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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安琦 ] 子不語 3 灶王書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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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7: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豆豉、豆豉……少了豆豉,走了味,非同小可啊!

  閃閃閃,快閃人哪,擋她找豆豉者死──

  雖然大夥兒都說被她烹煮的雞真是好福氣;

  雖然作菜也不是件那麼討人厭的事,還可圖個溫飽,

  可是,她就是不想順遂了爺爺那老頑固的意嘛!

  早說了她不是天生有雙巧手的姊姊了呀,

  可爺那老番癲還是成天在她耳邊灶君灶君又菜心菜心的,真氣人!

  就是生氣!所以別怪她跟人跑了!

  啊!這笨賊……不僅嘴刁,拳腳功夫也一把罩,太好了!

  也許她可以一道菜換他一招式,等她習會了功夫……

  呵呵!這死小子,作啥這麼聰明呢?居然看得透她習武居心不良,

  只是拿來逃避的……

  他真的懂她,懂她的菜,也懂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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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8:16 |只看該作者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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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不見。

  因為作者發了最要不得的懶病,系列的第三本《灶王書》才會到現在才跟大家見面,先在這裡跟大家說聲對不住了(九十度鞠躬,以表誠意)。

  其實想寫美食,動機從很久以前就已案發。為什麼一直沒動手寫?實在是因為怕寫了之後會一發不可收拾(好吃嘛,哈)。而開搞後,也果真應驗這想法,這一寫連著近六個月,好久,算是破了自己的紀錄了。而這也證明,故事在身邊待得愈久,它並不會變得比較乖,反而更加頑劣。

  說回這次的題材「美食」吧。談烹飪,必得先談「火候」一辭,這辭出--唐.馮費的《雲仙表記》,指的就是烹調時,火的時間長短及大小的控制。一道菜的好壞,除素材的鮮、調味的恰當等等以外,火候更是完成一道上等佳餚的主要因素。

  若拿烹煮食餚的過程成茶色來形容果與女的感情,似乎也頗有趣。

  初識之於起火;換對象就像換佐料;一見鍾情類似快火大炒;老夫老妻同於細火慢熬;青春之愛猶加梅糕,軟香甜餘味微酸;成年之愛就如鴛鴦鍋,想辣就辣,想情淡就清淡,盡由人意。

  在這個故事裡,男女因食而相識,我想再單純不過的,由烹調過程觀察一名廚子的個性;由對吃的偏好看一名食客的個性,雖不中,亦不遠矣。

  有句老話:「要抓住一個人的心,得先抓住一個人的胃。」說的大概就是這飲食心理吧。

  話及此,讓我想到一句話,一句前陣子常聽到的話--青菜蘿蔔,各有所好。

  今天的言情讀物好像不再像以前那麼單純地只說情、只談愛,在言情理加入靈異、武俠、科幻……眾多題材,已是目前作者寫作的趨向,而這樣的多元化,大抵也該是因為讀者朋友的取食日益廣泛的緣故,繼之演變而來。

  從愛情故事裡除了看到情愛,且得以放鬆心情外,若能得到一些平日難得的觀念、數據,那麼就更難能可貴了。最後,希望大家都能在芸芸書海中找到讓自己心曠神怡的好書,及氣味相投、甚至受益匪淺的作者。

  咱們下本書見嘍!



  楔子

  「好了好了,快拿出來,小心別碰壞了,我做了好久的。」

  「唔,好燙啊!好了,放好了。」

  「好了就走了,別讓人發現了。」

  「嗯……這些東西,要拿到哪兒去呀?」

  「別問那麼多,等一下就知道了。」

  戶外,月黑風高,秋風吹來,偶爾露臉的星光又被烏雲覆去,兩道從灶房急走出來的人影兒,鑽進了一處無垠的庭園內。

  「哈啾!」只是走著走著,其中一人竟打了個大噴嚏,她「滋」地一聲吸回鼻水。「好……好冷,這裡好恐怖,我們回去好不好?」說話的,是名稚齡女娃兒。她的牙關不斷打顫著。

  「不行,東西還沒給人,不可以回去。早知道妳這麼吵,就不帶妳一起了。」軟聲罵著的,亦是個女娃兒。她左手提著一隻提籃,右手抱著一隻包袱,靈精的眼兒則不時往四下看。

  這裡真的好大好大,幾個月前,爺爺帶她們到這裡的時候,她就覺得這裡的牆好像山、池子好像湖。聽爺爺說,這裡的人還可以給人好多吃的、穿的,甚至說句話就能讓死掉的人活過來,極厲害的。她的心底,不斷湧出希望。

  「唔,我不吵、不吵,讓我跟。」緊貼著前頭的人,抓著她和自己同樣單薄的衣服。

  「別抓我,衣服都快給抓破啦。」來到一處廳堂,雖然沒瞧見半個人,但她還是將人往比她倆個頭兒都高的盆樹後頭帶。盆樹正上方的屋簷,懸了一盞隨風搖曳的燈火,那火光宣洩而下,映照著下頭的人,細看,她倆竟有著一模一樣的五官。

  這兩個娃兒臉似蛋兒,膚如搽粉,眉如敷麻,烏亮的眸兒像沾了蜜汁的黑棗,小巧的嘴則像石榴子般紅艷。那相似的程度,若非其中一個一直掛著習慣性的傻笑,否則是絕然辨不清的。

  「衣服破了沒關係,補衣服我最行,蒸甜糕妳最行,呵。」又笑,臉上淨是樸拙。  「誰說的?」

  「爺爺。」說話的當兒,大眼不住往提籃瞧。「爺爺說,以後妳要繼承他的衣缽,做好吃的菜給大家吃……喔啊!」偷偷朝籃子伸出的手,立即被打了回來。

  「不能動!」

  「我餓嘛。」扁著嘴,跺著腳,鼻間還像牛般直噴氣。

  「那好吧,只能吃一塊。」掀開提籃,取出一塊剛出籠的桂花涼糕遞給她。

  拿過涼糕,放到嘴邊,她慢吞吞地舔去糕點上的桂香甜釀,再慢吞吞地咬住白玉般的江米面皮兒,輕輕將它撕下。那模樣,就像在幫那糕點脫衣服一般,最後才將香軟的內餡「啾」地吸入口中,化了滿嘴的清甜。

  「嘩!」她滿足一笑。

  「好吃嗎?」瞪大眼,吞著口水。若不是怕她的妹子吵,她自己可是連動都不捨得動的。

  「嗯!」使勁點頭。

  「好吃就好。」如果妹子說好吃,那就不會有人嫌了,因為平時爺爺除了誇她聰明、手巧,也誇過妹子嘴巴有天賦,以後她要能成為一等一的大廚,那妹子說不定也可以成為一個一流的品嚐師傅--只是在這之前,她們得先不餓死才行﹗

  因為昨天夜裡發生了一件大事,那事妹妹雖然還不曉得,可她卻聽到府裡的管事大爺說,灶房裡不缺人手,要將沒多大用處的她倆全送回老家。可是老家,她們哪有老家呀?除了爺爺,在這世上她們根本沒親人了,更何況爺爺他……

  想到爺爺,不覺,她的眼裡泌出淚光。

  「嗯,妳看,我吃了一塊長了好多力氣。」說罷,樸拙娃兒立即打開雙臂朝眼前的盆樹一夾,將盆樹搬離了地,而那盆帶樹則要一名成人才抬得起。

  「哇!快……快放下啦﹗妳不只好吵,還好討厭!」妹妹天生氣力大,脾氣大,還腦子直,那每每讓她好困擾。她偷偷拭去淚水。

  「討厭?別討厭我,我不吵了。」趕緊放下盆樹。

  看看穿堂,確定沒人發現,這才鬆了口氣。「妳別再吵了,我要拿這些去給縣大爺,就在那裡。」指著遙遠處,那高聳的樓台。

  「大爺?為什麼要給大爺吃?他又沒肚子餓!」樸拙娃兒納悶,脾氣就快起。

  「大爺沒肚子餓,可是大爺很厲害,只要求他吃了甜糕,覺得甜糕好吃,他就不會讓人把我們趕走了。」

  「趕?為什麼要趕我們?我們又沒做錯事!不要不要!這裡有東西吃,我不要被趕走!」又跺腳。

  「那就要乖,我一個人去比較不會被人發現,妳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了,來,肚子餓,啃窩窩。」伸出小指,邀她玩她倆才知道的遊戲。

  「不要不要,我們要在一起,妳去求,我也要去求。」頻頻使著性子,但最終還是拗不過姊姊的堅持,而後心不甘地伸出手,與她小指對小指、拇指對拇指。「哼﹗肚子餓,啃窩窩;咬一口,嘴油油;沒有娘,梳梳頭;沒有爹,抱箸走;只有妳,還有我,哼哼!肚子餓,啃窩窩……」念了一兩句,還不時摻上一聲不情願的「哼」。

  「嗯,聽話,包袱妳拿著,等我回來。」摸摸妹子的頰,笑著,且放了勾著的手,往黑暗裡去,留下另一個呆呆站著,直到腳酸受不了,這才在樹盆子後頭蹲了下來。

  蹲下後,她翻翻那拽在懷中的包袱,想看看裡頭有沒有吃的,可是卻僅翻出幾件她和姊姊的衣服和一塊灶君牌位。她將衣服一件件往身上隨意搭去,而後對著牌位嘟嚷起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應該跟爺爺在一起的呀,會冷吧?呵,這件是我的,分你。」把罩在頭上的那件小褲拿下替牌位裡上,然後無趣地反覆摸著上頭的字,直到眼兒瞇。

  「呵--還沒回來,不能睡……不能睡……不……能……」

  才眨眼光景,喃言成了無聲,在未等到手足歸來之前,她就已進入了夢鄉。頓時,盆樹成了她的牆,石板地成了她的床,就連呼呼的風聲,都成了她的搖籃曲。

  是夜,她睡在單純的等待理,還不小心做了個香甜的夢,因為夢裡有姊姊剛蒸好的桂花糕,那糕好香,好甜……

  只是,在夢外,一場無從預知的惡夢,卻慢慢開展。

  一道無名火,正自她們前一刻才離開的灶房竄出,那火剛開始雖溫吞,但在風勢的助長之下,卻急速變化成猛烈。條時,熾熱的火星如同流螢般紛紛鑽進了瓦隙,而沿著樑柱爬升的火舌則乘著風,從一瓦溜過一瓦,然後將這片大宅園湮進漫天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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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8: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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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年後。

  春雷方動,雖然天際已抹上了一層碧朗,可早晨的蘇州城卻仍是涼颼颼。

  「哈啾﹗」城西,一間客棧的二樓,有名少女受了寒意,打了個噴嚏,雖然聲音只如蝶吻般輕盈,但她眼前的桌面卻立即多了杯熱茶。

  「喝掉它。」桌對頭,那將熱茶推到少女面前的青年命令道。

  「我不渴。」視線落在客棧外,而左手掌則撮著微微泛涼的右手掌心。那裡,正浮泛出一朵淡絳色的蓮形印記。

  「我叫妳喝掉它!有閒對著外頭發呆,就沒閒聽我一句!喝掉它﹗」吼著。

  少女未答,安靜半晌,逕自接說:「焚雁,這城中有冤,且此冤百千年不解。」例此,所以她渾身不適,甚至掌心泛疼。自她出生時,這象徵聖僧舍利托生的絳蓮印記,便一直跟她,且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何處該去、何事又該做。而此番路過蘇州,亦是舍利指引。

  「冤?又是冤﹗妳真天殺地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什麼妖鬼邪神都吃妳那一套?」自牙縫迸出一句,青年的臉色就好似他身上的袍子色澤一樣,藏青透綠。

  「有結必得解,天命亦不可違。離開雷鳴寺,行遍萬里路,為的不正是如此?我能的,便幫;該我做的,便做。」少女面貌無奇,雖只稚齡,可眸裡卻淨是透徹。

  「引魂渡鬼天命申冤,為什麼妳滿腦子就只有這些?」好個談初音,說是看透萬物,卻始終看不透他的心?瞬時,怒氣起,那名喚焚雁的青年一個手刀劈開了那杯熱茶,乍時杯裂茶濺。

  見狀,少女低眸微哂,頂多只是撢撢那滾落至她紫紗裙襬上的微燙茶珠。

  「有冤之魂在城東,能不能遇上,尚且不知。」他心疼她,她早懂,只是卻無以回報,而為了不讓他陷入太深,她總是冷淡待他。只是這苦心,躁劣的他,可懂﹖

  澈然的目光再度飄向客棧外,而後定著在城東處。那裡,有她來此的目的……



  而此刻,城的東門附近的一座武館。

  武館的大堤上,有十數名僅著短衣縛褲的漢子正專心打著拳,而也因為極專心,因此未曾發現自己正被人偷窺著。

  同時間,武館牆外的防火巷內,一名女子正將眼珠子對住牆上的一個小洞。而看了好一會兒,她眼離了洞,且依照所見所聞,反覆將看到的套路又模仿數遍。

  「騎馬式,劈掌,喝--哈!」指握成拳,掄出拳後旋化為掌,那一收一出,雖能將姿勢學個五、六分像,但那滔天的氣勢,就是怎麼仿也仿不成。

  怎麼會這樣?!難不成是漏聽了什麼?這回她改將耳朵貼向洞。

  「沒聽錯呀,這風輪掌並不難……」耳離了洞,同時皺起兩彎英氣的眉。

  該死的,如果不是這武館不收女弟子,她恐怕早五步並一步跑進武館向老師傅請教了,哪還需要這樣偷偷摸摸學,到最後還學不到一點皮毛?好氣!

  對著那洞,她憤慨地擊出一拳,轟然一聲,拳紮實地落在牆上,將洞打得更大了。只是,盯著地上那從牆上剝落的土塊,她的心情卻是更糟,因為那更證明了她天生力氣大,卻根本毫無用處。思及此,嘴巴一扁,鼻間更像牛喘似的噴氣,她又一拳擊向牆上的洞。

  「誰在那裡?」驀地,牆的內側傳來喊叫。

  「糟了!」視線穿過那被她打得變成雞蛋般大的洞,她看見幾個漢子正朝牆這邊走來。倏地,她背貼著牆,蹲低身子,屏著氣。半晌,等裡頭的人察覺不出異樣離去後,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呼,到這裡看人學武可是她最大的樂趣,幸好沒被發現,要不以後來不成,她可會悶死的。站起身,她偷偷溜出防火巷,可是出了巷,頂著漸亮的天色,她卻突地一嚇。

  完蛋……什麼時候了?好像已經過了一個……兩個時辰?慘,不趕快回去恐怕不行了!

  「快快快快……」嘴巴裡喃喃念,腳步跟著起飛,她提起粗布制的裙襬,極大步地在街巷裡頭奔了起來。「讓開!讓開!擋我者死--嘿咻﹗」

  閃避著街上的行人,她一躍躍上了一道小橋,小橋是木頭架的,本該紮實,可卻仍被她過重的腳勁兒踩得咿歪叫。她這排山倒海之勢,更驚著了幾名也正過橋的婦孺,他們紛紛跳開,且掛上了橋邊。

  「這是誰家的姑娘……怎……怎這麼可怕﹖」一名婦人伏在橋欄,面帶恐懼。

  「好像是城那一頭,在耆長府裡工作的廚娘,上次在市集買菜我遇見過的。」另一名婦人回道,她連忙拍著那背在身後,被嚇得號咷大哭的奶娃兒。

  「怎麼這個樣兒?幾歲了?還沒嫁吧?」

  「好像十七了,可是那個樣……我看想嫁出去真的有點兒難吶!」

  「咦?妳不是說她是廚娘嗎?會做菜還嫁不出去?」

  「會做菜有啥用?這年頭的男人誰敢討這種男人婆呀?瞧她披頭散髮,胸前硬梆梆的樣子,而且聽人講她的性子可躁的呢,哪個男人讓她看不順眼,她總是這麼一拳……」

  「啊!妳打我做啥?該死的妳!」摀住莫名其妙受了一拳的眼睛。

  陡地瞪大鼠目。「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學給妳看……哎呀!妳幹啥抓我?」

  就這麼你一拳、我一抓,吱吱喳喳、哇哇哇哇一群三姑六婆加一名嚇壞的娃兒,讓原本寧靜的巷子頓生魔音陣陣,那種調子只怕是比磨刀磨槍更嚇人。

  而過了窄橋,女子也僅是掏了掏耳朵,將一干竊竊私語趕了出去,腳步並未稍停。

  其實這些話她老早就聽膩了,也不想理,因為她就是這個樣兒了。

  在心裡嘟嚷的同時,她極快的腳程已經奔過了兩條街。此刻,那鄉官耆長的宅子就在轉角後不遠處的一條水道旁,只要再跑個兩三步,就也到了。

  「哎啊﹗」豈料她心急,一個不注意就在轉彎處撞上了人,而也因為衝撞力過大,她除往後跌去外,更連翻了幾圈,直到抵上一面牆,才停了下來。而攤著兩腿,她摸摸撞了牆後有點發昏的腦袋,待回神,也才瞄進牆邊的一道水色。「嘩!幸好沒跌到水裡去,要不然可淹死我這只旱鴨了。」

  在蘇州這種五步一水道、十步一大渠的地方,可要時時刻刻小心的。

  想著想著,忽然,她眼前伸來一隻肥肥厚厚的手。「姑娘,妳沒事吧?」那人問。

  「沒事沒事!只要不掉進水裡邊都沒……嗄?」抬眼看著那人,不禁,她皺起眉頭。

  「哎呀,原來是耆長府上的小廚娘,我有沒有撞傷妳啊?」那身型富態的男子笑了笑。

  「沒。」躲過他伸來的手,她逕自爬起,而後撢撢髒掉的衫裙,同時,她亦在髒裙上找到了個磨破的洞,而指頭則穿過洞檢查著。

  見狀,男子笑道:「裙子破了嗎?小問題,來人。」

  「少爺。」他隨身的小廝上前來。

  「先到我去價的那家布莊叫人裁匹上好的布,說是我要給姑娘做衣的,叫他們動作快點,要多少問我給。」對小廝使完眼色,回過頭,手就又直往女子身上去。「來,妳受傷了我扶妳,等我們走到布莊,妳的衣服就做好了。」

  「啪--」地一聲,女子很快用力打掉那只即將摸上自己腰間的豬蹄。才眨眼光景,那男子的蹄背就也浮出了個紅腫的印子。

  「喂!妳--」被打的人沒吭聲,反倒是小廝緊張得很。

  白了兩人一眼,女子撇嘴。

  「不必了,老娘我摔破了自個兒的衣服,當然自己補,不用你費心,如果賺銀子多,不如幫你爹娘裁衣去。」那一下還算輕的,只要她再用力些,鐵斷了他那惡名昭彰見女人就摸的賤手!說罷,她頭也不回地往耆長府邸方向去,拋下兩人。

  「少爺,您沒事吧?這女人真是不識相,還以為自己是鳳凰來著。」小廝嚀口。

  「不識相?你覺得她不識相,我倒覺得她很夠味。什麼女人我沒瞧過?就只有這種……」吐了口唾沫在發燙的手背上,撫了撫,可目光卻始終不離那背影。

  聞言,兩眼登時一亮。「少爺,您的意思是?」

  「呵呵呵……」頓時,小橋流水的明媚景色中,摻上了陣陣不協調的猥瑣味道。



  真倒霉,怎麼一大清早就讓她遇上個全城最惹人嫌的爛人?跑回耆長府邸,滿肚子悶氣的於陽在後門外就嗅到了一陣撲鼻的香味。嗯,還是香的,沒有焦味,應該沒事吧?

  進了門,她趕忙往灶房方向鑽。而走進灶房,裡頭除了一隻狂噴著蒸氣的大砂鍋,就剩地上籠子裡裝著的兩隻肥雞咕咕地叫著;其它,連個人影兒也沒有。

  回身,人杵到了門口,她手叉在腰間,對著後院四處張望了又張望。

  「嘖,這小子!要他來幫我割雞,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好久,仍不見人,最後她只得先將雞籠往灶房外頭挪,且在籠上擱了把菜刀。

  再回到屋內,她把爐灶裡的火降下,跟著取來濕布,覆上鍋蓋而後掀起,頓時鍋裡的菜餚香味四溢。抄起一雙筷,她朝鍋裡那豐腴卻不油膩且開口填了魚片的羊肋肉戳去,但見筷尖沒入肉中,肉泌金汁。嗯……湯成白乳了,姜、花椒、茴香、橘絲皮的味道也應該入了肉了,現在只要再加上菇和筍,應該就可以起鍋了。

  許是習慣,她順手就將那戳過羊肉的筷子往嘴巴送,而忍不住那鮮香溢嘴的滋味,她舔完竹筷,又想再探回鍋中。

  咻!

  「好痛!」忽地,背上傳來一陣痛,那痛害得她掉了手上的筷,且反應地將手摸上被人鞭及的背部。她抓了抓痛處,且回過身。

  「妳去哪裡了?」一名花發駝背、手執竹枝的老人就站在她身後,他臉色凌厲。

  看著老人,目光閃爍,咕噥道:「我……我沒去哪兒呀。」

  咻!又是一聲,這回細竹不留情地鞭在於陽的上臂處。「要我說多少遍!想當一名好廚子,就要對鍋裡的菜負起責任,菜沒洗乾淨、佐料沒放對、火沒控制好,都是對灶君的侮辱!」

  聽了,於陽兩道濃眉再忍不住地皺起。「爺說的我都曉得,我是算好了時間才離開的,還有……問題是我並不想當廚子呀!這個我早幾百年就跟您說過了。」

  「還說!」聞言,執著細竹的手又再度高舉。

  又要打了?每回被她的爺爺抓到她開溜,都是這麼一頓打的。抬著臉,她繃起全身肌肉,準備迎接那疼痛。只是……

  咻地,竹枝是落下了,可卻不落在她身上,她疑惑地抬眼看著那面無表情的老人。

  「看在鍋裡的東西沒燒壞,我先饒妳這次,下回妳再犯試試。」放下竹枝,老人睨了眼砂鍋,而後將手往身後一背,便轉身往屋外走去,只是當他就要出門之際,卻又傳來一聲:「於月,如果妳當真這麼閒,那就把那些多出來的時間用在祖傳的譜子上,那樣會比妳到外面和男人廝混得好,要曉得,灶君只挑和食物有緣的人,妳該珍惜。而且,我的時間不多了,在妳找到懂得妳做菜的心的人之前,妳該不希望我死不瞑目吧﹖」

  哇,死不瞑目?又是這句令她渾身難受的話!

  只是丟下話,老人駝背的身影,就也消失在門外。所以對著門口,她也只能一個人吶吶道:「每回都灶君灶君、菜心菜心的,我哪時跟誰混去了?我不過是想喘口氣。況且我也不是很會做菜的於月,於月她早在十一年前……就沒了,我是於陽,愛吃東西、力氣很大的於陽啊,您怎麼老搞不清楚?」

  天曉得,這些話她已經說過了幾遍,但她的爺爺卻似乎沒一次將它聽進耳裡,放到心裡。

  以前的爺,愛喝酒,雖然每次喝醉了難免會將她和於月認錯,但失去雙親的她倆畢竟是他一手帶大,所以最後他還是會笑著更正過來。可,自從於月死後的那一年,他這毛病好像又變嚴重了,或者,該說是他像徹底變了個人。現在的他,雖然一滴酒也不沾,可也從來沒一次認出她來。他似乎只記得督促她、要她學好灶房裡的事,其它的,諸如她的心情,他好像一點都不關心,就好像除了做菜,他和她已經不帶任何關係。

  有時候她甚至會懷疑,現在的爺,究竟還是不是那個情願自己不吃東西,也堅持要餵飽她和於月的那個爺?

  「咦?啥味道?糟糕!」原本還心酸著,可眨眼,於陽又立即回過神來,因為鍋裡的食物已傳來些微的焦味。

  一急,忘了拿濕布墊手,她便忙著搬起仍在灶上的砂鍋,而等她被鍋耳的高溫燙得哇哇叫的時候,也已不能放手。所以她只好忍著痛,迅速將那砂鍋擺上一旁的大圓桌。  滋!

  「燙死我了!」等鍋一落桌,她就連忙縮回手,且往水缸裡浸,眼看兩隻手掌在水裡變得愈來愈紅,紅得像沁血,她這才想到那放在櫃子高處,能馬上止痛燙傷藥膏。

  於是,手離了水,人也走到櫃子邊路起腳想拿膏藥。

  「啊--雞跑了!」豈料這時灶房外頭有人叫了。那聲音是府裡十三歲的書僮,以往都是他幫忙殺雞的。而這下,雞跑了﹖

  「啥,真是倒的什麼楣!」她的手雖然痛得要命,但是雞如果跑了,結果只會比這個更慘。不管手,於陽馬上跑出了灶房。在看見杵在雞籠邊那手裡還抓著把身刀的少年,她忙問:「雞呢?」

  「飛了!」

  「飛了?飛到哪兒了?」她抬頭看看牆,又看看檣外拍困。

  「屋頂上。」書僮指著四人高的屋頂。

  「啊?」望向屋頂,她雖未看到那臨死逃脫的雞,不過卻看見從上頭飄下來的幾根雞毛。「你是怎麼抓的雞啦!故意鬆手的嗎?」忍不住,回頭凶了書僮。

  「陽姐姐,我沒有,我不過是拿刀從雞脖子上一割……」

  「割?脖子斷了的雞還能飛?你以為我笨蛋呀!以後從砍一隻雞五分錢,降到砍一隻雞三分錢!」這小子是賊在骨子裡,只有她瞧得見。

  「陽姐姐,我說的是真的!」蹙著稀疏的眉。

  「三分錢,沒話說。」又抬眼看著屋頂,心想,這下可好……

  「三分錢?三分錢我買餅塞牙縫都不夠咧,好個死姑婆……」撤下無辜的表情,書僮兀自低頭嘀咕。然而,他未料於陽耳力拔尖。

  「你說什麼?」回過臉,她瞪住嘴皮仍動著的書僮。

  「嘿嘿,沒!三分就三分。」擺擺手。

  「哼!」不理會書僮的嘻皮笑臉,於陽的視線開始在極高的屋頂和一旁的圍牆之間游移。嗯……如果拿椅子爬牆,然後從牆爬上屋頂抓雞,應該可以吧﹖她盤算。片刻,她當真從屋裡搬來一張木椅,擱在牆邊,且對書僮說:「過來幫我穩住椅子。」

  「穩住椅子﹖妳該不會想爬牆吧?」走到於陽身邊。

  「怎麼,瞧我不起?我可是學過功夫的,你忘了?」

  「喔,記得記得。好吧,那我幫妳穩住椅子,可是以後砍雞還是五分錢,還有,我想吃妳做的『跳丸炙』。」從上一回吃過那彈性十足、肉裡包汁的丸子,他就一直掛記到現在。

  吱,奸子一枚﹗「五分就五分,但是丸子得等我有空再補給你,還有,除了幫我穩住椅子之外,還要幫我注意有沒有人來,如果被人看見我爬上屋頂,以後我的耳朵可更不能安靜了。」她雖然粗魯慣,也被叨念慣了,可是還是省點麻煩好。

  達成協議,於陽這才踏上椅子,人也往牆上爬,而等她上了牆眼睛往下頭睞,心裡頭卻不覺開始發毛。咳,怎麼這牆從地上看不怎麼樣,一踏上來卻高得嚇死人,那如果再爬上屋頂呢?不就……

  「喂,你可別跑掉呀﹗」嚥了口唾沫,她對書僮喊。如果他沒跑,起碼她摔下去的時候還有人救她,不會死得太快﹗

  「要我別跑,是不是怕死呀?」

  瞪大眼,嘴抽搐。「去你的,我哪怕死了?老娘我有輕功哪!總之,你就是別跑,跑了就見識不到什麼叫做武功高強了,聽見沒?」

  「真的嗎?好好好,有好戲……呃……是有輕功可以看,我當然不跑。」

  見書僮點頭,是以她又吞吞口水,且將腳往及胸的屋頂上提。好一會兒,當她攀上了屋頂,手穩穩抓住一壟屋瓦後,也才敢再將眼兒往下看。

  「咳,這……這摔下去穩死的!」沒看還好,一看就讓她打了個哆嗦。

  屋頂是斜的,所以於陽只能伸長脖兒往上探,然後掙扎著在上頭站起,好久,平復情緒,這才往屋脊方向亦走亦爬地去。只是,等她人到了屋脊處,卻仍不見個雞影兒。

  怪了,怎沒看到?飛哪兒去了呢?讓腳掌卡在瓦縫中,她很努力地站直了身,而也因為這直身,她的視線竟豁然寬廣。

  「好……好美呀!」如果這回她沒爬上來,可能一輩子都看不到這模樣的蘇州了。

  越過府邸高聳的屋脊,看見的是遠方層層迭迭的瓦海,偶爾伸出的幾簇樹尖,就像黑泥裡探頭的嫩芽,清新得不得了;而且這上頭沒有人擠人,一切看起來就是那麼地無拘無束、無垠無涯,就好似上了天。上了天?嘿,那這樣的她,豈不像了天上的神了?

  「哇哈,唷呵--在這裡我最大啊--」如同站在雲端,她張開雙臂得意地懷抱那整個景觀,只是她也才享受這麼一下,遠處竟就「咻」地一聲刮來一陣強風,硬生生將她打落了下去。「哇--」

  登時,她便像顯球般滾呀滾地,一下子就滾到了屋頂邊緣-若非她及時抓住一根白色的柱子,她早滾出屋簷,摔成餅了。

  「呵呵,幸……幸好,幸好老娘命大。」她心存僥倖地瞅住那救命的柱子--柱子?抬眼,她的下巴不由地掉了。原來它不是根柱子,而是根套了白靴的人腳!

  「是我的話,就不會放手。」似乎看出於陽的下一個動作,那腳的主人說了。

  聽話地繼續抓住,於陽吞吞口水問:「你你你……你是賊?」救她一命的,居……居然是根「賊腿」?

  「不是。」低著頭,男子板著一張臉,而回答的同時,他的眼還往四下瞟了瞟,鼻子更怪狀地嗅著,模樣像條覓食的犬。

  於陽看他賊頭賊腦,一個忍不住,便脫口罵出:「賊……賊哪會承認自己是賊,而且如果不是賊,你怕個啥勁兒?」她的手益發抓緊男子的腳踝,而身下,則努力想將自己懸空的兩條腿縮回。縮!縮!快點縮回來啊,笨腿!

  「噓,如果妳小聲,我就拉妳上來。」正回臉,皺起眉,似乎困惑於她的大嗓門。

  「如果老娘我不呢?」哪有人「抓」到賊,還放掉的道理?說不定他現在身上還藏了從府裡偷來的東西呢!

  「那麼老娘妳,可能會摔成肉餅,而且看這體型,應該是很大一塊。」他總著被她抱住的那隻腳。

  「啊﹗你敢?」凶狠地瞪住那威脅她的男人。

  「妳說呢?」又抽腿。

  「呀,」他當真?「呼呼」……呼吸急促。

  知道她怕,卻拚命裝作不怕,於是男子生出一念,「這樣吧,我和妳打個商量。」

  「打個屁!」怒氣直竄。

  「欸,女子不可這麼粗魯。」

  「粗個……唔!」這回她還來不及開口,嘴巴就被人搗住,僅剩兩眼凶巴巴地眨著。

  「我從沒見過像妳這麼粗魯的女子。」男子蹲身,所以他的臉近在咫尺,而於陽這也才將他看個仔細。嗯……原來,賊還有不難看的。他兩眼燦亮有神,眉宇端正,有稜有角的臉廓上還有個明顯的桃花尖,雖然板著一張臉像人家欠他幾百萬兩,但看這長相倒不像個壞蛋。還有除此之外……

  「唔唔……」他的手掌還真大,害得她不能呼吸了!

  「喔,忘了開個縫讓妳喘氣。」他將食指與中指之間略鬆,而此間,他的鼻子又怪狀地嗅了嗅。「我想問妳,這房子裡頭誰在燉肉?告訴我,我就放了妳,還帶妳下去。」

  「唔!」

  「喔,我忘了要放開手妳才能說話,但妳要乖乖地,小聲地說呀。」他輕輕放開手。

  「干你屁事,哇--」男子似乎早料到她會不合作,所以於陽才開口,他便兩手抓著她的雙臂,輕而易舉地就將她抬回了屋頂。而這突來的動作,也讓於陽傻了眼。「你……你會功夫?」她眼若銅鈴。

  「功夫?干卿底事。我只想知道屋子裡誰在燉肉?」現在的他可急著想知道,其它的一概不想搭理。

  「告訴我,你是不是會功夫?」恍若未聞,於陽堅持要問。

  「妳先告訴我,屋子裡到底誰在燉肉?」放開了她。

  皺著兩條英氣的眉,十分不願地說了:「如果我告訴你誰在燉肉,你是不是就會告訴我,你會不會武功?還有,帶我下去?」手指著懷念的地面。而聽了,男子挑眉,也點頭。是以她接說:「好,那我跟你說,屋子裡燉肉的是……」

  「嘰咕咕咕……咕--」孰料,正當她話要出口的當兒,越過屋脊奔來的,是一隻頸子僅連著皮,頭部搖搖欲墜的雞。牠咕呀咕地叫,更振翅一飛,好死不死地撲向了她懷中。

  「啊?雞……雞!」捧著鮮血淋漓卻瞪眼張喙不死的雞,於陽兩手抖著,臉色.刷白。

  可見此狀,原本還一張死人臉的男子卻面露驚喜。「呵,這是雞沒錯,而且還是只斷了頭沒死的雞,沒想到這雞的韌性還真強,頑固的雞,烹調起來味道一定不同凡響,妳看看,這麼不凡的雞,如果加上那屋子裡烹肉廚子的手藝上定……」

  「哈哈,不凡的……雞……」乾笑兩聲,兩眼一翻,捧著斷頭雞的於陽,直直往屋簷下頭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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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9: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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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鐘後,灶房內--

  「喂﹗你你你……當真不是賊?」書僮拿了根帚對著那陌生男子。

  「不是。你看過賊會救人的嗎?」男子手上多了一雙筷,筷尖直對桌上砂鍋。

  「喂,你你……你別偷吃鍋裡的東西!還有,你……你要不是賊,怎麼會從我老爺家的屋頂下來﹖」剛剛,他矯捷的身手,還真讓人目瞪口呆。

  「我是被壞人追上去的。」一邊說話,一邊夾起砂鍋內的食物,眼前他光只是看,就已亮了一雙眼。而顫著手將食物滑入口中,頓時,他口中的唾沫橫流,好不容易將唾沫咽乾淨,他始終抿著的唇線也不自覺揚了起來,笑了。

  「是嗎?可是我在下頭聽到陽姐姐喊賊耶。喂喂!要你別動鍋裡的東西,你你你……你還動!小心被陽姐姐看到,她可會砍人的!」

  「賊?那是她沒搞清楚就亂喊,這姑娘脾氣還真不好。」說著說著,忍不住又夾起一塊鍋中物,並珍惜地、品嚐般將其嚥下。這一咽,他心頭旋即又升起數百數千個讚歎。

  「呃?說的也是,她脾氣是特不好,還很小器,砍隻雞也才分我五分錢。」提起這樁,耐不住開始嘀咕。

  聞言,終於稍稍斂起食慾,男子看向書僮。「三分錢?那麼這樣好了,如果你幫我一點事情,我就給你這些……」從懷中掏出一枚晶亮。

  「啊!那是白銀耶,你你……你當真要給我?!」

  「不要嗎?」

  「要要要!你要我幫啥,儘管說呀,大爺。」轉眼,結巴的症狀好了。

  「我只問你兩個問題。一,這鍋肉是誰燉的?二,他現在人在哪裡?回答我,這錠白銀就是你的。」銀錠盛在掌心。

  「啥?這麼簡單?呃……那你發誓你的話當真,要是騙我,我就大叫喔!」

  「好。」

  立即指向那成「大」字形躺在地上的人。「這鍋裡的肉是陽姐姐燉的。」

  「你說,這鍋『羊方藏魚』是她做的?」

  羊方藏魚這道古菜,相傳是堯舜的廚子錢鏗之子夕丁所傳下,今人雖然也常烹,但能將水陸兩味烹調得宜,精髓互相輝映的卻不多。而這鍋內的菜……雖不中,亦不遠矣,技巧已有七至八分成熟。只是年輕如她,真有可能擁有這廚藝?

  「我發誓啦!別看她這麼粗魯,她煮的菜可是人吃人誇哩。那現在……銀子可以給我了吧?」將掌一攤。

  男子固然懷疑,但還是守信交出銀兩。

  而拿過銀兩的書僮,便像拾到了天上掉下來的金錠一般,喜孜孜地蹦出灶房,只是,才一下,他又將腦子探回灶房,補了一句:「喂,賊大哥,瞧你給我這麼多錢的分上,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千千萬萬別當著陽姐姐的面偷吃她煮的東西,沒經過她同意就動她的東西的人,不是會缺條胳臂,就是會少條腿的。」

  缺條胳臂、少條腿?這話,男子毫不以為意。只是放下筷子,他的心情一反前刻,他蹲地將於陽抱上一邊的木椅,還幫她調整了個舒服的「昏睡」姿勢,在打量她憨憨的睡相良久後,便將她垂在椅外的手牽起,且開始檢視。

  半晌。

  「多繭又多疤,這的確像一雙廚子會有的手。」瞅見她手掌上的燙傷,他自懷中摸出一瓶藥膏,更替她上了藥還包覆上一方乾淨的白巾。而又看了她好一會兒,他這才再度將注意力移到了重點--那鍋離灶的美食上。

  美食,不是任何食物都能擔得上這詞兒,那「美」字,一定得由誠意來造;一名廚子有無用心於他所造的菜色,經由食客的舌尖,是一定察覺得出來的。而像他這麼挑,已能位列「老饕」級的食客,還能對這看似毫不起眼的菜興起「卷鍋潛逃」的慾望?

  看來這蠻姑娘還真有一套,人家是聞香下馬,而他卻是讓她誘得下屋簷了。

  「羊魚同烹,魚無腥,羊無膻,這魚羊仙料,豈是一個絕妙『鮮』字了得?」嘴裡噙笑,他再度抄起筷子朝鍋裡去,豈知這回他也才撈起一塊魚片欲塞進嘴裡,身後竟騰起一股殺氣。

  「王、八、羔、子」原本昏死在椅子上的人已轉醒。

  王八羔子?心裡暗喊不妙,男子一轉身,就也讓一個異物撲上了臉,而等他回過神,那異物也掉了地。原來是只鞋!要是把菜刀,他可一命嗚呼了。他看看地上那只尺寸不算小且補丁甚多的粗布鞋,而後抬頭。「姑娘……」

  不待對方話出,於陽臀一離椅,手便揪上他的前襟。她對著他扯了又扯、胸前頂了又頂,直到對方臀部抵住灶爐,她才爆吼出來:「王八羔子!你竟然敢動我的菜?」

  男子身量高,所以她得抬頭瞪住他。

  「我……不是『動』妳的菜,而是很用心地『品嚐』。對,品嚐!妳曉得這詞的差別吧?還有,我不是王八羔子,這個王八與羔子,是兩樣上等素材。」他心虛道。

  嗄?她這麼凶他,他居然還能說風涼話?「屁話少說!」五指成拳,毫不留情就往他臉上招呼去。

  所幸他早看出她的意圖,所以頭一偏,那猛力的一擊就也落了空。

  「姑娘的脾氣真的很差。」原來那少年說的不假。

  「差個鬼,還我肉來!」高舉起拳,又是要揍,怎奈對手動作飄忽,是以那原本被她抓在手中的前襟,早鬆脫開了。心急了,她索性自砧板抄起剁肉刀,往男子的方向便揮去。

  然男子身形一退,人輕易地就出了灶房,他手背在身後,對於陽的攻擊視同無物。她直砍,他就退;她橫掠,他便側身,直到於陽已氣喘如牛,他才開口問﹕

  「那鍋羊方藏魚真是妳燉的?」

  「是……是又怎樣?」駝著腰、喘著氣,兩手撐在膝蓋上,兩頰則氣得鼓鼓。

  「妳師傳自誰?」

  「從來就沒人敢偷吃老娘的東西還廢話一堆的,你……咳,你快給我站好,我要砍了你--」大氣一喘,又揮刀向他,可是仍只能近得他約一兩步,再多,就沒了。

  「別追了,如果我不想讓妳砍,妳是永遠砍不到的。況且……我只是吃了一小塊,應該沒影響吧?最多,我賠妳,妳要多少開個價。」

  「放你的狗臭屁!老娘我拜過師、學過武藝的,怎會砍你不到?還有,我這東西是專為那想吃的人煮的,其它的人要想動,只要問過我就成了,不過像你這種偷兒,呼……就甭談啦!」後院裡,她很是努力地追,只是始終被耍得團團轉。而這一閃一追的陣仗中,院子裡還揚起了灰濛濛的煙塵,那煙塵幾乎要蔽了天。

  「給妳銀兩,妳真不要?」他問。

  「呼呼……」充耳未聞。

  「看妳喘得像頭牛,要說學過武藝,我覺得不像;可是若說學過廚藝,我倒是舉雙手雙腳認同。妳曉不曉得,妳有一手蠱惑人心的天賦?」說話的同時,那原本以為已經消褪的頰中鮮香,彷彿又在他的味覺中活了起來。他心情極好。

  「你……你嘰嘰咕咕個啥勁兒,只要讓我砍一刀……砍一刀,哇!」於陽忽地一嚇。因為這回她人不僅近了他身前,力更是不偏不倚地對住了他的額。他……居然停下來?

  「妳真這麼想砍我?」霍地定住腳步,面對刀鋒,他面不改色。

  「對!」持刀的手雖懸在空中,可使著力氣的,卻只有她的聲音。

  「我已經站住了,妳怎麼動都不動?」

  「我?」刀前頓見他的笑容,她固然光火,可卻實在殺不下去,因為她那個該死的天性。

  「妳不砍,那我要走嘍。」看看,這一鬧,那些被他拋在身後的追兵不免聞風而至,真該走人了,雖他不捨得灶上那鍋肉。

  「你敢?」快砍呀!嚇唬嚇唬他也好!只是,她努力在心裡催著,而那剁肉刀卻還是文風不動,這令她咬牙切齒。

  伸出食指,他輕輕將擋在他臉前頭的刀推了開去。「妳怕血,是吧?要不然就不會怕了那不凡的雞。」

  「咳!」他竟然一眼就看出她的弱點?

  看她凸目啞口的,他抑不住笑了開來。

  「我先走一步,妳要好好保護妳的手,缺了堅強雙手的廚子,就像缺了翅膀的鳥,很可惜的。」伸出手,順勢在她鼓鼓的頰上掐了掐。

  登時,兩眼一瞪。「你!王八蛋」氣忿地對著那「毛手毛腳」的人劈出手中的刀,可那刀雖在空中旋動好幾圈,最後卻只「篤」地一聲落在木製的後門上,入木半吋。而那該死的人呢,則已一躍,躍上了高牆。

  「沒劈中,還有機會。」蹲在牆端,原本不苟言笑的男子,竟笑聲朗朗於風中。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會再來。」

  再來?喝!這賊子真該死的好膽量!「你要敢再來,我就……」

  「喔,對了,如果有人上門問起我,妳要記得跟他們說沒見過,後會有期。」

  聞言,愣住,待清醒,那牆上的人已無了蹤影。

  「啥?」他居然還敢吩咐她?真是……

  氣得緊握住手,而也在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上包了一條乾淨的布巾。抬起手,她邊嗅邊發怔。呃,這藥膏……是那人幫她擦的嗎?如果是,那是為了什麼?關心她嗎?

  摸著質地柔軟的布,她的心頭隱隱升起一道很久很久沒再有過的感覺,那感覺是暖烘烘地……

  暖?猛然一回神。「咕,他肯定是偷吃東西心虛了,哪是關心妳來著?真是莫名其妙!」槌了自己腦袋一把,便悶悶地踱回灶房。



  自那日後,那說了會再來的怪異男子並未再出現,且也沒出現上門詢問他的人,是以於陽鬆了口氣,也如往常似的過了近旬日。

  「小子,雞砍好了沒呀?」灶房傳出於陽精神的嗓音,讓那屋外的人動作不得不加快。

  「好了好了,就來。」將光禿禿的雞從熱水中取出,書僮忙拿進灶房。他一進灶房,就讓那如同霧般瀰漫的蒸氣撲了整臉。而那於陽呢?卻是面對灶上灶君方向,專注著手上的某物,兩腿更優閒地抖呀抖地。對這情景已習以為常,書僮將雞擱到一旁後,便踱到於陽身後。

  「耶?」見於陽看的依舊是那卷以長長又發皺的古老粗紙,畫了密密麻麻的雞鴨鵝、牛羊豬、蔥椒蒜,可字卻特少特潦草的書卷耶!他雖然只是府內小公子的伴讀,可少說也懂得幾個字,只是這捲上的字拆開來他還能看懂個五六成,可湊在一起就……

  因為好奇,書僮的臉是愈來愈靠近於陽的後腦勺,而盯住於陽將書卷上下倒又左右翻的模樣,忍不住,他出聲:「陽姐……」

  「啊!」被突來的叫聲駭著,於陽跳了起來,而書卷也掉到了地上,等她回過身,那書僮的頭就也被她敲了好幾個包。

  「嗚,做啥打我?」真暴力,手頻揉著無辜的頭,眼角則泌淚。

  「誰教你嚇我?」心存餘悸地拾起書卷。

  「我哪嚇妳了?自己膽小不說,真是倒霉了我!」

  「我哪膽小了?我只是看書看得專心。」如果不是書卷上那篇圖讓她看得出神,她就不會被嚇著了。

  「那也不能打人啊!」指控著。

  看著無辜的書僮,最後歉然道:「好啦,對不住,是我反應過度。雞呢?」

  「喀!」指向灶上的禿雞。

  點點頭,從腰袋裡摸出銅板,遞給他。「謝謝你,你可以去忙你的了。」

  接過銅板,本想一走了之,但想了想,又問:「陽姐姐,妳是不是看不懂書卷上的字?」其實,他老早就懷疑,也老早就想問,因為就她這將書卷顛倒看的舉動,他就已覷過好多次。

  「我怎可能看不懂這書卷上的……」脾氣依舊,但一個念頭,卻讓她將反駁吞了回去,卸下凶狀改口說:「我……我是看不懂裡面的字啦,怎樣?」

  唉,沒上過學堂習過字,是她畢生的遺憾。廚子嘛,識字做啥?況且她還是名女子,只要有「慧根」,這祖傳的食譜光有圖就也看得懂了。打她小時,她爺爺就是這麼對她和於月說的。雖然她完全不認為自己有啥「慧根」來著。

  摸摸鼻,書僮頓時露出賊樣。「嗯,這些字……我也許看得懂喔。」

  「真的?那你要教我看嗎?」歡喜狀。

  「可以,但是呢……」

  「要錢是吧?我早知道你這小子奸到骨子裡了,喏,拿去。」

  「三文錢?」拿過銅板,唉了聲。

  「殺一隻雞五文,現在只是要你念出幾個字,你還敢跟我討價還價,不想活了你!」十指互絞地發出喀喀聲。

  「喔,呵呵,也罷也罷。妳哪裡需要我念?」

  「算你識相!嗯……就這裡,這一段你幫我唸唸。」將書卷攤至定點,她指住一段共有幾十字的文。

  「我看看。」書僮仔細看了一遍,而後逐字念了:「雄魚……取腸臟留腮,花刀停於脊骨,而後下至沸湯……毫羹,羹沸魚仍鼎中游,是謂、活烹鯉。……」

  「活烹鯉?難怪我覺得這圖裡頭畫的鯉魚嘴巴好像還開著,尾巴好像還在動……原來是活著的啊!」方纔她就是研究這圖裡頭開開的魚嘴和翹翹的魚尾,直到出了神。

  「這圖上的鯉魚真的像活著的耶,可是內臟都掏掉,還淋上了油,居然還活著……那不成妖怪了?嘖……恐怖!嘿心!」書僮臂上寒毛豎。

  古怪地睞了書僮一眼,於陽又回望住書卷裡的圖片。只是奇怪,看著這道怪菜,她居然不覺恐怖、作惡,因為她認為這是有可能的,雖然自古至今仍無人做過。

  「喂,姐姐呀,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妳看的是本妖書,裡面畫的儘是些妖魚、妖雞、妖鴨……」

  「妖鴨?」眸子瞠大。

  「不對嗎?嘖嘖,我想……一定是看了妖書,所以妳才會走火入魔,對一定是!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像妳一樣的女人……喔不﹗不是!應該說是男人婆,妳鐵定是看這妖書看得走火……喔啊,」話不及說完,腦門又添上了一顆包。

  收起拳頭,於陽暴嚷:「你這死小子少給我胡說八道了!妖書?你知不知道這妖書可是我於家的祖傳寶啊!」

  「明明……明明就是!」不知何時,人已奔到了灶房門口,他挨著門框。

  「你再說,我就把你當作鯉魚,像書上那樣煮了!」

  「鯉魚?」天哪!如果在他身上劃個幾刀再澆上油,還要他嘴巴開合、四肢晃動--

  「對,讓我先幫你去去毛,然後在你硬梆梆的肉上劃--」拿起菜刀,在眼前順暢地旋了幾朵刀花。

  「哎喲我的娘喂!」

  當於陽定住刀,那前一刻還杵在門口的人也早溜得不見影兒了。

  「哼!真是不知死活!」將刀剁回砧板上,她拿起書本再端詳。「妖書……」

  是這樣嗎?雖然這捲上教的真的儘是一些奇異菜色,但她卻不認為這是做不到的呀。比方這道活烹鯉,只要速度夠快,並非全然不可能。得空再試試!

  將書卷捲上,然後拿下神益上的灶君牌位,將牌位後特製的活門打開將其嵌進裡頭後,栓上活門,她又將牌位放回益上。

  「爺呀,我每天都有照著你的意思看書,裡頭的圖,我都可以背下了,但是像剛剛那有看沒有懂的情況,你可不能怪我,誰教你不讓我習字。」對著牌位嘀咕完,接著,她略為活動筋骨,便開始一天的工作;而同時間,那一直待在灶房屋頂上的某人,也翩然下簷來。

  「活烹鯉?妖書?」男子倚在灶房的窗邊,目光瞟向裡頭的益上牌位。

  該不會這麼準吧,一碰就讓他碰上﹗欸,應該不可能,天下沒這麼容易的事,況且傳言中的那部書,該只傳男不傳女。推翻那個突來的想法,他將注意力移到了於陽身上。

  不過遑論這意外的聽聞,這幾天,他還真懷念她那鍋羊方藏魚,有時連在睡夢中都會被記憶中的滋味給吵醒,不曉得今天她又會準備什麼菜色?

  於陽背對著他,雙手急速地在灶爐與大桌前忙,雖然他看不見她的神情,但卻能感受到此刻她的專注,因為那柄有點歷史的「片刀」在她手中,可謂精準、利落。不禁,他屏息,並看得出神。

  「啊!!」豈料,他才出神一會兒,那於陽竟忽然哀號一聲,且立即亂了前一刻的自若。她不但開始心急地在四下找了又找、翻了又翻,最後更將菜刀往砧上一擱,抱起頭來。「居然沒有?居然……沒有!」

  轉過身,對住窗,她的五官幾乎是擰成一團,尤其那兩道濃眉,更是扭到成結。不死心,她蹲地開始翻找菜籃,可那菜籃被她翻來覆去,只差沒被拆解,她還是沒找到她所要找的。

  這狀況自然看得窗外人楞然。他不解的是,到底是什麼東西可以讓她急成這副德性?而當他正猜想的當兒,那原本還在裡頭發躁的於陽,就也似箭一般衝出了灶房。



  「豆豉豆豉豆豉--」

  鹵雞居然少了豆豉﹖這怎行吶!快快快,那向來用慣的「大娘豆豉」就在城西的某條街尾的市集內,可日頭都過三竿了,該不會收了攤了吧?

  出了後門,於陽直往市集方向跑,她的速度像奔牛,她的神態亦不像個十幾二十歲的年輕女子該有,路上凡是擋著她的小狗、小貓,無一不被她臉上誇張的表情給嚇倒。

  而她齜牙攢眉則全為一物,豆豉!

  「閃閃閃!快閃!擋我者死--」她一路吆喝,更一路在腦子裡盤算著那鹵雞入味的時間。蘇葉加蔥及鹽一齊煮雞,約莫一住香時間雞肉可以熟成且入味,如果自她出門到回返,若超過這時限,那麼這道本該是沾著清香滷汁下肚的鮮嫩「雞簽」,就也毀了。

  一想到這兒,她腳下就奔得更賣力,且恨不得能立刻變出一雙翅膀來。只是到了市集,見市集內的攤販已收得差不多,她的心怕是涼了一截了。

  「保佑……千萬還在……」熟門熟路地往集子裡的角落鑽,直到見到一名正扛起沉重竹籃的老婦,她這才安了心。「大……大娘等等!」才喊完,她就也腿一軟,往地上跌坐。

  「咦?這不是耆長家的姑娘,妳……找我有事?」老婦疑惑問。

  「當……當然有事!麻……麻煩您給我一罐豆豉,不要添過香料的,要……要原味的。」腿伸直,兩手往後撐地,槌著胸,她就快岔了氣。

  「原味?」聞言,偏了頭。

  「啊!您……您該不會賣完了吧?」瞧進老婦的表情,於陽只怕是嚇壞了。

  「好像是……今早兒生意不錯,且盡賣原味,您真不要添香料的?其實也不錯呀!」放下肩上的重擔,讓兩隻頗沉的竹籃下地。

  「不……我不要添香的,那樣我的鹵雞會變味。」豆豉的甘,是遇水則出,根本不需要香料來引,加了香料的豆豉就像脫了褲子放屁一樣,多此一舉。

  「這樣嗎?」低身翻著竹籃,只是窸窸簌簌好半晌,卻不見她從裡頭掏出啥來。

  天,這真是噩耗,莫非老天真要這雞死得沒有價值?揮著汗,於陽痛苦地想。

  「唉!有了!瞧我記性不好,我這裡還有一小包原味的,原本是準備留給香香街的醜大叔,但他今天沒來,妳要不要先拿回去墊墊?」片刻,轉過身,帶著微笑的老婦將一隻不起眼的小布包盛在手掌心。

  這令那本已經絕望的於陽兩眼頓生光亮,當她接過老婦遞過來的豆豉,眼眶已悄然濕潤。「太好了,呵呵,謝謝……謝大娘,我代那隻雞謝謝您了!那……我先回去了,鍋上的東西還在等我呢。」

  「呵呵,是呀,那快回去吧,能被姑娘妳煮到的雞,還真是幸福。」

  遞給銅錢,將豆豉揣在懷中,於陽幾乎笑裂了嘴。老天保佑讓她買到了這一小包,也不枉她跑斷了腿,雞呀雞,你這下子可以死得瞑目了!

  轉瞬,她腳下又奔,裙襬更被她異常豪邁的步伐給撐得劈啪響。她奔過大街及小巷,也越過了幾條水道和小橋,帶點霜味的微涼風兒灌滿了她的兩腮,因為自離開市集後,她的嘴巴便沒再合上。

  哈,一住香?依她紮實的「草上飛」功夫,只需要用上一半啦!她愈想愈得意,且眼看再過兩條街就到了,豈料在一個路轉處,一道黑影竟迎面敲上她的腦門。

  「哎啊!好痛!」她驚叫,更後退幾步,然不到半晌,她已開始感到昏眩,「唔,什麼東西?」

  當她抬頭想將情況弄清楚之際,另一道黑影竟又撲了上來,那使得她兩眼一暗;而同一時間,她的身子更被人從後頭抱住,於是她開始拚命掙扎。

  「誰……誰?哪個王八羔子……噢!」頭上被人罩了麻布袋,於陽的肚上接著又被擊了一拳,那一拳讓她安靜好久。

  「妥當了!這娘兒們的力氣還真大,還要四個人才能搞定。」隔著布袋,她隱隱約約聽到一個男人說。

  「能搞定是我們好運,打聽過的,這娘兒們的力氣可比男人都來得大。這種粗貨,少爺他要來做啥﹖」另一男人接腔。

  「呵,當然是喜歡她的嗆味了!辦得好,大家都有賞,快走吧。」

  當她再聽進這一句,她的身體已整個被人扛了起來,於是她開始在布袋裡狂吼。

  「喂,讓她安靜點,要不然帶不回去。」豈料有人說,而立即地,她的後腦勺上也傳來一下重擊,那一擊讓她張了嘴卻無法再有反應。

  她……是不是讓人暗算了?但是為什麼?雖然她很魯,可卻不記得得罪過誰呀﹖腦子裡的念頭流轉,但身體卻已不能動作,她只能任由人朝著某方向,扛過一段又一段不知名的路,直到……

  「啊!誰?」不知什麼原因,那將她扛著的男人忽地倒地,所以連帶她也給摔到地上。

  「怎麼了?」和他同行的人似乎不清楚狀況。

  「他爹的,有人敲了我腦袋。」眼前仍是黑暗一片,但她的耳朵卻聽到數道雜音,和不絕的粗口。誰?是誰來了嗎?聽起來他們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誰會敲你腦袋,我可沒看到人啊,」

  「啊!這是血,你眼睛長瘡嗎?沒事我幹啥跌倒,快找人!」那人說罷,四下又是一陣雜音。「找到了嗎?」

  「沒,到底是誰?不管了,還是先將這女人扛回去再說,地方就在前面了。」

  漢子們討論完,於陽便又感覺到一雙手摸上自己的腰間,可就當她的身子又要騰空之際,那扛她的人似乎又倒了地,所以她也正面著地,且痛得流淚。

  不過這回,那倒地的人好像並未像剛剛那樣馬上爬起來,而是一倒不起,因為他的一根粗腿還壓在她的小腿上。怎……怎麼了?腦袋瓜子疼痛欲裂,她想動也動不了,而也在這時,她聽見一道輕得不得了的腳步聲,而後--

  「啊!」一人悶哼,且「咚」地倒地。

  「喔!」第二人亦應聲倒了地。

  「大爺饒了我……」第三人慌張地跑了幾步。「噗」!也倒了地。而當所有人皆躺下之後,四周就只剩純然的安靜。

  是誰打了他們?這人是來救她的嗎?還是也是來暗算她的?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受歡迎,不不……他們鐵定是自家狗咬自家狗來著。

  「咳咳……嘔!」天,那人出手還真重吶!

  吐了一嘴腥甜,於陽努力想將身上壓著的粗腿踢開,不過她也僅是一動,那原本沉得不得了的阻礙就也瞬間消失了。誰搬走了那粗腿?是那個人嗎?當她緊張地縮起四肢,她的身子也就被人扳正,而後她感覺到麻布袋被人解開。

  「我呸!」

  不管來人是誰,先跑了再說!她出其不意地啐了那人一口,然後撞倒他跟著爬了起來。只是她萬萬沒料到地上會橫了那麼多「障礙」,是以她跑個兩三步也就跌回了地上。

  「喔呵……該死的﹗」又是正面著地!剛剛那一撞已用盡她剩下的力氣,這下可要任人宰割了。她的心臟因為身後愈來愈近的腳步聲,而跳得慌亂,只是……

  「姑娘,妳吐血了。」

  驀地,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男音,翻過身,於陽看見了那個幾天前被她拿菜刀追殺的飛賊,而他正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著胸前那她剛才吐出去的血。「怎……怎麼是你?」

  「為什麼不是我?」他走近,可於陽卻因為他的接近而退縮。「妳怕我?不會吧,我不記得妳這麼膽小。」

  被他一激,於陽立即還口:「我哪怕你了?要不是因為我的手被綁住,啊……」不知何時,男子已來到她的身後,他解開她腕上的繩結,而後將她像提什麼似的一把拉起。於陽雖腳著地,但是氣力不濟,仍是腳軟,幸虧那男子將兩臂穿過她腋下撐著她,要不她早又跌了回去。只是,這姿勢卻讓她好生困窘,等她穩了腳,她馬上退離了他一步。

  「妳沒受傷吧?」對她的排拒不以為意,他接問。

  「我沒事。」注意那些暗算自己的人,共有四個,其中三人是她陌生的,而第四人?一個腳勾,她將那趴著的人扳回正面,看完,她也火了。「王八羔子!原來是那頭死豬的跟班!」提起腿,就要往那人的臉蹬去,可往下踩了幾吋,卻只在觸及那人鼻尖之前停住。

  默默,她縮回腳。

  「不報仇嗎?現在他們不會動、也不會叫,時間正好。」男子興味地說。

  「不了,我現在沒空。」咬牙,反身,低頭摸摸胸前,確定東西還在,她又接說:「喂!能不能麻煩你把這些人綁起來送到官府,我有事……得先走。」話落,她開始找出路。

  怪哉,依她這性子沒親自將這幾個人踹到官府門口,還真稀奇。莫非是因為--

  「妳是不是因為爐子上的東西,所以得趕回去?」看著她一拐一拐走遠的背影。

  「耶?這人居然還猜得中她心頭想的?耐著疼痛,她嘀咕:「對啊,我爐上的雞還煮著,如果不趕快回去,那雞可就死得冤了,嘖,就不曉得現在跑回去還來不來得及……哇﹗」

  話還來不及說完,於陽的身子也就騰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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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9: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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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人,居然讓她遇上了個怪人!他竟然抱著她跑過了大半個城,目的就只為讓她將豆豉加進鹵雞裡﹖如果她心急為的是不讓雞簽廢了,那他又是為哪樁?難不成和她一樣?!

  不到半刻鐘,於陽已平安回到耆長家的灶房裡,只是她手邊雖對著鍋裡的鹵雞試著味道,腦子卻忍不住一直想著這事,心頭更還撲撲跳著。

  「嗯……像這樣子鹵,還需要多少時間﹖」

  「啊?」身後傳來極近的人聲,於陽心頭一嚇,猛然回過頭,而唇瓣也就這麼擦過身後人的唇。驀地,她摀住嘴,且往後縮了去。「你……你可不可以站遠一點?」

  她瞪住那從抱她進屋後,就像只貼壁鬼一樣黏在她兩側的男子,而他則保持著雙手背於身後、頸子伸長的姿勢。像這樣,她還真怕下一刻他會將臉直接探進鍋子裡了。

  「喔。」意識到自己的怪狀,男子這才抬起始終壓低的臉,且退去一步,在一旁的椅上準備落座,只是在他坐定之前,他下意識地舔了下唇。嗯……有蘇葉的清香,也有豆豉的甘。

  看他舔唇,於陽忍不住瞪眼,且下意識以手背擦上了唇。跟著,她轉身將鍋蓋一蓋,並開始把先前做好的菜一一擺上桌。而當菜全上了桌之後,她更立即拿了個竹罩「啪」地將菜罩上,那速度可謂迅雷不及掩耳。

  「那個……」坐在桌邊,男子卻連看都來不及看。

  「我的菜不給賊吃。」他的唇亮亮地,在她轉身之後,他究竟又舔了幾次﹖

  「賊?現在還是嗎?」

  「廢話!別以為你踹了幾個笨蛋,把我帶回來,就可以吃得光明正大。」

  「我……沒要吃。」如果指頭安分的話。他悄悄收回擱在桌緣的指頭。

  「是嗎?」她嗤聲。他這話說給鬼聽去!長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對桌上的菜根本不懷好意。

  然而半晌,看他真的乖乖正坐,於是她便姑且安了一半心,開始未完的工作。

  霎時之間,整個灶房裡除了鍋子發出的「滋滋」蒸氣聲,便只剩於陽剁肉切菜的雜音,男子不動、不出聲,她就也沒再搭理,就好似整個屋子就只有她一人一樣,直至……

  「姑娘,妳姓楊?」男子視線始終不離於陽的背影。

  「誰跟你說我姓楊?」頭連回都沒回,手中的動作依舊,她正在為一塊豆腐片去粗皮。

  「我聽少年喊妳楊姐姐,如果妳不姓楊,那名字裡應該有個楊字,是木易楊,還是水羊洋,還是……」

  耐不住,她轉過身。「喂!你可不可以安靜一點?老娘我現在不趕你,不代表你就沒事,我只是沒時間,你再繼續嘮叨下去,小心我砍了你!」

  「喔,呵。」

  瞧他無辜地擺擺手,她這才又背過身去。而安靜了稍許,也才聽到她的聲音悶悶地傳來。「我姓于,單名一個陽字,太陽的陽,別一個勁兒地亂喊!」

  「於陽?好名。我叫做翟天虹,羽隹翟,天上的天,彩虹的虹,唔……」鹹度、軟硬度適中,蒜味又不會太過,真好吃!回話的同時,他的指頭已從竹罩裡拈出一根摻著些許辣味的豆條,而後放到嘴裡慢慢嚼。那滋味,有初夏的清新,雖然只有一根,可嚼著嚼著,他竟已飽足。

  「雨追……」聽了,也想著,只是從未習過字的於陽自然不曉得字怎寫。

  思索中,一刻鐘過了,而她也將鹵雞的鍋移出灶爐,把雞與滷汁分開後,便開始將雞隻的骨與肉拆解。她純熟地將雞肉撕成條,而翟天虹也靜靜地看著她,好久之後,才問了句:

  「於陽,妳幾歲了?」

  「我為啥要告訴你?」

  「因為我好奇,依妳的年紀,居然能做出一手遵循古法的老菜。」

  「古法?哈,你也才多大年紀就也知道『古法』?想誆我。」她瞧他不出二五,如果不是他身上風塵僕僕的衣袍,他看起來該更年輕。

  「我二十五。妳有二十了吧?嫁人了嗎?一般女子這個年齡都該兒女成群。」

  「啥?老娘我才十七﹗嫁你個頭!」兩眉一攏,她順勢拿手中的雞骨架往他一扔。

  接住雞骨架,擺上桌,而後忍不住拈著上頭留有的殘肉,嘗著。「我還以為妳只有十五六,妳當廚娘多久了?」剛剛,他是在套她,因為她個頭雖不算小,但眉宇間還留有些許稚氣,嗯,或許說是樸拙之氣會更恰當,就像她做的菜一樣。

  真是狡猾,竟套她話?「我從懂事就開始了,你該不會也從懂事就當賊吧?」哈!

  「妳覺得呢?不過,我覺得妳上輩子也該是個廚娘。」吮完帶著雞油香的手指,他撐住下巴,仔仔細細地看她。由她的手,到窄窄的肩,再到被雜亂劉海遮去一半的蛋兒臉。那蛋兒臉上頭有一對朗朗星目,而眼裡的星芒,則好像全為她眼前、手上正處理著的一切而綻放。這種神采,非一般人能有,而他,亦不住神往。灶房裡的她,和在屋頂上的她,實在相去太多。

  「上輩子?我才沒那麼苦命!」將雞肉絲排於盤上,再度將其中過多的滷汁瀝去,這道雞簽已完成。她轉過身去收拾灶上雜物。

  「苦命?」手巧如她,居然會覺得滿足他人食慾是一件「苦命」的事?

  再回到桌邊,於陽手上多了幾隻油紙袋,她掀開竹罩,且拿來筷子將每道菜都夾一點到袋子裡。只是當她的筷來到那道蒜兒豆時,視線立即抬至翟天虹的臉上。「喂,你剛剛是不是動了我的蒜兒豆﹖」

  「蒜兒豆?沒……」他仍思索著那令他玩味的問題,且目不轉睛看她。

  「沒有嗎?可是這盤豆子怎麼少了?偷吃就偷吃,吃了還不承認,那這道沒你份了……」她嘀咕著。而將每樣菜都分了一些進紙袋後,她再度蓋上竹罩子。「喂,你該滾了。」

  「滾?」

  「你不滾等死嗎?等一下府裡的人就會過來拿這些菜,你可不想被逮吧?笨賊。」

  「我不是賊。」屋外似乎真的有人來。

  「我管你是賊不是,總之快點走,別怪我沒警告你。」說完,她耳邊也聽到了許多人交談的聲音。這簡陋的小灶房,是獨立出來的,位於耆長府底的角落,其它的廚娘工作多是在府邸另一端的大灶房工作,到了用膳時刻,她們都會由另一端到這端來將她做的菜端走。

  說來也頂好笑,在這府上兩年多,那天天讚著菜好吃的耆長大人,竟然還不曉得那菜有一半是出自於她的手呢。

  聽著外頭,翟天虹這才站了起來,他看著於陽;若有所思,一會兒,人也才走向門邊。

  「喂,等等﹗」於陽忽喊。

  「嗯?」

  「那個……」低下臉看著手上的幾隻油紙袋,似乎彆扭著什麼,停頓了稍許,她這才對著他走去。「這些你帶走吧。」她將油紙袋全數遞到他面前。

  「帶走?」濃郁的香味由油紙袋竄進他鼻翼間,害他又心頭搔癢。

  「給你吃的,不要嗎?」不會吧?他絕對是個好吃的人,不用看就曉得。

  他凝注著她,半晌才露出笑容,並接過袋子。「不客氣。」

  「不客氣?」他該說的是謝字吧?

  「我救了妳,妳不好意思說謝謝,我知道,所以,就不客氣吧。」

  聽了,她兩手叉腰。「誰跟你說我要說謝謝的,我只是……」

  「妳不需要說出來,我曉得就好。人來了,我走了。」手一擺,他的人已去了牆邊,一眨眼,他兩腳更上了牆,那利落的動作,是看得於陽大楞。

  而等人消失在眼前,她這才想起一句一直想問的話。忙不迭,她使勁大喊:

  「喂--翟天虹!你會武功,我跟你打個商量好嗎?」

  於陽嘹亮的聲音,旋蕩在春風中,可卻僅僅換來一陣闌靜。他沒聽到嗎?捏著十隻指頭,看著牆端,她竟荒謬地開始期待一名陌生男子的再度出現。

  他……會再來吧?



  哈哈哈,沒想到她的大嗓門還真是百利而無一害,那一天使勁地一喊,原本還以為他沒聽見的。

  「我教妳習武,妳做菜讓我品嚐,妳當真?」看著於陽,翟天虹發現她的表情有些飄飄然。半個月後,他的再度出現,讓於陽興奮到無可言喻。

  跨著抖擻的大步,側過臉,於陽朝他大大咧笑。「當然是真的!我這不就帶你到空曠的地方了?喏,到了。」定住腳、叉著腰,她對著頭頂的綠意深吸了一口薄涼的空氣。

  「這裡?」從耆長府邸到這裡也要一小段路。

  「你可別瞧這裡不起,相傳古時越國的士兵都是在這裡操練的。」

  經她一說,他也才感覺到,雖然眼前這塊石板不整的空地趨於狹小,但仔細觀察,那鋪石的邊緣竟是沒進黃士直入四下的樹林,這裡古時的確可以是一塊相當寬廣的操練場。

  「而且這裡也是我的秘密。嗯……其實說秘密也不是,只是這附近的人不敢靠近這裡,因為這裡有些陰森,所以大人小娃兒都怕來這裡。」

  「大人小孩怕,妳不怕?」揶揄她。

  聞言,她哈哈兩聲。「笑話,我該怕嗎﹗而且遇上鬼又不會死,這個世界只有人會害人啦。」

  到目前為止,他是只見過人害人。她的想法,有趣。「也對,一般姑娘是該怕,但是妳的話……」

  「什麼意思?」臉馬上一垮,五指拳起。

  「沒。」選了一塊狀似石椅的石塊悠哉落座。「這樣吧,要習武,妳先打一套讓我看看。」

  「打一套,為啥?」

  「讓我看看妳程度到哪兒。」

  「程度我是一定夠,不過既然你不信,那我就意思意思打一套拳讓你參觀參觀好了。」將袖子挽至手肘,露出兩截蜜色肌膚。「喝--哈!」她有模有樣吆喝了一聲後,手腳頓成虛式,三尖對照之後,左步又一個僕腿,眨眼雙掌更已按在身之兩側。

  「這招是『白蛇伏草』。」翟天虹定眼看著她,似乎有些意外。

  「你知道?」收了式,這回換成於陽瞪大眼瞧他,她驚喜。這白蛇伏草,光就比劃,可足足花了她五個早上的時間偷窺,和半個月的練習。「那你再看看我下面這幾招,看清楚啦!嘶……」她深吸一口氣,跟著手腳齊動,且不時發出「呼呼呼,啊咽!喝喝喝,啊咽!」的喊叫。而當她將以前所學到的套路全都展示了一遍之後,人已氣喘如牛。

  「打完了﹖」看著那彎腰喘大氣的人。

  「是打完了,如何?這些我可學了整整兩年,那家武館的精華全在裡頭了!」她頗自豪。

  「嗯哼。」

  只是這一番折騰,卻只得到翟天虹的一聲嗯哼。「嗯哼?你哼啥哼?難道除了白蛇伏草之外,我後來打的你全不懂?」

  「是不懂。」站了起來。「我問妳,將甜、鹹、酸、辣、苦的食物全攪在一起是什麼味道?」

  甜鹹酸苦辣全攪在一起?「你在說笑吧?這種東西吃了可會懷肚子的。」

  「這樣嗎?那麼妳的『功夫』,倒跟那種會讓人壞肚子的東西很像。」

  她的功夫和吃了壞肚子的東西……很像﹖她素來直腦子,一些話不想還不打緊,但一想她的脾氣也就這麼來了。「你這是在笑我?」嘴角抽搐。

  「不是笑,而是提醒妳,像這樣掌不像掌、踢腿不像踢腿的『功夫』,不但無法應付敵手,說不定還會傷了自己。我該說妳沒學武的天分呢,還是妳根本基於好奇亂學一氣?」他自適地往眼裡放一片翠綠,是以沒注意到一邊的人的動靜。

  他居然說她亂學一氣?可這卻是她兩年來自口學的成果耶!肝火突發的於陽不知何時已將一旁的石塊搬了起來,她氣極地瞪住翟天虹。「你……你可以說我掌不像掌、腿不像腿,但是瞧不起我,我就……」石塊雖然相當沉重,但氣極的她卻感覺不到絲毫重量,她兩臂隨意一夾,就也夾了起來,並將目標放在那還仰首觀景的人身上。

  這一擲是該擲他的腿,還是頭呢?就頭吧!倏忽,她往翟天虹的方向跨出步伐。「喝--」

  「慢!」豈知,當她將石塊抬至頭項準備擲出之際,那翟天虹竟突然回頭,並伸出右手兩指指住她的額心。「我得再提醒妳,妳的力氣雖然比一般女子大,但是像這樣蠻幹,可是會傷到手臂的。如果真傷了手臂,我想將會有很多人傷心,當然也包括我,所以以後別再這麼做了。」

  「嗄?」石塊舉在頭上,於陽就像被他隔空點了穴般,兩眼發直,一動不動。他……他說啥呀?他居然說會心疼她?打小,除了於月和爺爺,就再沒其它人對她一說過諸如此類的話。可他……

  不覺,她給想起那一次他替她包紮手傷及將她從那色豬手上救回的事。

  話說完後,過了片刻,翟天虹又問:「於陽,妳要不要先把石塊放下了?萬一真傷了手臂,做菜的時候可能會很麻煩。」

  啥?原來他不過是心疼她的「手」,怕她做不出菜來?莫名地,她一陣失望。

  「我……是很想放下,但是你是不是應該先解了我的穴道﹖」剛剛他那凌厲的一眼加上利落的一指,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點穴吧!所以她現在才會連動都不能動。

  「我又沒點妳穴,何須解穴?」聞言,莞爾。

  「你沒點我穴?」詫異。

  「沒有,不信妳動動。」

  動?好吧。「哇--」哪知她一動,手臂就像斷了似的全然撐不住石塊的重量,她人不但往後跌坐,那墜下的石塊也眼看要砸向她的腹肚。

  咻!幸虧翟天虹來個橫空掃腿,才將石塊踢向一旁,轟然一響,碎了石板地。

  「瞧。」歎了一句,他伸手向跌倒在地的於陽,但她卻發著楞。「如果妳練武能有做菜,甚至是發呆那麼專心,也許還真能學會什麼也說不定。時候不早,我走了。」收回手。

  「你要走了﹖不會吧,你剛剛也才露了一腿耶。」回過神,於陽從地上一躍而起,而同時,她竟發覺手臂有些許疼痛。剛剛該不會真傷到手了吧?

  觀察著她聳動肩膀的不適動作,他說:「其實妳的提議很好,但是我到蘇州也只是一時,停留時間並不多,如此一菜換一招,我飽了肚子,而妳才懂了點皮毛,很吃虧的。」

  「可是你也不能說走就走呀!這樣我……」她一成不變的日子可是好不容易出現了一點變化的呀。

  「妳該不會是真的想習武?」

  「廢話!要不然我跟你扯那麼一堆做……做啥?」心虛,暗暗吞了下口水。

  「可是我怎覺得妳是因為不喜歡其它事,所以才想藉由習武來逃避。」

  「我……我哪有?」不自覺放大聲量。

  「沒有就好,學武不專,很容易走火入魔,我話說在前頭了。」看著她絞成一氣的十根手指,認定她是個不擅說謊的人。

  「呼!」這男人怎精得跟貓兒一樣,她的心事居然被他給讀了出來。是啊,當初她的確是因為不想乖乖順著別人給她的路來走,所以才想藉由做其它事情來逃避。爺爺愈是要她一輩子當廚娘,一輩子研究別人做不出來的菜,她就偏偏愈不想這麼做;雖然做菜並不是真的如此討人厭,而且她也還能籍由這一點技能來圖溫飽。但是話說回來,他為什麼會這麼猜?

  「喂,你剛剛為什麼這麼說?難道你看不出來我那一招一式都是很認真才學來的嗎?如果沒心,我做啥浪費時間?」那些招式,好歹也有模有樣呀。

  「我為什麼這麼說?」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也許是那一天在灶房的那個問題一直讓他思考到現在。他壓根不認為能烹調出如斯出眾菜色的於陽,會覺得滿足他人食慾是「苦命」的,因為無心怎得有心菜呀?

  「不過是一個問題,也要想這麼久!」於陽發躁。

  微揚起唇,不答,反問:「時候不早,妳不是還得替人準備午膳?等不到妳菜的人,可是會渾身難過的。」

  「哇,日頭真的到頭頂了耶,那你呢?」做午膳是很急,但是留住他也是很重要的。

  「我還會在城裡的客棧留一段時間。」

  「哪個客棧,我一有空就過去找你!」

  「找我?」直勾勾看著她,直到她低下臉,鼓起腮幫,窘紅了臉。

  「我……我急……是因為想找你學武功,如果我菜做好了,你人卻不在,那豈不是浪費了我的菜!」這是歪理,她曉得,如果說她賴著他,那還有個幾分像。

  「這樣嗎?不過我想還是別說的好,總之時候到了我自然會送上門,妳不必特地來找我了。」吃她一口菜,就猶如中了她養的蠱,只要他人還在蘇州一天,想抗拒那菜的誘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怪就怪他天生好吃吧。「告訴我,妳一天之中什麼時候比較空閒吧。」

  「我早中晚都要替大人備餐,只有清晨和晚膳後有閒。」說話時,她又聳聳微痛的肩。

  「手借我一下。」

  「嗯?」

  不待她反應,他一閃身就到了她身後,兩掌覆上她的背與肩,跟著一推一板,等她痛呼一聲,他早已完成動作。「妳的骨頭脫了,現在不痛,回去就曉得。我幫妳推好了,回去記得多休息、多冷敷。還有,在我離開蘇州之前,每日的清晨都約在這裡吧。」

  「每日?」那以後武館她就不需要去嘍?於陽低頭開懷地盤算著,等她再抬起頭,前一刻那還在跟她說話的人竟忽然不見人影。「人呢?」緊張地東張西望。

  「於陽,準備好妳的拿手菜,明晨見……」

  翟天虹的話聲在樹林裡響起,而眨眼光景,便伴著樹梢葉片摩挲的沙沙聲漸行漸遠,他儼然就像一陣風,來無影、去也無蹤,讓古老的操練場只留下一個擅長髮呆的人兒。

  啥,真像個鬼,不過……明晨見﹖呵呵,好吧,就明晨見嘍!

  眺住遠處迎風搖曳的樹影,於陽的精神一振,她動動好像真沒事的肩膀,又想著他體貼的叮嚀,臉上跟著出現一抹欣喜的笑意。那笑不由自主地擴大再擴大,直至咧嘴程度。



  隔天凌晨,翟天虹果真依約出現在古校場,而於陽也替他帶來了一小碟山麂片和小酒。那山麂肉片被佔上蛋漿和著筍芽快炒,保有獸類的鮮嫩野味,可卻無膻無腥晚,咬上一口伴隨小酌,真是快活了翟天虹的胃。是以當天,他開心地教了於陽一套靜心的口訣,以報答她如斯巧手。而再隔日,兩人則是默契地同步到達教練場,於陽將食籃一掀,那糟鵝掌的香糟味幾乎要勾引出翟天虹嘴邊的唾沫。他是使出了極大的忍耐,才勉強不將那一盤質柔卻耐咀嚼的美食一口吞進肚裡。

  就這麼,十天半個月下來,翟天虹不但大開了眼界,當然也餵飽、養刁了那貪食的腹中蠱,眼前,他怕是沒有於陽便無以度日了,雖然再過幾日他就得離開蘇州。

  「怪了,都日過三竿,人呢?」日光照得石板地發燙,翟天虹一如往常地盤坐在樹蔭下的石椅上。

  算算,今天已是他和於陽約定的第二十日,天未亮,他也就被胃裡的蠱蟲叫醒。而等在這裡大概也一個時辰有餘,卻始終不見那從不遲到的於陽。

  怎麼了嗎?忍不住,他往壞處想,而也身隨心動,立即起身離開古校場往耆長府邸方向去。只是等他人到了耆長府邸的灶房外,灶房內傳出的說話聲,卻讓他緩下腳步,且不由自主地站在外頭聆聽起來。

  「為什麼每回都這樣,我不過是想學武,而且學武和烹飪壓根是兩碼子事,為什麼一定得放棄其中一樣?」摻雜在柴火燃燒聲中傳出的,是於陽不情願的低吼。

  翟天虹背抵著牆邊沒往屋內看,所以不清楚她正在和誰對話,只聽得出她極度不平,且氣氛是無比地僵滯。而過了片刻,他未聽到有人響應,竟是於陽接說:

  「又來了!侮蔑灶君、侮蔑灶君,每次都是這句話,侮蔑兩個字我寫都不會寫,您說我會這麼做嗎?」隱約傳來她腳踩地的聲音。

  會不會寫,是一回事;會不會做,則是另外一回事,她的說法聽來有點矛盾,雖然他不認為她是個會侮蔑灶君的人。門外,翟天虹則這麼想。而裡頭靜了好半晌,再出聲的猶是於陽--

  「我……不幹了!」她悶聲說了一句。

  不幹了?這指的是?翟天虹擬欲進屋。

  「我不聽!我是我、她是她,她已經沒有了,不在了,為什麼老把我當成她?我是於陽!是於陽!」於陽暴喊出來,那驚人的反應著實令門外的人意外,原本想進門勸架的人,又將背抵回牆面,恢復原先的姿勢。

  她究竟是在跟誰說話,是府邸的人﹖還是她的親人?只是親人,應該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從未聽她談論過誰。

  忽地,門內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他側臉一看,原來是於陽正從灶房裡奔了出來,而打開後門,她重重甩上後便離去。

  她……在哭嗎﹖瞧她拿袖子扶臉的動作。翟天虹凝思了一會兒,便直身往灶房門口一站,只是他所料未及地,那灶房內竟是空無一人。

  沒人﹖怎麼可能?懷著疑惑,他進入屋內,只是將每個角落全探了一次後,還是不見有人。不由自主,他的視線落向那被奉於益上的灶君牌位。

  「莫非,她是在對你發脾氣?」感到不可思議,末了,他甚至搖頭歎笑。只是當他笑完,嘴將合上的同時,也瞥進了灶君牌位後,那露出的一小角紙片。

  紙?是上回書僮所說的「妖書」嗎?思及此,他目光陡地一亮,人更立即超前,對著牌位探出手。

  碰!若非屋外忽然響起一聲巨響,此刻,他有可能已將那牌位拿下一探究竟了。

  「啊?你怎麼在這?」不捨得鍋上食物乾焦的於陽,匆匆從外頭折回,而人才到灶房門口,就也看到翟天虹站在神益下頭,還高舉著一隻手。

  「我是來看看,那個爽約的人究竟在做什麼?」遲疑一會兒,縮回手,翟天虹離開神益下方,並走到於陽跟前。在她身前站定,他傾臉至她頰畔,嗅了嗅。

  「做……做啥?」於陽下巴往後一縮。

  「我好像聞到了眼淚的味道。」揚唇,手指往她頰上摸,且順利彈走一顆殘餘的水珠。倔性的女子掉淚,似乎別有一番韻味,他生憐。

  「眼淚?有……有嗎?」莫非她沒抹乾淨?橫臂一擦,抽上已不見水漬,於是彆扭地將他往一旁推。「我要幹活了,你哪邊涼快滾哪邊去!」掠過他,她逕自開始將灶上的所有烹調進入完結。

  為不妨礙於陽,翟天虹早在一邊坐下,且不曾出聲打擾她。而其間,他的視線仍會移至壁上牌位,雖他注意著於陽的時間猶是較多。半個時辰過去,他見於陽開始做其它事,那看起來像是在準備某類丸子。

  「於陽。」

  「喂,你……」與翟天虹同時開口,於陽停頓了下,且微略回過頭瞅了身後人一眼,等別過頭,她先行接道:「今天我不是故意失約。」

  「我知道。」

  「如果你覺得有損失,那麼桌上的東西你可以拿一些去。」

  「沒關係,不急。妳……現在手上摸的是什麼?」

  「是跳丸炙,小六子喜歡吃的,你要喜歡,我也可以多捏幾顆給你。」小六子即是書僮,而這彈性十足的湯肉丸子則是他的最愛,今天她是特地替他做,明天……就也沒機會了。

  「跳丸炙?可是那豬羊各半,縷切,和上生薑、橘皮、藏瓜及蔥白合搗而成的湯肉丸子?這跳丸炙可是……嗯……嘖!」

  「喂,你……你到蘇州,到底是做啥的?」身後人只顧嘀咕,不見接話,於陽忍不住問。而這也是這些天來,她首次主動問起他的來歷。

  「為什麼問?」幽幽從美食中轉醒,他反問。

  「我……」話來到嘴邊,似乎有疑慮,可也才一下,便脫口說了:「其實我是想問你,你什麼時候離開蘇州,我想跟你走!」反過身看著翟天虹,兩手則沾著肉漿。

  「妳要跟我走?為什麼突然這麼想?妳不是在這裡待了兩年了﹖」坐直身,心底居然有著隱隱雀躍。

  垂下頭,似乎思考著什麼,而後悶道:「雖然我在這裡待了兩年,對這裡的人也熟,但是……它畢竟不是我的家,我本來就是個沒有家的人,所以到哪裡都無所謂了﹗」

  其實,不是到哪裡都無所謂,而是她想逃,她想逃開一個有時連自己都弄不懂的感覺。從以前到現在,從她還是個掛著鼻涕的娃兒到現在已經一十七,她的人生好似都被人牽著走,人要她專注烹飪,人要她努力鑽研廚藝,人要不懂丁點字的她看圖學做菜,人還要她……

  啥,不管了,管那個人要她以後如何如何,今天開始,她要踏出自己的腳步!因為,腳是長在她身上,而非那個人身上,縱使她到哪裡都會被他跟上!

  「於陽。」

  「啊?」適才她想到出神﹗

  「妳真的要跟我走﹖不後悔?」她該不會是為了賭氣,才這麼說的﹖

  「總之你到哪裡,我到哪裡;你闖江湖,我跟著闖,絕不後悔!」

  「慢,我沒跟妳說過我是江湖中人。」

  「我說你是就是,就算你不讓我跟,我也跟到底了。還有,其實我也跟你一樣,不做損人利己的事,只要你讓我跟,往後你就可以繼續吃到我做的菜。」拋下一串,她轉過身繼續捏丸子。

  唉,這女子雖是無心機,但話一出,卻正好抓到他的弱點。翟天虹掙扎著。

  「怎麼樣?」有點擔心他說「不」。

  良久,收起沉思,翟天虹站起。「好,就這樣說定,但是只要妳還跟著我,規矩就要由我來定,不按我的規矩來,一切後果由妳自己負責。」

  轉過身,嘴兒頓時成了元寶狀。「負責就負責,只要能離開這裡,那有啥問題?不過,你有規矩,那我也要有規矩才公平。」

  「說。」

  「菜色由我來決定,不是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這是因為在外頭材料不是那麼好拿到。」

  「公平,就這樣說定。妳準備準備,三天之後就動身,要告別的就去告別。」

  「告別?」前一刻還開懷著,但這一刻卻遲疑了。告別,他要她跟誰告別?除了宅子裡認識的人,還有它嗎?下意識地,她抬眼望住益上灶君牌位,遲遲未接話。

  「後悔了﹖」瞧她似有猶疑。

  「喔……沒,三天就三天。來,擊掌。」轉過頭,半恍惚地伸出手。

  「好,擊掌為約。」兩掌一擊,兩相同意,他伸出手拍向她的手,可拍著後,他卻不覺順勢握住於陽伸來的手,將那帶點粗糙的觸感捏在手中。

  欸,好怪,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以往的他除了例行性的結伴,便從未與不相干的人同行,而今,他卻破例答應一名萍水相逢的女子,讓她跟著自己?

  眼前,他雖是抓著於陽的手,看著於陽被劉海遮去一大半的臉龐,但他的腦子裡卻還是不斷浮現那誘人垂涎的美食,直到於陽忍不住抽了抽那被他握得發熱的手。

  「喂!你……你要抓到啥時啊?」

  她這一嚷,翟天虹也才將手一放。而於陽縮回手,竟也開始發愁。她想,三天後離開這裡,應該是要開始她人生中的另一段旅程,只是這一段旅程會不會還是跟以往的每一段經歷一樣,從一戶人家換過一戶人家,除了灶房還是灶房呢?

  看來,未來的事,真是她這顆腦袋無法想通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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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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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天後,杭州,寅時。

  「你們死了,別又來,啊……走開!別來--」

  知府府邸的內廂房,一陣騷動悄悄來,亦悄悄去。房中床榻上,一名女子驚坐起。

  許久,等情緒稍平復,她下了床,在鏡台前坐定,拿來篦子,順手梳發,只是,梳著梳著,愈是凝注著銅鏡裡的倒影,她心底那股好不容易壓制下來的情緒便又再度浮現;須臾,她的手更開始微顫,且掉了手中精玉製成的細牙篦子。鏘地,篦子應聲斷成兩半。

  「小姐!您沒事吧?」外頭來了一名婢女,她適巧聽見房裡傳出的聲響,因而急忙問。

  撿起斷成兩片的篦子,女子蹙著眉端詳,片刻,便將其扔至一旁,並以一方絲巾隨意擲上。

  「我沒事。」她答了一聲,並開門讓外頭的人進來。此時屋外已微透晨光。

  婢女進了門,便開始替女子梳洗,她先替女子換上外出的衫儒羅裙,又替女子溫洗了裡小的腳,且操上清潔的裡腳布、藕覆及金蓮小襪。等發、衣、鞋全數更上,屋外天色已大亮。

  「小姐,夫人今天人不舒坦,人還在廂房裡。」

  「曉得了,我到廂房請安。另外,車子備好了嗎?」

  「在府外等著了,鮮花素果也都讓人準備齊了。」每個月,她家小姐都會上西湖近處的靈隱寺參佛,數年來如一日,壓根比終年茹素的夫人還勤快。

  出了房門,女子在婢女的陪侍下來到西院的某廂房,而人才來到房門外,就也聽到房內傳來一陣咳嗽聲。她推門進房,咳嗽聲乍止。

  「嫮兒,是妳嗎?」一名婦人正將腿伸下床。她長相富貴,鳳目蛾眉,只是眉間積鬱。

  「是我,娘。」

  女子在床邊坐下後,她的兩手登時被婦人牽起,婦人將她懷裡一帶;手順勢撫上了她的發。「嫮兒吃飯了沒,可別餓著了?」婦人柔聲問,手勁更輕得像在呵護一名小娃兒。

  「還沒,我剛剛才出房門,一會兒到膳房吃。」靜靜偎在婦人懷中。

  「是這樣呀,那一定要記得吃,不吃可不長肉的。來,讓娘看看妳有沒有胖些。」輕推女子,將女子微略清瘦的臉龐捧在手中,而後帶著笑容細細審視女子細長的眉、如墨的圓眸,及小巧的嘴。只是,當她看著女子愈久,臉上的表情卻逐漸變得僵硬,末了還說了一句:「嫮兒,我記得妳的眼睛沒這麼圓、這麼大的……」她松放前一刻還緊抓著女子的手。

  「娘,那是因為嫮兒長大了,長相當然會有不同,難道嫮兒這模樣娘不喜歡?」

  「嫮兒……長大了?」

  「是呀,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怎麼可能還跟小時候一樣。」

  「嫁人?」看看眼前人,她的確出落得細緻迷人。

  「嗯,可以嫁人了,也早有了對象,對方和爹是世交,未來的女婿您也瞧過,他小時常到府裡來玩的。娘……是不是捨不得嫮兒?」抬眼凝視,她在婦人臉上找到一絲恍惚,那神情對她而言是尋常的。「嫮兒曉得您捨不得,所以還是決定不嫁了。」

  聽她一句,如夢初醒,婦人訝問:「不嫁?那怎麼成?女娃兒長大本來就該嫁人的!」

  握住婦人的雙手,女子搖頭笑說:「娘不想嫮兒嫁,嫮兒就不嫁。」

  「妳這優娃兒。」

  「嫮兒就是傻,嫮兒要永遠待在娘的身邊,孝順娘。」

  「唉,哪有女孩能一直待在家的,女大當嫁呀!但是有妳一聲孝順,娘死也瞑目了,不枉我懷胎十月,一口乳,一口粥把妳養大。」婦人一臉感動,慈愛溢於言表,那讓女子的一顆心好暖、好暖,直想就這麼窩在婦人懷中,像個娃兒,永遠不離開。

  「小姐,是時候該起程了。」門外,婢女忽來提醒。

  「起程?妳要去哪兒嗎?」婦人問。

  「湖畔的寺院。每個月我都會到那裡替娘和爹祈福,願您們福壽綿綿。」

  「妳真是個乖巧的好孩子,老天爺一定會許妳個好夫婿,要走快走吧,時間誤了可不好。」

  「嗯,您休息,我會早些回來。」離開床榻,來到門邊,原欲出門的女子也才將門打開,就聽到一串低語。

  她回過頭看,看見婦人正抽腿回到床榻上,而嘴邊則喃語不斷。

  「……時間?誤了時間?不可以……不可以誤了時間呀﹗誤了時間,嫮兒的病就加重了,嫮兒年紀小、身體弱,吹不得風,大夫交代過……等會兒要老爺請大夫,請大夫……」前一刻還對女子絮語綿綿的人,才一眨眼就神情迷離、眼神渙散。

  「娘。」女子呼喚,卻引不來婦人的一點注意,是以她噤聲,等婦人的呢喃全掩進了床帷後頭,不再傳出,也才愀然地出了門。

  然,那等在門外,同樣也看著這幕的婢女卻忍不住問:「小姐,夫人她究竟是得了什麼病?我瞧她精神還不錯,就是人恍惚了點,每次都聽她念著小姐還小什麼的,這……」

  婢女的疑問,乍止於女子的一個注視。女子睇住她,眼神不僅嚴肅,更帶著十成的責備,那讓她不得不乖乖閉嘴,更一直噤聲到出了府邸。而後在半個時辰後抵達寺院,這才敢開口說了她的下一句話。

  「小姐,師父們已經準備好,您……可以進禪房了。」進入寺院,那隨身的婢女與寺內僧侶打過招呼,請示道。

  「你們在外面等著,我和小師父進去就行了。」依照慣冽,到了一個固定的禪房前,女子屏退了隨行的人,只由一名寺內小僧領進禪房,而那小僧由內房取出物品放置在房前的供桌,就也隨後出門。

  登時,禪房內僅留女子一人,對住供桌上的牌位。

  「你們……是不是在責怪我?」在安靜好久好久,她突地迸出一句,那聲調是憂傷的。只是牌位當然無聲以對,所以她又跟著自問自答:「呵,那我知道你們是在責怪我了。」

  說罷,她移步向前,拿下那令她苦笑的木頭牌位,且開始端詳,然而看著看著,她原本寫著淡愁的眸子就也替上了一抹激動,那抓著牌位的手指更不自覺地出力--

  「為什麼不離開?為什麼要一直跟著我?我讓師父替你們超渡,還替你們誦經,但是你們為什麼還要這麼天天出現在我夢裡?都那麼多年了,你們真的該安息,該走了!」一陣疼痛自女子心窩深處竄出,納並非從身體深處,而是從有罪心靈。

  「匡」地,牌位自她鬆開的掌間掉至地上,讓那等在外頭的小僧忍不住探頭。而向小僧示意無事後,女子將牌位拾起並隨意攔回供桌,幾乎不再睬理,就反身走出禪房,留下小僧一人善後。

  「小姐,要回府了嗎?」廊上,婢女問著那由房中走出且心思不寧的女子。

  「我想一個人到寺外走走,其它人在寺裡等就成。」未停步,女子往寺外方向去,等出了寺門再走上一段路,金蓮小腳的她體力已有些不支,幸虧她時常駐足的涼亭就在前方不遠。只是,在她來到之前,涼亭內已有一人。



  山水旖旎,映照著古樸的亭榭一座,亭子內外,有人兩名,雖未照面,卻已察覺到對方的存在。只是女子走進涼亭,並未搭理,直至那早等在亭中的男子先開了口。

  「怎麼不乘車過來?」視線自山色移到身後女子的身上,男子清朗的眼中多了一份憐惜。他走向女子,在她身前站定。

  「短短一段路,不需要乘車。」抬眸,卻掠過那噓寒問暖的人,只是看住山中的淡淡煙嵐。

  「雖然這樣,還是乘車才不會太辛苦。」自前朝以降,女子皆以小腳為美,但在他看來,卻只是對女人的折磨,他心疼她。

  睇住面有病色的男子,冷冷地說:「你就別管我了,我辛苦,你不也是。」

  「不會,只要來這裡,能看看妳,我的精神就更勝以往的任何一天。這種感覺……讓我想到我們小時,一回我幫妳摘下樹梢上的果花。」那一次,距今也有十數年了吧,但對他而言,印象卻仍鮮明如昨,因為從樹上跌下來所留下的證據,於今還像條蜈蚣般的爬在他腰上呢。不過就算會要了他的命,他還是會心甘情願為她去做,只要她喜歡。

  「那件事你就別再提了。還有,你也別再勉強,以後我來我的,你不必等。」再提往事,往往只會讓她難堪且感到罪惡。

  「如果要因為這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的病,而忘了該要快樂、該要笑,那還不如此刻就沒了呼吸。」說罷,他深吸一口氣,許是心情影響,他並未如平常般咳嗽。「熔兒,如果我們能多點時間聊聊,那麼再辛苦都值得,妳說是不是?」

  說話時,他看著她的眸,是深情地、是毫無隱藏的。雖他的嘴裡說只央求一點點時間,但實際上他心裡卻是無比地渴望時時刻刻都能見著她、和她一起……

  只是,這毫無隱藏的感情對女子來說,卻是個負擔。「以後我們多的是時間見面,你來這裡,根本只是戕害自己的身體,你快回去吧。」

  聞言,目光忽地激動。「以後?那不同!」

  「有什麼不同﹖只要能見著面,那麼想說話的時候就說話呀,就像平常一樣,我們平常……」抬眼,看見他痛苦的表情,她竟噎了口。好久,兩人就這麼相望著,直到女子先別開眼。

  見此,男子也將視線調向它處,幽幽說了:「再過幾天,大哥他應該會回來。」

  「真的嗎?誰來的消息?」再回眸,女子眉間的困窘竟已散去,她極驚喜。

  「昨天家裡收到他的信。」

  「信?那是他自己願意回來了?這響應該不會再走了吧?」那人屬風,經年在外,回杭州有時可以一年半載,有時卻只有短短數日,連她想見他一面都難,也許……說她自長成大姑娘後,便沒再正面瞧過他。

  「該是不會再走了吧,一年多了,即使有天大的不合,也該解了;況且這陣子他讓爹派出去的人追也該追煩了,我想這回回來,他……該是要完成你倆的事。」他嘴邊噙笑,但心頭卻不覺酸澀。

  「你說的是真的嗎?」聞言,暗喜,而盯住男子的臉,她頰上更飛來紅霞。

  提及這場婚姻,雖是由父執輩所訂下,但她對她未來夫婿的愛慕卻只有多沒有少。在她心目中,他就像高處的果實,愈是難摘,就愈是甘美。

  「我的感覺不會錯。」男子說完卻不見女子響應,縱使她兩眼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於是,他別開臉,並愴然道:「嫮兒,我不想妳看著我的時候,想到的卻是我大哥,我不是他。」

  聽了,斷地驚醒。「對不起,我並沒有看著你想著他,其實……其實你和你大哥壓根不像,你根本不必這麼在意的。」

  「是真的嗎?」問了,見她點頭,他神色也才稍稍轉好。「聽妳這麼說,我很高興,因為除了我爹娘之外,鮮少有人能分辨出我倆;而也因為大哥實在太突出,所以眾人眼中看見的都是他,沒有我。這種『對鏡非我』的難受,並非一般人所能理解。不過,只要妳能看得到我,認同我這個人,我也就無所謂了。」

  對鏡非我?對著鏡子,原該是兩道影,但實際上被肯定的卻只有鏡外的那一個,那真正存在的一個,眼前,他們兄弟倆,雖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不過於表相太過相似,所以常被人錯認。同時,可悲的是,都被人忽略的也總是那表現較不特出的弟弟。這情況,與他一起成長的她,自然比任何人感受深刻。只是現實的狀況,誰又能控制呢?她不過也是個普通人,做的,自然也只會是普通人的事呀。看著男子,金嫮兒心想。



  同一時間,距離杭州百里處的一座山腳下。

  山,是抬眼望不盡地高;山的陡坡上,則生長著茂密的毛竹,那迎風招搖的成片蒼翠,讓人有著夏日已至的錯覺,好不舒爽。只是,一路行來景色美則美矣,可卻全然入不了某人的眼,因為此刻的她正忙得不可開交。

  「嘔--」一手抓著馬鬃,一手緊緊摀著嘴巴,於陽很努力地將反胃的感覺嚥了回去。

  「怎麼這麼多天了,妳還是這麼忙?」騎著另一匹馬跟在後頭的翟天虹問。他耳邊除了於陽不時響起的嘔吐聲,還有繫在馬臀上的鍋子與杓子碰撞出的聲響,那讓原本該是闃靜無聲的荒郊野嶺,增加了一份熱鬧。

  「忙?忙你個王……」

  「咳,規矩。」

  「規矩?」眼兒瞪大。

  「我們的約法三章,一不罵粗口,二舉止像個姑娘家,三不准過問我的私事,四想到再補。這幾天表現不錯,妳可不想一時衝動壞了規矩被我扔下吧?另外,出發前妳告訴我,妳會騎馬。」

  真是蝕了本的規矩,早知道就不答應他!「我……我當然會騎,你看看我現在不就正騎在馬上?我看最大的問題應該是這匹馬,我很懷疑你讓我騎的這一匹根本是匹不會走路的笨馬,我……我要換,停……叫牠停啦,嘔--」蹄下一顛,於陽又是反胃。

  「喝﹗」翟天虹低嚷一聲,於陽胯下的馬就聽話地停了下來。他驅馬接近她,劈頭一句。「妳真的會騎馬?」

  「廢話,我當然……」看見翟天虹有點過於嚴肅的表情,她不禁閉嘴。

  「妳真的會騎馬?會就說會,不會就說不會。」凝視著她,再問。

  撐了好久,終於洩了那硬鼓起來的氣,她頹著兩肩吶吶道:「好啦,我……我是不會騎;但是我好歹模過呀,那一回府裡的客人將馬拴在大門外頭,我好奇摸了那馬屁股一把,還差點被馬踹,雖然『摸』跟『騎』差很多,『踹』跟『騎』也差很多,但你曉不曉得,摸馬對我來說已經很了不得了,我這輩子頂多摸摸鍋子、拿拿杓子的,騎馬?唉,反正……反正是總有一天會學會的。」說罷,抬眼,她竟看見翟天虹在笑。「喂,你笑啥?我可是說真的耶,」濃眉又攏。

  笑?,他似乎自遇上她之後,就再沒板著臉過了。撫平笑意,他正色,並探手將於陽的馬拉近。「雖然說妳總有一天會學會,可是倒不如我現在就教妳,如果妳用心點學,說不定在到杭州之前就可以駕輕就熟。」

  「你要教我?」開心的模樣就像拿到糖的小娃兒。

  「對,但話說在前頭,我教妳騎馬,妳得做更好吃的菜讓我啖啖。」這趟路下來算算也有數日,一日早中午都吃她備的膳,雖然那膳食有時只是路邊摘來的野菜,但他竟仍吃不膩。

  「呵,我想你前輩子一定是餓死鬼投胎,好吧,就這一句話,那你先教我再說。」撥撥亂髮,好將路看清楚。

  「妳仔細聽,騎馬大抵不出這訣竅,首先腰要直、臀要正。」

  腰要直、臀要正?她娜娜屁股。「這樣嗎?」

  「對,再來三尖要齊,腳尖對膝,膝對肩,馬上妳上,馬下妳下,力道放在蹬上,馬韁要拾緊,別抓馬鬃。」

  「三尖?呃……馬蹬……嗯……」於陽很是努力吸收,也很是努力地照做,只是數天的姿勢不良早讓她雙腿酸痛,力不從心。「咳,騎這笨馬其實不難嘛,哈哈,哈哈哈!」兩腿雖早抖得不像樣,但嘴硬。而為了不讓翟天虹取笑,她心底甚至開始盤算一個讓腿不抖的方法,那就是……

  「我瞧妳的腿抖得厲害,不過別管它,就讓它抖吧,千萬別……」

  只是翟天虹還沒來得及提醒,於陽便已將腦子裡的餿主意付諸實行。她雙腿一夾,那馬也就如強弩上的箭般,噴射了出去。「哇啊救命!救命啊--」

  頓時,山腳下狂呼聲大起,再加上馬臀上原就當唧作響的鐵鍋與杓子,那熱鬧的程度比之鑼鼓喧騰的娛神隊伍,絲毫不遜色耶!而那被拋在滾滾煙塵中的翟天虹……

  「……夾馬腹。」他楞然地說完話,末了,終於忍不住爆出大笑,更策馬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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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54:01 |只看該作者

  「妳真的不打算跟我說話了?」

  「呼呼……」咬牙,十根手指互掐,腿抖呀抖地,走得十分緩慢。

  「好吧,妳不說話也成,不過妳別一直在心裡罵我,我對暗咒可是很敏感的!如果妳再繼續罵下去,我怕我祖上十八代可能都不得安寧了。」早下了馬,換成牽馬步行,翟天虹盡量放慢速度。只是他的調侃,卻只換來她的一記白眼,那殺氣騰騰的模樣,讓他既覺好笑又無奈。「這樣好了,看來妳的腿也酸了,我記得這山下應該有一座茶棚,如果茶棚還在,那我們就在那裡歇一會兒再走。還有,說不定妳還可以從那裡找到一些做菜的材料,尤其這裡的毛筍,我聽說是不錯的。」

  茶棚?做菜的材料?呿!見翟天虹又笑,於陽心頭的怒氣就更勃發,她是真的很想對他劈頭罵,但是怕罵了粗口又壞了當初和他定下的規矩,所以只好拚命隱忍著。那好吧,她就讓他一路沒人說話,給悶死;一路被人暗咒、狂瞪,給不安死,還有,最重要的是他今天休想吃她做的菜,她要他餓上一天。誰教他不早提醒她,還一路笑她!

  可,當於陽正這麼打算的同時,不遠處就真出現一座茶棚。

  「喏,茶棚就在前面,如果妳打算餓我一天,那可就對不住了。」

  啥?真有?「天殺的茶棚!」於陽停下腳步,無法置信地瞪住那以竹子搭成的簡陋棚子。

  「肯說話了?我還以為妳可以維持一天不說話呢。」

  聞言,爆吼:「我要不要說話是我的事,你管不著﹗」說罷,她氣呼呼地邁步先往茶棚去。到了茶棚,她隨便揀個空位就坐了下來,而茶棚老闆上來說了什麼,她就點了什麼,最後總共點了十數樣小菜和三種酒。

  「妳叫了什麼菜?」將馬拴在棚外,翟天虹走進了來,他嘴邊雖自在問著,但注意力卻已放在它處。那棚子的角落,坐了一桌帶刀帶劍的角色,他們有老有少、有壯有塵,雖體態不一,但凶狠的眼神和蠢蠢欲動的模樣卻是如出一轍。

  依他的感覺,這裡似乎即將發生什麼狀況,但進來就進來了,突然離去的舉動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於今只要靜靜吃完靜靜地走,該會無事。

  「你想吃竹筍是吧?我全都幫你叫了,像炒竹筍、醃竹筍、爆竹筍、燙竹筍、煮竹筍,還有炒竹蟲、醃竹蟲、炸竹蟲、煮竹蟲、新鮮竹蟲沾醬,一共十幾樣,還有酒,我叫了竹葉青、竹頭酒和竹他娘的酒。」叫這麼多,最好讓他囊袋掏空,讓他非得央她做菜不可。

  「這麼多?」於陽嗓門極大,大到引來角落一群人的目光,只是她自己卻全然不知。

  「對,尤其竹他娘的酒你要多喝點,老闆說是特產,他家祖傳的好酒。」

  「竹什麼?」原本還注意著那群人,但她一句話,竟將他的視線稍微拉了回來。

  「竹他--娘!」

  吼了一聲,於陽站了起來,逕自往棚子後頭走去,留下一臉錯愕的翟天虹。

  「這人真是……喂喂,老闆等等。」正巧那茶棚的老闆端菜來,他叫住他。

  「爺有什麼事?」老闆是個老頭子,白了發又駝了背,還有兩隻瞇瞇眼。

  「沒大事,只是借一步說話。」他壓低身子,順勢將老闆也壓下。「請問我們在這裡用膳,會不會有危險?」他眼睛瞟瞟棚子角落,拐著彎探底。

  瞇瞇眼突地瞠大,老闆露出一臉驚嚇。「您是說那邊那群人嗎?說到這個我也傷腦筋,這幾天一早他們就來棚子裡報到。」

  「一早來報到?那很好。」

  「好才有鬼。」驚嚇變成愁苦。「客倌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過路鬼煞,會帶衰運的。」

  「衰運?」

  「是呀,如果沒等到人或許還好,但是一等到人我這棚子可能得掀了。」

  「他們等誰?您小聲說,我不會說出去的。」

  「我也不曉得,只聽到好像在等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身上帶了把刀。」

  「一男」女?」

  「對,聽說有人懸了賞要他們搶刀,但是那是啥刀那麼值錢,小老兒我就不清楚了,但是一男一女……啊?客倌,他們等的該不會就是你們兩個吧?」

  「您放心,他們要找的不是我們,您可看見我們帶刀來著?」翟天虹忙撇清。

  「喔,說的也是喔。還好還好,真嚇死我了。」頻撫胸。

  「對了,老闆,我還有個問題,你們這裡是不是有樣名產叫做『竹他娘』的酒。?」

  「竹他娘?有啊有啊,那是我家祖傳的酒,剛剛還同跟您一道的那位姑娘介紹過的。」

  「真有?」詫異。

  「呵呵,當然具有,這酒帖子是我的自曾曾曾祖母在她的小兒也就是我的曾留曾祖父滿月時釀的,說是有酒就會發達久久,而我的曾當曾祖父單名一個『竹』字,所以當他成人、且不負我曾曾曾曾祖母的期望當上鄉官時,為了紀念我的曾曾曾曾祖母,我的曾曾曾祖父就將這種酒取了這名字,竹--他娘的酒。」

  「原來如此。」古物或名物總有它的流傳史,但這個酒奇特的淵源可就……他苦笑。

  「嘿,您也許會覺得這酒名怪,但是它的滋味可好的,何況這酒可是一樣抵十樣,不但可以喝,還可以拿來洗頭髮,還可以拿來推瘀治傷,另外,它還有個更神奇的效用,我每天晚上都用它的,大俠您且附耳過來。」翟夭虹依言附耳過去,聽他嘰哩咕嚕一大串後,更覺好笑了。「如何?厲害吧,這酒既然是筍子泡的,那當然可以讓您像雨後的筍子一樣雄壯威……嗄?死啦!」

  老闆話說到一半,竟變了臉色,而翟天虹亦循著他的視線往身後看。原來,棚子裡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來客。

  那是一名身穿藏青糯袍的青年,年紀不大,但顧盼卻滿帶戾氣,他將棚子看了一圈,便挑了個近入口的空桌將隨身刀件擺上,而那刀件擱桌的聲響亦引起棚內所有人的注目。

  「掌櫃的。」落座後,青年拾著袖,並喊了。

  「慘了,是個帶刀的,該不會是他吧……保佑、保佑……」原站在翟天虹身側的茶棚老闆不停喃喃,他低著頭慢慢挪到青年桌邊。「小哥,您需要些什麼?我們這裡雖然沒什麼大魚大肉,但是筍子卻是人人吃了豎拇指的。」說話的同時,他不禁瞥向桌上那把連柄大概有四尺餘的木鞘刀。那刀看起來既破又舊,上頭又不知道糊了啥紙,一點都不像值錢的樣子,再加上他身邊沒跟著姑娘,應該……不是那一群人要等的人吧﹖當他琢磨完那刀件之後,心這才安了一半。

  「喂,死老頭,我只要壺清茶聽見沒?」才一會兒,青年就顯不耐。

  「喔,清茶,這就來、就來,您等等。」回神,笑笑,跟著反身往棚子後頭走去。而也在這當兒,那原本盤據在角落的勢力,就也悄悄延伸過來。

  「一個人?」鏗!一根到子斧杵上桌,來到桌前的是一名叫髯漢,他面目猙獰,眼色凶厲。

  只是青年睬也不睬,他看著棚外,似在等人。

  「我在跟你說話,你聽是沒聽見?」鏗!那斧又是一杵。

  然,那看似浮躁的青年竟沒被揭動,他靜默了好半晌,最後才沉聲問:

  「什麼事?」他看著大漢的腳,那健壯如柱的腿竟有些虛軟搖擺,只以腳尖著地。

  「說話了?我還以為你是啞巴!」目光瞥向同夥,亦引來幾聲附和的狡笑。只是那笑聲聽來頗怪,明明是一群高頭大馬的野夫,聲音卻像群小鬼般嘲雜尖銳。

  「有屁快放,別礙著我喝茶。」

  「你說什麼?」青年的不屑讓漢子暴怒,只是他原想提斧反應,下一刻卻讓青年的一個抬眼給震懾住。他的眼神遊移於漢子和他的同夥之間,就像匹盯住獵物的猛獸,彷彿正因獵物的為數眾多而狂喜。而視狀況,大漢暫不動作,接問:「桌上的刀,是不是鬱壘刀?」

  「是又如何?」

  「有人要你把刀留下。」這時角落一群人已緩緩靠了過來。

  「留刀?」他嗤了一聲,看著眾人面帶鬼氣的模樣,心裡早有底數。「要我留刀可以,先回答我兩個問題。一,鬱壘二字怎麼寫?二,本大爺姓啥名誰?」

  大漢一臉陰沉,無語。

  「不會寫也不知道嗎?那你根本連問的資格都沒有。不過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倒不吝告訴你。大爺我姓仲孫名焚雁,而鬱壘刀……只殺鬼,不殺笨人;只斬妖,不斬廢物,如果是你的話,或許連刀鞘都不需出吧。」

  怒目突瞪。「廢話少說,既然是鬱壘刀,那就把刀留下!」叫髯漢一吼,頃刻間,那數以十計的一群人便已團團圍上。只是仲孫焚雁的動作更為迅速,他在眾人不及眨眼之際,覆掌握刀,足蹬泥地,一個翻身便躍出了團圍。而一旁,那嗅到危險的翟天虹則挪身往茶棚後頭去。

  雖然他實在很想知道鬱壘刀是什麼寶貝,但礙於他今天身邊還帶了個人,所以還是選擇不路險。只是到了後頭……卻不見任何人影。

  「糟糕﹗」在他未找到於陽之前,茶棚前的爭鬥已猛烈展開。



  「這麼棒的材料,不挖點怎麼行。」離茶棚有些距離的竹林裡,於陽駝著腰頻頻探手往竹叢裡找。

  半刻鐘前,她踱到某棚後,無意間發現那茶棚拿來當做食材的毛筍竟是無以倫比地好,嘗了口不僅口口細膩,甜脆可口,個兒更大得公尖梨,那便得她做菜的慾望不禁大起。只是,當身無分文的她向某棚的廚子提出「以物易筍」的要求時,廚子卻要她自已往林子裡挖,說是野竹無主,挖了就是自己的。那好吧,挖就挖,反正她又不是沒挖過筍。

  不過她想歸想,卻沒料到那茶棚的「勢力範圍」竟會這麼大,週遭半里的嫩筍居然全都給挖光了,只剩一些不能吃的粗筍,冒著尖尖綠綠的頭。

  「這麼個挖法,根本就是想斷了人家的根嘛!好歹也留點子孫……啊!有了,總算讓我找到啦!」正當她忙著替竹子抱屈時,一叢毛竹下方竟閃著筍殼才會積聚的露水反光,登時她高興地將背在身後的包袱擱地,而後便以雙手對準那亮光處扒起土來。「嘩,這根不錯,等我把你挖下做好菜呀。」

  果真,土被撥開後,一根肥美的根莖從土中暴露出來,於陽立即從隨身包袱裡拿出」把菜刀,她熟練地以刀代鏟,刷地就將根莖宛如尖梨的部分到下。拍拍筍子上頭的泥,她暫且擱地,跟著她兩眼又朝另處探。

  「欸,那兒又有!嘻,你真是一叢了不起的竹子,我看看能不能連挖兩根。」來到對邊,她挖出那筍,只是那筍卻不如想像中的大。「個頭這麼小?不成不成,回土裡去,一會兒吹著風就長不成好吃的筍了。」嘴裡喃喃,她三兩下又將挖起的土填了回去。而也就這麼挖呀填地,半晌她便得了四根肥美的筍。

  嗯,四根很多了,人不能貪心,而且再不走,肯定會被翟天虹丟下咧。眼看離開茶棚過久,於陽忙收拾,只是當她正想起身時,卻發現一旁出現了一雙腳。那腳小小的,穿著淨白色的蒲鞋,而順著那腳往上看……

  「姐姐不挖啦?!」

  「咦?」是名身著紫紗裙的少女,她雙手背在身後,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模樣看來年紀應當不出十一、二,只是看著她的笑容,於陽卻禁不住楞了下。

  「這裡的筍,很美。」唇兒再揚。

  「喔,呵,是很美,我該不會採了妳家的筍吧?」要不是少女的嗓音極稚嫩,於陽還以為自己錯估了她的年齡,因為她的笑靨竟有著成人的世故,甚至……更成熟些。

  「沒有。」搖搖頭。

  「那妳……」

  「我叫談初音。」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出,雖掌耒攤開,不過手腕上卻沾著些許泥污。

  「痰……初一?打,我……叫於陽,原來妳也是來挖筍子的?真巧。我也是看這裡的筍子好,所以才想挖幾根回去咧。」朝她身前身後看,卻不見任何盛裝筍子的器具,而同時,也才從少女的打扮意會她有可能不是本地人。「欸,妳……不是來挖筍子的?」

  談初音又搖頭,且帶著微笑將左手掌一攤。

  「嘩!不會吧,妳是來抓蛇的?」瞪住談初音掌心盛著那尾小青蛇,於陽跳了起來。而她這一站、一對比,才覺她的個兒不高,頂多只到自己的下巴。

  「不是抓蛇,是埋蛇。」

  「埋?它死了嗎﹖怎麼看起來還像活的。」

  「它剛斷了氣。」原地蹲下,開始挖著青蛇的墳。她邊挖邊說:「前頭我才埋掉兩條,這是第三條。」

  「第三條?怎這麼多死蛇?」將死蛇理了雖然也可以算是積陰德,但對於這年紀的女娃兒來說,面不改色……就有些怪了。

  「快入夏了,卵孵化,運氣差的碰上挖筍農家。」將土堆抹平,談初音又站起。

  「原……原來是這樣,妳一個娃兒跑到竹林裡來,很危險的。」談初音舉止冷靜,氣質飄然,怎看怎不像一般的孩子,她……該不會在荒郊野外碰上精怪了吧?於陽胡思亂想,不過最後還是捏了自己一把。而抱著挖來的筍子,她走至隨意看著的包袱前,蹲地將菜刀放到包袱內,她背起包袱抱著筍子轉過身。「哇!」她被那無聲無息跟在身後的人駭了一跳。

  「對不住,嚇著姐姐。我沒落單,只是同伴先走,他現在正在茶棚。」歉然地退去一步,跟著視線落至於陽的包袱上。看著包袱,她隱約感受到一股排斥的力量,而這種排斥感對於時常接觸異界事物的她,是再熟悉不過的。

  哈,就說是胡思亂想嘛,人家也是有同伴的。「嗯……那這樣的話,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回茶棚,也許妳的同伴等得很急了。」她反身往茶棚方向走。

  談初音答了一聲,也跟在於陽後頭走,於陽沒說話,她也就沒再吭聲,一時之間,樹林內除了兩人踏著竹葉而行的鞏音,便只得沙沙嘎嘎的風吹竹枝聲。

  只是在走了一小段路後,於陽卻忽地回身,她對著談初音問:「妳說什麼?說大聲一點。」

  談初音亦停步,不過對於陽的問話,卻只是搖頭微笑。是以於陽迷糊地搔搔首,又回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然而,再走上一段路,於陽又再度止步,她急遽反身,瞅著也停步的談初音,再問:「妳真的沒跟我說話?一句話也沒有?」

  談初音又搖頭。

  「怪了,如果沒人說話,那麼那個嘀嘀咕咕的聲音……哇!不會吧?」濃眉一蹙,於陽立即走向談初音並牽著她的手就走。

  「姐姐怎麼了?」她幾乎是被半拖半拉著走。

  「別問我為什麼,反正趕快離開這個竹林就是了,遇上這種我是不會怕,倒是妳……」如果真碰上什麼玩意兒,這小娃兒不嚇壞才怪!

  她跨大步急走,相當努力地想將談初音帶出這鬼氣森森的林子,孰料就在茶棚依稀在眼前之際,那談初音竟開了口說:

  「姐姐,這竹林不需要怕,是包袱。」剛剛,是她包袱裡的東西在跟她對話,只是於陽也聽得到這心音,怕是事情不單純,因為唯有命極陰或即將死亡之人,才聽得到呀。

  「啥?」轉頭看了談初音一眼,意外她竟是平靜依然,只是被拖得有些喘。

  「這包袱對妳而言太沉重,如果妳不想,可以放下的。」

  一個反勁,談初音牽動於陽的手,意在要她慢下,而於陽也真緩下了腳步。她疑惑地看住談初音,不懂她所說的。她說這包袱對她而言太沉重,可問題是包袱裡不過裝了一把菜刀和一座灶君牌位呀!「妳是說,我的……包袱?」

  「對,是包袱,妳可以將它交給我,等無事,再還妳。」

  交給她?「小妹子,我的力氣比起一般人大得許多,如果我覺得重,交給妳,妳也是背不動。不過我很好奇,妳說的究竟是啥?因為裡面比較重的就一把刀。」

  「不是刀,我說的是……」驀地,竹林中傳來激烈的爭鬥聲,那爭鬥聲掩去了談初音的答覆。

  「發生啥事了?殺人嗎?」被駭了一跳,於陽緊張地四處張望。

  「不打緊,躲一旁去就成。」情況來得突然,談初音反倒沉著,當下,她反牽住於陽,並將她往一邊帶,只是走了一下,她竟在那陣喧囂聲中,聘進一道熟悉的冷笑聲。「是焚雁。」那笑聲令談初音攢眉。

  「是誰?那雞貓子鬼叫的人妳認識嗎?」於陽困惑,不過接話的卻不是談初音。

  「終於找到妳了,快跟我來!」那遍尋於陽不著的翟天虹忽地從一旁竄出,並一把牽住於陽的手往竹林深處去,而那突來的動作,亦害得於陽掉了四根筍子。

  「啊,我的筍子!」兩隻手都被人牽著,於陽想回頭檢筍子卻不得法。

  「妳要筍子,還是要命?」說罷,翟天虹瞥向那同樣拉著於陽的談初音。她步伐小,眼前等於是被他和於陽反拉著走。「她是誰?」他問。

  「她叫初一,和我一樣是來林子采筍子的,她的朋友還在茶棚裡等她呢!」

  「茶棚已經毀了。」翟天虹與於陽一個錯身,換他牽住了談初音,同時,他沉聲對她說:「妳沒習過武,被波及了不好,先跟我走,回頭再找妳朋友。」

  他猜她的同伴即是那持刀的青年。

  「嗯。」談初音善解,明白此人無害,便也不反對。只是,她不反對,卻有人反對。

  「放開她!」倏地,一道人影矯捷地自翠綠的林間降下,他擋在急奔的三人前方,阻住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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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55: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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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你放開她,再不放手,我不保證下一個眨眼,你的手還在不在!」一翻手,背後的刀已橫在身前,仲孫焚雁怒視著翟天虹。

  而翟天虹猶是牽著談初音的手。

  「別,他們不是壞人。」談初音反握翟天虹的手,意要他松放。而翟天虹則順了她的意。

  「妳的眼裡哪有壞人?過來!」

  仲孫焚雁嘴裡雖吼著,但視線卻仍不離另兩人,他那好像要吞人的目光讓於陽腳底有些生涼,若非還有一隻溫熱的大手牽著她,她可能會抖了起來。而反應地,她抬眸盯住那緊緊牽住她的翟天虹。她可是頭一遭讓個男人這樣保護著,以往她的魯直可要嚇走好多人的。

  「你傷人了?」談初音不為所動,她只是望住他沾血的臉。

  手朝臉一抹,仲孫焚雁對於手背上沾著的殷紅竟是無動於衷。他自行走到她面前。「那是他們自找的,我沒要他們的命就是天大的恩惠,只是沒想到這群笨蛋還是一路窮追不捨。」

  「受傷的人在哪兒?」個頭只到青年的肩,所以需要抬眼望。

  「妳管那群撈什子死在哪裡,如果他們笨到再追上來,我就卸了他們的手腳。」眉始終攢蹙,他霸氣地牽住談初音,欲離開,可談初音腳下不動,她似乎有所僵持,直到他不耐煩地撇下一句:「我不過拿刀柄敲了那人的笨頭,誰曉得那粒頭那麼不經敲,一敲就破,還噴了我一臉血,這樣妳該高興了吧?」

  得了解釋,談初音這才移動了腳步,說了:「武術非用來鬥狠,傷人與殺人無異。」

  其實這話,她已對他說過無數次,可是天性凶殘的他,卻總當過耳清風。唉,倘若遠在雷鳴寺的十方恩師看得到這些,或許就不會認為她是「能救蒼生於水深火熱,能解凡人之不能解」的佛托之人了,因為她連身旁最最親近的他,也動不了半分。

  「啥,刀不就用來殺人的?要我不出手,那絕對比讓我死還痛苦。走吧,再不走又遇上那群笨蛋,屆時妳可別再阻止我!」強拉著談初音走。

  而被拉著走,談初音只得回頭對著於陽急問:「於姐姐,妳是何方人氏?將往何處?」自見著包袱,她心頭便有個疑問。

  「我?」楞了下,等回神,才忙不迭對著那已被拉到老遠處的談初音喊了:「我是蘇州人哪!現在要到杭州!到杭州--」

  若非於陽嗓門大,要不那已出了竹林的談初音也不可能聽得見。可蘇州?莫非她即是她在蘇州城遍尋不著的「冤」?想來那幾個月她苦尋不得,而今日卻在距離蘇州數百里處遇上?呵,看來冥冥間自有定數,而既然今日之結未解,來日她們一定會再見,定會……再見!

  而竹林這頭,於陽吼完,並未聽到談初音的響應,是以她納悶許久,最後只好看向翟天虹。孰料,她竟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比她更納悶!

  原來他正猜測著兩人看似不合,實際上卻相互影響的微妙關係,和那把刀的來歷。

  「喂!」直到於陽喚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她毛躁說:「就剩下我們了,我們跑了這麼遠,應該沒事了吧?我想回頭。」

  「回頭做什麼?」只要還在竹林內,等於危險未脫,是以他仍牽著她不放。

  「找筍子呀,如果不回頭找,讓它在那裡曬個一兩天,變硬了就難吃了。」

  「妳要命,還是要筍子?」

  「當然都要,我的命和筍子的命都是老天爺給的,我既然挖了它們就要負責煮了它、吃了它,要不然會有報應的。」

  「什麼?」這是什麼說法?雖然之前買豆豉的事已能看出她是個極珍惜食物的人,但在這關頭「一視同仁」也未免太……

  「什麼什麼﹖我要負責,你也得負責,因為那筍子有一半是要下你的肚子耶!」看他仍遲疑,她索性拉著他走。然而,當兩人才回頭找到了筍子,就給遇上了前一刻還在追刀子的一批人。

  他們在竹林中交錯飛奔,動輒削斷阻路的竹干,那竹干、竹葉倒落摩擦的沙沙聲,像極巨浪擊岸的聲響,十分撼人。

  「在那裡!」忽地,人群中有人喊,而倏時所有人都緩下速度,並全往那不及閃避的翟天虹和於陽圈圍過來。但等辨清他倆並非他們所要追的人後,其中一人急問:「喂,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名帶力的青年從這裡過?」

  「青年?沒見過。這林子只有我們兩個,我們才挖了筍子要離開。」指著於陽懷中的四根筍,翟天虹冷靜答道。同時,他亦盯住其中一名半邊臉已血肉模糊卻不見喊痛的大漢。

  莫非,這就是那青年所敲破的那顆「笨頭」?

  「沒有?」另一人似乎有所疑問,他陰驚地盯住翟天虹。「我記得你,你剛才不是還在茶棚,我們要追的人你應當見過,既然見過,為何說沒見過?難道是他們一起的?」

  「不不,大哥們請別誤會,我們真的只是過路人,和你們要追的人絕對沒關係。」翟天虹握住於陽的手益發地緊,像是隨時可能逃離。

  而看著這來意不善的陣仗,不諳狀況的於陽也不禁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迫,尤其眼前一群個個高大、個個怒目散發。

  「他……他們不是茶棚裡面那一群人嗎?」她悄悄問向翟天虹,見他頷首,她追問:「那就怪了,我們又跟他們沒搭理,做啥他們要擋著我們的路?」

  「不是沒搭理就沒事。」看著僅以腳尖著地,並個個面帶黑氣的一群人,他覺得事有蹊蹺。這些人莫非中了邪術?他曾聽說過這江湖中有人擅以「小鬼著附」的方式操縱生人,被操縱的人多屬意志不堅者,而特徵除印堂發黑、意識不由自主,便是腳尖著地像個被布了提線的傀儡娃兒。看來,今天他和於陽是遇上無妄之災了。

  「搭理有事,不搭理也有事,那要怎樣才沒事?我們壓根不認識什麼青年呀!」說罷,想著,後來發現說錯,她立即糾正:「青年?他們說的該不會是跟初一在一起的人吧?」

  「噓!」翟天虹給了個眼神要她噤聲,而後低聲告知:「他們要追的是他的刀。」

  一聽,更覺奇怪。「刀?刀有什麼好追的?我這兒也有一把刀呀。」於陽的大嗓門沖喉而出,而那不經腦子的話也正巧落進一干人的耳朵裡。

  「妳說什麼刀?」一名漢子眼透凶光。

  「我說我包袱理的刀……唔!」翟天虹乾脆將話不經腦的她拉到身前,並一把摀住了她的嘴,只是為時已晚。

  「刀……一男一女,看來他們是一夥的!」一人答腔,而十數人便瞬間有了共識,那念頭轉達之快,就像黑水倒在白不布,一發不可收拾,且無可挽救。

  「啊!」來人倏地對著於陽揮出數刀,欲取她身上的包袱,那亮晃晃的刀光削落了布包的一角。「王八羔子,你們……你們居然弄破我的包袱?」挽著破散的碎布不讓裡頭的東西掉出,於陽頓生光火,氣極的她掄了拳就往人牆去。

  咻!對方刀劍又是齊出。

  「小心!」幸虧翟天虹及時將她拉回,要不然她的魯莽可能會讓自己失去一隻手臂。

  「他們……這?不公平!」縮著倖免於難的右手,一個思及,她反應地往破爛的包袱裡面掏出某物。

  「妳不會是想拿菜刀跟他們拼吧?」翟天虹訝異。

  「不成嗎?!」

  「妳說呢?」一邊抓著衝動的於陽,一邊對付迎面而來的攻擊。那攻擊猛烈,且招招致命。

  聽了,她看著自己那柄短過胳膊的菜刀。「好像……好像真的不成,收起來好了。」然而當她將菜刀縮回一些的同時,敵方的刀劍又是對著他倆一削,那劍氣削去了她黑髮的一段,害得她瞪凸眼。

  「瞧見了嗎?眼前這一幫人,說理已經沒用。」為保護於陽,他頻頻閃身欲躲去數人凌厲的攻勢,只是在心有旁騖的情況下,終究居於劣勢。一群人似電掣的刀劍陣仗中,有人出了暗刀,那刀劃過他護著於陽的那只臂膀。而見此,他不得不擁著於陽往上跳躍。

  「啥?哇啊啊--」再怎麼大膽,也未經歷過那種腳不著地的感覺,於陽忍不住驚叫。

  「嘴巴閉上。」

  「唔。」

  腳下騰空,翟天虹以柔韌的竹干為踏,並運用宜一反彈的力量使兩人愈上高處。剎那間,無盡的綠意撲面而來,而再眨眼,便又見藍天,只不過那時人已在竹之尾尖。

  一時之間,只見他們在直挺的竹陣中高起低下,躲著追兵。

  而頻頻被竹葉竹枝刮著臉的於陽雖然聽話閉上嘴,甚至閉上受怕的眼睛,但她心裡有話憋著卻是難受,在忍了半晌後,最後還是開了口問:「嗯……我想說話。」翟天虹沒答,只是專注施展著輕功.「你不講話就是沒意見,那……那我們現在跑的……嗯……飛得夠遠,他們應該追不上了,我們能不能……」

  「不行。」

  「噎﹖」她話都還沒說出口,他就知道她要說啥了?

  「筍子掉了就掉了,命卻只有一條,我習的武是用來保護自己和喜歡的人,不是用來和人打鬥。」不消想,也曉得她又想回頭去撿剛剛掉落的筍子,但這回他不會再允她。

  聞言,於陽先是愕然,但將他的話再回想一遍之後,便不再開口。她只是靜靜地盯著神情嚴肅的翟天虹,且全然忘了風在吹、人在飛所該有的恐懼。

  他說……他習的武是用來保護自己和他喜歡的人。這麼說來……她算是他喜歡的人嘍?不覺中,她的圓臉泛紅,並發起呆來。

  「臉貼著我。」

  「啊?」若非他突來一句,她可能會繼續發呆下去。

  「貼著我才不會被竹枝劃傷,妳不想變成大花臉吧?」

  「嗯……喔。」盯住翟天虹的側臉許久,於陽最後才將臉頰緩緩地、遲疑地、被動地,偎上了他的肩頭。只是這一偎,她竟發現翟天虹的肩膀居然是那麼地堅實,那種感覺相對於她單薄的肩,真是差了個十萬八千里遠。她從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肩可以讓人這麼有安全感,就像……就像有了靠山,什麼都不必怕了,什麼都不怕了……

  不由地,她心頭居然坪跳了起來,還愈跳愈快,這讓她不得不將手壓上自己的胸。

  好怪,她的心怎這麼個跳法?莫非……莫非她是喜歡上他了不成?

  喜歡?赫!不會吧?忍住那驚訝,她雖愣瞪住後頭快速消逝的景色,可心思已全然懸在這個十數年來第一次遇上的問題上了。

  她喜歡上一個男人……



  天殺的喜歡!她會喜歡他才怪!

  怎料一個時辰之後,於陽翻臉就像翻冊子一樣,因為除了掉了的筍子,翟天虹竟然也不讓她回頭去找另幾樣東西,那幾樣東西雖然看來不值什麼錢,但是對她來說,卻全都是寶貝啊。

  「妳知不知道回頭很危險?」離竹林五里外的一條鄉間小徑上,兩條身影一前一後走著。那走在後頭的翟天虹說。

  「呼呼--」聽了,於陽雖不說話,卻猛地回過頭,瞬時,她疾步往反方向走。

  「去哪裡?天快暗了。」只是翟天虹長臂一撈,便穩穩扣到她的臂膀。而這一扣,也讓他蹙起了眉頭,他受了傷的手臂正生痛。

  回眸瞪住。「當然是去找回老娘我的鍋和杓,那些比我的命還重要啊!」

  聞言,翟天虹瞇起眼瞧她,而望進他這審視的表情,破壞了兩人約定的於陽雖然心虛,可脾氣使然,讓她又忍不住補了句:「怎麼,罵粗口不成嗎﹖但是我就是這樣,既然你看我不順眼,那我們的約定就到這裡結束,反正該煮的、該炒的我都弄給你了,不欠你什麼!」

  說罷,雖然有些後悔,但她還是用力甩著翟天虹的手,只是她努力甩了半天,他的手卻還是像沾了膠般一樣黏。「喂,你這個傢伙講不講理,都說了約定不算數了!」

  「妳的脾氣真的很糟糕。」

  霍地,眸大如牛眼。「我……我脾氣壞干你屁事!你以為你是誰?我老子嗎?」

  「當然干。當初我們的約定是要妳一不粗口,二舉止像個姑娘家,三不准過問我的私事,四想到再補。現在妳連犯四樣,妳說干我不幹?」他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這……」嘴角抽搐。「喂!等等,算一算我頂多犯了兩樣,我又沒過問你的私事﹗」

  「是嗎?!妳剛剛不還問了我是誰?我是不是你老子?這不就過問了我的背景。」

  「啊?那話我是拿來罵你的耶!」

  「這我不管,總之問了就算,所以妳不僅過問了我的私事,還累犯了第一、二項。」

  「你……你……你分明要賴!那第四項呢?第四項根本連說都沒說!」

  「那時候忘了說,我現在補上,當初妳和我的約定雖然只是口頭,不過卻是在兩造同意的情況下,所以要反悔也得要我也同意,這是做生意的基本常識。」

  「做生意?誰跟你做生意了?」她不過想賴他帶她行走江湖,於今卻反被賴得緊。這年頭,行走各地的他已少見如斯性純之人。她就似顆未經刨光琢磨的樸石,有稜有角,模樣帶趣,質地卻極紮實;而既然紮實,那麼用來丟人……可就不得了。

  「你究竟放不放?」她一邊反擊,一邊腳下使勁。只是她的氣力雖大,卻始終掙不脫翟天虹手下的巧勁。好,既然掙也掙不開,想打也不可能打得過,那不如……

  頓時,兩眼瞄準那擒住她手臂的那隻手,她將嘴巴張到極限,本想就這麼咬下去,只是當她瞧見自他抽布上滲出的紅液時,她的嘴,僵了。

  「咻--」沒瞧見於陽發楞,翟天虹兀自朝遠處林間吹出一聲長哨,並無事人般說:「我說妳脾氣壞,妳不承認也就罷,但是我說妳觀察力不好,妳就沒得反對了。」

  翟天虹看著遠處,末久,那方向出現了兩個棕色小點,小點愈來愈靠近,漸漸,悠哉的馬蹄聲伴著當唧響的鍋杓碰觸聲傳了過來。

  啊?居然是他的那兩匹笨馬?於陽看呆了。不過也只訝異一會兒,她就又將注意力挪至翟天虹受了傷的手臂上。

  「牠們始終跟著我們,雖然有段距離,但是我不喚牠們,牠們便不會靠過來,這樣會少去被人發現跟蹤的可能。」翟天虹解釋。

  他說他的,而她看她的,於陽瞪住那愈來愈擴散的紅色濕痕,一股愧疚不禁油然上了心頭。這傷肯定是那些人砍的,如果剛剛不是她硬要回頭拿竹筍,他是不是就不會受傷了?

  「怎麼,呆了?」他探手將她仍掉著的下巴往上一合,而後鬆去始終抓著她的那隻手,改去牽馬。「妳的鍋和杓從頭到尾都沒丟,要是剛剛我再讓妳回頭去找,現在可能也丟了命。」

  於陽沒答話,只是看著他轉過身去整理馬具的背影。

  「東西回來了,這下該不會再鬧彆扭了吧?我看這樣好了,以往回杭州我都是走這快捷方式,從這裡到下一個能找到客棧的鎮似乎還有點距離,如果妳不介意睡郊外,那麼前頭該有間廢棄的小屋,在那裡歇一晚應該不會有事。」

  「小屋?」終於回神,她眺眼看向前頭。

  「對?如果不想露宿郊外,合現在我們就得趕路到小鎮去。」

  「趕路?我才不想再那匹笨馬顛死咧!」

  「那……」

  「那啥那?小屋很好,何況你手上的傷也要快點處理,快點走啦!」

  傷?他差點忘了。「妳這麼急,是在擔心我嗎?」

  「擔心你?我才不是擔心你。」口是心非地啐了聲,她拉住霍天虹就往小徑那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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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被她不算細嫩卻堅定有力的小手牽住,翟天虹心頭竟是一陣暖意,他靜靜盯住那走在前頭的身影,若有所思,直至兩人終於來到他所說的小屋前。

  這小屋四面牆有兩面已半圯,不過尚且能遮風。

  在進入屋內,找來柴枝生火後,於陽立即從包袱裡掏出一個瓦制小罐,她的指頭在小罐上摸了老半天,這才朝火堆彼端那正撩撥著火勢的人走去。

  「這個藥專治刀傷,我幫你塗上。」她大剌剌地拋下一句後,便在他身邊盤坐下來。

  「傷我自己處理就行了,妳先休息吧。」瞧她面帶難色,他說。

  「我說我塗就我塗,有人幫忙還這麼囉嗦!」放下瓦罐,她拉過翟天虹受傷的手臂,開始幫他捲袖,只是當她摸著那一大片沾了血的布料,兩道濃眉還是……扭了。

  「會怕就別硬撐。」她忍耐的表情實在是有點好笑,看起來好像痛的人是她不是他。

  「這種我……我不怕。」咬緊牙關。

  「人血和雞血一樣腥,妳怎麼會不怕?撒謊。」

  腥?「咳!你別再說了。」如果受傷的人不是他,她可能早忍不住,拔腿躲個老遠了。取來翟天虹擱在一邊的水袋,並撕了一小片自己的裙角布,她以布沾水,清理著他的傷口。「中間的血痂要留著,這樣應該可以上藥了,你可不可以先幫我把那些布弄走,能弄多遠就多遠。」

  還說不怕,這下可忍不住了。翟天虹以未受傷的那隻手,將污穢的血布擲得老遠。

  「呼,謝謝,這樣老娘我輕鬆多了呵。」吐了口氣。

  才眨眼,故態復萌,他盯著她。

  「看啥?」回瞟他一眼。

  「唉,沒什麼。」要她改掉粗魯的習慣,可能跟要他改掉嗜吃的習慣一樣困難,那麼就順其自然。「於陽。」他喚她,她嗯了一聲,他續問:「妳……為什麼不喜歡烹飪?因為怕血嗎?」他忽然想起這個問題。

  「我說過我不喜歡嗎?而且怕血和做菜對我來說根本是兩碼子事,我怕血是因為一看到血我就覺得渾身痛,雖然口子是割在雞、豬、羊的身上,不過呀,只要血一干、口子弄乾淨,我也就不怕了。嗯,好了,這樣綁應該不會掉啦。」處理好傷口,她倒點水洗著手。

  「嚴格說來,妳是沒說過這樣一句話,但若我沒記錯,妳該認為做為一名廚娘是苦命的。」

  「苦命?」她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嗎?她不記得了。不過這話有一半是對。「如果說當一名廚娘苦命,倒不如說我是被人逼著當做一名廚娘,所以苦命。」

  「不喜歡人逼妳?」

  「難道你喜歡被人逼嗎?」反問。

  嗯,也是,他想這世界上應該不會有人喜歡被逼迫吧。如同他,也是為了暫離壓力,所以才會衍生出四海遊蕩的習慣。只是依她的性子,他懷疑有誰能逼迫得了她。「誰逼妳了?」

  「誰?還不是爺,」說到這個她就有氣,不覺,她紅熱了眼眶。「其實我是很喜歡這些一切切煮煮的工作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歡人逼嘛!從小要學會劈柴、生火、洗菜、殺魚、剁肉,其實這些粗活都沒啥的,而且我也不是每次學都得學那麼久,只是……」

  「只是妳故意,因為不喜歡人逼。」原來癥結於此。

  「對!就是這樣,我就是故意!我故意……」說著說著,她瞧進翟天虹認真聆聽的表情時,忽然,她感到不好意思。她……居然在跟他說起心裡話,這些話平常除了抱怨給那些雞鴨魚聽之外,她總是放在心底一天積過一天的。可現在她……

  「妳不必感到不自在,妳心裡的感受,我懂。」

  「你懂我說的?」

  「對。這種事,我也做過,我們不過是不喜歡被人趕著走,是吧?」

  「嗯!」說開了,就是這樣,而他能懂,她不禁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妳這些話,跟妳的『爺』說過嗎?」

  「何只說過。不過不說這些,要是他記得我是我,也許我還不會這麼難過。」心頭酸灘地;她低頭,抓起一把廢屋的士鏖,把玩著。

  「妳是妳?」

  「我是我,是於陽。」

  「難道妳的爺會將妳誤認為其它人?」

  瞥了他一眼,低下頭又繼續玩著地上的泥灰,她拾了又拾,並對著火堆灑呀灑地。

  「我這樣說,你是不是開始懷疑爺他是個腦子不行的老頭子?」說完,逕自噗哧一聲。「這也難怪,因為連他的孫女我都會懷疑,更何況你。事實上爺他凶歸凶,如果沒有他,也許我早十幾年前就死了。」

  早十幾年前……依稀地,她還能記起那一年蘇州縣府大宅失火的片段,當時年紀尚小的她,和於月跑到大院裡不曉得要做什麼,後來她更是不知不覺睡著了,而要不是那火一燒,燒上了廊簷,著火的殘木砸上她的頭,那一睡就像頭豬的她,可能也不會痛得睜開眼睛了吧。

  不過奇怪的是,後來找到她、帶她離開火場的居然是她的爺,如果她沒記錯,那時的爺應該早病得下不了床了。

  「這麼說,妳的爺既是個嚴師,也該算是個慈父,那麼留他一個老人家在蘇州,妳放心嗎﹖」

  放心嗎?這樣想來她好像應該要不放心才對。爺年歲已有,最近的模樣看起來也挺不正常,她這麼一聲不響就跟翟天虹離開蘇州到杭州,說實在,是很任性!只是回過頭來想,這回如果不這麼做,那麼她是不是只能永道待在蘇州,每天做著同樣的事呢?況且在這之前,每次她要不聲不響換了一戶人家勞事,她神通廣大的爺都還是能輕易地找到她的。這樣的爺,她該擔心嗎?唉……要不然,就等她在杭州落了腳,就馬上給爺消息好了。

  於陽不由地陷入沉思,她先是擔心,再是懺悔,最後更想得那一向不怎靈光的腦袋發了疼。「嗯,不說爺了。不如說說你吧,我到現在都還不曉得你到蘇州做啥的?」

  「我?」

  「約定歸約定,我說了那麼多,你說一點又不會吃虧。」

  聞言,笑了。「好吧,我說。其實我到蘇州除了談生意,為的就是找一樣讓我怎麼吃都不覺得滿足、睡也睡不沉的東西。」而這東西,有可能就在她身上。

  「什麼東西這麼厲害,會讓你吃不飽、睡不著?咦,不過……就算你要找東西,也不必爬上別人家的屋頂吧﹖你該不會真是個偷兒吧?」這麼一推,只見她瞪大了眼,也忘了繼續問翟天虹所說的東西。

  「妳這麼說就太偏頗了,誰規定爬上屋頂的就是賊?而且那一天我會爬上屋頂也是因為妳。」事實上,他是實在被人追煩了,才會爬上屋頂避避的,但之後會循著屋頂一家越過一家,卻是因為她的那一鍋羊方藏魚。那味道壓根就是牽著他的魂走的。

  「為了……我?你你你……話說清楚點兒,為為為……什麼是為了我?」聽他這麼說,她的心跳又莫名變得快速了,半晌,更是臉兒生熱。

  「怎麼結巴了?」盯住她。

  「呿!老娘我……我我哪裡結巴了!才沒咧!」被他一問,更是發臊,她胡亂將手裡的土灰用力地往火裡一扔。只是原本想藉此動作解窘的她,卻萬萬沒料到扔入的土會激起一片熾熱的火星。「嘩--燙死我了!去去去……哎啊!」

  火星撲身而來,她反應地舞動手腳更迅速站了起來,怎知當她朝後一退,竟不小心踏中了翟天虹橫著的腿,人也就「碰」地四腳朝天地跌坐翟天虹身上。

  「啊?對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壓你的。」一抬眼,瞪住翟天虹正俯望著的臉,她的心臟卻像是快從嘴巴蹦出來了。於是她又急奢想站起,可竟被翟天虹一把按住。

  「等等。」他按住她,維持著一俯一仰的姿勢,並皺起眉頭問:「妳額頭上……怎麼會有傷?」因為仰著臉的緣故,於陽額前那片極厚的劉海往兩鬢推散了去,而劉海散去的結果,竟是讓一片葉片大的暗紅色惡疤露了出來,依疤痕的狀況看來明顯是燒燙傷,且是舊傷。下意識,翟天虹伸出手拂去上頭的余發,且摸上那片爬在蜜色皮膚上的不搭調。

  「別……別碰!」原是楞著,可瞅見翟天虹探手過來,她竟是出自於反應地猛力一撥,霎時,兩手相擊發出的響亮聲音,讓兩人之間漫開一股尷尬。

  「對不起,我非存心。」沉吟許久,縮回手,翟天虹歉然道。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唉,那只是她沒經過大腦的反應,不消想也曉得他是關心她啊!於陽坐了起來,而在悶聲良久之後,她這才吐了一句:「我這個傷……」

  「如果不想說,那就別說了。休息吧,妳睡這裡,我到那邊。」

  看他挪出身下那片乾淨的地方,人走到另一頭清理著腳下,不準備再問,於陽反而緊張,因為這麼多年以來,他還是第一個讓她想說心事的人呀。

  「其實……其實沒什麼好不好啦,我只是從來沒跟其它人提過,所以覺得不自在。因為這個疤很嚇人,還會讓我想起親人,所以……」

  順著她吞吞吐吐的語尾,翟天虹意會,且問道:「親人?爺嗎?」

  於陽搖頭。「是另一個,和我同胎的姊姊,十一年前,她死在一次大火裡。」

  那一夜被爺頭出了火場後,她便一直跟著爺的身後走,後來也不曉得走了多久,直到因為頭上的傷太痛,她才昏死在一戶富有人家的後門,等她醒來,她就已經在那人家的柴房裡了。

  想想還好她的長相不是太討人厭,而且身子骨硬得不需要吃太多藥就痊癒,病癒後更早早恢復以往的力大如牛,要不然當時她可能早被踢到一頭當病死白骨了。而自那時被收留之後,那不知道也在那戶人家裡做啥工的爺,便開始督促她學習灶房內的所有技藝,一路學來,她的手雖然破了又破,更長了一堆硬繭,可至少在那戶人家因為經商失敗再也雇不起工的同時,她還可以另尋生路,不至於餓死。

  「同胎?妳和妳的姊姊是孿生?」有些訝異,而看著於陽的臉,莫名地他竟想起另外一張臉蛋,雖然那張臉對他來說並不十分清晰。怪了,之前還不曾這麼覺得的,在他記憶裡的是誰呢﹖

  於陽眼睛眨也不眨,呆望住那說話的人,好久,才問:「什……什麼是孿生﹖」

  「孿生就是雙生,一胎生下數子。」

  聽了,豁然一笑:「是了、是了!我和於月就是孿生,她只比我早生半注香時間,所以她是姊姊、我是妹妹,我和她……呵啊。」話說到一半,她打了個大呵欠,而揉揉有點困的眼,她乾脆仰躺了下來。望著破牆外的那片星空,她以軟軟的音調接著說:「不知道你聽人說過嗎?傳說同胎生的娃兒本來是屬於同一條魂魄,等到了被生出來的那時候,一條魂魄才被拆成兩半,兩個娃兒一人一半,比較弱的一個,死得早;本來我還以為我會先死的,沒想到後來長得比於月還壯,且活得長。呵,小時候因為什麼都不懂,總覺得這個說法好可怕,但是等我長大反倒相信了,知道為什麼嗎?呵啊--」又打呵欠。

  「為什麼?」這個他從未聽人說過,但從她嘴裡說出來,他倒覺得真有其事了。

  停頓了好久,於陽沒再接話,那讓翟天虹以為她睡著了,可沒想到她又突然吭聲:「嗯……那是因為後來我想起我和於月小時候,只要兩個人其中一個生病,另外一個即使沒病也會覺得渾身不舒服……如果一個人心裡頭難過,另外一個也會沒理由地掉眼淚,鼻子酸酸地……知道嗎?其實有好多好多次,我都認為她沒死,她只是在天的某一個角落長大了,甚至嫁人了、生娃兒了,因為有時候我的這裡……唔……這裡還會有小小的痛、小小的高興……就跟以前她還在的時候一樣。」她的手,覆在胸坎兒上。

  耳朵聽著於陽以模糊的聲調訴說著以前總總,眼睛則越過半蛀的木們,望向遠處深靛色的夜空。翟天虹不覺想著某些人某些事,而等他再回頭,卻見於陽早已合上雙目。

  「於陽。」他輕聲喊。

  「唔……於月,我冷,咱們一起睡好不?」說完,嘴停留在微張的狀態,跟著發出陣陣「拱……拱……」的輕鼾,那看得翟天虹不由地笑出來。他從沒見過這麼好睡的人,一眨眼竟入夢了。而夢……

  這麼久了,她還是缺少不了她的另一半魂魄吧?她想她,即使常常被誤認為是她。

  他站起來,走向於陽,來到她身邊,他脫下外衣替她覆上,而凝注著她的睡臉,他不覺蹲身,更以指撩著她溫潤的頰。

  「於陽……」看來她的人比諸她的手藝,是絲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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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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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他住的地方嗎?不會吧!

  兩天之後,來到杭州城裡的一戶大宅前,於陽不由地瞪住那大宅由層層斗拱撐起的高簷及十足霸氣的黑色雕龍大門。固然未進這宅子,她便已感到一股壓力撲面而來。

  莫非是用來關什麼獸,要不然門造得這麼巨大是想嚇人是不?她吞吞口水,並忍不住轉過頭,問向身邊的翟天虹:

  「你住這兒嗎?」因為門上方,那由兩頭銅鏡饕餮扛著的匾額雖然刻著大大的兩個字,可她卻看不懂。那上頭應該是寫著「某宅」吧?

  「我不住這裡,不過偶爾會過來。」一年多前離開時,好像是秋季吧?

  「原來。那我們今天是要在這裡借住,然後明天再往你住的地方是吧?」盯住他的臉,發現他似有心事。不過,那異樣的神情一下子也就隱逸無蹤。

  「看情況,這一次……也許會長住。」

  「也許?什麼也許?人家會讓我們長住嗎?而且他們認識你卻不認識我,我說不定還進不了門耶。」他的回答好怪,如果這不是他的家,那主人哪有可能讓他隨意呢?

  「沒人會趕妳,進去吧。」轉回頭,對她笑。

  「可是……喂,等等,別拉我啦!」沒機會猶豫,人就被翟天虹牽著走近宅子,而到了門前,只見一名巨木一般魁梧的漢子往跟前一杵,害她不由地縮起兩肩做出防備姿勢。

  「您回來了。」未料,漢子爆出一句,讓於陽好生訝異,她下意識睞了翟天虹一眼,卻見他神色自適。

  「嗯。你們過得好吧?」

  「還是一樣,過得去。」漢子眼睛朝旁邊瞟了下。翟天虹這才發現牆邊還有另一名漢子,而他正拿棍趕著一名衣衫襤褸的乞丐。

  那乞丐邊閃著棍,還不忘在牆上嚀口黃痰:「呿,鐵公雞!開得幾百家客棧食館,卻連婉餿飯也不肯給,下輩子肯定窮死你,輪你當乞丐,然後讓我一棒打死你,什麼杭州首富!」

  「真的還是一個樣。」看完,翟天虹轉回臉,他在漢子的臂膀上重拍了下,順便將馬韁遞到對方手中,然後又拉著還在半楞狀態的於陽往大門裡去。

  「等一下!我的鍋和杓。」於陽忽地一嚷。掙脫掌握,她小心翼翼繞過那名巨人,到馬臀邊卸下她的兩樣寶貝,這才又戰戰兢兢地踱回翟天虹身邊。翟天虹再度牽住她的手,往門內走。等進了門,於陽這才怪異地問:「你認識他們?」

  「對,我們以前一起習過武,論輩分他們算是我師兄。」門內,是一片高聳的古木林,而林中有數條路徑,他自然地選了其中一條走,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宅子的穿堂。

  師兄?如果師兄是守門侍衛,那他應該是這個毛子的打手或是護院嘍!嗯,應該是,要不然他不會對這裡這麼熟。於陽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只是等她抬起頭想發問,卻讓突來的一陣騷動驗了一小跳。

  原來前頭來了五人一群婢女打扮的姑娘,她們也不曉得啥原因,對著她和翟天虹就是齊聲一抽氣,害她以為她們見鬼了。而瞪著她們古怪的眼神,她不覺發了一下楞。

  「來。」瞧她和一群人大眼剩小眼,翟天虹笑了笑,且拉著她繼續走。

  匡!「啊!我的鍋子!」被他一拉,她拿在手上的鍋不小心落了地,並發出宛如洪鐘的巨大聲響。

  那聲響迥蕩在穿廊,硬是嚇著許多人,當然也包括前一刻和她互瞪眼的幾個人,她們又是齊聲一抽氣。

  「呵呵,對……對不起嚇到妳們,妳們好,我和他是來這裡借住的。」鏗!「呀,又掉了。」彎腰拾起鍋子,卻又掉了杓子,而好不容易將兩樣檢齊,她乾脆一同抱在胸前,那鐵鍋蓋著胸坎兒的模樣就像是穿了件笨重的盔甲,引人發噱。

  而事實上,那一群婢女的眼神也早由原先的驚訝轉成怪異,那怪異似乎是針對於陽。若非翟天虹望向她們,她們可能會這麼看著她,直到目送她離開。

  見此,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婢女連忙收回視線,並緊張地對著翟天虹一福身。「大少……」

  「這裡沒什麼問題,鍋和杓我幫她拿就可以了,妳們有事忙,不必搭理我們。」答了句,也同時截斷婢女的話,而後他伸手向於陽。「給我,我幫妳。」

  因為一手被他牽著,所以造成她的不便,可是又怕放了手她又會對著宅內的人和物發呆,是以他索性拿過她的鍋和杓。

  「不必了,我……」本想拒絕,但翟天虹動作極快,一眨眼已將她抱在胸前的鍋與杓過手,並又牽著她繼續走。

  「妳一定會覺得很奇怪。」走了一段,兩人也靜了好一刻,直到穿過長廊到了一排門面裝飾得十分富麗的廂房前,翟天虹才開口說。

  「你也會問我的感覺喔?剛剛我很想跟她們說話,你卻拚命拉著我走。讓我和她們說說話,起碼不會那麼陌生嘛!」想起以前她剛到耆長家,也是這麼混熟的。一個宅子裡幾十口陌生人,靠的就是寒暄的呀!她掙脫他的掌握。

  「這宅子裡有數百口人,如果每個人都要打上招呼,那妳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歇上一歇?」拿著鍋杓,不牽她,他轉過身繼續走。

  欸?「喂喂!等等我,我還不累,不需要歇啦。」背著包袱快步跟上去,但是翟天虹的步幅實在大,所以她乾脆主動拉回他的手,預防落後過多。「你你……你走慢點!咳!走這麼快萬一我跟不上,在這宅子裡迷了路,不知道的人肯定把我當成賊了。」

  「賊?還不至於,他們應該不會同某人一樣,只要是在屋頂上走路的人都當成賊。」放慢腳步,他順勢反握她的手,感受她掌心不若一般姑娘柔嫩的特殊觸感。

  「某人?什麼意思?啊?難道你是在說我……哎喲!」翟天虹忽然停下來,害她撞上他的胸膛,痛了鼻子。掩著鼻,她眼角泌淚,而揉了好一會兒,她蠻氣又生,並急甩著他的手。「沒有人這樣打比方的,除了賊,什麼人沒事會到別人家屋頂上逛啊?還有你做啥突然停下來?故意的嗎?放放放!放啦!滋……」鼻子好痛!她一邊抽氣,一邊甩著他緊牽著自己的手。

  「鼻子痛嗎?」

  「廢話!撞得這麼用力不痛才有鬼,你要不要低下頭讓老娘湊你一拳試試?」被箝制著的她氣得跳腳,那樣子就像只被根繩繫住的蛐蛐兒。

  「這麼痛,那我幫妳揉揉好了。」探出手,眼裡有著些許促狹。

  「不用了!」看他的樣子就像要在她的鼻子再摸上一把,她才沒那麼笨咧!而果真,翟天虹對著她發痛的鼻子就是一摸,而得逞後更是大笑開來,那害得她不由地哇哇呼痛更瞬間氣紅了臉。

  就在這時,兩人身旁的廂房被人由裡頭打開了,探出頭來的是一名滿面皺紋的老婦,她原本想開口趕走門外吵鬧的人,可見著了人,卻張大了嘴,更是一抽氣。「啊!少少少……您……」

  「我回來了,您過得好嗎?」停下捉弄於陽的舉動,翟天虹對著老婦頷首。

  「老奴過得好,還沒死呢,只是好久不見您,很想您。您這次又是去了哪裡了?」年多了更是連一封信都沒捎,我還真怕老爺他會……」感情溢於言表,那老婦眼看就快垂下淚來,只是當她注意到一旁的於陽時,她的眼淚便又縮了回去。「她是?」

  瞧見於陽,她的眼神驟然發亮。

  好怪,她家大少爺是她奶大的,因此對這娃兒的個性她自然是知之甚詳,如今已能獨當一面的他固然不是一板一眼,但是除了對「吃」存有絕對的興趣外,其它的當然也包括男女之間的事,他均是一眼不睬,就連那早早和他訂了親的知府千金上門來,仍是不改其度,如此,不曉得他的人都要以為他哪裡有病了。而一年多未歸門的他,今天卻和這名她素未謀面的陌生姑娘有說有笑,甚至狀極親暱,這莫非……

  思及此,老婦不由地興奮起來,且立刻對著於陽上看下瞧、左瞟右睞。

  彷彿習慣了老婦緊張的個性,翟天虹只慢條斯理地回答:「她是我的人。」

  「你的人?」然而他的一句話卻驚著兩個人。那老婦硬是往後一跳,而於陽則瞪凸了眼,更接著嚷道:「你你……你說啥?」

  「她是我帶來的人,是照顧我的胃的人。」又補了一句。

  「呼,說清楚嘛!」害她嚇了好一大跳,還小小高興一下的。咦?高興?看著他笑著的側臉,於陽有著小小心慌。

  「姆娘,您能幫於陽先安頓一下嗎?就東進那兒的房間。」

  「東進?」宅子大,分屬也清楚,西進一排房間是老爺用來款待身份高貴的客人用的,而東進則是留給翟府由b家人用的,意思是不給外人住,而這姑娘?「要……要給姑娘住東進的房間?」這姑娘和大少爺的關係肯定不尋常!

  「對,房間的事就交給您打理,您是這屋子裡我最信得過的人,於陽交給您,我放心。那就這麼著,我先去找徐爹。」許久未歸,他還有很多事情得先處理,尤其一些帳目。

  「喔,好。」嘴裡應著,眼睛卻又開始打量於陽。嗯……這姑娘模樣雖然頂健康,可是怎麼看怎麼不配她家大少爺耶,土土的、拙拙的……

  翟天虹交代完,再轉向於陽。「別亂跑,我晚點再過去看妳。」

  「你去哪裡?」丟她一個在這大宅子裡,固然不怕可也覺得不自在。

  「很久沒回來,有些事情得我去處理,妳就跟著我姆娘,她會幫妳打點一切。」說罷,將鍋杓交還於陽,便往宅子另一頭去,留下兩個不認識的人互瞪眼。

  「咳!姑娘妳--跟我來。」總算是打量完,老婦掉了頭就往宅於東邊走。而於陽路不熟,只得跟著她來到他們所說的東進廂房。「到了,就這間。」

  在一間廂房前站定,老婦打開們帶於陽進去。只是於陽也才進了那布看得極盡奢侈的廂房後,不消眨眼,便又立即退出門外。

  「姑娘?」於陽跪著腳,看似不想跦髒地上布氈的動作,讓老婦看得一楞一楞。

  而她也萬萬沒料到於陽會接著說:

  「嬤嬤,請問您家的灶房在哪裡?我……可不可以睡那裡就好?」

  灶房?!老眼瞪然。

  「是不是灶房不方便?那柴房也可以。」看老婦面有難色,她笑著再補一句。



  「給我死出去!」

  正當東進廂房的兩人僵在「睡哪裡」這個問題的同時,隔了老遠的宅子另一頭,翟家老爺子的房間正飛出一隻瓷製花盤,那花盤狠狠砸向剛進門的人。若非他身手極快,可能會被砸得頭破血流。

  「我是來給爹請安的。」望著床榻上那個雖然瘦骨憐胸但卻目光炯炯的六旬老翁,翟天虹只是慢慢走至一旁坐下,並將前一刻才從空中接下的瓷盤放上小几。

  「不必了,你還回來做什麼?上年半載才進一次門,是想回來看看我究竟死了沒嗎?咳……不孝子!」將錦被一掀,順勢掀飛了擱在他腿上頭,那擺滿精緻膳食的小食桌。

  「您還是一樣奢侈,如果不吃,就別叫廚子做,浪費會遭天譴的。」

  「你說什麼?教訓我是不?」腳落了地,老翁找著擱在一旁的手杖,拿了手杖,他一揮手便將小食桌撩到地上。「吱!這些比豬狗吃的還不如,存心想吃死我!」

  「如果您吃這些會死,那全天下不知道早死了多少人。」他的嗜吃雖遺傳自他爹,但他至少懂得分寸,可是他的爹卻已經到了任何食物都無法滿足的情況,於今,怕是連御廚造的菜都惹他嫌了。

  「他們死他們的,我吃我的,這些花的都是我的銀子,誰敢說話?」看著地上那些菜色,他不禁作惡。最近他是聞到食物的味道就想吐,往常那些能讓他食指大動的美食,於今看著合著竟然都引不起他吃下肚子的慾望。

  前一陣子,他也曾以為自己病了,只是請來大夫看診,大夫居然跟他說沒病?哈哈!這到底是什麼狀況?莫非老天真在懲罰他這個慾望無底的老饕?

  聞言,翟天虹未多作辯駁,只說:「您病了。」

  「我沒病!」

  「如果沒病,怎麼會食不知味。」方才和管帳的徐爹核完帳目,也才提到他爹的情況好像比他一年多前離去時更嚴重,現在一看,果不其然。

  「食不知味也是我的事,我半輩子做牛做馬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財富,難道不該吃好喝好?看看你們,一個個都不知道孝敬我,天慶從小病懨懨概也就不提了,你呢?你為你爹我做了什麼﹖除了杵逆還是杵逆!」

  「如果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為這個家也是件逆,那我沒話說。」站起,人往房門去,可老翁卻勃然。

  「什麼叫做按照你的方式,難道我的方式不是方式?最好的夫子替你找來,你卻偏偏要上個窮秀才辦的破講堂;要你學記帳,你又給我跑去拜什麼老江湖,看看你現在成個什麼了?還有,我替你定的親,什麼時候才給我拜堂?想讓我在知府大人面前羞死嗎?」

  老翁的咆哮如雷般在身後響著,等告了一段落,翟天虹這才問:「爹,您很久沒找過徐爹了吧?」

  「找他做什麼?他管他的帳。」嗤了一句。

  「所以,您不曉得我這麼長的時間在外頭,究竟做了什麼。還有,您也很久沒和天慶說話了吧?」

  「和他說什麼話?他休養的時間都不夠了。」握著杖子的手緊了緊。

  「很久沒跟他談談了嗎?所以你不曉得,他老早就有了屬意的女子,或許該拜堂的是他。另外,上回您去見娘,又是什麼時候了?」

  聽了,頭一撇,嗤道:「問這個做什麼,人都死了,還見什麼見?對個墳有趣嗎?」話聲落,廂房裡頓時靜了下來,許久,還是老翁先憋不住,劈頭就罵:「你做什麼不吭聲?啞了?」

  「我沒啞,只是說的話您聽不進去,那跟啞了有何不同?爹,若您有空,就請您去翻翻帳,也跟天慶說說話,偶爾更出去透透氣,就算對個墳,又有什麼不好?」

  「你……你說這什麼話?拐了彎咒我早點死是吧?真氣死我了!」火氣一上來,他舉起手杖就是朝翟天虹一扔。然而那杖子在擊中翟天虹的背之前,便被迅速回身的翟天虹輕易抓下。他定定握著杖子,沉著地望住老翁。

  見此,老翁除了愕然,便只剩一身固執。「難道這就是你從老江湖那裡學來的把戲﹖喝,用這個來作逆你爹倒好!」

  他爹只要在氣頭上,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話,這點他清楚。「您歇息吧,我不吵您了,還有,我……帶回了《灶王書》。」

  「你說什麼?」老眼霍地晶亮。前一刻還怒氣攻心,後一刻卻已煙消雲散,就只因為三個字。「灶……灶王書?你是說那失傳數百年的《灶王書》?你真的確定是那寫著讓人『一嘗即足死』菜色的《灶王書》?我從年輕找到現在,連個影兒都沒找著,你卻?哈哈,別廢話了,快快……」

  老翁話未說完,翟天虹即轉身出了房門。而帶上門的同時,他聽到他爹的一句爆吼。他問他是不是騙他了。騙他?呵,看來他對自己的兒子根本全然不瞭解。他這個不肖子一向沒騙人的習慣,但是卻有想醫好他的心,這次,雖不確定找回《灶王書》,但卻肯定帶回了一個可以醫好他嗜吃惡疾的人。

  離開廂房,走上一段,翟天虹遇上另兩人。遠遠地,他瞧見的是這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他和他有著極為相似的外表。

  「大哥。」翟天慶臉上帶著笑容,走近了來。眼前,除了氣質、穿著,以及些許的膚色差異,他倆壓根就似同一人,像對著鏡子般。

  「你的氣色還不錯,看來府裡的事並沒有忙著你。」對天慶,很多情緒並不需要說出,他便能感覺。此刻,兩人都是欣喜的。

  「我不過是跟著徐爹學記帳,最多就是到糧行、鋪子裡走走,沒什麼大事。真正累的是你,如果沒有你在外奔波,鋪子根本不會有這麼優秀的貨源。」翟府名下的大小鋪子共有數十家,包括糧行、食鋪及客棧,除了時間較久的老店,其餘多是近年才擴張出來的;而能擴張,最大功臣應該算是他的胞兄天虹。想來他的買賣方式也跟一般人不同,他該算是任人唯才,選定了便不吝將權力下放。除了商號裡的人手,甚至連商號裡的貨品,都是他自己到貨品源地一一篩選來的,所以在不僅翟府內部運作的人看來,還以為他是四處游手好閒了,包括他長久不過問府裡大小事的爹。

  「你能上手,我很開心,看來不久我應該可以休息休息,快活去了。你看……五年、十年,還是乾脆隱居好?」他笑問。

  「隱居?」翟天虹這玩笑話不僅讓翟天慶駭了一跳,更驚著旁邊的另一人;她抽氣,而正敘著舊的兩人這才注意到她。「喔,大哥,嫮兒知道你回來,所以過來。」

  看著那低著頭仍難掩羞怯的女子,翟天虹頷首。「妳近來過得好嗎?」

  他問話,金嫮兒這才抬起頭,並綻出一笑。「我很好。」那嫣然,直教百花嬌羞。

  見此,翟天虹怔了怔,最後還是翟天慶喉間不適,咳了數聲,才讓他回過神。「嫮兒,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沒得數的,你好忙,許是忘了我了?」雖然忍不住埋怨,但翟天虹認真的注視,卻讓她不由地又低下頭,熱了一張俏臉。

  「我沒忘,只是覺得妳的模樣好像……變了。」變得像某人。怪,他怎會有這個感覺?

  「我變了,哪裡變了?」今早要丫鬟特地幫她打扮過的,莫非是額上的花鈿壞了她的面相?女子一陣緊張,並願向一旁的翟天慶。

  「呵,其實我也說不出妳哪裡變,就當我沒說好了。」剛剛,他居然覺得她有點像於陽了。但一直以來,金嫮兒給他的印象不出長相好、舉止端淑,而這和大剌剌的於陽根本大相逕庭。

  見一向板著個臉的翟天虹有了笑容,金嫮兒及翟天慶都不免驚訝。

  他這是因為見到她開心才笑的吧?金嫮兒喜孜孜地想,而此間,她又悄悄瞥了眼那杵在她和翟天虹中間的人。

  「嗯,大哥,我有事先走,你和嫮兒很久沒見面,多談談吧。」見狀,翟天慶欲退去。

  「沒關係,不急,這次回來還有很多事情沒處理,你們聊你們的,就別搭理我了。」

  「大哥?」

  「還有,你要有空記得也去跟爹聊聊,好事是禁不起一再蹉跎的。」看著再適合不過的他倆,翟天虹道。他拍拍翟天慶的肩,而後便離去,留下兩人……

  金嫮兒失望的表情看在翟天慶的眼裡,難免心疼。「嫮兒,大哥剛回來,等他忙完了……」

  「別說了。」好事?他指的不是天慶和她吧?真是該死!只是可厭的是,天慶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大哥從以前到現在都「話中帶話」,卻還是不曉得避嫌。翟天虹根本是因為他,所以才故意和她疏離的!

  「明天妳再過來,我會先約好大哥,然後我們三人……」

  「我叫你別說了﹗你愈是這樣圓場,只會讓我更難堪!為什麼你們兩個每次都好像套好的,一個把我推開,一個就把我緊緊抓著,根本不管我願不願意?」一掃方纔的溫婉,她瞪著他,就像瞪著仇人一般,可是看見他愴然的模樣,她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未了,她索性將頭一撇。「我要回去了。」

  「我送妳。」探手欲攙她。

  「不用了,你別跟著我。」本欲撥掉他伸過來的手,可因為廊前來了兩名婢女,於是她就這麼僵著,直到婢女經過後才再開步。

  可沒想到就在同時,她聽見那兩名婢女低聲交談了:

  「喂,我現在終於知道怎麼分辨大少爺和二少爺了。」

  「怎麼分辨?」

  「妳只要看到身邊帶著知府千金的,就是二少爺啦。」竊笑一聲。

  「喝!真是自作聰明,難道妳不曉得知府千金是未來的大夫人呀?」戳了同伴一下。「不過話說回來,現在妳只要看到身邊帶著個土姑娘的,就是大少爺喔。」

  「啥?什麼土姑娘?哪有人姓土的,妳可別亂說呀﹗」

  「我哪兒亂說,今早我親眼看見的,那個姑娘土土的,可是不姓土,走路居然還抱個大鍋哩﹗奇怪的是,大少爺看起來好像和她很好耶,聽說還安排她住東進的廂房,那裡從不住外人的。」

  「東進的廂房是只給府裡人住啊,妳確定嗎?」

  「當然……」

  良久,那竊竊私語早跟著婢女消失在廊底,卻徒留一波波的醋意,在那金嫮兒的心底掀著大浪。

  「土姑娘……東進廂房?」這究竟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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