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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漱玉]情是注定[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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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8 17:00:38 |倒序瀏覽
情是注定 作者:漱玉

內容簡介:

她到底是碰著了貴人,還是誤上賊船了?

說好她要照顧的是個奶娃兒,

怎地……這……分明是個大漢啊;哪裡是奶娃兒來著?

好為難呀男囡授受不親哪……;不過,都答應恩人了,如今她也只能硬著頭皮——;啊?他……這人……好熟的面孔啊;怎地和她親親小寶貝囡兒長得這般像咧?;這不會是真的吧?都事隔多年的往事了……;唉合該是天注定的,她逃也逃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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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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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8 17:01:02
楔子

緣起。

  情,是注定。

  江南,翠峰,“碧心山莊”。

  看著眼前床上所躺的偉岸男子,雖然他昏迷不醒,臉色灰敗,一副隨時要找閻王爺敘舊的模樣,是不太可能傷害她,但她還是結結實實給嚇著了!

  昙花姐兒回首,杏眼圓睜,一臉飽受驚嚇,直看著女大夫。

  嚇死她也急死她了!可惱的是她口不能言,雙手偏又因爲燙傷還讓白布給包紮著,沒辦法提筆寫字。

  情急之下,她只好病急亂投醫,口中“喉啊”不成句,雙手先指向床上的病人,再移至胸前做個嬰兒強褓的動作,希望女大夫能明白她的意思。

  “呵,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沒說錯啊,天衡他現在病成這樣,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四肢僵直無法動彈,本來就跟個奶娃兒沒什麽兩樣。”女大夫清淺一笑,四兩撥千斤。

  奶娃兒……

  天哪!昙花姐兒只覺眼前一片黑,四周的景物也跟著搖搖欲墜起來,誰來扶她一把啊!

  他是個大男人,不是奶娃兒;他的身子跟奶娃兒完全不一樣的……

  而她偏只帶過奶娃兒,就算她有個女兒,可除了那場“意外”之外,她還不曾真正跟男人有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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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1-8-8 17:01:42
第一章

碧心山莊。

  春末,乍寒還暖,山間氣候較平地來得清冷。清晨時分,空氣猶帶著幾分薄涼,若不多加件衣裳,晨霧和著水氣沁人呼息發膚,那股冷到骨子裏的冰寒著實讓人吃不消。

  守了一整夜,酒窖裏散著熟悉的溫潤清香,確定所有酒期的發酵情況都在掌控之下,江天衡總算松了一口氣。這批是人秋要交人皇家,爲當今太後慶生用的酒,不能有閃失的。

  徹夜未眠讓他臉上盡顯疲憊,提袖揮去汗水,身子一矮,隨意在酒槽邊坐下。

  天初破曉,山莊內外處處寂靜,獨處清冷的空間裏,思緒不覺飄忽……

  一年又過,初夏將至,好快,五月十五又快到了!

  五月十五是他永遠忘不了的日子!這天,他失去摯愛的娘親,犯下一件該死的錯事,而後與本家決裂,抛棄本姓“葉”,改從母姓,遷至翠峰隱通,與世隔絕——爲了複仇,更爲了贖罪。

  他娘親,這一生他最倚賴的親人。記憶中的娘,溫柔慈藹,眉宇間卻總散著一股輕愁。嫁入葉家,至過世整整十九年,他的娘親總是笑時少、愁時多,所有傷心痛楚來自他那個以薄幸爲名的爹。

  心許錯了人,誤了一生,千百年來對女子約束該從一而終的傳統教條束縛了他娘親的心,教她即使心碎,也看不破、不舍放棄,最後積郁以終。

  他爹,最典型的薄情郎,爲挽救家業娶了他娘親,卻從未正眼看過她一眼,連他這個親生子,他也未曾放在心上過。從來,他的心裏就只有他的舊情人朱少玲。

  十歲那年,不知何處來的小道消息,得知朱少玲喪夫,帶著養子和獨生女被逐出夫家。他爹親如獲至寶般,抛下他娘和他,連夜趕路,兩日後接回朱少玲母子三人,七日後納朱少玲爲妾。此後,他的生命只有無止境的憎恨與紛爭。

  愛屋及烏,他爹親視朱少玲的獨生女敏秀如己出,讓她跟了葉家姓;看重疼惜朱少玲的養子秦有義,更甚于他這個親生子_

  秦有義鍾情葉敏秀,可葉敏秀不領情,偏對他癡纏不休,他的人生,也因他爹親的薄幸和朱少玲母子的介人,而徹底顛覆。

  癡情最是可憐。決定與本家決裂時,奶娘細細轉述他娘親臨終前的殷切交代,可以背棄本姓,但不可忘祖;報仇可以,但饒過他爹親及本家基業。

  孝順如他,這些年來他報仇計劃雖順利進行著,但他始終遵守著他娘親的遺言,不論在天上黃泉的娘親是否有知,他總願她放心離去,了無牽挂。

  讓本家留住最後一點基業,他爹親不至于流落街頭,過一個風燭殘年,已是他讓步的最後底限。至于葉敏秀,待他找到人,便是他和葉敏秀清算總賬的時候了。

  思緒不斷遊移,倏忽間,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他奶娘的相公,也是碧心山莊總管——福總管,就見他一路倉惶叫喊,拔腿狂奔至酒窖門口。

  “少爺!不好了,不好了!”

  “怎麽了?”江天衡起身迎上,語氣淡淡,面無表情,薄唇緊抿著。

  “水……源頭的水被人給阻斷了!”福總管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翠明溪的水清澈甜美,是他們“碧心琉璃”釀酒最主要的原料之一,也是生活飲水的來源;源頭被阻斷,等于是要絕了他們的生路。

  “我去看看。”江天衡說完。身子一個輕躍,往水源處奔去,晃眼已消失不見。

  ***

  趕至水源區、發現翠明溪中確實被一塊巨石堵住水流,截斷的下遊溪水流盡,河床外露。江天衡臉色一沈,鎖眉,直覺認爲此事定有溪跷,但無論如何,先除掉這顆大石,讓水流恢複順暢,才是當務之急。

  心念一定,江天衡立刻踏穩腳步,提氣運功,准備以自身醇厚的內力先擊裂巨石,再動員群衆之力鏟除。

  凝聚心神,傾注真氣于雙掌,汽出,掌風威力驚人,頓時轟天巨響,巨石應聲裂個大縫。

  全身內力盡彙于雙掌,此時此刻,正是江天衡最脆弱之時。太過專注于眼前之事,絲毫不覺身後早有人埋伏已久,一只真氣要貫的手掌偷襲而至——

  “啊……”一陣撕裂的劇疼襲來,江天衡口中嘔出鮮血,忍痛提氣欲護心脈,卻發現手腳俱軟,使不上力。

  “哈哈哈……哼!江天衡,終于讓我等到這一天了!”站在江天衡跟前的是一名黑衣人。

  張狂的嗓音渾厚,教他再熟悉不過。看在他死去娘親的份上,他已經做了最後的退讓,爲什麽這人還不知足?

  “六年不見,你還是一樣卑鄙!”江天衡冷言。

  “既然讓你認出來,我也就不必再蒙面了!”

  黑衣人聞言扯下覆面巾,看著江天衡,目光冷冽狠絕。闊別多年再相見,只教恨意更加深切。

  “哼!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已經到手,爲什麽還不肯罷休?”

  “江天衡,我爲何不能罷休?告訴你,六年後的今天,我最心愛的女人心裏依然只有你;葉家釀酒莊由我掌理,本是天朝第一,可短短兩年江山易主,被你的碧心琉璃取而代之。哼!這一切的一切都教我無法不恨你!”

  說完,黑衣人迅速出招,攻勢淩厲,適才通襲受重傷導致內力暫時喪失,江天衡無力還擊,只好咬牙忍痛,極力閃躲,問了十幾招.胸口的疼痛愈形劇烈,一個岔氣分神,黑衣人掌風立至,江天衡結實挨下這一掌,身子被震飛數尺遠,倒地後凡欲昏厥。

  黑衣人邪笑走近,飛快在江天衡身上點了數下,完全制住他的行動。

  “只要我脫得過此劫,睜得開眼的那一刻起,就是你的死期!”江天衡撐住逐漸渙散的意識,咬牙切齒說道。

  “江天衡,你現在落在我手上,要殺要劇,全在我一念之間,你還敢對我撂狠話,有種!哼,想要我死,等你過得了這關再說吧!”

  說罷,黑衣人撥開江天衡的唇,朝他口中塞人兩粒鮮紅色的藥丸,點穴松了他的喉頭,江天衡毫無抵抗能力,只能無奈被迫吞下。

  “江天衡,你仔細聽清楚,你吞下的毒藥……叫做‘淩遲’。”

  聽見毒藥之名,江天衡眼神閃過驚訝,黑衣人一見,笑得更加得意。

  “沒想到你也知道淩遲!不過,我想……你可能不知道普天之下,能解淩遲的解藥只有一種,但很遺憾地,這種解藥在六年前便從世上絕了迹!所以這輩子,你注定沒有機會找我報仇了!從今日起,未來的三個月,你將慢慢受毒患的折磨,直到你死爲止。用淩遲送你上黃泉路,真是再貼切不過了。你死的那天,我會帶敏秀來爲你送終,讓她親眼看見她最愛的天衡哥是落得怎麽個淒慘下場!哈哈哈……”

  狂妄的笑聲帶著深濃的恨意和滿心的痛快,消失在清冷的晨風裏。

  因查深水源狀況,久久未歸,半個時辰之後,擔憂的福總管帶人到派頭來看看,來時才發現主子早已傷重垂危,奄奄一息如風中殘燭。

  江天衡返劫受難,素來甯靜安詳,與世無爭的碧心山莊頓時陷入一片愁雲使霧。根總管噙著眼淚,朝天空奮力抛出信鴿,信鴿腳上纏著詳述江天衡病況的求救信函。它振翅往朱河鎮飛去,那裏有江天衡的一位生死至交,那人的神醫娘子是江天衡唯一的生機……

  ***

  江南,漢郡,祥德鎮。

  天初破曉,熟悉的熱粥清香一如往常喚醒了祥德鎮的早晨。

  城東,日日有早市,市井小民的食衣住用全在這人情暖厚的市集裏。

  昙花姐兒的粥攤是祥德鎮許多百姓一日朝氣的由來。熟論的招呼聲此起彼落響起,聽來再平常不過的話語,句句都是真心誠意的關懷問候。

  攤子前立著一道纖細身影,一貫熟練舀著粥。賣粥幾年來,來攤子上吃粥的客人們從沒聽昙花姐兒開口說過半句話,連她有個好聽的國名——杜昙英,也沒有人知道。

  平日做生意的昙花姐兒臉上總是帶著溫柔的微笑,但今兒個不知怎麽著,昙花姐幾細致的臉蛋蒙上淡淡的憂愁,笑容也不見了,一看就知道有心事。

  好多相熟的客人關心詢問,卻只換來昙花姐幾狀若無事的苦澀殘笑。她心頭的擔憂如何對外人道?就算說了、大家都是尋常的市井百姓,一樣有家累,賺的錢只夠圖溫飽,哪來多余的能力幫助別人呢?

  離開家鄉,來祥德鎮落腳,因緣際會認識街上的商人劉大豐,透過他的幫助,免費提供攤位讓她在街上賣粥做生意,一晃眼也五個年頭過去了。

  劉大豐對她的好、圖的是什麽,她心知肚明。這些年兩個人也處得不錯,他待她慷慨真誠;因爲信任,她當他是朋友,所以放心將她不堪爲外人道的過去告訴了他。

  那時知道一切的他,眼裏只有心疼和諒解,這教她的心深深爲之感動。想著在這冷漠的世間,總算還有個能跳脫世俗之見,以寬容眼光看待她的好人。

  前日收了攤,他邀她到他鋪子裏,正式向她求親,希望她嫁他爲妻,同他和他的一雙兒女共組一個家。

  然他口中的家卻把她的親人——幹娘和她的寶貝女兒青青摒除在外。沒有幹娘,就沒有如今的她;沒有青青,她更不可能有勇氣再活下來。她甯可自己苦一輩子,靠一己之力來奉養幹娘,拉拔青青長大,也斷不會爲了自己的幸福而抛下幹娘和青青。

  盡管五年來劉大豐對她有相援不斷的恩情,然而他容不下于娘跟青青,她甯可背信負恩,也不可能點頭答應嫁他。

  雖未明說,但從他的話裏,她知道他終究嫌棄青青是個父不詳的孩子……說穿了,他心裏其實還是在意她的過去。

  他曾說過,就算是殘花敗柳,也該有求取幸福的權利!

  殘花敗柳真有求取幸福的權利嗎?

  思緒流轉,想到這句傷人的話,昙花姐兒的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淺笑,她真是太不自量力了!答案是什麽,她壓根明白的,不是嗎?

  前日一談,她的斷然回拒當頭澆了劉大豐一盆冷水,末了,雖不算是不歡而散,但也說得頗僵。離開劉家時,昙花姐兒心裏約略明白,跟劉大豐這一談開,往後該是無法在祥德鎮繼續待下去了。

  昨日,開始賣粥後不久,細心的昙花姐兒便留意到平常劉大豐派遣站在攤于附近保護她的熟面孔護衛已不見,平日橫行市井的流氓已開始在她的粥攤附近擁頭探腦的,她心頭更是有了底。今早抱著忐忑的心出門做生意,腳步卻是一步步沈重,臉上的笑容也隨著暮沈沈的夜色消失在漸升的朝陽裏。

  辰時初過,粥攤生意正好,攤子周圍便讓幾名模樣艱瑣的胡渣漢子給圍住。帶頭的黑臉漢子生得一臉獵頭鼠目的賊相走上攤前,一腳踩上椅凳,眼光不住在昙花姐兒臉上遊移,笑得既豬亵又不懷好意。

  頓時粥攤熱絡的談笑聲化作無聲,長期在這早市出.沒的人都吃過這群地痞流氓的虧。大家都是小老百姓,只求平安度日,麻煩能免則免。見這群人來意不善,大夥兒全繃緊精神,噤了聲,沒人敢多吭半句。

  “我說,昙花姐幾,這早市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全靠大爺我罩著,保大家日日平安做生意。你在這裏這麽久,一定知道規矩吧?”

  黑臉漢子說歸說,昙花姐幾手裏舀粥端粥的動作不停,一句話不吭,連擡頭看人也沒,冷漠的反應惹惱了黑臉漢子。

  “臭婆娘!你雖然是個啞巴,可是老子知道你耳朵沒聾,劉大豐撤了人手,擺明就是不再替你撐腰!從今天起,你做一天買賣,就得繳一天如銀于;不給,就別想在這早市做生意。”

  黑睑漢子撂下狠話,昙花姐幾終于擡頭,冷淡看了他一眼,唇畔扯開一抹淺笑,像是譏笑他的無知蠻橫似的,隨後又繼續埋頭做她的事。

  “你這個臭啞巴!敢把老子的話當作放屁,我絕對要你好看!”黑臉漢子被昙花姐兒的冷漠惹火,手一伸,准備叫手下砸攤,給她一個警告。誰知,手還來不及伸,便被一陣熱給燙得哇哇大叫。

  “你這個無賴,別以爲我們婦道人家好欺負!“告訴你,這攤子是劉大爺的財産,就算要收租金,也是劉家的人開口,輪不到你這個混蛋!別人怕你,我杜大娘可不怕你!”

  昙花姐兒的幹娘拿起熱湯構狠狠敲了黑臉漢子的手,替女兒解了圍,說完話,趁黑臉漢子還沒回神時,又對准他的額頭,用力用上一構!

  這一敲打得是黑臉漢子暈頭轉向,眼冒金星,差點沒暈過去。

  “黑臉叔叔,臉髒髒醜醜,壞人!壞人!”青青也氣不過,學著外婆的模樣,跑過去用小腳狠狠踢了黑臉漢子一腳,又抓起他的手,小嘴一張,便如手腕用力吹去。

  “哎——呀……疼死老子了!你這個死丫頭敢咬老子,看老子怎麽整治你!”黑臉漢子徹底被激怒,口裏暴喝,手一揮便甩開青青,旋而揪起她的衣領;另一手迅速刮了青青兩個巴掌,再踢她一腳。“兄弟們,給老子上,把這個被攤子砸爛!”

  黑臉漢于一聲令下,手下立刻開始動手砸攤。

  青青小小身子禁不起這番場盡的對待,一腳被黑臉漢子險得老遠,腳步不穩,跌跌跄跄,直到擔著了椅腳,打滾的身子才停住。一旁不吭聲的大叔大嬸見了心疼,再也忍不住,也不管此舉會不會觸怒黑臉漢子,趕忙一人一手扶起青青,接進懷裏呵護著。

  青青挨這麽一刮,人早被嚇傻了,投進溫暖的懷裏,還來不及辨識眼前人是誰,雙臂便攀上大片的肩頭,放聲大哭。

  啊!

  眼見寶貝女兒被欺淩,昙花姐兒又忿怒又心痛,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教她來不及防備,看著青青紅腫的臉頰,摟著人嚎陶大哭,昙花姐幾整顆心都疼了。

  賴以營生的攤子被砸,她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的女兒被欺負,這些人簡直跟六年前通她的嫂嫂和故鄉的村人一樣可惡,他們憑什麽來于涉她的人生?

  ***

  一對策馬趕路的男女連夜趕路,兩人的臉上都有些疲憊。途經早市,兩人竟不約而同地勤馬停步。

  “大哥,請停步。”她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妹子,且停步。”他聽見了打鬥的聲音。

  兩人幾乎是同時出聲,四目相對,彼此的臉上都漾起了會心的微笑。

  “大哥喚我停步,可有何事?”

  “妹子要我留步,也是有事?”

  “沒錯,我聞到了疑似子夜昙的香氣。”

  已絕迹六年的子夜昙,相救好友江天衡的唯一解藥!

  男子聞言揚眉,亦道:“我也是。而且我還聽見了有人爭執打鬥的聲音。路見不平,豈可袖手旁觀?”

  “呵,合該是老天爺要咱們夫妻倆管這檔閑事!”

  “既然如此,還等什麽?咱們走吧!或許好心管了閑事,立刻就有好報也說不定。”隨著男子聲落,一雙人影策馬回頭,往樣德鎮早市方向奔去。

  ***

  沒有人能幫她,只有她能幫她自己,只有她自己能夠保護幹娘跟青青!

  腦海裏唯一閃過的只有這個念頭,昙花姐兒不知打哪兒生起的蠻力,纖細的雙臂拉起整個粥鍋,攤底有炭火,整個鍋子還是熱騰騰的,蒸氣迎面而上,燙得人受不了,但昙花姐兒管不了這麽多,對熱貧完全沒有感覺,她雙手握著鍋緣,用力往前一潑,准確地命中目標,整鍋粥全落在黑睑漢子的身上。

  “啊……他奶奶的!燙……燙……燙死我了!”黑臉漢子被燙得哭爹喊娘,臉、脖子、雙手無一處不被熱粥給燙傷,整個人像只掉落滾水拼命掙紮欲脫身的老鼠,那模樣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老大!”手下見老大吃了虧,紛紛轉頭過來,要教訓昙花姐兒替老大報仇出氣。

  昙花姐兒一點也不怕,她一心一意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趕走這群惡人,才能保護幹娘和青青!丟下空粥鍋,她拿起鍋構。舀起蛋花湯,一瓢一瓢往其他的流氓身上潑去。,

  熱湯一潑,幾個流氓高頭大馬,像是成群結隊的螞蟻遇上了熱水,立刻做鳥獸散。被熱湯燙著的地痞無不跳腳,哇哇大叫;其中一個幸運點,閃過昙花姐兒的“攻勢”,想他堂堂一個大男人,竟然被一個啞巴女子弄得如此狼狽,心頭愈想愈惱,眼光一移,看見一旁正在嚎陶大哭的青青,壞心眼頓生

  小丫頭是啞巴娘的心頭寶,抓住小丫頭,等于就是掐住啞巴娘的脖子。到時,要她往東,她絕對不敢往西!

  這地痞愈想愈是得意,下一瞬間,身影已落在大嬸跟青青的面前。他迅速出掌,准備劈昏大嬸,搶走青青,好要脅昙花姐兒;誰知,一道黑影突然出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啪啪”兩掌,登時將這地痞打飛,丟往一旁去。

  “還不走啊?看不出來原來你們這麽夠義氣,想學那個兄弟一樣被我抛出市集,嗯?”黑影說話了,他是個二十余歲,顯得極有威嚴的男子。

  “啊……不……不不……我們……我們馬上走,馬上走……”

  “哎喲喂呀……”

  男子沈聲一問,威勢逼人,其他的地痞們看得是冷汗直冒、頭皮直發麻,男子再跨步向前,掌心凝氣,揮掌向離他最近的目標,挨掌的地痞身子像棉絮似的飄起,狠狠墜地。

  這一摔,余下的地痞們立刻亂成一團,不一會兒全都抱頭鼠竄,保自個兒的命要緊,誰還管得了躺在地上哀號的黑臉老大?

  “混賬東西!現在只剩下你一個,看你還怎麽囂張?”一旁的百姓們全都圍上來,准備修理這個跋扈囂張的地痞。

  敢欺負我的青青,我才要你好看!

  昙花姐兒氣得杏眼圓睜,撈起一瓢熱湯就往黑臉漢子頭上倒去。黑臉漢子這次反應就快了,忙不叠一個翻身,人就問個遠遠的,臨走前還不忘發狠放話:“臭啞巴婆娘,你給我記住!明天我一定再來找你算賬,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只要老子還在這一天,你就別想繼續在這祥德鎮待下去了!”

  “還說,你還說!”兩名菜販子看了氣不過,直接拿起籃子裏的芋頭、蘿蔔往黑臉漢子頭上砸去。

  黑臉漢子運氣好,頭一偏,輕松閃過芋頭蘿蔔,黝黑的臉上得意的笑容才正要揚起,下一刻便轉成殺豬似的嚎叫,隨著身影遠去落在不遠處的早市口。

  “公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真是個大好人!”衆人齊聲稱贊見義勇爲的威嚴男子。

  但男子不爲所動,快步走至另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子身邊低聲問著:“妹子,如何?可是子夜昙?”

  “大哥,沒錯。”女子嘴角微揚,黑眸盯著掌心上放著方才自地上拾起的昙花絲,眉眼也染上了笑意:“老天保佑呵,這花千真萬確就是我所要找的子夜昙,天衡真是好福氣,他有救了。不過……閑事既然管了,就要管到底,那位賣粥的姑娘雙手都被熱氣給燙傷了。”

  昙花姐兒方才不顧一切勇敢護女的舉動讓她動容。同樣身爲人母,孩子都是娘親的心頭肉,呵疼都來不及,哪舍得心肝寶貝受到一丁點傷害?昙花姐兒一心一意只想保護女兒的心情,她感同身受。

  “妹子,你說得對,今天這一切好像是老天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我看這位賣粥的姑娘似乎遇上了麻煩,一會兒我們夫妻倆送她們回去,順便問問,或許咱們幫得上忙也說不定。”威嚴男子亦贊同嬌妻的提議。

  “昙花姐兒,你要不要緊?杜大娘,你呢?”

  “青青,乖,不哭喀!沒事了,沒事了。”

  趕走了惡霸,衆人你一言我一句,溫言軟語地安慰著昙花姐兒娘孫三人。昙花姐兒的睑上沒有任何表情,她提起腳步,走向前先扶起幹娘,再往前認大嬸懷裏接過青青,三人六眼相對,想及方才混亂的狀況,思緒登時清醒,三個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尤其是昙花姐兒,仿佛像是受了什麽刺激般,雙手環著于娘跟青青,哭得肝腸寸斷,情緒幾乎崩潰。

  她們沒做錯什麽事,她們只是想平平安安過日子。可今天這麽一鬧,日子肯定是過不下去了,誰來告訴她,命運爲什麽要這樣捉弄她?爲什麽?

  ***

  鎮郊,一幢簡單的屋子,門前有個小院落,後頭一大片空地全栽滿了昙花。這方寸之地是昙花姐兒一家三人安身立命的小天地。

  入門前,不意發現這一大片昙花,千真萬確是子夜昙呵!絕迹六年的子夜昙再現,是她夢寐以求的藥材,教方采衣驚喜至極,眉開眼笑。

  “嗯,這樣……就好了。”在幹淨的白布上打上最後一個結,完成包紮工作,方采衣微笑交代:“所幸只是被蒸氣的熱燙傷,只傷在表面,記得兩天內傷口不可碰水,一日三次擦這罐藥膏,保持傷口幹淨清潔,照我的交代,兩三天後你的燙傷一定痊愈。青青啊,那個黑臉大叔真壞,對不對?”

  “對,黑臉大叔壞,很壞!”青青一臉憤慨,大聲回話。

  “青青這麽可愛的臉蛋,他居然打得下手,真是可惡!”打開瓶蓋,挖出精心調配消腫專用的藥膏,輕輕塗在青青紅腫的臉頰上,方采衣邊說,心裏滿是心疼。青青的年紀和她女兒相仿,方才一路回來,兩人聊得開心,青青不但投她的緣,可人的笑容更讓方采衣覺得有幾分熟悉,她是真心喜歡這個孩子。

  “青青,別擔心幄,擦了姨的藥膏,過兩天消腫了,你就又會變回那位可愛漂兒、人見人愛的青青峻!”

  “蒲公子、蕭夫人,謝謝,真的太感謝了!今天要是沒有你們夫妻倆仗義相助,我們祖孫三人不知道會被那些惡徒欺淩成什麽樣,更別提想討什麽公道了。兩位恩人,請受大娘我一拜。”昙花姐兒的幹娘杜大娘說完便要向蕭敬天夫婦跪拜磕頭,以表謝意。

  “大娘,無須如此。路見不平,挺身相助是應該的。”蕭敬天手忙動,杜大娘身子一矮,便讓他給接住扶起。

  “是啊,大娘,我們長年在江湖上走蕩,管閑事管成習慣了,您無須跟我們夫妻倆客氣。”方采衣順口接話。夫妻倆心有靈犀,就是要消除杜大娘滿心滿眼想報恩的念頭。

  “多謝,多謝兩位!”杜大娘眼底閃著淚光,口裏不住道謝。感謝老天爺啊!讓她們一家在困頓之際,能遇上這麽樣的大好人。

  “大娘,舉手之勞,無須挂懷。倘若真想謝我們夫妻,只要大娘到廚房煮兩碗粥讓我們充饑,就是最好的回報了。”蕭敬天微笑道。

  “是啊,管了閑事,體力早用盡了,杜姑娘的粥煮得好香,光是聞那味這就讓人饑腸輛輛了。我跟我夫君就是被這粥香給攔了路的。”

  “呵呵,有有有,廚房裏還有粥,我去熱熱.再加點料.兩位恩人等我一會兒.馬上就有熱嫩可吃。”林十楊妞率傾。身走往廚房張羅去。

  回程路上的閑聊讓彼此都有了初步的認識和了解。蕭敬天和方采衣這對恩愛的年輕夫妻,丈夫是生意人、妻子是大夫,家住朱河鎮,此趟離家乃是爲探一位好友的病況而來,卻沒想在半路湊巧救了昙花姐兒一家。

  昙花姐兒有個很美的名字,姓杜,名昙英。英者,花也,以昙花爲名,以昙花營生,她命裏似乎就是和昙花極爲有緣。杜家人口簡單,除了杜昙英之外,就只有她的幹娘杜大娘和女兒青青三個人,其中頗耐人尋味的一點是青青是從母姓,而且杜家似乎不見男主人的存在。

  感激恩人仗義相救,方采衣問起原因,杜大娘便一五一十把杜昙英婉拒劉大豐求親一事,以致引來今日麻煩的來龍去脈詳細告知。

  萍水相逢,交淺自不宜言深,從杜大娘的話裏得知這些年來都是杜昙英一人獨撐家計,但對于青青的爹,大娘卻是一字都未提及。方采衣心思缜蜜,她猜測杜昙英的身後一定隱藏了一段不願回想的往事。

  “讓你們兩位久等了!來來來,快來吃。喏,這是粥,這是昙花蛋花湯。不是大娘我自吹自擂,雖然這粥跟湯看來寒酸,但滋味絕對是一流的,保證你們吃過之後一輩子忘不了!野英學我的粥,再加上她的巧想,創造出另一種全新的風味。我們這些年就是靠這粥跟湯過日子,一切都是多專虧有了昙英啊!”

  杜大娘邊說,思及這些年來的生活,心頭不免又是一陣感觸。杜昙英知道幹娘的心事,遂伸出被白布包紮的雙手,輕輕拍了拍。杜大娘意會擡頭,望見杜昙英安慰的笑容,女人體貼讓她很窩心,她也回給昙英一個笑,點點頭,作爲回應。答應昙英不再想過去,不再多傷心。

  杜大娘和昙英雖非真正的母女,但兩人的感情深笃,對彼此的關心都在適才的眼波交會中表露無遺。方采衣看了十分感動,也更加打定自己要幫助杜家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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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8 17:02:03
第二章

        杜大娘端來兩碗粥和兩碗昙花蛋花場招待蕭敬天夫婦。

  兩碗清粥簡簡單單,粥裏和著青菜片、細肉末、香菇朵.看來清清淡淡;湯則是昙花切碎加蛋花煮成,氤氲的熱氣裏飄散著方采衣熟悉的子夜昙清香。粥入口即化,再喝一口湯,昙花的清香瞬間在口中飄散,很是美味。直至碗底朝天,意猶未盡。

  “好粥!好湯!”蕭敬天滿足贊道。走遍大江南北,吃過各形各色的美食自不在話下,但是以昙花爲食材,做法簡單,卻能做出滋味如此美味,值得讓人細細品味的粥品,卻是頭一次嘗到,煮食者的用心從舌尖准確傳達至心裏。

  方采衣也吃得笑咪咪,無須多言,兩夫妻心滿意足的表情已足夠讓杜大娘和杜昙英高興了。

  “多謝兩位恩人的美言!唉,粥雖然好吃,卻無法再營生了。沒辦法做生意,以後的生活不知該怎麽辦?我們這個家要是有個男人在,昙英就不用這麽辛苦,這些年我們這家子也不用受盡欺淩侮辱了。”杜大娘有感而發地感歎道。

  “大娘,您的女婿如今何在?”

  方采衣順勢問話。

  “呼!提到那個沒良心的男人我就有氣,敢作不敢當,天知道他死到哪裏去了……”提到青青的爹,杜大娘火氣就起,忿忿難平,連聲開罵。

  杜昙英一聽,秀眉微杜,立刻用杯子敲桌面,引起杜大娘的注意回頭看。杜昙英同她搖搖頭,不意她打住話題,莫再說下去。

  青青已到了會找爹的年紀了,不管誰對誰錯,都是大人的事,她不想青青小小年紀便對爹親和異性生了壞印象。

  “好好好,昙英,我知道了。唉,只能說一切都是命啊!”明白杜昙英的考量,杜大娘深歎一口氣,打住話題。

  “大娘先別生氣。我倒有個兩全其美的提議,大娘聽聽可好?”

  “什麽辦法?”杜大娘眨眨眼。

  “我說出提議之前,想先請問大娘跟杜姑娘,你們是不是武峰鳳鳴村的人氏?”方采衣詢問道。

  提起出身地,不知怎麽地,杜昙英臉上突然出現了防備,杜大娘本欲開口答是,卻讓杜昙英暗暗掐住手制止,于是只好改口否認。

  “鳳鳴村啊……我們是聽過這個地方,不過不是鳳鳴的人。”

  “那請問大娘,你們的子夜昙從何而來?”

  “子夜昙?這……是……”杜大娘眼神閃爍,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回道:“啊,對對對,是當初一位路過的姑娘送給我們的,那姑娘說過她就是鳳鳴的人。”

  聽見有位鳳鳴姑娘送過她們子夜昙,蕭敬天和方采衣神色倏地緊張起來,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後,方采衣續問道:“大娘,你可還記得那位姑娘的長相?”

  “哎呀,人老了,都過這麽久了,哪會記得啊?蕭夫人啊,你爲何會突然間起我們的出身地?”

  “哩,沒什麽,純粹是好奇而已。”

  希望變成失望,方采衣的語氣裏有難掩的惆怅。

  “因爲天朝只有鳳鳴村一地産子夜昙。方才進屋時,我注意到這小屋前後四周都種植了子夜昙。這種品種的昙花花性相當特殊,可觀賞,可食用,更可佐藥,只可惜六年前一場天災毀了鳳鳴村,讓子夜昙從此絕迹。失去這味珍貴的藥材,我惋惜不已;沒想到今日竟能再見子夜昙,真令我如獲至寶,欣喜不已,此番相遇正是時機啊!”

  “天災毀了鳳鳴村?蕭夫人,可否請你再說詳細一點?”聽”見故鄉遭變,杜大娘和杜昙英兩人好生訝異。

  “鳳鳴村讓六年前的一場大地震給震毀了,這震來得突然,毫無預警,全村無一人生還。”

  “村毀……人亡……”杜大娘喃喃低語著.和杜昙英無聲對望的眼神裏訴說著只有彼此才懂得的心情。

  半晌,錯愕與傷心自眼底褪去.杜大娘和杜昙英相視而笑,是輕松、也是釋懷。

  “昙英,一切都過去了。”杜大娘疼借拍拍杜昙英的肩。

  她眼眶泛紅,微笑意會點了頭。

  杜大娘母女不尋常的反應讓方采衣頗感納悶,雖然杜大娘矢口否認,但她就是覺得杜家母女和鳳鳴村一定有相當的關系。

  六年前鳳鳴村毀于地震,子夜昙花也就這麽絕了迹,孰知,六年後昙香再現,不知昙香人兒是否依然安在人間?好友的托付……一直未能幫他如願哪!

  暫時撇下心頭的疑問,方采衣跟著出聲鼓勵:

  “是啊,大娘、杜姑娘.不論過去的風風雨雨人活太世上,一定要往遠處看,繼續往前走。今日的一切真可說是老天的巧安排啊!我們夫妻倆的一位好友遭人所害,身染劇毒,命在旦夕,唯一能挽救他性命的解藥就是子夜昙。認真說起來,你們才是我好友的恩人啊!因爲放眼全天朝,只有你們點頭,他才有活命的機會。”方采衣眉斂正色,說得認真。”

  “蕭夫人.別這麽說,救人是大功德,我跟昙英都十分願意的!”

  “那就放心跟我們走!離開這裏,隨我們一起到翠峰,那兒將會是你們可以永遠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們可以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地生活,再也無須擔憂會受人欺侮、會被人趕走。”

  蕭敬天一番堅定的承諾,讓杜昙英和杜大娘聽得心動了。

  樣德鎮已經待不下去了,往後,再無退路,那麽,就只有往前走吧!這對熱忱的夫妻貌相慈善、氣質出衆,絕非壞人。

  杜昙英和幹娘相望,同時點頭,許了默契,達成共識。

  “好,一切都聽兩位恩人的安排!”

  杜大娘一個颔首,一聲好,爲杜家決定了全新的未來。

  ***

  五月,初夏。

  平地已漸感暑熱,山區調異,猶覺春寒料峭。搭乘馬車,一路沿山路行來,眼前所見盡是翠綠蔥郁,林木高壯,生氣盎然;呼息所聞皆是清新舒暢,空氣幹淨,環境幽靜,山清水秀,果不負“翠峰”之名。

  每一處轉彎都是令人驚豔的好風光,沿路不斷給杜昙英驚喜。對她而言,這裏簡直就是世外桃源,還沒到目的地碧心山莊,她就愛上這個地方了。

  老天疼惜啊,讓她的人生于再次遭逢絕境之際,又得貴人相助,爲她們一家三口找了這麽一處絕佳的安身立命之地。擡頭看著頭頂的朗朗晴空,杜昙英心中的欣喜和感謝真不知要如何用言語形容!

  青青窩在幹娘懷裏安睡著,抵不住舟車勞頓奔波疲累的幹娘,也打起噸來了……看著她最愛的兩名親人,熟睡的臉龐滿是安詳,杜昙英滿足地笑了。

  拐個彎,平坦的人工小徑出現在眼前,遠遠可見題有“碧心山莊”之名的牌匾,屬于她們一家三口嶄新的未來,將從那裏開始。

  ***

  碧心山莊,正門。

  嘶嘶馬嗚猶如報喜黃營,讓山莊內憂心主子病情的人們重展笑顔。

  福總管獲報,立刻奔至大門相迎,後頭跟著福大嬸和一群人。

  人人臉上都是欣喜至極的表情,盼了數日,可終于把主子的救星給盼來了。

  許久不見,衆人幾句寒暄,蕭敬天爲福總管引介杜昙英一家三口後,福總管立刻做了安排。杜昙英一家由福大嬸領著,先帶往山莊內安頓;蕭敬天夫婦則隨福總管前往江天衡居所“衡院”,讓方采衣先行診視江天衡。

  碧心山莊內,各廂各院統一設計自成獨立院落,杜昙英一家被安置在離衡院不遠的“落月軒”內。初到此地,沒想到福大嬸竟將她們一家安排住在莊主的居所附近,教她又訝異又驚慌。杜大娘出面百般推辭,卻拗不過微笑慈祥的福大嬸,只好乖乖在落月軒安住下來。

  半個時辰後,一切安頓妥當,福大嬸依著方采衣的叮咛,帶杜昙英來到衡院。

  穿過回廊小徑,不難發現碧心山莊處處是風景,庭園造景設計精巧,林木扶疏、花團錦簇;步行間耳畔盡聞風拂鳥鳴,流水爆爆、自然氣息滌淨身心,仿佛將有羽化成仙之感。

  沈浸在如此渾然天成的山水間,杜昙英幾要忘了自己,直到撰有“衡院”兩字的牌匾落人眼簾,她才恍然回了神。

  天衡,今後需要她照料的孩子……

  稍早,還在祥德鎮的舊家時,她擔憂平庸的自己無能擔此重任,幹娘代她對方采衣說出憂慮,可沒想到方采衣卻笑著安撫她:“呵,你要照顧的那個人現在跟個奶娃兒沒什麽兩樣。”

  奶娃娃啊!她是生養過奶娃娃,可那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早上路行匆匆,方采衣說得輕松,她卻聽得借懂。

  她只懂種昙花、煮昙花、吃昙花,只帶過青青一個奶娃娃,光憑她種的子夜昙,真能救那個叫做天衡的娃娃性命嗎?

  盡管她一再詢問、盡管方采衣再三保證,杜昙英的心卻隨著目的地一步步接近而益發不安。

  ***

  衡院,主屋。

  屋內安安靜靜,福大嬸將人領到,福總管得知主子確切的病況,兩個老夫妻偕步離去。蕭敬天帶著藥方,也尾隨離開,爲好友煎藥去。偌大的屋裏只剩下方采衣、杜昙英兩個“站著”的和床榻上那個昏迷不醒“躺著”的。

  方采衣微笑不語,氣定神閑坐在案前撰寫藥方;杜昙英目光遊移,在房內四處張望,愈看心愈沈,愈瞧心愈慌。這……這屋裏只有她自己、方采衣和那個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男人,哪裏有奶娃娃?

  病中的男人有副精壯高大的身子,臉色因中毒而死白,雙眼讓白布蒙著,落後緊抿,似是忍著極度的痛苦,若不是尚存微弱的氣息,杜昙英真要以爲這男人死了!

  杜昙英真的慌了!趕忙走近方采衣身邊,用手推推她。方采衣從容寫完藥方,才回頭起身看著杜昙英。

  小臉因緊張焦急而脹個鮮紅,一雙被白布包住的手在空中比劃著,有些慌亂,像是在說……“大人”;接著雙手移到胸前做了個“襁褓”的動作。

  一臉尴尬地表達完,杜昙英萬般委屈,直瞅著方采衣望雖然她口不能言,可那一雙溫柔的黑眸裏卻明明白白寫著你騙我!

  “呵,杜姑娘,你‘言重’了,我真的沒騙你啊,天衡現在病成這樣,目不能視、口不能言、四肢僵直,簡直一塊木頭差不多,就算有唯一解藥子夜昙之助,也得花上十天半個月才下得了床。這樣的病患跟奶娃娃的確是沒兩樣啊!我只是沒說明白碧心山莊的‘江莊主’跟中毒的‘雲衡’是同一人而已。”

  螓首微搖,神色猶是無助無措。嬌弱的模樣,讓人見了不住心憐。

  “你是想說大人和奶娃娃是不一樣的,是吧?”方采衣看著她的眼神猜測道。

  嗯!聞言,杜昙英用力地點點頭,腼腆笑了。像個娃娃並不表示一定就是個奶娃娃,原來都是她自己會錯了。

  這女子清秀嬌妍,初見並不覺得她生得美,可相處下來看久了,愈是覺得她耐看,溫柔中透著堅毅;最靈活的是她一雙黑眸,水靈靈的,就像隨時會說話似的,她的喜怒哀樂在顧盼流轉間早已訴說個分明。

  口不能言,老天給了她一雙會說話的靈活大眼,彌補了遺憾。

  “呵,杜姑娘,合該是我話沒說清楚,讓你誤會了。你別擔心,他只是個男人,又不是毒蛇猛獸,也不會咬你,天衡很好照顧的。放心,你一定可以勝任這個工作。”方采衣鼓勵著,心頭對杜昙英排斥異性的反應有些納悶,都是一個孩子的娘了,怎會怕成年男子怕成這樣,尤其對方還是個瀕死之人啊。

  就是個男人,她才怕!方采衣並不知道她是未嫁産子啊!心理上、生理上,她郡還是個大姑娘家,要她照顧這個陌生男人,簡直要她的命。

  “杜姑娘,我知道要你一個弱女子照顧一個陌生男人,禮教道德上來說,是過分了些,可是爲了天衡的性命,我不得不強人所難。想不想知道,若沒有你的子夜昙救命,天衡會變成什麽樣?”

  方采衣停語,看杜昙英正專注傾聽,她開口續道:

  “天衡遭人下了一種叫做淩遲的毒藥。淩遲是西疆邊境民族以陳年毒雪參所研制出來的,毒性緩慢劇烈,中毒者初時會昏迷,七日後醒轉,清醒之後意識清楚,但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四肢俱廢,只余聽力,整個人猶如一具死屍,再無抵禦能力,只能坐以待斃,快則三個月,慢則一年.身子慢慢受毒的侵蝕,最後將全身潰爛而死。”

  話才說一半,方采衣正欲繼續說明如何用子夜昙來醫治江天衡,耳畔卻傳來便咽吸泣聲,擡頭一看,杜昙英早已難過得紅了眼眶,淚水在眼底打轉。

  不論親疏與否,恻隱之心,人皆有之。光想江天衡身染劇毒,若無解藥,必須遭受種種折磨的慘狀就教杜昙英萬般不忍,那個下毒之人好狠的心腸啊!

  有什麽天大的仇恨,嚴重到要讓他對人下如此毒手?

  太殘酷了!

  好個心腸軟又善良的姑娘。

  方采衣在心中暗贊道。

  杜昙英提袖拭去眼淚,雙手搭上方采衣的手腕,對她點點頭。方采衣領會杜昙英的意思,欣喜若狂:“杜姑娘,謝謝你!多謝你的慨然允諾,這麽一來,天衡就有救了!來,我告訴你,接下來咱們該怎麽合作來救治天衡。”

  方采衣按部就班詳細說明,杜昙英一字一句仔細地聽,牢牢將每個步驟記在心裏。她自幼記性就好,失去說話能力這六年來,記憶力更是大幅增進,口裏說不出的,字識不多寫不來的,統統往腦子裏丟,長久下來,早已練就凡事過目、人耳皆不忘的好本事了。

  “杜姑娘,我能叫你的名字嗎?這樣親近些。”方采衣問著。

  杜昙英微笑颔首。

  “昙英,你慨然允諾,願意相助天衡的這份恩情,我不能不報。”

  聞言,杜昙英拍拍方采衣的手,慎重地搖了搖頭,隨後又指了指外頭,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方采衣知杜昙英意指他們夫婦救了她們一家,又爲她們找了容身之地,早已足夠。

  “別跟我見外,相逢就是有緣,我們投緣得緊,以後大夥兒都是朋友了,我也不跟你客氣什麽,我能回報的當然也是我能力可及的事。”

  杜昙英使首微側,瑩黑大眼轉呀轉,仿佛就像在問著要回報什麽?

  “你的啞疾,聽大娘說,你是六年前才開始無法說話的,身爲大夫,我很好奇,史想了解,想試試看能否治愈你的病。來,讓我先診診脈,好不?”

  杜昙英順從伸出手,讓方采衣輕輕解開她手腕上的白布一角,進行把脈。

  “脈象正常,昙英,你的啞疾應是後天所致,而非與生俱來。”

  半晌過後,方采農說出診斷結果,杜昙英颔首,表示無誤。

  “可有傷及喉嚨?”

  杜昙英搖搖頭,只有她和幹娘知道,她的口不能言是心結所致,要開口,除非解開心結,亦或奇迹出現,否則無望。

  冷不防,方采衣取出紮針,用力朝杜昙英的手臂上刺去。方采衣的舉動來得突然,杜昙英較不及防,臂上結實挨了一針,酸軟熱麻的痛傳來,讓她眉頭微餐,口中逸出輕微的呼喊。

  “能喊疼,表示你的喉嚨正常,沒有問題,看來問題的症結在于心。昙英,你心中一定藏了什麽事困住了你,才讓你無法再開口說話。以後住在碧心山莊,你就是你自己的主人,沒有人能左右你、傷害你,你盡管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凡事順其自然,順心而行,時日一久,心結解了,我想,你終有一天會再開口的。”

  杜昙英點點頭,回方采衣一個微笑,表達感謝。

  從和方采衣對望的目光裏,杜昙英看到了希望。老天垂憐,因爲子夜昙,她的人生從絕境處再逢生機,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是怎生個模樣,但她願意盡她最大的力量,陪著幹娘、帶著青青,用心照顧這位生病的莊主,在這個山清水秀的碧心山莊,重新開始。

  ***

  隔日晨起,落月軒庭園內外已是杜昙英熟悉的景象。蕭敬天神通廣大,不過短短一日不到,已差人將她祥德鎮舊家中所種植的子夜昙全數移植到碧心山莊來。

  昙花花季從每年的四月一直開到十一月底。子夜昙花性特殊,子夜開花,寅時末了凋謝,凋零前一個時辰爲最佳采收時機,采下後,可維持半日不謝。杜昙英自幼與子夜昙爲伍,共同成長,對其花性極其熟悉,不論在故鄉鳳鳴,亦或而後輾轉在外地生活,只要帶著子夜昙,她就能活下去。

  昙花落地即生根的天性,正如她堅韌不願向命運屈服的個性。

  子夜昙,她生命裏再熟悉不過的清香,早和她的命運融爲一體。這些年,在絕境處,它爲她帶來了生機,但也會爲她帶來危機,就在那一年的清晨……

  思緒遊移,不自主又要撬開那個刻意塵封的記憶,杜昙英元由紅了臉,趕忙扼住思維,不讓自己再多想半點半分。

  今兒個是怎麽著?困境轉爲順境,一切平安順利,多些空暇在花前閉晃,竟然胡思亂想起來了。

  碧心山莊清靜幽雅,與世無爭,杜昙英由衷希望在這個世外桃源,能夠暫時轉移青青的心思,別讓青青再央著她討爹爹了。

  她無言以對,也確實”無言以對”,因爲……連她都不知青青的爹如今身在何方啊i

  那人只是自私的她用來對抗命運的一只棋子,他和她只是曾經有一朝露水姻緣的陌生人……

  垂首看看手裏的竹籃已經滿了,她心思飄渺,神遊太虛,不知不覺竟摘花摘過了頭。

  再擡頭,望見遠方的天色微微透光,杜昙英趕忙挽起竹籃,快步往廚房而去。從今天起,就是她正式接下照顧江天衡工作的開始。

  一個時辰後,晨成降臨大地,廚房裏有廚娘協力,杜昙英依著方采衣開的藥方,佐以子夜昙,煮出十大桶的昙花水。

  一想到這鍋裏煮的是主子的救命水,廚娘一臉認真慎重,杜昙英指什麽,她們就加什麽。這姑娘不會說話,可神態溫柔親和,不管正在燒水的廚房理氣溫熱燙燙,頭上發際也沁著汗珠,卻始終笑容可掬,無半點不耐,再加上這姑娘是她們主子的救命福星,廚娘們自然而然對杜昙英生了好感。

  杜昙英絲毫不察她在不知不覺間早已擄獲人心。

  以子夜昙花煮水沐裕浸泡,是逼出淩遲的毒素,加速江天衡恢複知覺意識的第一步。在淩遲毒素未解八成之前,江天衡的雙眼終日必須以藥布包覆保護,以防萬一。方采衣診斷,以此方法診治,七日後可驅散淩遲三成劇毒,恢複些許意識;十五日後,江天衡應可完全清醒,四肢可以移動,甚至複原情況良好的話,能下床四處走動了也說不定。比較麻煩的是眼傷和說話能力,這兩樣需要花費較長時間治療,需待江天衡恢複意識之後,再行處理。

  第一天,藥治,杜昙英被泡在桶裏的江天衡給嚇得臉紅耳熱,狼狽偷溜到屋外呼吸新鮮的空氣。她直惱自己這麽沒用,莊主病得昏迷不醒,泡藥治自然是要脫光上身泡,未來莊主要複原,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她得爭氣點,不能再見了陌生男人的胸膛就臉紅得不像話。

  她很堅強的,杜昙英在心裏不斷告訴自己,對,她很堅強的。當年爲了求取生機,連那樣的事她都敢做了,如今不過是照顧一名身染劇毒、病重得跟個奶娃娃一樣的陌生男人,又有什麽好怕的?

  許是心裏打點好了,第二天情況好些,第三天漸成自然,長達兩個時辰的藥浴時刻,添水、換水,多少總還是會撞見裸著上身,泡在藥桶裏的江天衡,杜昙英倒漸漸習慣了,雖然還是會臉紅,可是情況好多了,雙頰微生紅暈的模樣,旁人見了,只會當她是被熱水蒸氣給熏紅了臉。

  有唯一解藥子夜昙之助,江天衡的病況有如神助一般,出現驚人的進步,複原的情況甚至遠遠超過方采衣的估算。

  第四晚,藥浴結束,打小就是江天衡奶娘的福大嬸幫他更衣完畢,蕭敬天和福總管一人一邊扶著江天衡,杜昙英端來湯藥,准備喂他喝時,江天衡右手的手指突然動了好幾下,瞬間房裏有那麽些許的錯愕沈默,接著爆出衆人驚喜的呼聲。

  “我沒看錯吧?少爺……少爺的手動了!他有感覺了!”

  “沒錯,沒錯,老伴啊,我也看見了!老天保佑啊!”

  福總管夫婦不約而同雙手合十,感謝老天,真情流露的模樣讓杜昙英爲之動容。

  蕭敬天也驚喜于好友病況有如此驚人的進步,只有方采衣不語,一雙水瞳滴溜轉,似是在沈思觀察著什麽。

  “妹子,你在想什麽?”蕭敬天發現了妻子的異狀。

  “天衡病況的進展好得出乎我的預料。雖說有大量子夜昙相助所産生的奇效,但正常而言最快也要七天,天衡才可能慢慢恢複意識。今天不過是開始治療的第四天,天衡就有意識了,他的求生意念堅強得令我佩服。一定有什麽力量在促使他、支持他!”方采衣說出心頭的推論。

  “會不會是天衡想早一日清醒,好找對方報仇?”

  “這也不無可能。可大哥你也知道,依照天衡的個性,他並非好戰好鬥之人,複仇應該不是促使他積極求生的最主要因素,我想一定還有其它原因,這幾日我們再仔細注意觀察看看。昙英,麻煩你了。”

  杜昙英微笑颔首,蕭敬天扶著江天衡的身子,由杜昙英喂藥,蕭敬天再以內力輔助,讓藥汁順利下肚,發揮療效。

  杜昙英坐在床榻,徐緩喂了半碗藥,就在此時,江天衡的手指不但再次動了,而且是雙手一起動,此舉讓衆人再度驚喜。

  “是昙英!”方采衣突然道出杜昙英之名。

  衆人轉頭,面露疑問之色。

  “我不知道爲什麽,但我肯定是昙英讓天衡恢複了意識。”

  方采衣堅定的結論又嚇著了杜昙英,她慌張地直搖頭,不敢居功。

  “啊,我明白了!”福總管擊掌,恍然大悟:“一定是昙英姑娘身上的昙花香所致,少爺最愛的就是昙花。敬天、采衣,你們也知道這些年少爺心頭最牽念的就是昙花呀!”

  “嗯,福叔這麽說很有道理。”蕭敬天夫婦點頭認同。

  昙花呀昙花,蕭敬天夫妻倆不約而同想起六年來江天衡心頭老懸念著,卻未能如願的心事。杜昙英,以昙花爲名,以昙花營生,如今又以昙花救人,這緣分何等巧妙!

  “昙英,你真是老天爺派來拯救天衡的福星。”方采衣微笑稱許。

  杜昙英一聽心慌慌,喚首猛搖如撥浪鼓,一臉誠惶誠恐。只恨她口不能言,她真的擔不起“福星”這個稱呼,這一切都是老天保佑,是方大夫的醫術巧妙,更是莊主吉人天相,福大命大,跟她這個卑微的女子無關啊!

  “杜姑娘,你太謙虛了。既然少爺認定了你的昙花香,老人家我有個不情之請,想拜托杜姑娘。”福後管說完,便要下跪請求。

  此舉又嚇著了杜昙英,她趕忙放下湯藥,跑來攙住福總管的身子,猛對他搖頭,又以手勢示意,要他有什麽話盡管說。

  “少爺是碧心山莊所有人的支柱,也是江家唯一的血脈,絕不能有任何閃失。有你照顧,少爺複原得好快,因此老人家我想厚著臉皮拜托你,除了喂藥的時候,請你有空就多來陪陪少爺,昙花香能夠刺激他的意識,你一定是老天爺差來幫助少爺的仙子,我家少爺的病就拜托你了!”

  心疼主子受難,福總管說著說著,忍不住悲從中來.老淚縱橫,杜昙英見了不忍.心一款就占頭答訪了。

  “多謝杜姑娘,多謝,多謝。”福總管夫妻異口同聲道謝。

  杜昙英臉皮薄,最受不得別人道謝稱贊,小臉一紅,快步取回湯藥,繼續專心喂江天衡喝藥去了。

  屋裏安安靜靜,只有調羹和瓷碗碰撞的聲音。

  看著江天衡蒼白無血色的臉龐,經過幾日的調養,已恢複些許的紅潤,教關心他的衆人欣慰不已。

  老天疼惜,原以爲身中不解之毒的淩遲,定是脫不過這場劫難了,卻沒想天意冥冥.出現了杜昙英和子領先昙,讓他得以脫出死劫,有昙花解語人和子夜昙花之助,他的康複指日可待!

  昙花呀昙花!六年來,江天衡念念不忘的牽挂……

  看著窗外即將圓滿的月,福總管幽然長歎:“唉,再過幾天就是五月十五了,可惜今年少爺身染重病,無能爲力,他康複之後,不知會有多自責遺憾啊!”

  五月十五,聽聞這個日子,杜昙英神色微變,亦回首人j瑩月,五月十五這一天,是她長久以來刻意不願再去多想的日子。

  看福總管凝重的神色,這一天難道對碧心山莊、對江莊主也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在嗎?

  隱隱約約間,杜昙英突然有種感覺,她和碧心山莊似乎有種說不出的奇妙緣分在,但再細問自己,爲何會有這種想法,反而找不著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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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8 17:02:20
第三章

        迷迷蒙蒙、飄飄渺渺,心頭只記著五月十五……

  現在是幾時?今兒個是幾日了?月將圓否?

  鳳鳴的昙花姑娘,你究競在何方?你是否真加昙花一現,天明破曉就失了蹤迹?我不知你名姓,只記得你的模樣,卻承蒙你救了命,我欠你一份情,一生一世都還不清!這些年,我窮盡心力,可卻怎麽也找不到你……

  意識昏亂,時空跳躍,恍格問,又見出事那年的五月十五。

  爲了官家指定的釀酒,江天衡離家尋找原料。誰知,竟中了葉敏秀的算計。

  她買通侍衛,日日在他的飲食之中微量下藥,算准春藥將在他抵家時發作,屆時來個甕中捉鼈、生米煮成熟飯,好稱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意。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的如意算盤抵不過老天的安排。

  侍衛藥量抓得不准,而他又在鳳鳴多耽擱了幾天……

  那日清晨,天半昏暗,他走過一片盛開的昙花園,成片繁茂的潔白昙花盛開,猶如灑落地面的溫柔月光,香味清談幽遠,勾得他心思浮動。不知爲何,隨著天光破曉,身體的溫度竟和那初升的朝日一般愈形燥熱,他提氣運功,拼命壓制,卻是適得其反。

  回頭,乍見侍衛心虛慌亂的神情,心頭頓悟,身上燃燒的無名火驟成心火,忿怒蒙蔽了理智,長劍疾揮,鮮血四濺,望向一雙即將告別死亡的眼、他瞧見了歉意……但遲來的歉意,又有何益?

  不擇手段!可笑啊……爲了得到他,那個可恨的女人竟是如此不擇手段!

  春藥吞噬他的功力,無法自行運功驅出體外,喘氣漸形急促,鬥大的汗珠不斷地自額角、臉頰沁出。愈想心愈恨,情緒的激動加速血液的流動,體內的燥熱如星火燎原,激烈燃燒,一發不可收拾。

  春藥在體內恣意作祟,再不求解,他將在這僻靜的山村受欲火焚身而死。

  不,不行,他不能死!二娘的野心昭然若現,他娘親多年來所受的委屈還未求個公道,他絕不能死!

  意識在清醒迷離之間跳躍交戰,他撐起劍,咬牙前行,一步步、一步步,行進的腳步愈來愈慢,汗水濕透衣裳,強撐的意識即將崩潰……

  出了林口,晨曦自雲隙間展露笑顔,已近破曉,昙花將謝,但那股溫潤的清香依舊幽遠濃郁,薄薄的水霧拂過昙花,濕涼的空氣裏凝著昙香,身心頓覺清新舒緩不少。雙目遊移,癡迷地測覽著眼前的昙花,倏地耳畔聽見一道輕柔哀傷的歌聲。淡淡的,時起時落,不甚清晰。

  他凝住心神,仔細尋找歌聲的來源……

  再往稍遠處望去,眼神瞬間爲之湛亮!一道纖細的身影隱于花間,專心收采昙花,烏亮的青絲紮成發辮柔順地落在肩側,玲戲有致的身段是初綻瑰麗的豆裝芳華,一名女子,年輕的女子——

  解藥!她是他的救星!

  眼神像是定住了般移不開,才稍稍平複的身子無端又燥熱起來,他無法控制自己,腳像是生了意識似的,一步步不停向年輕女子所在處走去,昙花的清香和女子的柔美成了他心頭此刻唯一的存在。

  情欲逐漸擡頭,和僅存的理智不斷交戰,他不動聲響走到年輕女子身後。未久,女子感覺身後有異,起身回頭察看,乍見跟前出現一道高大的陌生黑影,晨曦在他的身後綻放,柔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

  好一瞬間,他處于天人交戰,她似是受了驚嚇,錯愕僵立。

  她遇上了什麽傷心事?臉上爲何挂著兩行清淚?他忍不住伸出手,想爲她拭去淚痕,她驚慌退了幾步,他一個撲空,狠狠摔跤,欲火更熾,只恨此時無力自盡,落得這般狼狽難堪的境地。

  “你……你怎麽了?”一道嬌脆的嗓音顫聲問著。

  “快……走!趁我還有意識時……快走,我……被人下了藥……”

  他急喘,再也說不上話。四周一片死寂,一陣沈沈的歎息,似是抉擇、又似無奈,一雙冰涼柔軟的小手撫上他的胸膛,他聽見了救贖的聲音。

  “我不走,我要救你。”她深深吸一口氣,堅定宣示。

  他倒抽一口氣,不敢置信。

  兩雙眼眸對望,女子細致秀麗的容顔和柔白清雅的昙花交映,徹底眩惑他的心。柔軟馨香的身子偎近,顫抖著,他低吟一聲,將她摟人懷中,再翻身,將她置于身下,解開她的扣結,唇印上細白的頸項,輾轉流連……

  不知她的名姓,兩顆陌生的心靈相遇,他和她的人生,自此糾纏。

  ***

  直至日上三竿,他自然蘇醒,情藥解,又得多刻好眠,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精神一來,理智跟著清醒,隨著記憶回溯,他的臉色益發慘白……

  他……真該死!該死地該受千刀萬剮,下十八層地獄!

  他竟爲一己之私,讓情欲蒙蔽了理智,強迫了一名無辜的女子。

  心慌、道德良心的譴責登時如排山倒海般湧來,眼前清晰浮現那雙細致婉約的容顔。他要找到她,娶她爲妻,用他的一生來補償她,可是他連她的名姓身家都不知道……

  身子提氣輕躍,他發狂似的在方圓數裏內奔馳尋找,然那位姑娘就如清晨凋謝的昙花,清香漸遠,自此絕芳蹤。

  他不死心地尋找了數個時辰,直至黃昏夕落,依舊無所獲,最後滿懷沮喪失望的心情離去。自責如燒紅的烙鐵不斷鞭答他的良心,在暮雲晚風裏,愧疚成懸念,相思,從此生根。

  ***

  翌日,杜昙英開始動腦筋,想辦法要用昙花來引起江天衡更多的注意。知道莊主背負著碧心山莊所有人的期待,既然也能救他,她就要竭盡所能,讓他在最短期間內康複,絕不能稱了那個惡人的心。

  來到山莊不過短短幾日,杜昙英對江天衡的感覺是複雜而多變的。初時,她錯當他是奶娃娃,爽快允諾方采衣,她信心滿滿可以勝任這個任務;後來,得知真相,奶娃娃原是碧心山莊的當家莊主,教她羞怯又惶恐,平凡卑微如她,怎有能力擔此重任?

  經過溝通和了解,明白江天衡此刻全然無助的苦境,若無她的子夜昙,他斷無生機,只有含恨歸天,恻隱之心一動,她答應全力以赴。

  幾日下來,江天衡強韌的生命力徹底撼動了她,也感動了她。她對他的感覺也由尊敬轉爲疼惜,心態一轉,許多顧忌霎時煙消雲散,杜昙英頓覺輕松,開始隨心所驅,放心著手心中所欲之事。

  她像個好奇心濃重的孩子,四處探險尋寶,將衡院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全看個透徹。

  看著找著,她發現從衡院主屋旁的小徑走過去不遠,有一處荒廢的花園,此處地形呈扇狀,巧妙地將江天衡的房間和書屋包圍在其中。顯而易見,如此設計是爲了讓居住者可以隨意從房間及書屋的任一角深得園景。

  此番設計極爲用心巧思,可是園地是荒廢的呀!杜昙英心頭納悶著,正巧遠遠瞧見福總管走來,遂微笑迎上,拉著福總管到花園口,她指指花園,凝著一雙大眼看著福總管。

  “杜姑娘,你是問……這花園是誰建的?又爲啥荒廢,是嗎?”福總管看著杜昙英的眼神,猜測道。

  唇畔揚起欣喜的微笑,杜昙英趕緊點頭。

  “這是少爺設計建造的,已經蓋了五年多了,裏頭啊,從來只種昙花。這些年,少爺不知買過多少花種,種過多少次了,可不知怎麽著就是種不活。這塊花園是少爺最珍視的地方,也是山莊唯一的禁地,連我跟我老伴,少爺都不許我們插手呢。”

  昙花落地生根,易種易長,怎會種不活?杜昙英聽了,忍不住笑了。

  這姑娘的眼神真活啊!福總管心中不禁贊道。杜昙英雖然口不能言,可從她的眼神表情,很容易就能猜出她想表達的意思。

  “杜姑娘,你在取笑少爺哩?要是此刻他站在這裏,看見你取笑他,少爺一定氣得跳腳的。”

  杜昙英一聽,唇畔的弧度更爲上揚,對福總管做了簡單的手勢,指指花園,做出種花的動作,又指了指自己。

  “你要在這塊地上種昙花?”

  杜昙英又點點頭,福總管也高興得猛點頭:“沒問題,沒問題!杜姑娘,我作主,這塊花園就交給你,你盡管在這裏種昙花,你是種昙花的高手,一定能讓昙花在衡院生根。我想等少爺康複,看到滿園茂盛生長的昙花,不知會有多開心啊!”

  得了福總管的應允,事情就好辦了!沒想到江天衡也是愛昙花的知音人,身染毒患,昏迷不醒的他只認得昙花香,既然如此,她就讓他如願以償,夜夜皆聞得昙香,加上子夜昙特續的療效,定能早日康複。

  往後幾天,江天衡的恢複神速更教衆人驚訝,尤其是貼近照顧他的杜昙英,每每不意發現江天衡又有進步,總教她欣喜又雀躍,像個孩子似的開心許久。

  多日照顧相處下來,不知不覺,杜昙英對江天徹産生一種特殊的情感,似是患難與共的朋友,又像是血緣相同的親子。這種感覺和她當初在帶青青的時候好像,她無法制止自己不去關心他,他的安好與否成了她每日生活中極爲重要的一部分,看著他一點一滴恢複健康,她就有說不出的高興。

  其實方大夫說得沒錯,現在的莊主不但像個奶娃兒,還是個乖巧好帶的奶娃兒。不哭、不吵、不鬧,又“成長”得快,能得此機緣,照顧到像這麽特殊的病人,杜昙英心中其實是有點驕傲又竊喜的。

  平凡如她,怎麽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能用她最熟悉的子夜昙挽救一條垂危的生命!在她的用心努力下,這條生命正一日日在康複之中,真好!

  ***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眼前所見俱是間黑一片,腳步如千斤鐵般沈重,他用盡全身氣力,死命往前走,尋找出口,可是怎麽走,也走不出這片迷境。

  不知究竟在這裏繞了多久,四肢酸麻,氣空力盡,心灰意冷,他直覺是天要亡他,領他往黃泉路上走。悲哀、可歎、傷懷,他心頭那個未圓的願,今生真要注定成個遺憾?

  意識緩緩抽離,神思漸趨恍格,倏忽間一道清淡的香氣傳來,由遠而近,逐漸清晰,香味鑽入他的呼息間,整個心神爲之一振!這香味似曾相識……

  不可思議地,僵硬如石的四肢有了些微暖熱,手指一軟,可以動了!他拼命扯動手指頭,想去抓住這道熟悉的香味,可卻怎麽也抓不住!

  那香氣仿佛有生命似的,溜過他的指尖,透過呼息直達心底,舒暖了他的四肢百骸,勾起他深切濃烈的眷戀……

  香味持續不絕,力量彙聚如洪水猛烈,沖破他封鎖的記憶之門,猛然醒覺!

  是她!是夢中時常相遇的身影!是他苦苦尋覓,心心念念的人!

  天可憐見,上蒼終于聽見他的祈願,要賜給他贖罪的機會了嗎?

  瞬間,那道香味遠離,體內湧現的力量也跟著消失,四肢恢複僵硬,意識再度沈睡……

  別走!別走啊!再次失去意識前,他在心裏無聲大喊……

  ***

  子時剛過,子夜昙花初綻放,在露降臨,花朵潔白清新。小惠片刻的杜昙英讓首郁的花香給喚醒,趕忙起身更衣,人了庭院揭下十來朵子夜昙,蓮步輕移,一如前兩夜,走往衡院去。

  緩緩推開門,床榻病著的人呼吸輕淺均勻,杜昙英聞聲,唇畔揚起柔笑,放輕腳步一提,往房內走去。輕輕將手上剛采下的子夜昙分署在屋裏各處的水瓶裏,床榻邊的小幾上也不忘擺上兩朵。

  最後兩朵子夜昙花插人床榻邊水瓶內時,杜昙英習慣性看了江天衡一眼,霎時又是驚喜!不是她眼花,她瞧見了他頭微側,肩頭微抖,雙臂已能做較大幅度的移動,她想的方法果然奏效了!

  垂首,赫然他的額頭發際沁著薄汗,杜昙英自腰間取出軟手絹,輕輕爲他拭去汗水,望著他剛毅有型的臉龐,挺鼻薄唇,雖然自受傷至今,眼睛都讓白布給覆著,她尚未瞧過他真正的模樣,可她能猜想他一定是個英挺神氣、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他是碧心山莊所有人倚靠的天啊!

  看著依舊昏迷的江天衡,杜昙英在心裏無聲地爲他鼓勵著!撐下去,你這麽努力,離完全康複之期不遠了呵!

  杜昙英整個心房漲得暖暖的,一心一意只爲他的病況好轉而欣喜,眉眼間悄悄染上一抹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似水溫柔。

  ***

  他覺得他愈來愈有沖破這層迷境的力量!

  漫長的黯黑盡頭不斷傳來這股令他熟悉又著迷的香氣,是他最喜愛的昙花香,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昙花香淡雅溫潤,持續飄人呼息之間,溫暖了他的身心。

  意識浮沈之間,還有一雙柔軟的手,不時輕撫著他,爲他撫去優傷痛楚,爲他帶來了勇氣和力量。

  是誰?這抹令他眷戀又感謝的溫柔是來自誰?

  他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但他明確知道,他即將擺脫黑暗的束縛,重回光明,尋找那抹他渴切了解的溫柔……

  ***

  山莊後院。

  方采衣正在配藥,蕭敬天拎了個昏迷不醒的大漢進來,她擡頭,納悶的眼神透著疑問。

  “大哥,這陌生人哪兒來的?”

  “別人派來探路的老鼠。”蕭敬天打趣道。剛剛發現這個鬼鬼祟祟的大漢隱身在椅角探頭探腦,他趨近,大漢二話不說便開打,奈何技不如人,十招不到就讓他給打昏,也就順便拎到這兒來了。

  “老鼠?難道是那個凶手派來探天衡生死的?”

  “我猜應該是。這人是誰,因天衡尚未清醒,不得而知。不過,我想老鼠該不會只有這一只……”

  “所以你想來個將計就計?”

  “還是娘子靈心剔透,一眼就看穿我的主意。”

  “少貧嘴了。說吧,你打算怎麽做?”

  “你不是習有制心術嗎?這法子聽來頗神奇,不知效果如何?”

  “幄,就知道你不讓我閑著,走吧!把老鼠拎進去整治。”

  “一切有勞娘子了。”

  ***

  今天已是用子夜昙開始治療江天衡的第十日,正是五月十五。

  杜昙英逼自己刻意去忽略這個日于,一早起來便忙進忙出,以忙碌來分散自個兒的心思。住進山莊這些天,幹娘跟青青適應得比她還快,尤其是青青,幾乎讓山莊理所有的叔伯姨嬸們給寵上了天。

  碧心山莊有個特色,住在這裏的人,整個山莊上上下下十來口人,清一色都是年歲至少三四十已近中年之輩,年輕一輩,只有莊主江天衡一人。因此她們一家三口住進山莊後,她竟成了裏頭最年輕的姑娘,而青青則是最小的小姑娘,衆人的疼愛憐惜讓青青變得活潑愛笑起來。

  眼前的一切圓滿得像夢一樣,教杜昙英有些不敢置信,可這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她十分珍惜跟前的所有,以虔誠謹慎的心態,用心去做每件事、用心去過每一天。

  算算時候,福總管夫婦正在喂莊主吃早膳,晚一點就是他喝昙花水的時刻了。杜昙英端起細心熬煮好的昙花水,她特意提前煮好放涼,再端去衡院,喂江天衡服用。她問過方采衣,放涼的昙花水療效不變,可容易入口許多。

  這點細心體貼讓方采衣悄悄察覺,心頭很是感動。老天疼惜天衡,派了這麽一位善心的可人兒來救他脫離此劫難呵!

  ***

  衡院主屋外。

  雙頰呈現淡淡的紅暈,江天衡的氣色好轉許多,雖然還是昏迷不醒,可整個人看來一天比一天有精神,看著他總有種錯覺,仿佛下一刻他就會突然醒來似。

  屋外回廊,根總管夫妻兩人談著主子的病況,交談聲清晰傳人屋內,床榻上的人似有知覺,身子有了徐緩的移動。

  “老伴,看少爺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我相信他一定很快就會康複的。”福大嬸邊說,雙手合十,心中出禱,感謝上蒼。

  “唉,少爺能早一日康複,當然是好,可等他醒來,知道自己錯過了五月十五,不知道又會有多難過、多自責了……”福總管擔優道。

  “五月十五?哎呀,今天就是五月十五啊!”福大嬸恍覺,大喊出聲。

  “不就是今天嗎?可是少爺還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唉。”

  福總管又深深歎了一口氣。

  “好啦,老伴,別歎氣了,發生這種事,也是情非得已。等少爺康複,咱們倆多勸勸他,想辦法要他寬心就是了。”

  “也只能這麽著了,不然怎麽辦?”徐徐長歎後,福總管夫妻相偕離去。

  一句“五月十五”猶如暮鼓晨鍾,戳醒一顆沈睡已久的心靈……

  五月十五,今天……是……五月十五……

  這句話像是源頭活水,緩緩往人他的意識內,體內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今天是五月十五,他在心裏不斷告訴自己——

  他一定要起來!

  ***

  和福總管詢問過江天衡進食的時間,半個時辰後該喝藥,蕭敬天夫婦正在討論好友的病況,杜昙英端著已放涼的藥先到衡院。

  推開主屋大門,蓮步輕移進人房內,轉身間,眼角余光掃過稍遠處的床鋪——

  咦?不太對……莊主呢?

  顧不得湯藥酒濺,杜昙英快步走至床前查探,赫然發現棉被已掀起,床榻空空如也,不省人事的江天衡竟像氣泡一般消失無蹤,杜昙英當場嚇得面無血色,手一松,湯碗落地,跌個粉碎。

  瓷碗破裂的清脆聲一驚醒一時給嚇住的杜昙英,她趕忙屋裏屋外、屋前屋後快速找一回,可是依舊不見江天衡的人影。

  心急如焚,擔憂似潮水急湧而上,杜昙英快步奔出衡院,直往山莊大廳找人求援。她邊跑,焦急的淚水跟著掉,整顆心亂成一團——

  怎麽會這樣?莊主昏迷不醒,整個人動彈不得,能跑哪裏去?他還病著的啊!求求上蒼保佑,莊主絕不能有任何閃失!莊主一定要平安!

  奔跑間,杜昙英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在心底無聲拼命祈求江天衡定要平安無事!

  ***

  奔至大廳,找到福總管,杜昙英仿佛見了救星一般,趕忙收住淚水,對福總管比手劃腳。可心亂如麻的她,愈比愈糟糕,教福總管看得一頭露水。

  末了,杜昙英索性以指沾水,在桌面寫下五字:莊主不見了!

  “什麽?少爺不見了!”福總管驚呼,臉色丕變,立刻傳令整個山莊動員。

  霎時人仰馬翻,四處只見神色焦急找人的人影,一刻過去,得到的卻是令人失望的結果。

  “什麽?找不到少爺?怎麽可能?”福總管白著一張臉,不敢置信。

  “整個山莊內外,全有我的人嚴密守衛,我很肯定絕無外人潛人擄走天衡。福叔,你仔細想想,還有哪裏是天衡常去的地方?”蕭敬天沈著詢問。說完,和方采衣交換一個眼神,他倆猜想著,天衡莫非是自個兒不見的?

  “老伴兒,還有個地方沒找。”福大嬸走過來提醒。

  “難道是……”福總管好像想到了什麽。

  “整個山莊就剩下那裏沒找。今天是五月十五。”福大嬸肯定道。

  一語驚醒夢中人,五月十五是一年當中少爺最惦記、最重要的日子!福總管立刻提步向外走去,杜昙英和蕭敬天夫婦也尾隨其後而去。

  ...

  五月十五,那年曾經造成悲劇,如今可會産生奇迹?

  福總管領路,帶衆人往衡院主屋北方走,踩過碎石小徑,穿越一片翠竹林,翠蔭盡頭是一座清幽莊重的佛堂。

  一道歪斜細小的血迹斷斷續續延伸至佛堂前,原本關閉的大門微啓,裏頭人影隱約可見。走至此,已證實了福大嬸的臆測。

  大門前,所有人不約而同屏息止步,不可思議地,江天衡挺直了背,整個人跪在佛前,端正如雕像,威凜不可親。

  再仔細一瞧,他其實是強撐著的,挺直的身影微微顫抖個不停,氣息極爲紊亂!

  他,不知何時會倒下?

  “少爺……”福總管喚著,語氣裏是滿滿的不舍與心疼。

  “天衡……你……唉。”明白好友過往的蕭敬天夫婦亦是無奈低歎。

  盡管心疼、盡管不舍,卻無人上前一步,阻止江天衡這種近似自殺的行爲。杜昙英睜大了眼,瞪著眼前所有人,滿心不解。

  大夥兒怎麽能眼睜睜放任不管莊主這種不顧自己死活的愚笨行爲?

  心念意動,杜昙英快步向前,欲拉江天衡起身,此舉令在場衆人訝異,福總管趕忙奔向前阻擋。

  爲什麽?杜昙英毫不客氣,怒視回望,疑問和不解明明白白寫在眼底。

  “唉,杜姑娘,這是少爺心裏最內疚的一件事啊!六年前,少爺因遭人陷害,在身不由已的情況之下傷害了一名姑娘。那事之後,他自責過深,日日活在悔恨之中,時時恨不得時光能夠重頭來過,讓他自己能提得起勇氣自我了斷,那就不會傷了那位姑娘了。出事的那天正是五月十五,同樣在那天,老夫人過世,少爺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所以六年來,每到這一日,少爺不管身在何處,一定會趕回山莊,將自己關在佛堂,跪于佛前一日夜,不吃不喝,虔心贖罪,誰也不許打擾,違者處以莊規,趕出山莊。”

  短短一天,一件錯事、一樁憾事,皆是椎心磨人的苦痛。六年前,莊主也不過是個不滿二十的少年啊!他心底究竟藏了多深的愧疚懊悔,竟讓他六年來一直用這樣的方式來責罰自己?

  跪上一天一夜?依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哪禁得起這番折騰?一天一夜不吃藥、不泡藥浴,萬一未散的劇毒又犯,這十日來所做的一切就全部前功盡棄了!

  心頭盈滿酸澀、不舍,還有不解與忿怒!就算愧疚再深、懊悔再重,時光輾轉,歲月流逝.也該有所減輕才是!命都在旦夕了,何苦還要如此逼自己?

  愈想愈是生氣,杜昙英掙開福總管的手,腳步重重往屋內走去,邊走,心底拼命怒喊,突然間,喉頭一松,滿腹的斥責竟然化作幹啞的嗓音脫口而出——

  “想贖罪,也要有命在!你現在連命都快沒了,還贖什麽罪?”

  杜昙英對著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江天衡怒吼,吼完,喉嚨又幹又痛,隨即她被自己給嚇傻了!

  她……沒聽錯,她……她居然開口說話了!

  在場衆人也被嚇得瞠目結舌,愣在當場。

  “我……我……能說話了?”杜昙英聲音微顫,幾乎不敢相信。雖然嗓音嘶啞,鴨叫似的不太好聽,可是她真的可以說話了!

  好半晌,杜昙英回過神,不管江天衡有什麽天大的理由,她使盡全身氣力,拉起江天衡的衣袖,死命一扯,便將虛弱不堪的他一把揪至跟前。

  此時,體力業已耗盡,即使意識欲要強撐,也抵不住房弱如薄紙的病體,眼前一黑,江天衡身子一軟,就這麽直挺挺往杜昙英的懷裏方向倒去。

  嬌小的她無法負荷江天衡高大的身軀,見他迎面倒來,她嬌呼一聲,慌了手腳,匆忙之下,只來得及伸手環住他的腰,接著“碰”地一聲,兩人身子交疊,雙雙倒地,杜昙英被昏迷不醒的江天衡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莊主,你……你醒醒啊!”杜昙英心慌大喊艄臉紅霞成片翻飛。

  她是出于一片好心想教人,怎料好心沒好報,變成這種暧昧至極的糧樣?

  所有的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快得讓人眨個眼就錯過了。屋裏有那麽些會兒的沈默錯愕,接著爆出一陣陣響亮的笑聲。

  “昙英,天衡都讓你給罵昏了,你還要他怎麽醒來啊?”方采衣居然還有閑情逸致開玩笑。

  “方大夫,幫幫我啊!”杜昙英又羞又急,眼眶都紅了,趕忙討救兵。

  “好,別急,這不就來了嘛!”方采衣眼神示意蕭敬天過來幫忙,夫妻倆一人一邊,總算解了杜昙英的窘境。

  “不過話說回來,這一罵真像是及時雨,巧得很呵!以後等天衡醒來,會說話了,想怪誰都沒辦法,今日阻止他的可是他的救命大恩人。要是連恩人都敢責怪,天衡可要背上個‘忘恩負義’的大罪了!”

  方采衣邊說,定定看著杜昙英,臉上漾著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

  從祥德鎮相逢,住進山莊照顧天衡以來,天衡病情數度有出人意表的進展,在在讓衆人驚喜。杜昙英,這個看似柔弱,實則堅毅的小女子呵,不知潛藏著多少令人驚奇的力量?

  心頭隱隱約約有種預感,這姑娘何止是天衡命中的福星貴人!她和他的緣分,奇妙難言啊!

  “是呵,等日後少爺康複,問起這件事,要是知道自己這麽沒用,曾經被一個嬌弱的女子給罵昏,還倒在姑娘家身上,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福總管,拜托您行行好,這件事就當作從來沒發生,不能告訴莊主啊!”杜昙英嚇得花容失色。

  “哎呀,昙英,急什麽?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先處理天衡的傷勢要緊。”

  方采衣輕輕松松四兩撥千斤,和夫婿交換一個眼神,蕭敬天抱起昏迷的江天衡,衆人極有默契跟隨,一同離開回衡院去。

  只剩下紅著雙頰,又羞又急的杜昙英一人站在慈眉善目的觀音菩薩面前,不知如何自處才好?

  誰能來告訴她,爲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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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8 17:02:57
第四章

  衡院,主屋。

  床榻前只余看診的方采衣,蕭敬天和福總管夫婦站在一旁,只有杜昙英一人躲在門邊,不時朝裏面探頭,看方采衣是否說了什麽。

  一憶起方才在佛堂發生那一番不意的景象,便讓杜昙英羞窘得幾要無地自容,可心頭挂念著江天衡的病況,衆人離去後,她一人在佛堂內天人交戰許久,最後還是拗不過牽挂擔憂的心,硬著頭皮又回衡院來。

  經過方采衣再診視,初愈合不久的肩傷沒有裂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江天衡雙手的掌心、手腕和臉龐布滿許多被尖銳物刺傷的細小傷口。

  “唉,天衡是一路爬到佛堂會的。”幽然一聲長歎,揪疼了福總管夫婦的心,門邊那抹探頭探腦的人影聽了也爲之一怔。

  傷口上沾了許多碎石子,清理不易,雖然方采衣已極盡小心處理清潔,可一陣陣酸軟熱麻的痛著實難忍,教昏迷中的江天衡也緊鎖雙眉,沒多久竟又清醒過來。

  江天衡身體猶虛,體內尚有大半余毒未清,爲避免病況加劇,方采衣不敢擔用麻藥讓江天衡止疼,可眼前的傷口處理疼痛教人難耐,她實不忍看江天衡再多受折磨。

  側首,眼角余光不經意瞥見杜昙英踱步猶豫的身影,方采衣靈機一動,不著痕迹取來長針,故意紮傷了手,傷處立刻沁出血珠兒,眉頭再一鎖,口裏又一哼,登時引來了杜昙英。

  “哎呀,瞧我不小心的!這些天實在太累了,才會這麽迷糊紮傷了自個兒的手,這下沒辦法幫天衡上藥了,可怎麽辦才好?”方采衣說完,眉頭愈鎖愈緊。噴,現在才知道痛,方才那一下紮得真是不輕。

  福總管夫婦不知道方采衣打的心眼兒,見狀跟著說了手腳;只有蕭敬天知道妻子的想法,他極有默契配合著,微笑不點破。

  沒想到會發生這種狀況,看方采衣緊鎖的眉、再瞧江天衡蒼白的臉,杜昙英紛亂的心忽然鎮定了下來,此時此刻,她只有一個念頭——她不想再看見江天衡受苦的模樣。

  “方大夫,我來幫忙,不知道可否?”

  杜昙英怯怯地問。

  就是等你這句話啊!

  “可以,當然可以。來,依照我的指示做就成了。”

  杜昙英“自投羅網”,讓方采衣高興得忘了手疼,趕忙起身,換杜昙英坐下來,她在一旁教導,幫江天衡清理傷口再上藥。

  接過方采衣遞來的東西,看著江天衡掌心、手腕的細碎傷口,無由教杜昙英一陣揪心,傷成這樣,這人,傻啊!

  輕輕地、緩緩地,一點點、一處處,纖手巧巧小心翼翼將碎石子挑除,再清洗上藥。挑了幾顆石子,手腕逐漸熟悉適應了力道,杜昙英全神貫注于眼前的工作,同時不忘留意江天衡神情,就怕自己一個粗心,又害他受疼。

  “昙英,你做得極好啊!多虧有你。等天衡的傷口處理好,晚些兒我再幫你把脈,看你的喉嚨。”

  好些會兒,耳畔傳來方采衣的話,杜昙英不語,只是點點頭回應,整個心思全放在江天衡和他的傷勢上。

  長年與昙花爲伍,久而久之,她身上也染了昙花淡雅的香氣,熟悉的子夜昙香吸人江天衡的呼息間,吸取了他的注意力、轉移了他的心思,不知不覺間竟讓他忘卻了傷口上藥時的痛楚。

  她的神態溫柔專注,就像夜裏綻放的清麗昙花,領著在黑暗中迷路的江天衡遠離痛楚,走向光明。

  疼惜、關心,滿滿傾注于杜昙英的溫柔眼波裏。

  可她和他,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呀!

  此時此景,教福總管夫婦和蕭敬天夫妻看得動容,四人互望,相視而笑,然後極有默契地悄悄退出這房間。

  任誰也看得出杜昙英是真心關懷病中的江天衡,如果這一切都是命,那他們深信柔弱的昙英和孤獨的天衡不只是綠注定,情,也注定。

  細心清理完手腕和掌心所有的傷,上好了藥,杜昙英轉移陣地來到江天衡的臉,目光落在他好看的臉型上,雙額莫名又是一熱。

  怔了好半晌,才扼住自己漫天紛飛的思緒,心頭卻不由自主怦然,杜昙英陪斥自己一聲,趕忙深深吸口氣,逼自個兒把心思由“莊主”轉移到“莊主的傷勢”上。

  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耳雖能聞,四周卻是安安靜靜,心卻是再清醒不過!江天衡知道自己病了許多天,知道自己體力不支昏倒在佛堂前,然而從他有意識起,一股陌生又溫柔的氣息伴隨著清雅芳郁的昙花香一直陪在他身邊,自始至終,不曾遠離。

  磨人的痛楚漸消失,身心頓覺無比輕松,意識又變得渾饨,抵不住倦意,他又沈沈睡去。

  記憶斷斷續續,神智飄飄渺渺,半昏迷半清醒之間,他唯一記住的就是那抹讓他熟悉又眷戀的昙花香氣。

  漸漸地,耳畔聽得一陣清淺均勻的呼吸聲,適巧他的傷勢也讓她處理妥當了。定眼一瞧,見他皺起的眉心平了,薄唇也不再緊抿,她笑了,渾然不覺自己情緒上這細微的轉變。

  幾曾何時,莊主的安好竟在不知不覺間悄悄牽動了她的喜怒哀樂呵……

  房裏甯靜安和,兩顆心在無聲中悄悄交流。

  ***

  向晚暮雲,彩霞滿天。

  方采衣已先替杜昙英診治過,確定她的啞疾已然不藥而愈,隨後開了幾帖保養的藥方給她。

  “昙英,這幾帖藥方你持續喝上半個月,保養好嗓子,以後就沒問題了。呵,你跟天衡真是有緣!你能突然間恢複,或許是天意,也或許是天衡給你的回報。”

  “呵,我也不知道爲什麽,當時心頭只有一股念頭,氣得想罵人,想著想著,突然就罵出聲了。當了六年的啞巴,千想萬想就是沒想到會是這樣恢複嗓子的。”說著說著,杜昙英也笑了。

  “忙完你的,再來該幫天衡換藥了。”

  夕落昏黃,光線不強,正是換藥的最佳時機。

  進碧心山莊照顧江天衡這麽多天,杜昙英是頭一次看見方采衣幫他的眼傷換藥。說來有趣,她和莊主“相識”也好些天了,兩人卻從未真正“照”過面。關于莊主的長相,她曾經在心裏勾勒過好幾種面貌,可就不曉得她猜想的跟實際的一不一樣?

  方采衣小心掀開這眼的白布,專注于換藥的工作。

  一旁的杜昙英原本好奇心滿滿\微笑也滿滿,可沒料到瞧見江天衡那雙墨黑卻無神的眼時,整個人頓時如遭雷擊,身子不自覺顫抖發軟,眼前一陣黑,幾乎站不住一腳。

  天哪,老天爺給她開了什麽樣的玩笑?江天衡,他……竟然是……

  不意間得知這個震驚的事實,羞愧、訝異、不知所措等種種複雜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來,杜昙英根本無力招架,蓮步輕移,正欲奪門而出。

  “昙英,麻煩你來幫我一下。”

  方采衣湊巧一喊,讓轉身欲進的杜昙英腳步硬生生止住。

  深深吸一口氣,盡管心底拼命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露出半點破綻,硬著頭皮走近江天衡身邊,依方采衣所求,攙著他的身軀,掌心所觸傳來的溫熱像鎖,撬開了她塵封數年的記憶——

  那一個清晨……是難忘的回憶,也是她人生改變的契機,可她如何也想不到她的一時之念竟害他整整愧疚了六年!

  思緒如萬馬奔騰,不能抑止,山區傍晚的氣候微涼中帶有冷意,杜昙英只著單薄的夏裝,卻絲毫不覺冷,雙頓生著紅雲,任憑思緒流轉,想起白日在佛堂前,福總管對她說的那番話,她整顆心揪成一團,理不清此刻百般複雜的心情,現在……她只想躲起來,一個人好好靜一靜、好好哭一場。

  “好了。眼傷比較麻煩,照天衡這情況,恐怕至少得再費上一段時間,才有可能恢複。咦,昙英,你怎麽了?”方采衣發現了杜昙英的異狀。

  “啊,呢……沒……沒什麽,沒什麽。”杜昙英眼神閃爍,神色慌張,隨口應兩聲敷衍後,趕忙轉身收整情緒。

  “方大夫,你說……莊主的眼傷要多久才能痊愈?”

  “至少還要一個月,甚至會更久。”

  “一個月……”杜昙英聲音突然低了,口中低哺著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清楚的話語。

  突如其來的轉變,情緒低落的模樣,教方采衣心頭疑窦頓生。

  正欲開口再追問,心思竟被杜昙英察覺,方采衣來不及詢問,杜昙英隨便找借口搪塞後,便匆匆離去。

  怪了,昙英究竟怎麽了?

  望著社昙英遠去的身影,方采衣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落月軒,幹娘跟青青並不在屋裏,杜昙英紛亂的心稍稍落定,她一頭鑽進小廂房內,將自己反鎖在裏面。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是他?怎麽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現……

  在見了江天衡的容貌,知道他是誰之後,白天福總管所說的往事,她已明白。

  然而,明白真相之後,接國而來的是無盡的自責與心疼。

  思及相總管道起江天衡這些年心頭背負的歉疚,想起他身染劇毒,拖著沈重的病體讓碎石割得處處是傷,挨到佛堂,只爲了“贖罪”…

  一切都教她滿心不舍,都教她心如刀割啊!

  往後她該怎麽辦?

  要如何面對他?

  他的眼傷還要一兩個月才能痊愈,她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她的模樣?也沒把握他見著了她,會不會認出她?愈想心頭愈亂,可最教她難受的是她害他整整愧疚了六年啊!

  身子一矮,杜昙英屈起雙腿,坐在牆邊,將小臉埋入裙間,心疼江天衡的淚水一滴滴慢慢、慢慢滾落,旋而成串,決堤……

  天衡,對不起,對不起……素手捂住膺,眼淚決堤似的掉,杜昙英在心底偷偷喚著江天衡的名,無聲對他訴說歉意。

  那晚,子夜時分,衡院少了貼心人送來的幽雅昙香,病中的江天衡子時過半便醒,聞不著熟悉的香味,心頭沈甸甸的,難掩失望。

  夜愈深,意識愈清晰,思念悄悄在心底紮根,他期盼的那抹昙香始終未至,一夜無眠,直至天明。

  ***

  天初破曉,蕭敬天起早運氣打坐完畢,繞至衡院探視好友。入了主屋,不聞平日熟悉的昙花余香,屋裏透著幾許孤寂冷清的味道。

  再往內,赫然發現江天衡早已坐起,倚靠在床榻,嘴唇幹澀,臉色不佳,似是獨坐許久。

  他的生死至交,外人只道他冷漠薄情,卻不知看似無情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顆多情的心。

  凡事,他認定了,就是執著一生不變,即使天地變色,也不改其堅持。

  對他爹的怨恨是,對他娘的承諾是,對那位如昙花一現的姑娘更是。

  對他姐的承諾,當初離家時就已履行;對他爹的怨恨,隨著計劃的逐步實現,而漸漸淡化;獨獨那抹如真似幻的幽香,不知是否真是昙花一現,數年來窮盡心力,始終尋覓未果……隨著歲月流逝,自責益切深重,日日癡纏,啃噬他的心,讓他深陷于自我譴責的痛苦深淵之中而不可自拔。

  太執著,看不破,多年的相思牽念早成爲癡心一片,只是昙花一現,天明即謝,無影無迹,何處覓芳蹤?

  相識多年,知友甚深,蕭敬天見狀,眉頭立鎖,徐徐歎了一口氣,走上前探問:一天衡,你一夜無眠?”

  輕輕點了頭後,辨識著聲音來源,江天衡向著蕭敬天的方向,坎聲張口,似欲表達。

  “你說……昙花?”蕭敬天依照江天衡說話的嘴型猜測道。

  嗯。

  江天衡再點頭。

  “是因爲昨夜杜姑娘沒摘昙花進來,沒昙花香氣作伴,所以你一夜無眠?”

  蕭敬天推敲出如是結論。

  不是。

  江天衡搖頭。

  原來那抹幽香的主人姓杜,他悄悄記在心裏。

  “不對,那你爲什麽一晚沒睡?”

  昙花,我要找她。

  江天衡一字字緩慢無聲說著。

  “明白了,你要找人,不找花。晚點是喝昙花水的時間,杜姑娘就過來了。天衡,你真是福大命大,好運氣啊,你知不知道?”

  嗯?

  江天衡側首,表示不解,蕭敬天明白好友的意思,便將這些天來發生的事對江天衡細說從頭。

  杜昙英?

  她叫杜昙英?

  想起意識從隱約到清晰恢複這些天,記憶裏一直有一股溫潤的昙花香氣,原來就是這名善良的好姑娘所賜。

  這股昙花香根特別,和他記憶中的味道一模一樣。杜昙英,以昙花爲名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江天衡的心無由生了渴切,恨不得下一刻眼傷就能痊愈,好親眼見見這位昙英姑娘。

  是太過執著,亦或是癡人說夢?因爲那相仿的香氣太過熟悉,令人迷戀又困惑,江天衡竟起了個傻念頭,想著杜昙英和他尋尋覓覓的昙花姑娘是否有可能相識?甚或就是同一人?

  杜昙英呀杜昙英,她和他牢記的昙花清香一樣,在他記憶裏牢牢紮了根。

  ***

  一段遺忘的往事——

  六年前,武峰,鳳鳴村,五月十五,清晨。

  成片潔白粉嫩的昙花盛放,一道纖秀的身影窩在花間,愁著一張臉,和她最熟悉的昙花相對望。

  想起昨夜她嫂嫂說的話,她震驚不已,徹夜未眠,未過四更無,便拎了竹籃,翻窗溜出家,躲到昙花園裏來。

  嗚,她該怎麽辦?迷蒙的水霧在眼眶裏打轉浮沈,她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絕對不能哭。深深吸一口氣,將淚水逼回去,爲了轉移心情,她起了調,隨意哼起小曲,讓自己盡量不要傷心。

  她爹娘早死,只留她哥哥和她相依爲命,前些年哥哥娶了刻薄的嫂嫂進門後,她就沒啥好日子過了。

  去年,一場大病,哥哥撒手走了,家裏再也沒人護著她,嫂嫂待她更無好眼色,動辄打罵;要不是有幹娘挺著她,只怕她早被嫂嫂淩虐死,到黃泉地府找爹娘和哥哥相聚了。

  昨晚,嫂嫂不知吃錯什麽藥,煮了一桌好吃的,有魚、有雞、又有肉,她咽了口口水,在嫂嫂好聲招呼之下,吃得膽戰心驚。吃飽後,才知這是場鴻門宴!

  原來是嫂嫂收了村見何老頭的一百兩銀子,打算將她賣給何老頭當第九的。

  何老頭老得都可以當她爺爺了,打死她也不嫁!可三天後,何老頭就要擡花轎來娶她了,身邊沒半點銀子,她想逃都沒辦法,該怎麽辦?

  輕柔的小曲,斷斷續續,哀傷滿溢,唱著唱著,兩行清淚終究落了下來。

  不知多久,身後感覺好似站了個人似的,她狐疑地轉頭。喝!

  好個高大挺拔的男子。

  無聲無息地出現,晨感照在他的背後,教她一時看不清他的容貌,不知這男子是神是人,還是鬼?

  她錯愕了好半晌,才回神,眼梢還挂著來不及擦掉的淚。眼睛適應了光線,她終于瞧見了他的模樣,是張英挺好看的臉,只是頭發散亂,額頭、發際都滲著汗水,喘氣喘得厲害,神情很是痛苦,他是不是受傷?

  他突然伸出手,不知意圖爲何?她嚇得連退數步,沒想卻害他跌跤了!

  此時,她才明白原來他是想幫她拭淚。

  這人看來都自身難保了,還在擔心她?

  心頭一凜,有種連她都不明白的陌生感覺在胸臆間蕩漾著。

  “快……走!趁我還有意識時……快走,我……被人下了藥…,,

  被人下了藥?

  她微怔,隨後意會,雙頰不由自主染上紅霞。

  她明白若沒有“解藥”,這男子注定命喪此地。

  面臨生死交關,眼前又有她這個“現成的”,可他卻還強自壓抑著,要她快走,而不是動了歹念,直接就把她

  思緒用飛遊移,不可休止,見他痛苦的模樣,心頭恁是不忍,使忽間,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她爲自己大膽的想法而震懾!可愈想,思慮愈是清晰,這是個可行的方法。爲了她的將來,她必須賭上一睹!

  這是活了十八年的她頭一次爲自己作主,她不想自己的命運再受人擺布!這位公子,就原諒她的一己之私吧!

  “我不走,我要救你。”她深深吸一口氣,堅定宣示。

  ***

  一個時辰後,落月軒。

  朝日已升,青青床上閑來覆去,半睡半醒;杜昙英發怔不語,弄完每日必煮昙花水之後,找個理由要後娘送過去,回到落月軒就一人坐在桌前,瞪著茶壺發呆。

  突然間,一只熟悉的碗“碰”地一聲,用力被放在她的面前,力道過大,水濺出來,濕了桌面,也噴到杜昙英的臉,突如其來的冰冷濕意,順利將神遊太虛的她給喚回。

  “天衡不肯喝藥。”方采衣直截了當坐下來,看著杜昙英,眼底清楚寫著疑問與不解:“沒你過去,天衡說什麽都不肯喝,雖說到最後我夫君是可以采強硬的手段逼他就範,可是終究不是磊落之法。昙英,你到底怎麽了?昨晚沒放昙花,今早又沒送藥,沒有熟悉的昙花香相伴,天衡徹夜無眠啊!

  ”啊……”杜昙英低呼一聲,愕然無語。聽聞他一夜無眠教她胸口一陣緊窒,整顆心酸澀又糾緊.昨有……她何嘗有過?

  “爲了天衡的病,我不得不拉下臉來說句重話,當初是你親口答應接下照顧天衡的任務的,如今卻一句話都沒說,突然間就不送藥,這可是嚴重失職啊!昙英,到底怎麽回事?”

  見杜昙英像個悶葫蘆似的,爲問出真相,方采衣不得不收起溫柔和善,改以沈聲厲色通話。

  “我……呢……”杜昙英支吾半天,還是搖搖頭,半句也不肯說。

  “你不說,好,那也行。現在馬上跟我過去衡院,天衡喝藥的時間不能耽擱的。”

  “不要,方大夫,求求你不要逼我,讓我……至少讓我有兩三天的時間可以冷靜,好好想一想,拜托你。”杜公英沒頭沒腦,提出奇怪的請求。

  “我不通你,那天衡怎麽辦?沒你在,他不肯喝藥啊!”

  “請……請蕭公子幫忙……”

  杜昙英遲緩回答。

  “你莫名其妙變成個悶石頭躲起來,已經夠氣人了!居然還要我夫君扮小人逼天衡喝藥,休想!”方采衣拍案大喝.扮起拿手的惡人來了。

  “我……”要不是發現了江天衡就是……她也不願意這樣啊!

  杜昙英羞愧得低下了頭,眼眶微紅,淺淺的水霧在眼底打轉。

  兩人的交談聲吵醒了早已半清醒的青青,她揉揉惺松睡眼,瞧見娘親眼疼愛她的方阿姨都在,小小身子靈活爬出被窩,溜下床,鑽到娘親身邊,朝氣十足對她娘親跟方采衣問好。

  “青青,早啊!”

  方采衣微笑回道。

  “娘,娘,青青在跟你說早耶!”見娘親沒回應,青青拉了拉杜昙英的衣袖提醒道。

  不知道爲什麽她娘親突然間能開口說話了,青青只高興著她娘親終于能說話了,而且聲音好好聽。

  現在只要一逮著空,青青就直巴著杜昙英,要她娘親開口跟她說話。

  “啊,青青,早,娘剛剛在想事情,所以沒聽見青青喊娘,對不起幄!”

  “啊,沒聽見幄?”青青嘟起嘴,小臉露出失望的神情。

  看著青青那雙和給予她生命的男子一模一樣的眼睛及相似的臉龐,杜昙英心頭一凜,明知她不該逃避,可一個想法還是在腦海裏瞬間迅速成形……

  如果可行,那對她對青青,還有對他……都該是件好事吧?

  盡管心頭懸的是模擬兩可不甚確定的答案,可意志早已焦急催促她往前行。

  素手一伸,將女兒摟人懷,摸摸她的發,杜昙英柔聲問道:“青青,想不想知道是誰幫娘,讓娘可以開口說話的?”

  “想。青青想跟他說謝謝,因爲他讓青青終于可以跟娘說話了。”

  “好,那你聽好……”杜昙英低頭,在女兒耳畔低語,半晌,青青甜甜微笑,用力點頭應好:“嗯,青青知道了。娘,快帶青青去。”

  靈活的身子一下子溜出娘親的懷抱,拉著杜昙英的衣袖,直喚她娘快點。

  “嗯,來,跟娘來。”

  杜昙英牽起青青的小手,另一手捧起桌上的碗,一大一小身影離開落月軒,往廚房而去,完全忘記一旁還有個方采衣。

  跑來興師問罪找答案,沒想卻被徹底忽略,杜昙英的舉止讓方采衣一頭露水,完全想不透她如此做意義何在。

  心頭存在的疑問如陰天的雲,被納悶的風一吹,愈積愈厚,愈堆愈大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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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8 17:03:15
第五章

  杜昙英一手執壺,一手牽著青青,母女倆步履款款往衡院主屋而來。

  方采衣不語,一路尾隨杜昙英母女,隨著路行,心頭納悶愈深。

  奇怪,昙英葫蘆裏究竟賣些什麽藥?

  來到主屋前,青青雙手捧著碗,讓執壺的娘親將昙花水注人,隨後杜昙英手一推開門,青青一臉專注,小心翼翼端起相,往屋內而去。

  沒多久,就見蕭敬天滿臉不解地走出來,覆上門,對上妻子詢問的眼光,一瞧,竟是相同表情,蕭敬天忍不住一笑。

  “天哥,你怎麽出來了?”

  “是青青請我出來的,她說要跟在主叔叔說悄悄話。”

  “什麽?就這麽一句話,你就被‘請’出來了?”方采衣當場傻眼。

  “青青說話那神情好認真,不知爲什麽,我看著她的笑容和認真的神情,不自覺就點頭答應了。

  妹子,剛剛看青青的模樣,我竟覺得有點眼熟…

  “你也發現了?在祥德鎮剛遇見青青時,我就有這種感覺了……,

  兩夫妻正欲繼續交談,方采衣眼角瞄見青青已端著碗走到床邊,坐在江天衡面前,一睑純稚甜笑,小嘴飛快張合,不知在說些什麽。

  杜昙美的心緒早轉到裏頭去了。

  見青青開始對江天衡“說悄悄話”,蕭敬天夫妻倆索性也轉頭,四只眼睛直盯著裏面瞧,看青青爲他們解答。

  杜昙英水眸定定望著床榻上那一大一小的人影,交疊的雙手 顫抖,掌心沁著薄汗,神情專注卻緊張,雖然他們之間有……但青青可否勸江天衡喝下昙花水,她一點把握也沒有。

  屋裏,青青一走近床榻,江天衡立即有了反應。他靠著嗅覺和聽覺辨別方向,正確無誤地轉向青青這邊。

  香味,是那股熟悉的昙花香,是她來了?沈甸甸的心頭頓時輕松不少,可是味道清淡許多,與他記憶裏和這幾日病中牢記的氣息不太一樣,這……

  “莊主叔叔,你好,我是青青,我幫娘送藥來給你喝哦!”稚嫩的童音清亮甜美,青青捧著碗立于床前,精神地對江天衡打了招呼。

  青青?

  娘?

  聽這嗓音,該是個小女孩。她說娘,難道是昙英姑娘的孩子?

  日昨,蕭敬天對他細說他中毒後這段時日所發生的事,杜昙英是何方神聖,從好友口中,他已有基本的了解,可好友並未提到昙英姑娘已成親,還有個女兒啊!

  不知爲何,想及昙香已有歸屬,他的心不由自主竟滑過一陣不舒坦,像是被人用悶棍狠狠敲了一記,泛疼得緊;又像是珍藏許久的寶物被人偷了,心頭又慌又亂啊!

  “叔叔生病了,爲什麽不喝藥?這樣不乖耶!像青青要是生病,娘叫我喝藥,我一定乖乖喝,聽娘的話,做個乖孩子,不讓娘擔心。叔叔是大人,一定比青青懂事、比青育乖,對吧?”

  甜甜的嗓音不停說了一大串話,讓江天衡想不聽都不行。

  青青像個小大人似的,先是軟軟地對江天衡說完了“道理”,其實都是平日杜大娘耳提面命教導的話。

  接著想再說些什麽,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小腦袋瓜東轉轉西搖搖……哎呀,娘還說了什麽,她忘了呀!

  房裏安靜了好半晌,若不是呼息間還存在著清淡的昙香味兒,江天衡真要以爲青青已經離開了。

  青青……江天衡無聲喚著。

  “叔叔,我在這兒。”

  青青立刻回應。

  這孩子……懂得看唇型說話?江天衡可是結實嚇了好大一跳,後來一想就明白了,該是長年和她娘親相處練下來的本事吧!

  因爲昙花,因爲對杜昙英的好奇,因爲這段時日杜昙英無微不至的照顧,還有一股無法解釋的親切感,此刻他雖目不能視,卻無由地對跟前的青青生了好感,素來冷漠平淡的神情也柔化不少。

  “叔叔,你要不要喝藥嘛,青青端藥端得手好酸啊!”軟甜的童音開始撤起嬌來了。

  溫軟一喚,像是冰涼甜潤的蜜汁,沁心舒適,江天衡整顆心跟著柔軟溫暖起來,不可思議地,在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同時,他早已點頭應允。

  “呵呵,謝謝叔叔。咯,你手伸出來,我把碗放到你手上去。”

  瞬間,掌心多了種沈甸甸的厚實感,心頭也添了幾許暖意,心中對這對陌生母女的好奇也更深了。

  隱約有種直覺,認爲杜昙英是故意躲他的,原因爲何,他也不知道,可他卻想有更多機會和她相處,他身體的病需要她,他心底的結也需要她……

  那抹清淡幽雅又神秘的昙香呀!

  江天衡接過碗,並未馬上就口喝藥,反而端坐,任思緒流轉許久。青青瞧了好半晌,以爲江天衡不肯喝,又出聲催促。

  “叔叔,你答應青青了啊,怎麽還不喝藥?”

  好,叔叔馬上喝。青青,等一下喝完藥,留下來陪叔叔說話,好不?

  江天衡開口,一字一字緩慢無聲地說,青青專注盯著他瞧,從口型去解讀他的意思。

  “好!”

  青青大聲應好,看著江天衡一口口喝完藥,黑溜溜的大眼欣喜彎成如勾新月,可愛又討喜。

  沁涼的昙花水人腹,熟悉舒適的感覺瞬間在四肢百骸間流竄著,稍久,喉頭清淡溫潤的余韻猶存。恍格問,他仿佛看見了一抹纖秀的身影在竈前專注用心熬著”他的昙花水,想見她的渴望蠢蠢欲動,益發深切,強烈到甚至蓋過他想複仇的念頭。意識此點,教江天衡心中一震,是否是長年累積的牽念與歉疚太深,導致他産生了如此錯覺?

  未曾見得人,只聞昙花香,他就打心底將杜昙英當成他尋尋覓覓的那位姑娘了?

  是對,亦是錯?

  是該,或不該?

  一時間,他竟茫然了。

  “叔叔聽話,好乖,青青親親。”

  圓滿達成娘親交付的任務,青青開心得不得了,得意之余,有樣學樣,把平常她娘親稱贊她的話也用上了。

  青青親親……

  聽見青青這麽說,江天衡有些愕然,人還在發怔時,手腳靈活的青青早已爬上床榻,一雙白胖小手搭上江天行的頸背,小臉湊近,“啵”地一聲在他頰上印下一記響亮亮、好甜的親吻。

  “呵呵……”

  青青清脆的笑聲在屋內漾起,江天衡整個人僵住了,一時間傻傻坐著,不知該如何反應。

  青青的舉動全然出乎衆人的意料,讓窗外所有人都看傻了眼,杜昙英更是嚇白了睑,心中直嚷著:青青,不可以這麽無禮!

  下一步回過神就要沖進屋內抱出青青,卻被方采衣阻止。

  “昙英,慢點,看看天衡怎麽反應再說。”

  終于,石化許久的江天衡漸漸有了反應,難爲情爬上俊臉,雙頰漸紅熱,一雙大手無法控制向前伸出,牢牢環住這個柔軟的小人兒。

  她的純真可人融化了他的冰冷淡漠;她的熱情活潑教他手足有些無措,緊抿的嘴唇逐漸柔化,緩緩上揚,漾出六年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江天衡釋出的善意,獲得青有熱情的回應,小臉靠上江天衡的右臉頰,像貓兒撒嬌似的磨蹭著,遠望真像一對感情融洽的親子,那景象煞是感人阿!

  窗邊觀望的三人霎時無聲了……

  杜昙英徹底被眼前所見這一幕給撼動了!水霧迅速迷蒙了視線,她無法控制自己,感動的淚水清堤似的掉;就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可某些與生就俱來,已注定的事是怎麽也無法磨滅的。

  她整個人,整顆心完完全全被這一大一小的人兒給牽絆住了。

  蕭敬天和方采衣更是如遭雷擊,深深爲之震懾!因爲驚訝,兩人不約而同倒吐口氣,轉頭互望,交換了個意會的眼神,隨後目光落在江天衡的淺笑上,久久才回神。

  這對昙花母女再次給了天衡奇迹啊!

  從六年前的意外過後至今,就從未再見過江天衡笑過;沒想到今天一個年紀小小的小女孩竟然輕易地卸除江天衡的心防,讓他笑了。

  “天衡笑了!天衡笑了啊!”

  江天衡的笑容像是舉世無雙的稀奇珍寶,讓蕭敬天欣喜若汪,一時忘形,高興得抱起方采衣旋舞歡呼。

  ””大哥,高興歸高興,正經點呀!”方采衣難得羞赧.嬌噴提醒夫婿道。

  “我不管了!這教我怎麽能不高興呢?妹子,天衡笑了m!”

  “別光顧著高興,這個好消息得快些跟山莊的大夥兒分享去。”

  方采衣微笑再提醒,蕭敬天方從狂喜的情緒中回複過來,趕忙牽起嬌妻,腳步匆匆往前院對福總管等家丁報喜去了。

  蕭敬天夫婦離去後,杜昙英獨倚窗邊,不知立了多久。這一刻,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怎麽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

  這日,青青在江天衡的房裏待了一整天。

  不知爲什麽,這才相識幾個時辰的一大一小,竟就這麽熟起來了。由于打小和不會說話的娘親一起相處到大,青青和江天衡之間的溝通自是暢通無礙。

  喝完藥後,江天衡留青青在身邊陪伴。

  幾個時辰下來,兩人已熟搶得很,江天衡不但不排斥青青的接近,還任她窩在他懷中談笑;聽到有趣處,嘴角不自覺地微揚,天真活潑的青青仿佛是五日驕陽,融化了他心頭堆埋已久的冰雪,讓他的心重新覺醒。

  兩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竟能如此投緣,除了緣分注定之外,實在無第二個理由可以解釋了!

  入夜,青青回到落月軒,興奮直拉著她娘親講話,開口三句,就有兩句是江叔叔,杜昙英看著女兒那模樣和神態——

  好像……他們真的好像……

  瞧著望著,一時間,杜昙英一個不注意,竟又閃了神,待意會過來,雙頰一熱.秀顔绯紅.心頭又羞又惱,忍不住想暗罵自己一聲不爭氣。

  沐浴過後,青青坐在妝台前,任由娘親爲她梳發紮辮子,母女倆閑聊著。

  “青青,你開口閉口都是江叔叔,娘看啊,你的心簡直就被江叔叔給收買了。他給你什麽寶貝,讓你這麽爲他說話?”

  辮子已梳妥,杜昙英將梳好的長辮子拉至青青肩側,在尾端綁上一朵小緞帶花,更添幾許俏皮可愛。

  見女兒可人的模樣,杜昙英心中充滿爲人母的驕傲,垂首,在青青的臉頰印上一記親吻感謝老天,賜給她這麽一個貼心的寶貝!

  “叔叔是大好人、大恩人,青青喜歡他!”小手抓起長辮子玩著,青青轉頭對娘親說話,神情口氣皆認真,仿若在示:“娘,叔叔沒有給青青什麽寶貝,他讓青青覺得好親切,像青青想像中的爹耶!青青真的好喜歡他幄!”

  沒有寶貝來收買,就是一種單純,說不上來的喜歡…

  像青青想像中的爹……

  青青,青青,你可知你喜歡的江叔叔他真是……

  女兒純真的童言重語,又觸動了杜昙英心頭深埋的記憶。

  青青對江天衡自然而然的親近,也退使杜昙英不得不正視心裏一直想逃避的問題。

  她應該逃,亦或是勇敢面對?

  這六年來,對當年的事,他一直有份歉疚,自責是自己傷了那位姑娘;孰不知,其實他才是被利用的對象,而她,該是說抱歉的人!

  她利用了他,雖然後來曆經一番波折才得以脫身,可這些年自力更生的自主日子正是她長年夢寐以求的生活啊,而這一切多虧了他!

  他給她的,很多很多,除了自由,還有青青這個不預期的小生命。

  這些年,因爲青青,她的人生變得充實而圓滿呵!

  “娘,你不乖幄!”青青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直盯著她娘親瞧。

  “哦?娘哪裏不乖,娘自己怎麽不知道?青青倒跟娘說說看,好不?”

  “娘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好,所以不乖。”青青的表情突然轉爲神秘。

  “啊,什麽事沒做好?青青快告訴娘。”杜昙英的頭湊近,額頭抵著青青的,聲音壓低,學著她的語氣也跟著神秘起來。

  “娘放著江叔叔不管,不乖。”

  “啊……”不意會聽見江天衡的名字,方才帶去的羞紅立刻燒上了臉,杜昙英嬌呼一聲,詞窮接不上話。

  “娘……”有責拉著娘親的衣袖,開始爲江天衡當說客:“照顧江叔叔是你的工作,你不能放著江叔叔不管。你平常都告訴青青,自己該做的事情,一定要自己做好,沒做好就是……就是……呃……

  說著說著,又忘了那個詞兒是什麽,青青抓抓腦袋,拼命地想——

  哎呀,想到了!

  “不負責任!對!娘,你不管江叔叔,就是不負責任!”青青一到小管家婆的模樣。

  “青青,娘沒有不負責任,照顧江叔叔不只有娘,蕭叔叔。方阿姨,還有福爺爺跟福奶奶他們也都可以啊!”她選擇顧左右而言它。

  “娘,可是江叔叔只要你啊!”青青盡責轉述江天衡交代的話。

  “啊?”

  俏臉瞬間著火似的熱貧,雙額染得紅雲更深。

  他該是言者無心,可入了她的耳,卻成了聽者有意,是她心懷鬼胎,心有所圖啊!

  因爲知道他和她曾有過的“牽扯”,明白自己已然動了心,可平凡卑微的她怎配得上他?這些年來他精神和心靈上所受的苦,都是她造成的,她不知該怎麽對他說抱歉。

  “娘,你真的不乖幄!你要是不肯去照顧江叔叔,那青青以後就不敢去找江叔叔玩了。”

  說著說著,小嘴嘟了起來,稚嫩的童音裏有掩不住的失望。

  聞言,心頭狠狠一震,杜昙英恍然大悟,她怎麽能這麽殘忍?青青已經懂事,心頭有著對親情的孺慕跟渴望,她不能剝奪青青和他的相處啊!

  “青青,娘知道了。娘去做個乖娘親,不會放著江叔叔不管的。你盡管放心找江叔叔玩去,想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但是要注意,不可以傷到江叔叔哦,他身上的傷還未完全好呢!”

  “嗯,娘聽話廊乖,青青親親。”

  獲得娘親的承諾,青青欣喜不已,雙手搭上娘親的頸背,甜甜印上一記親吻。

  “青青也乖,夜深了,睡吧,娘唱曲兒給你聽。”

  “好,娘,晚安。”

  順從由娘親將她抱上床榻,蓋上棉被,青青合上眼,准備就寢。

  夜漸深,哄著哄著,在清唱小調的助眠下,青青睡著了。

  萬物寂靜聲中,紊亂的思緒逐漸沈澱清明,睡意緩緩湧現,沈睡前,心底的問題,杜昙英終于有了答案。

  她,決定,讓一切順其自然!

  這夜,子時,子夜昙如常綻放,杜昙英亦在子時過後一刻醒來,思緒豁然開朗;她告訴自己盡量要自己不要去太過在意他,盡量去忽視他和那段過去的存在。

  一如往常,從花園裏摘十來朵盛放的子夜昙,她放輕腳步,放松心情,將他懸懸念念的昙香送入密院主屋內。

  昙花置妥,她蹑手蹑腳躲至門畔偷偷觀望,直至許久之後,聽見一陣清淡均勻的呼吸聲,她才放心離去。

  暫時不去想未來了!

  在他身邊的每一天,她就要竭盡所能護他安好,期盼他早日康複;甚或可能,她希望還能有那機會化開他的心結、消百歉疚,讓他的心從贖罪譴責中自由,以爲回報。

  ***

  翌朝,杜昙英起個大早,梳洗完畢後,前往用房煮好昙花水,放涼後親自端往衡院。

  昨夜有熟悉的昙香相伴,一夜好眠,清晨醒來,知道那抹幽香的主人子夜來過,江天衡精神、心情皆好,一顆心不住飛揚期待,盼著她的來到。

  不知道青青昨晚可有順利說服她的娘親?

  沈思間,耳畔聽得門開啓的聲音,江天衡頓時聚精會神,豎耳聆聽,深深吸一口氣,呼息頓時傳來熟悉的昙花幽香,嘴角立刻大幅度上揚。是她呵!

  “啊,咦……莊主,你醒了?今兒個怎麽這麽早起?昨夜睡得可好?”杜昙英故作輕松問著。

  雖然方才在門外早已對自己千叮咛萬交代,像個傻子似的在心底演練過好多次,可一見到他本人,她的腦子就不受約束,瞬間變成一片空白,方才想的全都煙消雲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深深吸一口氣,努力給自己勇氣,想想這一生只有這段時b可以陪在他身邊;想想只有熟悉子夜昙花性的她可以挽救他的性命;想想只有這短短的時間可以讓青青和他一起相處,這一生……就只有這麽短暫的時間呵!

  絕不能再退縮,絕不許再逃避,也……絕不容自己膽怯而錯過……

  她要把握老天的恩賜,陪他走過這一段生命中的最低期。

  心思遊移至此,莫名的勇氣陡生,即使心中的怦然依舊,她已能用一層淺薄外衣僞裝自己和他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以一顆疼惜、情意滿溢的心來面對他。

  辨別了聲音來源,江天衡朝著杜公英所在的正確方向,隔著覆眼的白布,定定望著她,唇畔漾著溫和的微笑,對她輕輕颔首。

  “嗯,那……那就好。我先幫你梳洗一番,再喝藥,好不?”

  理所當然,再一個點頭。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在江天衡心中,杜昙英等于是溫柔的化身。

  言談、嗓音、腳步和她照顧他的方式,除了溫柔,還有和她相處,就像呼息一般自然,是種很愉悅的享受。

  不知他的眼傷還要多久才能痊愈,他實在有點耐不住性子了,真想親眼見見這抹神秘的昙花生得是何模樣?

  爲江天衡梳洗完畢,杜昙英端來湯碗,欲服侍他喝昙花水。誰知,江天衡突然伸出手,仿佛眼睛看得見似的,准確無誤地對准湯碗的方向。

  杜昙英霎時意會他是要自己喝藥,素手輕輕往前一移,讓碗緣碰著他的指尖,先告訴他確已在跟前,一個體貼細心的小動作讓江天衡對她的善體人意更有領會。

  他伸手接碗,一個不經意,溫熱的指尖和她的相觸,瞬間,一股蝕人心魂的熱流穿過指尖,在她的四肢百骸間遊走流竄。心跳頓時失了序,狂亂躍動,不能休止,雙須更是配紅,堪與三月桃花相爭妍。

  見江天衡專心喝著昙花水,杜昙英偷偷轉身,拍拍胸口,安撫慌亂的心。老天保佑,幸好莊主眼傷未愈,不然讓他瞧見了她此刻這副拙樣,不知會是怎生個尴尬情況?

  她千真萬確對他“居心不良”,可渺小的雀鳥怎堪與浩瀚蒼鷹比翼飛翔?

  平凡不起眼的她只求能夠化解他的心結,助他脫離這場劫難,心願足矣。

  在他身邊默默看著他、陪著他、守著他,還給他光明歡欣,然後悄悄地離開,從此退出他的生命。

  所以,無時無刻,她都得小心翼翼,不能露餡的。

  沈思間,江天衡已喝完藥,他將碗遞出,杜昙英立即伸手接上。兩人的指尖不可避免再度相碰,杜昙英心一震,手一抖,江天衡本能反握住她,此舉更讓杜公英驚慌,一個不慎搖晃,出落地,硬聲碎裂。

  清脆的破裂聲猶如佛寺一亮的晨鍾,鼓醒兩顆迷亂的心靈。

  心醒了,人回了神,杜昙英羞難自己,死命使力想掙脫,無奈徒勞,柔軟的小手讓江天衡厚實的雙拿給握得牢牢的。

  掙脫不得,教她羞怯又別扭,心頭七上八下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慌亂擡起頭,正巧對上江天衡的睑。

  他的頭微側,笑容已隱,薄唇抿起,一副若有所思狀。

  掌心所握傳來的觸感讓江天衡很訝異。她的手掌不大,握在他的大掌中更顯柔弱無骨,溫軟的掌心和指尖都有著一層薄薄的粗繭,不似一般女子柔黃的滑膩細致,這是一雙做過粗活的手,可她待他卻是他受過最誠摯的溫柔。

  這些年她一個軟弱女子是怎麽走過來的?任憑思緒遊移,心頭湧現了淡淡的不舍。她聽似柔弱,實則堅毅,剛柔並虧,這一番動人的似水溫柔,就是頑石,也要點頭!

  屋裏安安靜靜,緊握的小手依舊不死心掙紮著想逃脫,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可他能想像該是一張比初春桃紅還嬌豔的清麗容顔。

  此時許是他回到碧心山莊六年來,思緒最田明的一刻。他深切明白,他對她,已然動心!

  明了自個兒的心情,柔情霎時滿溢胸懷,他定定對著她,唇畔漾著笑,那笑容溫和清朗,像迷咒似的勾住她的魂,教她一時忘了言語,只是微怔,端端回望。

  謝謝。目雖不能視,江天衡卻能感受到她溫柔的眸光,嘴角上揚,無聲對她道了謝。

  “我……”口裏“我”了好半天,杜昙英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和聲音:“莊主,您別跟我客氣,這是我該做的。您好心答應收留我們一家的大思德,豈只是我做這麽點小事就回報得了的?所以,您真的別跟我客氣了。”

  客套有禮粵兀話,見江天衡有地怔忡,杜昙英借機想抽回手,可小手還是讓他握得牢牢的,怎麽也動不了。

  眉頭無端緊空,客氣有禮霎時生了藩籬,他不喜歡她對他如此見外。

  不要跟我這麽見外!他一字一句無聲訴說,緩慢而堅定,緊緊交纏的四手,仿佛是在向她宣告,他已認定,他們之間已不再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她和她的子夜昙是他的再造恩人,那抹似曾相識的昙花幽香撩撥了他的心湖,心已動,他再也不容她躲避逃脫。

  她知道他心頭想的是什麽,可是她做不到,也不能啊!

  天哪,她的臉已經紅得跟蒸熟的餐黃包于沒啥兩樣,她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統統往腦門沖,莊主再不放手,她敢肯定下一刻昏過去的就是她了。

  她不語,江天衡又看不見她的表情,無法得知她的回應,只能被動地搖搖手,想法子再引起她的注意。

  答應我。他堅持又催促著。

  看來若不答應,她的手肯定脫不了身,爲了不讓自己昏倒在這屋裏,杜昙英只好從善如流。

  “嗯,謝謝莊主。”她怯怯回應,許下承諾,心頭躍動怦然依舊。

  希冀如願以償,江天衡心花怒放,使勝對著杜昙英,唇畔漾起一抹柔得幾要化出水的笑。

  杜昙英又被他的笑容勾得心跳失了序,整個人傻傻和他對望,方才亟思要掙脫的手也忘了動,就這麽任他握著。

  哎呀呀,他的一舉一動徹底牽動了她的喜怒哀樂,這該如何是好?再這麽下去,等到她要離開的那一天,她可受得住永遠不能再見的痛苦?只怕心會碎了!可……她們又管不住自己的心,她的一顆心早都是在他身上去了。

  各懷心思,各有打算,兩顆心在無聲中出出交流……

  ***

  衡院,主屋外,院落一角。

  適才江天衡和杜昙英兩人之間的互動,全落人蕭敬天和方采衣眼底。

  對于近日觀察所得,兩人了然于心,彼此心照不宣。夫妻倆你看我、我看你,臉上漾著耐人尋味的笑容,極有默契地邁開腳步,走到廊下來商談。

  “衣妹,你說這一切是巧合,還是天意?”

  “夭哥,我說這是巧合,也是夭意。”

  “那你的意思不就是……”

  “讓冥冥天意注定的巧合成真。鳳鳴、子夜昙、青青,接二連三的巧合,讓人想不做聯想都不成。”

  “沒錯,我也發現了,所以我隱瞞了我們倆對昙英姑娘的猜測沒對天衡說,這個關鍵要讓當事人自個兒發現,那才有趣。”

  “你幄,什麽時候也變成老狐狸一只了?”方采衣忍不住取笑。

  “呵呵,耳湧目染,誰教我有個比狐狸還狡猾的娘子,跟她相處久了,想不變得精明都難!”

  “喂喂,蕭大莊主,敢問你這話是褒還是貶啊?”方采衣握起粉拳,准備摩拳茬茬向親夫。

  “好娘子,是褒是貶,還不都是指咱們兩個?你就甭跟我計較了呵!言歸正傳吧,你的腦子活、點于多,你說,再來,咱們該怎麽做?”

  “三十六計,走爲上策。”

  “可是咱們本來說好至少要待上一個月的,而且天衡的傷勢才剛穩定下來,我擔心……”

  “這你別擔心,天衡的病情已在我掌控之下,更何況有昙英姑娘在,她細心得緊,我已將藥方和注意事項交代要當,天衡有她照顧,絕對不會有閃失的。咱們要再留著,鐵定壞事。解鈴還需系鈴人,天衡的心結、無人知曉的過去,杜姑娘是否就是那位系鈴人?咱們退一步,躲在暗處觀察,定有所獲。”

  “好,就依你。晌午用過飯後,咱們就向天衡辭行,回朱河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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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8 17:03:32
第六章

  那日,在杜昙英發癡癫傻任莊主握著她的手之際,蕭敬天悶聲不吭突然進來,嚇得她六神無主,霎時生了吃奶力氣,抽回被莊主緊握的手,像只受驚的雀鳥蹦跳躲到一旁難堪去。

  一切,蕭敬天都看在眼裏,他強忍笑意,不點破,以免增添杜昙英的難堪。刻意板起往日嚴肅的臉孔,低聲將杜昙英“暫時”請出去。

  杜昙英一聽,一臉如獲大赦的模樣,感激涕零道聲謝,便狼狽逃出主屋。直到人走遠了,蕭敬天才放聲大笑,轉身面對好友,討論起正事。

  一回過頭,就瞧見江天衡納悶詢問的表情,蕭敬天眉一挑,決定繼續罔顧朋友道義,拿出他娘子慣用的伎倆,來個四兩撥千斤,輕輕松松敷衍推托到底,急死當事者,他樂當個無事人。

  這件事情的發展愈來愈耐人尋味,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一定很有趣,呵呵!

  不多扯廢話,好友幾百年難得當個啞巴,就讓他欺負一下又何妨?嘴角咧開壞心的笑容,蕭敬天取來紙筆,專心同江天衡詢問起那名凶手之事。

  ***

  如釋重負逃離主屋,在廊下呼吸新鮮空氣後,杜昙英總算有重回人間的感覺。心下正慶幸逃脫成功之際,沒想到方采衣款款前來,笑盈盈對她道別,杜昙英當場如遭雷擊,任了怔,好些會兒才找回自個兒的神智和聲音。

  “方大夫,爲什麽突然說要走?莊主的病況才剛穩定啊!”

  “天衡染的毒已被我控制下來,接下來只要依照我的處方,循序漸進,該喝的就喝、該做的就做,康複之時,指日可待。”

  “可是……”話喚在喉頭,再也說不出口了。不意蕭敬天夫婦會提前離開,往後江天衡的安好全靠她一人,又想到自個兒心底藏的事,教杜昙英頓時六神無主,失了主張。

  “我們出來也超過半個月了,再不回家,只怕女兒都認不得我們了。家裏有要事,我們得趕回去處理,所以天衡就交給你,請你妥爲照顧了。”

  “……嗯。”杜昙英無奈悶聲點頭應允。照料江天衡,她自是千百個願意,可問題是她那顆管不住的心呵……

  兩人再這麽貼近相處下去,她不知她和他之間往後會變成個什麽樣?她不敢說的事就算極力想瞞,又能瞞多久?最多就是瞞到莊主眼傷痊愈之時……

  而到那時,一切真相皆明,他對她會是怎生個看待?是原諒、是忿怒,亦或嫌惡?喜愛,她一絲一是都不敢著想;嫌惡,她萬般承受不住……她想愛他,可她夠資格嗎?

  不曉得她心底究竟藏了多少事?看著她一張小臉在短短時刻表情多變,有些許的欣喜甜蜜,還有更多的憂心煩擾,方采衣只能在心底無聲祝福杜昙英,祝她早日解開心結,同時亦默默爲受盡磨難的江天衡向上蒼祈求,希望眼前這位清秀的昙花解語人如她所猜,就是解除江天衡心結的系鈴人啊!

  這是一個賭注,昙花能否再現,是成是敗,一切,由天!

  ***

  蕭敬天和方采衣離去後,照料江天衡毒患的事就全落到杜昙英身上。

  短短幾日,她和他之間,隱隱約約,有了無須言喻的默契洞時,更令杜昙英欣喜的是江天衡強韌的生命力。

  他以驚人迅速的恢複做爲對她無微不至照料的回報。

  每一天,不,該說每個時辰,總會有令她驚喜的發現。

  不只定時喂湯藥、泡藥浴,江天衡的飲食起居,杜昙英一手攬下。幾曾何時,照顧他、陪伴他,不再是一種責任,已變成一種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呵!

  其實在昨日中午之前,本來莊主的飲食都是福大嬸包辦的。她是莊主的奶娘,打小看著莊主長大,最明白他的喜好習慣和口味。

  莊主複原的情況良好,身子、體力也逐漸好轉,已能下床緩慢走動好些時候了,只要再恢複說話能力,淩遲的毒性便可順利逼出八成。

  見他一日日向正常健康的生活一步步邁近,無時無刻,她的眉眼總染著笑意。昨日上午,在廚房熬煮著藥湯,適巧看見福大嬸拿了排骨,准備熬排骨湯讓莊主補身子,杜昙英心血來潮,想起自個兒身邊存放的曬幹昙花,便同福大嬸提了提,央得同意,改由她掌廚,將“福氏排骨湯”換成了她的拿手昙花料理之一的“昙花排骨湯”。

  將于昙花洗淨,在水中浸泡約一刻鍾時間;同樣,小排骨洗淨,放入泡過的昙花,添些配料,加入水和少許鹽,控制火候,徐徐熬煮半個時辰左右,讓排骨炖爛,即大功告成。

  湯熬好,鍋蓋掀開,溫潤的清香和著氮包蒸氣撲面而來,連廚藝甚佳的福大嬸都讓這鍋少見的昙花排骨湯給誘惑得口水直流,不禁想大快朵頤。

  “唉喲喲,光聞這香味兒,我就受不了啦!”福大嬸說著說著,忍不住又深吸了口氣。

  “大嬸,您贊美了!我有多煮一些,要不要先嘗一碗?”

  “不了,不了,這是你特地爲少爺熬的,午飯時間已到,昙英姑娘,你還是先送去衡院,讓少爺好趁熱嘗鮮。改天有空,你再教我做法就行。”

  “嗯。”杜昙英颔首,熟練地將熬好的湯裝妥,帶著忐忑的腳步和心情走往衡院去。一路上,她的心情始終像檐角懸挂的鈴,風一拂就搖擺不定,有些惶然……不曉得這鍋湯合不合莊主的口味呢?

  結果,她的擔心是多余的。

  當她看著莊主喝湯喝得專注,直至碗底朝天,一臉心滿意足、意猶未盡的樣子,她也跟著感染了那份滿足愉悅的心情,整顆心漲得暖暖的,仿佛是得到了稀世珍寶一般開心又感動。

  當晚,她又動手嘗試做了其它和昙花相關的料理,而他再度以開懷的表情和朝天的空碗,告知杜昙英他對她拿手昙花料理的滿意和喜愛。

  他一個滿足的笑容,就足以讓她開心好久!她心甘情願爲他做任何事,只要能讓他常保開懷。

  隔日起,福大嬸一臉笑咪咪,放心將寶貝少爺的飲食起居全交給杜昙英打理負責。

  這天早上,如常先喝完昙花水後,杜昙英收拾著,原本安安靜靜的屋內不意竟聽見了聲響,她有些納悶地回頭,沒想居然又是個驚喜。

  “昙……”江天衡張嘴用力發著聲音。

  莊主他會說話了!這表示毒性至少已解八成,離痊愈之日不遠了!

  “昙花水?還是昙花粥?莊主想吃什麽,我都去幫你弄來。”杜昙英柔聲問著,眉眼俱是笑意。

  這些天長時間的相處,他對昙花的癡,可真教她開了眼界!

  他不但愛昙花、迷昙花,更愛吃昙花,她隨手以昙花爲素材所做的料理,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昙……英……”拼命使力,喉頭一松,在心頭練習默念不下百次的名字終于脫口而出。

  “昙英?莊主,你……你叫我的名字?”杜昙英被嚇住了,整個人連退好幾步。

  瞧來這驚嚇受得可不小!

  “嗯,昙英。”

  再喚一聲,他輕颔首,嘴角跟著上揚。

  怎麽也沒想到他竟會喚她的日名,他喚她名字時的嗓音醇厚,清晰又溫柔,猶如春風意暖了她的心。一句“昙英”像山谷的回音在她腦海裏停駐,不斷回響,讓她羞怯不已,難以自主地紅了雙頰。”

  “該吃早飯了,你不點菜,亂喚我名字做什麽?”她故意取笑回話,以掩心頭怦然。

  照顧他,不只是心甘情願,她是抱著疼借和喜愛的心情來陪伴他的。

  “昙英,煮……你,我……都歡喜吃。”好不容易恢複了說話能力,可大腦跟嘴巴似乎不太對盤,腦袋想的句子,脫口而出便自個兒脫了序。

  嘴巴不爭氣,弄擰了他的本意,江天衡心急,可愈急愈是糟糕,他想解釋,無奈喉嚨卻又不聽使喚了。

  去!吃多了昙花,連好不容易才複原的嗓音都似昙花一現,一會兒功夫就沒了蹤迹。

  煮她?歡喜吃?雖然知道是口誤,可她的雙頰還是難以自主地染上了霞紅,心頭再次慶幸現在的莊主是失明的。

  “莊主,別急,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你等等,稍作歇息,我去廚房准備,晚點就過來。”她紅著臉,柔聲對他言,說完,腳步匆匆便往廚房去。

  聽杜昙英有些急促的腳步聲,在她離去後,江天衡的俊臉亦不由自主地微熱。都怪他的嘴快,害昙英姑娘尴尬走了,該打!

  ***

  時光匆匆,又過十來日。

  每天傍晚,都由杜昙英口述,福總管執筆,把江天衡當日的狀況一一詳細載明,然後由信鴿將最新的消息送往來河鎮。隔日上午,便可收到方采衣的回複。隔空往來,一方細心。一方用心,江天衡的病況恢複穩當,盡在掌握中。

  經過這些天,江天衡不但已能夠自然順暢說話,身子也能夠活動自如了,依方采衣的診斷,毒已解八成五以上,只余眼傷未愈。照目前穩定的情況推算,至多再一個月,余毒便能盡消,江天衡將可恢複健康,重見光明。

  這天,見江天衡精神體力皆好,晌午過後,山裏氣候漸趨涼爽,正是散步閑走的最佳時候。杜昙英對江天衡提議,獲得其允肯,便由她攙著他走出主屋,去接觸旺別已久的清新自然。

  走到門外,手心突然被按了個東西,江天衡仔細一觸,發現是拐杖,頓時領會:“連拐杖都備好了,呵,原來昙英你早有預謀。”

  “吧,說預謀多難聽,我是來跟莊主討酬勞的。”

  “唉,酬勞?沒問題,看你要多少,盡管開口。”

  “莊主誤會了。在碧心山莊住得好、吃得飽又穿得暖,昙英不缺錢。”

  “不缺錢,那你缺什麽?我一介租人,只給得起錢呵。”

  “我圖翠峰的山清水秀,我喜碧心山莊的清新景致,所以厚著臉皮,想央求莊主當個向導,替昙英好好介紹。”

  聽完杜昙英所謂的“要求”,江天衡微任無語,心裏像是挨了重擊一般,狠狠震了一下。他懂她的意思呵!

  好貼心的女子啊!明裏見的是想央他介紹碧心山莊的風光,暗裏的本意其實是想讓他多外出走動,助他恢複更加迅速。

  這份細致體貼的心思暖和了他的心,化作情思,將他對她的情意纏得更爲徹底。這般溫柔、這般貼心,是老天的恩賜,要他用心疼借一輩子的珍寶,教他如何不把握、不動心?

  “走吧!就讓碧心山莊莊主江天衡爲杜昙英姑娘善盡地主之誼,好好介紹這份美麗的山水景致。”

  ***

  走出主屋,沿著回廊小徑行走,經過花園,觸著昙花的莖葉,江天衡止住了腳步,再度微怔。

  “園裏有種花樹?”單從觸覺,他無法判定是何種植物。

  “嗯,是子夜昙。”看他一臉訝異發怔的模樣,又想到福總管提起這些年莊主醉心于種植昙花,可總不成功,春去秋來,年複一年,園子裏永遠是光禿禿一片。

  “子夜昙?沒聽過這種昙花,是打哪兒來的?沒想到……衡院的花園總算也有昙花盛放的時候了。”唇畔漾起一抹滿足的笑容,這個善體人意的女子又替他圓了一個願。

  莫怪夜裏除了屋裏清新的昙花香氣外,夜風徐送,總會夾帶幾抹幽幽淡淡的淺香,那味兒和房內的花香一模一樣,原來他的花園裏早順利栽培了昙花,只怪他這個遲鈍的呆子不解花語。

  “這些是從我之前樣德鎮舊家的後園裏移植過來的,落月軒的園子裏也種滿了子夜昙。我們一家三口以前就全靠這些昙花吃喝,說她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也不爲過。呵……哈哈哈……”

  不知爲何,杜昙英說著說著,竟笑了起來。這一笑,竟不可止,笑聲由悶悶的低笑漸轉爲清亮的朗笑,教江天衡聽得一頭露水,忍不住鎖眉。

  “昙英,你笑什麽?”

  “呵呵……我笑……笑莊主種昙花的事。你是怎麽種的,怎會種了五六年就是種不活?” 

  “我……用心種啊!把花栽入土裏,定時澆水、施肥、松土、鋤草,可不知爲何,就是種不活……”他把幾年來種昙花挫敗的心得全說給社昙英聽。

  “呵,傻瓜,昙花落地生根,是最容易栽種的植物,種入土,按時澆水鋤草,不太需要施肥。你施肥過度,費盡心思,反成其害,莫怪昙香不來。”

  “無妨,我殷殷期盼的昙香不來,但你來了。”真心語由衷脫口而出。

  “啊……你……”杜昙英一聽,俏臉頓時紅霞翻飛。這話聽來就是有那麽點暧昧,可她退自己忽略,不可多想,更不可在意,莫忘她曾經動過如何惡劣的念頭,利用了眼前的他。

  “我來,是來笑你笨的。莊主,你爲何苦苦執著多年,定要種植昙花?”

  刻意想轉移話題,可就是湊巧,不偏不倚敲中了他心中深埋的隱痛。

  “我種昙花是爲了贖罪、爲了心安,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除了福叔、福嬸和敬天夫妻,我從未對他人道過,昙英,你……願意聽嗎?”

  “願意,我當然願意。”杜昙英毫不猶豫,立即點了頭。

  他心底藏的往事願意對她這個外人道,表示不只把她當作朋友,更代表了一份完全的信任。

  “好,那……我們先到佛堂去。”

  ***

  穿過碎石小徑和層層翠綠竹蔭,站在清幽肅靜的佛堂前,杜昙英不免又想到江天衡清醒的那日,憑著薄弱的意識,拖著暴弱的身子來到佛前,只爲了贖罪。

  贖罪啊!思緒至此又硬生生打住,她的心狠狠被社疼了

  江天衡站在觀音娘娘前,怔忡著,似是若有所患,好半晌,徐徐長歎。杜昙英站在他身後,聽見他的歎息,心頭的愧疚跟不舍愈是深重。

  “碧心山莊,以我娘親之名所建,至今已近四十載,存放了江家三代數十年釀酒的心血精華;此地除了外祖父母、我娘和我之外,無其他人知道。我的本家姓葉,六年前娘親辭世,我正式與本家決裂,改從母姓,離家至翠峰隱遁。多虧這處秘密基業,我才能在離家之後有一處久長的安身立命之所。這兒處處有我娘親的氣息啊……”

  提起親娘,便是歎息,墨黑的眼底浮現了深切的悲傷。杜昙英也感染了他思親的哀痛,眼眶不禁一紅。

  江葉兩家皆以釀酒造酒起家,曆代交好産成世交。至江天衡外祖父這代肛家依舊著重于本業未動卅家逐漸轉移重心至經商。商業結合技術,努力加上用心,短短數年,江葉兩家之合作順利在江南闖下一片天。

  事業有成,子息卻單薄,江家獨生一女,葉家單有一子。江家千金碧心被保護得極好,出生後未久便一直住在翠峰,不染紅塵;成長過程,聽聞許多世交之子葉家少爺的事,不覺心中對其生了好奇和愛慕。年過十六,離翠峰,返回江家,一次偶遇,讓江碧心對葉家大少留下深刻印象,自此芳心暗許。

  惜天有不測在一次官家貢酒供應權的競爭,葉家遭人設計,以爲勝券在握,采購大量釀酒,誰知未了卻是落敗,以致資金無法周轉,幾要破産。

  世交蒙難,素來交好的江家釀酒自是葉家積極求援的對象。

  幫助葉家,江家義不容辭,江父疼愛女兒,便以“迎親”爲伸援條件,欲求個兩全其美。葉父欣然允諾,定下親事,卻不知葉家少爺早有意中人,陰錯陽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終于釀成狀後長達二十余年的悲劇……

  心頭的苦積壓太久,如今身旁有了個貼心的可人兒,江天衡松懈心防,將重重往事—一傾訴。他爹是多情,亦是薄情,待二娘朱少玲始終一往情深,多年不改;對他娘和他這個親生子卻是薄情寡義,宛若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如此天壤之別的待遇,教他如何不怨恨?

  多年的積怨傾泄而出,蟄伏在擰握的掌心裏,一舉一拳忿怒地擊向石柱。力道過大,拳頭早已破皮滲血,杜昙英被他突然的舉動嚇著了,趕忙奔上前,使勁拉住江天衡的手,阻止的同時不忘柔聲安慰。

  “強搞的瓜不甜,強求的婚難圓,就算情是注定,亦是枉然!不要恨了,莊主,把你心頭的苦全說給昙英聽,說完,我陪你一起把這些惱人的事全給抛到天邊遠去。經曆這場大劫,是老天要你重生,你就該抛卻過去,不要再讓那些舊時雲煙礙著了你的心啊!”

  她溫柔的勸慰,像雨後清涼的溪流滑過他的心坎,平息胸口高漲的怨恨。他就這麽任她勸著,好半晌,心情漸趨平靜,不再忿怒。

  “過去的傷痛太多太重,就算說出,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化消的。”

  “可說了總比悶著好,說出口,心頭舒坦些,久而久之,總會有解開的一天。紅塵俗世,紛紛擾擾,誰無痛苦?誰無傷心?人活著就是爲自己,太拘泥于已經消逝的過去,只會誤了自己。你該往前看的,莊主。”

  見他已讓她勸下了,不再生氣沖動,做那些傷害自己的傻舉動,杜昙英驚惶的心總算放下,她口裏繼續安慰著,小手拿出置于腰間的手絹,對折撕開,幫他拭去血迹,簡單先包紮傷口。

  “一樣是女人,昙英,爲什麽你就這麽溫柔、與衆不同?”而他,又這麽遲才遇見她……

  “別把我想得太好,我只是個平凡又不起眼的女人,還當了六年的啞巴,要不是五月十五那天,爲了阻止你.一時沖動竟開了口,我到現在也還是啞巴一個,說來這都要感謝莊主呵!”

  只是不經意隨口說的話,語畢,杜昙英才驚覺自己失了言,哪壺不開提哪壺,她爲啥該死地碰觸了五月十五這個禁忌!

  “五月十五……”聽聞這個刻骨銘心卻也椎心刺骨的日子,江天衡臉色頓時刷白,失了血色,身子一倡,整個人仿佛墮入千裏斷崖般跌個粉碎,再也無法動彈。

  怔怔和江天衡相對,雖然他的雙眼依舊蒙著白布,可杜昙英卻清清楚楚看透了掩藏在白布之下那雙哀傷的眼眸,她無法控制自己,傷心的淚水,一串串,悄然滑落……

  許久許久,她才聽見回神的江天衡充滿歉疚的歎息。

  “那一天……是我這一生最悔恨的日子。因爲一個女人的私心作祟,最後害了我、我娘,還有一名無辜的陌生姑娘。自始至終,我都不知她的名姓,尋覓多年亦無所獲,更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是生,還是死?”

  沈痛哀傷的自責,深深重擊了杜昙英的心,她纖秀的身子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才逼自己把即將潰堤的眼淚給吞了回去。

  那人是她!如今正好好站在他的眼前!

  她才欠他一句道歉,可……一想到說出之後可能會遭致他的憎惡討厭,她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早已心系于他,她甯可當個怯懦的膽小鬼,陪在他身邊,過一天,是一天;陪一天,算一天,直到他眼傷痊愈,完全康複的那天爲止。

  “不管如今她身在何方,這些年你時時刻刻無不懷著愧疚之心,在佛前仟悔過,也費盡心思尋過。那姑娘若有知,定會不計較,真心原諒你的。”這千真萬確是她想對他說的話。

  “不,昙英,你錯了!你不明白我所犯下的是多麽可惡的錯!我毀了一個無辜女子的清白……清白啊!這一切都是該死的葉敏秀使計,害慘了我、我娘和那位姑娘……”提起葉敏秀,江天衡神色變得冷厲狠絕,和往日的冰冷淡漠、近日的溫文帶笑全然判若兩人。

  深深吸一口氣,江天衡對杜昙英道出那年五月十五所發生之事……

  “那日我在鳳鳴找了好久,可就是找不到人。失望離去,回到家才知我娘也在同一日辭世,我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處理好我娘的後事,我曾再去武峰,卻發現鳳鳴村已毀于一場地震中,那位姑娘也就此失了蹤迹。不知她後來是否有受到任何責備爲難?她的腹裏有沒有孕育過一個小生命?如今她是否已嫁做人婦?若有,她的夫君疼愛她嗎?這些……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無時無刻不想知道,卻怎麽也求不得答案的。她像昙花一現,天明就失了蹤影,只留下我欠她的一份情,不知窮盡此生,可否尋到她、還得清?”

  報複本家的事,已近尾聲,如今心頭唯一的遺憾就只剩下那位不知名的昙花姑娘了。

  語畢,往事盡付風中,他的心頭舒坦不少,她的一顆心卻是早已沈到底,整個人被滿滿愧疚的浪潮所淹沒,那份歉意隨著真相的揭曉更形深重了。

  知了前因過往,她才知原來這些年他心中所受的折磨痛楚,比她想像的還要痛上千百倍不止!

  天衡說他對不起她,可……她,更對不起他!

  她該怎麽對他說抱歉?她該怎麽面對他?那句該說的“對不起”如利刺便在喉頭,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嗚……”傷心、抱歉、愧疚種種情緒交雜而來,杜昙英再也承受不住,小手蒙住臉,放聲哭泣。

  “昙英,你……你別哭啊!剛剛你不是還安慰我,要我寬心,忘記過去,人總是要往前看的嗎?”

  他這個當事人一副雲淡風清,反倒是原來想安慰他的人哭得像個淚人兒,怎麽勸,她的淚就是掉個不停,看著看著,江天衡忍不住笑了。

  “哈哈……”

  “嗚……嗚……”心疼他,杜昙英哭得滿臉通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發不可收拾的淚水,在聽見他清朗輕松的笑聲之後,總算止住。

  “我……我是聽了你的往事,心頭爲莊主感到難過才哭,沒想到你居然還笑我,太過份了!”杜昙英硬咽抗議。

  “昙英,我笑是爲了讓你不再哭呀!”

  “莊主,你學我的話。”雖然他是學她之前說過的話來安慰她,可還是教她感動不已,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呵呵,不知不覺間,我受你的影響竟是如此之深哪!最近清醒之後,我常常在想,這次身染劇毒,命在旦夕,或許是老天刻意的安排!上天要我抛卻仇恨,將過去徹底做個了斷。”

  “莊主能這樣想,最好不過了!再過一陣子,希望你病好,往事也了,心結解開,到時一定否極泰來,一切順順利利。”

  “昙英,雖然遭遇這場劫難,差點沒了命,可是能遇見你,真好。”心頭一暖,情思如潮,。洶湧泛濫,教他無力阻擋;渴望她的溫柔,雙手自然往前伸,欲摟這位昙花解語人人懷。

  不意他會有此親呢的舉動,杜昙英心漏跳一拍,雙頰頓時似火燒,腳步悄悄往後退,可惜動作還是慢了點,人逃過了,一雙手卻讓他牢牢給握住。

  江天衡眼傷未愈,瞧不見杜昙英閃躲的動作,直以爲是自己弄錯方向,只抓著了手,心裏暗自惋惜。

  “莊主,你說這什麽傻話,哪有人說自己中毒生病真好的?以後要再聽見你說這種話,我就不理睬你了!昙英由衷希望你早日恢複健康,山莊裏每一個人都盼著見到你康複啊!”她喃喃訓道,借以掩飾心頭怦然。幸好他看不見她現在的模樣,要不,豈不露餡了?

  他隨意的一個舉動、一個笑容就能嚴重影響她的一切,她不敢、也不能再和他太過接近了。從現在起,她得不著痕迹、悄悄地拉開彼此的距離,讓她的心有一點點喘息的空間,不然她真怕到了他眼傷痊愈的那一日,她就走不開了……

  “是,謹遵恩人之令,以後天衡絕對不敢再說這種渾話。”他俏皮似的應話,帶來幾許輕松氣息,沖淡了兩人之間那份隱約流動的暧昧情潮。兩張臉對望,目光雖無交會,卻不約而同地笑了。

  “啊,天色都暗了,莊主,咱們該回衡院了,好幫你的眼傷換藥了。”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如此快樂,讓她幾乎忘我,絲毫不覺時間的流逝啊!

  “嗯。”他點頭,由她攙著,一同往衡院主屋走去。

  離開佛堂,走進碎石小徑,踩在細碎的石子上,腳步略顯沈重吃力,可每走一步,心頭卻愈形輕松。擡首遙望,眼前所見雖是一片暗黑,可心底積聚的陰坦已逐漸驅散,有知心的她爲伴,他知道,此後,他定將重獲新生!

  昙英,能遇見你,真好。江天衡在心底再次說道。

  離去的腳步輕了,她明白,他的心也清了,或許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抛卻,但霧散天晴的日子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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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衡院,主屋。

  一如往日換藥的習慣,江天衡靜靜坐在椅子上,杜昙英爲他拆下覆眼的藥布,讓雙眼透透氣、休息一下;她則在一旁取出于淨的新藥布,上藥整理,准備幫他換藥。

  窗外彩霞滿天,澄黃爛漫,景致煞是醉人。江天衡頭一轉,正好面朝向窗口,坐著坐著,雙眼無端起了刺痛感。一會兒刺痛感退去,眼前漸漸地浮現了股脫淺淡的光影,不甚清晰……

  江天衡以爲自己眼花,連忙眨眨眼,又閉上雙眼,好些會兒又張開眼睛,但是光影依舊存在眼前,沒有消失。

  這是……他久別的光明?他的眼傷痊愈在即了!意識此點,江天衡不由得心花怒放,嘴角高揚,心中的狂喜兒要逸出口,所幸理智及時出頭阻止。

  心思轉得快,他強壓下心頭的激動竊喜,故作鎮靜,回複如剛才一般天下太平無事狀,眼光卻是似鷹搜索獵物,在屋裏四處打量找尋,飄著晃著,很快就發現了他的目標。

  他很仔細想看清楚,隱隱約約可辨識是個人影——那是個嬌小纖細的身子,滾首似是低垂,立于桌前,雙手不停動著。

  她一定就是昙英了,他知道此刻她正專注地在幫他准備換眼傷的藥布。

  眼傷痊愈有望,教他欣喜,心中想見她的念頭元端渴切沸騰,可心儀之人就近在眼前,他偏偏無法仔細將她看個清楚,著實教他懊惱不已!

  遠望瞧不見,近看總成吧?沮喪方起,心頭又起這樣的聲音,江天衡臉上的失望褪去,適巧杜昙英也弄好藥布,朝他這方走來,他趕忙收整神色,像如常一樣端坐著。

  “莊主,換藥了。”杜昙英柔聲招呼著,左手捧著藥布,右手習慣性在江天衡眼前晃呀晃。每天換藥時,這個動作她總會做上一回。

  他隱約看到有個好像是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動作再自然不過,莫非她每日都是這麽做?她的細心體貼再次教他由衷感動。

  心上人就在眼前,江天衡不再分心,凝住心神,仔細專注著,盼著能否再出現奇迹,讓他在今日如願見著昙英的模樣?

  以棉布沾上藥水,輕輕擦拭莊主的眼周,之後再依照方采衣的教導,用剩余的藥布爲莊主按摩穴位,加速氣血循環,促進藥效;上述步驟都完成,最後才將覆眼藥布再覆上,完成換藥。

  在幫江天衡按摩穴道時,杜昙英不意瞥見他的眼睛,覺得有些怪怪的,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樣,但是哪裏任又說不上來。她本當是自己錯覺,不以爲意,手指繼續輕柔按摩著。

  江天衡默不作聲,張著眼靜靜看著杜昙英,連他自己都沒發覺他的眼神專注溫柔,對她深切的情意全寫在眼底。

  左邊的穴道按摩完換右邊的,杜昙英稍微移動了身子,腳向右靠一步,眸光一轉,不意竟讓她看見了……

  莊主的眼睛跟著她的動作在轉!

  霎那間,杜昙英恍然大悟!莫怪她會覺得奇怪,對,就是眼神!莊主的眼神活了呀!

  “莊主,你是不是看得見了?”她再度晃了晃手。

  哎呀,被發現了!本想偷偷多看杜昙英一會兒,等視力更清晰些,再告訴她,可她真是細心,他前刻才發現自己稍微看得見,她後一刻就察覺了。

  “嗯,稍微看得見一點光影。”他老實承認。

  “什麽時候發現的?”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因爲驚喜,也因爲心虛。

  “剛剛。”

  “剛剛……幄,那好,那好。”幸好……杜昙英忍不住在克裏感謝上天。

  “昙英,我的眼傷複原在即,你不開心嘛?不然,你的語氣怎麽聽起來有些失望的感覺?”那一聲輕籲低歎,輕輕淺淺,扯疼了他的心。

  “沒有用,莊主即將重見光明,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哪去不開心?”壓下心頭澎湃洶湧的慌亂,杜昙英故作鎮靜道。“莊主呵!晚點我就請福總管傳書,告知蕭公子夫婦這個角消息。”杜昙英邊說,邊將藥布覆上江天衡的眼,他的世界四間又陷入黑暗,但她的世界從此刻起不再平靜。

  沒想到……居然這麽快!莊主的眼傷康複得比方大夫預估的還要快!本想著至少還有一個月左右可以想、可以扶延的,沒想到……

  莊主就要重見光明了,這是喜事,她該爲他高興的!可是一想到他眼睛複明,即有可能就會認出她,那時……他會有什麽反應?會怎麽樣看待她?

  驚喜、深情、歉疚和過度的在意,種種情緒交雜,攪亂杜昙英刻意壓抑的心,這一慌一亂,教她已然六神無主,不關該怎麽辦了……

  ***

  當晚,得知這個好消息,福總管立刻修書,連夜放出飛鴿,飛往朱河鎮報喜。

  往後兩日,江天衡的眼傷有更明顯的進步,碧心山莊上上下下,欣喜若狂;杜大娘和青青也感染了衆人的喜悅,爲天衡感到高興。

  獨獨杜昙英一人別扭,人前,她扮著笑臉;人後,她凝著愁眉,十分害怕他重見光明時,兩人面對面的那一刻。她的一顆心像懸在斷崖邊,不知何時會掉下深淵;更像腳踩在冬日初凝結的薄冰上,怕一個不慎,冰破了,人摔落寒氣逼人的河水裏,一切就都沒了。

  蕭敬天已回傳書信通知,明白傍晚,他和方采衣將如期抵達碧心山莊。

  夜色深沈,萬籁寂靜,面對愛情,杜昙英患得患失,無法相信自己,更提不起勇氣去面對江天衡。

  對著明月,她徹夜無眠,直至雞啼時分,天邊已翻魚肚白,她終于做了不算是決定的決定……

  ***

  碧心山莊,賬房前。

  辰巳時辰交接,幾度猶豫難舍,安頓好江天衡之後,杜昙英來到賬房前,敲敲門知會一聲,便入內找福總管。

  “昙英姑娘,這時候來找我……有事?”瞧見來人是杜昙英,福總管頗感訝異。平日這時候,杜姑娘都是帶著青青陪少爺一起在衡院的,今兒個怎麽會突然來?

  “自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她淺淺一笑,壓下心中萬般不舍。

  “呵呵,昙英姑娘,是否是我們招呼怠慢了?還是你有缺什麽,盡管吩咐一聲,我交代下去,保證立刻處理得妥妥貼貼。”

  “沒有。福總管,你多想了!大夥兒待我們很好,我也不缺什麽。”

  “那你的‘無事不登三寶殿’是指什麽?”看著杜昙英眉宇凝聚的輕愁,福總管的眼皮無端跳了起來。

  “謝謝大家這段日子來的照顧,我想……我們該走了。”身子一揖,誠摯道謝。

  “什麽?你要走?”福總管驚慌大叫。

  ***

  傍晚,蕭敬天和方采衣准時抵達碧心山莊。仆人通報,福總管愁著一張臉至大門口相迎。

  蕭敬天夫婦見了納悶,福總管皺著眉頭,一聲不吭領路,一直到了書房,關上大門,福總管才重重歎了一口氣,把心中的愁悶全給吐出來。

  “福叔,怎麽愁眉苦臉,長籲短歎的?不歡迎我跟采衣來嗎?”

  福總管扁著嘴,搖搖頭。

  “還是天衡的病情又有變化?”夫君說錯,換方采衣猜測。

  “也不是。”

  “那到底是怎麽了?”夫妻倆異口同聲。

  “昙英姑娘她們明天早上就要離開山莊了啊!”福總管抱頭大叫。

  “呵,大哥,瞧來咱們的猜測真是對了。”

  “沒錯,杜姑娘這一走,簡直就是不打自招。”

  “喂,敬天、來衣,你們兩個在打什麽啞謎?什麽不打自招的?老人家我都聽糊塗了!昙英姑娘堅持要走就是要走,任憑我說破嘴也沒用。采衣,你點子多,快幫忙想想法子啊!”

  “是呵,衣妹,這事兒是你起頭的,怎麽解局,你同福叔說吧。”蕭敬天把難題丟給妻子,自個兒悠閑往旁邊一坐,准備翹二郎腿看戲。

  外頭那些“粗重的”,他都依照天衡的主意打點好了;家裏這些繁瑣小事,交給他的嬌妻打理就行了。

  “福叔,昙英要走,就讓她走,咱們誰都不許攔她,還有,這件事絕對不可讓天衡知道。”方采衣嘴角激揚,笑得精明,帶著幾分算計。

  “不行!采衣,你說這什麽馊主意?要是讓昙英姑娘離開,少爺病好不罵死我才怪!”

  ”不會,福叔,你冷靜聽我說。照我的方法去做,事後,我保證天衡對你只會感激得五體投地。”

  “真的嗎?”福總管提心吊膽,半信半疑。

  “呵,瞧你擔心的,好吧!我給點提示,讓你安心。第一,請福叔仔細回想青青的笑容,再想想你的寶貝少爺。”

  ”青青的笑容……”福總管聞言,閉起眼,在腦海裏回想青青甜笑的模樣,霎時一怔,隨後睜開眼對方采衣道:“采衣,老實說,青青笑起來的樣子和少爺有幾分相似。”

  呵,福總管想得不夠仔細,要是他親眼看見天衡抱著青青,一大一小笑得開懷的模樣,只怕他早起疑了。

  “不只笑容,青青那雙眼睛更像,還有,這絕對不是巧合。”方采衣點到爲止。

  福總管已然領會,嘴張得大開,一臉不敢置信。不是巧合,那是什麽?青青和他家少爺是八竿子也打不著邊的陌生人啊!

  “第二點,昙英雖然不肯正面承認,可是我想我猜得沒錯,她是鳳鳴村人氏,不知爲了什麽原因,在六年前五月二十四日的大地震之前就已離開了鳳鳴村。她和杜大娘是鳳鳴村碩果僅存的生還者。”

  “武峰、鳳鳴、子夜昙……難道她是……”

  “九成九錯不了,福叔,所以咱們接下來就是順水推舟,如此進行……”

  “嗯嗯,我了解了。爲了少爺的幸福,我們一定配合到底,全力以赴!”

  ***

  這晚,碧心山莊透著詭異的氣息,仿佛山而欲來,杜昙英和山莊衆人各懷心思,只有正主兒江天衡被蒙在鼓裏。

  衡院裏,方采衣仔仔細細診察過後,確定江天衡身上的余毒盡清,今晚她再以針灸爲他針上三個時辰,明天傍晚拆掉藥布,即可重見光明。

  “昙英!昙英!”他激動難抑,頻頻喚著杜昙英的名。

  “莊主,我在這兒。”杜昙英連忙應聲走近。

  蕭敬天和方采衣兩人聽了,不約而同地挑了眉,隨後對望,相視而笑。昙英到現在還喊他“莊主”?這個天衡真該檢討了。“昙英,明天晚上我就看得見了!到時候,我第一眼要見的就是你。昙英呀昙英,如果沒有你無微不至的照顧,我不可能有今天。”他拉著她的手,由衷感謝上天安排這位貼心的可人兒來到他身邊。

  “莊主,你……別這麽說,這是昙英該做的,我欠你……”驚覺自己差點失言,杜昙英趕忙改口:“方大夫,你不是要幫莊主針灸嗎?事不宜遲,早一刻針灸,莊主就能早一刻重見光明。”

  “對,昙英說得好。采衣,一切就麻煩你了。”

  “呵呵,天衡,你放心,明天你眼傷複原時,我保證你一定會有‘驚喜’的。”方采衣意有所指,瞳兒一瞟,別有深意地看了杜昙英一眼。

  和方采衣的視線交會,杜昙英心虛地立刻轉頭,心頭同時怦怦跳得厲害。奇怪,方大夫剛才那一瞥,好似要看透了她,讓她頭皮無端發麻。她該只是無意的吧,方大夫不可能知道什麽的。

  入夜,吃完一頓豐盛的晚膳,杜昙英帶著青青回落月軒沐浴,方采衣借口碗盤多,留杜大娘下來幫忙。

  走至廚房外,四下無人,方采衣拉著杜大娘到不遠處的小涼亭裏坐下。

  “大娘,整晚悶悶不樂,有心事嗎?”

  “唉,我果然沒猜錯,方大夫不是真要我來幫忙洗碗的。”

  “大娘愁什麽,跟我說,我一定有法子可以幫忙解決的。”

  “就算方大夫你不找我.我也會主動找你的。我著實不知昙英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居然說明天一大早就要離開山莊,還要我瞞著青青。青青現在跟莊主熱得跟什麽似的,要是她知道,一定會哭鬧著,不肯離開的!”

  “昙英沒跟大娘說她爲什麽要走嗎?”

  “說到這個就氣人!我問也問了、罵也罵了,可是昙英就是不說;逼她急了,她就猛掉眼淚,叫我不要再通她。去,在這裏住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說走就要走,再到外面去流浪啊?不知道是誰逼誰了!”杜大娘說得義憤填膺。

  “惰字擾人呵!”方采衣語露玄機。

  “方大夫,你說什麽來著?”杜大娘氣呼呼,一時沒聽清楚。

  “大娘,別急,耐心點。要留住昙英,我有法子,不過要大娘的配合就是。”

  “那沒問題!要怎麽配合?”

  “你明天盡管跟昙英走,負責安頓好青青,路上歇息時,找機會逼問昙英。離開山莊,心防自然松懈,逼急了,她就乖乖告訴你答案了。”

  “真的這麽靈嗎?方大夫,我瞧你一臉神秘,你葫蘆裏賣些什麽藥?”

  “呵呵,請大娘稍待些時候,明天,一切即將水落石出了。”

  ***

  終于等到眼傷痊愈,可以重見光明的這一天。

  愈近黃昏時刻,江天衡愈是興奮,整顆心全懸在眼傷即將痊愈這件事上,每隔一段時間就問福總管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他迫不及待想早一刻恢複視力,親眼看看這段時日陪他走過人生最低潮黑暗期的知心人。

  隨著遮眼藥布的去除,江天衡緩緩地張開眼睛,初時久別的光明刺得他立刻又閉上眼,好些會兒又張開.一來一往重複,終至完全適應。

  “少爺,看得見嗎?”福叔一睑期盼,伸手拼命在江天衡面前搖晃著。

  “福叔,謝謝你。”江天衡准確無誤地抓住福總管的手,微笑道謝。“嗚……少爺複明了,感謝老天爺,感謝夫人在天之靈保佑……”相總管感動地老淚縱橫。

  “昙英……昙英呢?她人在哪裏?”目光在屋內四處搜尋,可眼前除了他熟悉的好友蕭敬天夫妻,就只有福總管。

  看看好友夫婦,兩人對他聳聳肩,一臉不知情的模樣;再轉頭看福總管,福總管面有難色,好半晌才勉爲其難開口吐實:“少爺,杜姑娘她……走了。”

  “走了?什麽意思?”

  “就是離開了啊!她今天早上就帶著杜大娘跟青青向我辭行,一家三口已經離開山莊,下山去了。”

  “爲什麽?誰說的?誰准許昙英離開的?我還沒親眼看看她,還沒親口向她道謝啊!她怎麽能走?”乍然得知杜昙英不告而別,期待變成失望,江天衡的情緒忍不住激動起來。

  “少爺,您別動氣啊!沒人趕杜姑娘走。相反的,大家都極力挽留,可是她一直堅持,沒人說得動她,只好眼睜睜著她離開。”

  “爲什麽沒人告訴我這件事?”沒想到杜昙英是在他不知情的狀況下離開的,江天衡更火大了。

  “我們想說啊!可是杜姑娘不許我們說,她甚至還出言要脅說,要是讓你知情,她就一把火燒掉那座昙花園。那些昙花是杜姑娘辛苦培育起來的,更是少爺最珍視的寶貝,大夥兒見杜姑娘不像是說笑的樣子,又不忍心花園被毀,只好乖乖答應了。”

  “哼,你們都被昙英騙了,她絕對舍不得放火燒掉昙花園的!”她比他更愛那些昙花,而現在在他心中,那些昙花根本不及昙英!

  “啊……我們都被杜姑娘騙了?”福總管一聽,登時瞠目結舌。

  “我要去找昙英!”江天衡不管大病初愈,體力猶虛,強要下床,但雙腳還沒著地,便讓蕭敬天給點穴,制住了行動。

  “敬天,你做什麽?快解開我的穴道!”江天衡氣急敗壞的道。

  “認識你這麽多年,也沒見你動怒過,沒想到今天爲了一個女人,竟然見到你大發脾氣的模樣,這個杜昙英真是有本事。”蕭敬天淡淡一笑,不理會江天衡的話,一把將好友丟回床上,隨後走回桌旁坐著,和妻子交換了個眼神後,換方采衣接手說話。

  這對夫妻眉來眼去,互使眼色,不曉得在打什麽主意?江天衡眼底寫滿怒意,心上狐疑頓生。

  “天衡,別急,杜姑娘她們走不遠的。”方采衣臉上挂著捉弄人的笑容,該說的話只說一半。

  蕭敬天見了,無奈苦笑,爲了避免好友待會兒怒急攻心又被氣病,他趕忙好心接口:“別擔心,我們已經派人跟著她了。”

  “你們兩個……又在玩什麽花樣?”心頭的焦急稍稍平定,接著湧上的是無奈。這對夫妻啊,簡直就是狐狸轉世的,兩個都一樣,狡猾又精明。

  “哎,天衡,語氣別這麽沖,有點耐心嘛!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保證都是你愛聽的……”方采衣氣定神閑,繼續持虎須。

  “快說!”江天衡臉色一沈,表示他的耐性已到盡頭。

  “呵,好啦,不逗你了。”方采衣收起玩笑的神情,眉斂正色道:“從我帶昙英住進碧心山莊起,我就發現每當我提起你眼睛的病情時,她就一臉高興卻又遲疑的模樣,尤其眼神閃爍不定,我一追問,她就逃避不回答。這種反應很耐人尋味,她好像害怕你看見她生得是何模樣。”

  “爲什麽?我的眼睛何時複明,跟昙英的長相有何關系?”

  “先別急,還有另外一點,聽我說完,你再下定論。”

  “好!”

  “另一點是青青的長相。青青有一雙和你一模一樣的眼睛,尤其是她的笑容和你好像。”

  “青青長得像我?這……這怎麽可能?我和青青是素昧平生啊!”難道昙英是……可能嗎?心底浮現了最初曾有過的希冀,江天衡緊握的雙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若我猜得沒錯,昙英應該是武峰鳳嗚村人氏。”方采衣涼涼抛出最後一個重點。

  “武峰……鳳鳴……”江天衡如孩童牙牙學語般重複,半晌,眼底燃起了光彩,他擡頭望著方采衣,目光如炬:“昙英從來都不肯透露她的過往,你如何肯定她是武峰鳳鳴村的人?”

  “天衡,你忘了子夜昙啦?放眼天朝就只有我爹懂得利用子夜昙佐藥,鳳鳴則是全天朝唯一有子夜昙的地方,每年鳳鳴村種的子夜昙都是讓我爹給買走的。當初鳳鳴毀于地震,子夜昙就此絕迹,少了這味佐藥的良方,我爹和我還惋惜了好久。後來,你中了淩遲之毒,我頭疼不已,因爲單憑我爹煉的‘子夜昙香’頂多只能解掉你五成的毒性,而且目前剩下的藥也不多了。冰霜神醫手下還沒有救不活的人,幸好老天給了個巧安排,送來個杜昙英,讓一切圓圓滿滿,不然我這塊‘冰霜神醫’的招牌只怕保不住了。”

  “沒想到昙英就是她……”江天衡低語著,臉上的神情柔化,眼底注滿情意,一時間心情百感交集。

  想起六年前命運捉弄所致的相遇,那番纏綿恩愛早像燒紅的烙鐵般印在他的腦海裏。她的清麗容貌、她的細語吟哦,他不曾或忘。等了六年、找了六年,不知她的名姓與出身來曆,本以爲這一生就是這麽茫然無目標地找下去,沒想到老天早已有了安排,悄悄將她帶到他身邊。

  這段日子的相處,他早對昙英動了心,心頭更是不知掙紮過多少次,他總癡想著,如果昙英就是那位昙花姑娘,那該多好?沒想到癡想竟然如願成真,昙英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昙花姑娘;更讓他驚喜的是,昙英爲他生了個女兒!

  當年是怎樣的原因,讓昙英情願犧牲自己的清自救了他一命?而且事後不留只字片語,一走了之?分別的六年,她們母女又是怎麽過日子的?

  他生病這段日子,她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雖然他看不見,雖然她始終堅守著莊主和屬下的分際,可從許多小處,他都能感受到她的溫柔,還有情意。

  昙英,這一次,我們絕對不會再錯過了……他對天發音。

  思緒流轉許久,心頭有了打算,江天衡對方采衣問道:“采衣,有沒有什麽藥讓我吃了可以像個死人?”

  “有啊,不過這藥貴,又難調配,我可舍不得隨隨便便就給你。”

  “像個死人的藥你舍不得給,那退一步,吃下去像個快死的總有吧?”

  “有,這種藥就好配多了。你想‘垂死’多久,我就給多少。”方采衣說著,和蕭敬天交換了個眼神,兩人都明白,江天衡鐵定又有主意了。

  “我只要垂死半天就夠。”半天就夠他求得後半生的幸福了。

  “沒問題。不過,狐狸老兄,索藥是要有代價的。”方采衣眯起眼笑道。

  “沒說出目的,沒我夫妻倆插手,你想當個垂死之人,自己想辦法。”嗅出詭計的味道,蕭敬天才不想光在一旁看熱鬧,那多無趣。

  “一切終于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了!敬天、采衣,有勞你們夫妻倆幫我走一趟,就對昙英說我快死了。”

  “你是打算以死相逼?”蕭敬天清道。

  “對,以死逼出昙英的真心……”江天衡笑對好友及福總管道出盤算。

  嘴角揚起自信的笑容,這一次,他要讓她主動回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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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翠峰一隅。

  她終究還是逃了……

  山裏氣候多變,才不過申時末了,天色就已趨昏暗,冷冷山風吹來,夾帶冰涼水氣,教人不住發抖。

  好不容易找到個山洞,杜大娘牽著青青,祖孫倆先躲了進去,把杜昙英一人給抛在外頭。

  “于娘、青青,你們慢點,等等我啊!”杜昙英在後頭追得吃力,走到洞口時已是嬌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

  “呼……呼……你們兩個……怎麽……跑得這麽快?”

  “哼。”杜大娘哼了一聲,賞杜昙英一記白眼,轉頭不搭理。

  “哼,娘討厭。”青青有樣學樣,跟著奶奶一起轉身,不理會娘親,以沈默作爲無言的抗議。

  “娘、青青,你們一老一小半句不吭,就只給我個‘哼’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就算有罪,也該給個罪名吧?”氣息稍順,杜昙英直截了當走到祖孫倆面前詢問。

  “還說嘟是你!”杜大娘只肯說這五個字。

  ‘材,娘,都是你!”青青也跟著只說五個字。

  “都是我,我怎麽了?你們講清楚啊!”迷路加上疲累,兩名至親又無端對她使性子,杜昙英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好,講清楚就講清楚!昙英,你說,你到底是吃錯什麽藥?咱們住在碧心山莊好好的,是有什麽天大的理由,非得讓你婉拒所有人的好意,堅持要離開山莊的?你照顧莊主這麽久,山莊的人對我們一家三口更是照顧有加,如今莊主病愈在即,是多大的喜事啊!咱們不留在山莊裏跟莊主道聲恭喜,反倒像個賊,見不得人似的偷偷溜走,這種行爲講難聽點,簡直就是忘思負義!”

  杜大娘難得以嚴厲的口氣對杜昙英說話,幹女兒爲何會固執地選擇在江天衡眼傷即將複明之際堅持一定要離開碧心山莊,其中原因何在,教她百思不得其解。

  “對,娘討厭,娘壞壞!害我看不到江叔叔,江叔叔也看不到我。”

  “不要說了!不要再提江天衡!不要再說了!”杜昙英突然放聲大吼,青青立刻被嚇哭,躲進杜大娘懷裏哭泣。

  “乖,青青,乖幄!你娘不是故意的,不哭,不哭幄!”杜大娘哄著青青。

  好半晌,青青哭累了,人也倦了,不再吵鬧,任杜大娘接在懷裏安睡。

  “青青睡了,昙英,我看得出來你心裏有事,而且是藏了很久,讓你很困擾的事情。現在只有我們娘兒倆,有什麽話別藏著,跟娘說吧!”

  “娘,我……”杜昙英看了看杜大娘,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愛上江天衡了?”杜大娘開門見山直接問。每次看昙英陪在江天衡身邊,她望著他的眼神似水還柔,母女當了十幾年,杜大娘一眼就明白。

  “我……”心事被一語道破,杜昙英的表情瞬間千變萬化,嬌羞、慌亂、自卑和驚訝等種種複雜的情緒全寫在臉上。

  “既然愛上他,那就坦然面對啊,爲什麽要逃呢?是因爲那年的事,你心頭自卑,怕江天衡知道後會因此嫌棄你,是不是?”

  耳畔聽見江天衡之名,腦海裏頓時浮現他俊逸的容顔,杜昙英雙頰更形前紅。那年那天的記憶,還有這段時日兩人相處的種種,似潮水般不斷湧現。想起他,心頭盈滿甜蜜,情意染上了眼,眼波流轉,泛帶幾分可人的羞怯溫柔,嚴然就是沈醉于愛河的幸福模樣。

  “傻孩子,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不但對江天衡動了心,而且感情放得很深啊!既然這麽愛他,爲什麽要在他傷好,更希望有你陪伴的時候離開?究竟是爲什麽?”

  “娘,我……”杜昙英欲言又止,這件事她連幹娘都瞞,等會兒說出真相,幹娘一定會生氣的。

  “咱們母女倆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杜大娘皺起眉頭催促。

  “好啦,我說……因爲……因爲江天衡就是青青的爹。”杜昙英蹑呼著,說完,蜂首立刻低垂,雙手捂住耳朵。

  入山莊至今,貼近照顧江天衡的只有她,見過他真面目的也只有她,幹娘和青青瞧見的都是臉上蒙著藥布的莊主,是故,幹娘從未懷疑過莊主和青青的關系。青青是幹娘一手帶大的,要是幹娘有見過莊主的臉,只怕紙早就包不住火了!

  “什麽!江天衡是……”杜大娘驚訝大喊,雙眼睜個後大,隨即想到懷中熟睡的青青,趕忙壓低音量,瞪著杜昙英:“江天衡就是當年的那個人?”

  “嗯。”杜昙英點點頭。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進山莊沒多久,有一晚瞧見方大夫幫莊主換眼傷,拿下藥布時,我看了他的臉就知道了。”

  “好啊,你這丫頭,這麽大的事情居然瞞著我!”

  “娘,對不起。”頭垂得更低了。

  “算了,算了,不管那麽多了,現在知道也是一樣。想想咱們一家能進碧心山莊,和青青的親爹相遇,這一切都是天意啊!昙英,既然江天衡就是青青的爹,我看你們兩個又是兩情相悅,現在江天衡的病好了,你和青青正好可以和他相認,一家團圓啦!你爲什麽還要逃?”

  “我……我……”杜昙英支吾半天,說不上活。

  “傻孩子,你好傻啊!當年還年輕,面對嫂嫂的欺淩逼迫,你都敢舍棄貞節,把自己的清白給了個不知名姓的陌生人.只爲了換取一份自由和可以自主的未來,雖然其間受了許多苦,可是後來證明你的選擇是對的。如今,一切否極泰來,老天賜予你的幸福唾手可得,爲什麽你還偏偏傻到要往外推呢?”

  “娘,我不想也舍不得離開天衡啊!可是……一想到自己曾經那麽自私利用了他,我的心便充滿自責愧疚。這些年來,因爲我,天衡一直活在愧疚裏,良心譴責著不知情的他、鞭答著他,怪他不該爲了一己之私,毀了一個陌生女子的清白。那次,當我看到身染劇毒早已昏迷多日的他居然醒過來,強撐著一口氣,就只爲了到佛堂前去跪著贖罪,那時我的心有多痛,你知道嗎?”

  即使事過多日,如今想來,心痛依舊,不舍也依舊。

  唉,人都是這樣,一旦陷入情關,彼此牽腸挂肚。太過在意對方,心心念念,患得患失,很多想法做法自然而然失了准頭,自己都變得不像自己了。

  “傻丫頭,不敢說就不要說啊。”

  “天衡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卻什麽都不敢說,只能一再騙他、逃避他,娘,我覺得這樣的我好卑鄙……”

  “昙英,你連娘我都敢瞞了,那再繼續騙莊主一輩子又何妨?你的未來能夠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反正嫁了他,一生長長久久,你定能化去他的心結,讓他走出陰丞的!這麽簡單的道理,聰慧如你,怎麽會想不到呢?”

  杜大娘一席話猶如春日驚雷,敲醒了杜昙英紊亂的心,思緒霎時澄明。是呵,可以瞞著不說明,她爲什麽沒想到?

  “對,娘說得對。只要我們未來能夠幸福,不說也沒關系……”雖然這麽做大大違背了她的原則,可是她可以獲得幸福,和天衡、青青一家團聚……

  糾纏的心結讓幹娘一番話給點醒,杜昙英心頭豁然開朗,想起這些日子自己的庸人自擾,不自覺羞紅了臉。

  娘兒倆專注于彼此的談話,絲毫不察洞外早有人監聽許久了。

  “杜昙英,你忘恩負義,根本就是個徹底的大騙子!”

  “沒想到我們夫妻竟是引狼人室,害了天衡。只怪當初我們瞎了眼,錯看了你!”

  兩道嗓音,一嬌柔、一醇厚,皆飽含著怒氣,清晰自洞外傳入。

  杜昙英和杜大娘聞聲擡頭,乍見來人,都嚇了一跳。

  一聲不吭就不告而別,杜昙英自知心裏有愧,頭低垂,不語。

  “蕭公子、方大夫,你們怎麽來了?”杜大娘訝道。

  “我們來興師問罪的。”蕭敬天神色冷厲,沈聲怒道。

  “興師問罪?什麽意思?”杜大娘迷糊了。

  ”我們才要問杜昙英是什麽意思?天衡就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方采衣走至杜昙英面前.揪起她的衣裳問。

  “天衡快死了?怎麽可能?我……早上要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啊!”杜昙英嗓音顫抖,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給嚇得魂不附體。

  “好好一個人交給你照顧,我們才離開半個月不到,天衡就變成個半死不活的人,你要怎麽對我交代?”

  “天哥,說不定她早上臨走前偷偷動了手腳……”

  “不,蕭公子、方大夫,你們要相信我,我……我愛天衡,我甯可自己死,也舍不得他受一點傷害的……真的……”驚慌加上憂心,杜昙英幾要崩潰,鬥大的淚水斷線似的掉。

  終于聽到真心話了!蕭敬天給了妻子一個眼神。

  可是也把人給嚇哭了。方采衣也回夫君一眼。

  釣餌上勾,再來就是收線帶回山莊,真正的好戲在後頭。

  “想要證明你的清白,回山莊,到天衡面前去再說。”

  此時的杜昙英要是情緒冷靜,仔細一想,便不難發現事有溪跷;可惜她的小臉刷白,哭得梨花帶淚,早已六神無主。

  “嗯,快帶我回去,我要去見天衡!”心慌意亂的她一心一意只記挂著江天衡的安危。

  ***

  衡院,主屋。

  杜昙英幾乎是一路哭回來的。一雙水眸早已哭個紅腫,眼角殘淚未消,淚水模糊了視線。方才走進碧心山莊時,眼前看不見任何人的臉,耳裏聽不到福總管指責的話語。她一心只惦著江天衡,意念驅使腳步不停,直奔衡院而來。

  入屋前,杜昙英提袖胡亂拭淚,收整好情緒後才推開門走進去。入內,一見床榻上平躺的人影,仿佛又回到她初到山莊那一日,他身染劇毒昏迷不醒命在旦夕的時候。

  她倒抽一口氣,身子一軟,腳步顫抖,小小的一段距離好生漫長,踉踉跄跄,好不容易來到床前,看見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龐,杜昙英才止住的淚便又落下。

  “怎麽會這樣?我早上離開的時候,你還好好的啊!天衡……天衡……”她伸手推推江天衡的手,試圖想喚醒他,可推了半天,卻是動也不動。

  身子一矮,她在床前坐了下來,執起他的手,貼在她的頰邊,原本溫熱的掌心,如今是一片冰冷,杜昙英哭得更傷心;而她沿頰滑落的淚水也揪疼了昏迷的江天衡的心。

  “天衡,你醒醒啊俄就是你心心念念、一直尋尋覓覓的昙花姑娘,青青是我們的女兒。我不瞞了、不逃了……我什麽都跟你說,你快醒來看我啊……”

  昙英,聽見你親口承認,我心裏好開心呵!人昏迷不醒,但意識再清醒不過的江天衡聞言,心中的狂喜豈是筆墨可以形容的。

  盡管早已迫不及待想摟她人懷,爲妙拭去淚水,但藥效未褪之前,他只能這麽靜靜地躺著,聽她吐實,將往事娓娓訴來。

  本以爲以死相逼是個好主意,但此時江天衡卻厭惡死自己,想這什麽馊主意,昙英的哽咽傷心,令他如“躺”針氈,揪心哪!

  “天衡,我欠你一句對不起,你知道嗎?那年那天,其實……我是心甘情願救你的……”說到這兒,杜昙英話語略停,雙頰不住一陣配紅。

  透過貼在她頰側的掌心,江天衡仿佛能感受到她心頭的羞怯怦然,因爲交心,彼此的心意已然相通。

  “你沒有侵犯我,毀了我的清白!那時我身邊有棍子的,只要我拿起棍子狠狠敲你幾棍,依你當時的狀況,根本無力招架;但是我沒這麽做,反而起了私心,幹脆將計就計利用了你……你還記得否?你已經受情藥煎熬,痛苦個半死了,可你竟還強忍著,告訴我你被人下了藥,要我快走,免得受累;我想,或許早在那時,我就對你動了心,所以才會決定合清自救你……更也是救我自己。可我沒想到你竟會自責得如此之深,想到我的一時之念,害你的心整整受了六年的折磨,我就好難過,對不起……對不起……”

  說著說著,忍不住又激動起來,杜昙英硬咽好半晌,才控制情緒,提袖擦去眼淚,續將她的身世說出,江天衡也才知道原來她和他竟有著相似的過去,一樣經曆重重磨難,辛苦直至如今。

  “其實現在你昏迷不醒,我跟你說對不起,也不曉得你聽不聽得見?這麽做很小人,對不對?可是,我不管了!你一定要醒來,不管多久,一天兩天也好,一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我都會等你,等你醒!我要親口對你說,我就是你的昙花姑娘,這輩子昙英認定你了,天衡,你快醒來.好不好,”

  見他仍舊昏迷,兩行清淚自她的眼角滑落……天衡,你真的不醒來了嗎?

  她依舊坐在地上,小手緊握著他的右手,臉頰也靠近手邊,不知不覺,倦意襲來,意識漸昏沈,杜昙英就這麽睡著了。

  ***

  昏昏沈沈睡著,倏忽間,有股溫暖的力量靠近,瞬間,她飛揚上了雲端,身心皆是無比輕松,而那股舒暢的暖意始終緊緊相隨。

  回首,凝神,四處張望,仿佛有股灼熱的視線看著她,持續而專注,那目光溫柔深這,有些熟悉,是誰?

  神魂自飄渺的太虛歸位,沈睡的美人兒蘇醒膿密的睫扇眨呀眨,水眸瞬間睜大,和那雙含笑的明亮黑瞳相對望。

  杜昙英醒了,又嚇著了,因爲角色互換。她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而本來昏迷不醒的江天衡不知何時醒來,此刻正坐在床邊,柔情萬千望著她。

  天衡醒來了?他聽見她的呼喚醒來了?這是夢吧……

  “天衡……”她輕聲喚著他的名,立刻起身,偎進他的懷裏,小臉埋在他的胸膛,感受到那股溫熱和熟悉的氣息。她笑了,這不是夢呵!

  一雙長臂環住她,結實將她摟在懷中,大掌撫上她的發,醇厚的嗓音回應了她:“昙英,我的昙花姑娘……”

  低喚了幾聲她的名,頭低垂,輕柔吻了她的頭頂,瞬間一股熱流從頭頂迅速流竄至四肢百骸,轟地一聲,她的臉、身子燙似火燒。

  對,這不是夢!天衡醒著,她讓他摟著,他還親了她……

  她慌張地擡起頭,熱燙的小臉配紅,櫻桃小口亦嫣紅,明媚如三月桃李的姿容勾得他心顫顫,情思如潮奔騰,江天衡情難自己,頭便欲低垂……

  “啊——天……天……天衡……你醒了……”杜昙英嚇得把頭往後仰後頭猛打結。

  “對,我是天衡,我醒了。是你把我喚醒的。”她驚慌結巴的模樣別有一番可人風情,江天衡看著她,微笑始終不停。

  “你沒事?真的沒事了?”心中的恐懼依舊,一雙小手快速在他額頭、雙頰、頸子及胸前快速穿梭著,確定他是健康安好的,她才深深吐一口氣,如釋重負。

  “昙英,你如果繼續對我毛手毛腳,不停手,我不敢保證一下會發生什麽事。”她如釋重負,他卻倒抽好幾口氣,極力忍耐。

  軟玉溫香在懷,又是他心心念念數年的心上人,要他當個柳下惠,清心不動念,簡直比登天還難!

  語落的同時,杜昙英立刻領會,小手繡著似的迅速縮回,擺在背後,小臉羞紅低垂,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哈哈哈……”江天衡被她逗笑了。

  他的笑聲讓她惱怒,在九霄雲外遊蕩的理智總算歸位,他清朗的笑聲持續好半晌,她的思緒明快流轉,恍然大悟!

  “我被騙了!”她大叫。

  “哈哈哈,不錯嘛,你這麽快就發現了。”忍不住再取笑她一下。

  “可惡!你居然詐死騙我回來,你知不知道我差點被你嚇死?看你剛剛昏迷不醒,我擔心死了!我費盡心思照顧你,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來,誰知道你竟然用這種方法嚇我!天衡,你好壞,怎麽可以這樣嚇我?我好怕再失去你,你知不知道?嗚……”小臉再度埋入他的胸膛,粉拳猛捶,發泄心中的擔憂和怨氣,剛剛她真的嚇壞了。

  “昙英,對不起,這種事,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了。”

  “還有以後?”淚眼未于,她嘟嘴瞪著他,對他說的“以後”深深不滿。

  “只此一次,下不爲例。昙英,收起眼淚,別哭了,好不?好不容易如願以償,找到我的昙花姑娘,我們該有好多話說的。”

  “還要說啊?我剛剛說了一大堆,你都沒聽見……”

  “有,你說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聽見了。方才我是吃了藥,暫時昏迷,可意識還是清醒的。”

  “啊……你……”她的自言自語和一堆心底話,他一字不漏全聽見了?哎呀,雙頰頓時紅霞翻飛,杜昙英羞怯不已,小臉貼著,說什麽也不肯再擡頭。

  “昙英,擡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你。”他喚著,她的臉更熱,直往他懷裏鑽,不肯答應,江天衡無奈一笑,只好自個兒動手。

  “就是這張令我朝思暮想的容顔,昙英,如果我沒失明,見到你的第一眼,我一定馬上就可以認出你。我找了你六年,想了你六年,好想好想……想到甚至懷疑那天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你是否真的存在這世間?若是,爲什麽老天爺肯讓你救我、讓我心裏有了你,可卻不讓我找到你、讓我擁有你?”

  “天衡……”情意滿溢的真心語讓她心一凜,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昙英,你是個好心善良的姑娘,不論當初、不論現在,一直都是。聽到你親口說你逃走的理由,真令我感動又生氣。”

  感動有道理,可生氣……爲什麽?杜昙英瞳兒一轉,看了他一眼,不語。

  視線交會,江天衡很容易便從她眼神讀出了疑問。

  “昙英,你實在太善良了!你肯合清自救我,對我恩同再造,就算用一輩子來報答你的恩情,我都嫌不夠;可是你居然責怪自己,甚至因此狠心逃走,不跟我相認,我如果不許死騙你回來,等你逃得遠遠,我上哪兒找你?”

  “可是……我真的很自私啊!要不是我利用了你,你也不會良心不安,自我譴責這麽久。一想到你這些年身心備受煎熬,我就難受得不得了。”

  “昙英,答應我,以後我們之間只有真心相許,什麽誰對不起誰,統統不存在了!等事情完了,我們就成親.我跟你、青青,還有大娘,一起成個家,好好過日子。”

  平實溫暖的話語,句句皆是真心誠意,杜昙英心房漲暖,感動的淚水沿頰滑落,喉頭便咽,說不上話,只是不住點頭。

  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是堅定的承諾,允諾相守此生,不離不棄。

  松手,指頭遊移,徐緩搓揉她的掌心,再往下移,看見她白細的手腕竟有兩道隱約的疤痕,像是被繩子緊縛過,江天衡一怔,隨即問道:“這些疤痕是怎麽回事?”

  雖然時光流逝,但從痕迹上來看,仍不難想像原來的疤痕是如何的深。

  “這是那年,嫂嫂心有未甘,反告我一狀,說我偷人,失了清白,村裏的長老動用村規處置我,這些疤痕就是當初被繩索捆綁所留下的。”

  偷人,失了清白,村規處置……這在這個注重女子貞節的天朝,失貞是極嚴重的罪,不論告官、不論私刑,下場皆是一樣,就是死路一條。

  “昙英,把那年的一切告訴我……”他要知道所有她曾受過的苦,然後用他全部的心來愛她,此後讓她永生平安無優。

  “不要啦,事情過去就算了。”那段回憶是她生命中曾經最深重的痛,好不容易雲淡風清,她不想多提,也不想讓他知道,心頭再添愧疚。

  “告訴我,我要知道。昙英,你心疼我的苦,也該讓我心疼你啊!”他要求著,語氣眼神皆堅持。

  “嗯。”杜昙英不再拒絕,溫柔望著他,嘴角綻起燦爛的笑花,將過往娓娓訴來……

  “只要能離開那個封閉的山村,雖然清譽已毀,但能換得自由,一切就值得了。我從不後悔這麽做!更何況後來我又有了青青。天衡,你知道嗎?你給了我好多好多……”

  “昙英,幸好老天保佑,讓我們日後還得相見。是你給我太多太多,而我欠你許多許多,這一切的一切,我要用盡這一生,好好愛你。”

  知君情真,杜昙英回給他一個了解的笑容:“剛剛才說過的,從現在開始,誰都不許說對不起的。如今回想當初,那時貿然做那種決定實在很傻,沒了清白,在家鄉是極無恥的行爲。我年紀輕,個性又軟弱,嫂嫂一狀告上去,我真的嚇壞了,不管我怎麽解釋,就是沒人相信我。到最後長老們決定判我捆綁放水流,是生是死,就看我的造化。在河邊,一張張鄙視的臉孔,漠然看我被抛入河水中,沒有一個人願意救我,他們……嗚……只會用惡毒的言語罵我,用唾棄的眼光看我。我含冤莫白,百口莫辯,就這麽被抛入水中……”語未竟,記憶又回到那個可怕的日子,杜昙英身子不自主劇烈顫抖,淚水跟著滾落。

  “昙英,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再說了,是我不該要你說,那樣的回憶太殘忍!不要說了!”他緊緊摟住她顫抖的身子,以他的溫暖安慰她,懷中的她是如此的嬌弱無助,當時那些人怎能如此喪心病狂,不問青紅皂白,隨意羅織罪名,用那麽殘忍的手段來對付一名弱女子?

  幸好老天保佑,這些年他苦,只是心苦,比起昙英曾受過的折磨,他的痛苦算什麽?昙英的苦比他痛上千萬倍不止啊!

  仿佛找到了生命裏最堅固的港灣可以依靠,杜昙英摟著江天衡放聲哭泣,將這些年來刻意壓抑的痛楚全數借淚水宣泄。他的手不斷輕撫著她的背,伴她一同驅逐傷痛。

  直到淚水濕了他大半個胸膛,嗓子也哭得嘶啞,杜昙英才止住淚水。江天衡倒來溫水讓她喝下,潤喉休息。

  “昙英,莫再想了。”她的淚讓他好生心疼不舍。

  “不,天衡,你才是對的。讓我說完,這些事積在心裏太久,已經成爲一道好深的傷口,如果不把它挖開,傷口是永遠不會結癡痊愈的。過去,我只有自己一人,必須孤單面對一切,但現在不同了。有你在,我會變得更勇敢,把往事全部說出,徹底抛諸腦後。以後有你的愛,我再無所懼。”

  “好,你說,把心裏的傷痛全部說出來。我,就是治愈你傷口的良藥。”

  “嗯。出事的前兩天,幹娘有事離開村裏,說來一切都是個中注定好的。如果幹娘沒離開村裏,我沒落個孤立無援的境地,或許今天的景況便完全不同了。我被動刑丟人水後,在水中浮浮沈沈,嫂嫂一狀告上長老那天,有個好心人偷偷溜山村子去找幹娘,通知她這個消息,幹娘才能及時趕回來,救了我一命。經曆這場意外,醒來之後我再也不能說話,整個人住行屍走肉般茫茫然過了兩個多月,直到我發現有了身孕,才徹底清醒過來。

  “這些年有了青青,生命多了充實圓滿,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只要她一個笑容,不管我有多苦多累,一下子就全都煙消雲散了。天衡,我相信我們的情是注定的,所以盡管相逢是意外,中間又隔了六年,經曆重重波折,可是到最後老天爺還是把我送到了你身邊。我要做你生命裏永遠的昙花,不會因爲黎明的到來而消逝。天衡,謝謝老天爺把我送給你,我真的真的好愛你。”

  滿腔深濃的情意如潮洶湧泛濫,心房漲暖,此時此刻杜景英覺得好滿足、好快樂。她靠在他的胸口,溫柔地笑了。

  這是她這輩子說過最多話的一天,完全擔程,毫無保留,句句真心真意教他深深爲之動容,眼眶發熱,感動的淚水在眼底蠢蠢欲動。

  苦盡甘來,上天賜給他的是如此美好的禮物,擁有嬌妻。愛女,他已滿足。現在就只欠一場名正言順的婚禮,他和他的妻女就能正式成一個家,一個圓圓滿滿的家。

  執起她的手腕,大掌覆上,輕輕撫摸著,而後頭低垂,唇湊近,仿佛是在膜拜似的,以最虔誠疼惜的心,細細吻著。這是昙英爲他受的苦、是對他的真情真意,他要一輩子記著,永遠刻在心版上。

  親完那兩道淺淡的疤痕,他伸手將她的雙手緊緊包覆住,兩雙含情的眼瞳相望,視線膠著,再也移不開了……

  他松開手,將她環人懷中,頭低垂,印上那抹嫣紅;她含笑相迎,雙手搭上他的頸背,感受他的深情。四片唇相觸緊貼;他熱切索求,她熱情回應,輾轉纏綿,直至氣息紊亂,才不得不停歇。

  一番溫柔糾纏,她的青絲早已紊亂,眸光似水還柔,如含情欲訴,被吻得紅腫的櫻唇像春日嫣紅的新桃,鮮嫩欲滴,教他迫不及待想多嘗幾口。

  視線相交,從彼此的眼底瞧見了昭然若揭的深濃情意和洶湧澎湃的欲望,她的額頭抵上他的,鼻尖相蹭,兩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親呢的唇舌交纏點燃了記憶中潛藏的熱情,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動作卻是一樣急切,綿密不斷的親吻阻撓了解衣的速度,卻更催化了彼此的熱情。

  意亂情迷間,幸好一只大掌及時伸出,拉下紗帳,將誘人的銷魂春意全鎖在紗帳內。

  她要用她的愛守護他一生,至死方休!她是他的,永遠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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