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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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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6-10 19:10: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二章 我想我是海

  風是狂風,雨是暴雨,自南海深處而來,無數雨水磅礡而落,沙灘上頓時變得一片泥濘,碧藍的海水也因為不安而漸漸變深。

  大黑馬從海裡奔回,想要去沙灘後方的樹下避雨,卻發現寧缺和桑桑站在海邊沒有動,它想了想又走了回來,在二人身後默默站著,雨水順著它頸間的鬃毛不停淌落,模樣顯得有些悽慘可憐。

  桑桑靜靜看著身前,無論海雨還是天風,都不能在她的眼眸裡留下任何痕跡,狂暴的自然看上去沒有任何規則,實際上卻到處都是規則,海水裡有風雨裡也有,她站在海天之間,卻到處都是。

  這場旅行的目的地在哪裡,她不知道,寧缺帶她來到人間,是想讓她體會,想要加深她與人間之間的羈絆,她選擇與他一道離開桃山,除了要證明天道不可違,也是想要尋找到離開人間的方法。

  她選擇來大河,便是想體會把她留在人間最深的那個情字,只是依然不夠。不夠寧缺把她留下,不夠她想出離開人間的方法。

  她的情緒有些不寧,於是海邊便有了這樣一陣暴風驟雨,她無意識間將自己的天道展露給寧缺看,寧缺卻選擇不看。

  沙灘被暴雨沖洗也無數細小的泥石流,埋在沙下的一些海中生物的遺骸還有頑童埋下的琉璃珠,都露了出來。

  寧缺蹲下身,在腳邊的沙中揀起一隻美麗的貝殼。

  於是風雨便停了。

  「我想我是海。」

  她想去看海,所以她來到海邊,然後說了這樣一句話:「海是沒有形狀的,風怎樣吹,浪花便會怎樣。」

  這是她第一次對寧缺談及自己,談及身為昊天的自己。

  寧缺明白她的意思,心情變得有些複雜。

  對於道門信徒們來說,昊天是不能形容、不能解釋的唯一主宰,是統治這個世界的唯一真神,但他知道這是錯的。

  在宋國那間酒樓裡。夫子拿著筷子指著天空說過。昊天是客觀的規則集合,它的生命便是規則持續的慣性。

  那麼這個世界的客觀規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擁有生命的呢?

  如果說昊天是客觀意志,那麼最開始的時候,是誰讓它醒來?

  這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難以回答的問題,即便是西陵神殿學識最淵博的神學教習,都沒有辦法也不敢做出回答。

  書院對此自然有過分析。只是沒有結論,以寧缺現在的境界,也不可能得出真實的答案,但她是他的本命,所以他懂。

  客觀意志的甦醒,來源於人類的信仰。

  無數輪迴前。人類不再矇昧,開始探索這個世界,認識並且掌握了這個世界的很多規則,有的人因此而無畏,有的人因此而心生敬畏。

  道門代表人類選擇了敬畏,選擇讓她來守護這個世界,信仰開始,人類的集體意識竟然顯得那樣的強大。強大到足夠讓她醒來。

  她醒來。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她像人類祈禱的那樣。變成一片寧靜的大海,默默地守護著這個世界。

  「人類恐懼海底和海那邊的世界,所以選擇讓你來保護他們。」

  寧缺把手裡的貝殼扔進海中,看著海洋深處,說道:「而當人類的好奇心,或者說對自由的渴望超過恐懼後,他們便想造船、甚至徒手游泳,也要游過你這片海,去看看海底和海那邊究竟有什麼。」

  桑桑沉默不語。

  她的存在,並不是她自己的選擇,而是人類的選擇,如果要改變這個世界,突破規則的束縛,那麼她會面臨怎樣的結局?

  寧缺轉身來,靜靜看著她,然後把她抱進懷裡。

  桑桑面無表情,任由他抱著。

  寧缺說道:「我忽然有個地方想帶你去看看。」

  她問道:「什麼地方?」

  寧缺說道:「你去過的……看完海,我們去看山,瓦山。」

  二人一馬離開海畔,沿著海向東而行。

  西陵神殿騎兵,在離南海約十餘里的田野間,黑壓壓的一片,片刻後,這些騎兵也重新啟程,帶著滿身風塵,緩緩而行。

  瓦山離海不遠,入春極早。

  寧缺和桑桑來到瓦山前那座小鎮時,道旁的樹枝裡已經生出很多新葉,雖然不像更南海的大河那樣花樹四季不敗,但翠翠嫩嫩的很是喜人。

  數年前,爛柯寺遭遇劫難,半寺盡毀,事後雖然不停整修,但工程太大,一時半會還不能重現佛光,盂蘭節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舉辦過,曾經因為遊客而興盛的小鎮,現在顯得有些冷清。

  說冷清其實也不合適,因為鎮子裡到處都能到沉悶的敲擊聲,無論大人還是孩童,都在敲石頭,然後交由工匠刻成佛像。

  「聽大師兄和觀海說過,小鎮上的人現在就以制佛像為生,山上那座佛像垮了後,滿山滿谷都是石頭,原材料倒是不用發愁。」

  寧缺對桑桑說道,然後牽著大黑馬來到了爛柯寺前坪。

  曾經發生過無數故事的舊寺前坪,現在顯得格外幽靜,寺前的知客僧聽著寧缺自報身份,很是震驚,趕緊敲響了迎客鐘。

  入得爛柯寺,有雨落下。

  初春的雨往往被稱為喜雨,寧缺其實並不喜歡這種微寒而且不痛快的雨,但看著觀海僧光頭上流淌的雨水,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觀海僧有些無奈,合什說道:「師兄甫脫大難,還是如此頑皮。」

  光明祭時,他在桃山前坪親眼目睹寧缺先是震懾全場,然後進入光明神殿,再也沒有出來過,此時自然以為他是從桃山逃出來的。

  寧缺笑著說道:「脫難自然可樂。」

  觀海僧笑著搖頭,然後才注意到他身旁那個高大的女子。

  微寒春雨裡,她便站在眼前,他卻沒有看到。

  觀海僧神情微凜,不知道她是誰。

  「桑桑。」

  寧缺說道:「你見過的,我老婆。」

  觀海僧臉色變得極為蒼白。

  他見過桑桑,但沒有見過現在的桑桑。

  雖然西陵神殿一直保密,他不知道桑桑跟著寧缺一起離開了桃山,但他知道桑桑就是昊天,這等於說,自己見到昊天了?

  寧缺說道:「你穩著點兒,我可不想看著你被嚇死。」

  觀海僧用了很長時間,才消化掉心頭的震撼。

  也虧得他是佛宗高僧,不是昊天信徒,不然他真有可能被嚇死。

  桑桑看著雨中的舊寺沉思,直到此時才醒過神來。

  她看著寧缺說道:「你剛才說我是你什麼?」

  寧缺撐開大黑傘替她遮雨,說道:「說出來嚇死你,所以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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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6-10 19:11: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三章 我不在眾生之中

    春雨裡的古寺,空氣很清新,那些把後寺碾成廢墟的巨大崖石,則生出一種殘破感覺,於是細雨也變得淒迷起來。

    因為桑桑的身份,觀海僧不敢讓寺中僧人相陪,自己陪著寧缺二人在雨中漫步,至天音殿處,卻有僧人匆匆趕來稟報。

    「西陵神殿騎兵已至山下鎮前。」

    那名僧人的臉色有些蒼白,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西陵神殿的騎兵會忽然出現在爛柯寺前?道門究竟想做什麼?

    觀海僧猜到西陵神殿的騎兵與寧缺二人有關,但他想錯了其中的因果,神情也變得有些凝重緊張。

    寧缺說道:「不用擔心,他們不會進寺。」

    話是這般說,觀海僧哪裡能真的放心,爛柯寺被騎兵圍困,怎麼看都是寺毀僧亡的前兆,對方肯定要己方交人。

    「他們不是來抓逃犯的。」

    寧缺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你把這些騎兵想像成她的保鏢便是。」

    觀海僧這才醒過神來,心道原來如此。

    寧缺見他依然有些不安,便讓他自去前寺處理事務。

    觀海僧說道:「貴客遠來,我身為寺中住持,當然要陪著。」

    寧缺說道:「兩夫妻雨中漫步,一個大光頭在旁邊杵著,這叫什麼事兒?」

    觀海僧說道:「後寺殘破,有些不好行走。」

    寧缺說道:「又開始說笑話了。」

    觀海僧笑了起來,心想自己這話確實很沒道理。世間哪有什麼艱難險阻,能夠攔住寧缺。更何況昊天就在他的身邊。

    大黑傘像黑色的蓮花,盛放於微雨之中。

    大黑馬沒有傘,被雨水淋的有些狼狽,自然心生怨氣。

    寧缺哪裡會在乎它的感受,撐著傘帶著桑桑在寺內隨意行走。

    那年秋天,他們曾經在這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對古寺裡的一切都很熟悉,雖然煙雨淒迷遮人眼。也不會走錯方向。

    寧缺先去塔林,在那座滿是青苔的墳墓前靜靜站了會兒,對墓裡那位徹底改變修行界格局的舞女說了聲好久不見。

    接下來他穿過雨廊,來到曾經住的禪房看了看,又去到偏殿,對著那幾尊石尊者像沉思,然後向後寺那些殘破的殿宇走去。

    爛柯後寺的大殿。早已完全垮塌,崖石上已經生出了青苔,石間偶爾能夠看到破損的佛像,滄桑的感覺油然而升。

    站在殘破的舊寺前,看著滿山巨石,寧缺沉默不語。

    進入爛柯寺後。桑桑便一直沒有說過話,無論是在墓前,還是在殿前,還是在此時如墓般的大殿前。

    爛柯寺,改變了軻浩然和蓮生的命運。也改變了寧缺和桑桑的命運。

    數年前的那個秋天,他帶著桑桑在這裡治病。在這裡學習佛法,桑桑被揭露身世,變成了舉世皆欲殺的冥王之女。

    他們從這裡開始逃亡,通過佛祖棋盤,逃至懸空寺,逃到月輪,再逃到東荒,遇見夫子,乘舟出海,到今天再次回到這裡。

    在這些年裡,發生了太多事情,寧缺看著殘破的殿宇,回憶著當時在這裡做的事情,情緒變得非常複雜。

    曾經的千里逃亡,同生共死,其實都是假的,只是昊天的一個局,這個局欺騙了他,瞞過了夫子,巔倒了紅塵,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站在雨中殿前,寧缺想起和歧山大師的那番對話,下意識裡望向身邊的桑桑,在心裡默默說道:天意果然難測。

    順著巨石裡的縫隙,他們離開了後殿,走過爛柯寺破損的寺牆,來到了瓦山深處,沿著那條曾經走過的山道,過樹下的棋枰,過溪上的橋,看雨中的樹,來到山腰間的那間禪室小院。

    小院裡陳設依舊,樸素乾淨,榻上的棉褥還是那般軟。園牆上有扇形的石窗,站在窗前,可以看到煙雨裡的瓦山景緻。

    那時候的桑桑重病將死,在榻上纏綿咳嗽,對他說了很多話,交待了很多遺言,他站在石窗前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站到石窗前,彷彿昨日重現。

    桑桑走到到他身旁,輕輕咳了兩聲。

    寧缺轉身看著她,說道:「要不要用熱水燙個腳。」

    桑桑沉默不語。

    不是當年情在今日帶來惘然,而是她真的病了。

    這個病叫做虛弱。

    來到人間,從在斷峰間醒來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在變弱,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她的神力越來越少。

    這裡是充滿紅塵意味的人間,不是客觀冰冷的神國,她在人間的時間越長,便會變得越來越虛弱。

    她現在依然很強,比人間所有修行者加起來都更要強大,但和在神國的她相比,她已經變弱了很多,因為虛弱,所以開始善感。

    離開別院,來到瓦山峰頂。

    那座曾經高聳入雲的佛祖石像,現在只剩下小半截殘軀,隱約可以看到袈裟的流雲痕跡,絕大部分都已經被君陌的劍斬成了頑石。

    桑桑背著雙手,靜靜看著天空。

    那裡曾經有佛祖慈悲平靜的面容,但現在什麼都沒有,只有雨絲。

    但她依然靜靜看著那處,彷彿看著佛祖的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寧缺有些不安,問道:「在看什麼呢?」

    桑桑看著雨空裡虛無的佛祖面容,說道:「我見過他。」

    寧缺心想,佛祖是無數輪迴裡的至強者之一,你既是昊天,自然對他會留下相對深刻的印象,就像你曾經見過老師那樣。

    桑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說道:「不。我見過他。」

    寧缺有些不解,說道:「佛祖在世時。你自然見過他。」

    桑桑說道:「不,佛陀在世時,一直不敢讓我看見。」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那你何時見過他?」

    桑桑說道:「就在先前那一刻。」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說道:「在你見到這座殘破佛像時?」

    桑桑說道:「在我抬頭看他之前,便看見了他。」

    寧缺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從這句話裡隱約推斷出一個很震撼的事實:「你是說……佛祖並沒有真的涅槃?他依然活著?」

    桑桑說道:「他已經死去,但還活著。」

    寧缺覺得這話說的太深奧了。

    桑桑收回目光。看著他說道:「或者說,他同時活著,並且死去。」

    寧缺望向殘缺的佛祖石像,看著雨空裡什麼都沒有的那處。

    大黑傘因為他的動作向後傾斜,雨絲落在他的臉上,有些微濕微涼,他彷彿看到佛祖正在雨中微笑。慈悲的面容上滿是淚水。

    他說道:「我還是不懂。」

    桑桑向佛像蓮座後方走去,說道:「就是你說過的那隻貓。」

    寧缺想起很多年前在岷山的時候,有個夜晚實在太無聊,她又鬧著不肯睡覺,於是他給她講了個很可怕的故事。

    那個故事的主角,是一隻姓薛的貓。

    對於他來說。又生又死的貓只不過是有些費解,但對一個三歲多的小丫頭來說,聽不明白之餘,自然覺得很可怕。

    寧缺看著雨空裡那座並不存在的佛像,忽然也害怕起來。

    ……

    ……

    這場春雨出乎意料地變大了。山道上積水,變得濕滑難行。寧缺帶著桑桑走進後山那座洞廬,暫作歇息。

    「這場雨來的正是時候。」

    寧缺收起大黑傘,坐到石桌旁的蒲團上,看著頭頂被雨水擊打的啪啪作響的山籐,說道:「我本就打算帶你來這裡看看。」

    洞廬是歧山大師的居所,他和桑桑曾經在這裡下過一盤棋,用的是佛祖的棋盤,落下的是一顆黑子,局中有無數劫。

    「你帶我來爛柯寺究竟想做什麼?」桑桑問道。

    寧缺說道:「我想帶你看這舊寺,解些心事。」

    桑桑坐到桌前,說道:「繼續。」

    寧缺說道:「在南海畔,你有所感慨,那令我很緊張,因為我無法想像,如果你對整個人類失望以至憤怒,這局面該如何收拾。」

    桑桑說道:「人類需要我的時候,奉我如神,不需要我的時候,棄我如草,如果站在我的位置,你會有怎樣的情緒反應?」

    「不知道,因為我畢竟不是昊天,我沒有承受過人間無數億年的香火,自然也無法體會那種被背叛的憤怒。」

    寧缺說道:「我想告訴你的是,人類並不像你想像的那般冷漠無情,你在世間依然擁有無數虔誠的信徒。」

    桑桑說道:「那是因為信我,對那些人類有好處。」

    寧缺說道:「不是所有人類都只從利益角度出發,我們還會被很多別的事情所影響,我們不是天性本惡,我們對自己以及生活的世界,其實始終還是保留著一份善意,我帶你來爛柯寺,便是想你能看到那份善意。」

    桑桑說道:「你想我看到的善意是什麼?」

    寧缺說道:「歧山大師,便是人類最簡單又最乾淨的那縷善意。」

    歧山大師,乃是佛宗最德高望重的大德,以畢生修為在滔滔洪水裡換得百姓安康,他曾收留蓮生,也想治好桑桑。

    在德行方面,大師是最無可挑剔之人,對於當年的寧缺和桑桑來說,他是位慈愛的師長,無論佛法還是別的方面。

    桑桑承認寧缺的看法,但她不同意寧缺的說法。

    「歧山本善,但他善意的出發點,依然是人類的利益,無論是收留蓮生,還是想用佛祖棋盤助冥王之女避世,都是如此。」

    寧缺說道:「這豈不正是大善?」

    桑桑靜靜看著峰頂,說道:「佛陀要普度眾生,佛家弟子精勵修行皆如此,但我並不在眾生之中,佛法如何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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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四章 天亦病(上)

  齊國都城也在落雨。

  微寒的雨水,打濕了街畔的銀杏樹,也打濕了街上行人的衣裳。銀杏樹離最美麗的時刻還有很久,都城沒有太多外來的遊客,雨中的街巷自然顯得有些寂寞,偶爾能夠看到苦力拉著車在雨中走過,滿是苦難皺紋的臉上,只能看到麻木和沉淪,很難找到唐人身上鮮活的向上氣息。

  前些年那場血案後,龍虎山一脈斷了傳承,事後的調查,隨著隆慶回歸道門自然中斷,西陵神殿在齊國的地位愈發尊崇,各地大修道觀,民眾對昊天的信仰愈發虔誠,但很明顯民眾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

  西陵神殿的道殿,在都城的正北方,道殿表面塗著白粉,鑲著無數寶石,簷角和雨道上塗著金粉,顯得異常華貴莊重,只是今天的春雨著實有些大,寶石被洗的無比明亮,道殿本身卻顯得有些淒冷。

  道殿的執事哪裡肯冒雨在殿外值守,早已避至門後,藉著雨水的遮掩,不擔心被信徒看見,正在飲著美酒,享用著美食。

  這時雨中傳來清楚的馬蹄聲。有執事掀起門上的探視孔向外望去,只見一匹神駿的黑馬破雨而至,後面拖著輛很普通的車廂。

  馬車停在了道殿門外。

  車廂裡,寧缺看了看桑桑,說道:「冒雨趕路有些容易著涼,在這裡先歇歇,上次我們在這裡留了些藥,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再寒冷的雨,又如何能夠讓昊天著涼?他的這句話顯得有些荒唐,但事實上,桑桑的臉色有些微白,顯得有些疲憊。

  雨中漫步爛柯寺後,桑桑便著涼了。

  這件事情很難以理解,寧缺感知她的身體,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她身軀裡的神力也沒有減少,但她就是著涼了。

  只有人類才會著涼。才會生老病死。

  桑桑沒有覺得特別難受。不像當年那趟旅途一般,病重將死,咳血不止,只是覺得有些昏沉,有些懨懨的,做什麼事情都沒興趣。

  寧缺最開始的時候沒有當回事,可後來發現她連對美食的興趣都降低了很多。才知道這真是出了大問題,變得緊張起來。

  他找到了觀海僧。

  觀海僧也很緊張,馬上通知了寧缺曾經在瓦山三局裡見過的那兩位前代高僧,集合寺之力開始替桑桑看病。

  歧山大師以醫術聞名於世,爛柯寺繼承了大師的手段,自然比世間庸醫強上無數倍。而替昊天治病,毫無疑問是爛柯寺最大的榮光。

  爛柯寺對這件事情非常緊張,調動了所有醫學知識和能力,查閱遍了寺中藏著的醫書,然而最終還是沒有辦法開出對症的藥來。

  因為他們根本查不出,桑桑到底得了什麼病。

  寧缺覺得有些惱火,揪著觀海僧的衣襟,表示雖然自己是病人家屬。但就算她得了絕症。自己也絕對不會醫鬧,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觀海僧很無奈。被他逼的沒有辦法,只好按照桑桑的感覺,判斷大概是被春雨打濕青衫,所以得了風寒。

  寧缺覺得昊天會得感冒這件事情,太過不可思議,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按照寺中僧人的藥方煎藥,希望桑桑一夜醒來便好了。

  離開爛柯寺後,桑桑的身體依然沒有好轉,精神倦怠,寧缺買了輛車廂後,她便每日坐在車廂裡犯困。

  其實除了精神不大好,桑桑沒有太多別的症狀,也沒有什麼痛苦,如果是別人看著,大概會認為她是在犯春困。

  寧缺卻很緊張,因為他知道她不會春困,更不應該著涼,這種倦倦的模樣,像極了那年秋天他帶著她去爛柯寺治病時的情形,這讓他非常不安。

  途經齊國都城,桑桑顯得愈發疲憊,他想起當年曾經在此間的道殿裡留下過一些珍稀的藥材,所以決定在這裡暫歇一夜,而且他準備帶著桑桑在這裡重溫一些舊事舊人,從而說服她一些事情。

  雨中的道殿緊閉著門,有些前來求醫問藥的信徒,跪在殿前的石階上,虔誠地叩首,渾身已經濕透,顯得格外可憐。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的感覺非常不好。

  他不是同情那些信徒,而是對道殿裡的人們有些不悅。

  按道理來說,道門如何衰敗混帳,和他都沒有什麼關係。

  但很有意思的是,他覺得昊天既然是自己的女人,道門便應該是他的家產,自己可以禍禍,那些傢伙怎麼能自己禍禍?

  走到殿前,他敲了敲門,指節有些微微發白,他在心裡默默數著,如果三下時間到了,還沒有人開門,那麼他便要踹開這扇門。

  吱呀一聲,殿門緩緩開啟,一名佝僂著身子的中年人走了出來,也沒有抬頭,聲音微啞問道:「有什麼事情?」

  寧缺打量著這個中年人,覺得有些奇怪,此人明明穿著代表尊貴身份的神官袍,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個極不起眼的雜役。

  他問道:「那邊求醫問藥的信徒,為什麼沒有人接待?」

  那名中年神官嘆了口氣,正準備說些什麼,身後忽然傳來數道極為驕橫的聲音,隨聲音而至的,是濃郁的酒香和肉香。

  「你這個死跛子,讓你不要開門,你耳朵瞎了!」

  「趕緊把門關上!」

  「你還以為現在是以前?陳村老頭已經死了!誰還來護著你?」

  寧缺目光下移,才發現這名中年神官的腿腳有些不便。

  他知道道殿裡那些人說的陳村老頭兒是誰。

  陳村是光明神殿極資深的紅衣神官,被排擠出桃山,於齊國主持道殿事宜,那年秋天,寧缺和桑桑曾與他在這座道殿裡相見。

  其後又是一個秋天,寧缺和桑桑被困月輪國朝陽城,舉世追殺,有三名紅衣神官以光明神術自暴,助他們逃出生天。

  朝陽城外的原野上,出現了一輛燃燒的馬車,那便是最後一名蒼老紅衣神官以神術自暴的場景,那個人便是陳村。

  寧缺也想起了這名中年神官是誰。

  他說道:「抬起頭來。」

  中年神官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臉,覺得有些面熟,眼神有些疑惑,然後忽然間變亮,因為他認出了寧缺是誰。

  也因為他的眼裡開始流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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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五章 天亦病(中)

  兩年前在朝陽城,陳村等三位紅衣神官,以神術自爆,助寧缺和桑桑逃出生天,在其後的逃亡旅途裡,光明神殿的神官們,也一直在暗中幫助他們。當時的桑桑是冥王之女,這些人的行為,在外人眼中很難理解,對於道門來說,更是無法忍受的背叛。

  西陵神殿震怒,尤其是掌教等大人物,對此更是憤怒到了極點,於是一場血腥的清洗懲處,便在道門內部悄無聲息開始,短短數月時間裡,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更恐怖的是外界竟是一點風聲都不知道。

  陳村死後,齊國道殿轉到掌教寵信的某位紅衣神官手中,忠於老神官的下屬們遭到了極嚴苛的折磨,中年神官身為陳村的親信,更是無法倖免,他把數十年來積攢的大筆財產盡數奉獻給新任紅衣神官,總算是僥倖地活了下來,但只能在道殿裡做些雜務,雖然還是神官,卻再也不可能有以前的地位,比普通執事都不如,甚至就連看門的護衛都敢把他訓斥的像條狗一樣。

  中年神官本以為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了,但他寧願承受無盡的羞辱,也依然不肯離開道殿,因為他想替陳村繼續看著這裡,他想等待光明神殿的復甦,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待那年曾經來求藥的那對年輕夫妻。

  信仰昊天的,必有福報,這是西陵神殿教典開篇明義的話,中年神官終於等到了自己的福報,等到了寧缺的到來。

  春雨微寒,道殿正門前的地面濕漉一片,寧缺靜靜聽著中年神官對這兩年生活的講述,問道:「光明神殿……別的人呢?」

  通過中年神官的回答,寧缺才知道,在那場血腥的清洗裡,本就已經積弱十餘年的光明神殿,遭到了怎樣的滅頂之災,光明神殿派往諸國的那些老傢伙們。基本上都已經死光了。竟再難續上曾經的傳承。

  中年神官一面說著,一面痛聲哭泣。

  寧缺沉默不語。

  便在這時,他身後的車廂裡響起桑桑冷漠的聲音:「進去。」

  去年春天,桃山上的光明神殿發生了變化,道門裡有很多人都已經隱約猜到真相,中年神官身為光明神殿一系,更是如此。他在新任紅衣神官的威壓和那些執事的嘲笑中苦撐了又一年時間。便是因為他有希望。

  他知道寧缺和昊天之間的關係,聽到車廂裡響起的聲音,臉色頓時變得極為蒼白,身體劇烈地顫抖,彷彿下一刻便會昏厥過去。

  但此時此刻,他怎能昏迷?中年神官咬破舌尖。強行用痛楚讓自己清醒過來,然後拚命地把道殿的正門推開。

  道殿的正門很厚很沉重,他彷彿用上了全部的力量,牙齒格格作響,關節喀喀作響,臉上的神情似哭似笑,近乎癲狂。

  此時負責道門齊國事務的,是掌教寵信的那位紅衣神官。負責殿門安全的執事親衛。自然都是他的親信,此時正在殿門後圍爐飲酒作樂。

  先前中年神官把殿門推開一條縫。那些人便極為惱火,此時看著他非但不聽從,反而把殿門完全推開,不由更是憤怒。

  殿門開啟,外間的風雨便落了進來,寒風吹的銅爐下的積灰到處亂飄,雨水沖淡了銅鍋裡的肉湯,他們如何能夠不憤怒?

  「你他媽是不是瘋了?沒看見我們在涮肉!」

  「再不把門關上,我抽你丫的!」

  喝罵聲,在桌旁不停響起。

  如果是平時,被這些紅衣神官的親信如此訓斥,中年神官早已怯怯認錯,然後趕緊補救,但今天他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牽著韁繩,領著馬車向道殿裡走去,神情謙卑,眼中卻沒有那些人。

  看著這幕畫面,那幾名執事護衛覺得有些訝異,有人更是氣極反笑,還有名執事拿著筷子敲著鍋沿,乾脆破口大罵起來。

  寧缺看著這幾名形容可憎的執事和護衛,想著先前道殿外那些在雨中苦苦叩首求醫問藥的信徒,忍不住搖了搖頭。

  那名執事把銅鍋敲的更響,罵的話愈發污穢。

  寧缺的手落在刀柄上,刀柄上有水,微涼。

  他沒有出手,因為這裡是道殿。

  那名罵人的執事,忽然間發現有樣東西,落在了身前的銅鍋裡,沸騰的湯水一煮,那東西頓時開始散發出濃溢的肉香。

  執事有些詫異,伸筷子在湯裡蕩了蕩,發現是塊很嫩的口條肉。

  「這麼大塊豬口條,也不說切切再下鍋?」

  他習慣性地埋怨斥罵道,卻發現自己只是在張嘴,根本沒有發出聲音來,而桌旁的同伴們,看著自己的眼光很震驚,很怪異。

  那些人就像看到了鬼。

  執事怔了怔,然後才發現自己的衣袍前襟上全部是血,他恐慌地大叫一聲,卻依然叫不出聲來,而是噴出了一大蓬血花!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舌頭不知何時斷了!

  自己的舌頭正在沸湯裡翻滾!

  他臉色蒼白,神情變得渾渾噩噩,下意識裡,用顫抖的手握著筷子,伸進湯裡,想把那塊已經半熟的舌頭撈出來。

  這時,一道筆直的血線,出現在他的手腕上。

  他拿著筷子的右手,齊腕而斷,落入沸騰的火鍋湯裡,濺起無數湯水。

  滾燙的湯水落在身上,他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因為他已經傻了。

  桌旁的那些執事護衛則被燙的哇哇亂叫,只不過他們的叫聲也只維持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因為下一刻,他們也失去了自己的舌頭。

  道殿正門處,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詭異而恐怖的氣氛裡,那些執事和護衛痛的臉色蒼白,拚命地捂著嘴,下一刻,他們終於醒了過來,拚命地向殿內奔去。

  寧缺沒有阻攔這些人。

  車廂裡也依然安靜。

  中年神官拉著韁繩,看著那些人的背影,就像看著死人,顯得格外冷漠,眼眸最深處。卻有復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燒。

  道殿裡警鐘大作。到處可以聽到盔甲與兵器相撞的聲音。

  行至道殿深處,馬車緩緩停下,只見數百名神官執事還有全副武裝的騎兵,從道殿四處湧了過來,形成了嚴密的包圍。

  一名神態驕然的紅衣神官,從人群裡走了出來。

  他看著中年神官和寧缺,還有那輛看似普通的馬車。神情漠然地緩緩舉起雙臂,掌心對著不停落雨的灰色天空。

  「我不管你們是誰,但這裡是昊天的神殿!就讓本座以昊天的名義,用最聖潔的神輝,把你們送至幽冥的最深處吧!」

  話音落處,一道神輝從紅衣神官的掌間緩緩生出。

  寧缺發現這道昊天神輝非常精純。不由有些意外,心想熊初墨清洗光明神殿,選擇的人還真是有些能耐。

  看著那道聖潔的神輝,道殿裡的數百名神官執事還有騎兵,臉上都流露出敬畏的神情,就連那幾名捂著嘴巴渾身是血的傢伙,都開始變得興奮起來,但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那道昊天神輝。直接落到了紅衣神官自己的身上!

  眾人驚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的愚癡之輩還以為這是神官最新領悟的神術,直到他們發現火焰裡大人顯得極為痛苦!

  紅衣神官在火焰裡拚命地掙扎,想要逃離,想要躺到地上撲熄身上的火,然而除了可笑的掙扎,他什麼動作都做不出來。

  聖潔的火焰在他的身上猛烈地燃燒,他身上的神袍瞬間便被燒成灰心,皮膚被燒裂,露出血色的肉,看著異常悽慘!

  昊天神輝的威能無比恐怖,只須瞬間,便可以把銅鐵燒成汁液,更何況是人類的身軀,然而不知為何,那名紅衣神官並沒有瞬間死去……

  這更加恐怖,因為他要不停地承受燒蝕所帶來的痛苦!

  車簾微微掀起,桑桑面無表情看了場間一眼。

  那名紅衣神官身上的昊天神輝,頓時變得更加猛烈,燒蝕的速度卻變得更加緩慢,不止身軀,而且開始焚燒他的道心!

  哪怕是道心最虔誠的昊天狂信徒,也根本無法承受這種肉身與精神上的雙重絕對痛苦,更何況是這名耽於俗世享樂的紅衣神官?

  熊熊聖火裡,忽然響起一道淒厲至極的慘嚎聲!

  這聲淒厲的慘嚎聲,直接衝破了道殿上空落下的春雨,衝破了齊國都城高空上的那層雨雲,然後落入都城的大街小巷,無數人家。

  齊國都城,數十萬人同時聽到春雨裡傳來了一聲慘嚎!

  這聲慘嚎飽含著無限的痛苦與後悔,無比清晰深刻,以至於聽到慘嚎的人都覺得自己身上帶著無數的罪孽,紛紛跪倒在地。

  道殿裡的數百名神官執事和騎兵,更是如此。

  他們早已跪倒在了雨中,黑壓壓的一片。

  桑桑的神情有些微倦,理都沒有理這些人,直接向殿裡走去。

  跪在雨中的人們,看著她身大的身影,生出無限恐慌,想要發起攻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顫抖的彷彿要散架,哪裡能夠站得起來?

  道殿外的風雨裡忽然響起如雷般的蹄聲。

  一名西陵神殿騎兵統領來到場間,渾身已然濕透。

  看著此人的盔甲,跪在雨水裡的人們認出了他的身份,精神微振,眼中流露出希冀的神情,心想神殿騎兵必然是追擊強敵而至。

  那名女子再如何強大,又如何能是神殿騎兵的對手?雨中的人們這般想著,卻完全沒有意識到,今天的事情,早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像能力。

  啪的一聲,這名神殿騎兵統領雙膝跪下,雨水四濺。他對著桑桑的背影,以額重觸濕漉的地面,根本不敢抬起。

  寧缺看著這名統領說道:「解決乾淨,不要太吵。」

  「是。」統領毫不猶豫應下,起身抽出鞘中的佩刀。

  在雨中待命的數百名西陵神殿騎兵,悄無聲息湧入殿內。

  跪在雨中的人們,終於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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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六章 天亦病(下)

  道殿裡很安靜,只有寧缺的腳步聲,迴蕩在走廊裡。

  順著石梯走到道殿上層,他望向走廊臨街一側的石窗畔,微雨從殿外飄來,輕輕灑落在桑桑的青衣上和沒有表情的臉頰上。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的情緒有些複雜,被春雨洗面的她,彷彿變得輕了很多,氣息也變得清澈了很多,似乎隨時會離開人間。

  在爛柯寺看到殘破的佛祖石像後,桑桑便病了,像人類一樣,開始疲倦,偶爾會咳嗽,但她卻同時變得越來越不像人類。

  被人間紅塵意留下,還是重新回到神國,這是桑桑面臨的問題,也是書院想要解決的問題,寧缺知道,這必然是一個漫長而艱險的過程,就像拔河一樣,肯定會有往複,所以他有些緊張,但並不以為意。

  他走到桑桑身邊,望向石窗外雨中的齊國都城,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沉默並肩站著,似想把春雨裡的街巷刻進眼中。

  街道被雨水洗的非常乾淨,然而片刻後,上面積著的雨水漸漸被染紅,看色彩的濃淡,應該是從道殿裡流出了很多血。

  道殿依然死寂,那名西陵神殿騎兵統領和他的下屬們,對寧缺的要求執行的非常完美,屠殺的過程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又過了段時間,下方響起道殿正門開啟的聲音,寧缺看到數騎神殿騎兵,以極快的速度衝進春雨中,然後分成數個方向疾駛而去。

  這些騎兵要趕回桃山,把最新的情況報告給神殿裡的大人們,另外他們也要通知都城外駐紮著的那些神殿騎兵和主事者。

  兩千西陵神殿騎兵一路跟隨,寧缺一直有些好奇主事者是誰。

  向著城南街道狂奔的那名西陵神殿騎兵,忽然高高舉起了手中彷彿血幡一般的旗幟,大聲喊著話,似在對街旁的民眾訓誡。

  春雨雖然並不暴烈,但隔得這麼遠,還是讓那名騎兵的聲音變得有些含混。只是寧缺的感知何其敏銳。把那句話聽的清清楚楚。

  「對光明不敬者,必遭天譴!」

  ……

  ……

  寧缺很清楚天譴只不過是個說法,他和桑桑在一起廝混了二十年時間,何時見她親自去批評誰?更何況還要費力氣去拿把刀捅人。

  人類歷史上代表昊天譴責並且誅殺、或者說以昊天的名義譴責並且誅殺異類的,永遠是西陵神殿,昊天甚至根本都不知道那些事情。

  桑桑有些疲倦,自去歇息。他站在石窗畔,看著雨中的齊國都城,聽著雨中隱隱傳來的哭泣聲和喊殺聲,臉上沒有表情。

  風雨遠處隱隱有喊殺聲,每隔一段時間,便有西陵神殿騎兵小隊來到道殿前。解開鞍下的布袋,把袋子裡的事物倒在殿前的石階上。

  那些袋子裡裝的都是人頭。

  一天一夜時間就這樣過去,道殿前石階上的人頭變得越來越多,血腥味變得越來越濃,雨水根本無法沖淡半分。

  齊國都城週遭數郡,曾經參加過前次道門血腥清洗的神官執事,還有普通道人,共計一百八十名。盡數被西陵神殿騎兵砍頭。

  石階上的頭顱。堆的像座小山一般,有的頭顱不甘地圓睜著雙眼。有的頭顱臉上滿是追悔恐懼的神情,無論這些頭顱的主人身前是尊貴的紅衣神官,還是被迫捲入洪流的小人物,現在臉上都滿是污血,看不出來任何區別。

  桑桑醒來,在他的服侍下吃了碗白粥,和兩個牛肉蘿蔔餡的包子,然後走到石窗旁,看著殿前堆成小山的頭顱,有些滿意。

  晨光是那樣的清新,殿前的面畫則是那樣的血腥,聖潔的火焰在頭顱堆上燃起,迅速變得猛烈起來,雨水無法澆熄,反而更助火勢。

  熊熊火焰裡,隱約能夠看到那些頭顱容顏被燒的變形,彷彿那些已經死去的人還能感知到痛苦,五官扭曲,憤怒而驚恐。

  難聞的焦臭味瀰漫在道殿四周。

  春雨中,數千名齊國民眾正在看著眼前這幕畫面,他們臉上的神情終於不像平日那般麻木,顯得有些驚恐,更多的則是看熱鬧的興奮。

  「我是昊天。」

  桑桑看著烈火中的那堆頭顱,面無表情說道:「我的意志,人類必須服從。」

  寧缺想了想,說道:「或者可以把服從換成另外一種形容。」

  桑桑看了他一眼,說道:「比如?」

  寧缺說道:「我雖然沒有信仰,但想來這裡面,應該也有愛的成分。」

  桑桑說道:「人類永遠不會愛我。」

  寧缺看著殿前那名滿臉淚水的中年神官,說道:「我帶你來齊國,便是想提醒你,有人一直在愛你,哪怕因之而死。」

  桑桑說道:「那是因為我是昊天。」

  寧缺搖頭說道:「當年為了救你,陳村死了,華音死了,宋希希死了,光明神殿裡很多人都死了,那時候的你不是昊天,只是冥王之女。」

  桑桑說道:「那是因為他們相信衛光明的話。」

  寧缺說道:「但這種相信,難道不珍貴嗎?」

  桑桑沉默不語。

  寧缺說道:「你說歧山大師救你只是為了挽救眾生,而你不在眾生之中,所以他不是真的愛你,那麼光明神殿裡的人呢?你的老師衛光明呢?他們只是愛你,不知道你是昊天的時候,他們就愛你,知道你是昊天的時候,同樣愛你,他們沒有條件的愛著你,那麼你為何不能給予他們相同的愛?」

  桑桑說道:「所以我應該愛世人?」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第一篇裡說過:神愛世人。」

  桑桑說道:「我不愛了。」

  寧缺說道:「因為太累?」

  桑桑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的笑話,經常沒有任何邏輯。」

  寧缺說道:「那不然為何不愛?」

  桑桑說道:「我為何要愛世人?」

  寧缺想了想,發現這確實是個問題。

  無論是哪個世界,所有問題都害怕一直追問,就比如人類一直唸唸不忘的愛字,一旦追問,哪裡就一定會有迴響?

  是啊,為什麼一定要愛呢?母親為什麼愛自己的子女?女人為什麼要愛自己的男人?子民為什麼要愛自己的國家?

  哪怕看似沒有任何條件的愛,往最深處去看。最終也只能得到一個冰冷、冷的連呼吸都困難的答案吧。

  寧缺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正如大河國的時候,他和她沒有解釋清楚愛情,那麼現在,他也無法給她解釋什麼是愛。

  就在這時,春雨裡的長街那頭,緩緩行來一座神輦。神輦周圍的幔紗是深紅色的,被雨水打濕後。彷彿在淌血,顯得格外肅殺。

  裁決神座,再次降臨人間之國土。

  寧缺沒有意外,在南海畔的時候,他已經隱約猜到西陵神殿騎兵的主事者是誰,這一天一夜的血腥清洗。則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做出如此重要決斷、並且有能力實施,西陵神殿只有寥寥數人,而直接統轄神殿騎兵的她,最有可能。

  「我不想見這些人。」

  桑桑轉身走進房間,聲音顯得有些疲憊。

  ……

  ……

  「齊國三郡,對光明不敬的人都死了。」

  葉紅魚說道:「神殿的正式誥令應該會在近日發往諸國,裁決神殿已經提前出動,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場清洗便會結束。」

  寧缺看著她。微微皺眉,總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葉紅魚摘下神冕。看著他說道:「我要見昊天。」

  此時的場景,真的很像數年前的那個秋天。

  寧缺像當時一樣,伸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神冕接過來。

  葉紅魚沒有給他。

  寧缺說道:「這麼快就生分了?想當年你還……」

  葉紅魚說道:「不要油嘴滑舌,我不是莫山山那個癡人,不想和昊天搶男人。」

  寧缺嘖嘖說道:「你這難道就不是油嘴滑舌?」

  葉紅魚撣掉黑髮上沾著的雨珠,說道:「少說廢話,趕緊帶路。」

  寧缺不悅說道:「明知道我是昊天的男人,也不知道尊重些。」

  葉紅魚把神冕隨便扔到桌上,說道:「一個吃軟飯的,怎麼讓人尊重?」

  寧缺大怒說道:「你再說一遍!」

  葉紅魚把微濕的黑髮紮緊,說道:「你就是個吃軟飯的。」

  寧缺忽然明白了陳皮皮以前的感受。

  他惱火說道:「能吃昊天的軟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葉紅魚說道:「吃軟飯,本來就挺不容易。」

  兩個人說的不容易明顯不是一種感情色彩,寧缺很是窘迫,沒辦法再繼續這個話題,說道:「她不想見神殿的人。」

  葉紅魚想了想,說道:「也好,我也不想對她下跪。」

  寧缺說道:「看來你的信仰並不像你以前說的那樣堅定。」

  葉紅魚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信仰和仇恨,哪個更重要?」

  寧缺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想著在長安城的復仇,想著雪湖殺人,他說道:「如果是我,自然是報仇更重要。」

  「當然,那是因為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信仰。」

  他看著葉紅魚,神情凝重說道:「至於你該如何選擇,我無法給出具體的建議,我只想說,怎麼做能讓你高興,你就去做吧。」

  葉紅魚想了想,說道:「這就是從本心出發的道理?」

  寧缺說道:「不錯,本能和本心,總是最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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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七章 月有圓缺,人有老病

    如今算來,相識已有好些年,曾經不共戴天,也曾攜手並肩,寧缺和葉紅魚之間的關係一直都很微妙。

    光明祭前,他曾去裁決神殿找過她,葉紅魚給他留了退路,這便是再次承情,所以他的回答很認真,他想要幫她。

    信仰與仇恨哪個更重要?寧缺知道葉紅魚像自己一樣,不是務虛者,那麼她的這個問題必然有具體所指,只是指在何處?

    「你和昊天離開之後,觀主上山。」

    葉紅魚說道:「掌教看似屈膝臣服,實際上道門還是處於均勢之中,隆慶變得很強大,有很多事情我都不喜歡。」

    寧缺說道:「於是你選擇離開桃山。」

    葉紅魚說道:「我只是來看看你準備把昊天帶到什麼地方去。」

    寧缺說道:「你為什麼要見她?」

    葉紅魚沉默片刻後說道:「或者,是想通過她來獲得某種勇氣。」

    寧缺隱約明白了些什麼,說道:「事實上,你已經開始做了,我很想知道,你和熊初墨之間究竟有怎樣的深仇。」

    從昨夜開始的這場道門清洗,是光明神殿借助昊天神威的一次反動,裁決神殿不應該響應的如此迅速而堅決,但如果想明白,上次道門對光明神殿進行清洗的主要勢力是掌教的親信,那麼便能明白其中的緣由。

    這場清洗到最後,必然會動搖掌教的根基。

    葉紅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說道:「我只是在執行昊天的意志。」

    寧缺說道:「你這是在挾昊天以令道門。」

    葉紅魚看著他微諷說道:「這不是正是你一直試圖要做的事情?」

    既然她不肯講述這場仇恨的具體來由。寧缺自然也不便往深處詢問,沉默片刻後問道:「就算你成功了,以後怎麼辦?」

    葉紅魚說道:「先成功,再論以後。」

    寧缺說道:「成為西陵神殿新一任掌教,或者觀主,又有什麼意思?」

    去年在長安城,他曾經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書院做任何事情都要講究意思,但對我來說,做事情不看這一點,也不看有沒有意義。只看那件事情是不是值得去做。」

    葉紅魚說道:「我的事情我自有想法,而你究竟想帶昊天去哪裡?現在整個人間都在猜測你們這趟旅程的終點在何處。」

    寧缺說道:「我沒有能力帶著她走,事實上是她自己要看人間,我們去的這些地方,都是她自己要去的。」

    葉紅魚不知該說些什麼,現在的局面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即便是觀主對此也沒有任何經驗,只能靜靜旁觀。

    寧缺說道:「現在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最後能走到哪一步吧。」

    葉紅魚說道:「就像摸著石頭過河。」

    寧缺想起和桑桑過大河時的畫面。搖頭微笑說道:「我們過河不用摸石頭。」

    這場談話就此結束,葉紅魚帶著兩千西陵神殿騎兵回到桃山。昊天對道門的降罪必將持續,誰也不知道這場風波何時能夠真正停息。

    寧缺和桑桑離開了齊國都城,向著西方繼續自己的旅行,他們行走在春雨裡的青色山丘間,來到了那座已經被燒成廢墟的紅蓮寺。

    看著滿地瓦礫和瓦礫間新生的野草、焦木以及濕木間新生的野菌,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想著葉紅魚的那句話,情緒有些複雜。

    當年正在這座破寺前的雨中,隆慶帶著墮落騎兵圍攻他和桑桑。他於絕境之中暴發,以饕餮大法重傷隆慶,並且破境知命。

    現在,隆慶變得更強大了。

    寧缺知道葉紅魚何等樣驕傲自信,隆慶在世人眼中是煌煌美神子,但在她的眼裡,只是普通的下屬。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現在連她都不得不承認隆慶的強大。

    那麼這說明隆慶現在真的很強大。

    在很多人眼中,寧缺和隆慶是一生之敵,最終必將以某人的死亡及另一個的最終勝利而結束這段並行的人生。

    如果隆慶真的強大起來,寧缺應該是最頭痛的那個人。但實際上,他只是看著春雨裡的殘寺有所感慨,並不如何緊張。

    葉紅魚以昊天的名義,在道門展開血腥清洗,削弱掌教的勢力,便無人敢反對,他現在帶著昊天到處旅遊,又哪裡會擔心人間的力量?

    挾昊天以令道門,道門自然清靜。

    攜昊天以遊人間,人間自然太平。

    寧缺和桑桑離開西陵神殿,南下大河,沿海入瓦山訪爛柯,再至齊國,過紅蓮寺,一路行來逾數月時間,終於進入南晉國內。

    對桑桑來說,這是她與人間的一場戰爭,對於寧缺來說,這是留下她的手段,對於他們來說,這是數年前秋天那場旅行的倒溯。

    對人間來說,這場旅行則被賦予了更複雜、更神聖的意義,無數雙眼光注視並且追隨著他們的腳步,很多人因此而屏息斂聲,隨著他們的行走而心情起伏不定,廢了寢食,亂了心事,自然也忘了彼此間的紛爭。

    南晉東方有片無名小湖,與北面浩蕩的大澤相比,寒酸的令人直欲掩面,而且地處荒僻深山間,湖畔也沒有人住,顯得格外清靜。

    寧缺坐在湖畔烤魚。

    篝火被控制的極好,桑桑不用動手,他對昊天神輝的理解用在烹飪之上也自有妙處,魚表已被烤的金黃,肥嫩的魚肉卻依然彈舌。

    桑桑從寧缺手裡接過烤好的魚,沒有像往常那樣面無表情地進食,然後用速度表示滿意與否,而是繼續看著湖面發呆。

    這片湖很小。在群山間顯得很可憐。

    但只要坐在湖畔,便一定能夠看到湖水裡的那輪月亮。

    今天是滿月,渾圓的明月懸在夜空裡,把所有星星的光彩的奪走,向人間灑落無數銀輝,湖水裡的魚兒都被照亮了眼睛。

    桑桑看著隨著湖水輕輕起伏的明月,臉色有微白,神情顯得有些疲倦。

    寧缺早就注意到了這個現象,每當夜空裡的月圓時,桑桑便會變得虛弱起來。而當月缺或者有雲時,她便會回覆強大。

    當然這種強大或虛弱,只是相對於她本來近乎無限的威能而言,即便最虛弱時刻的她,依然比人間所有修行者加起來都更要強大。

    夫子與昊天之間的戰爭,雖然發生在蒼穹之間,但戰爭的結果,最終還是會落回到人間,因為昊天也在人間。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老病死。桑桑變得越來越像人類,於是她開始會生病。如果這樣持續下去。她會不會老死?

    寧缺能想明白其中的緣由,她又怎麼可能想不明白?

    「你就這麼想我死嗎?」

    桑桑看著湖水裡的明月,對身旁的寧缺問道。

    在光明神殿露台欄畔,她看著寧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破雲墜深淵求死時,曾經在心裡默默問過這樣一句話。

    現在,她當著寧缺的面問了出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會有辦法的。」

    桑桑說道:「這是客觀題,不是主觀題。」

    寧缺不知該如何回答。

    湖畔安靜無聲,夜風輕拂水面。明月被揉碎,然後隨著水面輕蕩,慢慢地慢慢地再次聚攏起來,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桑桑的眼眸深處,無數星辰幻滅重生,那是她的憤怒。

    夜穹裡無數萬顆星星,忽然間大放光明。前一刻還是淡至不能見,下一刻便奪目非常,瞬間掩蓋了明月的光輝。

    深夜的人間,忽然間變得亮如白晝。

    尤其是群山裡的小湖。更是如同變成光明的神國。

    無數神輝落下,湖水開始沸騰,瀰漫出無數霧氣,水裡的魚兒驚恐不安,四處游動,拚命地向水草和湖石深處鑽去,卻哪裡能夠逃脫天威?

    一聲雷般的轟鳴,在群山間響起。

    湖水向著夜空噴湧而上,如一道極大的噴泉,水花越過後方的峰頂。

    落下,便是一場溫熱的雨,似極了眼淚。

    滿天繁星漸斂,湖山漸靜。

    數百條魚躺在湖泥裡,翻著肚皮,冒著熱氣,已經被煮熟。

    寧缺和桑桑渾身都被湖水打濕,看著很是狼狽。

    雨水重新聚入湖中,漸漸重新變得清澈。

    桑桑的臉上,沾了些泥,像頑皮的孩子般。

    寧缺端了盆湖水,蹲在她身前,把毛巾打濕替她洗臉,把臉上沾著的那些泥點一一擦掉,動作非常溫柔仔細。

    ……

    ……

    天若有情,只是一時,更多的時候,桑桑平靜而沉默,平靜是因為所有的一切依然在她的計算裡,沉默是因為她不覺得有哪個人類夠資格和她進行精神方面的交流,寧缺或者有,但她越來越煩他了。

    就這樣平靜而沉默的行走著,兩個人離開深山野湖,來到阡陌交通的田野間,車廂早已被崩散,只有大黑馬沉默地跟隨著。

    順著官道,寧缺和桑桑走進了南晉都城臨康,對於這座城市,寧缺不是很陌生,熟門熟路地來到東城,走進了貧民區深處。

    街巷依然逼仄,氣味依然難聞,家家戶戶臨時搭建的建築還是那樣弱不禁風,茅廁外的布簾還是短的能夠看到人頭,但終究有了變化。

    街巷裡的污水少了很多,變得相對幹燥了些,蚊蠅自然也不像以前那般猖厥,最重要的是,行走在裡面的人們,彷彿多了很多生氣。

    一年時間不到,便發生了這麼多變化,寧缺覺得有些驚訝,對那位在陋巷裡傳道的男人,更是生出了很多佩服。

    破屋前圍攏了數百人,正在聽人講道,講道的那人穿著身淺身的舊衫,梳著道髻,髻裡插著根舊筷子,神態平靜從容。

    他講的內容是西陵教典,闡述之道則大為不同。

    桑桑看著那處,忽然說道:「這些人都應該被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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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八章 陋巷

    和寧缺上次在臨康城見到時相比,葉蘇顯得更加瘦削,臉色也更加蒼白,神情卻更加平靜,再難找到任何驕傲的痕跡。

    聽他講道的民眾有數百人,把街巷完全擠滿,黑壓壓的一片,卻沒有任何人發出雜音,場間難以想像的安靜。

    他的聲音在破屋前的靜巷間不停響起,不時夾雜著幾聲痛苦的咳嗽,講的內容主要還是西陵教典,闡述之道與普通的神官則是大相逕庭。

    寧缺的目光落在那些聽道的民眾身上,這些信徒衣著雖然簡單樸素,有很多人的衣服上還有補丁,但都洗的非常乾淨,東南側數十人的衣飾明顯要富貴很多,但也像同伴們一樣靜靜坐在泛白的蒲團上。

    通過觀察,他發現葉蘇的傳道比想像的要順利很多,於是更加擔心——因為桑桑說這些人都應該被燒死,他知道她做得出來這件事。

    葉蘇在臨康城開始傳道不久,寧缺就來到了這裡,他明白這是葉蘇對自我的救贖,也是他想帶領世人展開自我的救贖。

    道門要求信徒以對昊天的信仰為根基,把慾望轉變為奉獻,把希望落在神國,而葉蘇所說的救贖,則是求諸於己。

    對於昊天道門來說,這種改變看似微小,實際上卻是極令人震撼的革命,因為這場革命發端於最底層,由對現世的愛,取代了對神國的嚮往,要求信徒自己拯救自己,如果這一切能夠成功。那麼昊天又該處於什麼位置?

    「昊天在看著你。」

    葉蘇站在破屋前,看著信徒們平靜說道:「無論你做什麼,無論你在想什麼,都在昊天的注視之下,所以你要時時刻刻反省自己的行為,從清晨到日暮,從醒來到沉睡,你可以違背昊天的教義,你可有行善,你可有制惡?」

    寧缺聽到這段話。忍不住看了身旁的桑桑一眼。

    桑桑正在看著葉蘇。

    昊天正在看著他。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聽著他傳道,沒有任何表情。

    「其實……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寧缺說道:「省去西陵神殿這個中間環節,信徒把敬愛直接奉獻給你,從物流的原理來看,可以提高效率,節約成本。」

    桑桑說道:「神國的歸神國,現世的歸現世,那麼他們信仰的昊天。究竟是我,還是他們每個人自己?」

    寧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葉蘇的傳道,本來就是從根本上推翻昊天道門的教義,把信仰的具體所指,分散成自我的認知。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些信徒的信仰,並不是昊天所需要的信仰,因為昊天極有可能再也無法吸收到他們的信仰之力。

    二人談論的時候,今天的教義講座已經結束,數百名信徒很有秩序地先後離開。留下一群孩子開始整理場地,同時準備下午的工藝課程。

    葉蘇以手捂唇,輕輕咳了兩聲,正準備把掛在窗前的黑板取下來,忽然看到人群外的寧缺和桑桑,身體不由變得有些僵硬。

    ……

    ……

    破屋的門被推開,寧缺和桑桑走了進去。意外地看到躺在床上的陳皮皮,同時看到正在角落灶邊煮飯的唐小棠。

    陳皮皮睜開眼睛,看著寧缺笑了起來,然而他來不及揮手。笑容便僵硬在了臉上,唐小棠手裡的鍋鏟也僵在了半空中。他們沒有見過此時的桑桑,但既然看見寧缺,便知道自然跟在他身旁的這個女子是誰。

    葉蘇已經掀起前襟,規規矩矩地跪在了桑桑的身前。

    桑桑背著雙手,神情漠然打量著屋子裡的一切。

    她沒有說話,於是葉蘇始終沒有起身,謙卑地跪著。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沒有一絲溫度。

    「二十年前,荒原之上,你稱唐為邪魔,稱七念為外道,如果當年的你,看到現在的你,會如何稱呼?」

    很多年前的那天,她降生於長安城某大夫府中,寧缺拿著染血的柴刀翻過圍牆,荒原上出現一道黑線,葉蘇說過幾句話。

    寧缺的神情有些複雜。

    葉蘇沉默了很長時間,平緩而堅定地說道:「今日之我,不以昨日之我為愚,昨日之我,必不以今日之我為惡。」

    桑桑說道:「褻瀆,如何不是惡?」

    葉蘇說道:「人為螻蟻,也想活的更好些。」

    桑桑說道:「無數年來,我不曾施過罪與罰。」

    葉蘇說道:「永夜何解?」

    桑桑說道:「不過剪枝罷了。」

    葉蘇說道:「每枝每葉皆是命。」

    桑桑說道:「佛陀妄言。」

    葉蘇說道:「佛陀不言,命亦是命。」

    破屋裡一片死寂,桑桑和葉蘇的聲音不停響起,氣氛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壓抑,唐小棠在灶前拿著鍋鏟,身後傳來淡淡的焦味。

    做為曾經的道門行走,此時跪在昊天身前,居然敢於直指昊天之非,敢於堅持自己的看法,已成廢人的葉蘇,要比世間絕大多數人都要強大。

    桑桑問道:「世人若要我打救,何苦自救?」

    葉蘇說道:「昊天愛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桑桑看了寧缺一眼,說道:「我為何要愛世人?」

    這個問題,她曾經問過寧缺,寧缺無法做出回答。葉蘇的學識遠勝寧缺,也無法做出回答,但他可以做出反問。

    「既然如此,世人為何要愛昊天?」

    桑桑的柳葉眼驟然明亮,寒冷無比。

    滋拉一聲響,唐小棠身後鐵鍋裡的菜葉子終於糊了。

    寧缺用力拍掌,說道:「忽然好餓。好想吃飯!」

    陳皮皮從床上坐起身來,衝著唐小棠惱火地嚷道:「炒個青菜也能炒糊!你還讓不讓人吃飯了?你想餓死親夫嗎!」

    唐小棠明知道這兩人想做什麼,還是覺得很委屈,揮舞著鍋鏟憤怒地喊道:「在部落,在後山我都沒做過飯,憑什麼讓我做!」

    寧缺走到桑桑身前,問道:「你餓了沒有?想吃點什麼?」

    陳皮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把葉蘇從地上扶到床邊坐好,然後望向桑桑說道:「說正經的,好幾年沒吃過你做的菜了。今天要不要亮一手?」

    唐小棠見沒人理自己,用鍋鏟不停地翻著鐵鍋裡的糊菜,丁丁噹噹響個不停,模樣顯得委屈極了。

    轉瞬間,屋內便從死寂一片,變得嘈雜無比,轉瞬間,屋內便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轉瞬間。一桌飯菜便做好了。

    桑桑有些不適應這種轉變,顯得有些惘然。還沒等她想明白,便被寧缺牽到桌旁坐下,唐小棠把一碗白米飯塞到她的手裡。

    寧缺和陳皮皮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餘悸,擦掉額頭上的冷汗,人間只有這對師兄弟能反應如此迅速,敢這樣唬弄昊天吧?

    坐到飯桌旁,寧缺對葉蘇說道:「正式介紹,我妻子桑桑。」

    葉蘇也有些沒有醒過神來。下意識裡點點頭,對桑桑說道:「就是些家常菜,隨意吃些,不要客氣,就當是自己家。」

    說完這句話,他才覺得這事兒有些怪異。

    桑桑沒有說話,靜靜看著手裡的白米飯和上面的那根青菜。

    坐在桌邊的幾個人都很擔心她會忽然醒過神來。陳皮皮拚命地擠眉弄眼,想讓唐小棠說些話,唐小棠瞪圓了眼睛,心想自己本就不擅長說話。這個工作難道不應該由你和寧缺來做?陳皮皮不停咳嗽,心想你難道不是她最好的朋友?

    唐小棠看著桌旁如同泥塑般的男人們,忽然發現好像少了些什麼,問道:「大黑馬呢?聽說它也離開了桃山,我還以為它會跟著你們。」

    任何話題,只要有人開始,寧缺便有能力把它扯到天邊去,故作愕然問道:「你們怎麼知道西陵神殿發生的事情?」

    陳皮皮恰到好處地插話道:「我們和劍閣弟子們一道離開西陵,現在又住在臨康城,修行界城的事情,柳亦青自然會通知我們。」

    唐小棠非常及時地把話題再次拉回來:「大黑馬呢?」

    「憨貨身量太大,我怕在巷子裡會撞著人,所以讓它在城外山裡呆著。」寧缺說道:「說起來,你們這段日子怎麼過的?」

    陳皮皮無奈說道:「天天聽師兄給人講課,耳朵都起繭了。」

    唐小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寧缺恨不得掐死他,心想都說你是道門和書院最天才的那個傢伙,怎麼這時候忽然變成豬腦子了?大家好不容易才把話題扯開,你又扯回葉蘇傳道,這是要鬧哪樣?

    陳皮皮也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心下惴惴,偷偷瞄了桑桑一眼。

    桑桑哪裡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面無表情說道:「吃飯。」

    大家很老實地應了聲,然後開始埋頭吃飯,再也不敢說話。

    食不語便是專心,專心自然就吃的快,沒多長時間,桌上飯菜便被清掃一空,陳皮皮非常沒有擔當地躲到灶房去洗碗,把重任留給別人。

    桑桑站起身來,看著唐小棠說道:「你。」

    唐小棠有些緊張地站起身來,說道:「啥事兒?」

    桑桑背起雙手,向屋外走去,說道:「隨我來。」

    唐小棠看了眾人一眼,不知道該怎麼辦。

    寧缺安慰道:「沒事兒,我沒見過她吃人。」

    「有你這麼安慰人的嗎?」

    陳皮皮手裡拿著濕抹布趕了過來,看著他悲憤說道。然後他望向桑桑的背影,顫聲說道:「沒什麼事兒就早些回來,晚上有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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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九章 陋室

    冬天的時候,這片街巷裡的排水進行了全面的整修,雖然還不能像南晉皇宮那樣暴雨不濕階,但前些日子連續的春雨,沒有在這裡留下太多痕跡,證明在葉蘇的帶領下,信徒們的勞動終究收到了可喜的回報。

    桑桑背著雙手在街巷裡走過,唐小棠跟在她的身後,烏黑的辮子在春風裡擺盪,就像她此時的心情,始終難以安定下來。

    她和桑桑確實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但桑桑現在是昊天,她是魔宗中人,怎麼看曾經的友情也不可能延續下去,那麼桑桑帶她出來究竟想做什麼?

    唐小棠很不習慣曾經黑黑瘦瘦的朋友,變成現在白白胖胖的模樣,也很不習慣這一路的沉默,輕輕踢著街面上的石子,像是百無聊賴,其實是聊解緊張。

    走到街口一家菜鋪前,桑桑忽然停下腳步,說道:「他現在是個廢人。」

    唐小棠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說誰,說道:「雪山氣海被你鎖死了,身體也虛,每天都喜歡賴在床上,確實快廢了。」

    桑桑走進菜鋪,看著架子上那些沒有任何特殊處的青菜,說道:「我離開了桃山,想來神殿已經開始追殺你們。」

    唐小棠說道:「是啊,清河那邊攔的特別嚴,不然我們早就回長安了。」

    桑桑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問道:「那麼,為什麼呢?」

    唐小棠有些不解,問道:「什麼。為什麼?」

    桑桑說道:「一切都是天命所定,為什麼你還要去桃山救他,為什麼還要陪著他在世間顛沛流離?你若願意臣服於我,我願賜你以永生。」

    在臨康城一間極不起眼的菜鋪裡,在各種菜味和泥濘味道混雜中,她以昊天的姿態,平靜說道要賜對方以永生。

    唐小棠怔了很長時間,才醒過神來,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感覺好突然……我們還是先把晚上的菜買了吧?」

    便在這時,菜鋪女販認出她是誰。熱情而略帶謙卑地迎了上來,當她看向什麼青菜時,就一把抓起放進菜簍中。

    桑桑有些不解,指著菜簍說道:「買菜為什麼不用錢?」

    這些天,唐小棠和陳皮皮和葉蘇一處生活,平時也會給街巷裡的孩子們講些課程,對生活在這片街巷的人們來說,住在破屋裡的葉蘇和聖人沒什麼區別,這種尊敬和喜愛。自然也落在了她和陳皮皮的身上。

    女販以為桑桑是唐小棠的普通朋友,很親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說道:「這是哪裡來的外道話?幾顆青菜值當什麼錢?」

    桑桑注意到女販剛剛翻揀過菜葉,還帶著些濁水,不由微微蹙眉。

    唐小棠趕緊把女販拉到身邊,笑著說了幾句話,讓她自己先去忙,然後望向桑桑緊張說道:「你可不要生氣。」

    桑桑說道:「我只是不解,越窮苦的人越吝惜金錢。」

    唐小棠想著桑桑還是人類時候最是吝嗇不過,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有時候太喜歡了。便想用這些來表達善意。」

    桑桑想了想,說道:「就像道門信徒,為我奉獻財富以及生命?」

    唐小棠說道:「差不多,但……還是有些差。」

    桑桑問道:「差在何處?」

    唐小棠想了想,說道:「喜歡和敬畏?」

    桑桑忽然覺得有些不愉快,然後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開始在乎被人喜歡這些事情。於是變得更加不愉快。

    菜簍裡塞滿了青菜,唐小棠想要付錢,被女販堅決地拒絕。

    走出菜鋪,桑桑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先前的問題。」

    「為什麼?」

    唐小棠伸出空著的那隻手。牽起她的手,看著她同情說道:「你跟寧缺去了這麼多地方,還沒有想明白嗎?」

    桑桑說道:「不一樣,他如果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只好跟著他。」

    唐小棠微笑說道:「其實是一樣的,他如果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桑桑想了想,說道:「人類真是愚蠢。」

    唐小棠說道:「其實愚蠢起來,有時候也挺高興的。」

    桑桑看著她的手,說道:「你同情我,讓我很不高興,你觸碰我的身體,也讓我很不高興,所以我不明白,愚蠢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地方。」

    唐小棠笑著說道:「你活著對書院、對明宗都不是好事,但見到你還活著,我就很高興,這或者便是愚蠢帶來的高興?」

    ……

    ……

    兩個女人買菜談心去了,破屋裡的三個男人則是相對沉默無言,知道彼此都還活著便好,至於怎麼活下來的真的並不重要。

    陳皮皮看著寧缺擔心問道:「她肯跟你回長安嗎?」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她沒有說過,但總歸是離長安城越來越近。」

    陳皮皮說道:「她知道書院想做些什麼嗎?」

    寧缺說道:「老師說過,昊天無所不知。」

    陳皮皮沉默片刻,說道:「既然如此,你沒有絲毫勝算。」

    寧缺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說道:「老師還說過,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算你知道不可能做到,也是會去做的。」

    陳皮皮說道:「小師叔就是這樣的人,老師也是這樣的人,你我或者將來可能成長為這樣的人,但這不可能影響到她,因為她根本不是人。」

    寧缺說道:「我希望她能自己做出選擇。」

    陳皮皮說道:「沒有人會做出毀滅自己的選擇。」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你才說過,她不是人。」

    陳皮皮說道:「即便如此。那你怎麼辦?」

    寧缺的情緒變得有些複雜,說道:「我希望到時候能夠找到辦法,原來想的那個辦法,現在看來似乎行不通。」

    陳皮皮說道:「難道沒有她,就不能修好驚神陣?」

    寧缺說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她在長安城裡生活的那些年,用她的腳步和氣息壞了驚神陣,如今自然需要她再去走上一遭。」

    陳皮皮靜靜地看著他,說道:「我只希望你到時候不要後悔,如果你要後悔。不如趁現在,事到臨頭那便怎樣都避不開了。」

    寧缺說道:「我離開長安,去桃山接她,便是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如果到那天真需要做出選擇,其實也很簡單。」

    陳皮皮聽出他言語裡隱藏的決然,嘆息無語。

    葉蘇一直沒有說話,靜靜看著窗外的街巷與天空,瘦削的臉上帶著清澈的笑容。蒼白的臉色被光線洗的無比溫柔。

    他忽然說道:「與天竟算,算的只是自己。」

    寧缺望向他。誠懇請教道:「那難道我們就什麼都不用做?」

    葉蘇轉過身來,微笑說道:「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要比什麼都更重要,正所謂昊天的歸昊天,人間的歸人間,有何相干?」

    昊天的歸昊天,人間的歸人間,這便是他的道。

    寧缺若有所悟,又問道:「西陵神殿斷然不會允許你繼續傳道。就算劍閣,也不能一直護著你們,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葉蘇說道:「臨康城正在變好,我準備離開。」

    陳皮皮第一次知道師兄要離開臨康,很是吃驚。

    「難道你要去長安?」

    寧缺也很吃驚,心想既然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許葉蘇繼續傳道,那麼離開南晉後。便只有唐國才能給他提供傳道的土壤。

    「我說過,唐國太好,人間太壞。」

    葉蘇平靜說道:「我既然是要去體會人間苦難,拯救人間苦難。自然要去真正苦難的那些地方,去認識那些苦難的人們。」

    陽光穿透窗戶,落在他的身上,那身薄舊的布衫彷彿閃閃發亮,道髻裡插著的那根筷子,似比最名貴的烏木還要漂亮。

    寧缺忽然說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嗎?」

    葉蘇搖了搖頭,當年在荒原天棄山腳下,他和寧缺第一次相遇,那時的他還是驕傲的道門行走,看的是大師兄的位置,對寧缺根本沒有任何印象。

    「我對你的印象非常深刻。」寧缺看著他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那麼孤單,好像他的雙腳站立的不是人間的地面,而是另外一個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著的,卻感覺已經死了很多年,這個說法也不準確,應該說當時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覺得你很可憐。」

    葉蘇笑了起來,說道:「現在的我應該更可憐才是。」

    寧缺搖頭說道:「不,雖然你現在遠沒有當年那樣強大,你虛弱蒼白,近乎廢人,但你一點都不可憐,因為你會成為一個聖人。」

    葉蘇說道:「千年才有聖人出,你這話過了。」

    寧缺說道:「你若能讓人人成聖,你自然便是聖人。」

    便在這時,破屋的門被推開,唐小棠提著菜簍,興高采烈地說道:「看我和桑桑帶了多少菜回來,還吃什麼剩菜!」

    晚飯很簡單,以青菜為主,因為確實有很多青菜。

    為了不讓昊天覺得被欺騙,陳皮皮去肉舖裡割了一塊五花肉,做了一碗白菜梆子熬肉片,又去隔壁提了兩桶淡酒。

    肉酒最能助興,不多時,破屋裡的氣氛便變得飛揚起來。寧缺酒量極差,早已酣態畢現,藉著酒興,扯紙磨墨,寫了半幅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桑桑背著雙手,靜靜看著字幅,忽然問道:「吾是誰?」

    寧缺惱火說道:「這種哲學問題,你問我做甚?」

    桑桑指向紙上那個「吾」字。

    寧缺這才明白過來,指著葉蘇準備說話,忽然想起,她既然問這個問題,必然有所期許,話鋒一轉道:「我說的我自然不是我。」

    「那是誰?」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說我說的是誰?」

    桑桑雖然知道他是在撒謊,但還是比較滿意。

    陳皮皮非常不滿意,痛心說道:「先看這句,只覺得你果然還是那麼無恥臭屁,再聽你的解釋,才發現你已經墮落成這樣了。」

    寧缺大怒,說道:「我就沒種,又怎麼嘀?」

    眾人告別。

    桑桑自然不耐這等人間俗態,背著手站在遠處。

    陳皮皮看著寧缺說道:「一路保重。」

    「我會的,看看她就知道,輕不下來,必然極重。」

    寧缺笑著應道,走到桑桑身邊。

    桑桑忽然轉身,看著葉蘇說道:「你會被燒死。」

    此時暮色正濃,殘霞如血,又如火焰。

    葉蘇站在暮色裡,如在火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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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章 好久不見

  破屋前的暮色裡,陳皮皮和唐小棠不安地看著葉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昊天的批示便是預言,天算從不會錯,那麼誰能跳出?

  葉蘇對著桑桑的背影跪拜行禮,他的臉上沒有什麼緊張的神情,只有平靜,今日的相遇,對他的傳道來說,非常重要。

  寧缺和桑桑在暮色裡漸行漸遠,待出了臨康城,他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無奈地搖頭問道:「你就不能說點兒吉利話?」

  桑桑說道:「我說的是真話。」

  寧缺惱火說道:「就因為是真話,所以才不吉利!」

  桑桑沒有理他,背著手向北方行去。

  沒有人知道葉蘇最後的結局是什麼,會不會真的被燒死,桑桑雖然無所不知,但她畢竟已經算錯了很多與寧缺有關的人和事。

  寧缺回頭望向夕陽下的臨康城,沉默不語。

  大黑馬自山間狂奔而出,歡嘶連連。

  ……

  ……

  有人未經西陵神殿允許,便在臨康城傳道,這件事情最開始的時候沒有驚動西陵神殿,直到神殿發現那名傳道者的身份,而且發現那名傳道者的信徒越來越多,才變得嚴肅起來,尤其是在神殿發現那人傳道的內容近乎褻瀆之後。

  昊天神殿萬道光線組成的簾幕後方,掌教的身影還是那般高大,只是揮舞的手臂和如雷般的吼聲,表明他現在非常憤怒。

  隆慶站在簾前的石階下,看著跪在身前數百名神官執事,神情平靜。他清楚掌教大人的憤怒,並不僅僅因為葉蘇在臨康城傳道,更多來自桃山看似平靜實際上暗流湧動的局勢,還有掌教現在尷尬、甚至漸漸變得危急的處境。

  裁決神殿以昊天的名義,開始在道門內部展開血腥的清洗,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各國無數座道觀都有人被緝拿,幽閣現在已經人滿為患。而這些被打落塵埃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掌教的親信。

  墨玉神座上的那個女人已經亮出了她的道劍——沒有人明白她為什麼會忽然向掌教發起攻勢。但同樣沒有人會誤判局勢。

  掌教乃是西陵神殿之主,執掌道門俗世權柄數十年,自然根基深厚,面對裁決神殿的攻勢,他本應該做出更強勢的回擊,甚至可以直接鎮壓,但這一次。掌教卻顯得那般束手無策,因為觀主離開了知守觀,來到了桃山,更因為裁決神殿的這次清洗行動,是在執行昊天的意志。

  數百神官和執事領命而去,昊天神殿漸漸變得安靜。至於這些人怎樣突破南晉劍閣的封鎖,進入臨康城,那是他們需要考慮的事情,如果他們膽敢在此時表示出自己的疑惑,那麼必然要迎接掌教的怒火。

  隆慶對著光幕後的掌教行禮,便離開了昊天神殿。他在崖坪上沉默地行走,走進那座黑色肅殺的裁決神殿,很熟練地經由地道進入幽閣。

  裁決神殿和幽閣的看守十分森嚴。尤其是當前道門局勢動盪。誰都知道裁決神座正在對掌教發難,即便是昊天神殿的人都無法進入。

  但隆慶是特例。不僅僅是因為他現在有知守觀傳人的身份,更因為他曾經在這座神殿裡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是裁決司的司座大人,在這裡擁有無數忠誠的部屬,現在葉紅魚在世間行血腥清洗之事,那麼誰敢攔他?

  幽閣還是那樣的幽靜,乾燥的通道兩側牢房裡沒有任何聲音,那些被抓回桃山的神官和道人們,早已被裁決司的酷刑折磨的奄奄一息,連呼痛都已經做不到,只能躺在干稻草上絕望地等待著死亡。

  雖然很幽靜,但事實上,幽閣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現在桃山的山腹裡,關押著數百名被裁決司從各國押解回來的神官道人執事,昏暗的光線裡混雜著血腥的味道,讓氣氛變得很是壓抑。

  隆慶行走在安靜的山道裡,神情平靜,沒有覺得絲毫壓抑,看著眼前晃動的光線,聞著傳入鼻端的血腥味,覺得心跳都因為興奮而開始加快。

  他穿著尋常的道袍,道袍下的胸口上有個洞,心臟在洞裡跳躍,道袍的表面隨之起伏,光線有些搖盪,像極了南海上的輕波。

  推開一座囚室的柵門,隆慶走到榻前,看著草堆上那名滿身血污的老者,平靜著說道:「曲神官,好久不見。」

  曲奉池是西陵神殿駐宋國首席紅衣大神官,是掌教大人最忠實的下屬,在道門裡地位極高。年前對光明神殿殘餘勢力的清洗,他下手最為狠辣,於是現在他便成為了裁決神殿最重要的清洗目標。

  裁決神輦親赴宋國,葉紅魚在道殿裡直接斬了曲奉池雙臂,讓神殿騎兵拖回桃山,變成了如今的死狗模樣,而掌教對此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曲奉池這些天不知道禁受了多麼殘酷的折磨,而又始終不見掌教來救自己,早已心灰意冷,只是疲憊地等待著死亡的那天到來。

  然而,今天卻有人來看自己?

  曲奉池艱難地睜開眼睛,望向榻旁,發現來看自己的是名年輕道人,這道人臉上有數道非常悽慘的傷疤,睹之令人生畏。

  他是宋國首席紅衣大神官,哪有不認識隆慶的道理。

  「隆慶皇子?」

  曲奉池有些震驚,眼眸裡生出不解的情緒,旋即忽然明亮起來,因為他想到了隆慶和葉紅魚的關係,也想到了隆慶如今在道門的地位。

  現在連掌教大人都選擇了拋棄,那麼如果說還有人能夠救自己,除了隆慶和他身後的觀主,還能有誰?

  已經絕望的曲奉池,忽然看到了希望,頓時精神一振,眼神裡充滿了希冀與乞求,急促說道:「曲奉池願將生命與靈魂,都奉獻給觀主與皇子您,若能復歸宋國,宋國道觀及財富,盡數歸皇子調配。」

  在他看來,隆慶來看自己。必然是存著解救利用之意。而現在的他,除了宋國的無數座道觀和自己私藏的財富,還有什麼能夠打動對方?

  隆慶靜靜地看著他,說道:「你看著我。」

  曲奉池有些不解,望向他的雙眼。隆慶的眼睛很正常,黑白分明,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落下時。詭異的變化發生了。

  黑色的瞳孔與白色的眼仁之間的那道分界線,不知因何緣故瞬間消失不見,線兩端的世界開始接觸,然後融化。

  黑瞳變淡,白仁變黑,黑白相混。便是混沌初開時的灰色,只是呼吸之間,隆慶的眼珠便完全變成了灰色,

  看著這雙灰色的眼眸,曲奉池忽然覺得非常恐懼,身體變得極度寒冷,下意識裡想要轉頭移開視線,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曲奉池的臉頰驟然間變得瘦削起來。身上染著的那些血污都在漸漸變淡。他呵呵作聲卻說不出話來,他想伸手把隆慶推開。然而雙臂早已被葉紅魚斬斷,只能絕望地感受著身體裡的一切不停向外流淌。

  確實是一切,沒有絲毫遺漏,曲奉池所有的生命還是精神,修為境界和念力,都被隆慶那雙有若仙魔的灰色眼眸所奪取。

  瞬間之間,曲奉池便沒有了呼吸,隆慶緩緩閉上眼睛,再重新睜開,灰色的眼眸已經變回黑白分明的模樣,看不出有任何的特殊之處。

  誰也不知道,他的身體裡現在又多了一個人,他的識海裡多出一份極為豐富的感知和一些嶄新的知識,他又強大了一分。

  乾草堆上,曲奉池的屍體捲成一團,顯得特別悽慘,他至死也沒有想明白,自己能夠打動隆慶的不是藏在宋國的財富,而是他自己。

  隆慶神情平靜地走出囚室,來到相鄰囚室,推門而入,看著榻上那人平靜說道:「穆神官,好久不見。」

  過了段時間,隆慶走出囚室,向下一間囚室走去。

  安靜而令人恐怖的過程不停地重複,他在東荒左帳王庭裡吸取了無數草原強者的修為,灰眸功法已至大成,直到清晨才停止。

  晨光從囚室的石窗裡透進來,落在隆慶的臉上。

  他的神情非常平靜,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心無雜念、通體清澈的青年,臉上的那些疤痕還在,沒有因為境界的提升而變淡,反而變得更深了些,看上去十分恐怖,彷彿就像是神殿壁畫裡的那些魔神。

  隆慶看著窗外的晨光,輕輕嘆息一聲,轉身向幽閣外走去。

  強者行走之間自有悠長呼吸配合,呼吸之間,他胸口洞中的粉色濕潤的心臟和肺葉不停擠壓,顯得非常噁心。

  然而在這爛肉的污穢世界裡,卻有一朵桃花若隱若現,將要盛放,那朵桃花一時純黑,一時金色,無論哪種顏色,都是那般聖潔。

  ……

  ……

  走出裁決神殿,來到崖坪上,隆慶向崖畔那幾間不起眼的石屋走去。

  當年荒原之行,葉紅魚為了破蓮生之縛強行墮境,幾成廢人,在西陵神殿飽受冷眼與欺辱,當時便選擇僻居於此間的石屋裡。

  隆慶去石屋不是要撫今追昔,也不是想要向那個不在桃山的女人證明自己現在多麼強大,而是因為那間石屋是觀主在桃山上的居所。

  觀主是道門真正的領袖,尤其是當掌教不敢反抗,選擇在他身前跪下之後,按道理來說,他應該住在桃山最高的昊天神殿裡。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觀主沒有坐進昊天神殿,而是住進崖畔不起眼的石屋,而且他也沒有對西陵神殿的事務進行任何干涉。

  隆慶不明白觀主在想些什麼,既然掌教已經被證明雖然境界高深,但道心孱弱至極,那觀主為什麼不直接除了他的掌教之位?

  在俗世諸國裡,掌教的勢力確實依然強大,但在桃山之上,觀主擁有趙南海等南海一脈的絕對忠誠,再加上那些老人還有師叔和自己,如果雷霆暴動,絕對可以很輕鬆地把掌教從昊天神殿裡驅逐出去。

  他站在石屋前靜思片刻,發現還是想不明白,搖了搖頭,推開年久失修的木門,伴著那聲刺耳的吱呀,走進幽暗的世界。

  石屋裡的光線非常昏暗,如果不仔細去看,甚至沒有辦法看清楚輪椅上觀主的臉,至於輪椅後的中年道人,更是彷彿與幽暗已經融為一體。

  觀主輕輕咳了兩聲,伸手準備端水喝。

  中年道人的手一直扶在輪椅的後背上,從來沒有離開過,隆慶快步上前,在石桌上提起水壺,斟滿水碗,恭敬地遞到觀主身前。

  觀主喝過水後精神顯得好了些,看著他說道:「你有困惑?」

  隆慶不敢隱瞞,把心中的那些不解說了出來。

  觀主沒有解釋的太具體,平靜說道:「你想做的事情,裁決神座如今正在做,既然如此,你何必如此焦慮?」

  隆慶明白了,但他還是不明白,葉紅魚為什麼會向掌教發起如此強悍的攻擊,而現在看來,觀主應該早就清楚其間隱藏著的原因。

  觀主忽然問道:「你對葉蘇如何看?」

  隆慶認真想了想,然後說道:「師兄大才。」

  觀主緩緩點頭,說道:「不錯,你師兄確實擁有道門罕見的天賦,我以往認為他的天賦在皮皮之下,如今想來卻是錯了。」

  隆慶心想師兄如今已經變成廢人,觀主這話所指必然不是修為境界,而是因為他最近在臨康城傳道而生出的感慨。

  「掌教很是憤怒,已經派人去臨康城徹查。」他說道:「但依弟子看來,師兄傳道時日尚短,他的信徒大多愚頑,實在無須多慮。」

  觀主看著手中那卷薄薄的冊子,說道:「我本想把你師兄磨勵成為道門最鋒利的一柄劍,可惜在青峽之前,他這把劍因君陌而折,但沒想到,他反而因此進入另一個領域,甚至可能有超出我想像的成就。」

  那本薄薄的小冊子,是西陵神殿派人去臨康城抄錄的,記述了葉蘇傳道時的所有講話內容,語句簡陋,道理淺顯,卻令他都有些心神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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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6-17 19:07: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零一章 替天行道

    石屋裡很安靜,隆慶看著觀主手裡那本薄冊,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出口的話,卻與最開始的想法,已經有了很遠的距離。

    「青峽未通,唐人南下艱難,又有清河在北,南晉乃是孤地,劍閣已無柳白,無人能護臨康,若要殺,我隨時可以去殺。」

    「此事不急,等那件大事定下再說。」觀主說道:「今日有貴客前來,你在旁安靜站著,若有領悟,莫要錯過。」

    隆慶微凜,心想如今夫子離開人間,柳白身死,講經首座從不輕離懸空寺,世間還有誰有資格被觀主稱為貴客?

    便在這時,石屋外響起了叩門聲。聲音很是零亂,沒有任何節奏,似乎那人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客,又或者那人喝醉了。

    隆慶開門,伴著刺耳的吱呀聲,撲面而來的是一場清風,風裡有醉人的酒香,還有一個穿著普通布衫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看著很尋常,有皺紋卻不覺蒼老,有銀髮卻不感滄桑,因為他的皮膚比年輕的少女還要嬌嫩,他有黑髮比新生兒還要烏黑。

    這是一個看不出來年齡的人。

    或者說,這是一個沒有年齡的人。

    隆慶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眼瞳急縮,胸洞裡的桃花開始瓣瓣綻放,做好了拚命一擊的準備!

    此人不是西陵神殿的人,能直入桃山,來到崖坪畔,令神殿無數強者包括他自己都沒有任何反應,只能說明一種情況。

    此人無距!

    下一刻,隆慶的眼神忽然平靜下來,狂暴的念力盡數斂回識海,胸口洞裡的那朵桃花緩緩垂落。花瓣收回,再不肯釋放。

    因為中年男人解下腰帶上的酒壺,開始飲酒。他飲的非常豪邁,如龍捲風行於海面,酒壺遲遲沒有放下,卻始終有酒水不停傾出。

    此人無量!

    無距和無量都是修行五境以上的大神通,能夠身兼兩者,道門千年以來便只有觀主一人,如今隆慶終於看到了第二人。

    面對這種層次的大能。隆慶知道自己拼不拚命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反而變得平靜下來,同時也猜到,這便是老師所說的貴客。

    「前輩,請。」

    ……

    ……

    酒徒走進石屋。一手拿著酒壺,一手背在身後,仰頭打量著石屋裡的佈置,微嘲說道:「很久沒來西陵,沒想到道門居然衰敗成這樣了。」

    他的聲音還是如以往那般蒼老,彷彿是古磚舊銅在不停磨擦,顯得非常刺耳。甚至直接要刺到每個人的心裡去。

    隆慶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覺得自己的雪山氣海,竟因為對方這句話,便有了不穩和垮塌的跡象。強行深吸一口氣,憑藉著霸道至極的念力,終於是極為艱難地穩住了自己的道心和雪山氣海。

    酒徒轉身望向他,有些意外這個年輕道人居然能夠自行平靜下來。說道:「我收回先前那句話,道門的年輕人比我想像的要強。」

    觀主現在已然是個廢人。然而卻似乎根本沒有受酒徒聲音的影響,看著隆慶微笑說道:「是的,他這些年進步不小。」

    酒徒望向輪椅後面那個中年道人,說道:「你更不錯。」

    中年道人微笑說道:「多謝。」

    這名中年道人很普通,普通的很容易被人遺忘,容易被幽暗所掩沒,他在道門和世間沒有任何名聲,即便是掌教和隆慶,也只知道他是觀主的師弟,是知命境的修行者,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彷彿就是個無名氏,然而這數十年來,觀主被夫子一棍逼至南海,輕易不敢重踏陸地,知守觀乃至道門的所有事務,事實上都是他在主持,能夠悄然無聲、平平靜靜做這麼多事的人,又怎麼可能真的很普通?普通人看不出,但酒徒是何等樣人,自然能夠看出他的不凡,

    中年道人不在意虛名,但既是修道之人,哪能真正清靜,所以能夠得到酒徒的評價,他覺得非常滿意。

    「當然,最不錯的還是你。」

    酒徒望向輪椅上的觀主,說道:「我必須承認,若你還是全盛之時,我和屠夫加起來都不見得是你的對手。」

    觀主微笑說道:「俱往矣。」

    酒徒話鋒一轉,說道:「所以我不明白,你現在已經是個廢人,為什麼還敢邀我上門,難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他先前讚過隆慶,讚過那名隱藏在昏暗裡的中年道人,但稱讚只是稱讚,他如果願意,依然可以殺死石屋裡的這三個人。

    「如果我沒有算錯,昊天應該去小鎮上找過你們二人,所以你才會在長安城外出現,道門能夠有喘息之機,也要多謝你。」

    觀主看著他微笑說道:「所以,你為何要殺我?」

    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既然現在你我都是在為昊天做事,那你為何要殺我?

    酒徒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若沒有變成廢人,大概有資格與我相提並論,然而如今你們只是些螻蟻,我便把你們殺了,昊天又怎會理會?」

    觀主平靜說道:「若神國不能重開,你也終將是只螻蟻。」

    酒徒微微色變,沒有想到此人已然半廢,居然還能知道這等秘密,寒聲說道:「天穹之事,你們這些螻蟻起不到任何用處。」

    觀主說道:「聽說首座講經之時,曾經有無數飛螞蟻浴光而起,雖然未能飛至天穹,卻燃燒成無數光焰,彷彿極樂世界之門。」

    這句話裡的首座,自然是懸空寺講經首座,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眉頭微皺說道:「如此狂妄,真不知昊天何以認為你虔誠?」

    觀主說道:「昊天對世人的看法,不會受到世人行為的影響。」

    酒徒說道:「我不是昊天,我會受影響,我此時更想殺死你了。」

    觀主問道:「為何想要殺我?」

    酒徒說道:「因為你的狂妄讓我感到恐懼,而且我酒徒殺人,需要理由嗎?」

    觀主平靜說道:「你不用偽裝狂士,因為那對我沒有作用,我知道你不是軻浩然,也不是柳白,你只是個貪酒之人。」

    酒徒神情微凜,說道:「在你眼裡,我究竟是什麼人?」

    「貪酒是放縱之慾,貪肉是口舌之慾,你們二人修的就是慾望,人類的慾望是那樣的強大,那樣的不可摧毀,所以你們可以熬過漫長的永夜,但也正是因為你們修的是慾望,所以你們是那樣的怯懦,貪生的慾望太強了,自然就怕死。」

    觀主看著他微笑說道:「先前你說很久沒有來過西陵……我知道這是句謊話,因為你從來沒有踏入西陵神國一步,因為你不敢,你怕被昊天看到。」

    酒徒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觀主繼續說道:「在我昊天道門的教義裡,人類的慾望便是原罪,你與屠夫更是罪孽深重,但既然昊天已經同意洗清你們身上的罪孽,我想你們就不應該還像這無數年來那般怯懦了。」

    酒徒寒聲說道:「但你要做的事情,違背了她的意志。」

    觀主搖頭說道:「你錯了。」

    酒徒說道:「錯在何處?」

    「說回慾望,再加上一些佛家說的因果,我們便能看清楚大部分事情的真相,看清楚每個人要的是什麼。熊初墨要的是光彩與高大,要的是在俗世裡的虛名,為此他什麼都不在乎,而他要的是力量……」

    他看了眼隆慶,又望向酒徒說道:「你和屠夫要的是永生,而昊天要的是回到神國,也許她自己會忘記這件事情,那麼我們身為信徒,便是要提醒她想起這件事情,如果她實在記不起來,那麼我們便要想辦法把她送回去。」

    酒徒說道:「所以並不算違背她的意志?」

    觀主說道:「不錯。」

    酒徒沉默了很長時間,看聰慧他感慨說道:「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像你這樣奇怪的人,恕我不能奉陪。」

    觀主平靜說道:「你必須陪。」

    酒徒嘲諷說道:「無數年來,道門都不敢招惹我,難道現在變了?」

    觀主說道:「昊天呢?」

    酒徒說道:「如果她親口對我說,那是一個道理,你猜測她的想法,那是另一個道理,更何況你的想法,可能違背她的意志。」

    觀主說道:「你可以先看看,然後替我帶句話。」

    酒徒微微皺眉說道:「給誰帶話?」

    觀主緩聲說道:「西行路漫漫,我現在行動不便,便只有麻煩你。」

    酒徒終於真的確認他的所有想法,神情劇變說道:「你膽子太大了!這沒有任何希望!就算她現在變弱了很多,但她依然是昊天!無數劫來,逆天行事者有多少?就連夫子也最終敗在她的天算之下,更何況你我!」

    「你錯了,這不是逆天行事,而是……」

    觀主平靜說道:「替天行道。」

    奉天傳道,天若不言,那該如何辦?奉天行事,天若不肯,那該如何辦?道不行,如何辦?乘桴浮於海?

    這些都不是觀主的選擇。

    他的選擇非常堅定,既然天不行道,那我便替天行道,只要我奉的是天道,行的是天道,那麼天都不能說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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