碼一百次,最初,還有興趣逛逛、看看、買買,到了現在,真是什麼興趣也沒有了。就好像她在太熟的台北,從來沒想到要去逛街、買衣服一樣。

雖然很累,她根本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眼睜睜的望看另一張空床——她的同伴另一空姐的。不禁有點後悔沒跟她們出去了。

擾亂她的當然是杜非突然轉變的態度。她知道他是故意換到她這班飛機的,她知道他是有意接近她!他不是說決定再來一次——但是,可以嗎?可以嗎?今天的情況已完全不同,母親的堅決反對,當年往事在她心底的陰影,再加上他層出不窮的誹聞,她對他完全沒信心,這——怎麼可以再來一次呢?

她又從脖子上抽出那條金鏈,望著鑲著杜非相片的雞心,心中又隱隱作痛。

當年——沒有受傷害是假的,她忍受著一切痛苦、屈辱,離開家,到未婚母親收容所待產,她不能讓她的事令父母沒面目做人。她以為她一輩子就將這麼無望的過去,整日面對的都是些不良、無知少女,她們有些自甘墮落,有的被騙被賣,都有著痛苦辛酸往事。只有她——她——怎麼說呢?她自願到這地方,她和她們不同,她——痛苦的日子過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裡,她簡直是恨杜非了——他難道一點也不關心她?關心她腹中的孩子?他應該可以找到她,即使他沒有能力負責,至少他該關心,他不是口口聲聲說愛她嗎?

肚子越來越大,越令她覺得羞恥,她的精神也開始不能平衡。就在這個時候,母親來了。母親淚流滿面的把她從那地方帶出去,給她一個全新的環境。父母為了她不惜搬家,全然陌生的鄰居令她沒有精神的壓力,母親的諒解與愛心令她的傷痕漸漸復元,然後,生下了百合,母親又負起全部責任,鼓勵她再唸書。

是母親改變了她的生命,令她不至於一輩子活在無望中,今天的一切是母親所賜予,她不能——再一次傷母親的心,上次母親見到杜非,竟像見到鬼魅一樣。

母面——永遠不會原諒杜非的,是吧!

她輕輕歎一口氣,把玻璃雞心墜放進衣領,這是她最大的秘密,四年來,杜非依然在她身邊,杜非的相片在最接近她心的地方——杜非,唉!杜非。

電話鈴聲起來,她順手就接了。

「倩予?這麼早就上床?」是大澤溫文、關懷的聲音。「想不想到樓上夜總會坐坐?」

「啊——不了,我已經換好衣服休息,」倩予拒絕得婉轉。「我們不是明天一早要回台北去東京嗎?」

「是,早晨九點半,」大澤說:「倩予,你今天的神情和平日不同,你有心事。」

「心事?沒有啊!」倩予笑。「你怎麼會懷疑我有心事呢?我很好啊!」

「美智子告訴我,頭等位上有個男人一直纏著你,她說——好像是你認識的。」

大澤終於說。

「這個美智子,」倩予搖頭,卻也不怎麼在意。「大澤,你一定沒想到,那是杜非。」

「哦!是他?」大澤顯然呆怔了一下。「他在新加坡?」

「在曼谷下飛機了!」倩予大笑。「我說過,杜非是我兒時的朋友,他要去曼谷義演。」

大澤在電話裡有一陣沉默。

「倩予,我妒嫉你和杜非是兒時的好朋友。」他說。

「大澤,你——開玩笑。」倩予一震。

「我說真心話,」大澤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及你和杜非那麼長久,不是嗎?」

「你孩子氣。」倩予吸一口氣。大澤極少在她面前表現得這麼露骨,他是成熟的、含蓄的,今夜他怎麼會突然沉不住氣了?

「不是孩子氣,」大澤輕輕歎息。「我有威脅感。」

「杜非威脅了你?」她故意說。她是明白他在說什麼的,卻故意裝做不懂。

大澤沒有直接答覆,又停了一陣,他說:「倩予,你願不願意做九月新娘?」

倩予大吃一驚,連話也說不出了。

九月新娘,大澤是在求婚了,是嗎?這——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拒絕大澤?!

不、不,他是她身邊最好、最靠得住的男朋友,也有好背景,但答應他,她心中又有莫名其妙的不甘心。

「大澤,很意外,我沒想過這件事,太突然了、太快了,你不覺得嗎?」她困難的說。

「你可以不必馬上回答我,」他是善解人意的。「一星期之後,我們再次在台北碰面時,你再告訴我。」

「大澤——」她有點感動。他是個好男人,答應他是會有幸福的,她知道,可是——「我告訴過你關於百合的事,你考慮過嗎?」

「那是問題嗎?」他笑得好平和。「你的女兒當然也就是我的女兒,我愛你,倩予。」

倩予鼻子酸酸的,第一次,有男人正正式式向她求婚,不計較她的過去,愛她的女兒,她真的感動。

「無論如何,大澤,我感謝你這麼對我說,」她的聲音哽住了。「你給我信心和勇氣。」

「你是值得的,倩予。」他只這麼說。

倩予努力的抑制了心中的波動,使情緒穩定下來。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倩予吸吸鼻子。「我從來沒說過關於百合父親的事——」

「那不重要,真的,」大澤立刻打斷她的話。「重要的是你和百合的幸福,是嗎?」

倩予點點頭,再點點頭。

「我幾乎忍不住想答應你了。」她說真心話。

「我不想你在感情衝動時答應我,你好好考慮一星期。」他是那樣的寬厚。

「夫妻相處該是一種信任。」

「既然不想去夜總會,你就休息吧!」大澤說:「其實我也已經上床了!」

「上了床的人還想去夜總會?心野。」她笑。

「不——主要的是想知道你在做什麼,」他坦白的。「你若不在,我睡不著。」

「大澤,你知道一件事嗎?」她說:「這兩年來,你實在影響我很大,我也變得寬厚,溫文和平靜了!」

「很高興你這麼說,真的,」他開心的笑。「這表示我很有希望了?」

「事實上,我身邊沒有其他比你更好的男孩子。」她說。

「杜非呢?」他問。

「他不算,他只是兒時的朋友,」她立刻說。既然大澤不想知道百合父親的事,她就不必節外生枝了。「就好像士廉、心穎他們一樣。」

「我從來不擔心士廉,我感覺得出,你們之間沒有情感關聯。」他說。

「你真那麼在乎杜非?」她笑。「那豈不太傻了?」

「也許我傻,但——今夜我有勇氣向你求婚,實在是因為他。」他坦白的。

房門在響,是同民的日籍空姐美智子回來了吧?

「好,我們明天再聊,我反鎖了門,美智子進不來。」她從床上坐起來。

「替我謝謝她給的情報。」他說。「晚安。」

放下電話,倩予就這麼赤看腳,穿著睡衣奔過去開門,一邊用英語說:「抱歉,美智子,門反鎖了,」她拉開門。「我正在——」

門外站著的不是美智子,不是能想像的任何人,不是應該在這兒出現的——竟是杜非。

「你?!」倩予傻了、愣了。「怎麼會是你?!」

杜非攤開雙手,視線凝定在她臉上。

「既然你不能在曼谷停留一夜,那麼——我就來新加坡。」他說。是誠懇的。

倩予征一怔神,醒了,立刻為身上的睡衣而窘迫,她不能這樣子見他,還有——她急切的看一眼胸前的玻璃雞心,她已收好。

「你——等一等,我換衣服。」她的心又不安又亂,杜非怎麼突然來了呢?

「站在門口等?」他笑了。

「你——進來,我去浴室換。」她迅速拿一件衣服閃身奔入浴室。

她聽見杜非進來和關上房門的聲音。

她感覺到心跳得好厲害,臉上又不受控制的發熱,杜非竟然追著來了,這——這——換好衣服,她好費力的令自己穩定,才慢慢走出去,杜非正安靜的坐在沙發上。

「我不能在這兒招呼你,」她考慮著說:「聊天也不方便,我的同房美智子就要回來了!」

「飛機上那個短腿的日本妹?」他說。

「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好嗎?」她不高興。「無論如何她是我同事。」

「忘不了,大澤英雄也是。」他笑。

她看他一眼,拿起皮包轉身往外走。

「其實你不該來的,你知道——這沒有用。」她說。

杜非不響,跟在她背後走。

「我也住這酒店,房間不大好。」他說。

「你可以換酒店。」她不客氣的。

她無法對杜非好像對大澤一樣,假裝也不行,見了杜非,她只想折磨他。

「不行,你住這兒。」他笑。

她只帶他到樓下咖啡室,很光亮,很沒情調的地方。

「為什麼不去夜總會?」他坐下。立刻,四面八方有人望過來,他是杜非,全東南亞的人都認識。

「沒這必要。」她說。

「對我友善一點嘛。下午在飛機上你說過我們是朋友的。」他說:「記得嗎?」

「你來得大突然,我沒有心理準備。」她說。

叫了飲料,他仍是凝望她,望得她有想逃走的念頭,杜非的凝視好霸道。

「剛才我在門外,好像聽見你在跟人講話,」他停一停,又說:「但是房間裡又沒有人。」

「我正在講電話。」她淡淡的。是友善了一點。

「誰?!大澤英雄?」他笑。

「是他。」她坦白承認。

「他實在是近水樓台,機會太好。」他說。

「他人好。」她不以為然。

「我人不好,我有自知之明,」他笑得可惡。「可有別的方法補救?」

「你的義演呢?現在才十一點,別告訴我演完了!」她說。她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

「七點鐘開場,我第一個出場,」他不認真的。「出過場就算數了,我反正是站出來表演『人版』的。」

「你做事——還是那麼不負責。」她輕歎。

「有什麼辦法呢?要來新加坡見你呀。」他說。

「正經一點,杜非,」她皺眉。「現在不是孩子了,我不能接受你這種態度。」

「友善一點,友善一點,」他又說:「你要知道,泰國皇后的宴會我都不參加就趕來了呢!」

「那怎麼行?人家是皇后。」她說。

「我派小周去,給足面子。」他開玩笑。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杜非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人能像他,也沒有人可以改變、影響他,她也不行。

「好了,你該告訴我了,來新加坡做什麼?」她問。

「不是說了嗎?來陪你,」他笑。「我不來,大澤英雄的機會就更多了!」

「我明天一早就走。」她說。

她是瞭解杜非的,他的不正經、吊兒郎當之中,有他的誠意在。

「我也訂好了你那班飛機,一起走。」他笑。胸有成竹的一副得意狀。

「我實在不明白,你在做什麼。」她歎息。

對杜非,除了歎息還能怎樣?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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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12:46
第七章

回到台北的倩予獨自住在家中,這個地方杜非已知道,隨時會闖進來,無論如何百合是不能再留在這兒了,百合的事是萬萬不能讓杜非知道的。

大澤給的一星期限期使倩予很矛盾,還有三天大澤就會再來台北,若是拒絕的話,是否連這個朋友也失去了?以後在同一組上班會多尷尬?但是她憑什麼想到拒絕呢?又沒有更好的人等在旁邊,她——實在沒理由拒絕,錯過了大澤,她一定會後悔,她知道。

只是——只是——她不自覺又碰到吊在胸前的玻璃雞心墜,她真是矛盾,該怎麼辦呢?

一個人悶在家裡胡思亂想不是辦法,或者——她可以出去散散步,又或者去看看士廉兄妹——站起來又坐下來,她實在不該把士廉他們扯進這圈子,把人家平靜的假期也攪亂了。

她輕輕歎一口氣,四年前她幾乎拖累了士廉,令他放棄學業,但今天士廉依然對她那麼好,使她感激之餘還內疚,她是個自私的人。

她為自己倒一杯茶,電話鈴響起來。

「倩予嗎?回台北了竟不通知我們?」心穎愉快的聲音。「若是杜非不說,我們真不知道。」

杜非?杜非告訴他們的?

「正想找你們,」她說。這倒也是真話。「剛起身不久,飛行總是令人疲倦的。」

心中雖疑惑,口頭上邊還是不提杜非為妙。

「來我們這兒,或是我們來接你?」心穎的興致好高。「大好時光,不該悶在家裡。」

「節目計劃好了?」倩予問。

「游泳,好不好?」心穎說。

「去哪裡?如果是插針都難的地方,我看就免了,我寧願在家裡享受冷氣。」

「當然不是那種地方,」心穎笑。「去不去?或者游完泳我們開大吃會?」

「三個人開什麼大吃會,」倩予的確情緒低落,提不起勁。「不如來我這兒,我燒菜請你們吃。」

「好啊——只是,倩予,方便嗎?」心穎猶豫一下。她為何猶豫,又說什麼方不方便?

「只有我一個人,媽媽她們搬開了,為了百合沒有法子,」倩予說:「想吃什麼你們買來,大熱天我真是不想出門了。」

「一言為定,一小時內到。」心穎快樂的放下電話。

士廉兄妹要來,她總不能這樣見客。她回臥室換了件舒適的裙子,梳好頭,又化了淡淡的妝。再收拾一下客廳,一小時已經過了。

他們倒是準時,門鈴就在這時候響了。

「來了,」她奔過去開門,儘管自己情緒低落,也不該影響人,她笑得很愉快。「這麼準時?」

門開處,當先而立的竟是杜非——她真蠢,她應該想到杜非在士廉那兒,剛才心穎不是暗示的問「方便」嗎?

「我來了,」杜非略微尷尬的搓搓手。「歡不歡迎?我算是不速客。」

「是沒想到你也來,」倩予淡淡的。「你這不速客反正也做慣了,不在乎多一次。」

「能進來了嗎?」杜非解嘲的笑。

倩予側一側身,讓他們進來。

「對不起,他一早就來我們家,」心穎壓低聲音。「被他煩得半死,只好帶他來。」

倩予笑一笑,接過士廉手上的大袋食物。

「反正這麼多東西吃不完,讓他幫忙吃好了。」她不介意的說:「士廉,怎麼不說話?」

「還沒想到該說什麼,」士廉總是老老實實,本本份份。「該說的我才說。」

「我和你不一樣,管它該不該說,想說的就說,不計較後果。」杜非坐在沙發上。

「誰能像你?何只講話?你想做的事那管對與錯,該與不該,還不是一樣照做?」心穎白他一眼。

「說得這麼可怕,其實我也沒有這麼膽大妄為啊?」杜非苦笑。

mpanel(1);「你自己心裡有數。」心穎說:「倩予,等會兒我到廚房幫你做菜。」

「我也幫忙,我的蔥姜蟹是公認的一流。」杜非說。

「男生不許進廚房。」心穎大聲說。

「好,好,我怕你,有你潘心穎的地方,我杜非完全沒地位、沒面子。」杜非笑。

心穎得意的微笑,很喜歡他這麼講似的。

「他這次在泰國義演開小差,當逃兵的事,你知道吧?」心穎問倩予。

「他說亮過相哦?」倩予說。

「人家皇后請客他也敢不去,我看他哪,總有一天會闖下大禍。」心穎說。

「又不是我的皇后,我沒興趣。」杜非揮一揮手。「而且誰叫倩予不肯留在泰國?」

「我有工作,天王巨星。」倩予說。

「不要諷刺我,行不行?」杜非說。「天王巨星是觀眾眼中的,在你們面前,我是微不足道的老杜非。」

「老杜非?很老嗎?」心穎笑。

「人不老,是依然故我的脾氣、毛病。」杜非說。

「怎麼今天又不拍戲?」倩予問。

「我要求放假。天太熱嘛!這種氣溫加上水銀燈,非熱死不可。」杜非說。

「誇大狂,一點也不敬業樂群。」心穎叫。

「原諒一下啦!我們這行忙起來,真像收買人命的。」杜非說:「幫幫忙,不要針對我啦!」

「你是男主角嘛!」倩予也說笑。

「我是男主角,誰是女主角?」杜非涎著臉。「倩予,你,好不好?」

「不好。我不會做戲。」倩予淡淡搖頭。「請心穎吧!她和你是棋逢對手。」

「心穎,不,不,我不敢。」杜非做出害怕的樣子。「潘心穎是女主角,我就沒命了。」

心穎本來在笑,聞言皺眉癟嘴。「誰稀罕?」她扭身坐在士廉旁邊,不大高興的。

「你得罪了心穎,杜非,」士廉望著妹妹笑。「快道歉,否則等會兒你更受不了。」

「是,是,我說錯話,」杜非嬉皮笑臉。「心穎大小姐在上,受杜非小子一拜。」

「少來。」心穎忍一忍,終於笑了。「再出言不遜,小心我不給面子。」

「是,是,小的不敢。」杜非連忙說。

「鼎鼎大名的天王巨星,在我們這兒變成小丑了。」倩予拍手笑。

杜非凝望她半晌,說:「這是值得的。」

又是值得的,大澤也這麼說,不是嗎?唉!大澤,倩予無端端的又煩惱起來。

「我們——到廚房去預備,讓士廉和杜非聊天,」她逕自往廚房走。「心穎,你能做什麼?」

「可以幫你洗洗,切切啊!」心穎笑。

廚房離客廳相當遠,在裡面講話可以不必擔心外面的人會聽見。

「杜非對你們說了什麼嗎?」倩予開門見山的。

「沒有啊!他只是死纏看要我們陪他來,」心穎望著倩予。「他怎麼了?」

「他坐我那架飛機去曼谷,只停留了幾小時,又追著來新加坡,」倩予搖搖頭。「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避開他,他——我也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我看他真心想挽回。」心穎試探的。

「不可能。」倩予斷然搖頭。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得這麼肯定。

「你不能原諒他?」心穎立刻問。

「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我已經說過了,四年,改變那麼大,大家都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無知的大孩子,」倩予慢慢說:「而且——說實話,我心中是有陰影的。」

心穎考慮一下,她顯然也矛盾。

「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你,不過——我當然希望你很幸福、快樂,」她也慢慢的,思索著說:「我覺得——杜非為你造成的心理陰影,還是要他自己為好解除。」

「我相信不是,」倩予搖頭。「只要不看見他,我——什麼事也沒有。」

「那是——你對他耿耿於懷了?」心穎意外的。

「不能說完全沒有,」倩予輕歎一聲。「心穎,今天這些假假真真,誰都摸不透、看不準,一副標準遊戲人間的江湖浪子型的杜非,我實在——很難接受。」

「我明白,我明白這點,大家的環境不同了,」心穎也輕歎。「感情根本沒有單純的,除非是孩子時代,像我們這種成年人,總是多多少少有條件。」

「還有一件事,」倩予考慮了半晌,掙扎了半晌。「在新加坡,當大澤知道杜非追來,他——向我求婚。」

「你答應沒有?倩予,你答應了沒有?」心穎大吃一驚。她知道大澤對倩予的感情,但發展太快了,倩予不會就這麼答應吧?

「還沒有,他給我一星期時間考慮,」倩予說:「他是個很寬厚的人。」

「你作了決定沒有?」心穎緊緊盯著她。

倩予搖搖頭又聳聳肩。

「我正在考慮,我不知道該怎樣,」她勉強微笑。「但——大澤是個可信賴的人。」

「他也知道百合和杜非?」心穎小聲問。

「他知道百合、杜非——或者他能想到。」倩予苦笑。「他喜歡百合。」

「為了怕杜非的糾纏,你決定隨大澤去了,是嗎?」心穎似乎看透了倩予的心。「你已經這麼決定了,我知道。」

「我——沒有別的方法,」倩予歎息。「在台北——始終避不開杜非,避開四年,我什麼地方都不敢去,連去市場都小心翼翼的,結果還是碰到,我真的很煩。」

心穎想一想,神色變得嚴肅了。

「倩予,有一句話我想問你,」她小別說:「你愛大澤嗎?若愛他,為什麼煩?為什麼矛盾?」

倩予呆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為杜非矛盾,為杜非煩,那表示——你對他仍有情,」心穎又說。臉上的光輝十分動人。「我覺得——你有再考慮一下的必要。」

「我——會考慮,」倩予深深吸一口氣。「不過——也許我經歷過,也許我已經二十四歲,我覺得——選一個愛我的人會比較幸福。」

「如果是一個愛你而你又愛他的,豈不是更幸福?」心穎想也不想的說。

「有這麼一個人嗎?」倩予感歎的。

「杜非——你可以再考驗他一次。」心穎說。

「我——對他已經筋疲力竭,再也沒有一絲力量,」倩予說:「我對他是筋疲力竭。」

心穎想一想,笑起來。

「那麼,你不必出力,讓他再來苦追一次。」她說。

倩予望著她,忽然也笑起來。

「心穎,我發覺你當著杜非和他針鋒相對,寸土必爭,但是——你總是幫他的。」她說。

「我幫他?!」心穎呆怔一下,臉孔脹紅了。「我怎麼會幫他?我只不過——只不過——」

「不要否認了,我已經發覺好久了,」倩予笑。「杜非是怎麼拍上你馬屁的?」

「哪有這樣的事?他怎敢拍我馬屁?」心穎的臉越來越紅。「我——我——」

「算了,我們開始工作。」倩予不想讓心穎難堪。「你敢不敢洗螃蟹?」

「好,我洗,我洗我洗——」心穎一古腦兒把螃蟹倒入水槽,然後又歎口氣。

「倩予,你覺不覺得杜非——也很可憐?」

「杜非很可憐?」倩予呆怔的。

「他為引起你注意,已經出盡八寶了,而且不惜傷人——珠兒,你不覺得他可憐?」

倩予呆呆的站在爐邊,腦中只有這句話「杜非可憐」。

他——真的可憐嗎?杜非。

※※※剛送走了士廉、杜非、心穎他們,倩予坐下來透口氣。這個大食會搞了一天,她和心穎連做兩餐,簡直是累壞了,雖然面前杯盤狼藉,廚房裡垃圾滿桶,她卻動也不想動,甚至連想洗個澡也沒力氣。

今天是忙亂了一整天,但老朋友相處到底是不同,她看得出大家都很愉快,也很能享受所有的時間,只是士廉很沉默,有杜非在的場合他一定沉默,她從來沒想到他會這麼執著,為一份他從來沒得到的感情,為一個從來沒愛過他,只當他是哥哥的女孩。

還有心穎,倩予一直覺得心穎對杜非的態度好特別,當著他的面完全不留餘地,背著他卻無條件,全心全意的幫他。這——不能說倩予敏感,只能說女孩子更能瞭解女孩子,心穎——可能是對杜非有好感?

她不能肯定,但至少有五成把握。心穎對杜非的笑容,對他的眼神都很特別,那是像戀愛中的女孩子,心穎——哎!倩予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這件事她也不擔心,心穎九月就去美國了,不是嗎?

剛鼓起一股力量站起來,門鈴響了起來,誰呢?媽媽不放心回來看看她?不,媽媽有門匙,是誰呢?百合花不會在夜晚送來吧?

走過去開門,如果是不速客,她要不客氣的關門,她已經打定主意了,她實在太累。

「嗨!又是我。」攤開雙手笑得有些尷尬的竟是杜非。

「忘了什麼東西在這兒嗎?」她強打起精神。

「送士廉他們回去了,」他說,凝定的視線不肯移開。「讓我進來再說,好嗎?」

倩予並沒有打算拒他於門外,無論如何,他是杜非,不是不速客。

「你不是趕回來幫我打掃、整理的吧?」她略帶諷刺。

「正有此意。」他搓搓手,難為情的為自己找台階下。「我們弄得這屋子一塌糊塗。」

倩予搖搖頭,怎麼看不出他的言不由衷呢?

「明天一早我會整理,你找到你忘的東西就請回吧!我累壞了。」她站在那兒並沒有坐下,表示並不想留客。

「我知道你累,可是——一整天我們都沒機會講話,」杜非終於說:「我有話要說。」

「還說沒機會講話,」倩予搖頭笑。「今天幾乎都是你一個人在嘰嘰呱呱。」

「不是那些話,倩予——你說,你要我怎麼做才能原諒我?」他脹紅了臉。

「我怪過你嗎?」她淡淡的笑。「杜非,不要開玩笑了,你回去吧!」

「你沒講真話,」杜非狠狠的摔頭。「你講真話我就走,我知道你對四年前的事耿耿於懷。」

「我說過,四年前的任倩予已經死了。」她搖搖頭。「我不必為一個死人所做的事而耿耿於懷。」

「你這麼冷酷?」他皺眉,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冷酷?」她輕輕的冷笑。「如果不是這樣我還能怎麼做?哭瞎眼睛?呼天搶地?求爹爹告奶奶?一輩子倒地不起?我有權對自己仁慈一點,是不是?」

「不,我不是這意思——」杜非連忙分辯。

「你是這意思。」她提高了聲音,也有些激動。「你再見到我,居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窮途末路,潦倒不堪,而且似乎活得滿好。於是你就心裡不舒服了,不是嗎?一個未婚媽媽,男朋友又不肯娶她,她憑什麼會有好結果?我很明白你的意思,我真的明白。」

「不,不,倩予,請你不要這麼說,」杜非慌亂了,神色變了。「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當年年紀太輕,不能分析厲害,也沒想到後果嚴重,而且——也實在無能為力。這四年中每想起這件事就後悔、難受,我找過你,可是找不到,我——我——倩予,請相信我,我只是想彌補以前的過錯,一切——一切從頭來過。」

「為什麼要彌補?我又有什麼損失?」倩予更激動了。「若沒有四年前的教訓,沒有今大的任倩予,我可能生活在泥漿裡,帶著兩、三個髒孩子,過無望的日子。我今天有什麼不好?要你來彌補?」

「倩予——」杜非臉上肌肉微微抽搐著。「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誠心認錯、道歉,請給我一次機會。」

對杜非來說,這已經是最大限度的低聲下氣了,他不再是以前的杜非,他已被萬千人捧得天那麼高,被萬千人寵壞了,若非是倩予,殺了他,他也不肯說那些話。

「我給你機會,那麼,誰該給我機會呢?」她不留餘地的,是四年來積在心中的所有矛盾情緒令她如此吧?「我再說一次,我早已忘了四年前的一切,你別再打擾我。」

「倩予,我們——並不因爭吵而反目,我——我們的感情仍在,應該從頭來過,」杜非困難但真誠的說:「你可以再考驗我,這一次我會做得對、做得好,我保證。」

「感情?」倩予笑起來。「什麼才是感情呢?老實說,我根本不相信這兩個字。」

「我知道你是在懲罰我,你有理由,」杜非還是不洩氣。「但是——有一個問題,倩予——請不要怪我這麼問,有一件事——四年前——那個孩子呢?」

倩予像受驚的貓般跳起來,全身的毛都豎立起來。

「孩子?什麼孩子?你還敢問這件事?你不是寄來一萬塊錢叫我拿掉她嗎?」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聲音也因激動而失態,她的身體也用激動而顫抖。

「你我都推卸不了責任,我們——謀殺了一個小生命。」

杜非的臉刷一下變得青白,神情也變了。

「你——你真打掉了他?」他啞著聲音說。

「不是你叫我這麼做的嗎?還有什麼真和假的?」她冷笑。「你認為我該生下她來,含辛茹苦的養大她,到有一天,名成利就的父親就出現了,接她回去!

什麼時代了?杜非,你不是在作夢吧!「

「不。」杜非摔一摔頭,努力振作一下。「我——實在很抱歉,四年前的苦難諛你一個人承擔了,倩予,我是誠心補償——」

「補償?」倩予為這兩個字而受傷。「我為什麼要你補償?這不是天大笑話,我們之間有什麼關係?補償是可憐我這在飛機上給人送餐倒水的任倩予?」

「不——」杜非輕歎一聲。倩予的成見太深了,她平日總用淡淡的微笑掩飾了一切。杜非怕沒機會挽回一切了。「是我說錯了話,用錯了宇,我沒資格說補償,我——很抱歉。」

倩予大口、大口的吸氣,好半天,才勉強使自己平靜下來,她是矛盾的,又為杜非猶豫,卻又不願他提往事,看見他被自己逼得這麼慘,心裡也難受。

她是矛盾的。

「也——不需要道歉,」她漸漸的恢復平日的神情。「你只要記住,我們——只是普通朋友,這就行了。」

「普通朋友。」杜非無可奈何的笑一笑。「倩予,我是自食其果,對嗎?」

「也不能怪你一個人,我也有錯。」平靜了的她能公平了。「自食其果的不只是你。」

「那——我們為什麼不共同努力?從頭來過?」他又開始懷有希望。

「你以為能嗎?」她淡淡的一笑。「我們不是在演電影、寫小說,真實人生不能那麼戲劇化,對一個——小生命的消失,你不覺得是一輩子的陰影?」

杜非默然,提起四年前的孩子,他能說什麼?

「那麼說——我們毫無希望了?一絲也沒有?」他走走的望住她。

她輕輕搖頭,再搖頭。

「不要再在我這兒浪費時間,這——沒有用,」她垂下頭。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真希望杜非就此轉頭離開?這是矛盾,可是——她又非這麼說不可,或者,為了自尊心。「也不要再用其他女孩來引我注意,這很無聊,那些女孩子也很無辜。」

他依然沉默,依然呆呆的凝視她。

「珠兒現在雖然紅了,但是——她很無辜,是不是?」她自語著搖頭。「天下很多傻女孩。」

「或者當年你傻過,為一個毫不值得的杜非,」他冷冷自嘲。「珠兒卻不傻,你以為她傻是你太老實,她已經得到她所嚮往的,有什麼無辜?」

「我看她對你很不錯。」她說。激動過後。他們居然又能像朋友般談話。

「你不瞭解娛樂圈,」他冷笑。「如果明天她比我更紅,她看見我也好像沒看見,眼角也不會掃向我。」

「我不信她這麼現實、冷酷,她只不過是小女孩而已。」她不能置信。

「小女孩?娛樂圈的十六歲比你到了二十六歲更成熟,什麼也見過,什麼也經歷過了。」他說。

「很可怕的一件事,很可怕的一個圈子,」她望著他。「你很了不起,居然能在那圈子出人頭地。」

「那還不簡單嗎?」他又自嘲的笑。「只怕沒運氣,運氣一來,成千上萬的人讓你踩在腳下走過,你可以冷酷無情,現實霸道,沒有人會認為你不對。最主要的,對這圈子和圈子裡的人,你不能付出真心真意。」

「我不能想像。」她吸一口氣。「這樣的環境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偏偏那麼多人前仆後繼。」

「名利的誘惑。」他聳聳肩。

「名利引誘不了我,我嚮往的只是平靜、安適的生活。」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我的幸福定義並不高。」

「的確不高,」他苦笑一下。「可是我這連最低限度的平靜、安適都不能給你,我實在不該再來見你。」

「怎麼突然又謙虛起來了?」她笑起來。

「明知無望,只有坦然,」他說:「難道我還能纏著你又哭又求,死皮賴臉不成?」

「你是和以前不同了,杜非。」她笑得好甜。

倩予還是最美麗的,即使比起電影圈那些女孩子。她的美是含蓄、深沉的,有一種令人恆久的悠然神往。

「又有什麼用?」他說:「真已是再回頭已百年身了。」

倩予沒有接腔,過了一陣,她突然問:「打算再拍多久電影?」

「沒有打算,拍到不紅了,沒人看的時候,」他不在乎的。「來個自然淘汰。」

「你們那圈子不是很流行去美國讀書嗎?」她說。

「少損我,要讀書的話當年不會考不上大學,」他揮揮手。「何況我這種料子,這個程度,美國那間大學肯收我?我不作夢。」

「許多人去了不是念得好好的?」她不同意。

「哪兒是念大學了?隨便找個補習班,英文從ABC開始,我才不去丟人現眼,老天,二十四、五了,跟小孩子同班哪。」他說。

「你的毛病是拉不下臉,不切實際,」她搖搖頭。「唸書分什麼年齡,從ABC學起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如果有機會,我都想去唸書呢!」

「是嗎?你也想去念?」他眼中光芒閃動。

「講講而已。」她不置可否。「你那圈子——急流勇退吧,我個正經事做做,要為以後打算。」

「我能做什麼正經事呢?」他歎一口氣。「我這種人——其實真是悲哀。」

「不能這麼悲觀,當年你窮無立錐之地,如今名成利就,路是人自己走出來的。」她說。

「我看不到前面的路,我甚至不敢做生意,因為我一點也不懂,我不想把辛苦幾年賺來的錢來個血本無歸,」他說得倒也正經。「我只想好好的利用機會多賺錢,多買幾幢房子,以後——就靠收租遇日子好了。」

倩予皺皺眉,忍不住笑了。杜非居然來了最保守的一招,買房子收租養老,這是他的個性嗎?

「不能想像,」她笑著說:「莫非這是你另一面我不曾發覺的個性?」

「想不想再多瞭解我一點?」他趁勢說。

倩予的笑容消失,想了半天,說:「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的,」停一停!咬著唇思孛半晌。「我預備在九月結婚。」

杜非果然是被震呆了,他臉上的笑容一絲一絲消失,肌肉一分一分縮緊,眼中的神色——那麼難懂。

「結婚?九月?」他喃喃說。

「是,和大澤英雄。」她吸一口氣,提高了聲音。

杜非的神色令她有點怕,有點不忍,她必須以提高的聲音來支持自己。

「什麼時候決定的?」他眼中再無光芒、笑意。

「你去新加坡那夜。」她再吸一口氣。「你敲門時,我們正在通電話,你也聽見的。」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突然咆哮起來。「那天在酒店咖啡廳你怎麼不講?」

「當時我還沒有決定。」她努力平靜自己,她不能再跟看杜非激動。

「什麼時候決定的?」他緊緊盯著她,像會吃人的獅子,又像受了傷的野豹。

「今天。」她想也不想的。

「今天?」他呆怔了「現在?!」

「是。就在你送士廉他們回家再來上後,」她微微一笑。「我覺得沒理由再拒絕大澤,也沒有理由再拖下去,反正——這是遲早的事。」

「為什麼我再來會令你下這決心?」他目不轉睛的。

「我——很難解釋,」她垂下頭。「也許——今夜以前我還對你存一絲幻想,但是——今天我發覺,我們實在沒有可能,太多的不同,太多的格格不入。也許以前我們是相像的、適合的,經過了四年,我認為大澤更適合現在的我,他會給我幸福。」

「平靜、安適的生活?」他問。有一絲嘲諷。

「是。」她慢慢抬起頭。「你不會也不該怪我、埋怨我的,是嗎?杜非。」

「是沒有資格埋怨。」他冷笑。

「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們——實在不該再互相折磨,互相傷害,對不對?」

她誠心的說。

「那——我祝福你,是吧?」他笑起來。笑得十分特別,十分古怪。

「是。你的祝福對我很重要,會帶給我信心,令我能走好以後的道路。」她說。

「我當然祝福你。」他聳聳肩。「而且我也知道該怎麼做,從今天開始,不再來打擾你。」

「我們仍是朋友。」她說。有些難以解釋的歉疚。

「這是騙人的話,我們不可能是朋友了。」他站起來。「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們結婚而不妒忌?那就不是人了。」

「杜非——」她為難的。

「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他順手拿起一朵花瓶裡的百合花,大步走出門。

「我會祝福你們。」

「砰」然一聲,倩予有個感覺,她——可是作錯了決定?

倩予一夜都睡不好,翻來覆去眼前全是杜非昨夜的神情,冷嘲的、激動的、無奈的、夫望的,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她實在無力擺脫他的影子,或者——這是她決定和大澤結婚的原因吧?借大澤之力忘卻杜非。

她不知道,也不想探究。女人總要結婚,大澤很好,她實在累了,四年前她已經累了,可惜那時沒有一個大澤在旁邊——啊!士廉,她怎麼總是記不起還有士廉這麼一個人呢?也許士廉太好、太好了,好得——令人無法——也不願去記住他。

士廉,四年前她對他就充滿了感激與歉疚,四年後的今天,感受竟完全一樣。

她知道士廉對她好、喜歡她、愛她,但她——對他根本沒有一絲愛情的成分,她不能勉強自己。士廉是哥哥,就是這樣,緣份和愛情都是這麼奇妙的一件事。

天色漸漸亮了,睡不著的滋味真不好受,頭昏眼花的,好在今天不必當班出勤,否則必定臉色嚇人兼支持不住。起床吧!喝杯熱牛奶或者會好些。

大澤今天會來台北,雖然一星期的期限還沒有到,她今天就告訴他,她同意九月結婚,她願意做九月新娘。

九月新娘。怎麼她心中全無歡愉?是不是屋子裡太凌亂?昨夜大食會的殘局令她不快?是吧?她扔開那杯盤狼藉的場面躲回臥房,嗯——好些了。是不是?

外界的一切很容易引起她情緒波動,她知道這點。

慢慢把牛奶喝完,更沒有睡意了,也罷,等會兒八點鐘第一個跑去美容院洗頭,再去做「桑那」,無論如何,不能讓大澤看見她的無精打采,她至少要尊重大澤的誠意。

幾乎是看著時鐘在走的,好不容易到了八點,她隨便梳洗,換一件衣服,戴一副大大的太陽眼鏡出門。門開處,正遇到住在對面的鄰居太太要去買菜。

「早啊!任小姐。」鄰居太太熱情得很——老天,她們要一起走完四層樓的樓梯。「這麼早出門啊!今天飛不飛國外呢?」

「今天休息。」倩予淡淡的,保持禮貌的。

「昨天我看見杜非又到你家了,是不是?」鄰居太太好奇的問。「你們是朋友嗎?杜非真是了不起,我們全家都喜歡看他的電影。」

「是的。」倩予含糊的答。真要命,怎麼又是杜非?他好像無所不在似的。

「下次他再來,介紹我們認識,好不好?」鄰居太太好羨慕,好嚮往的。

「或者請他和我們照張相,簽個名,任小姐,說定了啊!」

「好吧!我問問他。」倩予無可奈何的。碰到這樣的人,叫她怎麼說才好呢?

「只要你肯說,他一定答應的,」鄰居太太好高興。「任小姐,杜非——是你男朋友吧?」

「啊——不,」倩予再也忍不住皺眉了。「怎麼會呢?他是大明星,我們只是認得。」

「可是——」鄰居太太的眼睛變得有點狡黠。「昨夜他離開了又回來,獨自一個回來,好晚才走的,是不是?」

倩予開始憤怒,這——算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她站住了,臉也沉下來。

「不,不,不,你別誤會,」鄰居太太也自知太過分了。「對不起,我是指——你們是好朋友。」

倩予狠狠的盯她一眼,無可奈何的大步走出去——好在她已到了樓下。

在馬路上,她立刻看見站在那兒,若有所思,猶豫又徬徨的士廉。

「士廉?你怎麼在這兒?」倩予大為詫異。「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上樓?」

鄰居太太也走出來,看士廉一眼,快步離開。

「來了不久,」士廉尷尬的不置可否,他看來很不自然,不敢正視倩予。

「你要出去?」

「不,只是洗頭,不重要,」倩予立刻說,她是善解人意的。「我們找個地方吃早點,好不好?我也沒吃。」

「好。」士廉點點頭。

士廉的缺乏吸引力是因為他太好,功課好、人品好、性情好,他也太溫順善良,欠缺一點突出的、明顯的性格,是這樣的吧!

找了一家小小的但乾淨的油條燒餅店,意外的還有倩予愛吃的粢飯。

「啊!粢飯,」士廉指了一指。「你小時候最愛吃的,每夭早晨拿一個在手,邊吃邊上學。」

「是啊!好久沒吃了,」倩予笑起來,無論如何,在事——依然溫馨。「你在美國更加吃不到了。」

「我不怎麼愛吃,」士廉老實的說:「糯米東西,我總覺得少吃些好。」

「我才不管,喜歡的東西吃了再說,」倩予說:「時時要提醒自己小心這,小心那,很辛苦。」

「或者——我太保守了。」士廉垂下頭。

倩予有些愕然,士廉的態度也和平日不同。

「我說得不對,是嗎?」她歉然的。

「不,我討厭自己的個性,」他根根的。「我是個標準的沒出息書獃子。」

「怎麼這樣講?士廉,兒時的一些玩伴裡你是最有成就,最出人頭地的,」

她立刻說:「不是人人可以得博士學位,更不是人人能當教授,不是嗎?」

「這——都不是我嚮往的、想要的,」他瞼上有奇異的紅。「唸書——也只是順理成章,無可奈何。」

倩予心中震驚,卻不敢講話,她怕萬一說錯了,令大家都難堪。

他說唸書是無可奈何,順理成章,那是指——指他某一方面有缺憾,是嗎?

感——情?四年前的事兜上心頭,他竟為她要放棄出國,他——唉!他,但世上盡多不如意的事,哪兒去找十全十美呢?

豆漿、油條送上來,暫時解開他們間的尷尬。

「倩予,今天我來——想告訴你,下星期我就回美國了。」他忽然說。

「那麼快?!不是說要過了九月之後嗎?」她意外的,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台北——反正也沒有事,先回去預備一下開學時要用的教材。」他盯著豆漿。

「心穎呢?也一起走?」她問。

「我還沒問過她,這不重要,」他搖頭。「她這麼大了,可以遲一點自己走。」

「昨天你並沒有這麼決定。」她說。

「昨天回去才決定的。」他慢慢說:「我的生活緊張慣了,台北的悠閒我很難接受。」

「伯母他們同意嗎?」她關心的。「這是你四年來第一次回國。」

「他們不會有意見的。」士廉搖頭。

倩予想一想,不知道為什麼益發不安了。

「士廉,是不是因為我——」她囁嚅的問。

「不因為任何人,」他揚一揚頭。「反正都要走,遲和早沒有什麼分別,你知道,每天在家中看報紙,走來走去的無所事事,除了不慣之外,我覺得是種浪費,時間上的浪費。」

「好吧!明後天我請你吃飯餞行,也安排你坐我那班飛機走,好不好?」她笑。

「吃飯——不必了,昨天還讓你忙一整天,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他說。

「那算什麼呢?」她笑。「我去訂位子,什麼地方會再通知你和心穎,伯母他們也一起請。」

「杜非呢?」他問。看得出來,他是故意的。

「隨便,主要是請你,其他人沒那麼重要,都是陪客。」她回答得很好。

「讓他也來吧!大家——朋友一場。」他說。

她呆怔一下,發覺他語氣很怪,什麼叫「大家朋友一場」?似乎很同情杜非似的。

「好,我請他。」她說。

「不要勉強。」他立刻又說。什麼事令他拿不定主意的徬徨呢?

「怎麼會勉強呢?昨夜杜非送你們回家後,又跑來我家聊了一陣才離開。」

她坦然說。

「哦——」他好意外。

「我和他的事全講清楚了,所以面對他,我不會尷尬,除了百合的事目前不能讓他知道之外,其他——根本沒有什麼事。」她說。

「他也知道你下個月結婚?」他問。

哦!這才是士廉今天來的目的,是吧?他也為這件事而提早回美國?

「是,我告訴了他。」倩予點點頭。

「他——怎麼說?」士廉望著她。

「他當然祝福我,」倩予輕輕笑起來。「他是杜非,我們不要忘了。」

士廉思索一下,抬起頭,很誠懇的說:「倩予,你真決定結婚了?」

「當然。我說過,要結婚,我會選大澤。」她點頭。

「沒有別的原因?」士廉不放鬆。「譬如——逃避,譬如一了百了?」

「不,絕對不是。」倩予肯定的說。心中卻佩服士廉的看法。「我相信大澤會給我幸福。」

「那——我就沒話好說了,」他輕輕拍她的手。「我祝福你,倩予。」

「謝謝。」她笑,好嫵媚的。

「只要你不要拿結婚做擋箭牌,不是拿結婚做賭注,我就放心了,」他長長透一口氣。「大澤很好,可是——他得到你,我還是無法不妒忌他。」

「士廉——」她不安的。

「祝你幸福。」他站起來,付了錢就離開。

他——不是真妒忌吧?

※※※杜非一進片場,大家就覺得不安,他臉色很壞,板著臉孔像一觸即發的地雷,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直衝進屬於他的化妝間。

小周遠遠的跟在後面,大家都不敢吭一聲,於是大夥兒都提高警覺,今天小心別惹杜非,否則總有好瞧的。

「小周,你老闆怎麼了?吃了火藥似的。」副導演悄聲問。

「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小周立刻搖頭擺手。「昨天他休息,我也回家看看,今天一早去接他回片場,他就是這樣子。」

「昨兒吃了癟?」副導演問。

「誰知道。」小周不置可否。「杜非就是這脾氣,過一陣子大概就沒事了。」

「今天大家小心點兒。」副導演笑著走開。

小周把杜非的帆布椅打開,又為他泡好荼,汽車廂裡的小冰箱也拿出來,冰啤酒是不能少的。看看佈置妥當之後,他才進化妝間。

杜非正面無表情的在化妝。

「你到哪裡去了?現在才進來?」杜非沒好氣的。

「我在外面給你預備一切哪。」小周微笑著。「我還吩咐他們動作快點,你還有一組戲。」

「推了另一組戲,說我沒心情拍。」杜非粗聲粗氣的。

「老大——」小周好為難。「這組戲等著書結束好拆佈景了,我們已經推了三次——」

「我說推了,今天不拍。」杜非怪吼一聲。

「是,是,」小周嚇一大跳,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火氣大得驚人。「我推,我推,立刻推。」

「我今天只拍到兩點鐘一定要收工。」杜非又說:「他們若拍不完,他們自己負責。」

「是,我立刻告訴他們。」小周開始抹汗。

「還有,叫那些記者不要來煩我。」他說。

小周連聲稱是,轉身溜了出去。

過了一陣子,換好戲服,化好妝的杜非走了出來,小周立刻迎上來。

「還不能開拍?」他沒好氣的。

「行了,行了,我已經說過你只拍到兩點,」小周說:「另一組戲也推了。」

杜非扳著臉走到帆布椅坐下,小周馬上奉上茶杯,又為他點煙。

「推戲的那邊說了什麼嗎?」杜非冷冷的問。

「沒有,沒有,他們不敢說什麼,」小周笑。「你有事不拍,他們怎敢多嘴?」

「少拍馬屁,他們一走罵了我祖宗十八代,是不是?」杜非白小週一眼。

「罵由他們罵吧!」小周嬉皮笑臉。「我小周的祖宗十八代替你捱罵就行了。」

杜非皺眉,平日他總會為小周這一類的話逗笑,今天卻仍沒有表情。

「你替我打電話給阿王,就是西門町那家珠寶店的老闆,」杜非突然說:「約他下午三點鐘等我。」

「哦,你要——好,好,我立刻打。」小周本要問是否買珠寶,一看杜非臉色,什麼話都嚇跑了。

「叫他給我預備最好的。」杜非又說。

「是,是。」小周轉身去打電話。

十分鐘後,小周回來了。

「阿王會等你,」他說:「他還問——你是不是要結婚?」

「頭昏。」杜非冷著臉說。

小周偷偷伸舌頭,杜非今天真是怪呢,他還是少講為妙。

終於開始拍片了,組組的鏡頭慢慢的拍,杜非雖然心情不好,倒是很用心的在演,所以進展相當順利,到兩點鐘時,已拍了不少鏡頭。

「今天拍到此為止。」杜非看看表,推開眾人,逕自往化妝間走去。

「好,好,明天還是早班。」副導演陪笑。今天能這麼順利已經不錯,他不敢再節外生枝。

幾個記者匆匆走進廠房,四下張望一下。

「杜非呢?收工啦?」一個女記者問。

「剛收工,在化妝間。」一個工作人員隨口說。

記者們興沖沖的湧過去,卻遇見擋在門邊的小周。

「杜非今天有事,趕緊離開,明天再訪問吧!」小周相當婉轉。「明天我再安排時間。」

「只問幾句話,五分鐘都不到,何必讓我們多跑一次?」女記者說。

「五分鐘時間都沒有,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小周苦笑。「請各位幫幫忙。」

「我就不信五分鐘時間也沒有,」一個女記者冷笑。「分明是不給面子。」

「是啊,分明是不給面子。」另一個也說。

「拜託,拜託,明天好不好?」小周哀求。「杜非向來很合作,你們是知道的。」

「那麼讓我們問幾句話。」女記者笑。「他不參加泰國皇后的晚宴,飛去新加坡,我們查到一點消息。」

「什麼?什麼消息?!」小周嚇了一下,這件事怎會傳出去的呢?「你們可不能亂說。」

「我們不亂說,讓杜非出來澄清。」女記者得意的笑了,一副胸有成竹狀。

小周為難的考慮一陣,終與妥協。

「你們等一等,我進去問問。」他說。

不到半分鐘,他又出來,一臉孔苦笑。

「杜非真的沒空,人又不舒服,」他說:「拜託你們,明大再來吧!」

「什麼話,當我們是什麼?要飯的啊?這麼就打發了,明天再來?」

一個女記者甚是不滿,「他若不澄清,我們就照我們的消息寫。」

「你們得到的是什麼消息,或者——我能澄清?」小周陪笑。

「你能代表杜非嗎?」女記者不信。

「說吧,什麼消息?」小周笑。

「杜非看中一個空中小姐,為她而調換飛機班次,也因為她而追去新加坡。」

記者說。

「不對,不對,完全沒有這回事,」小週一個勁兒否認。「你們的消息不正確——」

「叫杜非出來對證啊!」女記者笑。「否則我們就這麼寫了,他怪不得我們。」

化妝間的門「砰」一聲開了,黑面神似的杜非站在那兒,一臉的不耐和怒氣。

「還不走?小周,和他們囉嗦什麼?」他冷傲的說:「他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我杜非還怕他們不成?」

「你這是什麼話?」記者們臉上個個變色。「我們善意訪問,你怎麼態度如此惡劣。」

「走。」杜非根本不理會,眼中彷彿沒有這班人似的。「還浪費什麼時間?」

小周尷尬的站在那兒,他知道記者是得罪不得的,可是他又無能為力。

「杜非心情不好,請包涵。」他低聲說。

可是氣壞了的記者們怎麼聽得進這句話?

「大明星,要什麼包涵,」女記者刻薄的說:「自以為了不起,大家走著瞧。」

杜非本已走開了,聞言停步。

「要我瞧什麼?」他慢慢走回來,黑沉沉臉上竟有了殺氣。「我們現在就瞧瞧。」

記者們都傻了,沒想到一向開慣玩笑,對人又好的杜非真會翻臉,看那樣子,想殺人?

在場的工作人員也看見了,也都停下上作遠遠望著,副導演已快步奔了過來。

「我們——只是想訪問幾句,」氣慘了又嚇壞了的記者們挺一挺胸:「又沒有人想打架,是你先態度不好的。」

「我態度好不好是我的事,我又沒有叫你們來訪問,」杜非直到那女記者面前。「你咄咄逼人做什麼?你信不信我杜非今天要揍你?」

「你——敢。」女記者力持鎮靜。

「你說我敢不敢?」杜非再向前一步,也舉起了拳頭。「我杜非打人是不擇日子的。」

話才說完,拳頭已經打下去了。小周又急又擔心卻不敢勸阻,他知道杜非的脾氣,越勸越糟,可是杜非打女記者,說時遲那時快,杜非的拳頭剛要打在女記者身上時,副導演的手托住了他。

「杜非,開玩笑不要大過分了,」他打著哈哈。「把這位小姐嚇倒了可不是開玩笑。來,小周,你和杜非先走,記者小姐們由我請喝荼。」小周立刻拖著杜非,大力把他拉上車。從望後鏡望去,副導演又哄又騙又陪笑臉的把女記者們也拉開了。杜非冷哼一聲,發動了汽車。

「算了,她們只不過想發掘新聞,沒有什麼惡意的。」小周勸著說:「小誤會而已。」

杜非冷哼一聲,把汽車開得飛快。

「你想買鑽戒啊!」小周想把話題扯開。

「是。」杜非冷硬的。

「自己戴?」小周試探著。

「我又不是女人。」他冷笑。「買給任倩予。」

「你們要訂婚?結婚?」小周大喜。

「她要結婚,新郎不是我。」杜非冷冷自嘲。

「那——那——」小周傻了,那買什麼鑽戒?

「買個七卡全美k鑽,哼,大澤英雄諒他也買不起。」杜非大笑。他——可是不正常了。

「但是杜非——」小周囁嚅的不敢說。

「這是我送她的結婚禮物。」他大聲說。

這麼貴重的結婚禮物,誰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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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13:12
第八章

早上起床,倩予的心情已經比昨天好多了,平靜多了。既然決定和大澤結婚,就不必考慮那麼多,應該把以前的事快刀斬亂麻的一筆勾銷,若再三心兩意的豈不是和自己過不去?

她先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然後吃早餐,打電話去餐廳訂位子。她還是選四川菜,台北的各種餐廳雖多,還是四川菜比較出色,士廉回美國之後再也吃不到,何況士廉、心穎都愛吃辣椒的。

她愉快的坐在沙發上,翻開才送來的報紙。

她不是常常有時間看報紙的,所以也沒有仔細看報的習慣,她只是隨便這麼翻一翻,國家大事、社會新聞、體育版、娛樂版——啊!她看見了杜非的名字。

看見杜非的名字並不意外,令人震驚的是那標題。那標題竟是——竟是「杜非狂追空中小姐,捨泰皇后之宴,漏夜飛新會佳人」,這——這是什麼話?!這簡直——簡直——倩予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直衝,整張臉都脹得通紅,思想也凝固了,憤怒、驚異、意外再加上一些連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情緒,她無法控制的全身顫抖。

這算什麼?杜非竟——那麼卑鄙,他怎能把這件事公開?想讓全世界的人知道?

他想怎樣?利用輿論造成事實,令她無法和大澤結婚?這簡直——太卑鄙了。

好久、好久她才能令自己略微平靜一點,顫抖停止,卻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吸氣,杜非太卑鄙了,他竟這麼做——不,沒有用,倩予不會被他嚇倒,也絕不妥協,他這麼做並沒有用。

她慢慢看那段新聞的內容,老天,除了沒寫出她的名字之外,連「日航」都說出來。日航有幾個華籍空姐呢?簡直太豈有此理。這段報導之後,又看到杜非名字在另一段「杜非片場怒打記者」,怎麼?他發了瘋?連記者也敢動手打?他以為他是什麼人呢?是古代大俠?

她惋惜的搖頭。有些明星演戲演得太多,再也分不清銀幕上下,再也不知道是現實生活或是演戲,甚至迷失自我,以為是戲中人,所做所為竟是戲劇比得令人啼笑皆非。這真是悲哀。

她自然不能也不願去和杜非理論,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她就來個不聞不問、不理不睬,他的計謀不就失敗了?對!就這麼辦。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她隨手拿起聽筒,還沒出聲,聽到杜非焦急的聲音,「喂,倩予,是你吧?倩予,我——」

倩予暗暗冷哼一聲,放下電話。

她已決定不跟他理論了,也就是決定不再理會這個人,她不能接受他那些無聊的行為。

電話鈴聲又響,她拿起來放在荼几上,毫不理會的又開始看報。杜非真不聰明,難道還想來解釋:報上登的一切與他無關,不是他的錯。

放下報紙,她考慮一下,不能留在家裡,杜非很可能會籍這件事來歪纏,她不會再上他的當,她必須出門。對了,去看看小百合。

說走就走,拿了皮包就出門,坐計程車直到父母的臨時住處。

開門的是母親,一見倩予,她的眉頭就皺起來。

「你看,我說得對不對?就出事了。」母親的話家連珠炮,又是埋怨又是不安。「報上登那麼大一篇,唉,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緊張什麼呢?食媽。」倩予淡淡的笑。「又沒有指明是我,日航空姐那麼多,理它做什麼?」

「是不是杜非真追去新加坡了?他這人——難道他還嫌害你不夠嗎?」母親唉聲歎氣。「倩予,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否則——唉,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不會,媽媽,你放心。」倩予微微一笑。「我已經決定下個月結婚了。」

「結婚?!誰?!和——和——」母親吃驚得幾乎昏倒。「孩子,你要想清楚,不能一錯再錯。」

「你想到哪兒去了呢?」倩予拍拍母親。「向我求婚的是大澤,你放心了吧?」

「哦——大澤。」母親果然放心了,但並不滿意。「為什麼不是士廉呢?」

「看你說什麼,媽媽。」倩予忍不住笑。「你根本知道從小我和士廉是兄妹感情嘛!」

「那麼——報上為什麼那樣登?幸好大澤不會看中文,否則豈不麻煩?」母親說。

「誰知道為什麼,」倩予皺眉。「杜非是神經病。」

「你知道他是神經病就好了,」母親搖搖頭。「我看哪,你也別一個人在那兒住了,我不放心。」

「怕什麼呢?這兒是法治社會啊!」倩予又笑了。「而且杜非——也不敢怎樣。」

「那傢伙,我就是不放心。」母親說。

mpanel(1);「百合呢?怎麼沒見到她?」倩予張望一下。

「跟隔壁的小孩去教會搞什麼『喜樂團契』了,就是唱唱歌、聽聽聖經故事那種。」母親說。

「很好,她有沒有吵著找我?」倩予問。

「她習慣了你不在家,」母親笑。「倒是個乖孩子,完全沒有她父親的劣根性。」

「媽媽——」倩予窘迫的。

「哎——看我說什麼,」母親自知失言。「你今天留在這兒吃中飯吧?」

「當然,我下午四、五點鐘才走,」倩予靠在沙發上,「晚上替士廉餞行,下星期他回美國。」

「走得這麼匆忙?」母親說:「為什麼?」

「不要瞎疑心,人家的事我怎麼知道?」倩予說。

「怕是為你吧?」母親似是洞悉一切地說。「他一走知道你要和大澤結婚。」

「隨便你怎麼說,我要打個電話給他們。」倩予開始撥電話。

電話鈴響了兩聲,傳來心穎的聲音。

「心穎,我,倩予。」她愉快的。

「啊——你,」心穎的聲音好特別。「你在哪兒?」

「在媽媽家,」倩予懷疑了。「你怎麼知道我不在家?」

「哎——你等一等,我到臥室的分機跟你說,」心穎離開十秒鐘又接下。

「好了,現在在臥室,你知道嗎?杜非在客廳,我不方便講話。」

「哦——他去做什麼?」倩予問。

「發神經。」心穎說:「你看見報紙了吧?莫名其妙,他怎麼能對記者胡說八道?」

「由他去吧!我不想再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倩予吸一口氣。「我不想再惹麻煩。」

「我明白你的心情。」心穎瞭解的。「他做起事來跟瘋狗一樣,明知你和大澤下個月結婚嘛!」

「算了,不談他,」倩予轉移話題。「今天晚上六點半,去吃四川菜,我訂了位子。」

「好,有得吃當然到,」心穎笑一下突然又停下來。「士廉決定提早走,你——別怪他。」

「我怎麼會怪他呢?」倩予輕歎一聲。「我只希望他別怪我就好了。」

「士廉永遠不會怪你的。」心穎肯定的。「不過——相信他很失望。」

「我該說抱歉嗎?」倩予不安的。

「當然不必,你們是青梅竹馬的老朋友啊!」心穎叫。

青梅竹馬的老朋友,杜非難道不是?她心裡卻不能對他像對士廉他們一般地心平氣和。

「那麼——晚上見。」倩予說。

「等一等,倩予,要不要我們去接你?」心穎叫。

「不用,你知道我不在家的。」倩予輕輕的笑。「我會早一點去等你們。」

「倩予——」心穎猶豫一下,終於說:「你現在很氣杜非,是不是?」

「為什麼這麼問?」她說。

「你的語氣,還有——杜非的神情。」心穎說。

倩予忍了一下,還是問了:「他怎麼樣?」

「好像丟了半條命,又好像喪家之犬,總之——我無法形容,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心穎說。

「你不覺得他是咎由自取?」倩予說。

「是,是他不對,但看他那樣子——我心裡很難受,大家都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心穎歎息。

倩予輕輕的笑一下,說:「心穎,你有沒有發覺?你對杜非特別好,」停一停,再說:「你總是幫他。」

「不——我幫你,你們兩個我都幫。」心穎反應十分敏感,她在電話裡先叫。

「我為什麼要對他特別好?沒有理由呀!」

「也許吧!」倩予當然不會令心穎難堪,立刻不再說下去。「心穎,下星期你不走吧?要不要來陪百合玩?」

「我暫時不走,如果百合有空,我當然去跟她玩。」心穎笑了。「什麼時候?」

「今晚告訴你。」倩予放下電話。

「怎麼樣?杜非在他們那兒?」母親原來一直在旁邊聽她打電話呢!

「是,他在心穎那兒。」倩予淡淡的。

「倩予,不要把這兒地址告訴心穎他們。」母親說。

「為什麼?心穎和士廉不會說出去的。」倩予說。

「士廉自然不會,心穎——終究是女孩子。」母親輕歎一聲。

「什麼意思?心穎本來就是女孩子。」倩予說。

「女孩子都心軟,像你,像心穎,」母親搖搖頭。「杜非又最會做戲,你總得防一防。」

倩予呆怔一下,這——倒也是真的,是吧?

「我知道了。」她點點頭。「心穎也許會心軟,媽媽,但是我,你放心,絕對不會。」

杜非還是垂頭喪氣,沒精打采地坐在那兒,心穎在一邊陪著他,已經三個多小時了。

士廉他們來招呼他吃午餐,他也不動,好像在沙發上生了根似的。

士廉不想把這件事弄得更複雜,他退回臥室,既然幫不上忙,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心穎卻很有耐性的陪著他,一直捺住性子。

「杜非,你這樣子——在我們家坐一天也沒有用。」她忍不住說:「倩予不會見你的。」

「你一定知道她的新地址。」杜非盯著她。「你告訴我,我立刻走。」

「不要賴皮,好不好?」心穎歎口氣。「你自己把事情弄成這樣,報紙斗大的字登著,難怪倩予生氣。」

「我——見了她自然會解釋。」杜非堅持的。

「問題是我並不知道她在哪兒,你把我殺掉也沒有用。」心穎笑。「你理智一點吧!」

「我理智不起來,」杜非臉紅脖子粗。「我一定要見她,我有話說。」

「再說什麼都沒用,人家要結婚了。」她說。

他怔怔的盯著她,眼裡閃著光芒,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早上——是不是她打電話來?就是你回臥室去聽的。」他突然問。

她的心一陣猛跳,什麼事都瞞不過他的。

「是。」她點頭。

「她說什麼?她知道我在這兒嗎?」他連聲問。

「她不知道你在,我告訴她的,」心穎吸一口氣。「我們談的是我們之間的私事。」

「騙人,你說謊。」杜非指著她。

「真話——為什麼要騙你呢?」心穎搖搖頭,憐憫的。「我提起你,她說不想聽你名字,不想知道你的事,叫我不要再提。」

「她——真那麼恨我?」他喃喃自語。「她相信報上的事是我告訴記者的?」

「難道不是?」心穎睜大眼睛。「這件事你不說。會有誰知道?」

杜非沉默著,他只是不想對心穎解釋,心穎不是倩予。

「心穎,幫我最後一次忙,好不好?」他懇求著。「讓我見一見她。」

「我很想幫你,只怕——做不到。」她也是極有誠意的。「社非,我們是老朋友,而且所有的事——我也不覺得是你一個人的錯。」

杜非覺得十分意外的瞪著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是說——是說——」

「我說事情不是你一個人的錯,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你身上。」她吸一口氣,再說:「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想,我都不認為你是壞人。」

「心穎——」杜非有些激動,這些年來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他是一個武打明星,又沒有受過正統的大學教育,又在賭場混過,誰都沒把他當好人看,心穎——她是難得的。「謝謝你,心穎,謝謝你這麼說。」

「我這麼說並不是要你謝我,這是我的真心話,」心穎正色說:「我覺得倩予嫁給大澤,並不正確。」

「心穎——」杜非再也控制不了的一把抓住心穎的手。「心穎,你真是這麼想?」

「是真心話。」心穎也被杜非的激動感動了,這表表——杜非重視她的話,不是嗎?

「心穎——」杜非眼圈兒一紅,連忙垂下頭去。他覺得多年被人認為是不良少年的委屈,一下子得到了宣洩,他不但激動,而且滿懷感激。

「我也想過,也許——以後她會後悔。」心穎說。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她只知道,她若不安慰杜非,那將是她的錯。

「那麼——安排我和她見面,只見最後一次,」他舉手做發誓狀。「我發誓,這次見面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杜非絕對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這——」心穎為難的。她已經心動了,女孩子的確心軟,尤其心穎——她對杜非實在好。

「我保證最後一次,而且不會鬧事,」他一本正經,嚴肅得無與倫比。「相信我,我只想跟她說幾句話。」

「我——試試看。」她透一口氣。「希望大家都不要怪我,我是——善意的。」

「沒有人會怪你,心穎,」他握住她的手不放。「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幾句詔講完我就走,而且——主要的,我要送她一件結婚禮物。」

「哦——那麼今晚吧!」心穎大為放心。「今晚她請我們吃飯,為士廉餞行。」

杜非臉上掠過一抹奇異的表情。

「很好,晚上一起去。」他說:「心穎,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到今天——我自己也明白,我不可能和倩予再在一起,我們彼此間已沒有以前那種感情。」

「愛情?」她試探著問。

「可以這麼說,」他的態度一下子輕鬆起來。「畢竟,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但是你看見她還是好緊張的。」她笑。

「內疚,」他指指自己的心。「以前的事你是知道的,她受了不少苦。」

「其實這些話你早些說了不就沒事了?我們還以為你想和倩予重修舊好。」

心穎笑。

「重修舊好?世界上可能有這樣的事嗎?」他哈哈大笑。「喂,心穎,我們出去看場電影,總不能坐在這兒等到天黑吧?」

「我們兩個?」她驚喜的。

「還有誰?士廉不會去的,」他笑。「權充一次我女朋友,如何?」

「明天報上又有最新報導了。」她不介意的笑。

她太大意了,她一點也沒有懷疑杜非情緒的轉變,她以為杜非真的開朗了。

「那又怎樣?我把你公開介紹給大家,這是我未婚妻潘心穎,你說怎樣?」

他盯著她。

她的臉紅了,但不想示弱。

「別以為嚇得倒我,你去介紹吧!我還會告訴大家,為了你,我放棄出國留學呢?」她大笑。

「真話?為我可以放棄出國?」他不放鬆。

「你以為呢?」她也盯著他。他眨眨眼,帶一絲狡猾地壓低了聲音。「心穎,告訴我,你不是愛上我了吧?」他說。

「是啊!是啊!我從小就暗戀你呢!好了吧?能滿足你的自大狂了吧?」她半真半假的。

「不是自大狂,心穎,我現在才覺得,我們倆倒是很相配的一對呢!」他說。

心穎的臉紅了,站起來轉身回臥室。

「玩笑開到此為止,再說下去就離譜了。」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開玩笑?」他問。

心穎沒理會他,關上了臥室門。

五分鐘後,她又走出來,牛仔褲換成了裙子,紮在腦後的馬尾也披了下來。

「行了,走吧!」她大聲說:「不過先聲明,不要帶我去看你演的電影。」

「如果每天都有我的電影上演,我杜非兩個字就不必賣錢了。」他笑。

「不要再吹牛了,什麼七堵、八堵的小地方,還有三峽啦、新店啦,不是都在放映你的電影嗎?」她也笑。

「姑奶奶,那是四輪、五輪、六輪上映了,」他怪叫。「你不是想氣死我吧?」

「你氣死過不少人,今天我替她們報仇。」她說。

「我真要做你一輩子奴隸呢!」他說。

兩人一起走下玄關,走出院子,正要出大門時,背後傳來士廉的聲音。

「你們去哪裡?」他問。

「看電影啊!」心穎開心的。「晚上倩予訂好位子請你吃飯,你自己去吧!」

「你呢?」士廉問。「還有,什麼餐廳。」

心穎說了一個餐廳名字,然後說:「我自己會去。」

士廉皺皺眉,看杜非一眼。

「杜非也去?」他忍不住問。

「她沒請我,但我會去,」杜非輕鬆的。「我和心穎一起去,送她結婚禮物。」

「杜非——」士廉不放心,杜非一早上都神色嚇人呢!

「放心,我想通了,」杜非半真半假的。「我又不是真愛她愛得要死要活,我何必弄得人家坐立不安。我只是去送禮,然後祝福她。」

「真是——這樣?」士廉不能置信。

「不信問心穎,」杜非笑著凝視她。「她答應做我女朋友,還說可以為我不出國。」

「杜非——」士廉聽愣了。

「別聽他鬼扯,他就沒有一句正經的。」心穎雙頰緋紅,又羞又惱的。

「不是才說好的嗎?」杜非擁著心穎的肩。「怎麼這麼快就變卦了?女孩子都這麼容易變心的?」

「你再說,杜非,」心穎在士廉面前下不了台。「你再說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不說,」杜非對士廉眨眨眼。「心穎也會害羞呢,你看她是不是真愛上我了?」

「杜非——」心穎怪叫一聲。

杜非擁著她哈哈大笑的上車,絕塵而去。

士廉不安的站在那兒,杜非——到底在搞什麼鬼?

晚上,餐廳裡。

倩予到得早,士廉更早,她才進去就看見士廉獨自坐在那兒,桌上的菜已冷了。

「這麼早,士廉,」倩予下意識地看看表。「我說六點半,現在才六點,心穎呢?」

「她去看電影了。自己會來。」士廉說。早來有他的目的,他想讓倩予有心理準備,杜非可能會來。

「自已一個人看電影?她真有興致。」倩予笑。

士廉正想說杜非帶她去的,卻看見杜非擁著心穎,嘻嘻哈哈,愉快又親熱的進來。他的話尚未說出來,心中又多了一抹莫名不安。

「我們來了,倩予,士廉。」杜非輕鬆的打著招呼,面對倩予,他完全沒有特別神情,甚至也不道歉。

「倩予——對不起,」心穎坐到倩予旁邊,低聲說:「我沒有惡意,杜非來只為送你結婚禮物。」

倩予微微皺眉,她自然不便對心穎發脾氣,對杜非卻是十分、十分冷淡,看都不看他一眼。

「電影好看嗎?」她問心穎。

「很不錯,笑鬧片,大笑一場什麼都不記得的那種,不費腦筋,很適合我。」

心穎說。

「這麼不愛用腦筋,你怎麼去留學?」倩予笑。她沒有窘迫或尷尬的模樣,她顯得大方。

「有什麼辦法?天生的,大學四年還不是混過了。」心穎聳聳肩,偷看杜非一眼。她不明白杜非沉默的坐在那兒做什麼?不是來送禮和祝福的嗎?

侍者把菜單送上來,倩予指一指士廉。

「士廉,你是主客,你點菜,好嗎?」她溫柔的。

士廉正想客氣的推辭,杜非一把搶過菜單。

「我來,這兒我熟。」他大模大樣的。

侍者一看見是杜非,連忙堆起笑臉直打揖。

「啊!杜非先生,我們不知道你到了,對不起,對不起,要不要換貴賓廳?」

侍者說。

「免了,才四個人。」杜非沒什麼表情。「寫菜吧!」

他一口氣叫了六個菜,又點了湯,似乎意猶未盡。

「夠了,叫這麼多怎麼吃得下?」心穎阻止他。

「任倩予請客哦,我杜非怎能不大吃一餐?」他看倩予一眼,把菜單扔開。

「不過你說夠了就夠了,心穎,我聽你的話。」

心穎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不要發瘋,杜非。」她狠狠盯他一眼。

「是。」杜非似溫柔地對心穎一笑,果然不再出聲,而且態度也變得出奇地平和了。

士廉和倩予都覺得奇怪,他們倆在搞什麼鬼?一時之間,小小的圓桌上十分沉默,誰都不說話,沉默之中還顯得很僵,連一向最喜歡打圓場、最喜歡說話的心穎都一言不發。

「心穎,哎——下午的電影好不好看?」士廉笨拙的。

「還不錯,剛才說過了,不用腦筋的。」心穎既不看杜非也不看倩予,神色很古怪。

只不過看了一場電影,杜非和心穎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心穎有愧於心似的?

「杜非演的?」士廉再問。

「不是,外國片,我社非這副德性才不能演喜劇,我不是成龍。」杜非笑。

「今天,整天不拍戲?」士廉努力找話題。

「拍戲已不再重要,」杜非深情地看心穎一眼。「我預備再讀一點書,去美國。」

士廉、倩予都呆怔住了,甚至心穎也睜大了眼睛,他們沒聽錯嗎?尤其是倩予,昨夜才勸過他,他曾表示無意唸書,今天怎麼全都不同了?

「唸書?!——很好、很好,無論如何——哎,唸書是好事,真的。」士廉結結巴巴的說。

「唸書是好,對我——」杜非摸摸頭,看心穎一眼。「老實說,不是為唸書而唸書,我另有目的。」

心穎有點變臉,卻忍著不出聲。

「預備什麼時候去!」士廉再問。

「心穎答應替我申請學校,」杜非又看心穎一眼。「我有簽證,隨時可以走。」

「心穎——」士廉好意外。「你——行嗎?」

他是想,心穎自己都是初到美國,有什麼把握一定能幫到杜非?

「我是想請你幫忙,」心穎的臉脹得好紅。「你教書,學校你當然一定熟,我——我想你一定肯的。」

士廉考慮一下,點點頭。

「你若自費,我可以幫忙拿入學許可。」他說:「不過,在美國唸書全靠自己,旁人沒有餘力來幫你。」

「我明白,這不成問題,」杜非似笑非笑。「士廉,你若幫忙,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和心穎要在一個學校。」

「哦——」士廉不解的。

「別誤會,」杜非眨眨眼。「她在功課上可助我一臂之力,至於其它——則看以後的發展咯。」

「杜非,你又胡說八道。」心穎叫。

「好,不說,不說,」杜非造作的舉雙手投降。「我杜非對潘心穎是五體投地的服了,不說,不說。」

一直沉默著的倩予輕輕的笑起來,她現在開始明白,杜非是想利用心穎來氣她,這不太幼稚了嗎?怎麼可能呢?

「杜非,不是說要來送我結婚禮物嗎?」倩予大方的。

「是啊!結婚禮物。」杜非拍拍額頭。「看我多沒記性,差點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

「我今天沒請你,送完禮物你就可以走了,」倩予半真半假的笑。「我和士廉有話要說。」

「差點讓我誤會士廉是新郎,說悄悄話呢!」杜非毫不在意。「別那麼小器,多吃好一餐也不罪過吧!」

「我無所謂,問我的客人。」倩予說:「禮物呢?」

「看,要當新娘子真的就不同了,追討禮物呢!」杜非笑。「早上報紙上的消息是第一樣禮物,滿不滿意我都沒法改變,白紙黑字的起嗎一千萬人看到了,至於第二樣禮物——」

「杜非——」心穎制止他。

所有的人都變了臉,報上的消息若是禮物,那麼第二樣也不見得會是什麼好東西。倩予微蹙眉心,任她修養再好再世故,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杜非似乎沒聽見心穎的叫聲,伸手入懷,慢慢摸出一個絲絨小盒,漫不經心的隨手扔在倩予面前。

「這是第二樣禮物。」他淡淡的說。

心穎和士廉都鬆一口氣,杜非總算沒太過分。

倩予考慮了半分鐘,終於拿起絲絨盒,緩緩的打開。在她想像中,一份小首飾作禮物,她收下就是,她做事向來不喜歡婆婆媽媽。但——但——盒子打開,寶光四射,大拇指甲那麼大的一枚鑽戒,這——這——怎樣的一份結婚賀禮?

「杜非,你——」倩予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

「我能找到的最好一枚,」杜非輕描淡寫的,好像送出的只是三塊錢的玻璃珠子。「希望你滿意。」

倩予臉色沉下來,吸了一口氣,蓋上盒子,鄭重的放在杜非面前。

「對不起,我受不起這麼重的禮,」她生硬的說:「你我之間沒有——這種交情。」

「誰說是重禮了?你可以當我三百塊錢買的假鑽石,反正我杜非什麼都做得出,」杜非輕視的看那鑽石一眼。「你一定要收下,否則是看不起我。」

倩予還是沉著臉,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非常不開心的樣子。

「隨便你怎麼說,我是絕對不收的。」她堅決又肯定的。

「正如你所說,你我之間沒這種交情?」杜非盯著她。

就這麼一瞬之間,氣氛又變得很糟、很僵了。

「是,可以這麼說。」倩予毫不妥協。

杜非把絲絨盒子拿在手裡玩一下,拋起來又接住。

「你們聽見沒有,倩予說我和她之間沒有這種交情哦!」他似笑非笑的說。

「我是送出了,絕不會收回,至於你要不要,那是你的事。」

「杜非,你無賴。」倩予氣青了臉。

「我本來就是個無賴,四年前你就知道的。」杜非把絲絨盒重重的放在桌子上。「你認為無賴送的東西不值得接受,或是你認為不滿意,無所謂,你可以扔到垃圾箱,你有權這麼做。」

「杜非——」倩予霍然站起。

「再見了,我今夜不是你的客人。」杜非施施然站了起來,大模大樣的往外走。「但你結婚那天,記得請我。」

座位上的三個人都呆呆的望著他,誰也忘了說話。

「哦!心穎,」他在門邊站住,轉頭,很專注的對心穎微笑。「記住早些回家,我遲一點給你電話。」

他走了,就這麼走了。

「他真——莫名其妙。」倩予狠狠的坐下來,臉色蒼白。「這算什麼?」

士廉搖搖頭,把那貴重的絲絨盒放在倩予皮包裡。

「暫時收一下,」他善體人意的。「這麼貴的東西弄掉了賠不起。」

倩予還在大口大口吸氣——看得出來,她不只吸氧,也想吸乾那幾乎忍不住的眼淚。

「他實在——太過分,」士廉歎口氣。「有的時候太過分的話,好意也變成惡意了。」

「我不理他好意或惡意,我說過,我不要再看見這個人。」倩予說:「我——不想再看見他。」

心穎尷尬的看一眼士廉。

「對不起,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做,」她輕聲說:「他說只來送禮物。」

「我不怪你,心穎,」倩予顯然無法再心平氣和。「但——你要小心,不要被他利用了。」

若是平日,倩予不會說這樣的話,但現在不同,她在激動中,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說了。

心穎變了臉,好半天才不以為然的說:「你們都知道杜非,我想——他不會利用我。」

「還說不利用,他分明想利用你來刺激倩予,」士廉是老實人,他根本沒想到心穎心中的微妙感情。「我告訴你,你別再理他了,免得又——又吃虧。」

心穎輕輕哼一聲,沒有反駁士廉的話,但反感卻已完全寫在眉宇間。

侍者在這個時候送上菜來,但大家已失去吃飯的心情,平日總是融洽的三個人也有點彆扭了。

「你們知道嗎?杜非想表示他有錢,他送得出這樣的禮物,這是他的幼稚無知,」倩予喝一口水說:「感情——根本不能以物質來衡量。」

「你不以為他想以這點心意來補償以往的不是?」心穎似乎是忍無可忍的說:「又或者——他這戒指是為自己預備——想向你求婚的?」

「不可能。」倩予的聲音反常的尖銳。「我很清楚他的為人,不可能。」

「你失去了心平氣和,倩予,」心穎搖頭。「你不能以從前的事一口否定一個人,何況——說良心話,從前的事只是杜非一個人的錯嗎?」

倩予和士廉都怔住了,心穎竟這麼說?

「心穎,你中了杜非的毒,」士廉是從頭到尾站在倩予一邊的。「他對你說了什麼?」

「他什麼都沒對我說,我這麼大一個人,能思想,我自己這麼想的,」心穎很是理直氣壯。「哥哥,你認真的想一想,四年前的事,全是杜非一個人的錯?」

「不必想。當然我也有錯,」倩予揚一揚頭。「但是過去的對與錯,沒有必要在今天再拿出來討論。」

「不是討論,而是說你們不應該否定他。」心穎毫不讓步。「好像他大好大惡,無可救藥似的。」

倩予皺皺眉,沉默下來。

「心穎,我不許你再說了。」土廉嚴厲的。

「我可以不說,但是,我不希望倩予後悔,」心穎說。說出這句話,她自己也詫異,難道她希望倩予和杜非重修舊好?難道她——哎!她是矛盾的。「大澤英雄真是你心甘情願的選擇?」

「心穎,你是不是也在否定我和大澤的感情呢?」倩予忽然笑起來。

「我——當然不是,」心穎臉紅了。「我也許不該說那麼多,但——希望你不要誤會了杜非的誠意。」

「杜非有誠意嗎?」倩予搖搖頭。「這個人反反覆覆,一會兒這、一會兒那,誰知道他在做什麼?」

「好,話說到這兒為止,我們吃菜,」心穎摔一摔頭。「或者我是太多管閒事。」

也不理會別人,她拿起筷子,逕自吃喝,那模樣——看得出來在賭氣。

士廉和倩予相規一笑。

「心穎還是孩子氣。」士廉說。

「她心軟,」倩予想起母親的話。「媽媽說每個女孩子都心軟,我想,這不只是我。」

「我不是心軟,或小孩子氣,」心穎台起頭。「士廉,我說要幫杜非申請入學的事是認真的。」

「他——真要去美國唸書?」士廉不相信。

「為什麼不?」心穎反問。

「他能放棄這邊如日中天的名利?」倩予也懷疑。「我們打賭,好不好?」

心穎笑得狡黠。但是,心穎又憑什麼那麼有把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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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 18:13:34
第九章

報上斗大的字印著杜非將退出影壇的事,說他推了許多部片約,說他已積極著手申請美國的事,等未完成的幾部戲拍完,明年春天就可成行了。

於是,許許多多猜測,許許多多傳言就散開了,有說是為那個日航空姐,有說是為陪新女朋友一起赴美留學,更有的說他被一些惡勢力所逼,只能暫時收山。

總之到處都有人在談論,各人有各人的內幕消息,圈裡圈外都很熱鬧。

反而杜非是冷靜的,無論別人問什麼,他只是微笑,什麼也不說,問得急了,也只是一句「無可奉告隨你們去猜。」大家更是好奇,人就是這麼莫名其妙,越神秘的事是越有興趣。

這一陣子,杜非的工作情緒是反常的好,和工作人員非常合作,導演要加班搶拍,他也不反對,或是加了通宵再捱早班也無怨言。這是他的臨去秋波嗎?

製片家、導演什麼的各出奇招想挽留杜非,誰不想把這棵搖錢樹留下呢?可是無論他們說什麼或開什麼條件,片酬出得多高,杜非還是無動於衷,去意甚堅。

他——到底為什麼?

到底是為什麼?除了他自己之外誰能知道?

「杜非,你真是打定主意了?」心穎問他。這些日子,他們總是在一起。

「為什麼不?你們不是說過了嗎?讀書總是好的,」杜非似笑非笑。「士廉臨走也答應替我辦手續。」

「我怕你後悔,」心穎也頗矛盾。「去美國唸書是很寂寞的,不能和你現在的多彩多姿比,你要想清楚。」

「我已經想清楚了,我跟定了你。」他看她一眼。

「莫名其妙,什麼叫跟定了我?」心穎臉紅了。

「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他歎口氣,不知是真是假。「我說過,我現在才發覺,我和你才是個性相投,心穎,我們會有希望的,是不是?」

「又胡扯。」心穎的臉紅得更厲害,不過能看出她心裡很愉快。

「你總說我胡扯,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誠意呢?」他搖頭。「你看,為了跟你走,我下了多大決心,起碼上千萬台幣被我推出大門了。」

「為我?!」心穎狡黠的笑。「不要是違心之論。」

「你以為我還會為倩予?」他搖頭。「老實說,我只是對她心存歉疚,以前孩子式的感情——沒有了,畢竟是長大了,中間又隔了四年。」

「但是你也不能否認被她的婚訊所刺激。」她說。

「那——總是有一點啦!」他笑。「這幾年我的情形不同,總被大把女孩子包圍,大概養成了一點點驕傲心理,她令我覺得受挫。」

「於是利用我?」她盯著他。

「天地良心,潘心穎,」他叫起來。「我杜非若利用你就——不得好死,明天從佈景台上摔下來——」

「別說了,」心穎阻止他,心中卻是甜甜的。「我相信你就是。」

杜非滿意的笑起來。

「心穎,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從小就有一點喜歡我?嗯?」他問。

「莫名其妙,你以為自己是情聖啊?」她瞪他。

「我要你說真話,」杜非捉住她的手。「你見到我時神采飛揚,卻又總不肯放過和我針鋒相對的機會,其實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壞人。」她說。她不能承認,她是女孩子哪!

「我再問你一句,你是喜歡我?還是銀幕上那個英雄?」他問。比較認真一點。

她皺眉,她喜歡他?或是他扮演的銀幕上英雄?似乎都有一點,對嗎?任何年輕女孩子都有點虛榮心的,又好勝,她若得到杜非,在成千上萬杜非的仰慕者中豈不很威風?很有面子?

「我沒說過喜歡你。」她卻只是這樣說。

「不憑良心。」他搖頭。「走。我們開車兜風去。」

「算了,這麼坐在家裡聊聊天不好嗎?」她坐著不動。「到街上去讓滿街人望著,多不好。」

「你必須學著去習慣,我是杜非,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必然有滿街人看的。」

他傲然說。

「自吹自擂,我為什麼要學哦!人家看你,關我潘心穎什麼事?」她說。

「言不由衷,」他嬉皮笑瞼的把臉揍到她面前。「你敢發誓不喜歡我?對我沒好感?」

mpanel(1);「杜非——」心穎變了臉。杜非這麼說,似乎太不給她面子。

「好了,好了,」杜非很能適可而止。「心穎,無論如何,我只希望你明白,瞭解一點,那就是我杜非對你的誠意,我——是很真誠的。」

「真誠不必掛在口頭上講。」她說。

「但是我的外表,我的往事令人誤會,我不得不畫蛇添足一番,」他搖搖頭。

「心穎,我真心想從頭來過。」

「出國之後,你可以做得到。」她說。她努力令自己相信他,因為——她喜歡他,正如他所說,從小就喜歡,而且與日俱增。

「你幫我,鼓勵我。」他凝望她。

「那是一定的。」她點點頭。心裡卻在想,杜非真能完全拋開倩予的一切嗎?

何況還有個百合,若杜非知道百合——不,不能讓他知道。

「想什麼?怎麼臉色突然就變了?」他審視她。

「啊——沒什麼,」停一停,她透一口氣。「你對倩予——真如你所說的?」

他皺眉,沉思半晌。

「說真的,再見她之初的確很震驚,很——手足失措,這也沒辦法,畢竟有一段往事,」他慢慢的、小心的說:「後來——越來越發覺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和格格不入,何況還有個大澤英雄。」

「可是你又追去新加坡。」她笑。

「我說過,我對她很抱歉,想補償一點什麼,」他攤開雙手。「我是真心想補償。但是——我並不想勉強誰,太多的不同、不調和,我當然得回頭,我總不能明知是坑也往下跳,一輩子的事啊!」

「那天——你送戒指那天,倩予真的很生氣。」她說。

「那是她的事,與我何關?我做每一件事都要考慮別人會不會生氣,那豈不太累。」

心穎考慮一下,說:「倩予是絕對不要那戒指,你真要她扔了?」

「我說過隨便她怎麼處置。」杜非忽然笑起來,笑得很特別、很難懂。

她搖搖頭,輕歎一聲。

「我實在不瞭解你們,如果是我就不會這麼做,因為——看起來毫無意義、很無聊。」她說。

「你認為毫無意義?很無聊?」他反問。她聳聳肩,沒有出聲。

「不談這件事了——心穎,你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結婚?我指倩予和那日本佬。」

他突然問。

「九月,總之在九月中,她說過的。」她說:「她一定會請我們。」

「未必。我想他們可能在東京結婚。」他笑。

「哦——」

「她怕了我。」杜非笑起來。「我知道,她怕我衝進禮堂胡說八道,又怕另一次鑽戒事件。」

她緊緊的盯著他,好久,好久。「你會嗎?」

「不會。」他肯定的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把我想得那麼幼稚、可怕,我不是那樣的人。」

「這也不能怪她,她受過教釧嘛!」她哈哈笑。

「你說我傷害了她?」他用力拍她一下,痛得她整個人從沙發上跳起來。

「喂!你做什麼?你這一掌拍下來有多少磅?人家怎麼受得了?」她哇哇怪叫。

「哎!抱歉,抱歉,我忘了,我忘了你是女孩子,」他不好意思。「對不起,心穎。」

心穎盯著他半晌,搖搖頭。「你根本不當我是女孩子,是嗎?」她問。

「不,不,當然不,我只是一時忘形,」他歉然的。「心穎,你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吧?」

「如果常常跟你在一起,我看得去學個什麼道才行,」她笑。「至少才捱得起一掌。」

「不會了,保證以後不會,心穎,我以往錯過一次,以後保證不會,我——一定對你好。」

心穎凝望著他,這麼動聽的話,但——她不能確定是真心或只是台詞,她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他。「不要講那麼久以後的事,」她說:「你知道,時間會改變很多人、很多事,甚至感情。」

「有理。」他拍拍大腿。「那麼我們還不去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她大笑。「這四個字給我恐怖的感覺,我不是那種人。」

「你太敏感,及時行樂不如你想的那麼恐怖,」他站起來。「我們去兜風,再想下面的節目。」

心穎坐著不動,定定的望著他笑。

「士廉叫我小心你,倩予也這麼說,」她說:「我是不是該有所提防?」

「提防我什麼?難道我還能吃了你不成?」他用力拖起她。「走吧!我現在是成年人,不會再犯以前『兒童』時期的錯誤了。」

「兒童時期,」她被他一直拖著出大門。「不要笑死我,你這超齡兒童。」

「你知道嗎?如果不是當年的錯誤,我的兒子或女兒已經三歲或四歲了。」

他停下來說。

心穎愣了,他的兒子或女兒?

大澤一下飛機,行李也沒放下的就直奔倩予家。當他在長途電話中聽見倩予答應婚事之後,他幾乎是連夜趕來,他是聰明的,他怕機會稍縱即逝,他不能讓這可能性存在,所以,他搭當天第一班機到台北。

他的興奮完全寫在臉上,倩予終於答應了他,他非常、非常滿意這結果。他當然明白,倩予在這段時間裡曾經過了劇烈、痛苦的掙扎,那杜非——他是知道的。他更明白,她肯答應結婚必有內情,但他不計較,過去的,無論是什麼都已過去了,他重視的是結果。

送他去倩予家的司機是他熟悉的,也是每次接送倩予的那個人,見他拚命的催「快一點,快一點」,司機禁不住地笑起來,轉頭問他。

「這麼急著去見任小姐,該不是為了求婚吧?」司機半開玩笑。

「結婚!她已經答應我了。」大澤滿臉幸福。

「啊——恭喜你,恭喜你,」司機呆怔一下才說:「任小姐是所有空中小姐中最好、最美的一個。」

「是。我也這麼認為。」大澤好高興。「她竟肯答應跟我結婚,我實在是最幸福的人。」司機從後視鏡看大澤,這是一個出色的男人,只是——他下意識的搖頭,大澤是日本人,總差那麼一點點,這也是他剛聽見婚訊時呆怔一下的原因吧?

對日本人,在四十歲以上的那一代來說,總是不能釋然,不是心胸狹窄,是受的傷害太大。

「任小姐的父母想來也同意了吧?」司機忍不住問。

「應該不會反對,我愛倩予,他們應該相信我的真誠,我會給她幸福的。」

他說。

「將來要在東京定居?」司機再問。

「我不堅持,隨倩予的意思,」大澤笑。「反正我每天飛來飛去,哪兒對我都一樣。」

「但是你始終是日本人。」司機說。

大澤呆怔一下,隨即展開笑容。

「你不必強調我的國籍,日本人也分好多種,請相信我,我不是——那種日本人。」他正色說。司機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大澤是誠懇的,他的確不同於一般的日本人。

「你是好人,大澤先生,任小姐嫁給你會幸福的。」他由衷的說。日本人也罷,只要兩人相愛,一切都不成問題,敵視日本人,畢竟已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

「謝謝,謝謝。」大澤笑了。

車停在倩予家樓下,大澤迫不及待的提著小箱子,一口氣的往樓上衝——他是一口氣跑上四樓的。

門鈴按得急,門也開得快,霎時間,穿著牛仔褲、T恤的倩予已站在那兒了。

「啊——是你。」她顯然很意外,難道她另有所待?「你沒說今天要來。」

人澤一把抱住她,他的急切、興奮、激動都表示著他的深情。

「我等不及要見你,我要弄清楚這不是夢,你是真的答應了。」他激動的說。

倩予的臉脹得通紅,敏感而生硬的推開他,她顯然不習慣大澤的熱情,他們從來沒有這麼親熱過。

「沒想到你也這麼孩子氣。」她微笑。很淡、很淡的微笑,看不出喜氣。

「剛才我告訴了司機,他也替我們高興,」他放下行李,在沙發上坐下來。

「你知道,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佈,倩予答應我的求婚了。」

「人家會以為你發神經。」她笑。大澤對她這麼好,她會幸福的,是不是?

結婚不一走要有愛情,這是對的。

「為美麗的你發神經,我不在乎。」他開心的凝視她。「倩予,幾天不見,你竟瘦了。」

「天氣熱,胃口不好,」她胡亂找個理由。「一到夏天,我總會習慣性的瘦。」

「我是第一次見你穿牛仔褲,」他目不轉睛的。「你平常都是這麼穿的?」

「不,不,我很少穿牛仔褲,」她被他望得臉紅。「今天有空,我原本想打掃屋子。」

「好極了,我幫你。」他立刻說。

「不用,你來了,我的計劃當然得改變一下,」她嫵媚的笑。「我陪你出去玩。」

「玩?不,不,我喜歡幫你打掃房子,這會給我很幸福的感覺,」大澤說得有些孩子氣。「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做這種工作,我相信一定很有趣。」

「不行,怎麼說得過去呢?」她直搖頭。

「我要向你證明,我沒有日本大男人的觀念,」他說的很真誠。「以後,我會和你分擔每一件家裡的工作,我不想讓你感到辛苦,只要你幸福、快樂。」

「謝謝你,大澤。」她頗為感動。她選擇了大澤,這是正確的,對嗎?

「不須道謝,我只要你快樂。」他輕輕吻她一下。

「好——」她猛然跳起來。沒辦法,她真不能習慣他的熱情,連假裝也不行。

「我們現在開始動手。」

大澤呆怔一下,倩予從來就不是這麼豪邁的人,她總是淡漠、斯文的,今天——好怪。

「吩咐下來,要我做什麼?」他把懷疑收藏起來。

「嗯——其實也沒什麼大工作,你吸塵,我抹地,好不好?」她想一想。

「oK。吸塵機在哪兒?」他行個軍禮。

是因為結婚的喜訊帶給他的好心情嗎?他也變得活潑了。

「跟我來。」她帶他到儲物室。

兩人果然開始分工合作,大澤很小心的在吸塵,倩予很仔細的在抹地。吸完客廳,大澤轉移到寢室,倩予看不到他的身影,過了一陣,吸塵機的響聲突然停止了。

「怎麼了?大澤,」倩予微笑著進去。「累了嗎?」

大澤站在床邊,手上拿著杜非送的鑽戒,很驚訝、很意外,又很懷疑。

「這是——你的?」他問。

「啊——」倩予變了臉,一剎那間,她甚至不會說句謊話。「別人送的結婚禮物。」

「結婚禮物。」大澤睜大了不信的眼睛。「誰送的?」

「是——是——」倩予又窘又急,她根本不會說謊,她甚至不會說是父母送的。「是杜非送的。」

「他!他為什麼送這麼名貴的禮物?」大澤的臉色也變了。「你又——怎能接受?」

「我是不要,預備退回去的,」倩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像有把柄落入對方手中一樣。「這兩天忙,也找不到他。」

「他和你——真是小時候朋友那麼簡單?」大澤問。

倩予忍不住皺眉,什麼意思?還沒結婚就開始質問過去的事了?剛才還說「過去就是過去」怎麼——心口不能一致了呢?

「你想知道什?大澤麼。」她沉下臉,聲音也變冷了。

「我只想知道,這個杜非到底憑著什麼,又是糾纏、又是嚕嗦,還送這種——任何人都受不了的禮物。」他說。

「他那人是神經質、莫名其妙的,他送這麼貴重的禮物,誰知道他是為什麼?」

她說。

「他喜歡你?」他不放鬆,是嫉妒嗎?

「不知道。」她吸一口氣,盡量令自己忍耐下去,她不想和大澤為這件事傷了感情,畢竟——他們已決定結婚了。「我只理我自己的事,我不研究別人的心理。」

大澤想一想,臉色才稍微好轉。

「你要我去替你退還這戒指嗎?」他問。

「不必,我自己會退還。」她搖搖頭。「心穎——士廉的妹妹會幫我做這事。」

「哦!士廉回美國去了嗎?」他問。

「是。他走了。」她答。神色好轉不起來。

「因為你要結婚?」他又問。

倩予忍無可忍的吸一大口氣,今天大澤是怎麼回事?婆婆媽媽又小器得令人受不了。

「是。因為我要結婚。」她提高了聲音。「你滿意了,是不是?」

「滿意?」他愣了一下。「你為什麼這樣說?」

「你不是一直在逼問我嗎?」她悻悻然。「又是杜非、又是士廉。大澤,今天——你令我覺得陌生。」

「陌生?哎——倩予,你千萬不能誤會,我是關心,我也——也緊張。」他捉住了她的手。「倩予,你知道,沒進禮堂之前,我真怕有人會把你搶走。」

倩予再皺眉,這是——什麼話。

「你不以為這樣想是很無聊的?」她平靜一點。

「一點也不無聊,那杜非望你的眼光——很令我害怕,倩予,我不能冒任何險,我不能失去你,那杜非——是個危險人物。」他稚氣的。

「不。無論如何——不可能是杜非。」她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妥協的餘地。

「為什麼?你恨他?」他問。

「我為什麼要恨他?」她反應強烈而敏銳。「你的聯想力未免太豐富了。」

「不,是推斷。」他搖頭。「任何人都不可能送這麼貴重的禮物,這戒指——起碼要十萬美金,我們是一輩子也買不起的,但他——他憑什麼理由送你?」

「也許——十萬美金對他來說是個小數目?」她說。

「我知道他有錢,但絕不可能拿十萬美金送給一個毫不相干的朋友,」他理智的分析。「我以為——你別怪我,倩予,他——居心叵測。」

倩予暗暗佩服他,他竟能想到那麼多,但——她不能說出她和杜非的關係,是不?至少在目前。

「我相信士廉不會做這樣的事,他是君子。」大澤又說。

「杜非是小人,但是——大澤,我們非要為這事傷腦筋嗎?心穎明天就會拿去還他了。」她歎口氣。

「但是,你把它放在床頭。」他還是不放心。

「這又代表什麼呢?」她不得不這麼說:「這麼貴重的東西,萬一掉了,我賠得起嗎?」

「是不是他也向你求婚?」他忽然說。

「你以為會嗎?」她皺眉。「如果我不喜歡,就算再大三倍的鑽石也打動不了我的心。」

「我明白,我知道,可是——杜非給我好大的威脅,我這麼急急趕來,就是不想——不想在結婚之前節外生枝。」他說。

節外生枝?會嗎?

「我要怎麼講你才能安心?」她歎息。

「告訴我實話。」他說。

她心中一驚,大澤聽得出來她說的不是實話?

「你——真要聽?聽了不後悔?」她問。

大澤凝視她起碼有一分鐘之久。

「只要是實話,無論好的、壞的,我都接受,」他誠摯的說:「如果有困難,我們共同分擔。」

倩予考慮一會兒,點了點頭。

「你坐下,我慢慢告訴你。」她說。

「故事很長?」他真的坐下來。

「不,其實也不長,」她深探吸一口氣。「說起來——只要一句話就夠了。」

他不安的移動一下身子,沒有出聲,看得出他很緊張。

「說吧!」他笑一笑。「相信——無論是什麼事,我都可一承受得了。」

「好。」她猶豫一下,終於說:「百合——我的女兒,她的父親是杜非。」

「是——他?」他睜大眼睛,張大口,好半天還回不了神。「原來——是他?!」

「這就是他送這麼貴重禮物的原因,他想補償以往的過失。」她再說。

「但是——但是——他知道百合的事嗎?」他的臉也脹紅了,十分激動。

「他不知道,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她肯定的。

「可是——在台北總是挺危險,」他擔心的。「總會有人提起,也難免被他看到,你想過嗎?」

「想過。」她輕輕歎口氣。「可是有什麼辦法。」

「有。我們立刻帶她去東京,」他想也不想的說:「杜非在台灣、在東南亞都挺有辦法,不過相信他在東京就吃不開了,我們立刻帶百合走。」

「你真願——這麼做?」她問。眼眶濕了。

「我說過,百合是你的女兒,我愛她像愛你一樣,」他是真誠的。「我們帶她走。」

「謝謝你,大澤,」她吸一口氣。「你實在不必擔心和緊張,因為——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寬大、更有愛心的丈夫。」

丈夫。倩予說丈夫,是嗎?是嗎?

「倩予——」大澤一把抱住她。這一回,她沒有掙扎,只安詳的靠在他懷裡。

「我應該這做的麼,讓我們共同帶給百合幸福的未來。」

倩予點點頭,再點點頭,閉上眼睛承受大澤的吻。她很累,也很疲倦,現在可以休息了,因為她已選了一個丈夫。丈夫,只是丈夫。

「現在——我們該研究婚禮的日期和形式了。」大澤擁著倩予說。

「日期——我希望徵求父母的意見,婚禮是越簡單越好。」她說。

「怎麼簡單法?」他問。

「在台北法院登記,也就是公證結婚,」她想一想。「然後飛往東京,開個酒會好了。」

「就這麼簡單?這豈不是太委屈你了?」他叫。

「怎麼會呢?這原本就是我的希望。」她輕輕歎口氣。「再說——杜非始終是我的心理威脅。」

他考慮一下,慢慢說:「在東京開過結婚酒會後,再回台北請一次客,好嗎?」

他既仔細又體貼的。「我知道,中國人嫁女兒是講究這些的,我們不能令你父母失望。」

她想一想,再想一想。

「也好。」她說:「在圓山飯店,只請幾桌,最好只請親戚,這樣也不錯。」

「那就這麼決定了,」他高興的搓搓手。「一切都交給我辦,你就等著做美麗的新娘吧!」

「我——不想立刻辭職。」她說。

「OK。你可以跟我的班機到處飛,來個漫長而無止境的蜜月。」他開心的。

「我說過,一切由你作主,我沒意見。」

「住——東京?」她問。

「只要你喜歡,」他笑。「這不是問題。」

「那麼,起來,」她拉他起身。「該是去見爸爸和媽媽的時候了。」

那麼——大事已定了,是吧!

昨夜收工之後,杜非接了心穎去跳舞,結果舞沒跳成,兩個人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杜非,他喝醉了,若非小周跟著,他們恐怕都回不了家。

杜非酒後倒也不胡鬧,在床上胡亂唱了幾句、叫了幾句就睡著了。小周以為他一定起不來趕上早班的拍戲,因為杜非從來都是酒醉之後睡得像死了一樣,奇怪的是——他去看杜非的時候,杜非已經在換衣服了。

小周實在感到意外,杜非是完全變了,難道是因為決定退出影壇而要留給大家一個好印象?有這個必要嗎。不,杜非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怎麼在於別人的。

出門的時候杜非跳上了他的「保時捷」,小周的心莫名其妙的劇跳起來,他衝口而出的叫「換一部車。好不好?」

杜非沒理會他,只招手叫他上車。

「坐不坐?不坐就自己去片廠。」他沒什麼表情。

「昨夜你喝醉了酒——」

「那是昨夜的事,今天我還是醉的嗎?」杜非白小週一眼。「你就是膽子小。」

「不,杜非,我是為你好。」小周坐上來。「這種跑車輕輕一碰油門就飛得好遠,實在——實在嚇人。」

「什麼都怕,你不如別活了。」杜非瞪他。

「大家都說『朋馳』最安全,不怕撞,你的生命寶貴啊,開什麼跑車。」小周還是搖頭。

「我生命寶貴,你的命就賤了?」杜非笑了。「下午不拍戲,我和潘心穎去兜風。」

「潘心穎——嘿,杜非。這回你和這位潘小姐認真了吧?」小周打趣。杜非只是笑笑,也不說話。「說真的,這位潘小姐不比那位任小姐差,而且又是大學生,」小周自說自話。「杜非,這次你要把握好機會哦,要不然——」

「要不然什麼?」杜非瞪大眼睛。「小周,你越來越多事了,你根本什麼也不懂。」

「是,是,我是不懂,我只是關心,」小周說:「說實在的,你在高峰退出——哎,急流勇退是不是?這是對的,電影這行飯——不宜吃到最後一天,尤其是你這種天王巨星,你去美國唸書是很好的選擇。」

杜非只是笑,不置可否。

「哦!有一件事,任倩予那兒的百合花要不要停送?錢我是付到九月底了。」

小周忽然說。

杜非皺眉,沉思了半晌。

「去替我打聽任倩予結婚之後是住在台北或東京或任何地方,百合花繼續送。」

他說。

「繼續?繼續到什麼時候?」小周叫起來。「你總不能送一輩子。」

「送一輩子!」杜非說得斬釘截鐵。

「這——杜老大,我知道你不在乎這個錢,但——有這必要嗎?」小周搖頭。

「人家都要結婚了——」

「打聽不到地址,我剝你的皮,」杜非說。沒什麼笑容。「這是我離開台北後唯一要你做的事,若有差錯,周信義,不是唬你,我不會放過你。」

「哎——好吧!」小周只好點頭。「你是個怪人,送一輩子花不說,還買幾百萬台幣的鑽戒送給她,杜非,你的錢容易賺,卻也不能這麼花法。」

「我該怎麼樣?多買幾幢房子收租?沒出息。」杜非笑了起來。「小周,你今天太嚕嗦了。」

「我是忍無可忍才說的。」小周說。

「我明白,」杜非神色一整。「可是有些事——你不會瞭解的。」

「任倩予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對不對?」小周猜。他看杜非今天心情好,才敢這麼問。

「何只女朋友,幾乎是我老婆。」杜非冷冷的笑。

「為什麼又不是呢?」小周小心的問。

「陰錯陽差,」杜非只這麼說:「我相信命運的安排誰也逃不過。」

「唉!女人善變,」小周會錯了意。「我就看不出那個日本佬的飛機師有什麼好,簡直跟你沒得比——」

「不要再提他們了,好不好?」杜非打斷他的話。「我還有大半天戲要拍,不想搞亂心情。」

「是我們談潘心穎?」小周說。

杜非忍不住笑罵。

「你去死吧,你多嘴多舌得讓我受不了。」

「我閉上這張烏鴉嘴,好不好?」小周笑。

到了片廠,杜非像往常一樣化妝、換衣服,小周就在一邊為他忙進忙出的張羅一切。

副導演進來,對杜非說:「今天主要的是要拍幾個吊在半空的特寫鏡頭,」

停一停。「其他的用替身。」

「誰說用替身?」杜非眼睛一翻。

「哎——導演這麼吩咐的,」副導演有些害怕,杜非是惹不得的。「因為今天拍的動作高,而且——危險,所以導演吩咐用替身。」

「杜非永遠不用替身。」杜非高傲的說。

「可是——太危險了。」副導演不敢作主。

「去告訴導演,我說的,」杜非推副導演出去。「那個來做替身的照樣付工錢,我付。」

「哎——是,是,我去告訴導演。」副導演匆匆走開。

「杜非,你——這又何必呢?」小周凝視著他,似乎能瞭解他的心情了。

「什麼何不何必,你跟了我這麼久,周信義,你看我拍戲用過替身嗎?」杜非笑得很誇張。「都要退出了,你想讓我晚節不保?」

小周搖搖頭,再搖搖頭,瞭解又同情的。

「其實——你不必這麼做的,真的。」他無可奈何的。

杜非臉色一變,不再說話。也不能接受任何人的一點溫情,否則他會受不了,他的心——一直是柔軟的,這完全不像他的人,是吧!

「哎——我出去看看,」小周很會見風轉舵。「開工的時候我來叫你。」

他一轉身就出去了,只剩下沉默的杜非。

是沉默。最近的杜非比以前沉默多了,大家都以為他是因為要退出娛樂圈的關係,可是小周明白,任倩予的結婚給予他最大打擊,儘管他不承認,跟了他這麼久的小周怎能不瞭解?只是——這種忙小周是幫不上的,只能無可奈何的歎息。

杜非——實在不能只看外表的,是吧?這是小周最後的結論。杜非有一顆十分感性的心。

小周再進來時,杜非姿勢不變的還是坐在那兒,他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杜非,開工了,」小周故意提高了聲音。「導演也同意不用替身。」

「他能不同意嗎?」杜非高傲的站起來。

「也好,你來個臨去秋波,演一點真功夫給觀眾開一下眼界。」小周笑看說。

杜非在門邊瞪他一眼,笑罵著。

「我有什麼真功夫?你是吹牛不打草稿。」

影棚裡亂糟糟的,燈光師傅還在打光,那部要把杜非吊在半空中的「威巴」

機器也擺好了,杜非坐在帆布椅上沉思,副導演在一邊比手劃腳。

杜非不聲不響的站在「威巴」下面。

「杜非,我讓替身隨時standby,你不想玩的時候可以叫替身上。」導演看見杜非立刻說。

「導演,我是認真拍戲,不是『玩』。」杜非半開玩笑。

導演笑一笑,吩咐工作人員把杜非吊上去。別小看了這半天吊的玩意兒,不習慣的話頭昏眼花,氣悶作嘔,真是難以忍受。

杜非在上面若無其事。

吊上來前副導演已經告訴他該怎麼做,他們要拍的是什麼,雖說並不很高,但是小周仍舊大驚小怪,這個鏡頭以前不知道拍過多少次,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

導演下令開拍,於是,一組組鏡頭順利拍下來。看導演的模樣,知道他是相當滿意的。

中午,杜非被放下來休息、吃午餐,他的情緒似乎也因為今天工作順利而特別好,跟工作人員有說有笑的。午餐後休息一小時,他又被吊了上去。

這次要拍一個「動」的動作,他會被慢慢放低,放低,然後在相當的高度時「威巴」會鬆開,他翻一個觔斗到一堵矮牆上。

「是不是拍古老的飛簷走壁?」杜非在上面打趣。

「拍完你就知道。保證是前所未有。」副導演笑。

「那豈不是空前絕後?」杜非大笑。

開始拍攝了「威巴」跟著攝影機慢慢放低,杜非繃緊了全身的肌肉、神經,他得一個觔斗翻過矮牆——導演暗示他要開始動作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腰間的「威巴」扣子鬆了,松得太早,早得導演只在暗示,而沒叫開始動作時。這其間相差也不過十來秒鐘,結果卻是天差地遠。杜非只覺得自己的身體急速的往下墜,然後聽見四面八方的驚呼,接著是腳踝一陣劇痛,一陣前所未有的昏眩,他便失去知覺。

這失去知覺的時間並不長,可能幾十秒鐘,可能一分鐘,他立刻清醒過來,難以忍受的劇痛侵襲著他,他覺得自己全身像渙散了一般,他忍不住的呻吟起來。

導演、副導演、小周,還有好多工作人員都圍著他,從小周和所有人的臉色他看得出,他一定傷得好重、好重,小周的臉色比紙還白。

「已經——已經叫了救護車,」導演的聲音在抖。「馬上來,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你忍耐一下,希望——希望不會有大問題。」

杜非咬緊牙關,呻吟卻還是不停地從喉嚨發出來,太痛苦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我到底——傷了哪裡?」他軟弱的。

「我們想——是腿或腳。」小周臉上掠過一抹恐懼——恐懼?!

杜非盡了最大的努力,看了一眼自己的腳——老天!他幾乎再一次昏過去,那右腳——幾乎前後倒轉了,好家誰用殘酷的方法把他的腳扭轉一般,他的腳——完了,是不是?那景象實在太恐怖,前後倒轉的腳——心中一驚,人又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一直有很多人、有很多聲音,又很忙亂似的,他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又做了許多夢,夢中呢——似乎只有一個人,是的,只有一個人,!

他的夢中從來都只有一個人——然後,他醒過來,發覺自己躺在醫院的白色病房裡,右腿已上了石膏,吊得高高的,劇痛減低了,只覺得麻木——是打了止痛針吧?

房間裡擺滿了花,卻沒有人。

小周呢?小周應該陪著他,除了杜非每月付他錢外,他們之間還有一份情誼,小周呢?難道因為他受了傷,不能再拍戲,小周就離他而去。

「小周——」他叫。發覺自己的聲音微弱得,連自己也聽不見。「周信義——」

沒有人來,難道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

他們應該替他請特別護士的,是不是?他付得起錢,他們為什麼不做?那些沒有良心又沒有大腦的傢伙,只想靠他賺錢,他一有難,那些傢伙就跑光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簡直該毀滅才對。

又過了一陣子,房門輕響,有人進來了。他費力的望一眼,是小周陪看一個女孩子——女孩子?!他的心一熱,但——立刻又變冷了,是心穎。

「杜非——」心穎顯然被嚇壞了,她臉青唇白,手腳發抖。「杜非——怎麼弄成這樣的?」

話一出口,她就哭了。

杜非心中很感動,因為心穎的淚是真誠的。

「我——並不太嚴重,都是輕傷。」他微軟的聲音說。

「還說不嚴重?」小周的臉發青,雙眼深陷。「昨天送來時——簡直嚇死人,腳不說,肋骨也斷了兩根,還有腦子,也不知道有沒有受到震盪!」

「杜非——」心穎在床邊哭得一塌糊塗。「你——你——」「我不會有事,你放心。」杜非說:「我——是打不死的杜非,記得嗎?」打不死的杜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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