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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山木有枝 -【十月裡來桂花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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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7 11:35: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挾持,又見挾持

  陽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碎金子似的泛著微光。河中,半老的漁娘撐著長長地竹篙吟唱著古老的漁歌,那葉小舟如同身姿輕盈的少女輕快的飄過橋洞。石拱橋上,形態各異的小石獅子憨態可掬,蹲在橋墩子上笑眯眯的望著來往人群。
  
  沿河擺著不少小攤子,賣絲線團扇的小販笑容可掬的招呼兩位結伴出遊的姑娘;鬆軟酥香的發糕剛剛出爐,騰騰熱氣的清香引來了誰家八歲孩童,手中拿著枝鮮豔欲滴的糖葫蘆,稚嫩的童聲軟軟的喚他娘親……
  
  桂花不急著買東西,只慢慢的從河東踱到河西,瞧著這一副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戰青玄隨手拿起一把竹骨摺扇,旁邊的小販陪著笑臉:“公子好眼光,這扇子賣得好,就只剩這一把了。”
  
  桂花見他懶洋洋的展開扇子左看右看遲遲不語,便也好奇的湊上去瞧。
  
  青山如煙,綠竹青蔥,瓦藍瓦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藍天與綠竹之間大幅空白上四個飄逸的大字很有行草的風骨,桂花迷了眼仔細辨了辨才勉強認出“心如止水”這四個本來很不複雜的字。
  
  戰青玄伸出食指彈了彈扇面兒:“心如止水,那人生可不就一潭死水,了無生趣了嘛~~”
  
  桂花清晰的看見小販眼角的笑紋僵了一僵,張嘴欲為蒙冤的扇子辯解幾句,大抵是瞧著戰青玄那副“我是惡霸,我怕誰的”氣質有些懼怕,那幾句辯解便噎在了喉頭,又咕咚咕咚原路滾回肚子裡去了。
  
  桂花望著那把沉冤難雪的扇子,說了句公道話:“了無生趣,不至於,清心寡欲倒是有那幾分意思。”桂花望著那幾抹鬱鬱蔥蔥的翠竹,誠心誠意道,“反正,甭管它是清心寡欲還是了無生趣,都不適合你。”
  
  桂花瞄了眼他手中合成一股的玉骨摺扇,“還是金玉滿堂長命富貴和你比較般配。”
  
  旁邊長得十分富態的小販陪著的甜笑變成了苦笑。
  
  戰青玄面不改色,挑眉問道:“怎麼著,憑什麼公子我就不能心如止水?”
  
  桂花抬頭望天:“心如止水這四個字,比較適合阮公子那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樣子~~”桂花仿佛可以看見天邊阮聽楓拂著摺扇白衣飄飄踏雲而來,耳中佛音嫋嫋,福樂聲聲。
  
  “你嘛。”桂花鄭重其事的望著戰青玄,“紅塵氣比較重。”
  
  戰青玄渾然忘記他拿這把扇子的初衷以及他剛剛發表的那一番一潭死水了無生趣的評論,十分隱忍的瞪著桂花,手腕一翻把那玉骨摺扇塞進了袖子,展開那“心如止水”扇了幾扇,十分瀟灑且乾脆的沖哭喪著臉的小販擲去一小塊碎銀:“從今兒起,本公子就是要心如止水。紅塵氣?那是神馬東西。”說完昂首闊步向前而去。
  
  桂花不意外的在小販的麵團臉上看見了難以置信以及類似於天上掉餡兒餅的驚喜。
  
  的確,這樣也能賣掉扇子,的確有點反人類。
  
  戰青玄,拋開那身討厭的浮華氣和那些七彎八繞的小伎倆,內裡時不時還是個小孩子。你說不好,他說好;你說不適合他,他偏偏就要買。喜歡和你對著幹。
  
  桂花抑制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他其實也沒那麼壞,孩子樣的淘氣罷了。
  
  厭惡一個人。如此的厭惡,他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可惡;某一個瞬間,也許只是一個微笑,一句溫言,也許是某一個微不足道的場景,一切都變了。他不再那麼討厭,不再那麼惹人煩。他其實也有苦衷,他也很可愛,他也是個好人。以往對他的誤會曲解便都化作了心裡淡淡的愧疚,不多但足以想讓你對他好。
  
  其實,我們可以如此輕易的原諒別人。
  
  大概是空氣特別清新,亦或是陽光格外明媚,再者是街邊賣菜的老人家笑得尤其慈祥。反正桂花難得像今日這樣身心愉悅。
  
  在這樣一種異乎尋常的愉快心情支配下,戰青玄那身蔥綠的騷包長衫豔麗是豔麗了些,可穿在他身上卻是襯得他玉樹臨風俊逸瀟灑,那把迎風招展的摺扇,俗是俗了些,可偏偏和他那身玩世不恭的氣質搭配得很。
  
  桂花想,完了,本想臥薪嚐膽破釜沉舟,出來了一趟,便不戰而降,和敵人握手言和了。
  
  裱畫的老師傅一本正經的板著臉孔,忽視桂花甜甜的微笑,硬邦邦的拋出一句:“一個時辰後來取。”做手藝做了一輩子的老人,對他從事的工作有異乎常人的執著。
  
  桂花依依不捨的最後望了眼畫上的菜菜,這才和戰青玄去了對面茶樓,坐等那漫長的一個時辰悄然飄過。
  
  茶滋于水,水借乎器,湯成於火,四者相須,缺一則廢。
  
  好茶,必得要好水,好火,好器來配,方得圓滿。
  
  戰青玄平日裡看起來馬馬虎虎,對茶的要求卻變態的近乎苛刻。桂花聽著他一長串的要求,目瞪口呆。
  
  “……九華毛峰,水要西山寺的石泉水……”
  
  小二不情願的打斷他:“公子,小店沒有石泉水,只有往年收的梅瓣上的雪水。”
  
  戰青玄搖著扇子輕巧巧瞥他一眼:“……湊合吧。”嫌惡的望了一眼桌上的茶具,“換成青瓷的。”

  小二額角微微生汗答應一聲連忙退下。
  
  戰青玄合了扇子擱在桌上:“桂花妹子湊合著用,以後有機會帶你去喝正宗的好茶。”
  
  桂花不動聲色:“對我來說,能解渴的,便是好茶。”
  
  戰青玄深深望她一眼,嘴角驀地揚起:“喝過頂級龍井的人,是再喝不慣市井粗茶的。”
  
  桂花扭頭望向窗外,白茫茫一片,陽光正好。
  
  “所幸,我從未喝過龍井。”
  
  茶上來了。清香甘甜餘韻悠長,在桂花看來,已經是難得的好東西。可顯然,戰青玄微蹙了眉,並不滿意。

  他抿了一口,便即放下茶盞。
  
  桂花見此道:“你問我為什麼不相信你喜歡我。我想,我知道答案了。”窗外的行人,吆喝的小販,仿若都成了佈景,眼中只容得下那方明晃晃的豔陽。
  
  “就像你剛才說的。喝慣了頂級龍井的人,是再喝不慣粗茶的。”青瓷杯,嫩舒葉,碧瑩瑩好生嬌憨,“你看,你自己都這麼說。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值得我相信。”
  
  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見慣了人間百種春色,又怎會為不知名的小花駐足。想明白了,心裡頭卻不是釋然。
  
  戰青玄沉靜片刻,端起茶盞又細細抿了一口,才道:“我這個人,就在茶道上有些怪癖。其他的嘛,倒是不太上心。覺著好的,便是好的,旁的人說再多的不好也沒用。”
  
  他難得的沒有拿出扇子搖曳,倒顯得真誠了不少:“話是沒錯。龍井和粗茶沒法相提並論。可你怎知,你是粗茶,不是龍井?”他一雙眼睛烏漆漆專注的望著她,望得她的心臟跳快了一拍。
  
  臉上有些熱,不敢再望他的眼神,桂花扭頭繼續望著窗外。
  
  青磚屋頂層層疊疊整整齊齊,乾淨的小街沿著河道蜿蜒曲折,對面誰家少婦撐起窗櫺,一不小心竹竿掉下去,砸到行走街邊的年輕公子。
  
  桂花眯著眼睛看那美貌少婦柔聲道歉,忽而生了興致。
  
  “我們來打賭吧。”她示意戰青玄去看對面街頭那一幕,“我說,那公子見這少婦美貌,定然不會責怪於她。”
  
  戰青玄仿佛也忘了剛才的那一番唇舌,饒有興趣道:“賭什麼?”
  
  桂花道:“若是他大叫大嚷不依不饒那便是你贏,若是他不生氣反柔聲細語那便我贏。”(某枝有話說:……咳咳,這是架空……)
  
  “若是我贏了,你便得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心裡的疑團不解開,越滾越大便成了心結,如鯁在喉。
  
  戰青玄一笑:“好!若是我贏了,你也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桂花想,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如今,懂得憐香惜玉軟語溫存的男人真是越來越少,看著挺斯文大氣的一個人,竟沒想到是個痞子?桂花頗覺無語的望著那男子站在街頭破口大駡,把那少婦訓得面紅耳赤。
  
  戰青玄噙著笑意晃動著手中的茶盞:“看來,桂花妹子眼神兒不太好。”
  
  桂花心有不忿,狠狠瞪他:“有話快放。”
  
  戰青玄搖了搖扇子,貌似十分糾結:“問題太多,讓我想想。”
  
  桂花咕嚕咕嚕喝下杯中的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為什麼不想嫁去孫家?如實回答。”
  
  桂花想,他倒是會挑,這問題若是具體答起來,那是說來話長,若是簡答,她組織了下語言,還是太長。於是,她決定拒絕回答。
  
  “換個問題。”
  
  “只有這一個問題。”……剛剛是誰說問題太多,要好好想想?
  
  “說來話長。”
  
  “那就言簡意賅。”
  
  桂花歎口氣,無奈的望著他:“就是不想去。沒有為什麼。”
  
  戰青玄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耍賴。”
  
  桂花望著窗外:“誰規定不能耍賴?”
  
  戰青玄不怒反笑:“若是你贏了,你打算問什麼?說來聽聽。說不定我一高興,就告訴你了。”
  
  桂花仔細研究他的表情,想確認他是否高興。

  外邊上看,是沒有不高興的跡象。桂花斟酌了下,開口:“寶瓶山下第一回見我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我是誰?”
  
  言罷,眼巴巴的看他。
  
  他含笑,喝茶,搖扇。爾後,驚奇地望著桂花:“看著我幹什麼?”
  
  桂花:“等你回答問題。”
  
  戰青玄:“哦。我心情不好。”
  
  桂花不依:“你明明在笑。”
  
  戰青玄笑得更歡:“我的心,在哭泣。”
  
  桂花:“……”
  
  窗外河面上的碎金子仿佛都聚在了他的眸間,光彩奪目。
  
  寶瓶山下,初相見。彼時他眼中,也是這樣燦若星辰,掃盡陰霾。
  
  可表面上看見的東西,往往做不了准。就像他說的“我的心,在哭泣”。
  
  一個時辰很快便到了。桂花自告奮勇的下去拿畫,讓戰青玄在茶樓等著。街道不寬,過條馬路便到了。老師傅的手藝很不錯。桂花邊看著手中畫,邊出了店門。
  
  梳羊角辮的小姑娘從旁跑過,狠狠撞了她的腰。她吃疼,轉眼去看。卻不防從身後驀地伸出一隻手來,捂住了她的口鼻。
  
  濕的帕子,上頭是濃重草藥的味道。她恍然想到,阮聽楓曾經告訴過她,這種草的名字叫迷離。

  顧名思義,是迷藥。
  
  她暈過去的時候,腦中揮之不去的,還是那雙燦若晨星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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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7 11:36: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原來如此

  翠濃十歲時便入了府,如今已五年,她從來不知道錢府中還有個二小姐。
  
  大夫人秦氏育有一子兩女。大小姐閨名錢惜梅,年方十七;小小姐閨名錢惜竹,剛滿十歲。那位八年前被趕出府的二小姐錢惜桂據說是庶出。生她的那位姨娘原本深得老爺寵愛,卻在八年前的那場禍事中失寵被逐。連帶著這位小姐也被驅逐出府,八年來,杳無音訊。
  
  翠濃是在一個月前才聽大少爺提起他這個庶出的二妹妹。大少爺一向好性子,待下人極溫和的。那日,他上夫人屋裡請安歸來,獨自在書房坐了良久。在她上過第二杯茶,猶豫是否要打斷大少爺沉思的時候,他才悠悠歎了一聲:“翠濃,明日隨我去寶瓶縣,接二小姐回府。”

  她自是驚詫萬分。二小姐?府裡哪來的二小姐。
  
  但她忍住了沒有問。像錢府這樣的商賈大家,哪家沒有一件兩件不可為外人道的稀罕事。

  她只是一個小丫鬟,明哲保身就好。
  
  ——————我是迷藥散去的分割線——————
  
  金烏西沉,倦鳥歸巢。

  寶瓶縣,祥隆客棧。廳堂裡小二忙裡偷閒站在樓梯口閒磕牙。寥寥數位食客分散在各個角落,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
  
  這是一個和往常一般無二的傍晚。
  
  二樓偏西的天字二號房裡。桂花頂著迷藥剛散特別清醒的頭腦直勾勾的望著床頂上的流蘇穗子。她和戰青玄去鎮上閒逛,她獨自下了茶樓去拿裱好的畫像,然後,有人撞了她,迷藥和昏睡結伴而來。
  
  她鬱鬱的想,這一個月來她真是和挾持迷藥結上了不解之緣,短短三十日,居然被拜訪了兩回。
  
  她按按額角坐起身,仔細打量陌生的房間。

  很安靜,沒有人。桂花站起來,剛走了一步,便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低頭一看,她驚詫的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褲換成了湛藍色曳地長裙。正詫異間,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梳著少女髻的姑娘端著盆熱水進門來,見她立在原地神情戒備,便啟唇一笑,嫺靜且恰到好處的露出四顆碎米小牙。

  “二小姐,您醒了。奴婢翠濃,伺候您梳洗。”
  
  二小姐?哦,不出所料,是錢府的人。
  
  桂花側頭仔細回顧了下秦老夫人氣勢洶洶威脅自己的話——“你就等著錢府的人請你回去辦喜事吧!”
  
  這個請字用的好,如今,她不出所料的被請了來。她等這一日等了許久,錢府的辦事效率和秦老夫人的滔滔怒氣實在是不成正比。
  
  翠濃手腳麻利的擰了毛巾遞給她。桂花不打算為難丫鬟,她遞過來胡亂擦了臉,問道:“衣裳是你幫我換的?”
  
  翠濃福一福身,語氣中透著恭敬:“回二小姐話,是大少爺吩咐的。衣裳是奴婢去成衣鋪挑的,也不知合不合您的意。”
  
  桂花皺了皺眉。她已經太久沒有聽到別人這樣卑微的和自己講話,久的忘記了那種高高在上得天獨厚的感覺,此時重溫,只覺得渾身上下紮了針似的不自在。
  
  不過,錢大少爺眼光不錯,挑的這個丫鬟倒是個守禮的。二小姐?這丫頭眼生得很,她進府的時候,自己早被趕出府不在了吧。從沒見過自己,還能把話說得這麼恭謹。整個錢府上下,能找出這麼個不狗眼看人低的,也真不容易。
  
  她伸手拂了拂袖口的銀色碎花,淡淡開口:“讓你費心。”
  
  桂花坐到梳粧檯前,拒絕了翠濃幫忙束髮的好意,拿了木梳慢慢的打散了髮辮,梳起來。

  翠濃見她神色淡淡,候在她身後開口道:“二小姐的頭髮生得好。烏黑油亮,又直又順。府中的兩位小姐,都沒有二小姐這樣的好頭髮。”
  
  桂花透過銅鏡撇她一眼。翠,濃,這丫頭是在試探自己?

  “是嗎?”桂花臉上的神色絲毫未變。她正忙著醞釀情緒,待會兒見著了錢惜松,她可不會像這樣的好脾氣。
  
  翠濃仔細觀察她的臉色。峨眉淡掃,杏眼微闔,不驚,不怒,無喜,無悲。仿佛不曾聽見她正在提到她那兩個同父異母的親姐妹。拿著木梳的手不緊不慢的一下下梳著長髮,其實那頭髮已經十分順滑,可她仿若無知無覺,仍然繼續這個動作。

  翠濃想,這位小姐,不是脾氣太好,就是心機太深。剛才換裝的時候她便猜到二小姐在外頭定是受了不少苦。那雙手,十指修長,卻在虎口手心處有微微的薄繭。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
  
  桂花望著銅鏡中模糊的穿著長裙的自己。這樣的裝扮,久違了。
  
  嫁去孫家,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一輩子。認命嗎?她這輩子最不想的就是認命。憑什麼錢家人強塞給她的,就是她的命,她便得受?她本可以安安穩穩在山村裡和娘親平安度日。
  
  她闔著眼睛,慢慢的梳理長髮,腦中閃現的是沉睡前那雙燦若星子的眼睛。時而戲謔,時而譏誚,時而認真,時而放肆。這樣一雙眼睛。該不該相信?
  
  桂花想,在這樣的情況下,除了信他,她已經別無選擇。
  
  戰青玄坐著的茶樓,從視窗望下去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一舉一動,只要他足夠用心,馬上就可以發現她的蹤跡。她心裡清楚,戰青玄只是一塊浮木,被她這個溺水瀕臨死亡的人當做了救命稻草。
  
  “你怎知你是粗茶,不是龍井”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神態纖毫畢現,清晰的浮現在眼前。桂花有些汗顏有些明瞭有些相信。也許,他說的話,都是真。只不過自己深埋在內心深處的自卑感,鞭策督促著她,讓她放不開胸懷固執的不去相信。
  
  自卑,被掩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深得自己都不能夠輕易觸及。
  
  深得她誤以為這種可恥的情緒終於離她遠去,卻不曾想,它深埋在她心底,潛移默化中支配著她的思想。
  
  “這是在哪裡?”應該不曾走遠。
  
  翠濃低下頭去,乖巧的答:“寶瓶縣,祥隆客棧。”
  
  還好,還在寶瓶縣。
  
  桂花還待再問,開門聲再次響起。
  
  錢惜松寬袍緩帶滿身儒雅的站在門口,十分象徵性的敲了敲門扉。
  
  桂花抬起頭來,仿佛才看見他般,詫異道:“這不是錢大公子嘛,好久不見。”她肆無忌憚的上下打量錢惜松。
  
  錢惜松進得門來,笑容滿面:“二妹妹,別來無恙。”
  
  桂花不語,只顧著打量。

  錢惜松笑容有些僵:“可是哥哥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桂花一笑,起身道:“錢大公子保養得不好,才一月未見,瘦了不少,臉色也差。”她佯作關心道,“也是啊,家裡上吊的上吊,割腕的割腕,離家出走的離家出走。錢大少爺一面安撫一面找人,還得一面對著孫家裝孫子賠笑臉,是不容易。”
  
  她提高聲調,以一種安慰的語調:“保養成這樣,也不全是你的錯。”
  
  句句揭錢府的傷疤,錢惜松笑意慢慢淡去,不接話,另開了個話題。
  
  “二妹妹好本事,在寶瓶山逗留了這麼久。山上風景可好?”翠濃搬了椅子給他,他順勢坐在桌邊,“風景再好,也玩得夠了,可別再任性。如今離十月出嫁的日子不遠了,這回,可得好好跟我回府。”他好好二字讀了重音,期間強迫之意明顯至極。
  
  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桂花道:“我可以說不嗎?大公子用藥的技能是越來越嫺熟,先是蒙汗藥再是迷離草。我不得不懷疑,新婚那天,你會下了春藥把我送上花轎。”她拂了拂頭髮,放下了木梳,“也是,錢惜梅和秦巧巧都不願意嫁的人,神志清醒的情況下,是沒有別人願意的了。”她嘴角嘲諷意味漸濃,眼帶挑釁的望著錢惜松。
  
  翠濃沒想到兄妹倆一見面竟說了這些不中聽的話。其中的隱秘,有的她聽說過,有的聞所未聞,但連蒙帶猜能知道個大概。她站在原地,十分尷尬。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唯一能做的便是深深地低下頭去,扮演一根衷心的沒有耳朵沒有嘴巴的木樁子。
  
  錢惜松在桂花提到春藥的時候,終於忍耐不住,臉色微沉。冷了聲音讓翠濃出去。翠濃心知聽到了許多不該聽的。她忙不迭的退出去,掩上門的同時,向桂花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瞥。
  
  錢惜松聽著門上鎖的聲音,隱忍的沉著臉道:“二妹妹說話還是要注意場合。”他烏髮用玉簪束起,白淨的臉孔隱約可以望見錢夫人的影子。“可別隨了金姨娘才好。”
  
  娘親。
  
  錢府的人怎麼總喜歡拿身份說事兒?她牙尖嘴利,她伶牙俐齒,她不懂規矩,明明都是她的錯,他們卻偏偏喜歡把所有的錯處歸咎于娘親。她想,門第之見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可以蒙蔽真情,可以掩蓋罪惡。一切都可以推給出生。

  出生不好,便一無是處。
  
  娘親是有許多的不該。她愛賭,她貪財,她好吃懶做,她嘴上不饒人,她欺軟怕硬。可她是她的娘親。她也曾抱她入懷柔聲細語,她也曾下廚做一桌好菜,她也曾守在窗前為晚歸的她留一盞明燈……她縱然有千般錯萬般惡,終歸是她至親至愛的人。
  
  在她設想的未來裡,沒有錢府,沒有榮華,沒有富貴,甚至連她愛的人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唯有娘親,永遠的出現在她的未來中。在桂花的記憶裡,娘親永遠是當年那個笑容燦爛一臉幸福與滿足的女子,她愛著她的丈夫,護著她的孩子。
  
  冷笑一聲,桂花涼涼道:“我娘?我娘又怎麼了。你口口聲聲叫我二妹妹,我不懂規矩不會說話,你這個當哥哥的沒有錯?那個讓我嫁給孫家聲稱為了我好的爹爹沒有錯?都是我娘的錯。您還真是會撿著時候認親哪。我的好哥,哥。”
  
  桂花赤足站在地板上,湛藍色的裙擺長及腳踝,她高昂起頭,臉上是不容置疑的嘲笑和諷刺。
  
  錢惜鬆手指無意識的扣著桌子:“二妹妹既然認了親,那便好辦了。錢家嫁女兒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和金姨娘都樂見其成的婚事,你自然也是不反對的咯?”他細長的眸子微眯,眸中寒光閃過。“對了,忘記告訴妹妹了。金姨娘這一個月來在越州府做客,妹妹回去,正好就見著了,免得成親時讓姨娘兩地奔波。”
  
  他臉上恢復了溫文笑意,仿若剛剛真的是在閒話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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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7 11:37:02 |只看該作者
娘親在越州府?桂花心中冷笑,他這是赤果果的威脅。她若不乖乖跟他回越州府待嫁,娘親的日子會不好過。錢夫人的手段她嘗過,娘親嘗過,她們母女都不想再重溫當年的苦澀。
  
  桂花悲哀的發現,縱使百般衡量,在掩耳盜鈴回寶瓶山和面對現實去越州府之間,她也只能選擇後者。她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回到山上嘻嘻哈哈,可是若因此娘親再次受到傷害,她又于心何安。
  
  她現在很想念戰青玄。
  
  想起他嬉皮笑臉說過的話:“我記得前些天,桂花妹子問過我孫家大少爺的事情。本來吧,爺不想告訴你,不過今兒我心情好,打算要說了,你拿什麼來跟我換?”
  
  拿什麼跟他換。她不敢保證她還會輕易愛上一個人,可她已經很努力的把他放在心上,很努力的相信他。雖然他有很多秘密,雖然他時常不說實話。
  
  她拿努力和他換。
  
  桂花很虔誠的祈禱著戰青玄的到來,她只想親口告訴他,她拿努力和他換。

  她想,她知道的太遲,惟願還有機會親口對他說出這句話。
  
  ————————————

  老天爺薄待了桂花這麼些年,總算良心發現厚待了她一回。
  
  夜幕低垂,在桂花很沒出息的接受了錢惜松的威脅和他達成默契之後,錢惜松便回了隔壁房間。被他叫來伺候桂花的翠濃,被桂花三言兩語打發了回去。
  
  她獨自仰面躺在床榻上數著綿羊等待戰青玄的到來。
  
  會來,不會來?她等得又焦心又忐忑。起床喝了好幾趟水,桂花望著上了中天的月牙,暗暗咬牙,若是他不來,那便是我自作多情癡心妄想,那什麼亂七八糟疑似情話的表白也不用告訴他了。他不值得。
  
  她氣呼呼的瞪著月亮,心裡嘀咕。
  
  旁邊大樹上忽而傳來嗤嗤笑聲,一條熟悉的人影攀著窗沿縱身躍了進來。戰青玄翠衫金帶腰懸玉佩,手中搖著的正是那把“心如止水”的摺扇。
  
  他眼角微挑,笑意盈盈,摺扇一合微抬起桂花下巴:“嘖嘖,桂花妹子還是這樣穿才好看。你那身粗布爛衫早該扔了。”
  
  桂花忍了又忍,嘴角還是不可抑制的揚起。
  
  “這麼晚了還不睡。在等我?”他笑眯眯,說的輕佻。
  
  桂花難得的沒有生氣。

  “可不是。等你救我出去呢。”她語調輕鬆,半真半假。
  
  戰青玄眼中流光閃爍邪氣橫生:“你那個好哥哥看你看得可嚴。我在樹上潛伏了那麼久,他屋裡的燈才熄。”他湊近桂花耳畔,“為了救你,我可是犧牲良多,你要怎麼補償我?嗯~~”最後那個字低沉旖旎,沉沉的壓在嗓中婉轉迂回。
  
  桂花乾脆的伸出手,推開他就快貼到她臉頰的挺鼻。“正經一點,有話和你說。”她壓低了聲音,生拍驚動隔壁的人。
  
  戰青玄揉揉鼻子,黑亮的眼睛流露出些許委屈:“我一直都很正經。”
  
  桂花道:“孫家大少爺的事情,你現在必須告訴我。這次,我只怕是逃不掉。”
  
  戰青玄輕笑一聲,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別這麼嚴肅。又不是天塌下來了。”他修長的手指溫熱有力,“我說過,你喜歡上我,就可以不用嫁給孫茗。你不信我?”

  眼睛被遮住,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能恍惚感受到屋內燭光明明暗暗。大概是外頭起了風。
  
  桂花拉下他的手,誠摯的望著他:“那好。我喜歡上你了。你要怎麼不讓我出嫁?”她的心忐忑不安,用了好大力氣才說出這兩句話。
  
  他怔怔的望著她,隨即輕笑開來:“桂花妹子,你騙人的本領見長,說的和真的似的。”他別過頭去不看她,“其實……”
  
  話音未落,門猛地被撞開來。
  
  桂花還未來及回味戰青玄話裡的深意,便猝不及防看見了立在門口溫文儒雅的錢惜松。他雙手背在身後,唇角慢慢勾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
  
  “孫二少爺,真是好久不見。”
  
  桂花站在原地,傻傻的想,孫二少爺?這屋裡統共三個人,哪裡來的孫二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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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青玄驚愕的情緒轉瞬即逝。他展開摺扇輕揮,臉上慢慢染上笑意:“錢惜松錢公子,真是意外啊。”
  
  “這麼晚了,二公子怎麼在舍妹屋裡,這恐怕不合禮數吧。”錢惜松悠然走到桂花身前,不經意的把她掩在身後,“更何況,再過數月,二公子還得稱惜桂一聲大嫂。這小叔子和大嫂生更半夜共處一室,更加的不合禮數。”
  
  他是孫家二公子,他一早就知曉自己是錢惜桂,他讓自己喜歡她,他說不會讓她嫁給孫茗……太多的話語太多的場景太多的瞬間一下子湧入她的頭腦,她感覺自己被深藍色的海水包圍住,頭腦昏昏理不出頭緒,又仿佛溺了水,本以為是救命稻草的唯一浮木,竟然是把她推入海底的惡魔。
  
  戰青玄混不在意,無所謂的笑了一笑:“禮數?本公子什麼時候講過禮數。錢公子沒有聽說嗎。知府宴前掀案,晚晴閣裡鬧事,這可都是爺我幹過的事兒。越州府誰人不知?錢大少爺和我談禮數,不覺得可笑。”
  
  他語調極輕,雙眼微眯,“哦,對了。至於和未來嫂子共處一室,我也是有前科的。”他笑得邪氣,“若不是我,大哥早就娶了蘇大小姐,哪裡會退而求其次,選擇你們錢府。”
  
  肆無忌憚的嘲諷,卻讓桂花抓住了點頭緒。他之所以招惹她,只是因為她是他未來的大嫂。他說“喜歡上我,可以不嫁給孫茗”,原來是這個意思。嫂子在婚前愛上小叔子,只要那孫茗還有點意氣,定然不會再娶她。那個蘇小姐,便是自己的榜樣。
  
  他們兄弟慪氣,卻要攤上這許多無辜的人。即使他們兄弟間有再多的深仇大恨,都不該拿別人的真心玩笑。
  
  許多的真心換來的卻是假意和欺騙,那位蘇小姐便是他們兄弟鬥爭的犧牲品。
  
  到最後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是否和現在的自己一樣羞憤痛楚,還有一點,慶倖?慶倖自己沒有真的說出那句話。
  
  努力喜歡他。幸好,她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她仿佛可以想像他聽見這句話後的表情,戲謔的邪氣的混不在意的,也許,還會有嘲諷和譏誚。幸好,她還沒有來得及現出真心讓他肆意淩辱和糟蹋。
  
  從始至終,原來都只是場遊戲。從寶瓶山下初見開始,她便落入了他的圈套。他親眼看著她落網,親眼看著她掙扎,親眼看著她淪陷,然後慢慢收網。他和她做的交易,他輕易說出口的喜歡,他和她之間所有的過往,都是精心設計好的局,等著她的,是萬劫不復。而他屆時,可以瀟灑的說出真相,瀟灑的嘲笑她的真心,瀟灑的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得到破壞孫茗婚事的目的。多可笑!從初衷到過程,都可笑。最可笑的是,自己竟然信了他。
  
  現在唯一的幸好便是,在他看來,她還沒有愛上他。
  
  是的,還沒有來的及完全愛上,便已經被現實打擊的體無完膚。
  
  不待錢惜鬆開口,桂花已是搶在了他前頭:“戰青玄,或者說孫二公子?”
  
  戰青玄打斷她:“孫湛,字青玄。”他的眼隱在暗處,燭火明明滅滅的讓人看不真切。
  
  桂花笑一笑,這才是他們該有的初識,他是孫家二少,她是錢府小姐,沒有交集,過去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孫湛。謝謝你惦記著幫我逃婚,這麼晚了還不辭辛苦特意跑這一趟。可惜,我想告訴你的是,我不能和你走。我要回府,待嫁。”
  
  是,這原本就是她要告訴他的話。她不會和他走,她要回越州府,為了她的娘親,回去,爾後嫁人。矛盾過,掙扎過,最終,接受現實,不再逃避。

  現在就更好了。桂花恍惚的想,他自始至終都在演戲,她看見的他並不是真正的他。她不喜歡他,一點也不。不喜歡才好啊,沒有牽掛,不會心痛,走得乾脆。
  
  戰青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笑意:“是嘛,那真可惜。”她不生氣,她不難過,他騙了她,她卻還能這麼淡定自若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平淡的告訴他“我不能和你走”,沒有遺憾,沒有難過,甚至連憤怒羞惱都不曾有。
  
  不在乎,才能這樣乾脆瀟灑。
  
  他付出的一切於她而言都是過往雲煙。他卻在不知不覺間記掛她的笑顏,思念在山上和她無憂無慮鬥嘴較量的日子。她聰慧機敏偶爾糊塗,她時不時的小聰明讓他哭笑不得;她遲鈍,被騙被耍也只會在事後抿緊了唇強顏歡笑;她小心眼,她記仇,被他耍了,必得欺負回來才舒心……也許初始的接近是為了報復,可隨後的在意喜歡連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今晚,他本可以不來,他本計劃不來。讓桂花帶著對他的牽掛回到錢府,照她的性子定不會束手就擒。到時又是一場風波。孫錢二府的婚事風雨飄搖,他再從中煽風點火,聯姻離告吹也就不遠。就如同與蘇府的交易。從今日起,在他的計畫中,她與他再無瓜葛。
  
  桂花被劫走後,他獨自坐在茶樓想了很多。
  
  寶瓶山下初見,她肆無忌憚的撒了他滿衣衫的竹葉青,那是他最寶貝的佳釀;初嘗她的手藝時撿到寶的驚喜,他忍受三娘手藝太久,自此終於有了正常的伙食;秦老夫人上山后她哭泣悲傷的臉,那是他唯一一次見到她的眼淚,大概是稀少的緣故,他牢牢記住了那張涕淚交加的臉,一點也不漂亮,很醜,可他就是記住了,沒有原因猝不及防便讓她留在了腦海裡,再也抹不去;她心疼菜菜的樣子,她鄙夷無視他的樣子,她隱忍腹誹的樣子,她打著壞主意眼珠亂轉的樣子……許多許多的臉龐,笑著的,哭泣的,玩笑的,都是她。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記住了和她相處的一點一滴,無一遺漏。
  
  他想到蘇玲瓏蘇大小姐怨毒的話語:“……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孫湛,沒有誰可以永不動心動情,你話不要說的太滿。”她眼角紅腫,以一種陰冷的語調,“我詛咒你,你愛上的人不愛你,永遠都不愛。”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但他不希望她順利回到錢府。回去了,寶瓶山上無憂無慮的日子便是真的一去不返無可挽回。
  
  所以他來了,站在這裡,說要帶她逃走。可她呢,在得知真相後,竟然還可以如此恍然無事淡定自若,對他的好意視若無睹棄之不理。
  
  錢惜松對桂花的反應十分滿意,他伸手做了送客的姿勢:“既然如此,二少爺請回吧。”
  
  詛咒嗎?他從來不信!
  
  桃花眼中光彩乍現,他笑得恣意:“那好。我就不打擾了。”綠袍黑靴路過桂花的時候頓了一頓,“桂花妹子,那咱們,越州府見!”他笑得眉眼彎彎,狡黠如狐。
  
  是無法不見。只是再見時,早已是滄海桑田雲翻雨覆。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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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錢秦府,蛇鼠一窩

番外篇.天之嬌女秦巧巧

  人人都道我天生好命。
  
  的確如此。我出生官宦世家。祖父是三品督察,曾御前飲宴,瓊林看花;伯父中科舉探花,曾打馬遊街,蟾宮折桂;父親在越州府經商,曾一度壟斷府中的酒館茶樓營生,府中商會中從不會少了我們秦家的位置;小姑姑嫁給越州府絲綢大賈錢如海,育有一子兩女,是錢老爺唯一的夫人。
  
  在越州府,城西秦府是商人小吏爭相巴結的對象。
  
  我是父親的獨女,又是老太君的心肝寶貝。在家中自是如魚得水,我說一,便沒有人敢說二。放眼整個越州府,能被我秦巧巧放在眼中的人也沒有幾個。
  
  我討厭刺繡女紅,討厭吟詩作對,那些酸文酸字,我看著便犯困。
  
  不喜歡的東西,我從來不要。如同我十歲生辰的時候,知府大人派人送來的那對寒冰玉鐲,不喜歡,便隨手賞了丫鬟。再名貴的東西,不得我心也枉然。
  
  四五歲正是別家小姐勤習女紅刺繡的好時候。而秦府卻沒有一位先生能入得了秦小姐的眼。只因我不喜歡。
  
  身為秦府大小姐,沒有誰敢打我的主意。我知道,唯一膽敢向我下藥的柳姨娘在我臥病在床期間就被老太君喊去一條白綾香消玉殞。我是老太君的心肝寶貝,她維護我,如同維護自己的尊嚴。雖然我很討厭她愛護我的方式,但我不得不承認,沒有她的庇護,在秦府這譚表面風光內裡洶湧的死水下,我不可能活得這樣肆無忌憚。
  
  是的,我活的很肆無忌憚。
  
  我不喜歡女紅詩書,老太君便命人請了武館師傅教我習武;我不喜歡待在秦府和幾位堂兄弟一起習課,老太君便找來小姑姑,讓我去錢府小住。
  
  那年,我八歲。遇見了我八年中第一個可以稱得上朋友的姐妹。
  
  嚴格上說,她和我並無血緣關係。之所以說是姐妹,僅僅是因為她是小姑夫的女兒。錢府的庶出小姐錢惜桂。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錢家幾位姐妹的名字。惜梅,惜桂,惜竹,惜松。大概是因為在名字上便可以看出身份高低出生嫡庶的緣故。梅竹松,歲寒三友,個個都有深層美好的隱喻;而獨獨惜桂,名字中用的是最最平常的桂字,小小的桂子,雖香飄十裡,卻也最平凡普通。
  
  我喜歡惜桂,她是個很好的玩伴,雖然她每日上午不得不待在她娘親身邊學習女紅刺繡,但她下午的時光卻都是屬於我的。
  
  第一次見她,我並沒有覺出她的特別。
  
  我初到錢府的那日,她規矩的站在金姨娘身後向小姑姑行禮,那雙黑葡萄似地眼睛滴溜溜的打量我。彼時,我以為她和大表姐一樣文靜秀氣,可其實,她骨子裡並沒有外表那樣莊重嫻雅。至少,她不會像所有的別人那樣對我惟命是從。她很聰明,總是有些稀奇古怪卻又不得不讓人拍手稱妙的主意,她把我當成朋友,平等的,可以分享喜樂的朋友。
  
  我們的友誼在逐漸加深的接觸中與日俱增,直到那一日戛然而止。
  
  我是個閒不住的性子,老太君和小姑姑的包容更是讓我膽大妄為。那日上午,武師傅說我的拳法招式大有長進,我很開心,下午便拉著惜桂偷偷從圍牆上翻出去打算一睹越州府鬧市的風采。
  
  我做事從來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因為世界從來都是圍繞著我轉的。可那次,我想我是後悔了。若我不是那麼任性妄為,也許到如今,我們還會是朋友。
  
  我喜歡小動物,尤其是毛茸茸可愛的小動物。
  
  我望著眼前的被虐待的吱吱直叫的小狐狸,心疼不已。那是一隻很小的白狐,毛髮長長眼珠漆黑,它身體懸空倒掛著,用那雙眼睛軟軟的祈求的看著我。我憤恨的沖上前,推了一把那個正揪著狐狸毛的臭小子。
  
  惜桂妹妹在後頭暗暗拉我的袖子。現在想來,她是在提醒我少年的身份,只可惜,那時的我只信奉拳頭至上的硬道理,其他的,老太君自會為我辦妥。
  
  可這次我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以為在越州府秦家便是一方霸主,即使是知府大人都不敢招惹。卻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叫做皇親國戚。他們天生高貴,可以把所有人踩在腳下。即使是官宦世家也不例外,因為,我們是臣,他們是君。這天下,都是他們的。
  
  在我痛快的揍了他一頓後,不理睬他赤果果的威脅。我昂首挺胸開開心心的回了府。一路上,我眉飛色舞神采飛揚,感覺自己是除暴安良的女俠。
  
  直到後來,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才知道,那日,我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
  
  那個被我打得鼻青臉腫的臭小子,據說是忠靖侯府的小侯爺。至今,我都記得他的名字。他叫阮聽雨。
  
  就是這個大惡人,害的我跪了一晚的祠堂,被罰抄了十遍女戒。
  
  那是我的成長生涯中,受到的最重的一次懲罰。
  
  那之後過了很久很久,我才又去了錢府。
  
  我和往常一樣興沖沖的去金姨娘屋裡找惜桂妹妹。我親密的拉她的手,告訴她,我搜羅到了她上次說想要的那個話本。可她卻輕輕的不動聲色的掙開了我的觸碰,眼神中再也找不到往日的親密與歡喜,她拒絕了我的好意,滿是疏離和戒備。
  
  我很不開心。從來沒有人拒絕過我。尤其拒絕的還是我的好意。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就變成了這樣。只覺得憤怒和惱火。強烈的自尊心支配著我,再也沒有去找過她。我們的友誼自此告一段落。直到一年後她被趕出錢府,我都一直固執的認為她莫名其妙,她不識好歹。
  
  可是,我聽到了丫鬟們背地裡的談話。
  
  我想,若是我早一點知道她被我牽連的差點沒命,也許,還有希望保住這段珍貴的友情。只可惜,我的固執和盲目的驕傲把我們越推越遠,直至如今。
  
  自從那次小姑姑借機嚴懲了惜桂,她在小姑夫面前便徹底的失了寵。一個失了父親庇佑的庶出小姐,她的下場和煎熬,我想,我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的。
  
  我是任性是驕傲是固執,有時候也不可理喻。可我不笨。府裡嫡庶的爭鬥,姨娘的心機,我從小見識到大。我知道,我至今安然無恙,是得之于老太君的庇護。所以,我學乖了,我小心翼翼的討好奶奶,希望她的庇佑能再久一點。
  
  當然,在外人眼裡,我還是那個刁蠻跋扈的秦大小姐。我學乖了,可我並沒有收斂。為什麼要收斂呢?我是嫡出獨女,得老太君寵愛,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若是不好好利用,實在是對不起自己。從來,我都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八年的時光足夠沖淡一切深刻的記憶。惜桂表妹,我漸漸的快要忘卻這個名字。
  
  那日父親把我叫到書房。說要把我嫁到孫家。
  
  我很不能置信。孫家是累世皇商,在孫府小姐晉升為聖上側妃之後,更是聲名鵲起,不可一世。在越州府,連我們秦府都要讓他三分。可是,孫家大少爺孫茗卻是我未來的大表姐夫。孫錢兩府的婚事也曾在越州府轟動一時。
  
  怎麼現在,卻要我嫁過去呢?
  
  我撒嬌耍賴,纏著父親告訴我原委。他卻口緊得很,只說大表姐不肯嫁,割腕了兩次。而孫府的婚事已定,是不容拒絕的。

  我想到那個嬌豔美貌不可一世的大表姐微微撇了撇嘴角。當初她不是對這門婚事很滿意嘛,怎麼轉眼又改了主意?我深知裡頭有貓膩。

  表姐不願嫁的人,憑什麼要我嫁?
  
  我不動聲色,不哭不鬧。老太君如今常年在城外的普渡寺吃齋念佛,沒有她在府裡給我撐腰,我就是哭死也沒有用。

  父親大概是和小姑姑達成了什麼協定。在這件事情上固執得很。
  
  我知道,父親是商人。在商言商,他和小姑姑的協議代表的是錢秦二府的聯盟。
  
  於是,我逃了。
  
  離家出走是個很好用的招式。沒了我,老太君安在我屋裡的眼線定然會向她彙報。不多久,老太君便會回府為我撐腰。
  
  所以,我不著急。連逃亡在外都像是在遊山玩水。
  
  我的確是遊山玩水。
  
  在路上,我遇到了孫二公子孫湛。我和他也算是舊識。沒辦法,越州府一東一西兩大小霸王若是素昧平生也是個奇跡。我們有共同的愛好,多管閒事,隨心所欲。他是個瀟灑隨性的人,這一點,深得我心。和許許多多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們一樣,我們一拍即合,我隨他上了寶瓶山。他說的對,反正是逃婚,那還不如逃的乾脆一點。在那樣的小鎮裡,要找到我,秦府的人著實要下一番功夫。
  
  說到逃婚,我並沒有告訴他我逃的是他孫府的婚。可是我想,他看似糊塗的一個人,其實心裡比誰都清醒。可他還是幫了我。狐朋狗友做到這份上,也算是難得了。
  
  我承認,我是帶著獵奇的心理上山的。可我還是沒有想到,在寶瓶縣那樣的小鎮,居然能見到這樣風華絕代的男子。
  
  當然,最吸引我的,並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的武功。據說,他九歲便上了寶瓶山入了清心寺,拜致遠大師為師。看似柔弱木訥的男子卻有著出色的武功和醫術。
  
  我想,我是動心了。畢竟,曾經越州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也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
  
  阮聽楓,阮聽楓。似曾相識的名字。我總覺得在哪裡聽到過。
  
  老太君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很快她就親自上山來接我了。我喜滋滋的拿著剛繡好的帕子給她瞧,她嘴上說好,眼中卻看不到絲毫喜氣。

  從她進門看到金桂花的時候開始,她便變了顏色。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研究她喜怒哀樂研究了十七年的我卻是瞧得真真切切。
  
  金桂花,俗氣的名字,俗氣的人。她那樣土氣的人,我想,若不是逃婚上得山來,我一輩子都不會結交。
  
  可她卻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某一瞬間的神態動作總是讓我不經意的想起表妹錢惜桂。尤其是在看到那只小狐狸菜菜之後。我也問過她,可是望著她迫不及待渴望巴結的嘴臉,我卻怎麼也不能把她和八年前那個靈氣聰慧的錢惜桂聯繫起來。大概,是我多心了。她怎麼會在這樣的地方。
  
  老太君的態度讓我懷疑。可卻也沒有真切的放在心上。畢竟,此時能被我放在心裡的,只有一個阮聽楓而已。
  
  回府後。在老太君的強勢鎮壓下,再也沒有人提起讓我嫁去孫家這件又烏龍又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閑下來,我便派人去查了這個阮聽楓。
  
  不查不知道。他竟是忠靖侯之子,阮聽雨之兄。
  
  阮聽雨,那個虐待動物被我暴打一頓的小侯爺。那個害我跪了一夜祠堂抄了十遍女戒的小侯爺。也是那個害得我失去寶貴友誼的小侯爺。
  
  阮聽楓的母親死得早。侯爺夫人眼裡揉不得沙子,尤其,阮聽楓是長子這個事實讓她不能接受。畢竟他的身母也是官宦之後,只不過,是沒落的官宦之後。
  
  豪門大家裡,最不稀罕的是女人的嫉妒;最可怕的也是女人的嫉妒。
  
  侯爺夫人在阮聽楓九歲那年買通了算命先生,說阮聽楓八字和侯府犯沖,克父克兄。不宜再待在府中。於是,忠靖侯爺一聲令下,把阮聽楓送上了山寺。所幸,侯爺也沒有太過分,至少知道給他找了個世外高人拜師學藝。
  
  知道了他的身世。我既同情又高興。同情的是,他這樣的人,落魄到山野寺廟著實可惜;高興的是,他是忠靖侯府的小侯爺,哦不,是未來忠靖侯府的小侯爺。那個阮聽雨,前段時間出了意外,英年早逝了。拜侯爺夫人的嫉妒心所賜,老侯爺膝下單薄,除了阮聽楓這個流落在外的兒子僥倖存活,其他的不是胎死腹中就是不幸夭折。
  
  等他堂堂正正回了忠靖侯府,那他和我就是門當戶對。
  
  最讓我憂心的部分就這樣輕輕巧巧的解決了。(某枝跳出來:哦,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人家不喜歡你啊啊啊-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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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7 11:40: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初回錢府

  端坐屋內儀態萬方的錢夫人抬起手來細細的研究小指上的琺瑯指套。保養得當的皮膚細嫩如新,襯著色彩絢爛的金色琺瑯甚是好看。

  旁邊的丫鬟一個立著扇風一個蹲著捶腿。這一個兩個三個的全部對屋內的桂花視若無睹置若罔聞,把裝腔作勢這個成語發揚的極其光大。
  
  熟能生巧這個道理實在是放之四海而皆準。
  
  桂花憤憤的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手上舉的那杯用來供奉錢夫人的熱茶漸漸變成了溫熱。時值春末,身上的單衣沁了汗水牢牢的貼著肌膚,尤其膝蓋那塊布料顯得尤其的薄。腿上的感官十分敏銳,鈍鈍的像是有細小的針在紮。
  
  下跪也是個技術活兒,同樣適用於熟能生巧此等勞動人民在實踐中總結出的真理。
  
  若是八年前的桂花,這點時辰跪下來那是再平常不過。想來大娘懲罰人的法子這麼多年來絲毫未變,連這時辰都和過去一樣算得精准。可她的膝蓋太多年來沒有練過,早已生疏,才這麼些時候便已經熬不住。

  所幸,不想熬,她可以選擇不熬。反正現在錢家也算是有求於她,這點籌碼她還有。
  
  桂花斜眼看了眼立在一旁默默扮演孝子角色的錢惜松,決定自力更生自給自足解救自己於水火。

  她清了清嗓子,抬高音調:“大娘,請用茶。”
  
  不出所料的無人應答。

  再度開口,卻是對著捶腿的丫鬟:“那個誰,一點眼色都沒有。大娘哪裡是腿不舒服,明明是手失了力道,沒瞧見連茶都端不起來?還不趕緊給大娘好好揉揉胳膊?!”

  淡黃衫子正捶著腿的丫鬟動也不動,恍若未聞。
  
  桂花冷笑一聲,斜眼望著錢惜松:“哥哥,怎麼?妹妹跟你回了錢府,連個丫鬟也使不動。還是說,我八年沒回來,這府裡的規矩改了,丫鬟合該壓在小姐頭上?!”

  被點了名的丫鬟頓了頓,卻是先看錢夫人眼色。
  
  錢惜松皺了皺眉:“紅依,沒聽見二小姐的話?”

  叫做紅依的丫鬟連忙跪下:“奴婢該死,少爺恕罪。”
  
  區別對待忒明顯。
  
  錢夫人終於不再把玩那只又長又尖的指甲,她沖還跪在下面的紅依道:“沒看見二小姐端著茶嗎,還不快給我遞過來?” 很給錢惜松面子的忽略了桂花的挑釁。紅依順勢站起身,快步走到桂花身邊,就要去接她的茶。

  桂花手一緊,隨即一松,痛痛快快的讓她把茶端過去擱在了桌上。任由錢夫人兀自說著訓誡的話,徹底漠視那杯被桂花辛苦端了許久的茶。
  
  大娘想讓她跪,被她不依不饒給攪和了,若還不讓她通過丫鬟接茶來給自己個下馬威,只怕她臉上不顯,心裡有刺。日後,明的不來,來暗的,她初來乍到,反而不好對付。不若接了她這個下馬威示個弱。
  
  反正在桂花看來,這茶誰接都一樣,錢夫人無非是想以此告訴這滿府的下人,她錢惜桂在當家主母眼中,跟屋裡的大丫鬟一個品階。可她不過在府裡待三個月而已,下人怎麼看,她來不及在乎。若那些不長眼的真想欺負到她頭上來,貌似以她現在的性子,要想被人欺負了去,也很有些難度。端茶這種沒有實質性傷害的小事,落在下風就落在下風,錢夫人高興就好
  
  這邊桂花還跪著,錢惜松很適時的開了口:“二妹妹快起來吧,地上涼。”聲音一如既往溫潤中透著關心。桂花心中暗罵,地上涼?剛剛地上不涼,只有這會才涼。你這見風使舵慣會做好人的性子還真是幾十年如一日。
  
  桂花站起身,動了動僵了的腿。

  那邊,錢夫人塗著緊致唇紅的嘴皮子上下開合:“……你這身衣裙回頭換下來就扔了吧。這是在錢府,不是在鄉下。既然回來了,你就是這府裡正兒八經的二小姐,禮儀穿著代表的是府裡的體面……”
  
  桂花肅立在一邊,面無表情的聽著。

  這就是錢府,她八歲以前的家,十六歲之後名義上的家。她回來了,回到了這個享譽越州府的絲綢大賈錢家,回到了這個從頭一天就給她難堪的錢府。她是這府裡的二小姐錢惜桂。

  是的,她回來了,即使非她本心,但她終究是回來了。
  
  此時的她站在這件金碧輝煌的屋子裡,聆聽著大娘毫無感情滿是諷刺的教誨。她回來了。可這個地方卻不是她的歸屬,而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牢籠。她無所依仗,一不小心便會屍骨無存。

  她暗暗握緊了雙拳。直到此時,站在這裡感受到紅依輕蔑的目光,聆聽著錢夫人無情的話語,她才真正意識到,她已經身在錢府。在這裡,就高踩低,狗眼看人,見風使舵,落井下石,每一天都在真實的上演。你不去招惹別人,也會有別人來招惹你。在這裡,要想保護自己,就得比他們更會見風使舵更會看人眼色。在這裡,沒有人會為她打算,她只是這府中的一個過客,無人撐腰,無人關照,更不會有人真心敬她為主,因為在他們眼裡,正經主子是眼前這位雍容華貴的婦人。

  從今天起,以往歡樂愜意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返了。要想在這裡生存,她必須學會保護自己。她無意爭搶,可也絕不會任人宰割。
  
  錢夫人喋喋不休的訓話終於終止:“……紅依是個規矩的,在府裡待的時候也不短,打今兒起,就給你使喚吧。”

  這才是她的真正意圖,把她身邊忠心的狗放到桂花屋裡當做眼睛。
  
  桂花俯下身子,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充滿喜悅:“惜桂謝大娘……”

  從現在開始,她便是錢惜桂。
  
  和錢惜松一同出了屋子。屋內的壓抑氣氛暫態消散在高天白雲中,桂花大大呼了一口氣,走路的姿勢不由隨意了些。跟在她身後的紅依略帶不滿:“二小姐,請您注意儀態。”

  桂花在心裡暗罵了聲娘,臉上的表情絲毫不亂:“剛大娘說了,紅依是很懂規矩的。原來,是我高看了錢府的規矩?”言畢笑盈盈的望向她,“往日裡,惜梅姐姐上大娘屋裡請安,你也這個態度?”

  錢惜松還在跟前,就這樣的語氣跟自己說話,未免也太眼高於頂。今日不借著錢惜松打壓下她的氣焰,日後還不知道誰使喚誰。
  
  錢惜松臉色一變,沖著紅依道:“沒規矩!還不快退下。”又對著桂花道,“二妹妹別放在心上。她是娘親屋子裡的大丫鬟,得寵慣了。今後跟了妹妹,自然要奉妹妹為主,若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還有府裡的規矩壓著。妹妹儘管去找管家責罰她就是。”
  
  桂花瞥了眼恭謹低頭的紅依,開口道:“八年了。府裡的規矩也改了不少,我也記不全。”她緊走幾步到了錢惜松身邊,嫣然一笑,“不若哥哥發個善心幫妹妹個小忙,可好?”

  錢惜松沒想到她猝然示好,愣了一下,隨即親密的笑道:“二妹妹儘管開口,能幫的,我一定幫。”
  
  桂花保持著燦爛的笑容:“哥哥屋裡的翠濃我很喜歡,只是不知道哥哥能不能忍痛割愛讓她來我屋裡伺候?”

  一隻狼也是養,兩隻狼也是放,不若統統放到屋裡,讓她們互相監督先鬥個你死我活。她嘛,就坐收漁翁之利隔岸觀火好了。
  
  錢惜松正猶豫怎樣開口往她屋裡添人,現下裡正中下懷,一口答應。他不是不知道桂花的心思,可他的心思,卻不僅僅於此。
  
  —————————————————
  
  桂花如願去探望了她在越州府活的愜意風光的娘親。錢惜松顯然把她照顧得很好,當然,這裡的照顧特指金錢上的照顧。
  
  桂花去的時候,金大娘正在屋子裡一個人玩著骰子。旁邊兩個小丫頭一個搖扇一個沏茶。

  金大娘看到桂花一點也不意外。笑眯眯的道:“我就說嘛,嫁去孫府多好。”沏茶的小丫鬟帶著探究的表情好奇的偷看桂花。
  
  桂花對金大娘給她下蒙汗藥的事原本一直耿耿於懷,可如今見她安好無恙,一時間百感交集,一番質問的話語卻是說不出口。
  
  金大娘見她不語,放下手中的骰子,從袖子裡拽出一貫不離身的小手絹,裝模作樣的按按嘴角,走近桂花,笑容滿面:“我早就跟大少爺說過,你肯定會來越州府。嫁去孫家那是別人盼都盼不來的好事,我閨女又不傻,怎麼會放著這麼好的事情跑到寶瓶山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去?”

  她伸手去摸桂花身上長裙的料子,“可不是給我說中了……瞧瞧,這料子多好,多金貴。”她砸砸嘴,拉著桂花的手,“穿在我閨女身上多好看。”
  
  桂花將她臉上又豔羨又自豪的神情盡收眼底。這是她的母親,也許,她的追求她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無法贊同,可她們血濃於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尤其她臉上那發自內心的驕傲之情,她驕傲,因為她是她的女兒。看著她過上好日子,她發自內心的真心喜悅。雖然,她理解的好日子,對桂花來說形同砒霜。

  桂花笑著反握住她的手:“娘親,女兒讓您操心了。”
  
  金大娘甩了回帕子,混不在意的道:“什麼呀,大公子這段日子對我很照顧的。你瞧瞧這吃的用的,比府裡只好不差。”

  桂花知道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可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們在這一點上的意見十幾年來從未統一過。要讓娘親理解她的心情,無異于讓水中魚理解空中鳥。

  感同身受從來不會無緣無故,沒有經歷過別人的經歷,再如何善解人意也無法真正的感同身受。
  
  桂花坐在回府的馬車上。

  知道娘親過得好,她就放心了。其他的,就讓她獨自去面對吧。
  
  身邊的翠濃剝好了紅彤彤的石榴,把那一粒粒半透明水靈靈的果實掰開放入果盆。見她發呆,便輕聲提醒:“小姐,吃些石榴吧,可甜了。”桂花轉頭對她微笑,眼角的餘光卻瞥見車廂另一頭鄙夷滿面的紅依。
  
  看見了她和金姨娘的會面,紅依對她的態度越發輕慢。

  桂花接過翠濃遞過來的石榴,抿到嘴裡,以一種讚揚的眼光看著翠濃:“是甜。”
  
  翠濃恭謹的低下頭去。桂花想,做丫頭便要像翠濃這樣,紅依那副高高在上花孔雀的模樣,只怕到時候怎麼栽在翠濃手上的都不知道。真不曉得大娘是眼光太差還是太不把自己放在眼裡,這樣的貨色也敢放來做眼線。

  桂花望翠濃的眼神裡便不自覺的多了一抹意味深長。
  
  到府裡的時候天色擦黑,正廳裡的飯局自然不會因為她的晚歸而推遲。桂花回了屋子,吩咐翠濃去廚房。自個兒便坐在梳粧檯前發呆。

  久違的閨房,卻不是原本的模樣。
  
  屋子還是那個屋子,可這屋子在她八年前出府後做改作了客房用。如今她回來,錢惜松有心還了她故居,只是屋裡的擺設卻無法還原。
  
  她一點都不可惜。人事早已被時光衝擊得面目全非,一味地追求死物,又有什麼意思。她戀舊,可是已經變了味了東西,她寧可棄之不要。就像她險些動了感情的真心,原本以為他們的相遇相逢相處是獨一無二無可比擬,可回頭看來,卻發現皆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混不是當時所想。
  
  紅依從院子外頭回來,同時帶來了一個消息。

  忠靖侯府的小侯爺回府,後日忠靖侯要在侯府大宴賓客昭告天下。不出意外的,錢府也接了帖。尤其錢夫人特意吩咐,女眷都得去。包括桂花。
  
  桂花猜測,錢府大抵也想借此機會把她這個八年來一直不曾出現的二小姐廣而告之,免得到時候出嫁時沒有鋪墊顯得突兀。
  
  翠濃進來的時候正聽見紅依傳達錢夫人要桂花好好學習禮儀屆時不要給錢府丟臉那一段,她恍若未聞,不動聲色的把碗碟放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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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忠靖侯宴

  桂花頗有些無奈的任由翠濃在她發間插上三支吐珠步搖,她晃晃腦袋總覺得頭髮不再屬於自己,而是一尊移動的首飾架子,腦袋動一動,頭髮及那上頭一堆飾物,便會脫離頭皮率先墜地。

  翠濃小聲提醒:“夫人特意吩咐過,不能落了體面,小姐忍一忍。”
  
  桂花打開妝匣,一時間珠光寶氣黃金白銀粉珠綠玉晃得她暈了下眼。隨手挑起一個,似曾相識;放下,再挑起一個,看著眼熟;桂花不甘心的又撿了好幾副頭飾腕飾,無一不眼熟,無一不相識。桂花對自己竟然記得戰青玄曾經送過的珠寶首飾的式樣這一事實分外憤怒。又想到今日大宴,說不準就要和他狹路相逢,更是平添幾抹無奈。
  
  翠濃細心的幫她理了衣飾,扶她出門。桂花暗歎,翠濃看上去可比她嬌弱多了,一陣風來也不知道誰攙誰比較靠譜些,想當年她一個人去山上背柴,山風那個吹,她還不是走的穩穩健健。

  桂花率先進了自己那輛馬車。什麼錢夫人錢小姐錢老爺的能不見就不見的好,她沒心力承受那麼多人的目光。
  
  侯府富貴得大氣,這點和錢府的金碧輝煌顯然不可同日而語。桂花跟著錢夫人等一眾女眷先去拜見侯爺夫人。她規行矩步的跟在隊伍的最後,只能望見錢惜梅和錢惜竹的背影。
  
  可光看背影就足夠自發在心中勾勒出各自的形象。錢惜梅一襲枚紅色長裙曳地,一貫的張揚豔美,這群人裡她也許不是最出挑,但絕對是最出風頭的那個;錢惜竹淺綠長裙襯著瘦削的背影更顯柔弱,她年歲尚小身形瘦弱,扶著身邊丫鬟的手走的端正嚴方。
  
  規矩。她們守著賢良淑德的規矩十多年,累也不累?反正,桂花才守了兩天便感覺身心俱疲。
  
  侯爺夫人看上去有雙溫潤的眸子,可是不經意間卻能瞧見裡頭的寒芒利刃。她瞧著錢惜梅的眼光挑剔苛刻,嘴上卻說著讚揚誇獎的話。

  至於桂花和錢惜竹,她遠遠的居高臨下掃了一眼便掠過了目光,不再駐足。
  
  明哲保身是第一要務,桂花不聲不響的給自己撿了個最靠牆角的位置坐下。宴席還未開始,旁邊酒桌上的女眷尚未到齊。
  
  翠濃乖巧的給桂花倒了茶水。
  
  桂花端起才喝了一口,便即刻放下。似曾相識的味道,似曾相識的青瓷杯嫩舒葉。她仿佛又看見茶樓外金晃晃的陽光,毫不吝嗇全然撒進眸子內的璀璨,以及那句極其認真的“你怎知,你是粗茶,不是龍井”,認真得仿佛真的把她裝入了心裡。
  
  桂花皺了皺眉,燙手似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瓷器碰到紅木桌發出扣的一聲悶響。
  
  翠濃忙道:“可是茶不合小姐的口味?”

  桂花半真半假似真似幻的答曰:“沒什麼,這茶太好,我喝不習慣。”翠濃識相的靜了聲,倒是身畔的紅依那輕蔑中帶著了然的嗤聲不輕不重的落入了桂花耳中。
  
  她無暇照管紅依的情緒,只因見到了旁邊桌前緩緩行來的一行人。

  錢夫人和兩位嫡親的錢小姐早就站起身來,秦老夫人那張臉燦若菊花,她攙著秦巧巧的手,目光掠過滯後一步立起身來的桂花頓了頓,便像沒見著她似的轉開去。

  秦巧巧一貫的巧笑嫣然,並沒有因為這是在侯府而有絲毫收斂。
  
  桂花安靜的呆在角落,隱在黑暗裡,不聲不響。
  
  宴會總算是開始。
  
  桂花小口吃著翠濃夾到碟子裡的菜式,十分慶倖這是在規矩森嚴的侯府,雖然為了體現熱鬧歡欣的氣氛,男子和女眷之間只用珠簾隔了一道,但好歹桂花沒有先前那樣擔心。一口氣松下來,才發現剛剛竟是神經緊繃連喘氣都困難。
  
  放下心來,她便開始有了興致探究今日的宴會所謂哪般。她充分發揮女人八卦的天分與義務,豎起耳朵邊細嚼慢嚥邊把身旁那桌淑媛貴婦的談話盡收耳底。
  
  “……他是庶出,世子原本輪不到他來做,可誰叫他運氣好,這嫡出的……可不就回來了嘛。所以說,這人哪,運氣好起來擋都擋不住,你說誰能想到,當初那樣一個……怎麼就成了小侯爺。”總結陳詞過後又唉唉歎了聲氣,語調裡掩不住的熟知內情的得意。
  
  “……聽說他長得好,芝蘭玉樹的模樣,當初老侯爺不喜歡他也是因為他那樣子太女氣……”說完覺出自己這話有欠妥當有大逆不道之嫌,忙用手帕掩了嘴輕咳。

  桂花吃了一勺麻辣豆花,辛辣的感覺在舌尖蔓延開來。
  
  “的確好看。”一年輕女子低聲笑道,“我遠遠見過一眼,若是我妹妹還沒定人家,我決意要讓爹爹上門提親去的。那模樣,可真生的好……”

  愛美,八卦,花癡,女人的三大天性。於是一群愛美人愛八卦犯了花癡的女人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在又要討論又生怕別人聽見的矛盾中議論得不亦樂乎。
  
  長得好看?唔,有阮聽楓好看嗎。桂花想,別人活了一輩子都沒見過那樣兒的美人,她這小半輩子就瞅見了一個極品,也算是老天對她變相的補償。至少在這樣的場合裡她可以不動如山安之若素。

  桂花留心了下紅依的面容。那丫頭面染紅暈眼中放出渴望的光,顯然也聽到了她們的談話,指不定在想什麼不切實際的東西。倒是翠濃,專心的幫她挑菜。

  這聲音不擇耳朵,翠濃肯定聽見了。
  
  桂花仔細想,翠濃是怎樣和自己一樣做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呢。
  
  正位上端坐的侯爺夫人站起身來,桂花隨著一屋子靜下來的人聲一道注意到了從門口緩緩行來的數人。當先一人金冠壓頂,玄色袍服金線壓邊上面繪著的是昂首麒麟,他年過中旬一進廳來未語先笑,笑聲爽朗:“各位,對不住。家宅內有些事情,來晚了。”侯爺發了話,寂靜的廳中隨即響起一片附和之聲。“哪裡哪裡”“不晚不晚”“客氣客氣”。

  還真是文酸的很。桂花占了角落陰影的優勢,偷偷撚了塊糕點塞進嘴巴。
  
  “……這是犬子。前日才回的府,日後可要仰仗大家多多照顧。”

  紛擾的大廳一片熙攘,桂花更是趁機咀嚼又大大咬了一口軟襦的糕點,心道,這侯爺倒是沒什麼架子,和大傢伙兒都打成一片了。
  
  她埋著頭,不巧正聽到鄰桌那群淑媛閨秀倒著吸氣的聲音。

  她略有疑惑的撇去一眼,那些平日裡講究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一個兩個都呈現呆滯狀態,略微回過神來又是滿嘴的溢美之詞。嫁了人的恨不得回去就休了自己的丈夫,待字閨中的無不嬌羞滿面呈少女思春狀。
  
  這反映,實在大。桂花於是也很迫不及待的抬起頭來沖門口望去,想看看是何方聖神,竟然能夠勾動無數老少芳心,實乃百年一見的奇景。

  桂花疑惑的眸子正對上一雙黑漆漆含笑的眼,透過滿廳的觥籌交錯燈影幢幢溫柔的將她望著。見她終於抬頭,他微勾了唇角轉過頭去。發上的金環暈著燭火的微光閃了桂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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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拿著糕點碟子,嘴裡含了半塊未及吞咽的綠豆糕,唇角留有細碎的糕點屑。她保持這種狀態目瞪口呆。

  阮聽楓?忠靖侯府的小侯爺竟然是他!
  
  哦,寶瓶山那座小廟到底容了多少個大神啊。該說那兒風水太好得神佛保佑還是說她運氣太糟怕什麼來什麼。
  
  翠濃拉拉桂花的袖子,示意她此時癡呆的表情很不大家閨秀很不自持穩重,違背了錢夫人一貫的苦口婆心諄諄教導。

  桂花連忙收回目光,神思不屬不可置信的把那個白衣飄飄溫文善良醫德仁心的阮聽楓和忠靖侯府權勢通天的小侯爺畫上等號。
  
  太不可思議了,寶瓶山上單純善良的神仙少年忽然變成了越州府的小侯爺。這其中的驚訝不外乎,你原本以為東村左手第三家那個張屠夫他就是個殺豬賣豬肉的,可有一天卻有人告訴你,他曾是江湖上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因為殺手職業日漸蕭條,業績不好賺不到錢,才轉行殺豬過上了田園生活。再比如說,你原本以為鎮上那家唯一的青樓裡專門給人畫春宮的李秀才他就是個落魄秀才,可有一天你發現他曾高中榜眼因仕途不濟受小人排擠才墮落到溫柔鄉百般頹廢。

  哦,那其間的落差別說當事人,旁觀者看著都覺得心肝亂顫。
  
  桂花一有心事就拼命的往肚子裡灌水。渾然忘記自己剛才說過喝不慣好茶的話。水喝得多了,她便急需如廁。
  
  趁著廳堂裡熱鬧,她帶著翠濃消無聲息的去了趟五穀輪回之所。

  回來的小徑邊開著大叢大叢的迎春花,紅黃交錯煞是好看。樹枝上掛著八角琉璃燈,暈黃的光線柔和的照著鵝卵石小道。

  桂花和翠濃一前一後的遊蕩在杳無人煙的小路上,流連忘返。直到迎面行來的兩人同她打招呼。
  
  桂花順著月白色袍角一點一點往上看去,果不其然望見了張風華絕代的臉。
  
  “桂花。”他眉眼彎彎笑得溫柔。

  翠濃倒抽一口涼氣福身行禮,順帶沒忘了拽著桂花的裙擺往下拉著和她一起。桂花扭曲著一張臉,訕笑著道:“巧啊,這麼晚了小侯爺來逛園子啊。”
  
  阮聽楓走近了一些:“找你的。”

  桂花順著燈光就瞧見了他懷裡乖順熟睡著的菜菜。小傢伙窩在阮聽楓臂彎裡睡得可甜。桂花當下驚喜萬分,千分感慨阮聽楓丫就是一好青年,自己從寶瓶山出來享受榮華富貴了也沒有忘記帶著菜菜一起有福同當。
  
  桂花許久未見菜菜,每天只得望著那張被一起挾持來的裱好的菜菜肖像畫以慰相思,如今乍一見到它很是歡喜,就要伸手去抱。
  
  菜菜感受到震動,飛快的睜開了懵懂的大眼睛。見到桂花企圖抱它的手,吱吱叫喚著往阮聽楓懷裡躲。桂花怒視著它,菜菜怯怯且心虛的挪開了視線。
  
  桂花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幽幽問道:“你這幾天給他吃了什麼?”
  
  阮聽楓如實道:“廚房裡的,東西。”

  桂花繼續問:“比如?”
  
  阮聽楓:“阮及。”
  
  雞?丫就知道你給它吃了肉!桂花剛想開口就被一連串的菜名砸暈了。
  
  “八寶野鴨,佛手金卷,炒墨魚絲,爆炒田雞,芫爆仔鴿,鳳尾魚翅,宮保野兔,片皮乳豬,紅燒魚骨……”青衣小帽的小廝霹靂拍啦不住嘴的報出一連串的菜名。
  
  桂花萬分驚詫的望著他。昏暗的光線裡,只見吐沫星子和著細小的塵土飛舞著飄蕩著旋轉著跳躍著。(…)
  
  桂花等了又等,忍無可忍開口道:“停停停。我知道了,總之廚房有什麼你們家小侯爺給它吃什麼,它生活水準都快趕上你家公子了是吧?”

  那小廝舔了舔唇意猶未盡:“這才報了一小半……”之後的話風中淩亂在桂花殺人般的憤恨目光中。
  
  阮聽楓撓了撓菜菜的耳朵:“它挑食。”

  桂花怒了:“讓它啃三天胡蘿蔔試試,看它還挑不挑!”

  菜菜瑟縮了一下,以一種階級仇視的目光將桂花望著。
  
  桂花道:“給我抱,回去就讓它改吃素。”

  阮聽楓聽話的把菜菜從懷裡扒拉出來遞給桂花。
  
  這邊桂花還沒抱穩,菜菜四肢麻利的騰空一躍,鑽進了路旁的花叢裡,只露出一張巴掌大的狐狸臉警惕的望著打算把它賣了的二人。

  桂花頗有些無奈:“怎麼辦?”
  
  阮聽楓:“明天,送過去。”

  旁邊小廝連忙解說:“公子的意思是,明日派人把菜菜送到府上去。”
  
  忠靖侯為了彌補他兒子說話的缺陷不惜血本找了個伶俐聰慧慣會察言觀色且極其具有表達欲望的小廝。

  桂花滿意的點頭,笑眯眯的望著菜菜。
  
  菜菜見桂花不再執著於抱它欺負它讓它吃胡蘿蔔,遂諂媚的搖著尾巴奔到阮聽楓腳邊,被他一把抱起後,眯上眼睛舒服的打起盹來。渾然不知道抱著它的那個人剛剛已經一聲不響把它給賣了。純潔的天真的可憐的無辜的小動物啊,永遠都猜不透人類複雜難懂的心……
  
  桂花目送著阮聽楓先行一步,隨後才施施然邁著踩死小螞蟻的步伐心滿意足的打算回去繼續吃飯。

  才從頭頂這一盞琉璃燈踱到前方那顆樹的另外一盞琉璃燈下,桂花便猝然聽見身後一聲大喝:“站住!”

  桂花很識時務的頓住了腳步,默默抬頭四十五度角明媚又憂傷的仰望夜空,這聲音怎麼這麼似曾相識且欠揍欠罵捏?
  
  她沒什麼表情的轉過身,翠濃早搶先一步向表小姐問了安,是以桂花望見的便是秦巧巧那張又妒又恨又驚又惑的臉。

  “翠濃?!怎麼是你?”
  
  翠濃忠心扮演本分丫鬟的角色,為巧巧解惑道:“少爺讓奴婢伺候二小姐,今日是跟著二小姐來赴宴的。”

  秦巧巧臉上驚惑的表情一下子以壓倒性的優勢佔領了妒恨的地盤,她難以置信的伸出一隻手指頭來,指著桂花:“你,你是惜桂妹妹?”
  
  對比秦巧巧的雞凍,桂花顯然要淡定很多,她很友好很真誠很善意的提醒道:“秦姑娘,作為一名大家閨秀,用手指頭點人的行為是很不禮貌很沒風度很違反大娘的日常教誨的。”說完,沖站定的翠濃招招手,“出來這麼久了,快回去吧。”
  
  然後邁著正常的步伐十分不禮貌沒風度很違反錢夫人教誨的拋下秦巧巧。徒留她一人立在原地震驚非常:“……惜桂妹妹……桂,桂花……”她原本想抓奸吃醋好好教訓哪家野丫頭的心徹底的被金桂花等於錢惜桂這件事鎮壓了。
  
  桂花進廳的時候,門口兩位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正租借著場地噥噥私語,桂花本著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善良立在她們身後等了一會兒。這個角度不巧能把男客女眷兩邊的廳堂都瞧見,桂花不經意的移了移腦袋,卻猝不及防正好看見那身濃綠色的袍子及隨手搭在桌上的摺扇。
  
  他正仰了頭和旁邊的人喝酒,滿桌子的公子哥兒笑鬧著起哄。他一口喝幹了杯中酒,酒杯倒置,笑盈盈的和對面喝酒的人說著什麼。桂花連忙轉頭,倒像是做賊心虛生怕被他看到的尷尬。
  
  正好,那兩位談性正濃的小姐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勉強別過身子讓她先進去。桂花呼一口氣,灌了一口茶,惡狠狠的想,一眼就在幾十人中瞅見他不是自己的錯,要怨就怨他沒事總喜歡穿這麼濃重色調的風騷衣衫拿著那把萬年不變的摺扇,都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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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7 11:48: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回.初次交鋒

  第二日,桂花如願接收到來自侯府的禮品——裝在小竹籃裡的菜菜。

  小狐狸菜菜剛開始的時候積極抵抗,嘰嘰咕咕叫了一陣表達自己深切的不滿與怨恨,之後,隨著時間的延長,它開始意識到,殘酷的現實在為它開了一小段時間的門後又無情的關上,只留給它桂花這一扇窗。愛走不走。
  
  於是它開始認命,上躥下跳的扮活潑裝可愛博取同情。翠濃立刻為它的魅力傾倒,而桂花挑挑眉十分的不習慣。以前那只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沒事繞著自個兒尾巴打轉的小狐狸哪兒去了?若不是揪起它的爪子,確定它肚皮下的確有那一撮淡金色的絨毛,她實在懷疑阮聽楓狸貓換太子偷樑換柱瞞天過海。但事實證明,阮聽楓雖然成了小侯爺,但是誠實守信的好品格尚沒有離開他。
  
  翌日,桂花抱著菜菜去花園子裡曬太陽,希望以此淡定它那顆過度活躍的心。制止它整天砸杯撞碗拖凳啃桌鬧得滿院子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陽光暖洋洋的穿過花樹的枝椏,碎金子似的灑在綠茸茸嫩生生的草地上,桂花認定此乃午睡催眠的好地方,遂放下菜菜讓它自由活動。

  菜菜今日倒是聽話,靜靜地四腳著地,眼珠子一動不動專注的望著草叢裡一隻綠茵茵無辜的小螞蚱。兩隻生物一大一小在大自然中安靜的對峙著。
  
  終於,小螞蚱定力不夠害怕萬分決定回家找媽媽。它剛一動,菜菜尖尖的耳朵也動了動。桂花哀傷的想,小螞蚱乃大概是今日見不到媽媽了。

  隨後便見菜菜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捉蚱蜢去了。
  
  桂花剛打算坐下來享受午後陽光,便很不合時宜的聽到一聲慘叫,類似於烏鴉碰見老鷹發出的哀鳴。桂花仔細回憶了下,自己在寶瓶山上被蛇咬那次的尖叫估計也不比之矜持到哪裡去。
  
  草叢後,宋嬤嬤連番撲打著自己的衣衫下擺,想要去抓吊在自個脖子上的小狐狸卻又不敢,只殺豬般的嚎叫著。原本整日裡趾高氣昂以老賣老的臉扭曲害怕得有些發紫。

  錢惜梅倒還算鎮定,顫著手去拉菜菜。大概緊張手抖得厲害,她一手揪住了菜菜的絨毛,疼得菜菜吱吱亂叫不停撲騰。

  桂花那個心疼,連忙上前要抱它。

  卻不料錢惜梅一把將菜菜摔在地上,拉著宋嬤嬤退後幾步。
  
  桂花瞧她們好生狼狽的樣子,想這是真嚇著了,那麼把菜菜摔疼的事大可以視為事急從權不和她們計較。她道了聲抱歉,便抱著菜菜要離開另找地方午睡。

  “站住。”錢惜梅理了理髮鬢,揚聲道,“來人,來人!”一疊聲的喚。
  
  桂花有些費解,她難道要把全府的人都找來看她和宋嬤嬤的狼狽相?

  後花園子本就離大宅不近,現在又是午後,附近的丫鬟還真是沒幾個。可任是沒幾個,還是跑來了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氣喘吁吁:“大,大小姐。”
  
  唔,她顯然只關注到光彩照人的錢惜梅,完全忽略了桂花這片綠葉。
  
  錢惜梅傲慢的沖桂花抬了抬尖尖的下巴:“把那只不長眼睛的小畜生給我送到廚房去!晚上本小姐要吃紅燒白狐!”

  桂花順著小丫鬟的目光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錢惜梅那下巴尖指的是菜菜不是自己。哦,她差點以為錢惜梅那麼沒有教養的還沒過河就拆橋,想把她這個代嫁的二妹妹給送到廚房煮煮吃了。
  
  那小丫頭猶豫了下,她此時終於從桂花的裝束上猜到了這是兩名小姐借白狐興起的戰爭。她不宜介入。
  
  她這一遲疑,早就從驚恐中緩過神來的宋嬤嬤覺得自家小姐的權威受到了質疑,不滿的訓斥道:“愣著幹什麼?沒聽見大小姐說話。去啊,快去!”生怕她不去似的還在後面使勁兒推了她一把。把那小丫頭推得一個踉蹌,又怕又悔撲通一聲跪下了,順便把眼圈紅了一紅。
  
  桂花並不覺得今日之事有什麼值得興師動眾的亮點,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直接跟蠻不講理走遍天下之宋嬤嬤和眼高於頂無事生非之錢惜梅正面交鋒。於是她十分慶倖自己出門前的英明決策,把翠濃這塊萬能擋箭牌給帶了出來。
  
  翠濃接到指示,只能站出來充當炮灰:“回大小姐話,小狐狸是前日小侯爺派人特意送來給二小姐的,若是擅自處置了,只怕侯府那邊……”該狐假虎威的時候桂花從來不吝嗇借助老虎的威風來方便自己,尤其還是在那只單純的老虎不知道的情況下。

  翠濃把昨日桂花教訓紅依的話換湯不換藥的重新強調了一遍。
  
  錢惜梅在聽見小侯爺這三個字的時候,妝容精緻的臉上露出些許差異,隨即便被不屑鄙夷所取待,她笑了,笑聲柔美可卻沒有絲毫善意:“小侯爺?騙誰呢。”她不緊不慢緩緩道來,“別說你是個才回府的冒牌小姐,就算是我,小侯爺也未必看得上眼。忠靖侯府,那是什麼地方?天潢貴胄,連我進去都要禮讓三分,就憑你?扯謊都不會扯個好聽點的……”
  
  桂花有一瞬間失語,又忽而想大笑。錢惜桂明明知道翠濃不可能騙她,就算翠濃說謊她也完全可以找昨日傳話的小廝門上的嬤嬤查證。她明明已經信了,卻偏偏強著不肯承認,自說自話這麼一大篇,只為了眼前打壓自己的威風。

  她和秦巧巧都是從小被護在掌心的人,習慣了別人為她們的錯誤承擔責任。她們不用為自己的任性買單,所以她們永遠學不會懂事和成長。
  
  桂花懶得和她多費口舌,抱著菜菜斜著眼睛瞧著她的醜態不說話,倒是翠濃替桂花分辨起來:“回大小姐話,的的確確是小侯爺送來的,昨日門房的李伯,二門上的張媽都經過手……”

  翠濃的話終止于一個有力而響亮的耳光中。
  
  桂花微閉了眼睛松了抱著菜菜的手,默默想道,有丫鬟的好處之一就是挨打的時候可以擋在前頭,頂嘴的苦力可以代勞,且身為主子完全不用顧忌事後隨之而來的責難,一切都可以推到丫鬟身上。
  
  “啪!”一聲比剛才更響亮的耳光把宋嬤嬤打懵了。
  
  桂花甩了甩手,她之所以不隨便打架那是有原因的,打人輕了不疼不癢,打人重了手會疼……

  “宋嬤嬤這麼些年了,脾氣還是這麼大。”桂花蹲下身重新把受了委屈的菜菜抱起來,面上沒什麼表情,“不僅脾氣沒有收斂,不長眼睛的程度也日漸加深。”
  
  宋嬤嬤捂著半邊透著五指紅印的臉,拽著錢惜梅的衣角一下子哭嚎起來:“大小姐,您要為老奴做主啊,老奴在這府裡呆了快二十年了,從沒有人動過老奴一根手指頭,就連夫人都沒有過啊……老奴不要活了,沒臉活了,被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打了巴掌……大小姐,到了夫人面前,您可要幫奴才說話啊……”
  
  桂花當著錢惜梅的面把她的乳母打了,錢惜梅自然怒火中燒,可她顧著矜持自然不肯像桂花那樣潑辣,一巴掌扇回去。再說,扇回去能不能在桂花那兒占到便宜也是個難題。

  “錢惜桂!你仗得誰的勢,敢在這府裡耀武揚威,不把我放在眼裡。你還有沒有規矩!”她拉住嬤嬤避免衣擺再次被抓皺,“宋嬤嬤您沒事吧。”
  
  桂花把翠濃擋到身後:“大姐姐要和我談規矩?好,那我們就談談!”她把大姐姐三個字講的咬牙切齒萬分強調。

  錢惜梅反駁:“……誰是你大姐姐……”在桂花的瞪視中她越來越沒底氣,錢惜桂這個二小姐是錢老爺錢大少爺錢夫人都默認了的,雖然默認的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可事實擺在這兒,她若是不認,到時候嫁去孫家的就是她自己。

  年底就是三年一度的選秀,她得確保事情萬無一失。
  
  嘈雜聲不小,頭上的太陽又辣,桂花有些煩躁。

  她一聲大喝:“閉嘴!主子都沒說話,你個奴才倒是吠的歡實!”她吼的太專注太投入,把懷裡的菜菜和正在鬼嚎的宋嬤嬤都唬得一跳。

  菜菜安安靜靜窩著一動不敢動,宋嬤嬤呆呆的鬆開手聲音弱下去。
  
  桂花瞪著錢惜梅:“大姐姐說我不把你放在眼裡,真不把你放在眼裡的是這位宋嬤嬤吧。她剛才那一巴掌,不僅打了你的面子,更是傷了大哥的臉。打狗也要看主人,翠濃是大哥的人,我借來放在屋裡用幾天,連重活都不捨得給她派,今兒倒被個奴才打了。若是大哥回頭問起來,我是供出宋嬤嬤呢,還是供出大姐姐來?”

  錢惜梅隱忍著怒氣。翠濃是大哥的人,她先頭沒細看,只當是桂花屋裡的小丫頭。
  
  “……供了宋嬤嬤,沒大姐姐什麼事兒,可宋嬤嬤又是仗了誰的勢?主子沒吩咐,奴才倒先動了手,這是不是沒規矩?”桂花沖宋嬤嬤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我幫大姐姐教訓沒規矩的奴才,給了你一巴掌,你這個平日裡最懂規矩的,服是不服?”

  宋嬤嬤猶自苟延殘喘:“……是你”轉眼想起桂花再不濟也是個主子,忙改口,“是你那個小畜生先對小姐無禮,老奴才斗膽。”
  
  桂花險些繃不住臉笑出來:“菜菜對大姐姐無禮?我怎麼看見菜菜只不過抓著你這個老奴的衣領子站了一會兒呢。我看錯了?”她詫異萬分的轉頭看錢惜梅,“大姐姐,菜菜傷著你了?”

  錢惜梅的臉色很不好看。她沒想到今日給錢夫人請安回來會在園子裡碰到桂花,更沒料到的是,八年未見,她印象裡那個任她欺負嘲笑都不敢還嘴只會偷偷哭泣的錢惜桂竟然變得這樣潑辣。還很有些不管不顧豁出去的架勢。
  
  她不屑的想,錢惜桂沒臉沒皮慣了,我可不能跟著她鬧,若是傳出什麼對我不利的流言,對年底的選秀可沒有好處。再說,今日之事本就因宋嬤嬤而起。為了個奴才,傳出惡名,不值得。
  
  錢惜梅保持了她一貫的高傲姿態:“一隻小狐,傷不著我。”說完也不管宋嬤嬤,“今日之事誤會而已。二妹妹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我也要回房了。”

  桂花目送著錢惜梅妖嬈的身影漸行漸遠,她其實最想做的是沖她那囂張的臉龐扇一巴掌。可是不行,她的分量扇扇宋嬤嬤也就是極限了,還得仗著錢惜松的威。
  
  她瞧著翠濃白皙臉龐上的五指印,在心裡歎口氣,大宅門裡,女人難,當丫鬟的女人尤其難。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高門大院的悲哀。無法改變,只能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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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kj1258943 於 2011-8-17 11:49 編輯

第二十四回.螳螂捕蟬

  秦巧巧終是沒有忍住,邀桂花去秦府一聚。
  
  桂花覺得她們倆實在沒什麼好聚的,不管是八年前就和巧巧絕交的錢惜桂榱榑榎榍,潎漾漸漂還是八年後寶瓶山上和巧巧交情淺薄的金桂花,貌似和秦家大小姐都沒有相聚的理由。
  
  不過箸箊箋粺,榭榫榩榤她還是去了。在錢夫人的施壓下,她是沒有不去的權利的。
  
  桂花站在秦府後花園的水榭中塹塾墐墋,槊槔榶槐凝神注視遠處陽光照耀下的假山石。
  
  身邊的翠濃輕聲喚她,桂花一轉頭便望見著長裙紅甲的秦巧巧沿著長長的回廊迤邐而來。桂花有一瞬間的晃神。豔麗到張揚的赤紅對襟比甲鉿鉺銦銗,鳱麧麼鼻長及腳踝的裙裾,腰間的玉玲瓏隨著她輕快的腳步叮叮脆響,仿若黃鶯低語。

  這還是那個咋咋呼呼喜扮男裝的秦巧巧?原來她收斂了張揚,也可以活潑得這樣美麗。
  
  八年前的假小子,八年後的瘋丫頭,緩緩和眼前這個長大的她重疊起來。
  
  巧巧見桂花盯著自己閃神,彆扭的扯著束腰的絲帶:“我說不要這樣文縐縐的模樣,秀心不同意,偏要把我扮成這樣,看吧,惜桂妹妹都不習慣了。”嗔怪的邊責備身邊的丫鬟秀心,邊腳步輕快的躍上臺階。

  桂花不能適應她突如其來的親近,本能的便要抗拒:“叫我惜桂就好了。”
  
  巧巧絲毫不以為意:“真沒想到,原來我們在山上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了。我就覺得你眼熟嘛……”她的發僅用一根金簪固定,些許髮絲調皮的拂上她白皙的面頰,巧巧不耐煩的把它們撥了回去,“前日在侯府裡,我才瞧見你。聽說你是回府待嫁?”
  
  這個話題提得顯然不合時宜。
  
  “錢孫二府聯姻的事,秦小姐知道的該比我清楚。”先前兩人有志一同的採取逃婚這招,不是還在寶瓶山上勝利大會師來著?
  
  秦巧巧臉上的笑容絲毫沒有因為桂花的冷淡受到打擊:“惜桂你還在生我的氣?小時候的事情,是我不好,你後來不理我,我很難受。本來還覺得你莫名其妙不知好歹,可是後來我聽說了,姑姑把你關在佛堂裡……”
  
  多年前的噩夢如同煉獄中的魔鬼,陰魂不散。每當她試圖忘掉,或者她以為已經忘掉的時候,它便會憑空出現,與她狹路相逢。
  
  來秦府之前,桂花假設過許多秦巧巧要說的話,可這位大小姐顯然偏離了桂花為她設定的重心。她以為巧巧會繼承寶瓶山對阮聽楓死纏爛打的傳統,把她叫來不過是多了個稍微熟悉他的人商討,卻不想她竟和自己懺悔起了前塵。
  
  那件事情過去的太久,她早已不願想起。
  
  “小時候的事了。我記性不太好,秦小姐也忘了吧。”

  巧巧臉上有被拒絕的受傷表情,和若干年前,她拿著話本興沖沖來找桂花被她冷冷拒絕時一模一樣。她還是沒有變,只是學會了隱忍和遮掩。

  “惜桂,那件事我處理的不對,是我不好,可那時候我還太小,什麼都不懂……”
  
  不,不是的。不是巧巧你不夠好,而是你太好了。好得萬千寵愛於一身。

  好得那麼多人願意為幫你遮掩而殘忍的拿別人去做替罪羊。的確,那時候你還小,可是,我比你更小。

  正是因為你太好,所以你是決不會犯錯的,犯錯的只能是你身邊默默跟隨的我。不需要理由。這就是理由。

  而從那一刻起,我才深深明白,我們是不一樣的。

  你可以肆意妄為,而我,要想不被牽連,唯有躲在陰暗的角落循規蹈矩,才不會給自己給娘親帶來災難。
  
  僅此而已,不是你不夠好。而是友情這樣東西,在生存面前,微小得不值一提,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桂花從秦府出來的時候,比預計的的時辰早得多。錢府來接她的馬車還沒到,秦府也絲毫沒有要送客的意思。

  桂花站在府門兩隻石獅子中央略一思索,決定帶著翠濃慢慢走回去。難得出來一趟,機會難得。
  
  越州府與商業中心洛州府相鄰,一衣帶水,沾了洛州府人傑地靈的光,又出了錢秦孫幾家精明的商人,數十年的財力積攢起來,如今也成了個著名的商業城市,人稱“小洛州”。
  
  小洛州的名字不是白叫的。越州盛產茶葉,其中以紫筍為佳。貢茶年年出於此處。遠在二十幾年前,上京貢茶還是地方知府的活計,並沒有皇商一說。但偏偏天不佑黎民,二十年前越州府出了個知縣,人稱“雁過拔毛周”。
  
  這位周知縣,年紀不大,政績不高,十分貪財。他治下的茶農被他盤剝的日漸消瘦怨聲載道。若是單單這樣,勤勞善良的勞動人民能忍則忍,也許這位“拔毛周”勉強也能把這知縣平平安安做到頭。可他不安分,想升遷,要政績。於是,周老爺頭腦一熱,跟了跟風。向朝廷報了個祥瑞。奏摺上工工整整寫著,天濛濛亮,鳥剛剛叫的時候,縣裡一處茶園,霧氣升騰,現八爪祥龍。
  
  祥瑞什麼的,當朝者一向喜歡的緊。不過,全國各地虛報偽造的祥瑞太多,皇帝沒可能處處親眼驗證。一般的小把戲,派個太監公公啥的來瞧一眼,回去複個命就結了。
  
  這年,合該拔毛周倒楣。皇帝瞧了奏摺,龍顏大悅。琢磨著越州離京都不遠,又正值春暖花開處處好景。宮裡面早呆膩了,正好有祥瑞嘛,可以趁此機會理直氣壯名正言順的出宮,這湊巧出現的祥瑞正好用來堵一眾老臣的口。
  
  拔毛周傻了。茶農們愁了。欺君大罪啊,無端端就要落在整一縣人頭上了。

  大家束手無策,皺眉不展。
  
  就在這千鈞一髮,緊急萬分的時刻,孫家老祖宗,一輩子的老茶農孫某某站出來了。(某枝:就那誰,戰青玄他爺爺。二十年前,數數爪子,貌似戰童鞋還是一受精卵,尚未出生……)
  
  孫老太爺種了一輩子茶,販了一輩子茶,雖然現在家業殷實,大部分的生意都交給了兒子打理,可這眼界是有的。老人家幾十年來見到的稀奇古怪玩意兒不少,不過他不喜歡以老賣老說“我吃的鹽比你們吃的米都多”這種招人嫌棄的話,他只抖抖鬍子,慢悠悠眯著眼道:“……二十幾年前,那時候俺還在義莊做學徒,有一年清晨,好像是出過這樣的奇景……瞧見的人不多……也不是八爪祥龍,倒像是多腳蜈蚣……”
  
  眾人譁然了。有質疑的,有議論的,有不屑的……不過,鑒於大禍快要臨頭的現狀,大家一致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反正都是死,試一試,說不定可以逃出生天。
  
  皇帝來了。孫老太爺親自提著紫砂壺帶著雨前茶在聖上面前表演了一回祥瑞。雖然那形狀不甚像龍,可是地方官們眾口一詞齊齊誇讚。古來有指鹿為馬,如今是蜈蚣變龍。皇帝年輕,祥瑞什麼的不甚上心,主要就是找個藉口出宮遊玩。糊弄糊弄,睜隻眼閉隻眼,大手一揮“賞!”
  
  老太爺要求也不甚高,只向聖上求了幅墨寶,上書八個大字“累世皇商,專司貢茶”。
  
  寫完了,孫老太爺很滿意。皇帝十分不高興,本以為是寫詩寫詞才答應的爽快,卻一不小心把貢茶的專權給了孫家。可御筆親書,不能更改。地方眾官鑒於孫老太爺剛剛救他們於水火保住了他們頂上烏紗,雖然不快上貢這麼油水的工作落入孫府手中,可嘴上也並沒有立即反對。拔毛周,知府李們也只是想著,等皇帝走了,再收拾孫府。
  
  卻說孫老太爺有個小女兒,年方十八,尚未婚配,主要是她容貌甚美,又通詩書,眼界不低,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的給耽誤了。這天皇帝就要離開越州,臨行前心血來潮去了就近的茶園,美其名曰視察民情。可巧那日天高氣爽,孫小姐白衣素裙帶著丫鬟在自家茶園採茶。孫小姐和她爹一樣視茶如命,每年喝的茶水無數,偏巧年前一場大雪,孫小姐集了不少梅花瓣上雪水,打算融了泡茶,又嫌別人采的茶葉不乾淨,便自己親自來了茶園子。
  
  所以說無巧不成書,世間的事都是萬般巧合,連頭銜尾湊成的故事。
  
  藍天高,白雲遠,濃綠的茶樹一紮紮一簇簇,望不到邊際。一女子烏髮垂肩,白衣素帶,火紅披風,婷婷立於園中專注採茶。離得近了,連美人鼻尖上細小的汗珠都瞧得清楚。別說原本容貌不俗,就是無鹽,在此情此景中也得美上三分。
  
  皇帝也是個附庸風雅的,頓時吟詩一首稱讚“美人如玉,綠鬢如雲”。前頭說了,這孫小姐也不是平常人,聽聞皇帝稱讚,不卑不亢對了八字“誰家年少,如茶君子”,反過來把皇帝也誇了一誇。直面龍顏,尚能鎮定自若,大膽直率,而且熱情奔放,皇帝十分高興,隨口便道:“春季的選秀,不知姑娘可有興趣?”言罷大笑而去連答案也不要,完全的信口一說。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知府大人肚子裡的小算盤劈裡啪啦一打,硬是把孫小姐的十八歲改成了二八好年華,這麼一來,可不正趕上春季三年一度的選秀大典。
  
  孫小姐也的確十分爭氣,入宮一年便被封了美人,聖眷正隆。原本不服氣的地方官們被這個消息打擊的服服帖帖再也不敢打貢茶的主意。那位送美人的知府大人如願升了一級調去了別任。
  
  自此,越州滿府皆知,孫家是御賜皇商,皇親國戚,得罪不得。孫老太爺獨子接掌家業做起了茶葉生意,不出五年便把滿越州的生意都收入麾下,且年年進貢無絲毫差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孫家的生意更是風升水起,聞名十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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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孫家從老爺子開始都不是凡人,老天眷顧是應該的……
  
  言歸正傳,桂花走在大街上入眼皆是打著“孫”字旗號的茶行,心中甚是不快。可回府的路就這麼一條最近,不想瞧見也得忍。翠濃察言觀色見桂花神色不虞,便提議去胭脂河邊逛一逛。
  
  胭脂河這名字也是有典故的,胭脂河畔前朝時遍是青樓楚館,是大大有名的紅燈區。那河原本清澈見底,卻因為前朝末年貴族們荒淫無度,導致樓裡姑娘倍增,所用的胭脂水粉洗淨後的水盡數倒入河中,叫這河勉強也有了胭脂的味道,故被文人們戲稱為胭脂河。
  
  改朝換代,政治一新,河邊的青樓楚館早就偏居一隅,再也不能恢復往日氣象。沿河一溜都換成了小攤販,捏泥人的,賣炊餅的,紮風箏的,應有盡有。舊日的痕跡隨風而散,早就找不見一絲一毫,唯有那河,被人們口口相傳,仍舊以胭脂為名。
  
  桂花尋思著翠濃往日是最乖巧的,怎的倒攛掇自己逛街去?待得瞧見她躍躍欲試的眼神,方才信了,這世上的女人是沒有不愛逛街買東西的,即使是翠濃這樣隱忍的好姑娘也不例外。
  
  河邊很熱鬧。
  
  桂花今日因去秦府穿了件嫩黃碎花的長裙,發上簪了玉飾,儼然一副富家小姐的形狀。這樣的肥羊一向是小販眼中的財神,一路過去,桂花享受了回不一樣的逛街待遇。
  
  這個說:“糖葫蘆,又脆又甜的糖葫蘆,小姐來一串兒吧?”在村裡的時候,她曾親眼目睹,做糖葫蘆的楊大爺又想把山楂上的紙套得結實些又想節約成本,從而動用上口水……(某枝:其實,我很喜歡吃糖葫蘆的……)
  
  那個說:“上好的胭脂,才從百芳齋批回來的,晚晴樓的青月姑娘就用的這一種……”她又不用去開門接客,作甚要用青月姑娘一樣的胭脂?勾引誰?
  
  又有人道:“紫砂壺,正宗的紫砂,小姐看一看?買回去賞玩賞玩。”
  
  桂花僵著笑得麻木的嘴角,暗道,其實我很窮,真的,你們中任何一位都比我有銀子。我這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別人給的,紅依丫頭天天在屋裡蹲著呢,虎視眈眈日日數著頭面,巴不得早點揪出我的小辮子去錢夫人面前告狀邀功。要是首飾少了那麼一兩樣的……
  
  一路看過來,沒什麼新奇,正在無趣之際,前頭一小圈人吸引了她。圍著作甚?吵架,駡街,還是雜耍?桂花迅速上前,利用男女授受不親的優勢很快擠了進去。
  
  白衣女子,髮絲淩亂,身前一個招牌“賣身葬父”。瞧那身段,婀娜曼妙,引人遐想,頭低著瞧不著臉,瘦削的肩頭一聳一聳的顫動,間或傳來幾聲嗚咽。靠牆卷著個破草席,人形,席子太短,露出一雙髒兮兮的腳丫子。
  
  這情形看得多了。桂花常常想不明白為什麼總是賣身葬父而不是賣身葬母?難道每個清秀佳人的背後都只有父親這一種親戚?還有,做什麼一定要風光大葬,為了買棺材還得先把自己個兒賣了,火葬,海葬,要不就用破草席卷卷土葬也行啊,咱是窮人,那麼多窮講究做什麼。
  
  反正,她不是很能理解這種行為。
  
  身邊的不少人竊竊私語。有良心的道一句“……瞧著真可憐,年紀輕輕就父母雙亡……”沒良心的講的卻是“……這模樣,快趕上漱玉坊的桃紅姑娘啦,嘖嘖,不知道哪個這麼有福氣,若是把她買回去,可不等於天天逛漱玉坊了……”
  
  桂花站在那女子斜後方,聞言只見她柔弱的顫了顫,仿若不忍聽見自己悲慘的未來。沒有抬頭,還是沒抬頭。桂花由原本的興致勃勃漸漸的熱情散去,不抬頭啊,瞧不見臉,怎麼知道姿色如何,讓買主待價而沽?
  
  “姑娘不抬頭,爺我怎麼瞧得見你那小模樣,值不值二十兩銀子?”中氣十足的調調著實講出了桂花的心聲。

  膘肥體健的壯碩中年男子,深色綢衣,張嘴一口黃牙。
  
  桂花乍一見到那位大叔的臉便倒抽了口涼氣,確切的說,周圍的人無一例外的都抽了涼氣,爾後遺憾惋惜兼同情的望向跪著的柔弱女子。
  
  終於抬頭了。
  
  在看見那張梨花帶雨的面容後,桂花也不由自主的為她惋惜了一回。美女配野獸,綿羊配獅子,一定有去無回飽受折磨啊。
  
  眼看著清秀小佳人就要落入虎口,桂花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不能為富不仁坐視不管,於是,她毅然決然的,回頭轉身招手道:“翠濃,借我二十兩銀子。”翠濃一愣,桂花忙補充道,“等我出嫁,就還給你。”到時候就有嫁妝了,那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那邊,中年漢子提步上前,輕佻的摸了一把那姑娘的臉頰,兩根手指搓了搓,露出滿意猥瑣的笑意:“……妞,皮膚不錯。”
  
  那姑娘嘴角撇了撇,勉強擠出點笑意,一雙杏眼淚盈盈的將他望著:“您行行好,可憐可憐奴家吧。”言罷迅速把頭低了下去,一直把額頭磕到了地上。
  
  桂花原本跨出去的一隻腳立時縮了回來。剛那低頭的一瞬,她怎麼覺著那姑娘嘴角凝著的不是笑意,而是厭惡和釋然呢?這種時候,不是應該悲傷痛苦無奈嘛。
  
  翠濃沉默的遞上錢袋。桂花接在手裡,不忙著上前,靜觀其變。
  
  漢子並沒有介意那姑娘為了避開他的手而遁地的磕頭,仍舊粗魯的去拽那女子:“走,跟爺回家,保管好好疼你,讓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那老東西,管他做什麼?”典型的惡霸強搶民女,不拿銀子吃白食嘛。周圍開始有人竊竊私語。
  
  女子掙扎不脫,面容哀戚的望向圍觀群眾,掃過桂花時眼神閃了閃:“……不,奴家還沒安葬老父,不能和您走……”
  
  翠濃疑惑的望著佇立不動的桂花,二小姐再不行動,那姑娘可就真的要被帶走了,沒瞧見那漢子粗壯的手臂?手勁兒肯定大,那姑娘也是真可憐。正想著,卻瞧見桂花突兀的挪到了草席邊上,凝神望了一會兒,從破舊的草席邊抽了根舊稻草,就著那黑乎乎的腳底板撓了兩下。
  
  沒動靜。桂花歪頭想了想,猜錯啦?
  
  就在桂花遲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疑神疑鬼的時候。身側傳來一熟悉的聲音:“賣身葬父,這位,”皺了皺眉,顯然沒想好怎麼稱呼那漢子,乾脆放棄,“是不識字兒吧,給了銀子才能動這位姑娘,這是算怎麼回事?”玉骨摺扇,按在漢子的手腕上,戰青玄不緊不慢道。
  
  那漢子脖子一梗,凶巴巴道:“老子驗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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