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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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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十二章 黯然銷魂者,過河與棉花糖

    黃河在這裡變成無數道瀑布,水煙瀰漫,水聲如雷,濁浪滾滾,滔滔不絕,氣勢恢宏,畫面非常令人震撼。

    寧缺站在岸邊沉默不語,桑桑向河邊那塊黑色的礁石走去,隨著她的赤足落下,石上那些劍痕漸漸淡化,直至不見。

    那些劍痕是劍聖柳白留下的,代表著人間的意志和決斷力,她既然來到這裡,自然要抹殺這些。看著這幕畫面,想著前賢的遺蹟再不復存,寧缺覺得內心驟然變得空虛無比,卻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

    他收刀歸鞘,神情有些黯然。

    大河國在滔滔黃河的南面,他們既然要去大河國,便必須過河。這裡的河水湍急恐怖,斷落處形成的很多道懸瀑,普通人根本無法過河,要向兩頭行出數十里,才能藉由羊皮閥子渡河。

    寧缺不想自己的情緒繼續低落——因為那正是桑桑想要見到的,正如他想見到桑桑變得越來越像人類——他決定做些事情,讓自己重新快活起來,

    「妹娃子要過河,哪個來背我嘛?」

    他看著滔滔河水,眉飛色舞唱道。桑桑小時候聽他唱過這首歌,轉身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的那個世界,真的很吵鬧。」

    說完這句話,她背著雙手向河裡走去,就像是向一片草地走去那般自然隨意,隨著她的赤足落下,自上游奔湧而來的河水驟然靜止。

    不是真正的靜止,而是河水無法靠近她的身邊,渾濁的黃色河水,不停拍打著她腳邊那道無形的屏障,泛出無數細小的泡沫。

    桑桑向河水裡繼續行走,濁浪驟分。露出下面的淤泥,那些淤泥瞬間凝固,變成光滑的岩石,她的赤足落在上面,就像是朵朵白蓮花盛開。

    渾濁的河水自上游不停襲來,但無論來勢如何兇猛,沒有一滴水能夠落在她的青衣之上,她的腳都沒有被打濕。

    寧缺明白這是她的世界,看著這幕神奇的畫面。不禁想起那個世界裡摩西分開紅海的傳說,牽著大黑馬趕緊跟了上去。

    二人一馬走進了滔滔大河,河水分開,河泥成石,自然形成一條幹燥的通道。自上游湧來的河水無法通過,漸漸積的越來越高,到他們走到河床中央時,在無形屏障的那邊,河水已經高至數丈。

    寧缺看著身旁那道河水凝成的半透明水牆,看著裡面高速旋轉的水流,和不停沉浮的細沙。很想伸出手指去觸摸,甚至想把手指插進去,感受裡面的沙流與水流,但他根本不敢做任何動作。

    如此神奇的畫面。令人震撼驚嘆,也很令人驚心動魄,他擔心自己把水牆捅破了,那麼這條大河便會扑打到自己的身上。

    他現在已經是知命境強者。卻依然不敢與大河正面對抗,因為河水裡的力量來自於大自然。根本不是普通人類能夠匹敵的。

    桑桑神情平靜,看不到任何凝重警惕,負著雙手在水牆之前緩步前行,真的就像是行走在美麗的草甸之間。

    唯昊天,能勝自然。

    黃色的水牆變得越來越高,直至遮住了空中的太陽,河底的石道變得幽暗無比,大黑馬的眼睛裡,漸漸流露出悸意。

    寧缺也很擔心水牆會垮,更擔心水牆如果繼續升高,而且始終不崩落,上游必然會出現洪水,兩岸的人類便會遭遇滅頂之災。

    黃色的水牆終於崩落了,滔滔河水中間生出一道筆直的白色浪花,瞬間淹沒了河底的通道和裡面的兩人一馬。

    寧缺沒有被河水吞噬,甚至身上都沒有被打濕,黃色的水牆塌落,卻沒有落下,而是在上空漫流而過。

    通道變成了河水裡的一條洞,洞壁皆是由河水凝成,他們便行走在這條洞裡,光線昏暗,卻能看清楚水裡的每處細節。

    光線穿透渾濁的河水,灑在他們的身上,斑駁如畫,河水從他們的頭頂漫過,裡面的沙粒流轉如畫,一切都像是畫。

    大黑馬發出驚嘆的嘶鳴,寧缺睜著眼睛,看著美麗如畫的河中景,哪裡捨得眨下眼睛,唯有桑桑平靜如常。

    ……

    ……

    繼續向南,人煙漸盛,他們來到一座小鎮上。

    小鎮正是集市日,嘈雜熱鬧非常,沿街擺著各式小攤,有賣鞋墊的,有賣竹簍的,有賣雞蛋的,當然最多的還是賣吃食的。

    寧缺看著這些畫面,漸從沿途所見奇景的震撼裡平靜下來,牽著疆繩,帶著桑桑隨意行走,這裡便是他的主場。

    街角有個攤子,一個繫著白頭巾的黝黑漢子,坐在一個鐵皮打製的爐子旁,用腳踩著某處,鍋裡有東西正在不停地轉著。

    桑桑微微低頭,依然背著雙手,神情平靜,像極了在古董市場上挑貨物的老人家,又像極了在糧庫裡檢查存糧的老大人。

    聞著淡淡的甜香味和那一絲隱約難捕捉的焦香味,便知道鍋裡翻炒的是糖,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那個漢子用腳踩著,鍋裡那事物便會不停地轉,為什麼轉到最後,便能抽出一絲絲雲絮般的事物,看著很好看。

    漢子雖然有些好奇這姑娘生的如此高大,卻也並不在怎麼在意,不多時便裹好一團蓬鬆的雲團,遞給鍋邊興高采烈的一個孩子。

    「棉花糖,小時候我帶你買過。」寧缺說道。

    桑桑依然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神情顯得格外專注,不多時,鍋裡的棉花糖便好了,那漢子用木棍插好,遞到她面前。

    她微微蹙眉,有些猶豫。

    寧缺從懷裡取出兩個銅板,遞給那漢子,接過棉花糖,塞進她的手裡。

    那漢子接過銅板一看,發現竟然是唐幣,有些意外,又很是高興。要知道在大河國境內,唐幣要比官方貨幣更好使。

    走出集市,桑桑舉著棉花糖,並沒有吃,她向寧缺解釋道:「我見過棉花糖,只是忘記了它是怎麼做出來的。」

    寧缺心想你是昊天,只要經歷過的事情,怎麼可能忘記。

    桑桑又說道:「我懂了它的原理,你還買下做什麼?」

    寧缺說道:「買下來自然是吃的。」

    桑桑看了一眼手裡的棉花糖。說道:「我確實有些忘了它的味道。」

    一個白白胖胖的高大姑娘,手裡拿著白白胖胖的棉花糖,這畫面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愛,尤其是她低頭去咬。唇角卻沾了幾縷糖絲的時候。

    寧缺看著她笑著說道:「如果還記不住,我們可以多吃幾次。」

    他臉上的笑容很奇怪,有些像長輩看著小孩子的慈愛憐惜,又有些得逞後的得意,總之落在桑桑眼中,非常可惡。

    桑桑微微蹙眉,神輝微溢。唇角的糖絲瞬間被淨化。

    她看了看手裡的棉花糖,猶豫了會兒,遞到大黑馬身前。

    大黑馬有些吃驚,然後迅速興奮起來。

    能夠吃到昊天親自賞賜的食物。更準確地說,能夠吃到昊天吃剩下的食物,只要不是寧缺這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貨,誰不覺得這是最大的榮幸?

    它伸舌一捲。棉花糖便被捲進唇中,它啪嗒啪嗒嘴。棉花糖便進了肚子,竟發現沒有品出什麼味道,不免有些意猶未盡。

    看見桑桑沒有把棉花糖吃完,寧缺不免有些失望,看著大黑馬意猶未盡的樣子,更是怒從心起,罵道:「幾輩子沒吃過東西了?就饞成這樣?我難道苛扣過你的伙食?這棉花糖是給你買的嗎?你也好意思張嘴!」

    大黑馬心想這是她給我吃的,只要她樂意,你管得著嗎?它轉頭正準備向桑桑邀功,不料卻發現桑桑的臉色也有些難看,它痛苦萬分想道,既然您愛吃幹嘛給我?你們兩夫妻干仗能不能不要讓我躺槍?

    集市外有玩耍的孩童,其中有兩個孩子手裡拿著棉花糖,不時小心翼翼地舔一舔,顯得很是珍惜,大概到回家時,都應該還有剩的。

    桑桑看著孩子們手裡的棉花糖,情緒有些黯然。

    寧缺冷笑說道:「繼續裝啊,別後悔啊。」

    桑桑背著雙手向鎮外走去,就像是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雖然現在是深冬,地處南方的大河國卻依然溫暖,天空裡那輪太陽明晃晃的很是刺眼,落在人們的身上有些熱。

    走到小鎮南方的山後,寧缺依然在說著棉花糖的事情。

    桑桑忽然間停下腳步,從山道旁的樹上摺下一段樹枝。

    寧缺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有些好奇。

    桑桑舉起樹枝,伸向天空。

    晴空萬里無雲。

    遙遠的宋國風暴海上,驟然陰雲密佈,其中一朵,隨風登陸,飄搖萬里,來到了南方的大河國某座小山裡。

    那朵雲落在了她手中的樹枝上。

    陽光被雲朵擋住,山道頓時變得清幽起來。

    桑桑神情平靜,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舉著樹枝,繼續向南。

    樹枝上的那朵雲,比山還要大。

    好大一朵棉花糖。

    看著這幕極其震撼的畫面,寧缺完全無語。

    他怎麼也想不到,就因為賭氣,她便從天邊摘一朵雲來冒充棉花糖。

    她果然就是昊天。

    擁有人類情緒的昊天,真的是猜不透。

    想到她是自己的女人,看著樹枝上的那朵雲,他便覺得好生驕傲,又好生自卑。

    而當他走進大河國都城後,所有的情緒,都變成了憤怒。

    因為大河國在辦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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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第八十三章那些誰都不明白的事

  大河國與唐國相距遙遠,卻世代交好,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對唐國文化極為仰慕,無數年來,不知派遣了多少使節學生進入長安,無論是朝廷官制,還是建築、人文甚至是生活細節裡,都能看到長安城的影子。

  京都是大河國的都城,城外有雪山,城內屋宅多為黑簷,河畔園角種著無數花樹,掩映之中能夠看到皇城,風景非常美麗。

  生活在這的人們也生的極美,眉眼平靜柔順,目光專注堅毅,身著淺色長裙,腰間繫著華麗的布帶,很多人的腰畔都佩著長長的烏鞘木劍。

  走進京都,寧缺看著陌生卻又熟悉的景緻人物,自然生出親近的感覺,待他發現崇文門旁竟然開著一家陳錦記分號,更是喜悅。

  「要不要去看看。」他轉身望著桑桑問道。

  桑桑看了眼陳錦記的牌匾,說道:「我現在生的這般白,難道還要用脂粉?」

  寧缺說道:「看看無所謂,再說你可以買些胭脂。」

  桑桑想了想,走進了陳錦記。

  寧缺和大黑馬對視一眼,看著彼此的喜悅。

  大河京都的陳錦記分號,是長安陳錦記在世間最大的一家,由此可以想見大河國少女們對唐貨的追捧,平日裡的陳錦記必然極為熱鬧,貨架上擺著的脂粉妝匣也是琳瑯滿目,但今天的陳錦記卻有些冷清。

  寧缺和桑桑走進門裡,看著欄上空空蕩蕩的貨架,不由很是意外,桑桑的柳葉眼微微瞇起,更是出現了動怒的前兆。

  讓昊天動怒,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場洪水直接把京都的花樹全部淹沒?寧缺趕緊勸慰了幾句,通過詢問面色慚愧的老闆,才知道,原來陳錦記今秋的新款貨品,竟在前些天全部被皇宮征訂。要等長安城重新送貨過來。至少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皇宮要這麼多脂粉做什麼?有這麼多宮女?」寧缺想起一篇文章裡的某句話,搖頭感慨說道:「渭流漲膩,棄脂水也。」

  桑桑忽然說道:「六宮粉黛無顏色。」

  這句詩她自然也是小時候從寧缺處聽來的。

  寧缺很是不安,心想你若真的不高興闖進皇宮,自然無人敢有顏色,無奈道:「這都哪兒跟哪兒啊?都不是一人寫的。」

  像桑桑這樣不滿的姑娘還有很多,兩名大河國少女看著空空蕩蕩的貨架。想著春日祭上的妝容,忍不住抱怨起來:「也不知道國君在想些什麼,為了大婚的慶典,弄得脂粉都沒處買去。」

  她的同伴說道:「國君真敢娶嗎?」

  那名少女說道:「除了國君,還有誰有資格娶她?」

  同伴擔心說道:「世間都知道她喜歡書院的十三先生,就算她敢嫁。難道國君真的敢娶,就不怕唐人不高興?」

  寧缺和桑桑準備出門,聽著這番議論,自然停下腳步。

  他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轉身詢問,只是靜靜站在檻內聽著,知道最近京都便要迎來一場大喜事——莫山山即將入宮為後。

  寧缺望著店舖對面的那些美麗的花樹,沉默片刻後。邁過那道門檻。牽起大黑馬頸間的韁繩,向京都城外走去。

  京都城外依然花樹處處。樹間隱著小溪,溪對面是挺拔的青色楊樹,寧缺讓大黑馬自去奔跑散心,然後在背靠著楊樹坐下。

  他的神情很平靜。桑桑很清楚他骨子裡非常冷漠,但依然有些意外,因為在她的記憶裡,那個將要成親的女子對他來說有很重要的意義。

  她走到樹前的溪畔,負著雙手看溪水裡的流雲,說道:「你為何不動怒?」

  先前在陳錦記裡,那兩名大河國少女提起國君迎娶莫山山一事,都還在擔心唐人會不會因此動怒,更何況是當事人的寧缺。

  寧缺說道:「剛聽到的時候確實有些憤怒,但走在花樹間,卻忽然想明白了,我沒有憤怒的資格,那花樹本就生在那裡,並不是我的。」

  桑桑轉身看著他說道:「人類果然很擅長虛偽。」

  寧缺看著她尋常普通的容顏,不知為何覺得情緒有些煩躁,說道:「你早就知道這件事情,所以讓我來這裡?」

  她是昊天,自然無所不知,除了沒有想到陳錦記的脂粉都賣光了。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問道:「這件事情是你做的?」

  桑桑平靜說道:「你覺得我會理會這種小事?」

  寧缺承認她說的是對的,說道:「抱歉,我不該惡意揣測你。」

  桑桑說道:「你的想法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寧缺從樹下站起身前,走到她面前,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但你知道這件事情,你要我來看著這件事情發生,你究竟想做什麼?」

  桑桑說道:「無數輪迴以來,我在神國俯瞰人間,看你們悲歡離合,看你們勾心鬥角,卻始終有些事情沒有看明白。」

  「什麼事情?」寧缺問道。

  「比如你們很珍視、但有時候卻棄若敝履的情感。」

  桑桑負著雙手,目光穿越山林花樹溪流城牆,落在京都城內的男男女女身上,淡然說道:「你說你愛我,那麼愛是什麼呢?」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有些事情,是無法用語言解釋的。」

  桑桑說道:「但應該能看到,所以我想來看一看。」

  寧缺微微皺眉,說道:「看什麼?」

  桑桑收回目光,看著他的眼睛說道:「看看什麼是愛。」

  寧缺說道:「這和京都裡的喜事有關係嗎?」

  桑桑說道:「當然有,因為我想看看你愛不愛她。」

  寧缺不知該如何接話,說道:「這有意義嗎?」

  桑桑說道:「人類典籍上記載的愛情,都是那樣的愚癡而執著,拒絕旁人的介入,那麼你既然愛我,又怎麼能愛她?」

  寧缺更加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桑桑在深淵的霧裡開始產生好奇的情緒,這種情緒一直延續到現在,她很想知道那些她所不能瞭解的事情的答案。

  她看著他。卻又像是在看著京都城裡在花樹下攜手同遊的男男女女。神情認真問道:「愛,可以同時愛兩個人嗎?」

  對此,寧缺只能沉默。

  桑桑繼續問道:「愛情怎麼衡量程度?你愛我,或者愛她,你或者更愛我,既然文字都無法形容,又怎麼可能有多少。怎麼會有更愛?」

  寧缺除了沉默,不可能有更多的表示,因為她的問題,誰都回答不了。

  「我能感覺到你內心非常不平靜,甚至憤怒,所以我不懂。我知道你不想莫山山嫁給那個男人。但在我看來,這和我理解的愛情並不像是一回事,因為你不準備娶她。既然你不準備娶她,為什麼不讓她嫁給別人?為什麼她嫁給別人會讓你這樣的失望,讓你產生破壞的衝動?」

  桑桑有些不解說道:「在我的理解裡,這是是雄性生物對雌性生物的佔有慾,這是對自己血脈繁衍的強大本能渴望。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們人類所說的愛情和性交的區別究竟在哪裡?」

  她說話的時候神情很平靜。沒有表現出吃醋的情緒。真的很像書院前院那些苦心求學的學生,只是想找到一個答案。

  寧缺被她的平靜弄的有些不安。無奈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既然沒有愛情,那麼你愛我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平靜說道,話其實沒有說完:或者,我愛你也是假的。

  寧缺說道:「這種無趣的推論有意義嗎?」

  先前他便感嘆過,這件事情究竟有意義嗎?桑桑笑了起來。自離開桃山之後,她臉上出現笑容的次數越來越多。

  「或者沒有意義,但很有意思。」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覺得你現在比我更像書院的學生。」

  「很奇妙,對這個說法我竟不覺得反感。」

  桑桑說道:「或者是因為我在書院也住過很長時間?」

  寧缺望向遠方那座青翠的莫干山,沉默無語。

  ……

  ……

  離京都不遠有座莫干山,山腰間有片靜湖,傳聞中,書聖幼年研習書法時,習慣用湖水洗筆,不過數年,這片湖便被筆墨染成黑色,所以這片湖被大河國人稱為洗筆池,還有一個更著名的名字,那就是墨池。

  傳聞終究是傳聞,那片湖水依舊清澄,墨池苑遠在王書聖出生之前無數年便已經建立,但這並不影響墨池苑在大河國民和修行界裡的地位。

  今日的墨池苑山廬異常熱鬧,處處張燈結綵,未至夜時,華燈未亮,那些綵帶以及廊間懸著的滿是文墨氣息的筆,卻已經表明喜事將近。

  墨池的水面上飄著新生的青蓮,在微風裡輕輕搖擺,顯得那樣稚嫩。天貓女坐在湖畔,看著那些青蓮,皺著眉頭,神情顯得很是委屈。

  酌之華走到小師妹的身後,關切問道:「在想什麼呢?」

  天貓女看見是師姐,難過地靠進她懷裡,沉默很長時間後問道:「師姐,你說愛情究竟是什麼呢?」

  酌之華笑著打趣道:「才剛剛訂親,就在想後來的事了?」

  天貓女皺著眉頭,不高興說道:「難道不應該是先喜歡,才訂親嗎?」

  酌之華無奈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天貓女看著湖水裡的青蓮,山廬處的綵帶,傷感說道:「我不明白,明明山主喜歡的是寧缺,為什麼她要嫁給國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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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十四章 人至賤

  酌之華前些年已經成婚,但平日裡依然在莫干山上修行,夫家也沒有什麼意見,如今國君迎娶山主,她自然是最忙碌的那個人,偶有閒暇,來湖畔散散疲乏,瞧見天貓女傷感的模樣,便關心了幾句,不想卻聽到這樣一句話。

  莫山山與寧缺之間的那些過往,早已傳遍世間,也曾經是修行界期望看到的一段佳話,在人們看來書院十三先生和書癡毫無疑問是天生良緣,誰能想到這段情事最後竟是無疾而終。

  思及此,酌之華的情緒難免也有些低落,勉強笑道:「嫁給國君有什麼不好呢?將來山主是皇后娘娘,也不用常住在宮裡,每年大半時間還是會在山上,你時常能夠看見她,不用傷心。」

  天貓女看著她說道:「師姐,你知道我傷心不是因為這個,我只是覺得難過,明明山主是喜歡寧缺的,寧缺為什麼不喜歡她呢?」

  酌之華嘆息著搖了搖頭,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些複雜的事情。

  墨池臨山崖一面的草廬裡,莫山山坐在窗畔,神情平靜地描著小楷。她依然穿著那身白裙,如瀑布般的黑髮梳著一個簡單而清爽的髻,不著脂粉自然白皙,未塗胭脂薄唇紅麗,美麗如昨,但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準備嫁人的新娘子。

  伴著吱呀一聲輕響,木門被推開,一位穿著黑色長衫的男子緩步走了進來,這男子滿頭銀髮,因為年歲的緣故,眼角皺紋破深,目光卻依然湛湛有神,身姿挺拔的彷彿還很年輕,正是傳說中的書聖王大人。

  能在世間稱聖,必然極為不凡,比如劍聖柳白。

  王書聖是世間最著名的書法大家,同時也是最著名的神符大師。對大河國來說就像柳白對南晉一樣。是最強大的守護者,地位極其尊崇,即便是國君在他身前也要持弟子之禮。

  聽到聲音,莫山山自案畔起身,對著老師平靜施禮,然後重新坐回案後,提筆在硯裡蘸了些墨。藉著窗外的天光繼續專注運腕。

  王書聖走到她身後,看著紙面上那些清麗卻又極為大氣的字跡,發現她的心情竟然真的能夠保持平靜,眉頭不由微皺,有些擔心。

  「難道你還不明白?你是我最疼愛的學生,是無人敢輕侮的神符師。我死之後,你就是大河國的守護者,我不會捨得剝奪你的幸福,國君也沒有資格得到你的幸福,但你需要嫁人,國君便是最好的選擇。」

  王書聖看著她神情肅穆說道。

  莫山山握著筆的右手微微一頓,說道:「我明白。」

  說完這句話,她繼續執筆寫字。神情恬靜。筆法自然。

  然而她表現的越是平靜從容,王書聖便越是擔憂。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嚴肅,聲音也變得嚴厲起來。

  「我必須再一次提醒你,如果你不想京都被洪水吞噬,不想看到無數萬大河國民悽慘死去,那麼你就必須死,或者趕緊嫁人!」

  王書聖看著她清婉的側臉,覺得自己蒼老的心有些隱隱作痛,強自壓制下那份憐惜和不捨,厲聲說道:「人,是不能與天斗的!」

  「西陵傳來消息,寧缺已經進入光明神殿,始終沒有出來,誰都不知道神殿裡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就算昊天最終會殺死寧缺,她也不會喜歡看到你還是一個人,而她的憤怒,整個人間都無法承受。」

  說完這句話,王書聖轉身準備離開。

  莫山山忽然把筆擱到硯旁,站起身望著他的背影,平靜說道:「老師,我知道你喜歡我,從很小的時候,你就一直喜歡我。」

  王書聖身軀微震,然後挺拔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起來。

  「遺憾的是,我成長的太快了,您也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年輕便成為神符師,是的,正如您所說,再也沒有人能剝奪我的幸福,但我終究還是要被您嫁出去了,您除了憐惜和不捨,想來也有些開心吧?」

  莫山山的神情很平靜:「當然我承認您說的是對的,誰也不知道昊天會怎麼想,大河不能冒這個險,我會依您所願出嫁。」

  「胡言亂語!」

  王書聖厲聲喝斥道,拂袖出廬而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莫山山揭開了隱藏了好些年的晦暗心思,不知如何面對她的緣故,他下了莫干山,直接去了京都,來到皇宮裡,面見大河國君,開始安排這場婚事。

  半開的廬門被墨池湖面上拂來的風輕輕颳著,時而關閉,時而開啟,莫山山看著那處,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坐回案旁。

  她繼續靜心寫字,唇角卻微微揚起,露出一絲愉悅的笑容,沉默了這麼多年,終於能夠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她覺得心情很舒暢。

  片刻後,酌之華和天貓女來到廬內。天貓女坐到莫山山身旁,牽著她的衣袖,可憐兮兮地看著她,說道:「山主,究竟該怎麼辦?」

  莫山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自己問寧缺怎麼辦時,寧缺所做的回答,她不怎麼明白那個笑話,但當時依然笑的很開心。

  「怎麼辦?涼拌。」

  天貓女問道:「就這樣嫁了?」

  莫山山微笑說道:「當然不。」

  天貓女有些高興,又有些難過,說道:「十三先生是個沒良心的傢伙,山主如果你不嫁給國君大人,那還能嫁給誰?」

  越美麗的女人越難嫁,能力越強的女人越難嫁,有門當戶對的問題,也有資格的問題,莫山山以美麗著稱,少女時便是符道大家,現在更是史上罕見的年輕神符師,想要嫁人自然沒有太多好的選擇。

  「為什麼一定要嫁人?」

  莫山山寵溺地摸了摸天貓女的頭,說道:「想要逼一個神符師嫁人,這是笑話,所以如果你不想嫁人,記得好生修行。」

  天貓女心想有道理,如果訂親的那個男子不好,到時候自己斷然也是不肯嫁的,聽說他家出了很多將軍,自己確實應該趕緊提升境界才是。

  酌之華看著莫山山沒有說話,眉眼間滿是憂慮。

  莫山山知道她擔心的是什麼。平靜說道:「世人敬仰昊天而畏懼之。我也並不例外,但想著我已經與她爭過,那麼再怕她又有什麼意義?如果昊天因為我而動怒,那不是我的責任,而是她的罪惡。」

  ……

  ……

  大河京都落蒙山的冬楓,在整個世間都是極出名的風景,如果不是因為國君大婚在即、皇城戒備森嚴的緣故。此地必然遊客雲集。

  皇城前的御道上,鋪著薄薄一層紅葉,桑桑走在道上,鞋底把被風吹枯的紅葉踩碎,發出極清脆的聲音,聽著有些令人心悸。

  和剛剛離開西陵神殿時。她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在寧缺的強烈要求下,她穿上了鞋,而且此時她的雙手也沒有負在身後。

  桑桑的左手捧著一碗帶湯魚丸,右手拿著根竹籤,正在不停地吃著,雖然臉上的神情還是那般冷漠,但通過魚丸消失的速度。可以看出她很滿意。

  御道紅葉對她來說。明顯沒有魚丸的吸引力大,對於鞋底碾碎的紅葉。她更沒有像那些懷春少女一般生出什麼惋惜的情緒。

  走到皇城正門前,她剛好把碗裡的魚丸吃完,隨手遞到身後。

  寧缺牽著大黑馬一直跟在她身後,趕緊把碗接過來,動作顯得特別熟練,這一路行來,他早已習慣了自己小廝的身份。

  「你準備如何選擇?」

  桑桑的唇因為魚丸有些燙而微微紅亮,顯得有些可愛。

  選擇破壞大河國君和莫山山的聯姻,從而證明他是愛她的,繼而證明沒有真正的愛情,最終證明他是不愛桑桑的?

  還是選擇什麼都不做,看著山山嫁給那個勞什子國君,從而證明他是不愛她的,繼而證明愛情是存在的,他和桑桑就該這麼廝混下去?

  「為什麼一定要我做這麼困難的選擇題?」

  寧缺說道:「你知道書院追求的就是自由,不選擇也是一種自由。」

  「正如在城外所說,人類果然都很虛偽。」

  桑桑看著他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她為什麼要嫁人。」

  寧缺確實很清楚,山山為什麼忽然要嫁給國君,那是因為自己與她的那段故事,因為他身邊的女人是昊天。

  桑桑說道:「我應該承擔她被迫嫁人的責任嗎?」

  寧缺搖搖頭,說道:「我不會做出這麼白癡的判斷。」

  桑桑說道:「那誰該承擔這種責任?」

  寧缺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桑桑說道:「我給你出個主意,只要把那個國君殺了,她自然沒法嫁。」

  寧缺看著皇城門,沉默片刻後說道:「聽上去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桑桑問道:「那你還猶豫什麼?」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擔心自己進去後,你就會離開我。」

  聽著這句話,桑桑變得安靜起來。

  寧缺又說道:「你的邏輯太生硬,所以我什麼都不能做。」

  桑桑低頭看著自己青衣前襟露出的鞋尖。

  寧缺說道:「或者,你嘛幫幫忙?」

  她抬起頭,看著他認真說道:「男人,真的很賤。」

  寧缺說道:「你就讓我賤到死吧。」

  桑桑說道:「我暫時不能殺你,那我就只能看著你一直賤下去?」

  寧缺發誓說道:「從今以後,我只賤給你一個人看。」

  桑桑說道:「我為什麼要幫你解決這個選擇的難題?」

  寧缺理直氣壯說道:「題目是你出的,我解不了,你總得給我答案。」

  桑桑說道:「人類都是你這樣的嗎?」

  寧缺驚訝道:「你和我在一張床上睡了這麼多年,還不知道我是一朵奇葩?」

  桑桑的天心有些紊亂,她覺得這件事兒有些亂。

  寧缺最後說道:「陳錦記的脂粉現在都在皇宮裡。」

  桑桑想了想,發現這確實是個問題。

  她向皇城走去,雙手重新背到了身後。

  寧缺牽著大黑馬,低眉順眼地跟了上去。

  然後他開始偷偷眉開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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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十五章 闖宮

  讓自己的女人帶著去破壞某個女子的婚事,而那個女子是喜歡你的,寧缺總覺得這件事情的節奏有些不對,但他不準備反對。

  桑桑走到皇宮前,背著雙手隨意觀望,就像是名普通的遊客,在皇宮侍衛們的眼中,這自然顯得對國君大為不敬。

  侍衛喝斥數句,上前便準備把她和牽著大黑馬的寧缺趕走,如果不是想著宮中喜事將近,或者這些侍衛早已經拔劍相向。

  桑桑就像是沒有看到這些侍衛,抬頭看著皇城角上的一株花樹,覺著有些新奇,繼續向前行走,眼看著便近了皇宮的大門。

  在皇宮侍衛們眼前施施然向皇宮裡走去,這樣的人如果不是白癡,那必然便是對皇宮意圖不軌的真正強者。

  場間的局勢驟然間變得緊張起來,伴著鋥鋥的磨擦聲,侍衛們紛紛抽出鞘中的佩劍,帶著明顯大河特色的秀劍,反耀著冬日天空灑下的清光,像極了雪樹,同時皇城上方的弩手也瞄準了下方。

  寧缺自然不會擔心桑桑的安全,他只是有些擔心會有太多的普通人死在她的身前,大河與唐國世代交好,他身為唐人總不能讓事情變得太過血腥,牽著大黑馬走上前去,對一名侍衛說道書院來訪。

  他以為書院的名聲可以讓自己輕易地進入皇宮,卻沒想到自己沒有身份證明,腰牌也遺落在西陵神殿,那些侍衛哪裡肯相信。

  無數鋒利的長劍,劃破微涼的風,向他們的頭頂斬落。桑桑知道寧缺在想些什麼,但她根本不會理會,背著雙手繼續向前。

  細長的劍鋒向她的肩膀落下,大河國皇宮的侍衛行事比較穩妥,沒有一出手便想殺人,於是那名侍衛很幸運地沒有死去。

  京都的風向來極其溫柔,所以才會有花樹萬千盛放。所以御道上的紅葉才會覆而不去。但忽然間,這些風變得凝重起來。

  風近乎無形,即便凝重又能重幾何?桑桑背著手平靜前行,身周繚繞的風就像她臉上的神情一般平靜下來,重如桃山。

  長劍破風而落,來到她的身前,彷彿陷入無底的泥沼。又像是被捲進狂暴的海洋,根本無法繼續下行,斜斜飄飛而去。

  那名侍衛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掌,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所有侍衛的身上,他們手中的劍被清風繚繞,便成了水中的無根浮萍。被風吹浪打便不知去了何處。

  大河國皇宮之前一片驚呼之聲,城牆上的弩箭終於發射,然而卻又哪裡能夠觸到桑桑的一片衣袂,於風中消失無蹤。

  京都人追崇唐風,性情也極相似,侍衛們此時已經猜到,這個高胖的尋常女子,必然是境界極高的修行者。可哪怕手中已經沒有兵器。依然極其悍勇地向她撲了過去,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把她攔在宮外。

  然而她是昊天。即便是柳白的劍,也不能進入她的世界,這些尋常如螻蟻的凡人又如何能夠做到?

  人影紛飛,墮落如雨,悶哼之聲連連。

  桑桑神情平靜,繼續負手前行,來到皇城前時,宮門自然開啟。

  寧缺牽著大黑馬跟在她的身後,靜靜地看著這幕幕畫面,雖然這場戰鬥雙方實力間的差距實在太大,甚至根本稱不上戰鬥,桑桑也一直沒有真正出手,但他還是想從這些畫麵裡尋找到他想尋找的那些事情。

  桑桑就是規則,她不能改變規則,但她對規則的運用,是人類根本無法觸碰的境界,這便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京都城裡的風,皇城角里的花樹,她先前手裡捧著的魚丸湯,一路走過的溪水或者大河,她若動念,自然裡的一切都將成為她的武器。

  皇城開啟,桑桑就這樣平靜地走了進去,大河國的侍衛和御軍們震撼無語,卻根本無法阻止,眼神裡寫滿了絕望和惘然。

  世俗裡最強大的力量,在她的面前沒有任何意義,在她看來,皇宮和青樓沒有任何區別,當她想進去逛逛的時候,自然能進。

  寧缺牽著大黑馬跟在她的身後,有一種很美妙的感覺。

  這種感覺,他曾經在荒原雪崖附近感受過,那是小師叔環顧宇內無敵手的寂寞,他也曾經在老師的身上感受過,那是萬世之師的底氣。

  當初在桃山光明祭時,他曾經有過這種感覺,那是因為她的力量在他的身軀裡,現在則是因為他走在她的身後。

  這種感覺叫做無敵,他的無敵都來源於她,但他沒有因此而覺得慚愧,因為他們是夫妻,她的就是他的,她的無敵也就是他的無敵,誰敢說不是呢?

  ……

  ……

  大河國的皇宮很美麗,黑簷木殿之間,如京都街巷一般,種著無數株花樹,殿前的青石板上滿是風雨的痕跡,滄桑之中自有一份清新的美感。

  寧缺牽著大黑馬走到正殿前,看著宮殿群正自沉默感慨,忽然發現桑桑不見了,無論他怎麼尋找,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控制風的走向形成無數細小的鏡面,便能改變無數光線的軌跡,那麼風中的身影自然無人再能夠看見,這聽上去或者很簡單,但事實上除了桑桑,誰也無法做到,只是其中的計算便可能會讓四師兄一夜白頭。

  寧缺知道桑桑沒有離開,他動念便知她正在某處偏宮裡隨意行走,不知在看什麼風景,只是看不到她讓他有些心慌。

  數不清的侍衛和軍士,正從皇城的各個角落,向他湧來,黑壓壓的顯得極為恐怖,他一個人站在殿前,必須要獨自面對。

  寧缺沉默,明白了桑桑的意思。

  他不想看著山山嫁人,但更怕桑桑失望,所以他就像世間很多男人那樣無恥地沉默,他不肯解答桑桑提出的問題,把責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帶他走進大河皇宮,然後消失無蹤,現在站在殿前的是他,走進皇宮的還是他。那麼這最終還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他抬起頭看著身前這座幽靜莊嚴的宮殿。從鞘中抽出沉重的鐵刀,牽起韁繩,緩慢而堅定地向那處走了過去。

  ……

  ……

  王書聖的頭髮很白,梳的一絲不苟,看上去就像是月輪國著名的銀絲編器,與他在大河國君民心中的形象非常相符。

  殿裡還有一位中年男子,這男子身著皇袍。臉色有些不健康的蒼白,眼神還算平靜,但眼眸最深處的喜悅和不安則顯得有些糾結。

  他便是大河國君,看著王書聖說道:「此事不妨從長計議?」

  王書聖說道:「陛下安心,只要她不反對,就沒有人反對。」

  大河國君微微皺眉。心想從墨池苑裡傳來的消息並不如此,山主雖然沒有明言反對,但怎麼看著也不想要嫁給朕的模樣。

  王書聖看著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淡然說道:「即便她反對,也沒有意義,師者父也,我可以替她做主。」

  大河國君說道:「我確實對山主傾慕多年。只是唐國方面……」

  王書聖有些不悅。說道:「書院憑什麼管?寧缺有送來婚書嗎?唐國與我大河交好多年,就算再不講道理。也不可能與我們不講道理。」

  大河國君有些不安,說道:「但書院大先生……」

  修行界以及俗世裡的大人物們,如今早已知曉,書癡莫山山與書院大先生乃是義兄妹,如果不是這層關係,莫山山在長安城助書院對抗觀主,如今的大河國只怕早已經被西陵神殿掃蕩一空。

  王書聖沉聲說道:「如今書院自保不暇,哪裡還有資格管世間之事?」

  正說話間,殿外忽然傳來喧鬧之聲,緊接著便是廝殺之聲四起,有太監臉色蒼白入殿大聲喊道:「陛下,有刺客闖宮!」

  大河國向來太平,京都更是多年沒有過兵災亂事,如今眼看著大婚之期將至,卻忽然有刺客闖宮,其間想來必有聯繫。

  一念及此,王書聖的神情變得有些難看,釋出念力向殿外探去。

  身為世間超一流的神符大家,可以想見他的念力何等樣雄渾,然而令他感到震驚的是,他竟什麼都沒有感知到。就算來闖宮的是柳白,也不可能把氣息斂的如此完美,也不可能避開他的念力感知,那麼今日闖宮的人究竟是誰?

  他伸手推開殿門,走到檻外,看著殿前那名牽著大黑馬的年輕男子,臉上神情驟變,除了震驚更多的是不解。

  「寧缺!你不應該在光明神殿裡嗎?」

  寧缺看著白髮如銀的老者,猜到對方的身份,微笑回答道:「總不能一輩子在西陵住著,出來遊歷經過大河,順便來給書聖大人請安。」

  王書聖微微挑眉,神情極其冷漠,說道:「不理你是如何逃出西陵神殿,但我想你今日闖宮,不可能是請安這般簡單。」

  寧缺說道:「前面那句自然是假話,我不是昊天,自然算不到書聖大人您也在宮中,我來皇宮自然是要面見大河國君。」

  王書聖說道:「你要見我大河國君何事?」

  寧缺微笑說道:「我來告訴國君大人,他和山山的婚期,可能要無限期推後了。」

  王書聖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哪怕昊天會動怒?」

  寧缺嘆息一聲,說道:「看您這令人厭憎的神情,便知道您可能從誰家牆腳下聽了些傳言,遺憾的是,您大概不知道,我家的大事向來由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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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十六章 雲上的草書

  無數大河國侍衛和軍士湧入殿前的廣場,黑壓壓的一片,長劍如林,陣勢看著很是駭人,便要向寧缺發起攻擊。

  王書聖舉起右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看著寧缺面無表情說道:「由君觀之,唐人果然不講道理。」

  寧缺微笑,伸手說道:「書聖大人請講。」

  王書聖皺眉說道:「你既然對我女徒無心,憑何干涉她的婚事。」

  寧缺說道:「因為我知道她是斷然不肯嫁給貴國國君的。」

  王書聖說道:「你憑何這樣說?」

  寧缺說道:「我和大師兄是她最親近的人,清楚她不會想嫁。」

  王書聖沉聲喝道:「我是她的老師,自幼把她撫養長大,難道你和李慢慢這兩個外人要比我還要與她更親近?」

  寧缺攤開雙手,說道:「你看,我知道山山從不認為你是最親近的那個人,但你不知道,那麼誰和她更親近,誰更明白她心意,豈不是很明顯的事情?」

  王書聖不想做這等無趣的言談之爭,拂袖漠然說道:「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夠逃出西陵神殿,但既然你來到我的身前,便不要想著再離開。」

  寧缺先前便看到王書聖的意外神情,此時聽著他這樣說,知曉西陵神殿對於自己逃離桃山的事情瞞的極緊,只怕現在連書院都不知道他在何處,更沒有人知道桑桑被他帶在身邊,不過今日之後想來整個人間都應該知道了,真正令他感到不解和警惕的是,書聖這句話裡竟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殺意。

  「書聖大人此言何意?」

  王書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眼眸裡的情緒則是變得越來越淡,殺意之後便是絕對的漠然,他認為殺死寧缺,是替昊天解決問題。

  他不是觀主,不知道寧缺與昊天之間複雜的關係,但他是知命巔峰的大強者。對世間諸事自有直覺。而且他的感覺很準確。

  看著殿前這位銀髮老者的神情,寧缺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緣由,身體驟然變得寒冷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他必須讓自己冷靜。

  在京都忽然聽聞山山的婚訊,他自然要有些反應,只是沒有想到會鬧出如此大的動靜——他不可能真像桑桑說的那樣。直接把大河國君給殺了,大河畢竟與唐國世代交好,面前這位老者又是山山的老師,但如果對方想要殺死自己,那麼他毫不猶豫地會選擇做出最強硬的反擊。

  寧缺很尊重殿前的這名老者,不是因為他是山山的老師。而是因為他姓王,被世人尊為書聖,乃是與他師傅顏瑟齊名的符道大家。

  王書聖是前輩,是符道這個領域裡的至強者,他當然要給予尊重,但任何在符道裡浸淫年久的符師,都有自己的驕傲,他也不例外。

  寧缺不想死。他對自己的符道很驕傲。所以今日大河國皇宮這一戰,必然不可避免。就算他最後會輸,他也絕對不會退讓半步。

  「家師顏瑟,曾經提及書聖大人一身符道境界驚天動地,他吩咐小子,若有機會與書聖切磋書道符藝,斷然不能錯過。」

  寧缺說道:「還請先生賜教。」

  王書聖說道:「若顏瑟尚在人間,或者與我能有一戰之力,你不行。」

  寧缺正色說道:「先生此言謬矣。」

  王書聖淡然說道:「謬在何處?」

  寧缺說道:「是騾子還是馬,你總得出來走兩步。」

  王書聖被他語氣的陡然轉變弄的一怔,然後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侍衛們的臉色也很難看,眼中的情緒非常複雜,因他們已經知道了寧缺的身份——大河與唐國世代交好,關係太過親密,書院不止是唐國的驕傲,也隱隱然成為了大河國民心中的驕傲——墨池苑當然也是大河國的驕傲,山主更是如此,於是曾經和山主傳出一段佳話的書院十三先生,自然在大河國民心中的地位極高,今天他卻成為了敵人。

  此人膽敢威脅國君,居然來破婚,大河國民當然憤怒,可如果他真的不出現,大河國人也會覺得失望,此時看他出現,憤怒之餘,竟又有些喜悅得意,這種情緒,實在是複雜地難以用語言形容。

  寧缺並不知道自己的出現對於大河國民來說意味著什麼,給他們帶來了怎樣複雜的精神刺激,他看著殿前的書聖,向前邁出了一步。

  此時他與書聖之間隔著數十丈的距離,遙遙相對,雖然只是向前邁了小小一步,但這卻意味著戰鬥即將開始。

  侍衛和軍卒們撤離廣場,湧入正殿,把國君護在人群之後,再複雜的情緒在這一刻,都變成了緊張,皇宮裡變得鴉雀無聲。

  王書聖是世間超一流的強者,多年前便已入知命巔峰,寧缺也不是普通人,不提他在書院裡習得的本事,單論符道上的天賦也是舉世皆知,如果不是世間還有個女子叫做莫山山,他便是世間最年輕的神符師。

  在修行界裡一直有種說法,同等境界的戰鬥中,符師天然無敵,由此可以想見符道的精深恐怖,那麼兩名神符師的戰鬥會是怎樣的?

  要知道,人間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神符師的戰鬥了。

  京都的冬風並不寒冷,只有些微的涼意,自皇城內外的花樹間繚繞而過,來到殿前的廣場上,來到寧缺的身前。

  寧缺神情凝重抬起右臂,開始在風中寫字。

  他寫的那個字很簡單,只有兩筆,一筆在上,一筆在下,平直相應,彷彿永遠不會接觸,卻也永遠不會分開。

  正是他掌握的第一道神符:二字元。

  這道神符脫胎於顏瑟大師的井字元,雖然在寧缺的指前,不像井字元那般可以切割世間一切,甚至在最後與光明一戰中連空間都直接切開,但卻完美地契合了他或者說書院的氣質,充滿了一種強橫的意味。

  兩道凌厲的符意,召喚著天地元氣,在大河國皇宮裡肆虐。

  御花園裡的花樹瓣瓣飄落,被園丁捆緊的扭曲樹樹驟然間得到自收,樹皮上出現兩道若隱若現的痕跡。殿前的銅鶴表面的刻痕卻是那樣的深。深的可以看到刻痕裡的新銅顏色,明亮的就像是黃金。

  符意落在殿前,驟然緊束,溢出凌厲恐怖的氣息,數莖白髮在風中飄落,王書聖的容顏依然平靜,自袖中取出一枝筆在風中隨意畫了道。

  筆在風中不停地顫抖。書聖的神情變得極其肅穆,京都上空本是晴空萬里,忽然間卻有狂風呼嘯而起,捲來無數陰雲,皇宮裡頓時變得陰暗無比,雲層繼續捲動不安。顯得格外狂暴,其間隱隱出現一個「鎮」字!

  能被世人尊為書聖,自有非凡處,他的符道修行與普通的符師不同,於天地感悟其形之餘,還令人難以想像地擁有了自己的本命物。

  他的本命物正是他手中的這枝筆,這筆看上去非常普通,約摸普通人的小臂長短。看上去就像個寫大字的家什。他提筆在風中寫的字,確實很大。

  尋常符師以念力為筆。以感悟為墨,把字寫給自然看,當自然看懂,便有天地元氣應召而來,變成無數神奇手段。

  而他則是以本命為筆,於風中蘸無數天地元氣為墨,盡性狂書,他不需要讓自然看懂自己的意思,因為他在用自己的意思命令自然!

  雲層裡驟然偌大一個鎮字,便有一道威壓向皇宮裡鎮去,寧缺釋出的那兩道凌厲符意,頓時變得有些凝滯,再不像先前那般強大。

  寧缺看著殿前提筆在風中寫字的老者,心道不愧是書聖,果然了得。

  王書聖寫出鎮字之後,筆依然在動,繚繞宮殿的冬風,把筆意傳給空中的雲層,陰雲再次絞動不安,無數潦草的字跡緩緩浮現。

  這片雲就像是一張紙,書聖在雲間寫字。

  無數道極為複雜、深不可測的符意,自雲頭降落,襲向寧缺的身體。

  即便是柳白復活,面對這些符意,也會覺得有些棘手,因為那些筆跡太過潦草,那些符意變幻不停,不知其意,如何能破?

  寧缺是個例外,因為他也是位書家,而且位舉世聞名的大書法家,他看著雲上那篇潦草的字,很是震撼,生出無盡讚美之心。

  「好一篇大狂草!」

  能認識這篇草書,不代表能夠破掉,因為這是一篇將書者精神淋漓盡致揮灑出來的大狂草,首重的乃是氣勢與氣度!

  寧缺在符道上再有天賦,悟道不過數年而已,成為神符師更是去年的事情,在這方面如何能是在符道上浸淫多年的書聖對手?

  不能以氣勢與氣度破,那該如何破?他該寫出什麼字?

  感受著自雲間降落的狂草符意,寧缺於冬風裡收回收指,握住腰間的刀柄,抽出沉重的鐵刀,向著那片寫滿了字的雲斬了過去!

  左一刀!

  右一刀!

  乂字元再次出現!

  如果單憑符意境界,哪怕是寧缺最強大的乂字元,也沒有辦法破除雲間這片草書,但他用的不是符意,而是乂字的本意!

  寧缺的符永遠是那樣的簡單,根本不需要用草書來寫,他寫出的乂字元,更是不能用草書來寫,因為乂字的本意,就是割草!

  很多人都以為乂字是形容殺人如草,其實那只是延伸的字義,在人類造字之始,乂字就是一把鍘草的刀,用來在田里除草。

  你在雲上寫了篇大狂草。

  那我只好鍘你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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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十七章 大潑墨,雲有些髒

    看雲上草木凌亂,有的葉繁枝茂,有的如白霜下的秋草慘淡,都是潦草的字,都是殺人的字,待寧缺以刀斬出的那道乂字元飄將上去,只見空中出現無數道細細的痕跡,雲間的草書頓時變得凌亂起來。

    寧缺的手段確實神奇,即便是王書聖看著這幕畫面,對顏瑟大師的眼光也極佩服,當然他佩服的依然是顏瑟,而不可能是寧缺。

    只聽殿前響起王書聖的一聲斷喝,微涼的冬風驟然加疾,有更多的雲被風捲來此間,遮掩雲後陽光,皇宮顯得更加清幽。

    雲是一種很奇異的事物,當它數量少時,便是飄在晴朗碧空裡的白雲,當它數量變多,彼此重疊在一起時,顏色便會愈來愈深。

    皇宮上空的雲越來越厚,變成陰晦的烏雲,隨著雲絮的游動,看上去就像是硯中的墨水,被無形的筆不停攪動著。

    先前的白紙變成了硯裡的墨水,那篇凌厲而潦亂的大狂草自然消失不見,然而就在下一刻,雲層驟然變低,然後飛出無數墨團般的亂雲。

    每團亂雲,便是一個潦草的字。

    王書聖的狂草並沒有消失,而是從雲紙上的痕跡,變成了雲墨,彷彿擁有了實質的能量,如雨般向著寧缺的頭頂落下。

    好神奇的手段!

    寧缺臉色微白,識海裡的念力拚命地向外輸出,鐵刀在身前揮舞,寫出一道又一道的乂字元,將那些墨雲形成的草字盡數斬成枯枝。

    然而這片烏雲覆蓋了整座皇城,面積其廣,其間隱藏著的大狂草至少有數百字,就這樣不停地墜落。他能斬到何時?

    鐵刀破風而出,乂字元除草無聲,那些潦草而威力恐怖的字跡,就像是真正的草一般,被收割切碎,墨雲裡落下的草字越來越密,彷彿無窮無盡,寧缺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白,只能憑藉身周的符意苦苦支撐。

    在戰場裡。唯一能夠制約符道威力的便是念力,像乂字元這樣威力巨大的神符,對念力的消耗大的難以想像,如果不是這樣,豈不是只需要幾名神符師便可以橫掃整個人間?

    對寧缺來說。他以往施符時很少感覺到念力的重要性,那是因為他自幼冥想,近乎苦思,念力的數量完全超越了普通的符師。而真正需要他寫出無數神符的關鍵時刻,比如光明祭上戰群雄或者長安城與觀主一戰時,他都擁有無窮無盡的念力來源——驚神陣和桑桑的神力。

    今天的情況不同,面對著境界高深莫測的書聖大人。他必然要施出全力,卻沒有長安城的幫助,寫出七道乂字元後,便感覺念力竟然有了枯竭的徵兆!

    顏瑟大師當年傳他符道時。對這種事情自然早有說明,寧缺很清楚,符師耗盡念力是很常見的事情,更是最常見的死法。真正令他震撼的是,他寫出七道乂字神符便將耗盡念力。對手在雲間寫了這樣一篇數百字的狂草,居然神情不變!

    寧缺很少遇見念力比自己還要雄渾的修行者,此時卻發現,對手的念力數量竟是這樣的恐怖,竟似比金帳王庭的那位國師還要更強大!書聖果然就是書聖,境界手段,在當今世間,確實都是超一流的水平!

    寧缺知道必須早做決斷,將手中的鐵刀重重插入青石地面,藉著身周空中的乂字元還在抵抗自雲中落下的墨字草書,自大黑馬背上取出弓箭。

    他挽鐵弓,搭鐵箭,指向殿前石階上方的書聖。

    你念力再如何雄渾,這篇雲間的草書再如何恐怖,待我一箭把你射個透心涼,你又能如何?

    此時場間墨雲亂飛,符意撼天動地,根本沒有人能夠看清楚畫面,王書聖卻把寧缺的動作看的清清楚楚。

    看著這把聲震世間的鐵弓,王書聖的神情平靜如前,沒有任何懼意,就連警惕都沒有,既然他要殺寧缺,又怎會想不到此人最強大的手段?

    袍袖微拂,王書聖自袖中探出右手,向著空中遙遙一抓,竟從滿天烏雲裡抓出一團墨雲,然後向著寧缺灑了過去!

    大潑墨!

    這裡是大河國,這裡是書聖的主場,他豈能容寧缺放肆?

    十餘座宮殿,無數石像銅雕,隨著書聖抓雲潑墨的動作,陡然間散發出無數道莊嚴肅殺的氣息,這便是皇宮大陣!

    陣便是大符,大河國皇宮裡的陣法,便是墨池苑歷代宗師寫出的大符,書聖今日抓雲為墨,動殿為符,便要把寧缺當場鎮壓!

    殿前一片昏暗,隱隱傳來極淒厲的聲音,所有視線都被書聖潑出來的墨雲遮掩,就連空間都被墨雲裡的混沌符意所扭曲!

    寧缺的鐵箭已然離弦,卻根本不知去了何處!

    這便是對付元十三箭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你無法瞄準,如果你看到的空間都是假的,或者是扭曲的,又怎麼能射中目標?

    看著眼前的墨雲,感覺著其間隱藏著無數混沌符意,寧缺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他知道自己輸了,而且輸的無話可說。

    書聖乃是書中之聖,顏瑟大師與衛光明在長安城北同歸於盡,他便是人間碩果僅存的符道大家,寧缺想要追上他的境界,還需要時間。

    寧缺眼見著便要被墨雲裡的符意擊殺,但奇怪的是,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懼意,顯得很平靜,只是顯得有些微的失落。

    王書聖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寧缺此生經歷過無數險惡的戰鬥,要說與真正的強者公平決戰,卻只有雪湖上與夏侯的那一戰,以及在長安城裡與觀主的一戰。

    與夏侯戰時,夏侯傷勢未癒,與觀主戰時,整座長安城以及城內的人們都是他的幫手,按道理來說,他今日面對王書聖。才是最險惡的一場戰鬥——對方真的很強大,強大到可以抓雲潑墨,使出彷彿神蹟般的手段。

    寧缺眼看必敗無疑,但他依然認為這是自己此生最輕鬆的一場戰鬥。

    他放下已經失去意義的鐵弓,自青石間抽出沉重的鐵刀,右腳重重一踏,踩碎四塊相連的青石,身形暴起,向著書聖衝去!

    他腹內的浩然氣完全暴發。無窮無盡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軀每一處,把他的速度被提升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寧缺衝進了潑墨般的霧裡。

    那片昏暗漆黑的霧裡,有無數潦草的字跡,有墨裡混沌的符意。

    霧裡的空氣都已經扭曲。

    浩然氣遮掩著身體的每寸肌膚。卻依然不足以完全隔絕那些恐怖的符意,衣服破裂,身體裂出細小的血口,血水溢出便被破碎成霧。

    寧缺帶著淡淡的血霧繼續奔跑,揮刀斬向這片大潑墨。

    每刀落下,潑墨裡便被斬淡一分,皇宮上方灰暗的雲層上。便會出現一道清晰的刀痕,露出湛湛青天,那裡依然晴空萬里。

    王書聖的眉緩緩挑起,先前被寧缺神符割亂的白髮在風中飄舞。

    他知道寧缺修行過浩然氣。知道此子已然入魔,但依然覺得對方是在送死,因為這片大潑墨裡的空間已經然扭曲,莫要說寧缺。即便是軻浩然復生,也不可能拿著劍便這樣衝過來。因為空間代表著規則的力量。

    他覺得寧缺是在送死,於是決定再送寧缺一程。

    一道雄渾的念力籠罩整座皇宮,潑墨的範圍擴展的越來越遠,暗淡的霧氣瀰漫殿前的廣場,甚至將皇城角里那棵花樹都漸漸淹沒。

    寧缺衝進了潑墨裡,無數啪啪的清脆聲音響起,那是冬風被他的身體帶動,然後被潑墨裡的扭曲空間和混沌符意割斷的聲音。

    連風都能割斷,更何況刀,更何況人?

    皇城牆上角落裡那株花樹,有數根贅枝落下,顯得不堪符意。

    寧缺繼續奔跑,根本無視這片恐怖的墨霧。

    然後,他跑出了這片霧,出現在王書聖的身前。

    霧裡的扭曲空間和混沌符意,沒有殺死他,除了最開始被割開的衣裳和小血口外,他的身上竟連一道新傷都沒有添加。

    皇城牆上角落裡那株花樹,安然無恙。

    王書聖看著來到身前的寧缺,微微皺眉,沉默不語。

    他覺得這件事情很費解,很沒有道理。

    雖然唐人確實不講道理,書院更是以不講道理著稱。

    但這件事情,真的太沒有道理了。

    寧缺不準備再講什麼道理,先前對話時,書聖說唐人不講道理,他已經請對方講過,那麼這時候便不需要再重複。

    他舉起沉重的鐵刀,向著王書聖斬落。

    讓寧缺握著鐵刀進入身前一尺,當今世間除了那幾名明宗強者和葉紅魚之外,誰還能是他的對手?

    王書聖厲嘯一聲,提筆橫於身前。

    筆斷。

    王書聖被震飛,撞到正殿的圓柱上,噴出無數鮮血。

    他是書聖,終究不是劍聖。

    ……

    ……

    王書聖在極短的時間內,變得蒼老了很多,他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半根斷筆,神情些惘然,因為他還是沒有想明白。

    他對自己的符道境界非常自信,相信就算是顏瑟臨死前的那一戰,與自己的境界也不過差相彷彿,那麼為什麼他的弟子能夠勝過自己?

    寧缺為什麼能夠無視自己的大潑墨?

    他看著寧缺問道:「為什麼?」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大概是因為……你不能贏我。」

    王書聖沒有聽懂,繼續問道:「我為什麼不能贏你?」

    這個時候,殿側傳來一道聲音。

    這道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卻讓所有聽到的人都必須相信,因為說話的人顯得那樣的理所當然,因為她的話就是天理。

    「因為我不想你贏他。」

    桑桑背著雙手走到殿前,看都沒有看血泊中的王書聖一眼,抬頭看著空中那片烏雲,說道:「集雲的手段不錯,只是這雲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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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十八章 一些小事

  提筆呼風、揮袖集雲、於天上抓把烏雲便是大潑墨——書聖在這場戰鬥裡展現出的符道境界和手段,遠遠超出了普通修行者能夠想像的範圍,便是寧缺也不得不震撼讚歎,確實是世間最巔峰的人物。

  對桑桑來說,如此依然不入她眼,只覺得此人集雲的手段有些可喜,這還主要是因為她喜歡,而且她認為這雲有些髒。

  王書聖看到桑桑高大的身影,心神劇震,臉色變得格外蒼白,然後老淚縱橫流下,把前襟上的血點盡數沖淡。

  他乃西陵神殿客卿,亦是昊天信徒,知曉昊天來到人間之後,心神盡在其中,誰能想到,昊天便這樣突然地出現在他的身前。

  寧缺為何能夠逃離桃山,為何先前能夠無視大潑墨,在這一瞬間都有了答案,他甚至明白了更多的一些東西。

  他站在了昊天的對立面,焉有不敗之理?敗才是天理,他的心神撼動再亂,雪山氣海不穩,噗的一聲再次噴出鮮血。

  桑桑站在他身前,沒有理會他的心神變化,背著雙手靜靜看著滿是墨雲的天空,隨著她的眼光落下,先前寧缺在雲層裡斬出的刀縫,瞬間擴大向著天地四周蔓延,不過片刻時光便消失無蹤,露出了湛湛青天。

  墨雲盡散、天光復落,大河國皇宮恢復清明,先前被隔絕視線的人群,直到此時才看到書聖坐在血泊裡的畫面,不由發出無數聲驚呼。

  桑桑向正殿裡走去,高大厚實的殿門無風而開。大黑馬自廣場中間行來,寧缺將鐵刀歸鞘,重新繫到鞍旁,跟著她向殿裡走去。

  正殿裡的百餘名侍衛,毫無疑問是最英勇的大河國男人,然而看著桑桑就這樣走進殿內,卻沒有任何人敢攔。

  侍衛們不知道這個青衣女子是誰,但記得先前在皇城正門處那幕幕神奇難言的畫面。知道就連書聖大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桑桑行走在幽靜的宮殿裡。腳落無聲,無數侍衛太監,把大河國君護在身後,臉色蒼白的向後退去,畫面看著有些詭異。

  宮殿最深處有方台,台上高處有方精美華貴的輦座,正是大河國的皇位。她踩在鋪在地面的毛毯走到座前,很隨意地坐了上去。

  人間的事情很難令她生出興趣,只不過因為今天這件事情與寧缺有關,所以她才會走進皇宮,她對大河國君的位置更沒有任何興趣,此時她之所以會坐在那方輦座上。原因很簡單——這是殿內最高也是最中間的位置,身為昊天,理所應當便要坐在這個位置上。

  對於殿內的大河國人來說,這件事情則絕對沒有那麼簡單,他們不知道這個青衣女子在想什麼,只知道她搶了大河國的皇位!

  這是謀逆,這是對大河國君民的最大侮辱,是怎樣都不能原諒的事情。然而殿內的人們臉色蒼白。依然什麼都不敢做,顯得那樣的痛苦。

  寧缺牽著大黑馬走到御輦的下方。抬頭看著她問道:「坐那兒幹嘛?」

  桑桑輕拂衣袖,繁花盛花於輦間,平靜說道:「我喜歡。」

  寧缺有些無奈,望向人群,問道:「敢問哪位是國君大人?」

  大河國君終究是一國之君,他伸手分開身前的太監和侍衛,看著寧缺說道:「十三先生,你闖宮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寧缺看著國君說道:「國君多慮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拜託你。」

  大河國君看著他的神情,總覺得像是看見一隻正在玩弄將死老鼠的野貓,慘淡一笑說道:「難道你不顧兩國情誼,非要殺死朕不成?」

  寧缺搖頭,說道:「國君真的多慮了。」

  大河國君臉色蒼白,看著坐在御輦裡的那女子,悲痛說道:「你們連朕的皇位都搶了,難道還要我當成什麼都沒有發生?」

  桑桑覺得寧缺果然虛偽到了極點,都已經在對方的皇宮裡打成這樣,把對方欺負成這樣,事到臨頭居然不好意思開口。

  她已經看遍了這座皇宮裡的花樹,找到了她想要找到的東西,於是不想再耽擱更多時間,看著國君說道:「取消婚約。」

  對於這個答案,殿裡的大河國君民不覺意外,寧缺不顧大唐與大河世代交好,闖宮傷人,為的自然是這場婚事,只是他們不明白御輦上那個女子是誰,為什麼她要幫寧缺來做這件事情,而且看情形她說話要比寧缺更管用。

  面對著難以想像的實力差距,勇氣沒有太多意義,但取消婚約這種事情,對於男人來說是最羞辱的兩件事情之一,寧缺能夠承受其中一種,不代表別的男人能夠像他一樣承受另一種。

  更何況那個男人還是一國之君。

  大河國君說道:「若悔婚約,教我如何取信於大河子民?」

  桑桑覺得這個問題很簡單,人類想問題往往太複雜,有些不耐,說道:「既然婚約說的是她嫁給國君,你不當不就成了。」

  大河國君怔住,心想國君不是官職,怎能說不當就不當?

  桑桑看著他說道:「死,或者退位,兩種方法你選一種。」

  對於國君來說,死亡和退位其實沒有任何分別,自然不可能接受,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異常蒼白,眼眸裡卻開始流露出決然的神情。

  如果無論怎樣反抗,都不能改變結局,有的人大概會選擇不再反抗,默默承受,但像唐人和大河國人則會認為,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反抗?

  隨著大河國君的神情變化,殿內的侍衛們也漸漸變得沉默下來,他們的手紛紛握住劍柄,開始準備用戰鬥來迎接最後的死亡。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是慌亂的唱名聲。一名滿身風塵的軍士,騎馬直奔殿前,落在地上再難爬起。

  「西陵神殿騎兵南下!先鋒已過大河,入關北郡!」

  ……

  ……

  殿內頓時變得死寂一片,大河國君和侍衛們剛剛生出的勇氣和戰鬥意志,忽然間消失無蹤,因為西陵神殿的騎兵到了。

  大河國與唐國世代交好。自然與西陵神殿的關係不可能太過密切。又與南晉月輪仇恨難解,這些年來之所能夠偏安一隅,那是因為他們對西陵神殿表現的非常恭順,最重要的當然是唐國的威名。

  西陵神殿騎兵已經過了大河?他們要來做什麼?他們想做什麼?

  對於大河國來說,西陵神殿絕對不是他們所能對抗的力量。如果說以前神殿方面還會看些書聖大人的面子或者說忌憚,此時書聖大人已然慘敗重傷,明顯不可能再次戰鬥。誰來抵抗那些騎兵?

  如果是以前,大河國還有一條生路可走,他們肯定會在第一時間裡向唐國求援,希望唐國的威勢,能夠將來犯之敵嚇走——這條路現在肯定是走不通了,人們看著殿裡那名牽著大黑馬的年輕男子。如此想道。

  「陛下,退位吧。」

  王書聖從殿外走了進來,腳步顯得格外沉重,臉色比披散的頭髮還要蒼白,神情更是惘然驚懼,複雜地難以言表。

  大河國君大怒,不解看著他,心想即便是死。又怎能向敵人投降。

  王書聖痛苦地咳嗽兩聲。根本不敢看御輦上那位女子,神情黯然說道:「如果陛下不想大河國就此消失。最好聽從貴客的意見。」

  昊天離開神國,來到人間做客,自然是貴客。

  大河國君看著書聖,看懂了很多事情,於是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王書聖走到御輦前跪下,說道:「請您示下。」

  桑桑說道:「退位便自然解除婚約,還需要向我請示什麼?」

  王書聖顫聲說道:「國君之位由誰來接?」

  桑桑沉默片刻,發現這確實是個問題。

  她在殿內的人群裡看了看,發現只有一個熟人。

  「就他好了?」

  寧缺震驚,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你要我當大河國君?」

  王書聖也很震驚,抬起頭來說道:「他……是唐人。」

  桑桑說道:「唐人大河人,在我眼裡,都只是人而已。」

  王書聖不再敢多言。

  殿內的人們更是震撼的說不出話來。

  桑桑起身離開御輦,向殿外走去。

  王書聖撐著重傷後的身軀,躬身隨在身後相送。

  走出殿外,桑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說道:「我本對你有些興趣,因為敢於稱聖,想來總有些不同,但你令我很是失望。」

  王書聖不敢辯,神情謙卑說道:「請您點化。」

  桑桑說道:「柳白敢向我出劍,你卻連向我出手都不敢,他是劍聖,你有什麼資格當書聖?從今日起,你便叫王書。」

  王書聖自此刻更名為王書。

  因為他被昊天把那個聖字去掉了。

  ……

  ……

  寧缺牽著大黑馬,跟在桑桑身後向皇宮外走去,大黑馬的背上多了一個極大的包裹,從隱隱透出的香味來看,應該是脂粉之類的東西。

  皇宮裡的花樹極多,一路穿花而行,衣上都沾惹了些花香,他看著前面桑桑的背影,想著先前發生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來。

  「王書聖是有本名的,書聖是尊稱,你如果覺得他不配稱聖,直接說便是,居然要他改名叫王書,真是太可笑了。」

  桑桑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聲音顯得有些漠然:「先前你說大事都由你做主?我覺得這句話要更可笑一些。」

  寧缺有些不安,身體變得有些僵硬,強自笑著解釋說道:「在外人面前,總得留些顏面,其實你還不清楚,我就能管些小事。」

  桑桑說道:「但我看你管的事情挺多的。」

  寧缺走到她身後,說道:「都是小事,都是小事。」

  桑桑轉身看了他一眼,問道:「那什麼是大事,什麼是小事?」

  寧缺說道:「你是昊天,在你眼裡,人間的事情不都是小事?」

  桑桑想了想,覺得此言有理,又覺得似乎很沒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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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十九章 她的身影

    桑桑給人的感覺,向來不是聰明人,就算她現在變成了昊天,在某些方面依然顯得有些遲鈍,那是因為能算盡世間一切的天算,最擅長的領域是數理推論,在面對生活裡的瑣碎時,在對接上有些困難。

    但這不代表她真的就很遲鈍,只要她願意把心思落在這些事情上,只需要稍一推論,便能從寧缺的言語裡找到那個可惡的真相。

    寧缺當然很清楚這一點,不待她反應過來,接著說道:「你讓我當大河國君,這件事情就更可笑了。」

    桑桑說道:「此事哪裡可笑?」

    寧缺說道:「不切實際,便是可笑,就算大河國在西陵神殿的壓力下不敢反對你的意志,但我們總是要回長安城的。」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我何時說過要去長安?」

    寧缺在心裡輕嘆一聲,說道:「但我們總不能一直留在大河。」

    桑桑說道:「若你不想當國君,離開的時候送人便是。」

    寧缺想了想,說道:「如此處理,倒也可行。」

    一國之君的位置,在俗世裡不知會引來多少血腥的衝突,但對桑桑和寧缺來說,則像是召之則來,揮之則去的玩具,寧缺說對於桑桑而言,人間的事情都是小事,從這個角度上看,確實沒有不對的地方。

    漫步出宮,花樹漸遠,皇城牆角落裡那株孤伶伶的花樹,便顯得有些醒目,桑桑看著那處,說道:「我只是不想看著那樹被割斷。」

    寧缺知道她是在解釋,先前為何要在戰鬥裡幫助自己,破除王書聖的大潑墨。心想就算變成昊天,還是這樣倔強臉薄,不由笑了笑。

    他不想深入討論這個問題,非要逼著桑桑說出關心自己,並不見得有什麼好結果,反而可能會讓她老羞成怒,於是他很自然地轉了話題。

    「在路上見你把一朵雲插在樹枝上,覺得好神奇,但先前看了王書聖的手段。現在想來,也不過如此。」

    「他現在叫王書,另外我說過,他集的雲有些髒。」

    「你集的雲就能確保乾淨?」

    「我的雲都來自萬里之外的宋國海畔,風暴海的正中央。沒有人類的痕跡,也沒有塵埃的污染,自然絕對乾淨。」

    「感覺不怎麼低碳環保啊。」

    「不要說你那個世界的名詞。」

    「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

    閒談中,便出了大河皇宮,來到鋪滿紅葉的御道上,大黑馬低頭嗅著楓葉裡極淡的味道,寧缺望著遠處。忽然不知道應該去哪裡。

    「接下來去哪兒?」他看著桑桑問道。

    桑桑說道:「莫干山。」

    寧缺沉默片刻,問道:「為什麼?」

    桑桑靜靜看著他,說道:「你不想去嗎?」

    寧缺沒有任何思考,說道:「確實不想。」

    桑桑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想什麼我都知道。」

    寧缺無言,說道:「這樣真沒意思。」

    ……

    ……

    莫干山是座青翠秀美的山峰,離京都約數十里的距離,對寧缺和桑桑來說。自然花不了多長時間,暮時他們便看到了山腰間的那片湖。

    湖那岸的山廬結綵成衣。華燈將明,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婚事,看上去應該頗為熱鬧,但不知為何,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墨池四周是那樣的幽靜,湖水裡飄著的稚蓮,看著山廬的方向,都顯得有些詫異。

    寧缺和桑桑向著湖那岸走去,一路沒有看到任何賓客,也沒有看到一名墨池苑的弟子,他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來到廬門前,他推門而入,迎面便是數道雪亮的劍光。

    劍意凌厲而決然,正是墨池苑聞名世間的迎風斬!

    對著這數道凌厲的劍光,寧缺神情不變,說道:「是我。」

    劍光驟斂,三道細長的秀劍在他的眉前停下,執劍的女子們看見是他,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紛紛喊出聲來。

    「寧缺!」

    「十三先生!」

    「寧大家!」

    喊寧缺的不止執劍的三名女子,廬裡至少有十餘名墨池苑弟子,都認出了他,驚喜地喊著,因為習慣的緣故,稱呼各有不同。

    當年在荒原上一路同行,遇馬賊,鬥月輪,寧缺和墨池苑的女弟子們非常熟悉,雖然已經很長時間不見,那份情誼卻未淡去。

    寧缺笑著走進山廬,便看見了莫山山。

    她還是穿著那身棉質的白裙,站在一匹精駿的黃馬旁,馬背上繫著行囊,看模樣竟是在準備遠行,哪有出嫁的模樣。

    看著她,寧缺的情緒有些複雜,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牽著的大黑馬,則要直接很多,看著曾經的預備女主人,咧開厚實的唇皮兒,露出大白牙,朝著她便快活地輕嘶起來。

    自從書聖準備把山主嫁給國君後,墨池苑諸弟子便一直有些擔心,很多人都期望著寧缺能夠出現,這時候他真的出現,她們自然驚喜難當。

    天貓女更是如此,心想寧缺果然有良心,不枉當年我在細藍腰子海畔,給你吃了那麼多點心,帶銀鈴般的笑聲,便向他撲了過去。

    忽然間,她的手臂被酌之華抓住了。

    酌之華抓著她的衣袖的手非常用力,指節可以看到清晰的蒼白,她的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顯得格外畏懼。

    她看到了在寧缺身後走進來的那個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很高大,生的有些胖,眉眼普通,神情間也看不出什麼特殊之處,但就這樣背著雙手站在那裡,卻像是天那般高。

    酌之華確認自己沒有見過她,但她猜到了她是誰,於是她的心神瞬間被恐懼所佔據,緊緊攥著天貓女的手裡全部是汗水。

    大黑馬也忽然間醒過神來。哪裡還敢快活地輕嘶,向莫山山拋了個媚眼表示歉意,急忙退到桑桑的身後,謙順地很是自然。

    桑桑背著雙手,打量著墨池苑的山廬,臉上看不出情緒。

    看著青衣女子高大的身影,墨池苑諸弟子們的臉色都變得蒼白起來。

    在見到寧缺的那一瞬間,莫山山湖水般清澈的眼瞳裡流過一絲喜悅,而在看到桑桑之後。那絲喜悅便變成了苦澀與惘然。

    她走到桑桑身前,輕提白裙,緩緩跪倒。

    墨池苑諸弟子見此畫面,與先前心頭的猜測印證,哪還有不知道桑桑身份的道理。紛紛走上前去,沉默無言對她行跪拜之禮。

    桑桑在看山廬梁間懸著的那些毛筆,覺得不如去年在燕北山村那些農宅樑上懸著的臘肉好看,待墨池苑弟子們跪下,才醒過神來。

    「起來。」她說道。

    莫山山帶著師姐和師妹們起身,靜靜站在一旁。

    桑桑看著她有些微白的臉頰,說道:「你怕我?」

    莫山山說道:「是敬。不是怕。」

    桑桑說道:「那你臉為何白了?」

    莫山山說道:「我一直很白。」

    桑桑想了想,當年在長安相見的時候,她確實已經很白,而不像自己。當時生的很黑,直到現在才白了起來。

    她看著莫山山的臉,有些不悅說道:「你臉沒有以前圓了。」

    莫山山不知她為何不悅,說道:「俗事繁多。」

    桑桑說道:「婚約已除。你還有什麼煩心事?」

    聽著這句話,墨池苑諸弟子先是驚喜。然後有些惘然,因為她們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句話會從桑桑的嘴裡說出來。

    莫山山靜靜看著她的眼睛,有些感激,卻沒有說話。

    她是書癡,是世間最年輕的神符師,是書院大先生的義妹,她都無法解決從而煩心的事情,自然便是情之一字。

    桑桑忽然說道:「看來你是真的不怎麼怕我。」

    莫山山還是沒有說話。

    她是昊天的信徒,卻有勇氣站在昊天的身前,平靜地與她對視,並且不退半步,但那不代表她會對昊天出言不遜。

    她知道昊天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如果連生死都不在意,哪還有什麼畏懼?

    桑桑明白她的意思。

    「我很欣賞你。」

    她看著莫山山說道:「我非常不欣賞你的老師。」

    沒有人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只有寧缺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

    桑桑說道:「敢於我相爭的人類,總會顯得有趣些,比如夫子,比如軻瘋子,比如柳白,比如你。你雖然沒有那三個人的力量,但你有不遜於他們的勇氣,我其實不是很明白,這種勇氣的來源是什麼。」

    如果說與昊天相爭便是逆天,莫山山便是在逆天。

    「從人類的觀念來說,他對我確實不錯,所以我想賜他永生,但被他拒絕,他想在人間繼續煎熬著,那便由他去,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

    桑桑說道:「我是昊天,你是人類,位置不同,關心的事情自然不同,你的勇氣應該落在他的身上,而不是我的身上。」

    莫山山看著探出棉裙的鞋尖,沉默不語。

    被遺忘了很長時間的寧缺,到此時終於忍不住了,無奈說道:「我說這事兒是不是得先徵求一下我的意見?」

    「你的意見從來都不重要。」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背著雙手向山廬外走去。

    暮色中的墨池,彷彿要燃燒起來,稚嫩的青蓮像是火中的精靈,看上去非常美麗,她在湖畔坐下,靜靜看著湖中的天地。

    前一刻,她彷彿有天那麼高。

    這一刻,她卻顯得那樣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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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章 無題

  廬前石椅正對著暮色下的湖,寧缺和莫山山坐在椅上,大黑馬在不遠處低頭吃草,當然它不會把草真的吞進腹中,只是打發下無聊的時間。

  寧缺把京都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莫山山細長的睫毛輕輕閃動,低頭看著探出白裙的鞋尖,沉默不語,哪怕聽說自己的老師身受重傷,臉上的神情也沒有什麼變化,只在得知寧缺成為大河國君之後,顯得有些訝異。

  她沒有像世間很多被才子佳人小說熏陶久了的女子那樣,開口便說既然你不肯娶我,為何又不要我嫁人這種廢話。

  「在長安城你說這一次她跑到天上去了,跑的太遠,回不來,所以你沒有任何辦法,現在她已經回到了人間,那麼你怎麼想?」

  寧缺說道:「我發現當時自己想的還是太簡單了些,事實上,無論她是去了天上,還是在人間,她總是在那裡,沒辦法。」

  莫山山說道:「她已經不是她,她是昊天,這樣也可以一直喜歡著嗎?」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是昊天,但她擁有桑桑的所有記憶,那些與我的所有記憶,我怎麼能說她不是桑桑?」

  他沉默了會兒,繼續說道:「我知道沒有人會喜歡她,但我不在乎,其實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從來沒有在乎過這件事情。」

  「這大概便是真喜歡吧。」

  莫山山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那我呢?」

  寧缺沉默不語。

  莫山山低聲說道:「你就是個負心漢。」

  寧缺說道:「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我確實是個負心漢。」

  莫山山微笑說道:「但總比不當負心漢來的好。」

  感情這種事情,如果一旦面臨選擇,那麼便總要辜負一方,他若想不負山山,便要負桑桑,若他想不負二者之心,那便是花心。

  男子大多數都是花心的。有的人可以做到不負所有。然而他做不到,因為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桑桑和山山都不會接受。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看著美麗的她說道:「你人真好。」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特別傻逼。

  「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很好的姑娘。」

  莫山山看著湖的方向,感慨說道:「但依然不夠啊,我終究贏不了這場戰爭。但這是天要勝我,非戰之罪。」

  最後的斜陽,照著山崖間的那片靜湖,天光漸暗,湖面泛著金波,湖水則顯得深沉起來。隨風飄蕩,真的很像硯裡的墨。

  桑桑坐在湖畔,身影雖然顯得有些落寞,但依然如天一般高。

  莫山山看著那處,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像是有些懼寒般,把雙腿收到椅上,緊緊抱住膝頭。問道:「你還喜歡我嗎?」

  寧缺想了想。很誠實地說道:「是的。」

  她說道:「但你還是不夠喜歡啊。」

  前面的不夠是指她自己,這裡的不夠是指他。

  寧缺該說些什麼?

  她抱著雙膝。傷心說道:「你還是更喜歡她。」

  膝上的裙被淚水打濕了。

  在世人眼中,她是不問世事、癡於符書、淑靜溫婉的女子,會生活,無俗韻,識大體、正心意,如先前所說,她是最好最好的。

  誰會想到她會為了一個男人流淚?

  這是寧缺第一次看見她流淚,非常慌亂,不知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最後憋出一句話:「把我殺了,你能不能開心些?」

  他這時候不是在說笑話,說的是真心話。

  有些事情太過沉重,無以為報,那該怎麼辦?他下意識裡雙手奉上自己所以為最重要的東西,那便是生死。

  「人只有一次生命,你給了我,她怎麼辦?還是說你習慣了到處許人?那你到底要許給誰?你怎麼這麼……呢?」

  莫山山流淚說道,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落淚,也是她第一次想用髒話罵人,只是在最後那刻,還是被她收了回去。

  寧缺這輩子做過很多不容於世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很冷血無情,如果用世俗眼光來看,他毫無疑問是個人渣,只是他從來都不在意,直到此時看著莫山山的淚水,他才發現原來人渣不是這麼好當的。

  廬前一片幽靜,暮色漸漸隱去,椅後那株樹投下的影子漸漸蔓延開來,直至與夜色融為一體,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接下來你們會去哪裡?」她聲音微啞問道。

  寧缺說道:「我也不知道終點在哪兒。」

  莫山山抬頭望向他,關心問道:「很辛苦吧?」

  寧缺說道:「還能承受。」

  無論是為了人間,還是為了自己,他都必然要繼續這場旅程,然而既然是相伴而游,又怎麼可能只是他一個人感到辛苦?

  便在他這樣想的時候,莫山山看著湖畔夜色裡桑桑的背影,情緒變得有些複雜,說道:「我想她也很辛苦吧?」

  ……

  ……

  桑桑一直坐在湖邊。

  她先是看湖水裡那幾朵青蓮,算出二十八天後的那個清晨,現在看上去還如此稚嫩的青蓮便會蓬蓬如扇,並且會生出一朵很嬌艷的蓮花。

  然後她看湖水,算出再過三千七百四十四年,莫干山下那道地河便會與山腹相連,這片青波蕩漾的湖,到那時候便會消失無蹤。

  天貓女怯生生地走過來,雙手奉上清茶一盞,神情顯得格外緊張,然後便想退走,卻被桑桑留了下來,要她陪著說話。

  桑桑喜歡小姑娘,因為她也曾經是小姑娘,但天貓女不知道,陪著昊天說話,對她來說實在是壓力太過沉重。

  閒話便要閒散著說,談話的對像一方太過緊張,那麼便很難持續下去,桑桑微微蹙眉,覺得有些無趣,揮手讓她離開。

  桑桑繼續看湖。想算出在這片湖會不會因為六百年後的那場山崩提前消失。卻發現有些亂,忽然想起了長安城裡的雁鳴湖。

  她望向湖水裡的青蓮,便想起了雁鳴湖裡的那些荷花。

  沒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因為那些荷花是我自己種的,所以印象深刻了些,桑桑默默說道,卻知道這只不過是藉口。

  夜色降臨。她舉目望星。

  在人類看來無比複雜的繁星,在她的眼裡其實只是些非常簡單的數字,要比人間的事情簡單很多。她認為這是無趣的人類總喜歡把事情變得複雜起來,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會覺得有趣,覺得生存是有意義的。

  滿天繁星在夜空裡靜靜地看著大地,那些星星的位置。還有彼此之間的距離,無數年來都沒有發生過任何改變。

  她忽然發現,與在神國的位置看上去相比,在地面仰望的星空,雖然同樣美麗,但總顯得有些單調,有些乏味。

  不,靜穆才是真正的美。她默默說道。

  靜穆是美。這是道門的理念,因為滿天繁星分佈的規律。便是昊天。

  那麼自然不能改變。

  便在這時,夜空西南的那片雲被風吹散,露出一輪圓月。

  月光照耀大地,也照耀著夜本身,先前彷彿凝滯不動的星光,瞬間變得鮮活起來,整個世界都變得鮮活起來。

  桑桑瞇起眼睛,柳葉般的眼睛顯得很明亮。

  她的眼神卻有些迷惘。

  昊天來到人間,這聽著像是神明降世,實際上,規則離開規則的客觀領域,來到人間,就像一個嬰兒來到新的世界。

  新生的嬰兒依靠本能生存,通過學習,才能成長。

  她在人間也是在依靠本能生存,只不過她的本能是冰冷的規則和邏輯,而此間溫暖的那些東西,對她來說太過陌生。

  她的學習很笨拙。

  她很孤單,如果沒有寧缺的話,她會更孤單。

  ……

  ……

  莫山山看著湖畔桑桑的背影,疼惜說道:「她真的很可憐。」

  寧缺看著那處,沉默片刻後說道:「她肯定不喜歡聽到人類這樣評價她,不過你說的對,她確實很可憐。」

  莫山山說道:「你要好好照顧她。」

  寧缺想著在西陵神殿和旅途上的那些折磨,自嘲一笑說道:「我也很可憐。」

  莫山山說道:「難道我不可憐?」

  寧缺正準備說話,忽然覺得臉上傳來濕軟的感覺。

  莫山山輕輕地親了他一下。

  他有些愕然。

  她有些微羞,不是想要搶什麼,只是想要表示心意,滿足心意。

  寧缺有些緊張,看了湖邊一眼。

  莫山山看著湖邊低聲說道:「怎麼感覺像是在偷情?」

  寧缺苦笑無語。

  莫山山說道:「不用擔心。」

  寧缺說道:「我沒擔心她。」

  莫山山瞧著他色厲內茬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寧缺說道:「我是擔心你。」

  莫山山笑了笑,說道:「你不用擔心我,其實我早就想明白了。」

  寧缺說道:「這也能想明白?我是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莫山山微笑說道:「我比她認識你的時間晚十幾年,時間這種事情,昊天也有辦法倒轉,更何況是我這種凡人?」

  「你和她走吧,如果她真的回到神國,不再回來,或者她不要你了,你再來找我,在這之前,我會好好過。」

  「如果?」

  「我會找個好男人的。」

  寧缺聽著這話,下意識裡想接:到哪裡找像我這麼好的人?卻忽然發現真要說出來,那麼自己未免也渣化的太過嚴重。

  莫山山知道他想說什麼,抿著薄薄的紅唇,不讓自己笑出聲,說道:「像我這樣好的女子不多,比你好的男人還有不少。」

  寧缺有些尷尬,有些傷自尊。

  莫山山忽然說道:「我喜歡你。」

  月光落在她的臉上,清麗無比。

  紅牆白雪,要你喜歡,怎能忘記?

  「但我也喜歡你喜歡她。」

  她微笑說道:「我喜歡這樣喜歡著她的你。」

  寧缺沒有說話,只是微笑。

  我也喜歡你。

  他在心裡說道。

  我喜歡喜歡我這樣喜歡著她的你。

  他起身走出廬前樹影與夜色,來到湖畔,看著桑桑的背影說道:「走吧。」

  桑桑站起身來,看著他想說什麼,但什麼都沒有說。

  這場旅行再次繼續。

  有人在湖畔相送,白裙飄飄。

  大唐正始元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大河崇聖十四年深冬。

  兩千西陵神殿騎兵渡河南下。

  大河國來了一對年輕男女。

  國君退位。

  大河國改元熙洹。

  熙指曬日。

  洹乃南國某溪,溪畔植著數千株相思樹。

  新國君是位女子,登基之日,那女子不著國服,依舊白裙飄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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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6-9 21:24: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一章 我要去看海

    夜色深沉,蹄聲寥落,寧缺和桑桑往山下行走,道旁的樹木越發繁茂,月光落在他們身上,顯得有些黯淡。

    桑桑說道:「我以為她是人類裡最有勇氣的那些人之一,會把你留下來,沒有想到,最後竟讓你成功地逃下了山。」

    寧缺覺得這話聽著總有些地方不對勁,說道:「我知道你想我留下來,不然最開始的時候,你不會對她說那些話。」

    桑桑說道:「我沒有任何想法。」

    寧缺停下腳步,把手裡的韁繩拋到黑馬背上,靜靜看著她,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我覺得你現在有些怕我。」

    桑桑瞇著明亮的柳葉眼說道:「我覺得你病了。」

    寧缺想了想,說道:「你開始害怕了嗎?」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卑微的人類……」

    沒有等她把話說完,寧缺揮手說道:「你把這句話重複三萬遍,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你終究還是害怕了,你怕被我留在人間。」

    桑桑想了想,說道:「我不高興。」

    寧缺以為她是在說自己的說法顯得太過自信,於是在她覺得不高興,笑著解釋說道:「這不代表我比你強,只說明你知道了我對你的好。」

    桑桑看著他臉上某處,沒有說話。

    寧缺這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尷尬,心想既然看見了,先前不鬧小脾氣,這時候又拿出來說事兒,事兒事兒的不煩嗎?

    想是這般想,自然不敢說出來——雖然他想的事情,桑桑都知道,但有沒有說出來終究還是有些差別。心中有賊和做賊總不是一回事。

    道旁有條清澈的小溪,他走到溪畔蹲下,用溪水洗了把臉,尤其是臉上被山山親那個位置洗的非常仔細,甚至洗到有些發紅。

    寧缺走回她身邊,指著微微發紅的臉頰,說道:「這下可以了吧?」

    桑桑微微蹙眉,搖了搖頭,明顯還是不滿意。

    寧缺有些無奈說道:「再洗的話。連皮都要搓掉了。」

    桑桑的柳葉眼忽然明亮起來,寧缺的話,給她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思路,山道上,忽然間有一陣微寒的風拂過。擦著他的臉頰而逝。

    寧缺哎喲一聲痛喚,捂著臉頰,眼睛裡滿是震驚和不可思議的情緒。

    他的手指裡沒有溢出血水,因為桑桑的動作很快,在那道風剛剛把他臉上那塊肉切掉後的瞬間,她便讓他復原如初了。

    寧缺摸了摸臉,發現沒有血水。也沒有傷口,但他清楚地知道,先前那刻發生了什麼,那道痛楚和恐懼還在心裡。

    「你這個瘋婆子!」他再也受不了。對著桑桑吼道:「你這個惡毒的婆娘!我是你男人!又不是你烤的肉棒!」

    桑桑對於痛覺這種事情沒有什麼直觀認識,只有冷靜的數據分析,她本想著在光明神殿和幽閣裡,寧缺被自己凌遲了那麼多次。想來早就應該習慣,哪裡想到他此時的反應竟是如此劇烈。不由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這種事情對於男人來說很羞辱,最關鍵的是,很容易讓寧缺想起直到今天還在維繫著的那份最大的羞辱,最最關鍵的是,以前在西陵神殿,兩個人是同生共死的敵人,而現在他們的關係已經隱隱發生了改變。

    所以寧缺才會顯得如此憤怒。

    桑桑雖然沒有想明白其間的變化,但能夠感覺到寧缺是真的生氣了,沉默片刻後,說道:「以後我會提前告訴你。」

    切你肉前提前告訴你一聲,讓你有些心理準備,如果讓旁人聽著這話,不免會覺得有些荒謬,覺得她是在嘲弄寧缺。

    寧缺知道這不是嘲弄,對於昊天來說,做事之前先告訴你一聲,那已是難得的仁慈,甚至隱約代表了某種抱歉的意思。

    昊天是不會對人類道歉的,她就算覺得不妥,也是不會說出口的,寧缺這樣安慰自己,然後覺得很是安慰,接著便覺得自己真的很賤。

    「算了,不要有下次了。」他說道。

    桑桑理都不沒有理他,背起雙手向山下走去。

    大黑馬鄙夷地看了寧缺一眼,然後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寧缺覺得好生無趣,加快腳步走到她身後,語重心長說道:「這種事情沒什麼意思,而且你切了我的肉,又要讓它重新生出來,這是很耗費神力的。」

    桑桑說道:「我喜歡。」

    寧缺訓斥道:「你的就是我的,你的神力就是我的神力,將來指不定還有什麼大用,怎麼能這麼浪費?真是個敗家娘們!」

    桑桑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他,說道:「你再說一遍。」

    寧缺聽到這句話,忽然覺得她很像長安城裡那些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蠻漢,於是他情真意切回答道:「我說的是,你隨意。」

    回到京都城外時,夜色半退,晨光熹微,隱約可見城中的黑簷諸樓,很是美麗,然而密密麻麻的火炬,則增添了很多緊張氣氛。

    國君被迫退位,兩千西陵神殿騎兵渡河南下,今夜的大河國,面臨著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震盪,京都城裡有誰能夠安睡?

    離開莫干山前,寧缺已經和莫山山說清楚了這件事情,他知道到明天,這些混亂與動盪便會結束,但心裡還是有疑問未解。

    「大河國君的位置,山山接下來了,你事先就應該算到了這一點,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在皇宮裡你要我做國君,讓我過趟手有什麼意義?」

    「有些事情沒有意義,但有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這段時間,桑桑總喜歡提及意義與意思這兩個詞,感覺就像是在對書院的處世原則進行嘲弄。

    「比如?」他問道。

    桑桑說道:「隔壁吳老二和他女人曾經說過一段話。」

    寧缺搖頭說道:「他們天天吵架,我哪記得他們說過的每段話。」

    桑桑說道:「那女人說,吳老二休想娶小妾進門。除非你能當上皇帝。」

    寧缺想起了這件事情,有些無語,看著她說道:「就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你要我當大河國君,哪怕只有一夜的時間?」

    桑桑說道:「一夜國君,還是做過國君。」

    寧缺很是無奈,說道:「果然不愧是昊天,管的事情真寬。」

    桑桑沒有理會他的嘲弄,說道:「你說過。我欠人間很多情,所以無法斬斷塵緣,因為那些情是還不完的,其中你便提到這對夫婦。」

    寧缺說道:「你這是在還情?」

    桑桑說道:「不錯,吳老二的情應該還清了。」

    寧缺說道:「但你這樣豈不是對不起吳嬸?」

    桑桑想了想。發現是這個道理,說道:「以後再想辦法還她。」

    寧缺說道:「怎麼還?你又要賜她永生?當心她聽到這句話就直接嚇死了,還永生……真不知道你腦子裡面在想什麼。」

    桑桑也不生氣,說道:「我在想什麼,你這個卑微的人類自然是不知道的。」

    寧缺很生氣,說道:「看看,每次說不贏我就來這句。能不能來點新鮮的?」

    桑桑平靜說道:「你這個低賤的人類?」

    寧缺拿她沒有任何辦法,向著東方走去,顯得有些悶悶不樂。

    桑桑走在他身後,問道:「你為何不高興?」

    寧缺沒有回頭。說道:「你把人國君的位置搶了,就是想讓吳老二娶門小妾,你也欠我很多情,怎麼不想著找個辦法讓我也多娶個?」

    桑桑說道:「因為我不想。那麼你想也別想。」

    他和桑桑一路絮絮叨叨說著閒話,離京都越來越遠。隨著時間的流逝,晨光漸盛,那輪鮮紅的朝陽,終於躍出了地面。

    道旁有早起的攤販,攤販並不知道京都城內發生了什麼事情,大河國上下都在緊張地準備迎接戰爭,像往常那樣燒著水,準備煮麵。

    桑桑在攤旁停下腳步,說道:「來碗麵條。」

    寧缺走回來,補充說道:「兩碗。」

    然後他望向東方初升的朝陽,感慨說道:「真像一個鹹鴨蛋黃。」

    麵攤老闆也是有趣之人,搭話說道:「沒有鹹鴨蛋,但有煎雞蛋。」

    寧缺聽著煎雞蛋,微微一怔。

    桑桑說道:「每碗加一個。」

    就著紅暖的晨光與朝陽,二人蹲在道旁的柳樹下,開始吃煎蛋面,寧缺早就餓了,吃的極不講究,嘩啦啦的有若流水。

    桑桑吃麵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速度卻不比寧缺慢上絲毫。

    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寧缺知道她很開心。從離開西陵神殿之後,桑桑偶爾會微笑,大多數時間依然沒有情緒,他早已學會從別的方面來判斷她的心情,比如吃飯的速度,比如吃麵的速度,比如看著棉花糖時的眼神。

    寧缺碗裡的面吃完了,煎蛋還在。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習慣先吃麵,後吃煎蛋,這是苦日子過的太多的緣故。

    他把碗裡的煎蛋挑起來,沒有送進嘴裡,而是夾到了她的碗裡。

    桑桑看了他一眼,沒有道謝,也沒有說什麼,直接吃掉。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習慣了他會把好吃的先給她吃。

    大黑馬站在一旁,低頭嚼著晨光裡的鮮花,把露水吮掉,吐出花渣,顯得格外風清雲淡,頗有仙家氣度。

    實際上它的心情很糟糕,因為它沒有面吃,也好些天沒有地精黃果吃了,最令它惱火的是,寧缺和桑桑好像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它恨恨想著,你們就秀恩愛吧,總有你們惱火的時候。

    有句話叫一語成讖,說的就是大黑馬這樣的烏鴉嘴。

    離開京都,順著官道行出大半日後,忽然間遠處煙塵漫天,大地開始震動不安,無數身著黑甲的騎兵從破煙而出,氣勢逼人!

    遠自西陵而來的兩千名神殿騎兵,渡河南下,破關北郡,終於趕到了。

    看著這些滿身風塵的神殿騎兵,寧缺微微皺眉,覺得有些惱火。

    他和桑桑跳崖落深淵,離開桃山之後,西陵神殿一直死死守著這個秘密,甚至於連書聖這樣的大人物,都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昊天離開西陵的消息如果傳出去,道門如何自安?

    同時,西陵神殿方面也在不停找尋桑桑的蹤跡,想要把她迎回西陵。

    寧缺和桑桑在世間行走,並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行蹤,對於西陵神殿這樣的龐然大物來說,想要找到他們並不是難事。

    為了防止洩密,也因為不知道昊天的安排,西陵神殿方面派出兩千騎兵,卻不敢接近,直到寧缺和桑桑走進大河國皇宮——昊天既然在人間展露了神蹟,保密便變得沒有任何意義,神殿方面當然要做出反應。

    兩千神殿騎兵渡河南下,日夜兼程,終於出現在寧缺和桑桑的眼前。

    煙塵漸斂,神殿騎兵停在數里之外,不敢靠近。

    暮色裡,隱約可見一騎挾塵而至,大概是想面見昊天,卻不知馬背上是誰。

    寧缺看了桑桑一眼,有些擔心。

    他擔心她真的會選擇跟這些騎兵回西陵。

    就像她昨夜擔心他真的會留在墨池畔。

    桑桑看著那些忠誠於自己的人類,沉默片刻後說道:「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寧缺想了想說道:「你想看什麼?」

    桑桑說道:「我想去看看海。」

    他們轉而向南,因為南方有海。

    西陵神殿騎兵的陣營裡,隱隱可以看到有些混亂,挾塵而來的那騎緩緩停下,隱約可以看到上面有一抹鮮紅的顏色。

    沒有過多長時間,神殿騎兵也開始向南進發。

    大河國的田野間,煙塵四起,蹄聲陣陣。

    神殿騎兵們顯得很沉默,沉默裡卻自有強硬的感覺,他們根本不在意大河國會不會派出軍隊來攔截,會不會受到攻擊。

    神殿騎兵們顯得很沉默,沉默裡透著謙卑的味道,他們遠遠跟著前方的兩人一馬,隔著十餘里的距離,不敢上前也不敢離開。

    出現在大河國南方田野上的這幕畫面,看上去極為震撼,也非常詭異,無數煙塵追隨著夕陽下的高大身影,將要走向何處?

    寧缺和桑桑來到海邊。

    南方的海,不像宋國那邊的海洋一般狂暴,顯得很是平靜。

    海上的風很輕柔,但在高空卻想來又是一番模樣,懸在碧空裡的雲被捲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海上有輕波,泛著各種各樣的藍。

    大黑馬衝進碧海裡,歡快地嘶鳴。

    寧缺和桑桑走到沙灘上,靜靜看這片海。

    海上有風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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