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抵傅園,是傭人給開的門。
女傭好記性,曉得夏冬是少爺的客人,連忙指引,「少爺在書房。」
夏冬二話不說的直抵書房,她還記得上回鬧得不愉快,這次有備而來,說什
麼也要把他拖出家裡。
見著他也不廢話,「公司的事你打算怎麼樣?看是要與那兩位來一番爭鬥,
或者另起爐灶,我支持你,只要你開口。別裝得要死不活的樣子,這不是你的風
格,搞頹廢也嫌太晚了。」
傅衡生不著痕跡地把桌上的文件給掩蓋起來。「不關你的事。」
「為什麼要拒絕我?我想為你盡點心力不成嗎?」不容他躲避的眼神,她直
直的盯著他憔悴的面孔。幾日不見,他更消瘦,下巴長滿胡碴,不修邊幅的模樣
添增滄桑失落的感覺。
傅衡生苦澀的低笑,「我不願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你面前。在你面前我
應該是神氣、優秀、值得信賴的男人。可是現在的我只是一只喪家犬,你能不能
不要理我,讓我靜一靜?」
「不行!我管定你了,除了我,再也沒人更有資格照顧你。」
他眼神一亮,語氣高昂的反問:「你有什麼資格?」
被他銳利的一問,夏冬囁嚅,「憑……我們之間的關系!」
「我們有什麼關系?」他趁勝追擊,希望她能真誠、沒有掩飾的說出她愛他。
「就是那個啊!」這短短的一句使她像個小媳婦般的漲紅臉,欲語還休。
看在傅衡生的眼裡,興奮異常。
他等這一天,盼了好久。從第一眼見到她開始,穿著士黃色制服、吊帶裙、
小白襪、黑亮眼珠的她一下子闖入心坎裡。當時他甚至懷疑自己有毛病,想問心
理醫師自己是否有戀童症?
事實証明,他沒有,他只是愛戀上她罷了。
愛情就是無理可解,莫名其妙的被她影響,就算被牽著鼻子走也無怨無悔。
他好想張開手,把那窄小的肩膀摟入懷中,好好疼惜。他得天獨厚,早就認定小
小的夏冬是他所要的伴侶。
苦肉計得逞,如今苦盡甘來,只等著擷取甜美的戀愛果實。她一步一步的走
入甕中,今天他傅衡生終於要抱得美人歸啦!
他故意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在她燒紅的耳旁呢喃,催促著她,「說呀。」
「憑……憑我們……憑……你從小照顧我到大的恩情。」她找到藉口,理直
氣壯的猛然大聲起來。
晶瑩發光的眼睛登時黯淡失色,傅衡生一口窩囊氣差點吞不下去。裝可憐還
誆騙不了她?嘴硬?別扭?
都成。她要他振作,他偏不!就賭定她已愛上他,非得逼她投降不可。
他癟了嘴,自暴自棄,「不要你可憐我,反正我也沒要你還,全都是我心甘
情願,我愛,行不行?」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見他垂頭喪氣,她也難過,心中某道傷口被撕裂開
來,「公司沒了可以從頭來過。要不,我們就與他們硬來,把公司搶回來。」
「怎麼搶?全在他們掌控中,我有的不過是幾張值錢的股票。你不要煩我啦!」
他揮揮手,像頭受傷的獅子。
趕她?這次她非賴在這兒死也不走!除非他肯好好面對自己。
「你趕不走我。」
傅衡生自謔的冷笑,「之前,我耐心的要求你正視我們之間特殊的情愫。你
千方百計的躲我。現在你找到機會擺脫我,還不把握?反正我已經落得一文不值,
你大可大大方方的另覓男伴。」
說話夾帶棍棒諷刺連連,按照平常的個性,夏冬會任由他去發泄,才不理會。
不過現在她能體諒他的心情,他正處於人生的低潮期。當初自己不是同樣對好言
安慰的他看不順眼?
她猶豫萬分的開口,「你知道嗎?我……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關心我的
人,不會有人比你更在乎我的感受。在大家視我如敝屣時,你的存在、你的關懷,
是我活下去的重要因素。」
他沉靜下來,心情穩定的聽她說。
「大學時代,我被愛情沖昏頭,那或許也不能稱為愛情。」因為與他相處時
心裡的悸動,是和任何男生所沒有的,連段一軒也無法給予。「我現在認清,那
不過是一個幼稚的自我肯定遊戲。」
她犯的錯誤便是以為段一軒的追求是愛,其實不過是填塞自己無底洞般的自
卑感。
「多年摸索,我才知道那不是愛,我不愛他,我根本不曉得什麼叫作愛。」
因為有人在背後守候她多年,她卻毫無知覺。
「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
她開始不知所措的亟欲表達內心的情感,「我……我原本想……想跟你好好
談我們之間的事。」只要他再次開口。
「時間不對!早幾個月不知有多好。」他哭笑不得,一臉遺憾,大有大勢已
去的意味。然而他的眼角、神經、全身寒毛全在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很好!坐立不安!這次總該被釣出來了吧!通常見到心愛的男人喪失意志,
為表願同甘共苦,定會以身相許,吐露真心。
「現在也不晚啊!」夏冬吞吞吐吐的。
他心跳急劇,準備迎接感動的一刻!
來吧!他已經重新放開懷抱了。
夏專注意到他眼神散發出異樣的光芒,帶點神經質的亢奮。在醫學報導上,
她曾經見過瘋狂的偏執病患也會有類似的表現,還有他雙手蠢蠢欲動,把持不住
的顫抖,似乎正在對抗一股不可控制的力量。
分明是無法忍受最近的重重打擊。可憐的衡生!朋友與事業是男人最重要的
成就,曾經他叱 商場,現在他兩頭空。
尚未穩定的愛情恐怕只會造成他心理的負擔,她不能讓他心有旁騖。既然此
刻他自慚形穢、對未來沒有信心,認為沒資格站在相同的立足點追求她。
那麼她便幫他重振,等他再創事業的高峰,再來談也不遲。
反正……她忸怩的想,反正……反正她知道他們兩情相悅就足夠。
對、沒錯!
夏冬感性的握住他的手,眼神堅毅無比,「放心,我想說的是,我們的情感
永遠不會變,我站在你這一邊。」
傅衡生聽了之後,嘴角微微抽動,溫文的臉險些扭曲變形。
他遭天譴了!怎麼跟他預估的大大不同。聰明反被聰明誤,她也算是聰穎機
智,碰上男女感情之事便駑鈍無知。
他要什麼、盼她說些什麼,她難道真的一概不知?不行,他太太……太失望
了,心都冷了,凍成冰了。
「你走吧!」傅衡生心灰意冷的背對她,站在窗前,雙手握住窗框,眺望遠
景,調理受創身心。
否則他會忍不住的想掐住她猛然搖晃,把她腦裡的東西搖出來,看看裡頭有
沒有他的存在?
「傅衡生!你別當龜孫子!」夏冬脾氣漸漸暴躁。孰可忍,孰不可忍。她苦
口婆心,說到快嘴破,他還是這否樣。
他?他當龜孫子?傅衡生瞠目結舌,做踐一切,他何苦來哉?裝著廢物樣,
還不是為著贏得她的一顆芳心。現在罵他龜孫子?
是她蠢,還是他活該?非得挑上一個如此特立獨行,卻又寡情的小狼來愛。
他冷靜,十分慎重的握住她的肩頭,字字清楚的說:「你回去想想,仔細想
想喔,想想我缺什麼?我缺什麼?」
邊說雙手還就這麼把她扳過身,催促她往房門走,然後一推,把她鎖在門外。
「喂!傅衡生!」人到門外才曉得被騙的夏冬自然氣得七竅生煙。
無聊!懦弱!膽小鬼!還問她,他缺什麼?是啊!他缺什麼?當然是朋友、
事業。
※※※
「不!你錯了!他缺資金東山再起。」來她家收稿件的秀玉信誓旦旦的表示,
「你想想,一個男人事業被推落谷底,難道不想東山再起?就像小說裡的復仇記
一般,男主角鐵定要再次成功崛起,回去復仇,耀武揚威。」
夏冬遲疑,「真是這樣嗎?我覺得他話中有話,有更深一層的含意。」這答
案絕對不是她所想的那麼簡單。
「嘿!這還用說嗎?學長是正直的男人,怎麼好主動開口跟女人借錢?尤其
他在你面前一直是處於優勢,光鮮亮麗,現在落魄了。不過他還是很搶手就是。」
秀玉從學生時代就對傅衡生莫名的崇拜,持續到現在為人母,每每提到他,
還是百般推崇,說盡好話。
因此常常奚落夏冬有眼無珠,挑上段一軒徒惹傷心。
哪像她慧眼識英雄,火眼金睛瞧出誰才是有潛力的優質男人。
只是他現在落難,然而她篤信學長這種好男人打著燈籠無處找。
姑且就再信秀玉一次,夏冬盤算郵局的存款加上這間房子,一、兩千萬絕對
拿得出手。
「喂,能不能幫我增加點外快?」
「什麼!?你想跳槽啊?」秀玉像只老母雞的雙手扭腰,質問著出版社的搖
錢樹是否想另謀高就?
「不是!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增加點收入,湊一筆錢給他做生意。況且他的專
長一直在電腦科技業這方面,而這種行業要有大資本當靠山,我想盡盡微薄之力
幫他渡過這一關。」她必須從長計議,考慮周全。
「好吧!我幫你多接點CASE,不管是插畫或是設計套書封面,都讓你插一腳。
對了,我也有些私房錢,就算是投資,當個股東好了。反正老板娘是我好朋友,
應該不會血本無歸才是。」
夏冬感激又欣慰的點頭,「謝謝你。」
秀玉訕訕的搖手,一臉驚恐,「住口,你別說、別說,我最不能聽溫情惡心
的話,尤其是從你這種平常不苟言笑、不露情感的人口中吐出,肯定讓我起雞皮
疙瘩。」
有了秀玉的私房錢,加上這房子,還有哪邊可湊錢呢?
※※※
「孝順」這名詞自小與夏冬生疏且模糊。老天爺並沒有賜予她溫暖的家庭,
她沒有愛護她的父母,然而一路走來,她已習慣。
人說「虎毒不食子」,父親對此顯然有不同的見解,直至他死後,她才能解
脫,相信母親也是。在這個殘缺的家庭裡,她與母親從不連心,也沒站在同一陣
線上。保護自己的工作,得由自己來,直至傅衡生插手;現在他有難,就由她站
出來擋。
而籌錢是目前最重要的任務,有資金就不怕他沒鬥志。
所以當母親上門來要生活費,她拿出與之前的數目不成比例的金額時,立刻
引起懷疑。
陳淑珍皺眉問道:「就只有這些?」
「嗯!呃……對不起,我最近缺錢用,你先拿著,不夠我再想辦法。」她直
覺認為不用與母親談太多。
淡薄的母女關系使她覺得每次見面都尷尬不安,頻頻思索該說什麼才不致使
場面難堪,無話可說。
給錢像到銀行繳錢一般,十分公式化。
「你發生什麼困難嗎?」母親擔憂的坐近。
夏冬發見她的指甲修得很整潔,雙手紅潤。記得以前母親的雙手老是泛著枯
黃的顏色,乾乾皺皺的,總有做不完的手工,洗不完的衣服、碗筷,對她小心翼
翼,有著說不出的羞愧。
「沒什麼事!」她露出罕見的微笑。心裡卻想著,母親終於有人疼。上次她
不是說有男伴,且要做小生意?
從她的面色看來,對方待她很好,眼神的安穩是不能騙人的,這就夠了。
陳淑珍可不這麼想,固執倔強的女兒與她不親,自己當然責無旁貸。直至丈
夫死去,威脅消失,等她想彌補時,已來不及挽回。
女兒的心與她的距離說有多遠就有多遠,形同陌路。每回見著她,像是碰見
恐怖之物般戰戰兢兢,緊繃著身體。
可能在女兒的心裡,她與她不仁的父親一樣殘酷,對她的呼救置之不理。
「一定有事,不然你有再多錢定會給我。你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得上一點
點忙。」她坐得更近,雙手順勢搭上她的。
夏冬被她的行為嚇了一跳,她雖然沒有抽開,表情卻十分不自在,接著便是
不著痕跡的撥開母親的手。
她掩飾的笑笑,「真的沒事。」感覺剛剛被母親覆上的手微微散發出暖暖的
溫度。
「我……我是你媽,你有什麼不能說的?有困難我幫你是應該的。」陳淑珍
鼓起勇氣,真誠的說,「其實我也不缺錢用,我一個女人有手有腳,根本花費不
了那麼多,我會上門來要錢,也只是為了要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你的錢我都存在
郵局,你隨時可用。」
這是夏冬聽過最訝異的事情,宛如冰山的心有種崩裂的感覺,腦中 裡啪啦
傳來冰碎的聲音。
從沒感受過母親友善態度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內心絕對不是厭惡。
母親尷尬的搓著手,「我現在也有不少積蓄,如果你真的有麻煩,我絕對可
以幫得上忙,假如你肯讓我幫的話。」
她惴惴不安的搖頭,「真的沒事。」
陳淑珍的失望濫於言表,但還是擠出笑容,「那就好、那就好!我們的生意
很好,有空過來看看。」
夏冬點點頭,送走母親,獨自一人坐在陽台發呆,直至幼梅回家,輕輕的搖
晃她。
「冬姨?」
她回神笑道:「回來啦!」
幼梅問:「冬姨,你在哭嗎?」
哭?「有嗎?」她摸摸臉,卻拭到濕淋淋的淚痕。原來自己又不知不覺的落
淚,什麼時候的事她都不曉得,她好像常在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哭?
以前還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在小時候被父親打時,提早流光,擠不出一點一滴。
後來傅衡生告訴她,她屢次在睡夢中哭泣。
他笑說,因為她大壓抑自己,固執到病入膏肓,才會在無意識中流淚。
「冬姨,你不開心啊?」
她聳肩,「沒有,只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喔!」
也不管她聽懂不懂,夏冬低低的講述:「以前冬姨的爸爸、媽媽對冬姨很不
好,所以想起以前的事情便會傷心。現在冬姨的爸爸去世,跟媽媽的感情還是不
太好。」
「那麼為什麼你們不和好呢?」幼梅簡單卻一針見血的問。
是啊!她們是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要命,這要怎麼跟她解釋呢?再聰穎也不能明白某些恩怨情仇。夏冬苦笑,
「這有點困難,因為我們忘記和好的方法。」
幼梅仰起頭,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現在我跟班上的人很好喔!」
「那很好。」她夸讚的摸摸她的頭,柔細似嬰兒的發絲觸感很舒服。但是腦
海揮之不去的是方才手背的溫度。
「而且我跟徐俊宏也和好了。」
「誰?」她忘事忘得快。
幼梅不好意思,害羞的低頭,「就是被我打到流鼻血的男生。」
「喔!?」語氣是驚喜的。
「因為我原諒他,他也原諒我了。不過我還是不喜歡他,雖然他每次都會帶
很多糖果請我吃。但是我們不吵架,而且我覺得這樣做,我會很快樂,心裡不會
有負擔。」
現在小孩子的行為、思考真是匪夷所思!
「負擔?」
這種話是從一個九歲的孩子口中說出的嗎?接下來的話更不可思議。
幼梅一副老氣橫秋的表情,「冬姨,你會哭,就是因為你想跟你母親和好。」
她哭笑不得,「真的嗎?你懂得更多。」
兩人玩笑之餘,夏冬也聽進了小幼梅的建議。
※※※
隔天,秋高氣爽,她按照母親給的地址,上門探望。
小吃攤是在一座中學隔壁,緊鄰著住宅區,環境十分良好,地點也適中,賣
的是牛肉面、水餃之類的。
她站在路口紅綠燈下,隔著馬路,遠遠遙望那微胖、不停熱絡招呼客人的母
親。
母親在笑,發自內心,她看起來年輕許多。
店面光潔乾淨,生意奇好,客人進進出出,老是有人排隊等座位,還有個東
南亞籍的女傭收拾碗筷,掌廚的是個年紀與母親相仿的男人,不時與母親相視微
笑聊天。
隔著川流不息的車陣,她裹足不前,抬不起腳來跨過去一步。
真是!看著看著,鼻頭發酸,淚水又想淌下。要命!最近淚腺發達,身體裡
水分過多,動不動就會滲出來。
她站了有二十分鐘之久吧!她沒注意到,倒是男主人發現了,他好奇的喚母
親瞧瞧對面呆站著的女孩。
母親眼睛好,馬上認出她來,急急的對她揮手,丟下圍裙沖出店舖。
夏冬看見母親想奔過來,卻礙於紅燈,兩腳不停的在原地踏著,好似怕她消
失,一刻都等不了。
不一會兒,穿過馬路的陳淑珍氣喘吁吁的來到她面前,驚喜又不自在的笑著,
嘴裡直問:「怎麼啦?怎麼有空過來?我們到店裡坐坐。吃過飯沒?你好像穿得
很少,會不會冷?」
她無言對應,眼眶發紅,淚水終於流下來。
陳淑珍見到她哭,急得慌張起來,手忙腳亂,「怎麼啦?你怎麼啦?」
無轍之下,趕緊對店裡的男主人招手求救。
在她回頭求助時,肩上突然多出一雙手,從背後摟住她的肩頭,緊緊的趴在
她的肩膀上。
夏冬抱著母親,像個無助娃兒般嚎啕大哭。
陳淑珍意識到女兒主動的擁抱,心一酸,忍不住也落淚,哽嚥的拍她的手。
「你哭什麼呢?告訴媽媽,媽媽幫你忙。以前媽媽對不起你,現在一定會補償你
的,你說誰欺負你?」
聞言,她哭得更兇。
小店裡吃飯的客人全觀賞著老板娘跟女兒抱在馬路上哭,而老板則不顧店,
在一旁急得無措的畫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