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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巧]茗香[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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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19 00:58:23 |倒序瀏覽
茗香 作者:季巧

世上唯一能令紀湘專心一意的,只有他鐵銘勳──
為他付出已成習慣,可惜他從不知,可憐她不能讓他明白,
只因她還沒來得及長大,他心中已有人──她的姊姊;
一片真心尚未託付到他手上,便已碎成夢,愛與親情之間,
她終究選擇退讓與成全,獨嘗苦戀滋味;可情根深種,
正如潑出去的水已收不回,既然不能成為他的心上人,
她只願自己能助他重振家業,學著品茗、苦讀茶經,
以他視為鐵家根基的茶葉,寄託自己滿心訴不出的情,
待他立業、娶得美嬌娘之後,或許她便能斷了那些奢求,
只求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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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19 00:58:54
楔子

    夏至,栀子花期臨末梢。

    紀夫人自花圃摘下一朵栀子花,彎腰摸了摸小女兒頭上總角,柔聲吩咐︰「湘湘好好拿著,待會兒要記得把花兒送給姨娘。」

    「湘湘知道!」

    五歲大的紀湘眨眨眼睛,笑嘻嘻對花兒吐吐小舌,模樣俏皮。

    紀夫人莞爾掀唇,正要邁往府門,卻讓一把嬌媚嗓音頓住了步伐。

    「姊姊又出門啦?」

    紀二夫人手執香扇,風姿綽約來到紀夫人跟前,含笑的媚眼藏著幾分敵意。

    「我准備去絲綢莊。」平淡應答,紀夫人毫不回避這個時刻挑釁自己的女人。

    「姊姊別怪我多管閑事,妳該曉得老爺不喜歡妳帶著孩子出門,萬一湘湘在外學野了可怎麽辦?」斜睨著紀夫人,她得隴望蜀似地訓起人來。

    「湘湘很乖,妹妹不必替我躁心,倒是老爺勞妳費心了。」說著,她把紀湘帶到丫鬟手裏,示意她先攜女兒上轎子,不想讓湘湘聽見這些爭風話。

    「唉,我倒羨慕姊姊清閑,不用躁心老爺出入起居,哪似我終日爲老爺忙,可沒一刻得閑。」二夫人作勢感慨,又道︰「老爺啊,昨兒個才決定讓我去賬房幫忙,他這麽信我,要是將來叫我去收租,那怎麽成?我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的呀!」

    紀家擁有上百頃田,共三十佃戶按期納租,乃洛陽城內最大的田主,這樣的富饒門戶,若無十足分量,如何能進賬房重地?

    看著眼前這張綻放得意光華的豔容,紀夫人心中黯然,莫怪她會特地過來跟自己炫耀,從今而後,她這正房夫人就得伸手向偏房夫人要月錢去了。

    「辛苦妹妹,我得走了。」盡了客套,她轉身離去,不讓二夫人繼續纏擾。

    「哼!等著瞧,老爺說過早晚把我扶正!」

    那樣輕細的聲音,偏生固執地乘風入耳,她抿緊唇,對丈夫已無想望,心心念念的全是轎上的女兒。

    討不著丈夫歡心,她眼下連地位也岌岌可危,自己這樣沒用,以後湘湘怎麽辦?

    滿懷心事,她甫登寬敞舒適的轎子,就見小紀湘愣愣看著手上的栀子花,嫩唇輕啓,小臉稚氣,那樣呆呆的表情顯得可愛極了,她心頭一軟,馬上笑了。

    「湘湘愣著做啥呀?」

    「娘。」擡臉望向娘親,湘湘伸手討抱抱,然後窩在娘的暖懷裏,有些落寞地說︰「花兒很香喔,可是就這麽摘掉它,它會枯死的。溦姊那紅丫頭常常把花兒摘了送房裏去,我看過的,才兩天,紅丫頭就把枯死的花兒扔出來了……」剛才看見二娘,她立刻想起那個與她同父不同母的姊姊——紀溦。

    她對許多事仍然懵懂,只知道姊姊大她兩歲,很文靜的一個人,老躲在房裏,不像她愛跑,而爹爹呢?他看見姊姊和二娘會笑,但看到她和娘就不笑了。

    瞧女兒難堪,紀夫人暗自輕歎,換了一般孩子,大抵只知玩弄花兒罷了,哪管花枯不枯死?湘湘這麽小,心思便如此細膩,這是喜還是憂?

    「湘湘,花兒枯了不要緊,只要把它埋在花圃裏,不久就會長成新的花兒了,所以花兒只會枯,不會死,湘湘懂嗎?別爲花兒難過,它開得這麽漂亮,就是爲了讓湘湘玩玩它、聞聞它。」她細心解釋,盡力讓女兒開心。

    湘湘意會,小臉漾出笑花。她喜歡娘的說法,真心相信所有花朵皆永生不滅。

    女兒笑,紀夫人也笑,在略微顛簸的轎子裏,她抱緊膝上的小身子,騰出一手撥弄女兒的小指頭,教她算術。

    轎子一路東行,最後停在「曾氏絲綢莊」前,她攜著湘湘一下轎,即有小厮趨前招呼,她們走進熱鬧的鋪面,隨小厮引路至後廷,來到曾氏主人家的住處。

    「妹子到了?」

    曾夫人正在亭內品茗,遠遠就看見自己的手帕妹妹,她連忙起身,笑臉親迎。

    「姨娘!」小紀湘嬌滴滴地喚人,小手舉得高高的,急著想把栀子花送給姨娘。「湘湘送妳香香花兒,它香香的喔。」

    「跟湘湘一樣香嗎?」接過花兒,曾夫人蹲下身,抱住湘湘往她小脖子一陣亂親,直逗得小娃兒發癢,樂得大聲尖叫。

    那樣甜脆的笑音教路過的下人聽了亦揚起嘴角,但她在家裏已許久沒這麽放肆大笑了,因爲爹爹會瞪過來,說娘不會教孩子,她再單純也懂爹爹不高興。

    鬧了一會兒,她們才步入亭台,曾夫人喂湘湘喝了幾口茶,哄著她跟張媽媽吃點心去。起初她還跟人撒嬌,不肯起來,等到娘親開口了,她才乖乖讓人抱走,來到姨娘的廂房用糕點。

    「湘湘,吃飽了就爬上榻睡覺,我忙過了就來給妳打扇,唉,天氣真熱呀。」

    「紅豆糕好吃!」她含糊不清地叫著,滿嘴可口之食,笑靥嬌憨。

    張媽媽笑笑,放心走了。孩子懂事,上回來玩,已經會給自己蓋小被子了呢!

    獨自待在有些黑暗的房間,湘湘一點兒都不怕,吃完盤上糕點後,她跳下椅子,直奔了出去。

    她不要睡覺,她還不困哩!

    跑到花圃前,她不去摘那些嬌嫩花朵,反倒撿起泥上枯卉,一瓣又一瓣地拾著,突然瞥見蝴蝶飛過眼前,她心口一熱,抓滿兩手殘香,提起小腳步就追上去了。

    蝴蝶飛進了「隆文軒」,她跟著跑進去,水靈大眼急切尋找蝴蝶的蹤影,耳畔卻傳來一陣低沈的哭聲。

    湘湘吃驚,誰在哭?

    循聲走至屏風前,她往裏面探頭,怔怔看著榻上正掩容痛哭的男子。

    以前來姨娘家串門子,她見過這個大哥哥,但從未跟他說上半句話,只知他是曾家的義子,歲數與曾家獨子曾元晟一樣,都比她大上十歲。

    她跟曾元晟比較要好,都管他叫晟表哥,他會陪娘親她們喝茶,又會帶她去看鬥蟋蟀,而這大哥哥通常跟娘問個安就匆匆走了,姨娘總說他很忙,晟表哥很閑。

    倏然響起的細碎足音驚擾了鐵銘勳,他止住悲痛,有些狼狽地抹去淚痕,一擡眼,就見屏風旁站著個小娃兒,眨著一雙烏亮眸子直盯著他瞧。

    「大哥不在——妳晟表哥不在這兒。」他走上前,認出她是紀家的孩子。

    「抱!」湘湘仰著紅撲撲的臉兒,朝大哥哥張開手臂。

    不過是個小小娃兒的小小要求,盡管與她不甚相熟,他也俯身抱起了她。

    「你哭了喔,要不要幫你找娘去?」把右手裏的枯花全放進小口袋,她摸摸他微微紅腫的眼睛,學著娘親疼愛自己的模樣,溫柔地觸撫他流過淚的地方。

    聞言,鐵銘勳臉上掠過一絲困窘,但見娃兒滿眸率真,又不禁悲從中來。

    他也有過哭了就找娘安慰的時候……而今,一切只余風木含悲。

    「我娘……找不到了。」斂下俊眸,他用力遏止眼底冒起的熱霧。

    鐵夫人在三個月前病逝,曾家辦好喪事後,所有人如常生活,而他也依舊天天跟隨曾老爺左右,努力在絲綢莊做事,以爲放下喪母之痛了,豈料剛才回來午睡,不意翻出了她給自己縫的最後一對新履,他捧著鞋,徹底崩潰。

    娘親命途多舛,當他尚在襁褓便不幸喪夫,幾個叔子乘機作亂,斥她不祥,以此爲由將他們母子趕出家門,回頭就賣了家中經營的茶莊,瓜分了家産便逃出洛陽,連官府都束手無策,後來娘親幸得曾老爺這位厚交接應,才不致攜子流落街頭。

    寓居曾家多年,曾氏夫婦不僅厚待摯友遺孀,更視他如子,讓他過著惬意無憂的好日子,直至娘親去世,予他此生最深沈的打擊,使他幾乎不支倒地。

    「你娘跑哪兒去啦?」歪著小腦袋,湘湘想看清楚他越垂越低的臉孔。

    深怕再度嚎哭,他說不出「娘死了」,唯有挑出她口袋裏的破碎花瓣,低聲道︰「她變成這樣了。」玉碎香殘,他娘已走出他的生命,陰陽兩隔。

    「啊?」她極訝異,以爲嫦娥能飛上月亮找玉兔玩,已是忒難忒奇之事,沒想到原來人也能變成花兒?她驚叫過便急急問︰「你埋了嗎?埋了嗎?埋了嗎?」

    他點頭,目光黯淡,以爲她小,沒想到她已懂生死是怎麽回事。

    「花兒只會枯,不會死,你把花兒埋在花圃裏,它很快就會變出新花兒。你不要哭,你娘會再長回來的,你把娘花花埋在哪兒?我陪你等她長出來!」

    她興奮提議,稚嫩的臉蛋全是不識愁緒的純淨顔色,鐵銘勳曉得她誤會了,誤以爲這世上真有人化成花的怪力亂神,但爲何他聽了,心頭竟泛漣漪?那麽傻氣的話,居然把潛藏他內心的哀恸打碎泰半。

    他是否該自欺欺人,與娃兒一同相信娘親真隨落花再生了?

    「可是,你娘怎麽做花兒去了呢?花很香、很漂亮,但不會走路,每天都站在一個地方,不好玩!」認真思考著,她噘起唇,覺得大哥哥的娘不該當花兒的。

    看她苦惱得皺起小眉頭,他失笑,輕問︰「不做花兒,妳想做什麽?」

    「我想做蝴蝶!可以飛,又可以跟花兒玩!」

    他大笑,陪著她說些異想天開的童言童話,連綿憂傷都淡去了。

    湘湘柔柔眼,先前飽了,這會兒終于知道乏了,偎著大哥哥溫暖而寬厚的胸膛,她傻乎乎地跟著他笑,而後眼皮一沈,嘴巴仍咧得大大的,就這麽蒙眬睡去。

    夢裏,她飛上了屋檐,又躍上雲端,忽然瞥到兩旁正劇烈拍動的美麗翅膀,才發現自己真變成蝴蝶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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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19 00:59:20
第一章

    靈犀

    物換星移幾度秋,歲月匆匆,九載過去。

    初夏天,暑氣漸濃。

    洛陽城中最爲熱鬧的南門市集上,林立著各式各樣的店肆攤子,熙來攘往間,一輛馬車緩緩駛過,時而停頓,又複行駛,車中貴人只要瞧著了感興趣的東西,即遣小厮下車與店家交易,省卻與人擁擠的麻煩。

    唯獨經過一處販賣扇子的小攤時,馬車下了個身量魁梧的男人,他面容粗犷,稱不上潘安之貌,倒也英目劍眉,其飽滿天庭更顯他生得一副好面相,再看他一身錦衣,定是非凡之輩。

    只是,當他這樣一個相貌嚴肅之人,站在那些花樣繁複的扇子前,身旁又圍繞著一群正嬉笑買賣的女人家,這景象驟眼一看,真是說不上來的突兀滑稽。

    「鐵少爺,是誰勞您大駕,下車親自挑扇?」

    摻滿興味的聲音自掀了又放的簾帷間響起,鐵銘勳彎身鑽入車內,微笑應答︰「親人。」

    嚴奕挑眉,正欲追問當下,蓦見窗前簾帷讓風一吹,車外棵棵盛放的牡丹花容立時映入眼底,他上前,大掀簾帷,興致勃勃地欣賞離開市集後的旖旎風光。

    「國色天香……洛陽牡丹播名天下,真真名不虛傳!」

    「這只是道上一隅,郊外尚有大片牡丹花林可賞,大哥在府內是迫不及待要會嚴二少賞花去了。」客人開懷贊歎,鐵銘勳也煥發滿眸笑意。「素聞蘇州自古皆絲綢之府,又是鍾靈毓秀之地,我也該前去見識見識,更得當面拜會嚴老爺,多謝他多年來的鼎力支持。」

    「到時就換我來盡東道之情了。」嚴奕朗笑道︰「咱曾嚴兩家,說上來也算世好,甭言多謝,能把嚴家的絲綢帶來洛陽,不僅家父引以爲榮,家母亦甚欣慰。」

    嚴家在蘇州可謂數一數二的織綢大戶,當年嚴夫人遠嫁蘇州後,在曾夫人這位手帕姊姊的兜籠下,主動遊說夫君邀立符契,嚴老爺欣然同意,署以保證蘇州嚴氏所出絲綢,在洛陽只供給曾氏一戶,雙方合作多年,各自相安。

    而今,嚴二公子受父命奔走各地絲綢莊修訂符契,來到洛陽,恰值牡丹怒放花期,曾元晟決定留客數日好生款待,並親自帶領遊玩。

    談笑之間,馬車已抵絲綢莊。

    鐵銘勳領客至書房,沿途命小厮速請曾少爺前來會客,大門一推,便見案前有名黃衫丫頭正托腮翻冊,明明聽見了聲響卻文風不動,理都不理人。

    「不要茶水啦,妳們侍候別人去,別管我。」揮揮小手,她似乎有些沒精打采,說著便垂頭彎背,纖巧下巴抵在交疊的手背上,索性伏在案上懶懶看書。

    鐵銘勳勾唇,側過身,他啼笑皆非地問︰「湘湘,咱們該侍候誰去?」

    聞聲,紀湘驚喜擡首。不是丫鬟,是銘哥哥回來了!

    「你不是到城外接人去嗎?怎地那麽早回?我以爲得等你好久,就跟姨娘和表嫂用飯去了。」吱吱喳喳地嚷嚷,她奔向鐵銘勳,視線觸及他身旁的陌生男子,她笑顔添了分好奇,而後回眸,又癟起朱唇,抱怨道︰「她們好壞,逼我至少得咽下一碗白飯,以後我甯可餓著,都要等你回來。」

    他事情忙,老待在書房用午膳,只要她來了就一定陪同用飯,但她食量小,總把吃不下的白飯全往他碗裏倒,這種分食的行徑到了長輩那兒,可就不成規矩了,少了他的縱容,真是苦煞她的小肚皮。

    「傻丫頭,背著幹娘說的什麽話?胡鬧。」他笑著輕斥,見她可憐兮兮地噘高了小嘴,簡直拿她沒辦法,只怪他平日慣壞了她,害她養成陋習,惹人笑話。

    隨後,他爲素未謀面的兩人介紹對方,嚴奕這才知道這名活潑少女乃他娘親的手帕妹妹之女,論輩行,她該喚他表哥。

    「我知道你。」紀湘彎唇,眼眸燦亮猶似星辰。「小姨娘捎來的奠儀,家父與我銘記在心,他日我必往蘇州拜訪小姨娘,以謝恩情。」

    紀夫人在兩年前病逝,嚴夫人大恸,身于蘇州已是日夜垂淚,悲不可抑,爲免她觸景傷懷,嚴老爺不許她回鄉送喪,僅以奠儀聊表寸心。

    那樣純真的笑容一並染上了嚴奕儒雅的眉目,注視這張稚氣未褪的清麗嬌靥,他不由隱隱心動,此女年紀輕輕已見可人之姿,不出數載,定長成爲傾城牡丹。

    「揀日不如撞日,湘湘且隨嚴二少往蘇州去吧!」

    嚴奕未及客氣回應,便聞背後傳來爽朗笑語,來人長眉鳳目,言笑嘻怡之間顯見容儀軒舉,不需贅言便知是主人曾元晟來也。

    「湘湘,妳既對绫羅綢緞感興趣,何不幹脆跟隨妳奕表哥過去好好學習?探望小姨娘之外,也學得一手好手藝,我想姨爹也樂觀其成。」曾元晟笑吟吟地看著紀湘逐漸鼓起的香腮,上前拍了拍嚴奕的肩膀,極盡攀親托熟。「嚴老弟會幫我照顧湘湘表妹的,是吧?喲,瞧我胡塗的,這關系說上來,她也是你的好表妹啊。」

    一個千金小姐,好端端地幹麽老遠去學手藝?他這顆司馬昭之心,瞎了都瞧得清清楚楚的。

    嚴奕逸出淺笑,柔煦的目光投落在紀湘身上,她一時窘住,只好垂首躲開,孰知這舉措看在有心人眼底,形同羞澀。

    「蘇州可不比這兒只做買賣,那裏不僅是養蠶缫絲的好地方,更有缬染工場,聚集所有制絲的精良技術,晟表哥保妳在那兒必定大開眼界,妳真想跟去的話,我回頭就幫妳尋姨爹談去!」揚揚贊譽蘇州的美好,他口氣積極。

    聽他說得好像就要沖去紀府說服爹爹,她沒好氣,悶聲道︰「我對絲綢沒興趣。」

    「沒興趣,那幹麽老往絲綢莊跑?」曾元晟笑笑反問。

    「你管我,我就愛來這兒讀書。」她撇開臉,氣呼呼地回到案前,豎起書冊,她彎腰趴在案上,把小頭顱悶在其中,真的不睬人了。

    好討厭的晟表哥,明知她心思,偏要拿出來說嘴!

    「小丫頭害臊啦?」眼看她真著惱了,他忙陪笑臉打圓場,縱是存心逗弄,也不樂見她難堪,他心中到底還是疼著小表妹。「小丫頭禁不得玩笑話,嚴老弟休得見笑,走,我帶你賞花去。」

    客人告辭,鐵銘勳開口拜別,紀湘卻充耳不聞,繼續埋首不見人。

    他皺眉,上前怞走那本裝幌子的書冊,遞眼色要她盡禮數。

    「嚴公子再會。」牽強一笑,她知趣,依了他的教誨。

    「紀小姐再會。」深深凝望她俏麗玉容,嚴奕不覺她無禮,只覺她率真難得。

    待曾元晟領客離開後,她偏首看著身旁的男人,大眼盈滿了委屈。

    「在客人面前也敢弄小性兒,失禮。」鐵銘勳硬起心腸,斂容訓話。「是妳自個兒說的探望小姨娘,大哥也不過在出主意讓妳增長見聞,惱什麽?」疼她,可不表示能隨她胡來,他對她懷有兄長之心,該講的道理還是得讓她明白。

    「晟表哥最討厭了,幹麽要我跟個陌生人去那麽遠的地方?他又不是媒婆,在那裏多嘴什麽?」她還是惱,又忍不住責怪他方才的言行。「還有你,竟然一聲不響讓晟表哥在那兒唱媒婆戲,你們是不是看我不順眼了,想丟掉我?」像養小貓兒那般,看膩了、養煩了就把貓兒往山上扔,任其自生自滅。

    不該想得這樣消極的,但她太習慣跟在兩個哥哥身旁,尤其喪母以後,她更依賴他們……特別是鐵銘勳。

    「妳這腦袋瓜子究竟想什麽?爲妳好就叫看妳不順眼?」他搖首,小丫頭脾氣向來帶著倔,他見怪不怪,卻仍爲她的曲解微微繃緊了心弦。

    湘湘聰明,果然也聽見了大哥意欲撮合她和嚴奕的弦外之音。

    他對此不置可否,在他眼中,湘湘還是個孩子,並不急著說親,可若然遇上了好人家,他倒認爲不妨玉成其美。

    他希望她幸福。

    思及此,他寬顔,不由溫言道︰「再說,嚴二少不算陌生人,我看他頗受嚴老爺重用,瞧著就是個有出息的人才,真的給你們倆作媒了,又有何不妥?」

    他越情詞懇切,只教她更心酸難過。

    他真那麽不在乎她嫁給別人嗎?可是,他幹麽在乎自己呢?她又忘了他心之所锺的……是溦姊,不是她。

    他與溦姊相知相愛了將近一載時光,可她偶爾還是會忘了此事,實在太沒記性了……

    沮喪地趴下,她紅了眼眶,悄悄撫平胸口冒起的痛楚。

    她這模樣,擺明不想再聽他啰唆了,他無奈,轉身走開。

    得不到安慰,紀湘難受得收攏起雙臂,小小的臉兒直往兩臂之間鑽去,須臾,她感覺他走了又折返,繼而飒飒拂來一道又一道的柔柔涼風,她連忙拿衣袖蹭幹眼角淚珠,仰起螓首,看向他手上不知打哪兒來的小扇。

    「我不熱。」他幹麽給她打扇?

    鐵銘勳咧嘴笑道︰「給妳消火氣。」

    她噗哧一聲,笑出滿臉嬌甜氣息,本來梗在心間的苦澀都被他一一搧走。

    即使他不愛她,所幸他依舊待她好,終始如一。

    「剛剛經過攤子,給妳挑的。」他罷手,將扇子放在案上,凝睇她巧笑倩兮,他不覺放柔了嗓子,低問︰「喜歡嗎?」

    「喜歡!」執起扇,她撫著上頭精致的彩繪,指尖勾勒過那兩朵栩栩如生的栀子花,心頭澆蜜了似地令她喜上眉梢。「你我心有靈犀嗎?我正想要扇子哩!」

    「天氣熱了。」她愛到處跑,有了扇子就不怕熱著了。

    感受他的體貼,她笑靥益發甜美,投桃報李,她馬上起身爲他打起扇來,殷殷勤勤地嬌聲問︰「涼快嗎?」

    「嗯……」閉閉目,他由衷贊美。「湘湘打扇最涼快。」

    她喜悅又感動,小手搖得更勤快了。

    她搧得認真,他看得忍俊不禁,忽而伸掌止住她的動作,他朝她遞上一個小端盒。

    「別忙了,替我把這個交給溦兒。」

    垂眸接過屬于姊姊的禮物,彷佛他的情愫就置于掌心上,她觸得著,卻得不到,永遠只能拖曳著沈重步伐,走遍了黯然銷魂,也要攜著他的心護送至姊姊手裏。

    「你送什麽給溦姊呀?」她掩起心傷,再擡眉時,強迫自己展露歡容。

    鐵銘勳神色略頓,含糊道︰「首飾。」

    說來汗顔,他平常鮮少出門,那些贈予紀溦的小東西,全是請托別人張羅回來的,他自知敷衍,可實在分身不暇。

    紀湘不察他心虛,兀自憶起他上回送了姊姊一支銀簪,姊姊喜愛非常,好一陣子天天簪著,簪上那朵雕刻精巧的蘭花與她氣質極襯,端莊清妍,無一不雅。

    她引頸盼望,終究只有羨慕的分。

    「你明日得空兒嗎?」低頭放下端盒,她唇畔綻出恬淡微笑。「二娘生辰,你要不要過來?爹昨兒個才提起你。」

    鐵銘勳與紀溦雖爲兩情相悅,但二夫人不舍愛女早嫁,委婉推卻了他的提親之意,他只得聽從長輩意願,循分等待。

    然而,他並不曉得城中有意給紀大小姐說媒的人不知凡幾,有別于紀老爺的爽利贊成,二夫人故意延緩時間,就是爲了好好擇婿。

    「明日……」他沈吟著,受她臉上的期待之色所撼,不多忖度便颔首了。

    「那你就可以親自送給溦姊了。」她展顔,忍耐心窩不斷湧起的微妙刺痛,拉過他的手把端盒遞了回去,卸下這份送禮的責任,卻放不下滿心惆怅和情意。

    只要他得心中所慕,她何妨爲人作嫁?

    願他娶來顔如玉,哪管消得人憔悴。

    經過下人通知,紀老爺一得知鐵銘勳來訪,馬上前往南大廳。

    紀家與曾家本爲世交,兩家若能結親實爲好事一樁,雖然鐵銘勳不姓曾,但在紀老爺眼中,他就是曾家人,從曾老爺至臨終仍安心讓他掌管絲綢莊的帳目,便可知他在曾家的地位壓根兒同曾元晟無異,彼此不分軒轾。

    把溦兒許給這樣的人才,他深信愛女必然得著幸福。

    「最近很忙是吧?」

    甫進大廳,就見鐵銘勳起身恭謹問安,他揮手請他就座,朗聲笑道︰「昨天溦兒才問我,你近來怎不上這兒來。」

    伊人思念,使他心亦惦之。他淡淡勾唇,溫厚回答︰「最近忙于安頓貴客,待會兒,我自當請小姐涼亭品茗。」

    他氣度從容,不遲不疾的彬彬有禮教紀老爺心生滿意,即便目前只有口頭之諾,他也認定了對方是自個兒的准女婿。

    「明年以後,就用不著這樣拘謹了!我說過的,女兒侍奉父母至十七,夠了,到時賤內再舍不得,溦兒也得嫁人。」

    鐵銘勳明白紀老爺的成全之心,如今待紀溦年滿十七,他便可重提親事,納采問名,圓滿這段好姻緣。

    「爹。」

    柔軟的嗓音自門前響起,一名少女在丫鬟的攙扶下徐徐步進廳內,她低垂著纖細的脖子,麗眸斜睨了那個氣宇軒昂的座上客一眼,芙顔染霞,绛唇笑痕更深。

    「溦兒過來給您請安。」在父親面前站定,她微微欠身。

    「過來給爹請安,還是給鐵少爺請安?」挑起眉,紀老爺輕笑調侃。

    「爹!」嬌嗔著,紀溦紅了俏容,惱他揭破她心思。

    「好好好,溦兒最有孝心,給爹請安來著。」順著愛女脾氣,他喜眉笑眼之間盡是寵溺。「換爹尋妳娘請安去,妳好好招待鐵少爺。」吩咐後,他離開大廳,讓多日不見的兩人好好相聚。

    丫鬟扶著紀溦往鐵銘勳旁邊入座,她嬌羞淺笑,一時半霎竟不知如何面對他,只得擡手往高幾拿起茶瓶,親自沏茶伺候。

    「妳很合適蘭花。」

    她一怔,轉臉望向他噙笑的炯眸,紅著臉摸摸頭上珠墜,小聲道︰「是你眼光好,我沒法出門,娘都只會給我挑上牡丹簪,以後……我只簪蘭花。」

    柔聲細語撓人心,那張近在咫尺的絕豔芳容更是一顧傾人,鐵銘勳神迷,不覺更挨近了她,在她耳邊低沈道︰「以後咱倆琴瑟和好,妳想要什麽,我都允。」

    紀溦羞赧得不能自抑,招架不住他帶著調情意味的承諾,唯有把茶杯往前一推,不讓他再說教自己臉紅的話。

    情濃意切,盡在不言中。

    稍晚,紀老爺帶著二夫人回到大廳,下人已在內廳布午膳,鐵銘勳觑空送上賀禮,二夫人驚喜,喜孜孜地接過禮物。

    「今年不想鋪張揚厲的,權且用個便飯罷了,你是如何得知我生辰?」

    「湘湘昨兒個跟我提的。」說著,他徑自看了下門口,渾然不覺身旁的紀溦沈下了笑臉。「湘湘不在家?」怎地不見她過來用膳?

    「在家,說是身子欠安,我已叫人送膳至她房裏去了。」二夫人面不改色,心裏早不高興極了。昨天瞧那丫頭還好好的,今日就病了,分明刻意觸她黴頭!

    他點點頭,不再多言,而後隨他們一家人在偏廳用飯。明明全家歡聚,偏偏少了湘湘,他看著眼前這幅其樂融融之景,不禁爲她心疼。

    大房長年不得寵,自紀夫人過世後,紀湘更加孤單,除了娘親,她不懂得如何跟其它家人相處,就時時跑去絲綢莊,幸好有曾夫人寵著,讓她有個容身之地,繼續過她逍遙自在的日子。

    他總想著,倘若能成爲她真正的親人,是否就可以帶領她融入這個家?畢竟與她非親非故的,許多事情,根本沒有他插手的余地。

    難得怞空前來與卿一聚,他的心卻懸在紀湘那兒,割不下、舍不掉。

    躺在軟榻上,紀湘睜大眼睛,看著帳頂發呆。

    她知道鐵銘勳來了。

    盡管明白以恙推辭午膳會惹爹爹和二娘不悅,她還是這麽做了,多不願意親眼看著他與溦姊成雙成對的,他們郎才女貌,匹配得教她光想著就眼眶發澀,她何苦要讓自己難受?眼不見爲淨,還是徹底逃避這種場面吧。

    湘湘,別想他了,妳再傷心,他也見不著,值得嗎?

    當他首次請她幫忙送禮給溦姊時,她拿著他的禮物,偷偷躲在絲綢莊的後門失聲痛哭,曾元晟恰巧經過看見了,就蹲在她身邊,歎息問她︰值得嗎?

    原來她對鐵銘勳的特殊情感,他早已了然,可憐她還傻傻地以爲那只是手足之間的依賴,直到他遇上溦姊,有了與溦姊結缡的念頭,她才驚覺自己的情意。

    娘親走後那年,她終日失魂落魄,只知哭泣,曾家人時常過府關切,每每看著曾夫人承受喪妹之痛,還得躁心自己,她慚愧無地,只得抹去淚水,再三請求長輩切勿勞動大駕,並許諾他們不再頹靡度日,姨娘和晟表哥才放心離去,只有鐵銘勳繼續過府探視,陪伴她走過那段痛不堪忍的路程。

    他說,他也曾喪母,懂她所思所感。

    曾家偶然會給紀家送綢緞,這種小厮幹的活兒,他一並攬了下來,只爲著在百忙中能過來看看她。

    如此來來往往了一年,他在紀府邂逅了紀溦。

    紀溦纏足,出入均需隨從攙扶,那天她難得出來逛花園,丫鬟跑去竈房帶點心,她便獨自徘徊,蓦地不留神,竟栽了跟頭,刮傷了雙掌,她手疼,腳更疼,劇痛難當下,她倒在地上嘤嘤啜泣,這樣的狼狽無助,碰巧讓路過的鐵銘勳撞見了。

    顧不得禮教,他立即上去扶人,她軟軟依傍著他高大的身軀,羞怯得滿面通紅,當他半摟半攙地將她帶往涼亭,垂眸觑她梨花帶雨的嬌媚姿容靠在自己懷裏,誰不心動?

    自此以後,他不再只爲紀湘一人來到紀府。

    得悉一切,她躲進閨房,脫了繡鞋就低頭看著自己的天足,看了半天,熱淚慢慢浸染她的眼,滴落了臉頰,滲進了衣襟。

    人雲女兒皆是賠錢貨,小腳是女兒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七歲那年,她本也難逃纏足的命運,後來真是太疼了,她大哭不止,抱著娘親一直求,娘親不忍心,便擅作主張不給她繼續紮腳。爲此,爹娘互相爭吵,二娘落井下石,嘲笑她丟光了紀家面子,直言自古只有下賤小戶才不纏足,當時她可不理這些,哭啞了嗓子,鬧著甯可砍去雙腿,也不要讓雙足勒上一層又一層的布帛。

    回憶過往,她淚下如雨,從未有過這麽一刻,如此後悔年幼無知,白白錯失了纏足的適當時機。

    她癡癡想著,若然他喜愛小腳,她真的甘願忍受那種折磨的……

    到最後,她方領悟自己豈止是雙腳比不過姊姊,還有姊姊的溫柔娴靜,那種未語面先紅的女兒之風,全是她學不來的儀態。

    「二小姐,再不起來,飯菜都馊啦!」

    丫鬟去而複返,喚回紀湘恍惚的神緒,她隨意應了聲,撐起身下榻。

    來到案前才咽下兩口冷飯,她就放下箸,環視偌大的閨房,除了丫鬟在屏風後整理衣櫃的聲響,便余寂靜。

    拿手巾拭拭嘴,她推椅站起,不想再悶在房裏。

    敞開門,她小手猶懸在門框上,就被迎面踱來的身影弄怔了神緒。

    遠遠看見她出門,鐵銘勳加緊了腳步,打趣笑道︰「這樣恰好,湘湘,咱們真的心有靈犀。」

    他眉眸煦煦,越顯他豐神俊朗,紀湘臉一熱,顧左右而言他,問︰「溦姊呢?」這不是他與佳人共聚的時分嗎?

    「她腿酸,回房了。」瞧她臉色無恙,他寬心不少。「二夫人生辰,怎地躲起來了?」他口氣柔和,不見責備之心,凝視她的一雙黑眸只有濃濃關愛。

    他知道她裝病。

    她低眉,無措地絞著手指頭,不曉得怎麽解釋。

    「一家人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湘湘,後不爲例,懂了嗎?」知她不安,他愈放輕語氣,並不直接譴責她撒謊。

    他了解她是個討人喜愛的孩子,爲何不能像紀溦那樣菽水承歡,備受父母寵愛?

    「嗯。」她垂目,心坎發澀,如何能讓他明白自己躲避的,並非任何人,而是他和溦姊的俪影雙雙……

    她悶悶不樂,他也高興不起來,笑意自他嘴角隱去。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紀老爺偏心,不能只怪湘湘疏遠親人。

    「想逛南門嗎?」不喜見她愁容,他打住話頭,另談別事。

    聞他邀意,她訝異仰首。「你不回絲綢莊了?」晟表哥在外款客,他勉強偷空而來,現下溦姊不適,聚首不得,他不是該趕回去忙事情嗎?

    「當然得回。」看穿她充斥眼底的疑慮,他挑眉笑道︰「過兩天妳來絲綢莊,我和妳用過午飯就出去走走,如何?」

    她愛往外跑,他就陪著她,期望能逗她開心。

    「好久沒跟你出去玩了!」她雙眸爍亮,雀躍不已,眨眼間卻又皺起俏臉,癟唇嘀咕。「不過還得等兩天呀……」好久喔。

    「傻丫頭,裝病裝到底,妳想引人蒂芥?」她這廂說生病,轉頭就出門,任是二夫人他們早已心裏有數,她如此明目張膽的欺騙也是大不妥。

    「好,兩天就兩天,我等!」爽快颔首,她眉飛色舞,接連說了許多想看想嘗的玩意兒,跟他約定誰都不許失期。

    聽她孩子氣地嚷個不停,鐵銘勳笑開俊臉,心胸一片清朗。

    有他在旁庇護,湘湘且安心當她的小丫頭,這樣無憂無慮地笑,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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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19 01:00:25
第二章

  「紅糖葫蘆、酸甜可口、人人愛吃!酸甜可口、人人愛吃啦!」

  摩肩接踵的市集中,一名老翁扛著稭桿,走街串巷地叫賣背上鮮豔奪目的糖葫蘆,他聲音洪亮,高瘦的背影略顯淒涼。

  「張伯伯!」

  乍聽這道嬌呼,老翁佇足,看見一抹嫩綠身影朝他急奔過來,他咧開乾癟的嘴唇,笑喊:「紀小姐慢著點兒啊!糖葫蘆還香著哩!」

  紀湘氣喘籲籲地跑到張伯伯面前,他已放下稭桿,取下一串糖葫蘆遞給她。

  伸手接過糖葫蘆,她即時咬下一顆,頓間甜酸回齒頰,她嬌笑誇耀。「這哪裡是糖葫蘆?根本是仙果嘛!」

  「紀小姐的嘴巴給糖葫蘆還甜啊!」張伯伯喜得心花怒放,直笑眯了老眼,瞧見自她後方趕來的男子,他眼角笑紋更深。

  「看見張伯伯,跑得比誰都快。」好不容易擠出人潮,鐵銘勳來到她身旁,看她嘴饞模樣,一陣失笑,忙不叠給張伯伯掏出銀子。

  「鐵少爺,您又來了。」張伯伯苦笑,掌上沈甸甸的重量教他難為情。

  「這就剛好了。」他不為難老人家,從善如流地多取一串糖葫蘆。

  「這……」怎說剛好呢?就算他再拿走兩串糖葫蘆,銀子還是多給了呀!

  「張伯伯您又來了。」模仿他的嗓調,紀湘咬下第三顆糖葫蘆,邊嚼邊說:「您賣的是真正山裡紅,個兒大、肉多的好吃極了!貨真價實,您合該要這個價錢的。」

  標準的糖葫蘆都得採用上等山楂果,切開了去核,合起來再串到竹籤子上蘸糖掛漿,豆 豆 小說閱讀網城裡除了張伯伯外,別的都不是正宗北方做法,大多都模仿著做,用紅棗、李子串成,再澆上煮熟的紅糖漿,晾乾了便拿出來賣,那種糖葫蘆吃來酸澀有餘、甜味不足,遠遠比不上張伯伯的越嚼越甜。

  「沒錯,別的糖葫蘆大多沒刦開去核,保不定裡頭又有核又有蟲子,就怕吃了骯髒、咯牙,張伯伯給糖葫蘆下了那麼多工夫,這是您應得的。」鐵銘勳附和,因為她愛吃糖葫蘆的緣故,他在不覺間也成了內行。

  他們如此堅持,張伯伯也不好再拒絕,靦腆收下銀子後,三人再閒話了會兒,他就扛起稭桿,繼續往前叫賣。

  「這下解饞了吧?」看她兩手皆是糖葫蘆,吃了個不亦樂乎,他勾動薄唇,心裡頭有踏實的滿足。

  今早她抱著一本通俗小說來到絲綢莊,瞧見他在鋪面忙碌,便一言不發地走進後庭,待他忙過了,回到書房和她用午膳。她竟開口說不要出外了。

  堅持如約,他一再強調不礙事,她才消彌蓄疑,唇上再現歡喜弧度。

  外人見她鎮日跑出家門,來到姨娘家也只顧著讀雜書,讀厭了就在外散步閒遊,都在私下稱她野丫頭,議論她沒半分大家閨秀的儀範,哪裡明白她的乖巧達理,處處為人設想,從不給人添麻煩。

  她是個明慧好孩子,格外懂事得教他打從心底疼愛。

  「你嘗嘗?」嘴裡咬著一串,紀湘遞出另一串來。

  不捨她割愛,他微笑推回她的手,卻見她猛地傾前一晃,結結實實挨了路人一撞,他皺起眉頭,張臂虛掩她行至裡巷前,為她隔離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身段碩長,濃蔭蔽天似地輕裹她嬌小的身子,按在她肩頭上的厚掌,力勁穩固得教人心安,她稍一偏頭,就能嗅到他身上暖烘烘的陽剛氣息,在這短暫的路程中,她擋不住芳心怦怦地跳,頰上浮起了紅雲。

  站定一戶圍牆前,他等著她慢慢吃,遂負手耐心等候。

  受他守衛一樣地看顧,她不由竊喜甜笑。此時此刻,她多慶欣自己擁有一雙可跑可跳的健康雙足,要不然她哪能隨心所欲,成天前往絲綢莊見她想見的人,如今又能與心儀的男人愉快同遊?

  片晌,倏聞前方鑼鼓大響,舞龍舞獅的隊伍浩浩蕩漾蕩長驅直入南門,長街市上,除了忙於營生的店家,所有人蜂擁而上,她也拉他上前熱鬧去。

  舉目所見,人山人海,忽然一聲如霹靂,爆竹起火,原來是店舖開張。

  一片絡繹不絕的語笑喧鬧裡,唯獨鐵銘勳神情嚴峻,他緊緊盯著熱鬧的門面,眼色晦暗。

  面前新館誌慶,是鐵家茶莊的舊址。

  二十四年來,人事全非,景物也經歷幾番變遷,自從拆下鐵家的招牌後,此地劃分為飯館和藥鋪,不過十年,兩店先後易主,建成染坊,而今再歸併重建成煙館。

  打他長大知事起,看盡不同人入主此地,門上匾額幾度變換,換不回昔日的鐵家茶莊。

  那些他未及瞻仰的門上楣,已付春水東流不復回。

  「這顆好澀。」

  思緒戛然,他望向苦著臉的紀湘,不覺更繃緊了面容。

  「澀?」怎麼可能?

  她猛頷首。「你嘗嘗看,又酸又澀的。」

  當了張伯伯近十年主顧,他未曾出過差錯的。

  鐵銘勳覺得奇怪,依言咬了顆糖葫蘆細細咀嚼,痠軟欲滴的山楂果混合外頭晶瑩甜脆的糖漿,滋味甜而不膩、酸而不澀,誘人垂涎不止,莫怪她這般喜愛。

  他再咬下一顆,美味如故,但見她表情哀怨,像個討不著閒食的小娃兒,仰臉巴巴地看人,他禁不住笑了。

  「湘湘,你運氣不好,應當是吃到了生澀果子。」

  山楂本來就酸,若是如她所述帶了澀味,那必然是尚未成熟之故。

  「那我不要吃了,你吃。」她擺擺手,轉身跑回裡巷前的小攤挑橘子去。

  他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抹矯健竄出重圍的背影,半晌回神,他尾隨她至小攤前,她已迅速付過錢,抱著六個小橘子嚷著要回絲綢莊。

  「不看鬥雞了?」幫忙挪了三個橘子過來拎著,他臉色盡去凝重,只餘溫和。

  她自小就讓曾元晟抱去到處尋樂子,他深感欠疚,曾為此事責罵大哥帶壞了娃兒,奈何湘湘就愛與她晟表哥結伴看鬥雞,直至曾成晟成家了,她沒了伴兒,竟大膽獨自去那種複雜之地,結果被人偷了荷包,他大大訓了她一頓,她唯唯諾諾,誰知後來還是偷偷摸摸地去了,他很頭疼,幾乎無計可施,只能跟她約法三章,讓他來當她看鬥雞的伴兒,她才安生下來,應承諾無他陪同,她絕不獨行亂闖。

  「不看了。」她一馬當先地搶步上前,覷他並未隨行,即掉頭催促。「快走啊!姨娘說想吃橘子。」

  鐵銘勳抿唇笑著,故意四處張望了下,慢條斯理地步往她身旁的菜攤,揚手就把手上的糖葫蘆朝盛著菜根的竹簍扔去--

  「你幹麼?」紀湘驚喊,趕緊奔過去以身擋住他拋棄的勢子。「做什麼丟掉?」

  「你不是吃得很樂?」還有三顆啊!他從不浪費食物的呀!

  「你剛剛吃了兩顆,不是即刻笑了?」

  嫩丫頭,三言兩語就被拽出用心。

  「湘湘,我沒為那家煙館難過,你用不著連哄帶騙地讓我吃糖葫蘆,更不必這樣急趕離開。」他趁她一下子愣子,將糖葫蘆塞回她手心,再將她交疊於手肘間的橘子全取了過來。

  呃,被識破了……

  她的確曉得煙館就是從前的鐵家茶莊,以前跟隨她晟表哥出門,她在他口中聽說過。

  「咱們走吧,看鬥雞去,我答應過你的。」他莞爾提醒持續發怔的丫頭。

  聞言,她臉頰一點一點地熱了起來。

  「真是姨娘想吃橘子啦……你、你幹麼不信我?」她大郝,極力否認方才的裝模作樣,害怕被他窺知藏在心坎的思慕。

  在這賊人心虛似的慌亂裡,又夾雜了絲絲甜蜜悸動,她雖不能對他言明愛意,但是,他懂她心意。

  哪怕這一輩子只能如此隱匿,她也甘之若飴。

  鐵銘勳瞧她扭捏得可愛,眸中笑意更顯深邃。她姨娘再愛吃橘子,也不急於這一時吧?她壓根兒沒必要為了送橘子,連期盼多時的鬥雞也不看了。

  「成,你怎麼說便怎麼著,乾娘最愛吃橘子,行了吧?」她那麼堅持,他哪好意思再說破?

  他好敷衍,根本不信她嘛!

  嘟起唇瓣,她嬌顏飛紅,賭氣地跑開了。

  她落荒而逃,他暗覺好笑。與她名雖各姓,但他一直待她如妹,領會她這份隱匿的關懷,他心房不住蕩漾溫暖。

  縱使無名無份,可他們情誼深厚,如同手足,彼此是無庸置疑的親人。

  轉眼長夏已過,迎頭臨秋收。

  擱下扇子,紀湘一如既往來到絲綢莊,陪著曾夫人和少夫人用過午膳後,她心不在焉地與她們閒談許久,等到曾夫人乏了,少夫人侍候她就寢去,她已待不住,率先奔去了書房。

  「墨荷--唉,怎麼又是你?」

  乍聞敲門聲響,曾元晟本是一臉興高采烈,可一擡頭便失望了。

  「我才想問怎麼又是你待這兒哩。」紀湘撇撇唇,走到書櫃前,踮足拿起一本灰皮手簡,不忘好心告知他嘴裡惦記著人兒去向,道:「表嫂在侍候姨娘,應當不會過來了。」

  心心唸唸的娘子被母親大人押著不放,他完全無勢可乘,只得認命低頭,乖乖寫帳。

  她則安坐靠椅,縱覽手簡,盈盈恬笑。

  就算見不著他的人,只是看他頁頁透出動練的眉批,她已知足。不管他心裡有誰,她還是能待在他身旁,既然放不下這份毫無希望的感情,那麼,就讓她安於現狀。

  「口是心非的丫頭,嘴巴說對絲綢沒興趣,現在抱著我鐵老弟的絲綢圖樣讀個什麼勁兒?」曾元晟瞧她自得其樂,玩心一起,啟唇揶揄。

  「你管我那麼多做啥?快管好你的帳,可別弄出一本爛帳害銘哥哥回來替你收拾,教他活受罪。」反唇相稽,她仰起下巴,不客氣地回擊。

  「喲,好個張牙舞抓的小辣子,可惜就是沒種對你銘哥哥這樣撒潑。」他嘖嘖,似笑非笑地放餌勾她。「至於我鐵老弟要不要受罪嘛--這你倒放寬心,他啊,是不可能再碰咱曾家的帳了,我真做出一本爛帳也與他無幹。」

  「嘎?」她瞠目。他什麼意思?

  「昨兒個才體認到管帳這麼勞神繁複,多虧有他為曾家效勞了這麼多年,真是辛苦了。」感慨完畢,他伸伸懶腰,右手揮毫,左手滴滴答答地打起算盤。

  「晟表哥,為什麼銘哥哥不再管帳?」他、他這兩天去哪兒了?她緊張起來,放下手簡,冒冒失失走到案前,近乎低聲下氣地詢問。

  昨天晟表哥坐鎮書房管帳,她還以為鐵銘勳又接待貴客去了,可眼下看來……

  好像並非這麼回事。

  「啊哈!我好忙,真忙啊!」他專心做事,懶得理她,有意吊她胃口,教她七上八下不得好不安樂。

  「晟表哥……」

  聽她嗓子轉泣,他方擡目舍她一眼,視線不意掠過窗戶,他定睛一看,頓時咧開俊美笑顏。

  「墨荷!」

  紀湘轉首,反應得比他更快,拔腿就跑至正跨進門檻的婦人跟前,用力抱緊她的柳腰,哭喪著臉,急切問:「表嫂,你們趕走銘哥哥了嗎?」

  她知道鐵銘勳在曾家幾乎獨掌大權,但他始終不姓曾,當年曾老爺命他管帳,已引來一眾親眷不滿,倘若他有天與曾家人生隙了,真沒道理留在曾家。

  可是,不待在曾家管帳,他能上哪兒去?

  「打哪兒來的渾話?」墨荷蹙眉。

  她眨眨水眸,回首指向案前笑得如沐春風的男人。「晟表哥說銘哥哥不能再碰帳目。」

  「你別聽他胡說!」墨荷瞪著丈夫,看他把湘湘嚇的。「傻湘湘,是鐵弟決定重振他鐵家祖業,想在外頭闖事業,才不再管曾家帳目。難得有他這樣一個人才,我們多想留住他,怎會趕走他?」掏出手絹拭去湘湘已滑落香腮的淚水,她溫柔拍撫她顫抖的纖背。

  她真傻,居然這般輕易就讓晟表哥唬了。

  霎時意識自己太過激動,她面上一哂,不安地往後縮縮身子,不好意思再賴在表嫂懷裡。

  墨荷輕輕放開她,看她為了鐵弟如此憂悒傷神,於心感感焉。

  湘湘多好,他何以偏偏看上湘湘的姐姐去了?

  「墨荷,湘湘欺負我!」曾元晟見風緝縫,覷她倆一分離就立即從後摟住愛妻,整顆頭親暱地擱在她肩上,大模大樣地朝她香馥玉頸偷香。「我只說了鐵弟不再碰帳目,她就懷疑我把人趕走,我曾元晟豈是這種過河拆橋的忘恩之輩?她這樣中傷我,實在欺人太甚!」本應氣慣填膺的一席話,偏生讓他雄渾的嗓音說得撒嬌,再瞧他一個大男人掛在小女人身上,這德行可謂無賴又輕浮至極。

  紀湘快吐了,明明是他誤導她!

  「別動手動腳!」墨荷打著腰上粗腕,受不了他攀纏般的偎傍。有人在旁看著呢,他怎地不知收斂,厚顏不改?

  「我只問一句就走。」見他全無歇手之意,她索性舉手掩起雙目,擋去非她這閨女該見識的卿卿我我,直截了當地問:「銘哥哥現在人在哪兒?」

  曾元晟不再刁難,爽快回應。「他在東口那兒看鋪子。」去去去,快別妨著他們夫妻恩愛。

  「再會。」

  她如蒙恩澤,一溜煙跑出了書房,還為他們關起門扉,極其周到。

  「唉,人老了,骨頭不中用嘍。」

  許忠一手拄著枴杖,一手提著茶壺,顫巍巍地自裡間走進空蕩蕩的鋪面,佇立櫃檯旁的年輕男子見狀,立即上去攙扶他。

  坐定,他滿斟了兩杯茶,面向敞開的大門,觀看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好生羨慕雖人的健步如飛。

  「鐵大爺,不是老身想為難你,你也瞧著了,我妻兒短命,留下我孤苦伶仃,再過幾年,這身老骨頭啊,恐怕連杓子都抓不穩,哪兒還有力氣燒鍋去?你要做的茶莊,老身實在幫不了啊。」

  回眸注視一連來了整整兩天的鐵銘勳,他連連嘆氣。

  這鋪子乃東口最大的四合房,是他手上最為值錢的產業,以往皆租賃執炊人家做飲館營生,而他與之並鄰多年,向來倚靠飯館店店家包辦炊宴,但自從店家舉家北遷後,他不僅要動身前來守著空鋪子,還得每日拐步行至其他飯館吃飯,日子過得如斯不順便,他當然屬意再由執炊人家請佃此鋪。

  「許爺,您顧慮三餐沒著落,他日我定為您安頓妥當,您真不必為此受怕擔憂。」承諾已言百遍,鐵銘勳早就洞見癥結,奈何許忠固執已見,不願接受。

  「你一定認為我在拿班擡價,對不?唉,我孤身隻影又是這把年紀了,圖的不過是起居方便罷了,我租價擡得再高,也帶不進棺材啊。」

  「晚生絕無此意。」凝起眉宇,他正色道:「洛陽城內多少達官貴人虎視此鋪,許爺真為財字,斷無租賃之舉,晚生鬥膽猜測,您的租價如此合宜,想來也是為人把薪助火,店家少了鋪費負擔,就有更利於營生的條件和環境,許爺有此品種善心,晚生欽佩不已。」

  他道貌凜然,儀形磊落,好話說來全沒半絲惺惺,許忠於心激賞,可思及自身顧慮,也只能對他一再搖首。

  「我啦,是個只道實話的人,到時候啊,鐵大爺忙著營生,哪兒顧得上老身啊?我啊,還是安分些好,把鋪子租予以燒鍋營生的人家吧。」老人家樂此不疲地跟人打磨磨轉,拒絕之辭是一回比一回強烈了。

  鐵銘勳沒法,但見許忠並未趕人離開,只得堅持下去,隨他把話頭轉向許家平生興衰,陪同閒談與已無關之事,拿出最大的誠意爭取鋪子符契。

  周旋當下,他們忽瞥門口人影晃動,放目看去,原本在探頭探腦的女子立時挺腰直立,並朝他們挪動蓮足。

  「爺爺好,我姓紀,名叫湘,是鐵大哥的乾妹妹。」有禮地向長輩稟明身份,她掀唇,笑出梨頰生微渦,小臉漾出嬌美紅暈。

  鐵銘勳目露詫異,她怎地跑到這兒來了?

  「喔,原來鐵大爺有這樣一個水靈秀氣的乾妹啊。」許忠正是說到哀苦處,眼前就冒出個標緻丫頭,他咧嘴,眯眼笑了。

  「湘湘,爺爺姓許,是這鋪子的主人。」

  「許爺爺喝茶。」她應聲招呼起許忠,趁著他笑呵呵地低頭飲茶,她以肘輕撞鐵銘勳的臂膀。「你相中此處?」聲線細若蚊蚋。

  他點頭,目光堅定。

  「許爺爺,你要把鋪子交給我銘哥哥了嗎?他很能幹的,一定將你的地方打理出門庭若市的聲勢。」不曉得他們談得如何了?她不知其中就裡,先給房東抓乖。

  許忠不厭其煩,把自身不予租賃的理由多說了遍,又順便重提他才剛講過的許家風光和凋零。鐵銘勳聽他喋喋不休,突然發現自己已將他的話全背誦起來了。

  「許爺爺。」紀湘甜甜地喊,趁他說到口燥唇乾,歇下來喝茶,她插嘴道:「我銘哥哥誠實穩當,一定不會騙您的,他說了會顧全您三餐,就絕對會辦到。」

  瞭解無依老人害怕餓死,她努力說項。

  「唉,做茶葉的營生,真幫不了我啊,茶葉填不飽肚子啊。」許忠灌口茶,又端出了愁眉苦臉。

  「許爺爺,茶葉填不飽肚子,可人還是得喝茶呀,哪能缺這開門七件事?再說了,就算我銘哥哥不會上竈,萬一他也真雇不著廚娘的話,這東口尚有三家飯館呢,我們也是要吃飯的,到時肯定不忘您的分,您再不安心,就來跟我寫立合同,如何?由我天天來給許爺爺送飯,好嗎?」

  女娃兒就是不一樣,有顆玲瓏心,真懂人所需所求。

  許忠眉頭漸寬,不再苦著一張老臉,鐵銘勳看他初次露出軟化這色,掌握時機,再三勸了勸,而後三人反覆談了又談,他終於苦心頷首。

  「鐵大爺,你可有福氣了,有這樣一個精伶妹妹,難得、難得!」

  「許爺爺過獎啦。」展露與鐵銘勳如出一轍的歡喜笑容,紀湘乖順道:「從明日起,我就給您送飯,許爺爺愛吃什麼菜?我都給您弄來。」

  「我還沒跟你大哥正式寫合同哩!等你們茶莊開張了,再來履約啊。」

  「許爺,您大恩大德,晚生必感恩圖報。」鐵銘勳衷心感激。

  老早聽聞許忠信譽良好,做的生意從不胡佔便宜,能遇著如此忠厚的主兒,也算是他重振家業的第一個綵頭。

  「好哇,咱們這就成鄰居嘍,聽你幹妹妹的,有你照應,我且安心罷。」

  他望向功不可沒的人兒,與她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說定條目,鐵銘勳約好訂立合同之日後,許忠返回隔壁樓房,任他和紀湘隨意進出裡間,視察鋪子。

  「銘哥哥,為什麼不先告訴我這事?」

  恭送過許忠,他側首,眼見她褪去笑意,澄澈的秋目黯淡下來,他心弦一緊,舉步至她身前,牽起她一雙柔荑。

  嬌軀微顫,她迷茫地凝視他因背著白日光芒而闈然、卻依舊英氣勃發的俊容,芳心悸動。

  這是自她長成荳蔻之齡後,首回感受他掌心久違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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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莫說湘湘打小就是個特愛到處玩耍的娃兒,哪兒有新鮮的,她就往哪兒跑,都得牢牢緊握她的手,以防她摔著了受傷。紀夫人常笑言她上輩子肯定是匹野馬,任誰也勒不住。

  唯一能制住她的辦法,就是把個子小小的她抱起。他略微施力就能將她鎖在懷裡,不得動彈,可這精靈兒哪會輕易就範?覷他不注意,手繞到他背後抓來辮子,拆開辮穗兒,弄散他的發,然後對他嘻嘻傻笑。

  他一頭狼狽,偏治不了她,只得佯怒瞪人,她卻毫不畏懼,不停把玩他的頭髮,玩累了,就枕在他肩上睡去。

  只要別太過頭,他還是會縱容,由她胡鬧去。  

  直到她解下總角,弄簪輕綰半首青絲,他才放開她的手,不再隨便碰觸她。

  他陪伴她成長,看著她一日比一日出落得玉立婷婷,然而,任她面貌如何變更,依然是那個會相信他娘變成花朵的單純妹妹。

  何時開始,她從一個只知玩鬧歡笑、只能受他保護的小女孩,一躍蛻變助他一臂之力的慧點女子?

  聽她節節成功說服許忠,他看見在她懂事之外,那顆掩在嘻笑下的蕙質蘭心。

  如今,他握著這雙不似記憶裡頭,小巧得不及他丫邊掌的纖手,方才真正領略她長大了。

  “你都聽大哥說了?”牽她坐下,鐵銘勳溫聲問。

  回過神,紀湘揮去茫惑,點了點頭。

  她有些落寞,總以為他會與自己分享所有喜怒哀樂,哪知他作出這麼大的決定也不告訴她。

  “湘湘,我沒故意瞞著你,建茶莊是我小時候就有的念頭了。”他解釋,明白她正在意些什麼。“我想把事情都辦妥了,再帶你過來看鋪子。”

  輕顰秀眉,她手絞著藍綾褶裙,低首不語。

  “怎麼了?”她不作反應,他竟有些急了。“真惱我了?”

  “不,我只是擔心,擔心……”擡起眉,她趕緊澄清,迎睇他湛亮的瞳眸,心口竟擰著說不出話來,躊躇了半天,終究蔽起心思,扯唇笑道:“我以為你喜歡做絲綢的事業,所以……好驚訝你會決定離開曾家,怕你不習慣。”她自圓其說,不願在這種時分表露令人意興闌珊的憂悒。

  不用把話挑明,他已窺得其意。

  她大抵在想他少了曾家庇蔭,如此貿然創業得面臨外頭種種砥礪,憂他將遭遇未知的跌磕。

  “湘湘,聽過富無三代享嗎?”

  “我在書上讀過,但凡論及膏梁子弟的人物,就有此警世之言。”

  他眸光煦然,徐徐道:“貪戀安逸,實乃人之常情,有誰愛吃苦?可人待在安適之中,總會養出惰性,忘了承襲先人福庇之外,也得奮發崢嶸、力持富贍的道理。”

  “我懂,就像籠中鳥那樣,受人飼養、養尊處優久了,一旦將它放生,可能連鳥兒展翅覓食的能耐也不會了。”

  她舉例明澈,使他不禁揚唇而笑。女子所見所聞,素來稀少,她卻能有此見解,看來讓她讀點雜書也是好的。

  “我打小就受盡幹爹娘的優遇,從沒吃過什麼苦,可畢竟寄人籬下,我娘待人處事總是小心慎微、馬虎不得,一直戰戰兢兢地過活。她教我去報答曾家,我好好地做了,其實心裡很不願意依賴曾家。”首度披露這些真心話,他凝視她專注傾聽的神情,目色溫柔。“乾爹病入膏肓,曾在乾娘和大哥面前言明義子不欠曾家,他認我作義子,從不圖我報恩,他說,倘若他朝我想離開曾家,就讓我了無牽掛地走。”

  他們不存在血親關係,但曾老爺不求回報,待他能有此深重情義,實在可貴。

  紀湘不禁鼻酸,同時也澈悟他作此決定的涵義之深。

  他不願依賴曾家,是不想讓自己成為她口中的籠中鳥,況且曾家再好,也不是他真正的家。

  “我懂你的決心了。”

  他放棄曾家那樣優渥的生活辛苦創業,看似憨子,但有什麼比尋根復業更重要?

  他不在曾家管賬,自有屬於他的路要走,她先前真是太看輕他了,他沒了曾家,哪會不行?他會建立屬於自己的地方,奮力光耀鐵家門楣。

  她輕輕一個“懂”字,直教鐵銘勳欣慰不已,他玩笑道:“哪天茶莊做不住了,我還是能回絲綢莊去,大哥說了會給我留這後路,我且放膽去經營家業吧,你說是不?”

  “你懂那麼多,當然可成。”她微微一笑,美眸如星。“可是,我知道你會成功的,鐵家茶莊會重新在你手裡,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

  她篤定的口吻道出了他此生最大抱負,注視這雙明亮烏眸,他切切振奮,內心激動。

  為了自己的願望,也為了她的期望,他會讓鐵家的招牌重現洛陽,長存於世。

  其後,他們進入裡間,走到了鋪子的後庭,仔細巡視過這四合房的格局,兩人皆覺稱心。

  “這裡做茶莊的營生,甚恰當。”逛了一圈子,照她觀察所得,這裡的房間不多,可間間偌大,很合適用以茶莊這種需要大量囤貨的營生。

  他勾動唇角,知她細心,接著就跟她商榷區分房間作不同用處,談到寢室,她心房揪著一陣絞痛,險些撐不起堆滿臉的燦笑。

  今夜寢室,明年新房。當他迎娶了激柹,她便真真嫁入鐵家門。

  想像姐姐披上嫁衣,與他執手一生的幸福,她多麼羨慕那個遙不可及的位置。

  這份愚妄,植根似地斷不去,待他立業成家後,她該如何自處?

  “湘湘,辟了這兩邊土,如何?”

  壓下遙念,她循聲望向後門這兩旁空曠之處,扭頭問:“你想種茶葉?”

  “這倒是個好主意。”他撫掌一曬。“我原想給你種梔子花,這麼想來,我也能試著種茶葉,至於你的梔子花……你想種在左或右?”

  想不到他會有此教人歡喜的意念,更事先徵求她的意願,她受寵若驚地問:“你……你會讓我來這兒嗎?像在絲綢莊那樣,天天來也成嗎?”

  “當然。”只要她快活,他樂於讓茶莊成為她第三個家。

  得他允諾,她的心平靜下來。

  興興頭頭的,他一一說知以後規劃茶莊的所有步驟,她靜靜諦聽,暗自有了主張。

  三天後,鐵銘勳與許忠簽立兩張合同,各收一紙為照後,他聘用城中著名工匠,展開了佈置鋪子的工程。

  茶莊尚興土木,他已命良匠打造好招牌,等著順利竣工,他就遷入茶莊,正式離開絲綢莊。

  在此忙碌期間,紀湘卻不見蹤影,他起先無暇理會,半個月過去了,曾夫人遣僕過府關切,得到她足不出戶的消息,大夥兒正感奇怪,他已迫不及待,硬是抽閒前往紀府探望。

  踏入紀府,紀溦晏晏出迎,伊人絕豔,他對她鍾愛如昔,只是更為惦著那個音問杏然、會跑會跳的開朗女子。

  “聽說湘湘進來都待在家裡,不出外?”輕握紀溦玉手,他與她身旁小心攙扶的丫鬟,同護她至亭台。

  “她越來越乖,許是年齡到了,知道閨秀之儀。”她鳳眸笑意盎然,眼底卻閃過一抹冷光。他們還沒坐下呢,他就等不及要關心紀湘了?這已非他首回於二人獨處時分仍提及她,她對此早生嫌隙。

  勾起俏笑,她軟聲道:“銘勳,你人脈廣,可認識什麼好人家?我只有這個妹妹呀,多想她能像我一樣早覓知心良人。”

  她的護幼之心教鐵銘勳動容,哪知道她這是將妹妹趕離他身後。

  “好人家……”他沈吟片晌,俊目煥出了深笑。“絲綢莊有位貴客,與湘湘有過一面之緣。”而且那位貴客,還屢屢問起湘湘。

  紀溦挑起柳眉,聽他娓娓道來蘇州嚴二少的事,原來這位貴少爺於月前已達成父命,歸家再途經洛陽時,又讓曾元晟盛情款待,現在人仍於絲綢莊作客。

  末了,他們決定先別驚動父母,由他領嚴奕出外秋遊,她再攜紀湘坐轎而至,給他們安排相識的機緣。

  被蒙在鼓裡的紀湘,一大早受向來生疏的姐姐力邀遊玩山林,雖是驚訝,但也放下手邊要事,隨她上轎出門,直到看見那抹魂牽夢縈的身影,她眉眸綻喜,才剛高興起來,旋即便凝住了唇畔笑痕。

  再見鐵銘勳身旁的男子,她看向笑得極其嫵媚的姐姐,一顆熾熱的心,筆直地沈下去。

  難怪姐姐有這等興致。

  心知肚明眼前在唱哪門子戲,她不想參與,但礙於銘哥哥的面子,也得與之暢遊郊原。

  後來紀溦承不住久立長步,他們只好登上鐵銘勳預備的馬車往南門茶樓去,她羞澀致歉,兩個大男人頻言無礙,只有紀湘默默無言。

  草草結束秋遊又如何?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行四人來到茶樓品茗聊天,窗外颯颯起舞的陰涼秋風直拂室內,吹不散紀湘滿腔愁緒,她聽著充斥滿室的如浪笑語,洩不出心頭鬱結,只能耐心熬過酷刑般的時刻。

  她過分沈默,已引起所有人的關注,鐵銘勳本欲逗她笑,被紀溦挽袖阻止。

  向他打眼色,她示意該讓貴客主動關懷湘湘才是。

  “二小姐對西洋玩意兒有興趣嗎?”嚴奕溫文啟齒,欣然接受他們的推波助瀾。

  被指名了,紀湘不得不擡臉,平聲回道:“我不懂那些東西。”

  她淡然相對,嚴奕笑笑,並不放棄與她攀談。“不懂沒關係,洋人的玩意兒大多有趣極了,下回給你帶件懷錶,小小一枚掛在脖子上,好看又實用。”

  “無功不受祿,請嚴二少別費心了。”

  鐵銘勳皺了皺眉,為她率直得近乎無禮的態度感到不妥,就算她對嚴奕沒意思,也該禮貌講些虛應話,而非如此直截了當地拒絕,教人受窘。

  他細微的臉色變化,真真切切地被紀湘盡收眼底,她咬緊顫抖起來的唇瓣,發覺姐姐這一路想盡辦法,把她跟嚴奕湊成一對的熱心嘴臉,都不及他一個皺眉教人心傷。

  不是才說好將保留一塊土壤,栽種她所喜愛的花卉?怎地一下就想把她扔給別人?

  他心裡沒有她,她居然還敢妄想自己如同那一席地,到底能佔他心上……好傻,她怎地這樣傻?從一開始,他想娶的人就不是她。

  “我想回去了,失陪。”斂下眸,她不待他們反應,頭也不回地迅速下樓。

  自知無禮仍執意離開,她只怕再待下去,自己會按捺不住會哭。

  愛他,卻不能告訴他,她無法承受難以預料的後果,深怕自己連跟在他身後,偷偷癡纏他的機會也失去……她把這份濃烈的愛戀藏在心坎的最深處,不敢奢求更多,可他卻以這種方式推開她,教她情何以堪?

  留下來的三人不禁詫異,也有些尷尬,紀湘表現得太明顯了。

  “湘湘素性活躍,比較喜愛往外走動,她剛剛應當是悶著了,請嚴二少別介懷。”紀溦爭先出面說明,盡她長姐之責,收拾妹妹遺下的爛攤子。

  “沒事,難得有她這般率性子。”嚴奕不見窘色,爾雅微笑,他見慣了忸忸怩怩的女子,因此格外欣賞她,毫不在乎她不領好意。

  上回初見紀湘,他就被她爛漫之貌攫奪了注意,匆匆別後,他念茲在茲,今日能夠再回佳人,他已心滿意足。

  時近晌午,嚴奕想獨行南門市集,鐵銘勳則扶紀溦登車回府。

  “你說湘湘是否不喜歡嚴二少?我看她剛才那樣子……”

  馬車駢馳,紀溦看著身旁的男人,故作憂愁地蹙眉,心底全無一絲不安。這主意是她出的,卻是鐵銘勳親自把嚴奕帶到紀湘跟前,試問,有誰受得了意中人這般對待自己——

  我去二小姐那邊,看見她連日來都在讀書,我聽邱嬤嬤說,二小姐這陣子很愛喝茶,每天都吩咐她去買不同茶葉回來,還要求每樣茶葉都必須買齊上、中、下等的貨色,邱嬤嬤說她都買煩了。

  回想丫鬟幫她打聽回來的話,她內心就有灼灼酸意。

  本初,她還不解妹妹何以把自己禁足,再三叫丫鬟去窺探,方知她日日手不釋卷的,是《茶經》。

  所有困惑瞬間如煙散去,難怪野丫頭都不野了,原來是躲起來研究茶葉,個中動機及意圖,一目瞭然。

  她還是不肯死心。

  這個不要臉的丫頭,鎮日跑去曾家纏著鐵銘勳還不夠嗎?現在不是想藉著學成茗茶這門學問,好讓她能掛著“幫忙”的名義走進茶莊,繼而纏他一輩子?

  荒唐!她不會讓她得逞的!

  紀湘對她而言,是個威脅,鐵銘勳與之相熟十載,對紀湘事事關照,他們之間的情誼有目共睹,所以她怕,好怕他這副兄長的模樣遲早會變移……

  她不能像紀湘那樣時時跟在他身後,即使她雙腳跑得動,也絕不做出那種丟人的纏擾,眼下既是攔不住她的步伐,那她只能暗中間阻,破壞她的計劃、打碎她的妄念……

  “湘湘真不喜歡,就別勉強了,何況嚴二少並無不快,以後別在她面前提這事兒。”鐵銘勳只掛心那丫頭可真著惱了?

  “你說的是,湘湘開心就好。”紀溦柔順從之。

  到達紀府,他牽她下車,待丫鬟扶穩她後,他再與她說了幾句,便登車回去絲綢莊。

  馬車遠去,她立刻詢問丫鬟:“二小姐回來了嗎?”

  “回來了,不過我瞧二小姐眼睛紅腫紅腫的,似是哭過。”

  她朱唇一掀。

  湘湘開心就好?她才不管紀湘做何感受,她愛不愛嚴奕,也與她無幹,經此一遭,只要這丫頭對鐵銘勳死心,她就安心了。

  自從茶樓一別,迄今已過了五天,他仍未見紀湘前來絲綢莊。

  曾夫人終究不寬心,於昨日動身前往采視,而他待在府裡憂著,也有些著急。

  “鐵少爺,用飯啦!”

  埋首賬目間的鐵銘勳擡頭一望,看著給他送膳的丫鬟推門而入。

  “二小姐沒來?”盤子上只擱著一碗飯,可他仍是問出了口。

  “沒啊。”丫鬟爽快回應,有些納悶他明知故問,但擺好飯菜便退出書房。

  忽略了腹中飢餓,他看著案上零丁一雙筷子,嚴肅的臉龐陷入沈思。

  湘湘真如紀溦所言,因為更懂事了,所以變得不再輕易步出閨門?可是,像她那麼愛動的人,倏忽靜了下來,著實教人存疑,甚至為她擔心。

  “她怎麼了?”皺眉喃喃,他怎麼想都感到不對勁。

  你們是不走看我不順眼了,想丟掉我啊?

  難不成她真以為他想丟掉她?憶起秋遊之事,他與紀溦的所作所為,他擰緊的眉宇多了分懊悔。

  “鐵少爺,你怎不用飯?”

  不知在案前呆了多久,直至一把驚訝的叫聲傳進房裡,他才發現自己忘了動筷。

  “要送回竈房煨煨嗎?”原本進來收拾碗盤的丫鬟盡責而道,以為他為忙公事而誤了用膳。

  鐵銘勳搖頭。“不用了,都送走吧。”

  思及紀湘當時負氣獨離茶樓的情況,他沒了胃口,渾身不自在。

  丫鬟應了聲,上前收拾未曾動過的飯菜。

  “是了,剛才二小姐來過一趟,要我給鐵少爺捎個話來。”突地憶起紀湘的匆促來訪,丫鬟連忙告知。

  “什麼話?”他鎖眉,疑惑她既來了,為何不來找他,反倒要人替她傳話?

  “二小姐說,請您待會兒到紀府一趟。”

  “好。”

  這話來得正好,他正想過去瞧瞧她究竟發生何事。

  紀湘從絲綢莊跑回家後,趁著爹和二娘出去收租,馬上溜進竈房,待一切就緒,她回到南大廳,不住來回踱步,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未幾,鐵銘勳赴會來了。

  “你怎麼了?生病了?”看到她略顯蒼白的臉色,他皺起眉,嗓音滲滿擔憂。

  “沒有,我很精神。”她搖首,想到竈房裡的東西,容色泛起緊張。“你先坐著,等等我!”說罷,她奔了出去。

  她在急什麼?

  他不解,隨意坐下,靜待她歸來。

  不一會兒,紀湘回來了,雙手捧著一個冒著熱煙的碗。

  “給我吃的?”見她遞來紅豆湯,他挑眉問道。

  “嗯……還有……這……這是我做的。”紅了嬌容,她吞吞吐吐的,十指絞緊了裙襬,掌心微微汗濕。

  她特地為他上竈做的?

  “怎麼想到給我做這個?”鐵銘勳不明所以。

  “那天……我好失禮,給你丟臉了。”

  洗手作羹湯,她為了賠罪,也悄悄傳遞出她溢滿心菲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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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紅豆生南國,從來此物最相思。

  眼前這碗紅豆湯,道盡了她纏綿的愛慕,滿碗皆是相思意,她不用他如詩中多採擷,只要他接受便好。

  那日步出茶樓後,她回家大哭了一場,反覆追憶他們多年來的點滴相處,她真不願意離開他。

  “我沒怪你。”此刻,他總算放下了心頭大石。“你沒給我丟臉,嚴二少也沒說什麼,以後有事,別再這麼悶著不說,知道嗎?”想她在這五天來,懷中愧疚把自己關了起來,他就心疼。

  “銘勳?你來了?”

  驀然響起的柔聲輕喊,打斷了鐵銘勳貼心的叮嚀,紀湘回頭,目光觸及步入廳內的美人時,她徹底噤了聲。

  伊人到來,他的視線也不再專注於她。

  “剛到的。”他逸出輕笑,深深凝望她動人嬌容。

  斂裙坐下,紀溦半垂星眸,這才注意到桌上還泛著熱霧的紅豆湯。

  “這是?”

  “湘湘親手做的。”

  這丫頭真是膽大妄為……紅豆相思,別以為她看不出來。

  “好香,你嘗了嗎?”掩起不滿,她仰臉衝他一笑,假意讚美。

  看出她垂涎,他衝口就問:“你想嘗嘗?”

  聞言,紀湘不可置信地倒抽口氣,驚疑無比地瞪著只顧討好姐姐的男人。

  瞥了瞥面露震驚的妹妹,紀溦唇瓣笑意更深。他這般容易借花獻佛,那就表示他不懂紀湘的心意。

  “好啊。”紀溦拿起瓷匙,不客氣地細嚼起來,不經意地道:“爹前些日子給我打了幾副金器,嚇了我好一大跳,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辦嫁妝了。”

  這話,明是相告鐵銘勳,暗是提醒紀湘別太放肆了,她再糾纏下去,也不可能跟姐夫有任何結果。

  “不快,我也是時候與紀老爺商討文定——”

  “我去午睡,你們請便。”拒絕再聽見關於他們婚事的一句半語,她匆匆離開了大廳。

  直奔回閨房,她用力關上大門,強忍不住熱淚簌簌。

  他們真的要成親了。

  這樣喜氣洋洋的事於她而言,卻是個殘酷事實。

  她渾渾噩噩地想著,回憶是泉湧般墜落她空洞無神的眼瞳中,她的眼泛起一層水霧……

  那年春天,他安慰她、呵護她、關愛她,他進駐了她的心懷,佔據了她的思緒,然後匆匆兩年的光景,她和溦姐突然之間易了角,她的位置被溦姐取代了,他不再把全盤心思放在她身上。

  兩年前,當他向爹提親時,她就該斷絕心底這份感情了,從他愛上溦姐的那刻起,她就不該再繼續想他,他即將是她的姐夫,是她這生不能愛、不該愛上的男人……

  這片真心還未來得及付託到他手上,已經成夢。

  太過殘忍的現實,該怎麼面對?

  想望當一切已成定局,紀湘只能選擇從心而行。

  收起淚,她重執《茶經》苦讀,又復努力辨識各類茗茶,如此積極,是她面對事實的唯一辦法。

  她整天待在家裡喝茶讀書,偶爾出門去絲綢莊看著曾夫人和表嫂,就是不去茶莊看鐵銘勳。

  她曉得他忙,鋪子仍在修葺,她去了也是給他添亂,那麼不如不去,安分做好自己的事情。

  冬臨之後,鐵銘勳忙得焦頭爛額,放下絲綢莊的事務,他走出洛陽,奔忙各地茶園物色貨源,與各戶茶農簽訂符契,待他整裝歸返,已耗去整整一個冬。

  回到洛陽,已是百花爭豔,枝上牡丹含苞欲放之景了。

  暮春時分,鋪子竣工,他離開寄寓二十多年的曾家後,著手僱傭事宜,待得茶莊初具規模,他挑好日子,決定於立夏開張。

  “鐵爺,有位紀小姐來訪。”僕婦手抱著竹簍,來到倉庫告知主子有客到來。

  忙於點算茶葉的鐵銘勳迅速擡頭。吩咐道:“你先招呼著,我這就過去。”

  秦嬤嬤定後,他把最後一袋茶葉搬上架,回房洗了把臉才往鋪面去。

  “湘湘?”乍見那道嬌小背影,他笑了。

  聽見身後的呼喊,紀湘回眸,嬌容燦麗似花。“好久不見,你有沒有乖乖給許爺爺送飯?”與他分別多時,她遙遙凝望他清俊的臉孔,發現他瘦了。

  “當然有。”與她對坐,他見她杯子空了,即刻為她斟茶,柔聲問:“溦兒最近好嗎?”為了茶莊,他近半年來未曾過紀府關切過她,到底有些愧疚。

  “很好,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等你去迎娶她過門。”她黯下眼,摒除心底的苦,端起茶杯細聞茗香。

  就算不能像溦姐那樣與他結連理,起碼他是個好兄長,將來也必定是個好姐夫,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他幸福就好。

  “香氣濃郁,滋味鮮醇甘厚,湯色碧綠清澈……”輕呷口茶,她徐徐吟念,然後挑出杯中茶葉,眯眼細觀。“條索纖細,滿身披毫,葉底嫩綠明亮……上等的洞庭碧螺春。”對上他怔愣的眸子,她抿唇笑了。

  聽她井然有序地細述味道及茶葉特質,他心神震懾,不敢相信她懂茶。

  “碧螺春采制技藝高超,採摘有三大特點:一是摘得早,二是采得嫩,三是揀得淨。每年春分時節前後開採,穀雨前後結束,以春分到清明采制的明前茶,品質最為名貴。”坦坦續言,她對他顯露自己苦學得來的本領。

  “碧螺春種法又如何?”掃去驚疑,他挑起眉,微笑考驗。

  “那是很特別的種法,將茶樹跟果樹枝碰相連、根脈相通,使得茶葉吸得果香,花窨茶味——”

  “好了。”忙不叠打斷紀湘,她過於詳盡的回答反教他汗顏,他可沒她懂得多。“你懂茗?”不再跟她兜圈子,他直接詢問最深疑惑。

  “懂呀。”

  她說得輕鬆,那副嬌憨的模樣惹笑了他。“這碧螺春肯定花了你不少時間吧?你的記性不錯,能把那些都背起來。”他以為她背來只為了撒嬌,討他讚揚。

  見他不信,紀湘嘟起小嘴,決定拿出真功夫來給他看——

  喚來秦嬤嬤幫她取出茶葉,她在鐵銘勳面前拿起茶葉稍微看了看、聞了聞就道出其名,一邊辯認出十來樣品種,教他目瞪口呆。

  準確無誤的茶名,道出她確實懂茗的事實,看她寫滿聰慧的清澄麗眸,他一臉訝色。“你怎會懂得茶葉?”

  “你不是送我一地桅子花嗎?我感恩圖報,就學會品茗來茶莊幫你呀,我乖嗎?”眨眨眼兒,她表情調皮又得意。

  他順著她,笑道:“乖,湘湘最乖。”的確很乖,為了報恩,居然下這番苦功學成茶葉的學問。

  “那你要雇我嗎?我真的很想來這裡幫你,而且,我對茶葉好有興趣,想學更多,你就讓我在這兒做事情,好不好?”

  她誠懇不已,鐵銘勳心一動,突地憶起她去年幫他說項,成功爭取到許忠的合同後,她便不再去絲綢莊的舊事,他霍然明白,她該是在那段失蹤的時日裡,專心待在家中研究茗茶。

  她能為他有此細膩心意,他深深感動,點頭應允了她的要求。

  紀湘笑開眉目,真的掙到了繼續待在他身邊的機會了!

  “待會兒我會到絲綢莊去,你要不要去?”他請僕婦準備午膳去,又道:“我昨兒個去看乾娘,她很想你。”

  注視他炯亮的眸,她胸口霎時像被什麼盈滿了似的,鎖不住不合適的問句,她衝動地問:“那你呢?你有沒有想我?”

  她眉心的輕愁觸動著他,輕柔的嗓音透出絲絲盼切,褪去稚氣的容顏橫陳著複雜的情感,而她的問話……又幽怨得教人心生憐愛。

  不過片刻,秦嬤嬤送來了飯菜,他倆一回神,結束了之間短暫的迷惑。

  他始終沒回答她的問題,她雖然沮喪,但仍在用膳間對他扯開笑顏,回覆昔日與他一起笑笑鬧鬧的相處。

  她不知道,當她如常把碗中過多的白飯倒在他碗裡時,他對這久違的“添飯”產生了莫名的眷念之情。

  微笑看她活潑的言談舉止,他想,自己也該同乾娘一樣,一樣地想念她。

  晨曦初露,紀湘揉著睡眼下榻,梳洗後,她步出絲綢莊,直往茶莊去。

  為了幫鐵銘勳做事,她已在曾家暫住下來。茶莊離紀府太遠了,住曾家比較方便她出門,而她也習慣了天天晨起便跑到他這兒來,為他端來下人準備好的早飯,亦為他打理一點雜事。

  兩個多月下來,除了不在他這兒夜宿外,她幾乎時刻和他在一起,這樣的結伴相隨,常讓她感到自己恍若夢中,美好得教她揚起一陣又一陣的甜笑。

  “湘湘,你在樂什麼?”

  鐵銘勳梳理好,步出內室就見她對著一桌早飯,唇邊竊笑連連。

  “樂呀,昨天不是來了批好貨?我想起那陣茶香就樂。”

  他笑著摸摸她的頭。

  剛才他在熟睡間聽到推門的聲響,一睜目便看到她端著盤子進來,在擺放早飯的同時,她臉上忽然泛出笑,那是充滿幸福、甜蜜和滿足的笑,是什麼讓她突然笑得如此燦然?莫名湧現的心思,讓他想知道個中原由,更想分享。

  他為什麼老把她當成小孩?

  她輕輕一嘆,為發上的觸撫感到惆悵,真想告訴他別再摸她的頭了,她今年十五了,已經是大姑娘的模樣了。

  “怎麼嘆氣了?”他擰眉,沒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霎時間在意起她的一切。

  “你今天怎麼了?怪怪的喔。”蹙起秀眉,她不解。她只是嘆口氣罷了,犯得著連這個也要問嗎?

  她困惑的神色讓他霍地清醒過來,他迅速調整好失常失序的言行,低聲道:“沒事。”

  他臉色一貫的平靜,然而,內心卻是有些複雜和紊亂。

  他們之間似乎有些事在發生、有些東西在萌芽,但他不明白,也不敢深思,只怕深思了,彷彿會破壞他們之間存在的一道線。

  這些日子以來,他為茶莊拚搏奮鬥,也看到她為茶莊費盡心神,他們都有著一樣的念頭——便是盡心弄好茶莊的一切。

  比起從前,他們的情誼確實是變得更親了些,但那隻因他們日夜相伴做事的緣故,他不該多作任何思慮,她對他有的是對著哥哥的關心情分,就像他跟她有著對妹妹的愛護之情。

  鐵銘勳啞然失笑。

  是他想太多了吧,他這當哥哥的會如此關注妹妹,應當的。

  稍後,鐵銘勳特地抽空到紀家去,這回不僅要落實文定之事,還有茶莊開張的事。

  “我瞧你這陣子實在忙,這事再過陣子再談吧,怕讓你給累著了。”二夫人掛著虛偽的笑臉,故意拖延。

  算算日子,他和紀溦還有半年多才成親,確實再過陣子談婚事也不遲。

  再與二夫人和紀溦聊了會兒,他便離開紀家,回去茶莊忙公務去。

  他一走,二夫人立即跟紀溦道出心中所想——

  去年知悉鐵銘勳重建家業的計劃,她已把他從女婿名單中剔除。

  離開絲綢莊,然後獨自建立茶莊?他竟然還敢迎娶紀溦?這不就是要紀溦同他一起熬苦?

  開玩笑!那怎成?她從來只要富女婿,而非身無分文的女婿,那不僅是為了紀溦的終生幸福著想,也是為了她自己。

  大房夫人死後,紀老爺並沒有將她納為正室,本以為早已徹底掌握他的心了,誰知原來在他眼中,她始終比不上那死去的正室夫人。

  對紀老爺,她已無寄望,現在她就把希望放在紀溦身上,盼她嫁入官宦家,那她就能沾光富貴,不必只仰紀老爺鼻息過活。

  本來為情郞到來而滿心歡喜的紀溦,聽畢母親所言,驚愣地問:“娘,您怎麼說這種話?你剛才不是——”

  “剛才他人在這兒,總不好把話挑明吧?把事情弄得太難看,豈不教大家都難堪?”二夫人道出已擬定好的計策。“其實,我早為你找到好婆家了,是京城林家,世代書香,你夫婿的姨丈是名刑部侍郎,正二品的朝廷大官,你三舅舅已經拿了你的八字去問名,等林家那邊確實了,再也生不出任何變數時,你跟鐵銘勳那道口頭之約也就能輕易解除下來了。”

  “娘,我不要什麼朝廷大官,我只要嫁給銘勳,我一定要嫁給他!”別開視線,紀溦倔強道。

  “他能給你什麼?他留在曾家還好,可現在要到外頭闖,你跟他注定吃苦!”

  板起臉,二夫人氣惱,萬萬想不到女兒會違抗自己。

  “我不介意吃苦的,我跟定他了,就準備好要與他共患難!”

  “共患難?說得真偉大。”二夫人輕蔑地哼笑。“溦兒,你太天真了,貧賤夫妻百事哀,你頭腦最好清醒點!從小到大,你住的是大宅子,穿得是錦衣華服,過的是這樣富裕無憂的生活,你有信心適應貧苦?”尖聲道出最殘酷的現實,二夫人媚眼迸出火光。“別怪娘不提醒你,婚姻之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了算,你沒權力作主的,你真想嫁他就去留住他,叫他別離開曾家,要不然,他甭想娶你!”

  “娘……你不要逼我……”紀溦哭喊,心中痛苦又無措。她很清楚鐵銘勳的性子,他是不可能放棄重建祖業之事的!

  二夫人目光一凜,她不想逼女兒上花轎,也不能讓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遠嫁,只得採取懷柔,緩下尖嗓,溫和道:“溦兒,你以為娘只想著錢,是吧?但你知道這世道活著有多不容易嗎?那些滿人為了兼併土地,使的手段越來越惡劣,豆 豆 小說閱讀網你爹又不屑巴結他們,這道火很快就要燒來紀家了,你能坐視嗎?倘若你嫁進官宦家,紀家就有了當大官的親房做靠山,你爹就不用日夜擔心被人搶去良田,想想你爹多麼疼你,你說你該不該盡這孝道?”

  她呆住,沒想到自己跟林家的婚事有著這樣深層的意義。

  “溦兒,你要記住,娘只會為你安排最好的事情,我是生你養你的人,豈會害你?娘會老、會死,你嫁得不幸福,教我將來如何瞑目?”她動之以情,語重心長。

  “娘,你不要說這種話……”她哭了起來,心緒紊亂。

  “乖溦兒,娘真不想逼你,但你要想清楚,嫁了,就是一輩子了,你是要喝粥,還是吃飯?再想想你爹,他老了,去年差點被滿人搶去一頃田,惱得大病一場,你忍心再讓你爹吃這種虧嗎?”

  她怎麼忍心?況且,她也明白娘是為她的終生幸福著想……

  哭音漸弱,她冷靜了些,神志也轉至清明。多年來,她是父母寵愛的掌上明珠,鐵銘勳提過茶莊目前只雇了兩名僕婦掌鍋打雜,而她不只兩名貼身丫環,光是閨房就共有五名丫環伺候,如此一比……她真有把握能過上那種日子嗎?

  她呆坐一會兒,怔怔地問:“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

  二夫人心喜,揚眉道:“他叫林均文,今年三十有二,是名狀元,過去為功名苦讀,因此耽誤了婚事,你三舅舅說他生得俊朗,滿腹經綸,是個十分穩重的男人,且主爺主母待人皆甚親善,你嫁過去,不僅不愁衣食,也能得到最好的待遇。”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深吸口氣,她抹去淚,堅定道:“我嫁,嫁林均文。”

  二夫人大喜,可未及欣悅出言,就讓倏地竄出簾後的身影嚇住了。

  “溦姐,你別辜負銘哥哥!”

  紀湘慘白著臉,跑到姐姐面前,緊緊拽著她的衣袖。

  她與鐵銘勳一同回紀府,他去拜會長輩,她則回閨房取點東西,本想直接離府,可想到他仍在大廳,就想過來跟他會合一起回茶莊,沒想到會聽見二娘和姐姐的話。

  她又慌又急,但仍忍耐著,直到姐姐答應了,她控制不住自己雙腿,魯莽地衝了出來。

  “他做茶莊也是為了你們的將來,在曾家過得再好又如何?他始終不姓曾啊!”

  “為我們的將來?你竟然幫他說話?”紀溦冷笑。“怎麼?少了我,憑你這樣跟他朝夕相處的,最後還不是便宜了你?我看你心裏根本就很高興。”

  “他難過了,我高興什麼?”紀湘氣喊,想到鐵銘勳將得承受被背叛的苦,她的心有窒息一樣的刺痛。“溦姐,你聽我說,不要遠嫁,那個林家真有這麼好的話,何以千裏迢迢地招親?那個人都過而立之年了才娶妻,不是很怪嗎?這當中肯定有詐!再說,遠嫁沒有好處的,沒有娘家照應,你出事情了怎麼辦?”

  “你個丫頭懂什麼?我是你姐的生母,難不成會害她?”二夫人怒氣衝衝。

  “溦兒,別聽她胡說八道,娘只會為你安排最好的前途,京城還有你三舅舅在,這還不是照應嗎?”

  “溦姐,別答應,你會後悔的,銘哥哥才是會好好照顧你的人啊!你為什麼要放棄他?你明知他愛你,就會讓你吃苦!”

  “出去!”

  二夫人不允許她再說下去,強把她拉走,再關起廳門。

  紀湘使盡力氣拍打大門,不斷喊著姐姐的名字。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夏蟬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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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破滅

  “你識辨形、知辨味,唯一不懂烹茗之術。”

  沈聲說畢,鐵銘勳走到火盆前,將柴火燒得沸騰的水壺擱下。

  “龍井是綠茶類,以採摘嫩葉或茶芽為多,因此不宜用太高的水溫沖泡。還有,切忌長時間浸泡,否則苦澀味重;如沖法得宜,則茶湯碧綠,茶味清香,味鮮清甜。”他詳盡解說,殘留於嘴裡的龍井雖略嫌苦澀,仍讓他會心微笑。

  茶莊打烊後,紀湘方自紀府回來,看見他在鋪面烹茶,便上前給他弄了壺龍井,可惜她並不善於沖泡之術,壞了一壺龍井。

  她受教地點點頭,重新執起《茶經》,纖指翻開書頁,視線經過了茶之源、之具、之造、之器,最後來到之煮這章,明眸就此停駐。

  瞥見她露出袖子的皓腕,他皺眉,視線牢牢盯著上頭那道紅痕。

  “還疼嗎?”

  剛剛她燒水被燙了,紅了手腕,也紅了眼眶,教他瞧了心也悶悶的。

  “不疼。”她微笑搖頭,儘管還早感到灼痛,但因為他臉上滿滿的疼惜,再疼也變得淡薄了。

  “還是去郎山那兒看看吧,要些膏藥回來。”說著,他撫上她的手,垂目端倪著她的傷痕。

  受他眷顧,她又不禁恍惚起來,想起二娘和溦姐的背棄,她難過著,心有亂哄哄的著急。

  該把事情說出來嗎?她掙紮著,多麼後悔聽見了二娘的安排,怎麼辦才好?

  “怎麼又發呆?”鐵銘勳放下她的手,在她眼前晃動大掌,笑容俊逸。“明天讓嬤嬤守著鋪子,我和你去趟藥鋪。”

  “不用啦,我又不疼。”她搖首,害怕麻煩他。

  “要,一定要。”他有些霸道,睇望她嬌美的臉,又放輕了嗓子,道:“湘湘,我兩個月後會去一趟雲南,到時我會請絲綢莊的小廝過來守著鋪子,我不在,你得好好照顧自己,哪兒不舒服了,就去藥鋪,懂嗎?”

  “你又去茶園?”

  “顏老爺想要雲南普洱,我得過去看看,真是好貨色的話,就簽合同了。”

  客人要求,他必定儘量滿足。

  他為茶莊耗盡心血,她怎能在這種時候打擊他?

  “好,你安心去,我會照顧自己的。”

  她笑著應承他,同時,也決心把所有心事牢牢藏起,讓他專心做好事業。

  溦姐跟林家的婚事尚未定局,她找機會回頭再勸,畢竟他們情投意合,姐姐怎會真的捨棄銘哥哥?不過是一時受二娘迷惑罷了,只要人未嫁,便不是定局——

  茶莊開張後,鐵銘勳更是無暇去探望紀溦,也因二夫人也予他承諾,他就安心忙事業,想著只要忙過來,最遲在今年歲晚便可迎娶佳人,也無須頻繁過府探視。

  直至一些流言傳至耳邊,傳說京師頗具勢力的林氏給紀家大千金下了聘,他這才知道要拋下手上的工作。

  當他踏進紀府,看到一臉愧色的紀老爺,並由他口中親自道出“溦兒已另定婚配”時,他仍不能接受紀溦即將改嫁他人的事實。

  這樣的消息使他錯愕,更教他憤怒,但他能說什麼?紀家對他承諾的本是口頭之約,誰會認真在意這種微不足道的約定?

  紀家退婚的原因已經很明顯了,他出身小康,怎敵京城的富貴人家?沒有任何人抗拒得了財富,誰不想要榮華富貴?

  有了鮮明的認知,他縱有萬分憤怒與不甘,更多的是無奈,因為就算他拼盡了所有力量,也鬥不過那最醜陋的人性,敵不過人心之貪念。

  “我要見溦兒。”道出最後的請求,縱然明了一切已成定局,他仍要見紀溦一面。

  不想毀掉所有的情分,紀老爺最終還是點頭,讓他跟紀溦就行最後的會面。

  儘管心中有愧,但紀老爺仍選擇讓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畢竟他的二夫人說得沒錯,愛紀溦、為紀溦著想的話,就不該讓她跟著鐵銘勳吃苦,天下父母皆想護著自個兒的親孩兒,對鐵銘勳的食言毀約,他也是逼不得已啊……

  終於盼到了鐵銘勳的到來,然而,紀溦卻沒了以前的滿心歡喜,此時她只有滿腔的怨與心疼,怨他的不聞不問,心疼自己最終無法與他相守一生。

  俏容美豔如昔,唯獨笑意盡褪,徒留滿眼哀怨。

  看到這樣教人生憐的紀溦,鐵銘勳本來憤懣不平的心瞬間變得虛弱,不忍也不能苛責她,他知道是自己給不起紀家想的,怎能怨得了她?

  “溦兒,我祝你幸福。”壓下所有令人難受的情緒,他不願在她面前彰顯心底的不捨,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衷心祝福她今後一切順利。

  紀溦被他淡漠的臉色狠狠擰痛了心房。就算是她自己許給了林家,他也不該說這樣的話,不該如此平靜接受,若是他真愛她的話,他不該沒有一絲痛苦難過,還能祝福她!

  他這段時間的忽略教她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忘了她的存在,他的祝福之言聽在她耳朵裡變成虛情假意,往日積累下來的感情已冷,此刻,她對他只有怨。

  “那我也祝福你跟湘湘兩人幸福。”她容色冷冽,故作抑鬱道。

  “什麼意思?”輕皺起眉,鐵銘勳聽出她語中隱然的苦澀,“溦兒,你誤會什麼了?”走近她,他急切地問。即使他倆無緣結縭,他也不願她對自己有絲毫的誤會,更不願彼此的回憶裡存在任何汙點。

  “誤會?你跟湘湘每日相伴,有沒有想過我?我以為你都把我給忘了……”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紀溦驀然出現的眼淚令他心揪,不顧一切地將她擁入懷裡,他急迫解釋。“溦兒,你知道我一直視湘湘作妹子,我怎麼可能跟她有那種關係?這些日子我的確與她朝夕相伴,但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沒有忘掉你,絕對沒有,今後你我就算不再相會,我也會將你寄在心上。”

  束縛似的懷抱令她心酸,他的言詞句句皆是真切情意,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感情,她終於止住了傷感。

  可一思及紀湘,她又是極度嫉妒。即使她相信他不曾對紀湘動心,可世間之事本就難以預料,她期待了三年的幸福都可以瞬間破滅,還有什麼不能發生?她嫁去京城後,紀湘有太多優勢和機會——

  她得不到的,紀湘憑什麼撿便宜?就算她負了鐵銘勳,她也不會把他拱手讓人!

  “你只視湘湘作妹子,但你可知她心裡怎麼想?”擡起淚眸,紀溦幽怨道:“你知道嗎?其實湘湘很喜歡你,她……喜歡你很久了。”

  鐵銘勳錯愕不已。

  看出他眼底流露的不信,她黯下眼,逼出了哽咽。“林家下聘當晚,湘湘她親自前來對我說的,我知道爹虧欠了大娘和湘湘太多,加上湘湘對你有情,我掙紮了好久,最終決定答應林家的親事。銘勳,請你要好好對待湘湘,別辜負了我的退讓。”軟聲懇求,她楚楚可憐的小臉透出了委屈,心底卻是一片詭譎。

  “你是為了湘湘而退讓?”瞪大驚愕的眸子,鐵銘勳一方面為紀湘對自己的感情而震驚,另一方面為紀溦的輕易退讓而氣惱。“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退讓?我只當她是妹妹而已,為什麼你要為了她放棄我?”雙手握著她單薄的肩膀,他激動得不能自已。

  她水眸泛起痛苦與無奈。“為了顧全大局,我怎能不退讓?娘逼我嫁林家,湘湘也在逼我離開你,我不應允她們豈不就成自私罪人?銘勳,現在我只求你能善待湘湘,償還了湘湘後,我也走得安心了……”

  “償還?為什麼要你來償還?你欠她什麼了?”不能接受她的想法和說辭,想到湘湘是導致她讓步的原因之一,他在不可置信與懊惱中,摻雜了更多的慌亂。

  湘湘喜歡他?可能嗎?多久了?

  “銘勳……”掩臉痛哭起來,紀溦倒在鐵銘勳懷裡垂淚,感到他滿心灼熱的憤懣,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就算她無緣與他結成夫婦,她也要得到他的全部,他心中永遠的唯一。

  “銀針白毫、白牡丹、千日紅花……”

  拿著賬本,紀湘手執毛筆,全神貫注地點算今日運進倉庫的茶葉。

  “紀小姐,是時候晚膳了。”

  “你們先吃,待會兒我自個兒去竈房煨熱飯菜好了。”她朝嬤嬤一笑,旋即又立即低頭做事。

  “紀小姐,嬤嬤瞧您每天晚上都忙得用不了飯,這樣對身體不好啊!”秦嬤嬤不禁輕勸。

  她受鐵爺雇做工,與這位紀小姐相處了快半年,察覺她對茶莊的事務盡心盡力,毫不遜於鐵爺。在這裡,她宛如女主人,當鐵爺不在茶莊,她們下人便會聽她的指令。

  “不打緊,你們先去吃吧,不必等我了,我還想等銘哥哥回來呢!”

  看到她溢滿眸中的期盼之情,秦嬤嬤也不堅持了,深知她向來習慣與主子一同用膳。“那紀小姐可別弄得太晚才回家啊,外頭黑漆漆的好危險。”

  秦嬤嬤走後,紀湘繼續點算茶葉,想起鐵銘勳,她不禁好奇他今天怎地遲遲不歸?平日都是他倆一塊兒忙得忙時間用膳,忙畢才一起走到竈房去煨熱秦嬤嬤給他們盛起的飯菜,今日只徒留她一人在茶莊做事。

  點算完畢,紀湘搬出了幾袋錯誤的茶葉後,伸了伸懶腰,皺眉看了看窗外天色,才步出倉庫。

  再次遇見秦嬤嬤的時候,她卻驚問自己怎麼還留在這裡。

  “鐵爺早就回來啊,他沒去倉庫找您?”

  “沒有啊,他沒來找我。”紀湘搖頭,困惑他為何回來了卻沒找她?他晚上都會送她回曾家的。

  “奇怪了……”秦嬤嬤也不禁蹙眉。

  “嬤嬤你先去休息吧,我去看看他是否歇下了,真歇了,我再請老鄭送我回家。”他明早就啟程去雲南,兩天前就去曾家借了老鄭過來幫忙守鋪子。

  “好,紀小姐回家小心。”細心叮囑後,秦嬤嬤便回房去了。

  揉揉有點乾澀的眼,她掃去所有疲憊,趕緊邁步前往鐵銘勳的房間。

  走到不遠處,透過敞開的窗戶看見裡頭燈火燦如白晝,她不禁加快腳步。

  大門敞開的聲響驚擾正閉目養神的鐵銘勳,佇立門檻前的歡顏立時映入眼簾,他心間竄起一陣惱,為她的恣意闖入,更為她對紀溦所做之事。

  “你還沒睡?快送我回家啊。”走到他身前,她笑著催促。

  “你自己回去吧。”別過眼,他自覺無法面對她。

  他帶著疏離的音容教她怔忡,直到他起身步入內室,她才急聲問:“你……你怎麼了?”心慌地叫住他,他冷峻的態度教她不安又難堪。

  他氣憤又無力,卻又摸不清是該氣誰惱誰。一咬牙,他轉身,冷冷地問:“你知道溦兒遠嫁京城的事嗎?”

  她愣住,不知所措地搖頭。她太久沒回紀家,不曉得林家——可想到這裡,她又點頭,她是兩個月前就知道了……

  紙包不住火,終究還是來到這天了。

  “知道就知道,別給我搖頭又點頭。”他凜顏,看她這樣模棱兩可、滿容慌張,難道真如紀溦所言,她在他背後逼姐姐遠嫁?

  在他的瞪視下,紀湘嚇得渾身一顫,連忙頷首:“我知道……知道……”

  “既然知道,那為什麼不告訴我?”鐵銘勳心冷,出了這麼大的事,依他倆多年來的情分,沒想到她真隱瞞自己。

  她自知理虧,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不知所措地垂著臉。

  她不說話,他驀地惱得心頭火氣沖。

  “你究竟瞞了我多少事?又在我背後使了什麼手段?逼走溦兒,看她一個女子遠嫁他鄉,你如何忍心這樣對待姐姐?”

  斥責之言教她大大一驚,他眸中熾烈的憤怒直教她不住發抖,顫聲道:“我……我逼走溦姐?我沒有……我沒有那樣做過!”她從頭到尾都沒贊同過她遠嫁的決定啊,何來逼走之說?

  她一臉無辜,是他十年來最熟悉的容顏,頃刻間,令他不禁動搖。

  他沈默下來,質疑的目光卻如同刀刃一般,狠狠刺傷她的心。

  “你真認為我逼走溦姐?你真認為我有這樣的能力嗎?我憑什麼逼走她?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你不去怨他們卻來怨我?”酸意湧上鼻尖,她眼眶一紅,反問他,不敢相信他會咬定她是拆散他們這對有情人的始作俑者。

  鐵銘勳掐緊雙拳,陰涼的眸子盯著她為自己辯駁的神情,她句句直接,可他還是不能理解她的隱瞞之舉。

  “我不管溦姐跟你說了什麼,我只問你一句,你信不信我?”

  他臉色一僵,心頭糾結於她淚眸中的淒酸,可想起紀溦的委曲求全,以及那份失去摯愛的苦,教他怎麼回答?

  “你走吧,我現在不想再看見你。”他走進內室,無法再跟她糾纏下去了。

  他該相信誰?湘湘是他從小看到大的人,他知道她不是會逼走姐姐的人,可是溦兒呢?她會對他撒謊嗎?

  假如他能完全相信她們一方,這時便不會這麼混亂和痛苦。

  我不想再看見你。

  原來這就是她苦苦求得在他身後的下場。

  她轉身,越過門檻,哭著跑到後門去,匆忙間,見到那塊將種植梔子花的小花圃,她一時失神,竟不慎絆倒,整個人重重摔到地上去。

  她尖叫了聲,火燒般的劇痛立即從腳踝迅速蔓延開來,教她痛得咬起了牙。

  尚未來得及跟他解釋一切的誤會,他已隔絕了所有的對話,她的心放佛碎了。

  他輕輕一句話,就能在她心口劃下一道又一道裂痕,腳踝的劇烈痛楚,已比不上她心坎深處那蝕骨般的深切苦澀……

  她頹然跌坐地上,熱淚不斷,茫然擡首,仰望夜空中那輪朦朧圓月,微涼的晚風吹拂她單薄的身子,她迷濛的水眸浮起了哀戚。

  月圓人不圓,他被溦姐放棄了,她也要準備放棄了嗎?

  “表、表嫂!輕點兒,好痛!”皺眉低喊,紀湘雙手捏緊絲被,腳上那片淤青的痛楚使她扭曲了小臉。

  “忍著點,得用力揉才會好。”墨荷將膏藥抹上她的腳踝,突地使勁一揉——

  “啊——好痛好痛——”尖聲痛叫,她痛得掉淚。

  “沒事沒事……”柔聲安撫著,墨荷緩緩減輕手勁,揉了一會兒,她才住手。

  “還好婆婆到'呂祖庵'暫住去了,要不被她看見你這樣,肯定心疼。”收起膏藥,她走到面盆前洗淨雙手。

  她回到榻上再細心看起紀湘的傷勢時,紀湘忽然伸出小手,小小的頭顱親暱地往表嫂隆起的肚子靠,想在她懷裡尋求溫暖。“表嫂,你真的好幸福,晟表哥疼你,姨娘也疼你。”柔軟的嗓音有滿滿的羨慕。

  淡然一笑,墨荷輕撫散落滿懷的烏亮青絲。“湘湘也很幸福,有婆婆疼你,有晟表哥疼你,還有我這表嫂疼你。”

  她心疼掠過一陣痠痛,她知道他們每個人都疼愛自己,唯獨鐵銘勳……

  紀湘的沈默與她愈加偎進懷抱的動作叫墨荷蹙眉。“有心事?說給表嫂聽好嗎?”她關切地問,想為紀湘分憂。

  聞言,懷中的小頭顱輕輕搖了搖,墨荷不禁為她的倔強長嘆一聲。這孩子總把憂傷往自個兒的肚子裡吞,獨自躲在一角傷心。

  “對表嫂不能坦白?”一將覆蓋這紀湘側臉的青絲撥到她耳後,她驚見她瞳眸凝著晶瑩淚光。“湘湘,一個人傷心很苦的,可以的話,讓我陪你一起分擔。”她心疼地問,低柔的話語有深深的憐惜。

  強忍眼眶的淚終於為墨荷真切的關懷而決堤,紀湘哭了起來,首次在人前如此放肆地顯露脆弱。“他不愛我……我該怎麼辦?”她哭問,低泣的話中有太多無助與苦澀。

  溫柔拭去她滂沱的淚,她的茫然無措教墨荷揪緊了心。“面對不愛自己的人,每個人都有不同處理方法,有的會放棄,有的會堅持。放棄可能會痛,但總會事過境遷;堅持呢,就注定要難過,但也未必會傷心一輩子,畢竟人心肉造,說不定有天他會看到你的好,那時也就是所謂的苦盡甘來了。湘湘,我知道你很愛他,但站在他對你無情的關口上,你能做的,就是選擇該走哪條路才好,放棄也好,堅持也罷,我只希望你的選擇以不傷害自己為先,以讓你自己好過些、快樂些為最大目的。”

  墨荷的分析深深打進了她心坎,溢滿心懷的惶惑隨之一掃而空——

  無聲地摟緊墨荷,她低泣。

  事到如今,她仍無法抽身。

  怎麼捨得把他這道身影趕離心上?她已習慣他的存在,若強行把他摒除心門外,她的心可真能抹去所有愁苦,從此只剩一片空白,再無悲喜?

  不必再為他的一切傷透心神,也許,真可換來一身自由。

  但是,光想著不能再愛他,她的心已在隱隱發疼,痛苦開始攫奪、揪緊她全身的知覺和思緒……

  要堅持,不知怎麼堅持,可要放棄他,卻是更痛。

  既然放不下,或許只能順從心念,忠於自己。

  時近歲晚,鐵銘勳從雲南茶園帶回一張合同。

  回到茶莊,他在櫃檯翻了翻賬本,瞭解茶莊這三個多月來的狀況,等到嬤嬤備好熱水,他步進裡間,回到房間洗去一身風塵。

  這短短的一段路程,他未見那個總到處走動的身影。

  看來,她這回很聽話,真的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在外日夜兼程地趕路,他累得沒法思考任何事,直至抵達茶園,與各個茶農品茗商談合同間,他嗅得那一室混雜不同茶葉的茗香,心靈緩緩沈澱下來。

  當他冷靜了,回首再去思量紀家姐妹倆的各執一詞,他仍然找不到頭緒,不知該相信她們哪一個,可想起湘湘,他卻有不一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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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相識十年、結伴十年,他曉得她喜歡跟著自己,即使他不像曾雲晟會帶她出外玩樂,她也會抱著雜書陪他待在書房,從沒喊過一聲悶。

  他與她有著難以言喻的深厚感情,但從不知道她對自己存在著情愛。當紀溦告知湘湘愛他時,他錯愕,無法想像這個妹子似的女子,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看待他和姐姐的愛情?

  他懂她心性如何,應當不會把姐姐逼走,可是一想起紀溦斬釘截鐵的話,便是方寸大亂。

  當日,她再三求他好好對待湘湘,別再無視湘湘的情意……

  她這樣為妹妹著想,又是他有著白頭到老之念的心愛女子,他真尋不著不信她的理由。

  淋浴後,他走出房間,竟見紀湘正提著食盒走過。她偏首望來,一見是他,馬上低頭,快步往竈房走去。

  他擡頭看看天色,揣想她是剛給許忠送飯回來。

  原來,她從未離開過。

  自此,他每看見她就心頭一片混亂,離不開卻也靠近不得,只能對她不瞅不睬,看似無情,其實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該怎麼面對她對自己的情愫?該拿她怎麼辦?

  兩個嬤嬤看他們一個躲著對方、一個冷眼相待,完全摸不著頭腦,不敢問主子,都過來問紀湘,她與主子究竟怎麼了?

  她只是不斷搖頭,垂著眼瞼說不知道。

  他沒再開口說不想看到她,也沒趕她離開茶莊,她就這麼承受著他的冷淡疏離,咬牙吞下難堪,繼續幫他做事。

  她不怨,既然選了要堅持下去,就好好走這條路,不怨,不怨……

  亥時過後,正當鐵銘勳踏出書房,準備回房就寢時,卻見倉庫那頭一室光明,他眸色一沈,步伐轉向倉庫。

  走進去,感覺身後隆冬寒風正不斷吹進屋內,他掩上大門,步向那名伏在矮桌上熟睡的女子。

  「起來。」他沈聲命令。

  嬌小的身子一動也不動,顯然好夢正酣。

  擰起濃眉,他蹲下身。「起來!」

  「啊!」

  紀湘被嚇得跳起,望向聲響出處,她迷糊的視線隨即清晰起來,看見身旁的男人,她臉色愕然。

  「你……喊什麼?」她愣愣地問。

  「亥時了。」冷淡道,他別開視線。

  這段日子以來,他對她始終冷淡以待,刻意漠視她,像是當她不在莊裡似的,如今他卻過來察看她怎遲遲不回家去,還擔心現時夜涼如冰,她會否著涼的種種事宜……

  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對她……心軟了。

  「喔……」她呆呆地看著他臉上隱然的慍色。

  彷彿氣不過自己對她莫名其妙的關心,他抓起她的手,將她拉起來,打算盡快將她帶回曾家,免得留她在這兒讓自個兒心煩意亂。

  紀湘被他粗魯的舉動嚇著了,以為他又要像他啟程雲南的那個晚上將她趕出門外,當夜摔跤的痛,心碎的痛都太過鮮明,讓她慌得掉淚。

  「不要!」淚水落出眼眶,她哭起來,纖腕奮力甩開他的掌。

  夾帶著抽泣的反抗教鐵銘勳怔住了,轉過身,他驚見她滿臉的淚水,隨即如她所願地放開她。

  「嗚……」

  「你……你幹麼哭了?」他皺緊眉頭,心中發愁,她的淚讓他手足無措。

  見她淚流不止,他頓感頭痛地敲了敲額頭。「你別哭了。」他試著勸慰。

  「嗚嗚嗚……」

  豈料,她哭得更大聲。

  看她像個娃兒哭個沒完沒了,他嘆了口氣,莫可奈何地張臂將她擁入懷裡。

  「夠了,你準備哭到天亮是不是?真的晚了,該回家去了。」從沒想過她的淚竟能如此影響他,他一臉無奈。

  他的氣息與溫懷將她緊緊包圍,深深滋暖著她的心扉,她慢慢抑止哭泣。

  聞見懷中人兒漸轉微弱的哭聲,他暗地鬆一口氣,這法子還是有效。

  從前她哭了,他就會抱起她,將她抱在懷間,她就會止住所有哭聲,賴在他懷裡撒嬌。

  自她早年稚齒時,擁抱她,似乎是唯一讓她不哭的方法。

  待她擦乾淚後,他重新執起她的手。「天晚了,你真得回去了。」

  他終於重現昔日的溫和面孔,她眼波流動出眷戀,牽唇笑了。

  她柔美的微笑帶了絲嬌憨,乍見這最熟悉的俏美笑顏,他心頭一暖,溫柔的笑意躍上他的嘴角。

  沒了幾個月來的視若無睹,冷漠淡然,此刻他們彷彿回到了一起結伴、並肩做事的和諧日子……

  凝望彼此澄澈的眸子,過去擁有過的親暱,像透過他溫熱的掌心,重返他們身邊。

  看到他嘴邊微揚的弧度,感覺彼此之間倏然變得柔和的氣氛,紀湘感到舒心。

  她有多久沒看到、沒感受他的善待?整整一個冬……

  握緊她的手,他與她一同走出茶莊,一路上儘管皆是沈默無語,可流竄與其間的平和,正逐漸領著他們回到最初。

  來到絲綢莊,鐵銘勳拍打門戶,守在門後的家僕應聲開門,他隨即放開她的手。「早點歇著。」低聲說罷,他轉身離開。

  「等等……」她心下一急,連忙抓住他。

  轉過臉,他定眼瞧著她,等她開口。

  他不再對自己疏離的神情壯大了她的膽子,她輕蹙愁眉,潔白貝齒緊張地咬了咬嫩唇。「你……不再生氣了嗎?」緊抑著心間猛烈的跳動,她勇敢地觸碰這道檻。

  鐵銘勳聞言,臉色一凜,眉頭再次皺起。但看著她微紅的眼眶,心裡微微一嘆。

  「事到如今,不管真相如何,我已經不想再去追究了,溦兒既然決定遠嫁,那我尊重她的選擇。你還是我疼愛的乾妹妹。」

  聞言,紀湘知道這已是她能奢望的最好的結局了。她朝他淡淡一笑:「好,那我回去了,勳哥晚安。」

  說完,她揮手向他道別,走進門裡。

  看著她的背影,鐵銘勳再次嘆氣,現在他能夠做的,是放下對她的冷淡,不再懷疑她真逼走了紀溦。

  初春後,後門種植的花草有了動靜,再過陣子,梔子花開了,移植過來的茶樹也長出了嫩葉。

  午後,紀湘難得閒著,就去了後門看看她的花兒,發現一旁的茶樹被摘光了葉子,她一驚,跑去鋪面問嬤嬤,她們就笑著叫她去竈房看看。

  走到竈房,她在門後探頭,看見鐵銘勳在竈前忙著生火,大鍋旁擱著一碟洗淨過的葉子,她好奇極了,卻不敢進去打擾他。

  燃起爐火,他起身等了會兒,伸出大掌往鍋子一放,正是試探溫度當下,他身後突地響起了一陣抽氣聲。

  他回頭,看見她難為情地笑笑。

  「我……我想拿水壺。你……你不怕燙著嗎?」

  「我在炒茶。」見她美眸頓時一亮,他心動,忍不住問:「要不要學?」

  「要!」她拔腿奔了過來,欣喜仰臉。「你在茶園學的是不是!我看《茶經》,對製造這章最感興趣了,古人真的很聰明,知道炒葉子來泡茶喝。」

  他微笑,一邊聽她像小鳥一樣地叫不停,嬌俏活潑的模樣很能感染他人,讓別人跟著她一起笑。

  「你學會了,換你也聰明了。」

  他好久沒說這種打趣話了。

  她說不出的窩心和歡喜,感覺到他們好像真的可以變回從前那樣了……

  把鮮嫩的茶葉均勻撒進大鍋,他在她驚恐的叫聲中,徒手直接在大鍋裡翻動茶葉,一面解釋程序和掌控火候,一面還得安撫她。

  整個過程中,她著急他被燙傷的危險,多於觀察茶葉的製作手法,他心暖意融融。

  湘湘從來最在乎的,是他。

  她為他憂而憂、樂而樂,細膩的心意教他不得不感動,但一思及紀溦,他又認為自己不能回應,他曾說過,只當湘湘是妹妹……

  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炒成,她看著鍋裡幹皺皺的茶葉,嚷著要把隔壁的許忠請來嘗新茶,他一說好,她就一道風似地走了。

  倒出炒好的茶葉後,他全數放進茶壺裡,提起燒開的水壺,走出了鋪面。

  這時,紀湘和許忠早在那兒等候。

  「我來泡。」她主動挪過茶壺,他辛苦炒茶,她現在也得出點力。

  許忠笑道:「鐵大爺炒茶,湘湘泡茶,你們幹兄妹的心意,我多謝了。」

  「許爺甭客氣。」鐵銘勳往他身旁坐下,和他一同看紀湘專心沏茶的模樣。

  她動作靈巧,全心全意投入的表情教人動容,許忠不禁發出讚歎。

  「誰要是娶到了湘湘,大福氣啊!我年輕時,見識過不少千金小姐,就是沒見過像湘湘勤學肯做的女子。」他轉頭看著鐵銘勳,低笑提議:「鐵大爺,你看這城內誰配得上湘湘?」

  「許爺爺,您怎麼老愛拿我開玩笑?」覷了老人家一眼,她嬌嗔。

  「哪裡是玩笑?你今年不是十六了嗎?二八芳華,多好啊!可以嫁人了。」他又拍拍身旁的男人,笑著問:「鐵大爺,你將來的乾妹婿會是誰呢?你得為妹妹好好觀察,別讓她嫁著了不可靠的人。」

  乾妹婿?

  看著湘湘那張已然成熟的嬌麗容顏,他心中襲來百般滋味,驀然醒悟,她不是小孩了,一如許忠所言,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可他不想思考誰會當她的夫婿,抗拒想像任何關於她嫁人的事,既然她愛留在茶莊,他便能讓她留一輩子,為何要嫁人。

  嫁了,她就不能再到這兒來了——

  他曾希望她幸福,也曾為她做媒,但此時此刻,他卻不想她嫁給任何人。

  黑夜驟臨。

  鋪面內,火盆燒紅,紀湘在孤燈獨影下,視線遊定於手上的《茶經》與桌上的茶具間,正在仔細研習。

  一串漸行漸近的沈重腳步自裡間響起,她擡起臉,看到一個高大的身軀自漆黑中晃了進來。

  她正站起身,又聽見了嬤嬤自後方趕至的聲音。

  「李嬤嬤?」

  「紀小姐,是鐵爺敲後門回來,我攙著他回房裡去,再去趟竈房給他拿解酒茶就不見了人。」嬤嬤過去扶著主子。「鐵爺,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鐵銘勳撐著暈眩的腦袋,撥開嬤嬤的手,腳步不穩地走了幾步,一股濃郁茶香忽地撲鼻而來,他閉了閉目,薄唇逸出了笑聲。

  「醉得不輕。」紀湘蹙眉,吩咐嬤嬤和她合力攙起他回房裡去,然後留下來獨自照料他。

  他粗獷的臉龐泛著一抹淺淡醉紅,一股濃厚酒氣同時間朝她襲來,她蹙起眉心,忙不叠地給他沏上一壺西湖龍井,讓他醒酒。

  她的體貼舉動教他動容,他走到桌前,執起她遞來的瓷杯,往鼻端細聞了下,然後一飲而盡。

  他看著她因裊裊升騰的熱霧而泛起多多嫣紅的小臉,黑白分明的烏眸水靈靈的泛著純真,以及專注關切自己的神情——如此地嬌美可人,分外惹他心動,教他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

  他明白了,那麼,他自己呢?此際的她,在他眼裡還是妹妹嗎?

  摻著幾分溫柔的眸光教紀湘感到溫暖,他就在自己身旁,粗壯的手臂幾乎是貼著她的,如此貼近的距離教她怦然心動。

  忽地心念一轉,他動手倒掉茶壺中的茶葉,把茶壺沖洗過後,拿來龍井和普洱撒進茶壺,提起稍微放涼了的水壺,他把這兩種茶葉混合在一起沖泡。

  他這奇怪的做法使她的心倏然一緊——

  他獨愛龍井,而她獨愛普洱,他將這兩種茶葉混合在一塊兒……是什麼意思?

  怔怔地看著他倒下兩杯茶,她心緒霍然紊亂起來。

  水氣氤氳中,兩種茶葉互相交融出另一道茶香來,糾纏出獨特的味道與香氣,他倆一同品嚐這樣嶄新的茗茶,心頭皆浮起了一股騷動……

  放下瓷杯,她不經意地擡眼,發現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瞧,而目光更是濃灼得炙人,她心一驚,慌忙垂下眼,下意識地想避開他此刻富有侵略性的眼神。

  「天……天晚了,我先回去。」低聲說畢,她匆匆站起。

  她在逃什麼?他嗎?在不知為何的倉惶中,她找不到答案。

  可她人還沒越過桌子,就被他從後方攫住了身子,反射地轉過身,她失措地對上他一場熾烈的深眸。

  不知是否體內那幾分醉意在作祟,他只感到心胸發熱,渾身火燙,看著紀湘為自己泡茶、為自己做事的模樣時,有一股火燒似的灼熱感直往他四肢百骸蔓延開去,激發起他心底早已萌芽、蟄伏已久的情愫……

  「告訴我,喜歡那樣的味道嗎?」緊盯著她烏亮的眸,他嘎聲問道,隨著體內溫度上揚,不自覺地加深手上的力勁。

  「鐵銘勳……」手腕上的緊握透出了他隱藏心內的張狂氣焰,無意識地輕喃他的名字,她目光迷惘。

  她的柔聲叫喚擊潰了他心坎某個角落,手下稍一施力,她立時落入他懷抱,抱著滿懷的香馥柔軟,他身心皆為她動盪。

  她臉上掠過一抹驚怔,慌忙擡首之際,一陣熱氣忽然拂來,濃厚的男性氣息與他的貼近剎那間頓成蠱惑,本能地想推開他的雙手,竟虛軟地放了下來……

  「喜歡嗎?」略微蹲下身,他湊近她的臉,聲音沙啞,卻不失溫柔。

  低啞的問句輕柔得醉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深深牽制、迷惑了心神,她腦子一片混沌,早已辨不清他語中指的是什麼,只懂盲目地對他點頭,一臉癡迷……

  她喜歡……喜歡他口中所詢問的一切,所有屬於他、關於他的一切……好喜歡、好喜歡他,喜歡到心都在隱隱發疼……

  體內的酒精激發了所有的柔情與悸動,他心口霎時一熱,來不及細想自己的動作是否恰當,他已伸出手來,撫上她細嫩且火熱似的臉頰。

  他掌中傳來的溫度教人心悸,厚實的粗指磨蹭著她,他輕柔的觸摸也挑動著她心間上的濃烈情感,有點癡迷地望向他帶火的深邃俊眸,她輕點了點頭,幾乎為他這從不對自己展露的溫柔而目眩神迷。

  那陣融合著龍井與普洱的茶香繼續衝擊著他的鼻息,濃郁的茶香摻進了一絲催情的曖昧氣息,撩動著他如火般的慾念,而她的頷首更像在應允著什麼似的,他眯眼一笑,帶著一絲的醉意,終於俯首吻上了那教他著迷、如花瓣般的誘人紅唇。

  她腦子頓時一陣昏眩,卻沒絲毫的抗拒,任他如此恣意侵襲著自己的一切,抱緊了他向自己靠近過來的堅硬身軀,抱緊了多年來不能圓的美夢。

  溢滿四周的濃郁茶香教他們心神俱醉,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去糾纏著彼此,他們誰都不捨、不願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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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19 01:02:36
第七章

  直至三更後,紀湘才從茶莊回到曾家。

  為免驚動他人,她躡手躡腳地從後門進來,返回自個兒的住處。

  “湘湘?”

  疑惑的嗓音倏然在漆黑中響起,她瞬間僵直了身——

  “你現在才回來?”緊蹙眉頭,墨荷挺著肚子,繞到她身前去。

  “是啊,好多事情要做,所以弄得這麼晚才回來。”紀湘乾巴巴地笑,小心回應。

  墨荷嘆了口氣。“儘管事情多,你也不能這麼晚歸,晚上多危險啊,而你又跟勳弟那樣孤男寡女地在一塊兒,會惹人閒話的,懂嗎?”帶著一絲責備,她實在擔心湘湘閨譽受損。她跟著鐵銘勳做事快一年了,其實,外頭是非不絕。

  “我懂……我不會再這麼晚回來了。”乖乖答應,她明白墨荷的憂慮。“表嫂怎還不歇息呢?”她的目光不自禁投在她圓滾滾的肚子上。

  “心口悶悶的,睡不著覺,就出來散散步。”牽著紀湘的手,冰涼的觸感教她皺眉。“夜涼如冰,別以為春季天,就不用多穿。”

  “表嫂你也小心別著涼啊,心口還悶嗎?我去竈房給你拿醃梅。”說著,她急乎乎地溜了。

  墨荷皺眉,見她有別於以往的愛撒嬌,眼下竟跟自己聊不到幾句就跑了,思忖她回來以後慌張閃躲的神態,再看這時候月上中天……

  “湘湘!”

  她一僵,怔怔地回頭。

  “你在茶莊到底在忙什麼?我以前當丫鬟,在絲綢莊再忙也絕不忙到半夜,你老老實實地說,今晚在那邊做了什麼?”她目光銳利,緊盯紀湘眼中躍起的慌亂。

  表嫂好精!

  “我……我……我要掃地……”

  老半天才擠出這個蹩腳的理由,墨荷氣得麗瞳生焰。

  “你撒謊?你知不知道女兒家最不——”她瞠目,沒了未完的責罵,瞬即痛苦地擰起臉,身子一軟,連忙張開手掌撐著地面。

  “表嫂!”紀湘奔上前,倉皇地想抱起她,卻摸道她裙襬上濕漉漉的。

  破水了!

  墨荷痛得幾乎在地上打滾,紀湘哭著奔去拍打房門,燈火一房一房地亮了起來,丫鬟披散著一頭亂發,慌張出門請收生婆去。

  曾元晟趕至,看見在地上受盡折磨的妻子,嚇至臉青,但一雙健臂仍穩穩地抱起她。

  “表嫂……”

  她側首,看見快步跟上來的湘湘,她緊抓丈夫的衣襟,咬牙切齒道:“我……我不要生女兒!”女兒都被男人欺負,她不要生!

  “那就給我生兒子!”曾元晟恐慌起來。先前墨荷嚷著要生女娃的,這下以為她痛得堅持不下去,忙哄她撐著,迅速將她抱進了房間。

  她不再說話了,巨大的痛楚使她只知呻吟。

  當夜,整個宅第燈火通明,下人忙裡忙外,煎熬至天明,墨荷順利產下了女娃。

  三天後,鐵銘勳攜著賀禮往絲綢莊,登門恭賀弄瓦之喜。

  大廳內,曾夫人抱著孫女,喜不自勝,到訪的客人們皆圍著她看娃兒,紛紛讚揚女娃兒生得好,連她吵鬧的啼哭都教人覺得歡樂。

  “姨娘,表嫂說娃兒該喝奶了。”

  聞聲,他立刻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走進大廳的紀湘。

  看到他,她怔了下,臉兒一紅,不自在地別開眼,過去抱起娃兒便離開了。

  鐵銘勳起身跟曾夫人交代了聲,尾隨她至奶娘的房間。

  這幾天沒看見她,他一個人在茶莊心急如焚,那夜纏綿的次日,他等不到她來茶莊,中午去了絲綢莊才知墨荷生了,得知她留在房裡關照表嫂,他只好先行離開。

  那日醒後,他頭腦還有些昏沈,但忘不了夜裡發生的事,也理不清自己的作為,想不透為何會對妹妹一樣的湘湘那麼心動?

  但他倆之間,既然有了最親暱的關係,他必須得盡快給她名分。

  給奶娘送過娃兒後,她走到自己的房間前,不吭一聲,他懂她意思,跟著她走了進去。

  “你好嗎?”他凝視她漾著秀慧的明眸,沈聲問候。

  她點頭,頰上泛出俏麗紅暈。

  “湘湘,嫁給我。”

  她一怔,看他寫滿嚴肅的神情,竭力壓下心頭的激動。

  “你愛我嗎?”她不回應他的決定,只管問他的心意。

  輕淡如煙的問話是她心中沈重的期盼,那是比名分更重,更教她在乎的東西……

  她眨眨模糊的眼,想看清他臉上每一個表情,更想看透他的心。那晚將身子交給他,她是心甘情願的,她並不後悔,只祈求他能回應自己的感情,即便是自己的千分之一也好。

  她祈求的,只是能走到他心上而已。

  鐵銘勳心神一震。她問得直接,教他啞口無言。

  他愛她嗎?愛嗎?從未認真思索過的問題讓他不懂如何應付。

  在這之前,他只愛過一個女人,但他對紀溦的三年愛戀,卻與對湘湘的感情不一樣。

  與她相識至今,只知自己心裡始終存著一份責任,他習慣照顧她,小心看顧著她的一切,卻忘了真切剖析自己對她的感情到底為何。

  他理不清自己的荒唐與衝動,是因為真的愛她,抑或慾令智昏?他不及細想,滿腦子的念頭只想著要擔起責任,盡快娶湘湘。

  他的一刻猶豫,如同一把利刃砍進她心窩,一併砍碎她心底唯一的希冀,她禁不起這樣的傷痛,熱淚像決了堤般,洶湧墜落。

  如泉傾洩的淚流使他心跳倏地一亂,猛地意識到自己的沈默正在傷害她,他張嘴欲言,卻被她及時摀住了嘴巴。

  淒酸地對他搖首,她淚濕的眼底儘是苦澀的哀求,哀求他別說了……

  此刻,她終於明了自己在這段感情裡,原是愛得如此謙卑,為盼求他一絲專注,她丟開了所有自尊跟在他身後,從未退卻過。可她的全心奉獻、義無反顧的付出,原來自始至終都換不到他一點點情意。

  不奢求他能像自己一樣地為她付出,只希望他能真真切切地用心愛她,不必愛得太深,只要他能對自己存有一分的情意,她也就足願了。

  她知道他被自己的眼淚嚇壞了,更知道他會為了撫平她的淚而說出違心之言,但她不想聽任何謊言,他的猶豫、他的沈默已是他心底最真實的答案了。

  要娶她,卻不愛她,教她怎麼接受這樣的婚姻?

  她一直等待他的愛,甘願繼續捱受這份苦澀,只因她真的好愛他,愛到心碎傷神、不能自拔,對此她徬徨不知所措過,可最終還是選擇待在他身旁,一直耐心守候他……

  如今等到了一場空,她能說什麼?從交付身心的那刻起,都是她太傻,與人無尤。

  她的心傷與淒苦皆在指責他的不該,明白她對自己付出了那麼多,體會到她對自己的真摯情感,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傷她?

  “湘湘——”

  她看到了他的不忍,偏偏她要的不是責任,是他的情愛。

  為什麼他就是不肯給她?

  “我接下來要幫忙照顧表嫂,不能再去茶莊了……我跟晟表哥說了,如果你人手不夠,就再找老鄭。”抹去淚痕,她恢復了平靜的臉容。

  墨荷生產後,曾找她私下密談,她嘴巴閉得死緊,死活不肯坦白夜歸的事,墨荷沒法,就不讓她再去茶莊幫忙,她起先還不願意,如今,她很願意了。

  對於他,她的心累了,沒有力氣再跟著他了。

  “好。”

  明了她正難過著,他壓抑起所有情緒,順著她的意思,不讓她為難。

  午後時分,鐵銘勳心血來潮,步出書房,往茶莊四處閒逛。

  當他獨自一人在長廊上踱步,仔細走過、看過茶莊的每一處,心頭泛起一種莫名的情緒。

  去年春天,他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地方,開始了人生裡最重要的一份事業。

  凝望後門遍地白花,猶如冰肌雪膚清香淡雅,那是湘湘最喜愛的梔子花。

  思緒一晃,一張清麗的小臉突然躍上心頭,想起那曾日夜跟隨著自己的人兒,他眸光熾熱,胸口發燙。

  如今少了她的陪伴,他才發現自己對她有著一份難解的依戀,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那麼習慣她的存在。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們兩個是於何時展開了重要的糾纏?

  回首往事,記憶翻飛,當他用心思憶關於他們的一切時,他才驚覺……早在十年前,已有屬於他倆的共同回憶。

  恐怕她也記不起來了,那年她只有五歲,好小好小的一個娃兒,在他為母親離逝而悲傷哭泣時,她拿著兩手花瓣走到他面前,睜著一雙無邪的大眼,然後賴在他懷裡,那般不經意地撫平了他的哀傷。

  而後,當她經歷著他曾有過的哀痛時,他主動靠近,給予她無盡的關懷和疼愛,自此以後,他就認定了她這妹子。

  所有的緣分和糾葛,就這麼展開。

  此刻,他滿溢腦中的淨是她的影子,稚氣的、成熟的、驕縱的、柔善的……他不禁閉上雙目,嘆息著細想過去的點點滴滴。

  紀湘……那個嘴饞極了、總把吃不完的東西塞給他處理的孩子,那個為他費盡心神研讀《茶經》,豆 豆 小說閱讀網總於晨起時分給自己端來臉盆、送來早膳的勤快女子,那個總要他擁抱著、方能停止哭泣的嬌柔女子,那個紅著臉、羞澀地親吻他的可愛女人,那個教他動容、讓他心疼的紀湘……

  而當她給他做紅豆湯,他又是怎麼對待她?愚蠢地、自以為是地把那看成是賠罪禮,再把她的心意拱手送予紀溦,他……又是如何教她傷心難堪?

  沈溺在回憶裡,他看透了她的心、她的情,而後,當他試著回想紀溦,那曾教他神魂顛倒的美麗女子,然而,除了一些風花雪月的溫柔笑語外,他只剩一片模糊的記憶。

  睜開目,面前的庭園樓閣映入眼簾,驀然憶起這裡的一切……紀湘也有參與其中。

  他不會忘了她是怎麼和他一起分享茶莊建成的喜悅,當工匠把茶莊的匾額釘上門楣,她樂得不住歡笑,因為有她的笑顏,他整天都浸泡在愉悅裡。

  她分享他的歡欣,也分擔他的憂愁,在他遇上挫折時,她細心鼓勵他,更加倍用心地幫他做好每件事,並微笑著告訴他,她也在努力著,就讓他們一起努力,做好茶莊……

  這一刻,他才覺悟她早成為自己生活裡的一部分,他思緒裡、記憶裡充斥的,都是所有屬於他和紀湘的往事。比起紀溦,紀湘在他心中所佔的位置太多,也太深刻了……

  是的,也許早在紀溦還未離開時,他就已經對紀湘動情了,那時候的日夕相對,他們有無言的親暱,更有無形的曖昧不住滋長,只是他拒絕面對,硬是將一切的情感視為兄妹情……

  你愛我嗎?

  恍惚間,當日那個教他無言的問話霎時迴繞耳邊,是他的猶豫不決讓她心碎落淚,她是那麼在乎他,而他卻在那最重要的時刻,給她猶豫的無言!

  天!他怎能如此糊塗?他是愛她的,不愛她的話,他不會那樣埋沒理智,與她相纏,更不會想要為她拚搏、建立美好的未來,並有娶她、與她共度一生的念頭。

  剎那間,他終於釐清了自己所有的情感,明白了自己對她不僅只有責任,更有愛。

  這個遲悟的認知讓他身心悸動,她當日的淚眼仍歷歷在目,驀間泛起的思念之情教他再也無法待下去。

  沒了猶豫,他要馬上奔到她面前,鄭重對她告知他最確實的情愫。

  “鐵爺!”

  在他匆匆步出後門時,一道叫聲喊住了他,連忙轉過身,他看到了兩個女人。

  距離太遠,讓他看不清秦嬤嬤身旁的女人是誰,他不禁眯起了眼。

  下一刻,當那女人向他奔來,他疑惑的眼眸轉至愕然——

  在寧靜的園子裡,絲絲哭語悠悠蔓開……

  在春色盎然的時節,紀溦回來了。

  她帶著滿身風霜,不顧一切地從京師逃回洛陽,哭著朝他奔來。

  在她連聲哀求與痛哭下,他暫且收留了她,讓茶莊先成她的容身之所,別的事他會竭力助她逐一解決。

  黃昏之時,當他踏出房門準備到曾家去找紀湘時,卻見紀溦早在門外候著。

  “銘勳。”步上前,紀溦輕喚了聲。

  從下人口中得知,紀湘一直跟在他身旁做事,在莊內的地位儼如女主人,看來他當真如她出嫁前所言:好好對待湘湘,別辜負了我的退讓。

  這個事實教她氣惱不已,萬萬沒想到他會這樣徹底捨棄他們的情分,更接受了紀湘的癡纏。

  “溦兒,我為你仔細想過了,回去投靠你娘家是最好的法子,你夫家那邊我實在幫不上什麼忙,只有紀老爺才能為你出面相助。”他能幫的,便是跟紀老爺一起商討紀溦日後該如何自處。

  “我不要回紀家!娘知道我跑回來,她肯定會逼我回去的!我不要再受那樣的折磨了!”她激動低喊,美眸泛現淚光。

  她的丈夫竟是個斷袖之徒!當她發現了他跟別的男人鬼混,當下她驚愕得如遭雷擊,要日夜跟這樣的男人相伴相隨、要跟這樣的丈夫共守一生,這教她噁心難當得要死,再美好、再富裕的瑰麗生活已成折磨,她發誓這回逃了出來,就再也不回去!

  “你不要我了嗎?你不愛我了嗎?”哭著撲進他懷裡,她傷心不已地問,抱緊他健壯的腰身,她竭力喚回他昔日的情愫。

  “溦兒……”低嘆著,鐵銘勳不禁皺起了眉。

  得不到他的回應,她一咬牙,立刻吻上了他,不理他推開自己的雙手,她使盡了所有力氣抓住他。

  他錯愕不已,如木偶般任由她親吻。

  曾經,他多鍾愛這個女人,多渴望能與她執手,但如今領受她的熱情,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悸動。

  他真的不愛紀溦了,真的放下被她背叛的痛和傷心,他只想去曾家找紀湘,告訴她自己的情意。

  他愛的,是湘湘。

  佇立後門外,看著他們的癡纏,錐心之痛如狂潮駭浪般瞬間吞沒了紀湘,淚水無聲地墜落了下來,無盡的淒愴與悲痛不斷向她洶湧襲來,已然破碎的心再也承受不住這一切的殘酷,她撐不起如此深重的傷害……

  終究抵不住思念,她趁著表嫂晝寢,跑來這兒看他,想著只要遠遠一瞥就好了,卻沒想到會看見他和溦姐——

  她痛得沒辦法去思考已經遠嫁的姐姐何以會出現在這兒。

  搗緊嘴巴,她心碎地看著這刺目的一幕,單薄的身子因哭泣而不住顫抖著,淚雨沿著她蒼白的臉頰流落她纖細的手腕,灑下一地支離破碎的淚花……

  為什麼他總是這樣讓她心痛?如果他還愛著溦姐,那麼他們擁有過的溫存,在他心底到底算是什麼?逢場作戲嗎?

  她當真卑微得如此不堪,溦姐是他心頭塊肉,心上牽掛,而她……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原來,一直以來不是他無情,而是他還愛著另一個人,只要他還記得溦姐的存在,只要他的心還繫於溦姐身上,她一輩子都不會被他所愛。

  忽地轉身拔腿狂奔,她含淚跑出了茶莊,不願再看見他倆的癡纏,不願再被他傷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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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19 01:03:07
第八章

  傷別離

  “紀小姐,有位與您同姓的小姐在後門等你。”

  紀湘躺在榻上,輕輕應了聲,門外的丫鬟報過了便離開。

  是溦姐來找她了。

  她稍微理了下衣妝,對鏡看看自己慘白麻木的臉色,才發現自己變了好多。

  長越大,她越不知歡笑為何物,多想回到少年不識愁滋味之時,可是,人總得要長大,不可能永遠都那麼天真。

  來到後門,果真是溦姐。她看到妹妹,未語淚先流。

  “湘湘……”她一拐一拐地走到紀湘面前,用力抱緊了她。“對不起……湘湘,當初我真該聽你勸的,我的夫婿真的不是人,我當初真的該聽你的話!”

  她如此激動,紀湘不禁回摟她,輕拍她的背。“你夫婿怎麼了?”

  “我夫婿是斷袖……”說出最難堪的事實,她伏在妹妹肩上哭道:“我是逃回來的,我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那個夫婿,真的沒辦法……”

  “爹和二娘都不知道?”紀湘瞠眸,以為姐姐只是回家探親。

  “怎麼敢讓他們知道?我沒收休書,就這麼逃走了。”紀溦放開她,啜泣道:“銘勳說,他會幫我跟爹娘說,我現在投靠他暫住在茶莊,我聽那兩個嬤嬤說,你在這裡住下了,曾家對你好不好?你過得好不好?”

  她點頭,心疼姐姐處境,沒計奈何,一提起鐵銘勳,心又絞痛起來。

  “你在茶莊做事,我都知道了。”她握緊妹妹雙手,含淚低訴:“湘湘,我很愛銘勳,真的很愛他,出嫁時,他曾答應過我,無論將來如何,只要我回來了,他還是會要我、娶我,我知道你喜歡他,但你能不能成全我?不要再來茶莊好不好?我求你……”只要湘湘不再去纏著他,她便能挽回他的心!

  一向尊貴而驕傲的姐姐,居然求她了……

  紀湘想笑,卻笑不出來,眼淚滑下,乾澀的喉嚨梗著嗚咽。

  她知道他愛姐姐,她今午在茶莊的後門都看見了。

  湘湘,嫁給我。

  那時,他的話動聽宛如鷗黃鳴聲,她心嚮往之,最終求之不得,才明白與他有過的歡笑甜蜜,不過黃梁一夢。

  她是時候醒了,也該對他死心了。

  “溦姐,我不會再去茶莊。”她許下諾言,水眸淒淒。

  她不去,再也不去了,她會離開,離他們遠遠的、遠遠的……

  “她走了。”

  看不到想見的人兒,他只得到墨荷冷凝的臉色與教他愕然的三個字。

  “走?走到哪兒去了?”他一臉錯愕,有些反應不過來。

  昨日黃昏,他來到曾家想見湘湘,丫鬟卻道她微恙不見客,他掛憂著,想進去探視,丫鬟不言不語地盯著他,他只得作罷。想不到今日再臨,卻得到墨荷冷冷的三個字。

  “哪兒去?不就是去一個永遠都見不著你的地方!”帶著一絲斥喝,她眸中有深刻的嗔怒。

  當她憶起昨兒傍晚,紀湘哭著向她奔來的情景,她的心就又疼又惱,疼紀湘的狼狽,更惱鐵銘勳讓紀湘傷心成那樣。

  永遠都見不著你的地方!

  他心一震,嚴重的語句讓他心驚。“什麼意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理墨荷的怒氣,他逼問,黝黑的臉龐佈滿惶惑。

  “什麼意思?”墨荷有絲咬牙切齒,沒想到他居然還敢問她?“還不夠清楚嗎?她走了!離開洛陽了!”

  此時,曾元晟剛巧步進了大廳,看到墨荷的怒容,他連忙走上前。“有話好好說,氣傷了身子就糟糕了。”他好言相勸。

  不理丈夫的勸言,墨荷蹙眉推開了曾無晟,逕自走近鐵銘勳。“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火大之下,她激動質問。

  到底是怎麼樣的傷心、多深重的傷害,會逼得湘湘如此堅決地離開?她不解,無奈紀湘就是不肯說出原由,可她仍能從中想出他倆之間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她一直知道紀湘的心事,只有鐵銘勳才能如此讓她傷心流淚,她會萌生離開的念頭,不是為了鐵銘勳,還會為了什麼?因此她無法不怪罪到鐵銘勳頭上!

  鐵銘勳心中一陣刺痛,墨荷的怒問讓他憶起自己確實做了許多虧欠紀湘的事……

  “我會補償她的,告訴我她人到底在哪兒?”焦急與不安在他臉上交織成深沈的痛苦,他的詢問幾近哀求。

  感覺到他語中的誠懇,墨荷有一瞬間的心軟,但她還是選擇撇開臉。“你放過她吧!她沒辦法承受再多了。”不經意放柔了嚴厲之音,她只希望他們的糾纏到此為止,雖然她不曉得紀湘離開的個中原因,但看她被傷得那麼深,她只能順著她的意願,幫她擋住鐵銘勳,也為她隔離傷害。

  放過她?不!他怎能放過她?她沒辦法承受,他更是沒辦法割捨這段感情啊!

  完全不能接受墨荷所說的一切,他更無法相信紀湘當真離開了洛陽,畢竟他前日還看見她的人啊!

  掐緊了雙拳,他霍地轉身衝出廳外,發誓弄翻了整個曾府也要找出紀湘。

  “他……”墨荷瞠目,被他這突來的舉止嚇著了。

  “好娘子,好好地待在這兒,為夫出去勸勸他啊。”哄著妻子坐下,曾元晟說著便要跟著離去。

  “你可別向他洩漏半點消息啊!”驀地回神,她大喊著吩咐。

  “當然!”聞聲掉頭,曾元晟對嬌妻挑眉應允。

  他當然不會對他發放半點風聲,那小子可惡極了,弄得墨荷放不下紀湘,而紀湘更是黏著墨荷不放,昨晚她們倆就睡一塊了,害他得去睡書房!

  如此無辜地被剝奪了與妻共溫存的權利,他想起就惱。

  追上鐵銘勳,就見他不停進出各個樓閣,看不過他那副傻樣,曾元晟不禁攔住他。

  “別找了!她真的不在這兒,你不相信墨荷,也該相信我吧。”

  站住了腳,鐵銘勳氣息微喘,思緒紊亂。曾元晟的話讓他終於意識到……他真的失去紀湘了。

  見他忽然愣住了,曾元晟不禁皺眉。“說實在的,你和湘湘到底怎麼了?我看你倆這陣子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弄成這樣?”說他雞婆也罷,其實他也想知道老弟的心事。

  得不到回應,他略一挑眉。“小倆口吵架啦?”咧嘴輕佻地笑,不忘削個一、兩句。

  怔忡了半晌,他略顯無神的眼轉向一臉笑意的曾元晟,看著這跟自己最親的老哥,他黯淡的眸光倏地一亮。“哥,告訴我!湘湘在哪兒?她到底在哪兒?”他吼著、問著,並舉手抓緊曾元晟的肩膀,此刻他整副心神裡只剩下紀湘,他發了瘋地要看見她!他還沒對她表明情意、還沒彌補一切的過錯,他怎能讓她離開自己?

  激烈的反應教曾元晟頓時傻眼,與鐵銘勳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他還是頭一回看見他失控成這樣……

  看來,他還是在乎紀湘的吧?要不他怎會對她的行蹤如此緊張關注?

  曾元晟不由得嘆口氣。“老弟,不是老哥不肯告訴你,而是湘湘她真的不想見到你,懂嗎?昨晚她哭慘了,你嫂子可心疼死了,也許你們分開一陣子比較好,你們都需要冷靜,關於她的去向,你就別多問了。”他苦口婆心勸著,希望他能明白有些事是不能勉強的。

  得知紀湘哭了,他整顆心為之揪緊。

  他錯了……昨晚他不該理會紀溦的一再哭求和纏繞,他該直接回曾家來看她的!一夜之間,他如此輕易地失去了她,這比什麼都教他難以接受。

  “你先做好你的事情。紀老爺不讓紀溦嫁你,難道就肯把湘湘嫁給你?你好好做茶莊,做出了成績,以後才有機會娶湘湘。湘湘身旁有丫頭照料著,你不用擔心什麼。”

  鐵銘勳搖頭,眸中淨是苦澀。“算我求你好了,請你告訴我好嗎?我沒辦法失去她……”首次對人拋下最貴重的尊嚴,他深深哀求兄弟的同時,也明白她對自己而言,是如何重要……

  曾元晟頭痛了,他不想打擊他,但礙於墨荷的吩咐以及紀湘的意願,怎能如實告知?畢竟他也是心疼紀湘,他不確定一旦對鐵銘勳坦白,是否會對紀湘造成更多的傷害?

  “你別這樣,幾十年的兄弟哪有求不求的?她這是存心要躲你的,就算被你找到了又怎樣?她還解不開心結的話,你再怎麼做都是徒然,何不先試著放手讓大家都靜一靜?哪天她想通了自會回來,你不必著急這麼多的。”

  聽著肺腑之言,他即時陷入一片悵然若失的愁思中,霎時間頹喪不已,全身虛軟得幾乎要倒下了,其實他也知道紀湘的固執。曾元晟說的自有道理,勉強找回了她的人,他最後可能什麼都得不到……

  “難道我就什麼都不能做,就只能待在這兒等她回來?”他眼神空洞,喃喃自語,不敢想像往後他得活在等待中。

  曾元晟長嘆了聲。“等就等吧!有啥了不起的?我也等過啊!你瞧我最終不就娶到墨荷了?”鼓勵地拍拍鐵銘勳結實的手臂,他以過來人的口吻分享經驗。

  鐵銘勳不禁苦笑,他等嫂子只等了那幾個月而已,可紀湘能在幾個月內回來嗎?他能有像老哥這樣的幸運和福氣嗎?

  身後再次傳來嬌叱,曾元晟立刻閃開,馬上回到“大人”身旁。

  遙望曾元晟與墨荷,一陣惆悵忽地兜上心頭。如果他能早點瞭解紀湘的愛、早些明白自己的心,他和紀湘也該已結連理了。

  從曾府回到茶莊,一路上他像被挖走了所有力氣般,每一步的提腳都是舉步維艱,失去了紀湘,他的心也彷彿被什麼挖走了一部分,令他空洞、教他失落。

  也許,這就是老天給他的懲罰……

  “你為何要這樣待我?”

  月光下、寂夜裡,銀白光芒傾瀉大地,照亮了紀溦愕然且蒼白的臉容。

  “你再繼續留下,對你而言絕非好事。”如實答道,鐵銘勳臉上淨是冷峻。今天他已拜訪了紀老爺,明兒個紀家便會派人來接走她,儘管明了她心中的想法,可他不能順從她,他不該再對她施予任何的憐憫,那對他們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

  “你喜歡上湘湘了?”緊盯著他透出冷漠的眸,她白著臉猜測他一再拒絕自己的原因,嬌脆嗓音有絲發顫。

  喜歡?不,那不足以形容他對湘湘的感情,他愛她,在過往的深刻相處裡、在不知不覺間,他漸漸愛上了她,卻愚蠢地不自知。

  鐵銘勳無言,眼神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赤裸的答案比想像中的可怕太多,紀溦不禁紅了眼眶,深切的悲憤瞬即凝聚成瘋狂的嫉妒,剎那間將她所有的理智都打碎了。“她到底對你耍了什麼手段?你該是恨她的!你怎能喜歡她?你怎能?”她激動地哭喊起來,句句皆是無理的指控。

  從小到大,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除了那段不能自主的婚姻,從沒任何東西可以溜出她的掌控,她不允許他對自己移情別戀,不允許!

  恨湘湘?這就是她想要的嗎?她失控的叫喊讓鐵銘勳微愣。

  昔日所熟悉的可人兒彷彿消失了,此刻他只見到一個說話與面目都極之猙獰的陌生女人,那個他從不認識的、關於她的另一面……

  “別忘了當初是她逼我離開你的!那可惡的丫頭——”

  “夠了!”怒吼著打斷她,他終於打破沈默,為的就是要停止她將吐出嘴的數落。

  與紀湘相處了整年的時間,他知道紀湘不是那種人,她根本不善於耍心計,更別說那種卑鄙手段了,他愛她,自該相信她當日之言,現在他只恨自己當初那樣被怒火掩了理智,把她傷得那麼重。

  而紀溦的前言不對後語,更是教他的心涼了一大半。他清楚記得當時的離別與叮囑,是她請他別辜負了她的退讓,並要求他善待紀湘,誰能料到原來她是別有用心?她聰明地利用他正值痛苦的心情來傷害紀湘,假如沒了這重波折,他和紀湘的情路不會有那麼多的錯恨難返。

  但這該遷恨於紀溦嗎?不,他清楚明白一切的傷痛和過錯,都是由他親手鑄烙下來的,他是真正摧毀紀湘的劊子手!他該死地要她奉獻所有,卻吝嗇對她表白情感,毀了她的清白,卻遲遲不確定自己最真切的心意,他是最可恨的那個人!

  在鐵銘勳的怒瞪下,感覺到他對紀湘的信任和在乎,紀溦終於醒悟到……她輸了。

  慘白了臉,她乏力地跌坐下來,淚水霎時奪眶而出,她就像是丟失了一樣心愛的東西,像個孩子般大哭起來。

  面對她的心傷,他沒絲毫動容,深深地看了她最後一眼,旋即轉身離去。

  縱然與她相戀了三年,她亦曾霸佔了他滿腔情愛,他卻不瞭解她。所謂的愛戀,其實不過只是一時的迷惑罷了,他眷戀她的美麗和溫柔,卻從不曾真正懂她,看似濃密的感情,事實卻是沒任何的交集,他們誰也沒牽繫過誰的人生。

  而紀湘,是以年月與長久的相對,日積而成的一份依戀,她幹涉、佔據、影響他十年來的生活,同時也成了他生命裡的一部分,注定他此生再也無法放下她。

  她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中,自然、真切、實在地圍繞著他,直到她離開了,他才把這一切感覺都弄清看透,體會到她是自己最難以割下的一份牽掛和深情。

  時間無法重來一遍,懊悔只會令人更失落痛苦,也許他該掩埋起難過,抱著期待去守候……

  四年後。

  初春天,乍暖還寒。

  “小姐。”

  叫聲擾了炕上人兒好眠,徐徐睜開朦朧的眼,一張柔美容顏立時映入眼簾。

  “絹兒……”囈語般的呼喚、半眯著的美眸,暗暗宣告她還需要睡眠。

  “小姐再睡一會兒沒關係,絹兒得出門去了,您好好睡。”細心為小心蓋好被子,明絹為她放下羅帳,免得冷風洩進讓小姐著涼。

  轉過身,看到一桌子的針線活兒,她不由得低嘆了聲,小姐肯定又熬夜了。

  上前收拾過後,她便趕緊出門去,踏出房門時,炕上卻傳來聲音。

  “小姐?”明絹不禁失笑,看小姐鑽出了羅帳,揉著一雙惺忪睡眼下炕,她連忙跑過去。“醒啦?別勉強喔!”她笑說,然後為她拿來衣裳穿上。

  “醒啦醒啦,再繼續睡下去可就變豬了。”掃去了初醒時的疲倦與慵懶,紀湘抖擻精神,嬌笑著自嘲。

  明絹搖頭低笑起來,侍候著衣時,她不忘嘮叨幾句。“小姐就愛胡說,還有喔,絹兒瞧你又偷偷熬夜了對不?這樣對身子不好的,您就別——”

  “你不也常熬夜?你熬的夜比我多著呢!”不甘被訓,紀湘挑眉打斷她的話。

  這些年來一直只有明絹一人在勞碌,而她就當真像個千金大小姐般,整天無所事事地待在屋子裡,這怎麼也說不過去,因此她便要明絹給自己教授針線活兒,好讓她能做點事,讓她不致真的變成“豬”。

  “小姐您怎能跟絹兒相比?我都習慣了呀!”為紀湘扣上絆扣,明絹回答得理所當然。其實她也明白小姐的想法,知道她只是想幫忙,但她受曾少夫人的吩咐,得照顧她小姐、照料她所有的事務,她又怎能讓小姐勞累?

  喔,這麼說就是她紀湘沒她杜明絹強嘍?

  她正想開口調侃明絹之際,視線不經意地掠過窗戶,看到外頭已然發芽的楊柳,她心頭一沈,神采奕奕的明眸亦隨之黯淡下來。

  沒察覺到她的異樣,明絹整理好一切後,嘴巴再嘮叨了幾句,便匆匆離開。

  明絹走後,她在房裡怔愣了片刻,似是要確定什麼似的,她緩緩步出屋外,直往那棵楊柳而去。

  下了兩天的春雨於昨晚深夜方肯停歇,天一亮,楊柳都發芽了,這樣的情境……像極了她初臨蘇州之時。

  四年前的春天,她和明絹剛來到這兒,一進城裡雨就下個不停,她倆幾番轉折才找到這屬於曾家的別業宅子,明絹和這裡的奴僕為她打點好一切後,她就進房休息去了,但她無法睡著,深夜裡,她因哭泣而難以成眠……

  她深深記得當時一夜大雨過後,當她睜開紅腫的眼皮,迷迷濛濛地往窗外望去,就看到屋外那朝氣蓬勃的新芽。

  那是她到這兒來生活的第一天,因此……印象就來得特別深刻了。

  回憶讓當日的感受一併湧上她心頭,她突然濕了眼眶。

  有些人、有些事,她都不敢刻意回想,但記憶之門一旦開啟了,任她再怎麼努力,也關不住了……

  也是眼前這般的春意盎然,忘記日子,只記得她哭倒在墨荷懷裡,在徬徨不知所措時,她跑到唯一能給予她溫情的曾家,捧著一顆碎裂的心——她也曾這麼跑去曾家尋求協助,但那一刻,她卻覺得自己比面對娘親死去時更心痛。

  當時墨荷擁抱著她如護著孩子般,她哭得肝腸寸斷,表嫂似是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心傷,自己也跟著哭了。

  在心痛欲絕時,茫然、失措、徬徨……所有讓人疼痛的感覺不斷在她心頭萌發傾洩,她無法思考更多,只想逃離所有讓她傷心的人與事,離開的念頭一起,便像是紮了根般揮之不去。

  她要走,不管到哪兒都可以,只要離開洛陽便好。

  第二天早上,墨荷便馬上為她準備好一切,更使來明絹照顧她,本以為只是一陣子的靜休和沈澱,誰料到她這麼一走,轉眼間,便是四年。

  離開,是想尋求一份寧靜、一份解脫,她用了一年時間平息傷痛,習慣沒有他的日子,試圖調整自己紛亂的心緒,讓自己平靜下來。

  也許是這裡的水鄉之美綁住了她,教她不捨離去,任性地繼續逗留在這不屬於她的地方,她明白自己是如何讓身在洛陽的表哥表嫂麻煩,可她實在沒勇氣回去。

  是什麼讓她不敢回去?那一直是她拒絕思考面對的問題,現在她只想抓住眼前難得的安寧與美好,別的……她不願想太多。

  “湘湘?”

  低沈的男性嗓音自她背後傳來,她轉過身去,明眸對上一張斯文俊雅的臉容。

  見了緊繫於心上的佳人,嚴奕不禁笑開了俊顏。“方才在路上碰到絹丫頭,她告訴我你才剛起來不久,還沒吃吧?”他挑眉問道,含笑多情的眸有無盡溫柔。

  紀湘頷首回應,相較於嚴奕的熱絡,她顯得冷淡多了。

  “那好,咱們到‘蘇湘樓’去。”毫不介懷她的淡漠,他態度仍一貫地熱切。

  聞言,紀湘立刻搖首。“不了,嬤嬤該準備好了早膳——”

  “我已經吩咐李掌櫃為咱們留了桌位子。”黑眸笑意濃厚,看似溫文爾雅,骨子裡卻有不容人拒絕的強悍。

  得知他已預先安排好一切,紀湘只好點頭應允。“請嚴公子稍候。”輕聲說罷,她便回房去。

  “紀湘!”有絲情急地叫住了她,他繞到她身前,將手上的端盒交給她。“裡頭有紅雞蛋是我娘給你的。”

  她一怔,這才憶起今天是自個兒的生辰,一抹甜笑立即躍上唇邊。“謝謝,我自個兒都忘了。”慎重接過端盒,她對嚴家這份心意珍而重之。

  透出驚喜的歡欣笑靨教他心悅,微笑看她不常展露的歡顏,他多希望自己能給她帶來快樂,她的笑容美麗可人得教他心動。

  捧著端盒進房,她關上門後便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裡面除了紅雞蛋,還有一些精緻的首飾,取出那兩顆雞蛋,她還是喜歡這份盈滿溫情的喜紅。

  將端盒放進櫃子裡,紀湘在妝桌前執起了梳子,縱然明白嚴奕希望她會用上他送的東西,可她還是用了自己那些簡單樸素的發簪。

  憑藉她親娘和姨娘跟嚴夫人有著手帕情誼,嚴家一直對她關照有加,不時給她送來一些吃的或穿的,在這四年來,她和嚴家的關係變得更密切了些,一切皆因屋外那個男人而起。

  初到此地時,她有整整一年足不出戶,嚴家人都以為她是特地前來蘇州休養的,畢竟蘇州是個集繁華與靈氣於一身的好地方,但事實上,她卻是終日躲在房裡以淚洗面。

  當她從過去那段情傷中復遠過來,“病”了一整年的她終於踏出屋外,並特地前往嚴家感謝嚴夫人的關切,就在那時,她又遇上了嚴奕。

  按道理來說,她該喊他做表哥,就如曾元晟那樣,但當他倆第一次獨處時,當她那麼近地望進他炯亮的黑眸,並清楚看到他眼裡閃動著的熾烈火光,“表哥”二字硬是在她喉頭上梗住了。

  直覺叫她別與他太過親近,因此四年來,她一直只喊他嚴公子——

  梳理好頭髮,她緩緩放下了梳子,打開房門,她迎上嚴奕那溫文的笑臉。

  一路上嚴奕對她細膩以待、盡顯柔情,浸泡在他這樣的寵愛中,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應有的感動。

  不再為誰悸動心緒,也不再為情愛束縛,她的心,終於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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