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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靖]心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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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38:00 |倒序瀏覽
心疫 作者:岳靖

一群人之中,他最有高貴模樣──高傲、驕矜,疏離、寡情而無禮,
看似正經認真,卻最是難辨,因為他最擅長的工作是說謊;
她不明白他靠近自己的用意,聽不出他話語裏的真假,
但是他每次走近,總是有意無意地將她打回原形,
讓她從努力偽裝的淑女退回為衝動又笨拙的女孩;
他仿佛要撥開那些不自然的外在裝飾,看見真正的她,
只因他看著她的目光太堅定,令人心顫,難以定神——
被一個男人這樣地望著,她覺得自己成了他的獵物,
所以遇上了他,她總是在逃,卻永遠逃不出他的掌心、他的懷抱;
原來他早已設下陷阱,在她尚未察覺之前,她便落入第一個陷阱,
接著是第二個,直到她完全成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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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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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38:23
序章

  那描述男人初戀受挫,報復女人的系列電影,是怎麼演的?

  誘戀?陷阱?殺戮?烹屍?

  食心。

  是了。被稱作掘心公爵的男人以一種剝奪、邪惡、冷酷、死亡的方式,夜食處女心。

  掘心公爵是第一人嗎?不。早在這戲之前,他就做了這樣的事——

  食心。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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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38:54
第一章

  他是公爵。

  一屋子的人裏,他看起來最有那個樣子——高傲、驕矜,疏離感,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寡情貴族。

  拾心不喜歡那位藍家哥哥的眼神,他的表情很可怕,或者,他根本沒表情,板著一張臉,像被熨斗燙過,死死硬硬的。柔軟悅耳的香頌,在他聽來可能是挽歌。

  為什麼不笑一個?今天是生日派對,水晶宮般的宴會廳特別佈置過,玫瑰花籃從弧形梯上蜿蜒地排列下來,每朵花都是精挑細選,喜氣十足十。藍家長輩的大壽,連花也像一張張燦爛笑顏,單單那位藍家哥哥,他一個晚輩擺出送葬的臉色,不太好呢……

  “淩老師說這種場合,要保持嘴角上揚,若是笑開唇來,只能露出……”低掩視線,拾心小小聲地自言自語。“嗯——是幾顆呢?”她盯著點心臺上堆成金字塔的太妃糖。“幾顆才完美啊?”這個金字塔……

  取了塔尖的糖,拾心剝開糖果紙,吃下糖。嗯——今天的壽星很喜歡這種糖,不知道藍家哥哥喜不喜歡?她稍早被領著去向壽星祝賀時,那長輩和藹地笑著給她一顆這種糖。藍家哥哥沒得到糖,臉色才不好看?

  甜蜜滋味滿口化開,拾心胡亂思忖,偷偷吐舌,忽感自己把藍家哥哥想得幼稚,有點過分。她吃完一顆,又剝一顆。

  比起愛吃糖、像個不成熟孩子的自己,那位藍家哥哥是個大男人呢,會吸引經過他身邊的女性回眸的那種大男人,即使他吝於給人一個笑容。

  勾勾菱唇,拾心吞下口中細緻的香甜,微抬臉龐,倏又壓低,局促地探手取糖。金字塔塌了,她心頭怦怦急跳起來。

  足音,一陣陣,正朝她這邊來。是藍家哥哥!适才,她揚睫的瞬間,像一個信號,令他邁開長腿,走下樓梯平臺。樂聲彷佛停了,下一秒,他高大的影子罩住她。

  拾心不動,走來她身邊的藍家哥哥也不動。幾分鐘過去,拾心才覺得她擋到人家取食。

  “對不起。”她發出嗓音,要退開,卻教男人壓迫似地鎖住,不知道該從哪邊挪腳。

  她的左方有甲冑,藍家哥哥也如甲冑堵著她的右方,讓她陷在餐台點心區這一角,好像她成了點心,是盤上那些糖之一,等著被選取。

  “那個……”

  “我是藍獲。”低低的聲調乘著香頌旋律掠過。

  拾心仰轉臉蛋,對上杵在她身旁的藍家哥哥。藍家哥哥沒有表情,雙唇似乎沒掀啟過,臉龐酷得像冰雕的面具。

  “你要取餐嗎?”拾心不確定那嗓音是否是他發出,更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不要不緊地道:“這些點心很美味……”

  藍獲對餐臺上的餐點沒興趣,沈定雙眸,睇著拾心。拾心的聲調在他一寸不移的注視中,轉弱。

  他們的目光對碰,距離好近,拾心下意識低垂眼簾。“對不起。”又說了一次。

  他沒吭聲,沒好心讓出一條路,身軀如牆,將她圍住。那些跳舞的人們都沒注意到他們兩個,或許,他們看起來也像一對跳舞的人?他凝視著她,她抬起下巴,不太敢與他相望,但也沒流露怯逃眼神。禮儀老師說那樣很無禮,不管如何,雙眼要堅定,才不會讓人覺得心思不正、不得體、賊溜溜。

  藍獲的眸光很堅定,可卻使人心顫,難以定神,尤其他們此刻近得可以感覺彼此的呼吸。

  拾心忍不住,還是眨了眼,低下頭,靜默看著手心的糖。她想問這位藍家哥哥要不要吃,尚未出聲,他先說:“頭抬起來。”

  拾心微愣,昂首。他則將臉撇開,視線落在被她弄壞的金字塔上。

  “對不起。”她再度出聲。

  他回瞅她仰起的臉龐。

  這時,拾心莫名一急,說:“我想吃這個糖,不可以吃嗎?”淺淺地皺了眉,她不該這麼說話。

  果然,他回答:“妳已經吃了——”聲音比剛剛清晰、好聽,但沒溫度。“十三顆。”就像他沒表情的臉一樣,缺乏人味。

  拾心的視線往他臉上流轉,定在他說話的嘴,芙頰一熱,將捏在手中的糖放回餐台,旋足,擦過他身側,跑掉了。

  藍獲看著女孩匆匆離開的纖影,神情略頓半秒,轉回頭,沈眄餐臺上的糖,他探出修長的指,揀起掉在銀盤外的那一顆。金色糖果紙上餘著一絲溫煦,他剝開,裏頭有點化了,含進嘴裏,迅速軟熱,特別甜——這顆變形的糖,黏牙並黏心。

  無聲咂舌,藍獲雙眼眺向舞池,靈活的手指將糖果紙折成一朵小花。半晌,他自西裝口袋拿出比小花更折光晶耀的物品,像揉米粒一樣,在指尖撚玩著,長腿一面邁步,朝舞池走去。

  慌窘上心,拾心沒頭沒腦地跑進舞池,碰撞幾對跳舞的男女。這些人都是蘋果花嶼有身分地位的名流,他們停下,齊視闖入舞池、形單影隻的女孩。

  搖搖頭、皺皺眉,大人物們怏怏不樂地看著女孩,似在譴責她的行為不得體。

  拾心不知道自己該鞠躬道歉,或是趕快離開,淩老師沒教她如何化解舞池裏的尷尬。淩老師只說藍家宴會是最好的練習場合,藍家人很和善,不會讓賓客拘束無措,但這會兒,她在藍家,是真的進退無路。

  拾心垂下頭顱,比一個囚犯更像囚犯,被鎖在光鮮亮麗的人牢裏。她絕望。她出糗了,是出糗了,她扮演不來這種名門淑女角色。

  “別收著漂亮的下巴。”一個力量猝地箍住她的腰,似要將她抬起。

  拾心循聲一轉,面露茫然。穿白西裝的陌生男子沖著她微笑,拉著她,跳起舞,她聽見他說:“我的小舞伴還不太熟悉狐步,各位見諒。”

  拾心被動地跟著男人的舞步,逃離大人物們的包圍與注視。男人像個老師,熟練、優雅地帶領她旋舞。她一步也沒出差錯,天生舞者,每個完美動作都和著〈Lavieenrose〉。

  女歌者慵懶悠唱,好似EdithPiaf原音重現,樂隊托纏那歌聲,音律柔飛,柔飛成雲雀,環啊環地,繞上白雲青天。跳舞的人們光閃閃,身上、臉上,一派迷離夢幻。

  “很好。”跳了幾段,男人笑語。

  拾心揚起長長的睫毛,濕亮美眸映著男人的臉。他正凝視她,嘴角噙笑,俊逸臉容多了抹破壞斯文的興味。

  “你也是公爵嗎?”夢囈般的嗓音,不像她發出的。

  他們說,那些出身蘋果花嶼有歷史、有名望家族體系的人,都會被賦予“爵”稱。這些“爵”瀟灑不羈,舉手投足魅力滿滿,風度翩翩——

  “妳跳得非常好。”

  轉圈、滑步,拾心的眼底蕩漾玫瑰花影,男人是其中焦點。

  “你也是公——”

  “妳叫拾心,是嗎?”男人表情耀眼,打斷了她。

  拾心恍惚三秒,聽見自己的名字,譜上藍調般的男人嗓音,倦倦地、懶柔地迴響著。

  “拾心——很迷人的名字。”男人說話時,唇角始終上揚,目光也未自她臉龐偏移。

  拾心盯著他——他心情很好,寫在臉上,宛若他就是壽星,但她知道,他不是,她想問清他的身分,為什麼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把她的名字發得那麼好聽。

  “拾心,十顆心,妳可以擁有十個男人——”

  她訝然,美顏躍上不可思議且迷惑的表情。

  “妳絕對有這個資格,教所有男人拜倒在妳裙下。”男人說辭大膽,彎移肘臂,吻吻她被他掌握的右手。“我被妳迷住了,拾心。”

  拾心僵住,美眸睜得圓圓大大。

  “腳步別停,會被撞上。”男人繼續引領她跳舞。

  拾心被他帶著,閃離旋近的人影。

  他們舞著玫瑰人生,直到一曲終了,彼此交握的手依然沒放開。他將她的手緊緊抓住,笑而不語地凝視她,眼神很深、很柔。玫瑰人生餘韻在她耳裏、腦裏傳繪一幅圖,圖裏,他們已經不像是在跳舞。

  他看著她眼睛,俯低俊顏,對她喁喁私語。“我是藍君特。”

  他的名字,熱熱地,烘暖她耳畔。

  拾心臉龐微微一偏,感覺碰著男人說話的唇,她不敢再多動半寸,屏著呼吸,靜靜地聽他說——

  “妳有玫瑰色耳朵,真可愛。”

  拾心忍不住輕顫。“你是誰?”嗓音也在顫抖。

  他說他是藍君特。她知道。他是穿白西裝的另一個藍家哥哥,他笑臉對她,正是淩老師講的,和善的藍家人。

  “藍君特。”她呢喃他的名字。

  “記住我,拾心——我是藍君特,不是什麼變態公爵。”準備再次吻她的手,這回,他要吻在她掌心。

  “不要戲弄賓客。”一個無禮的聲音冒犯了他。

  藍君特轉過頭,斜挑唇角,瞅睨信步而來的藍獲。“阿獲,你不常出席這種場合,舞步都給忘了,剛剛差點撞上我們,這樣對我們、對你的舞伴,是非常失禮的。”指指藍獲後方五公尺處,靜候第二支舞的美女。“女士在等著你。”

  “現在是交換舞伴的時間。”藍獲說著,將手伸向拾心。

  拾心呆住,回眸循望藍君特,像求助。

  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一下,藍獲抓住拾心的手。“可以嗎?”與其說邀舞,這比較接近挾持。

  樂隊新曲未奏,藍獲大掌往拾心腰後覆,推得她離他胸膛好近。她抬頭看他,他馬上移動,跳起舞。

  他們的舞姿太奇怪,不標準。樂隊也遲遲沒聲響。

  “好像沒有人在跳舞……”拾心訥訥地說,舞池裏只有他們兩個在動,其他皆靜。

  沒有流影,光幕密裹著他們。肢體好難伸展,拾心整個人被藍獲給限制著,他帶她轉向窗邊、繞過廊柱,偏離舞池,才越來越像在跳舞。跳一曲月光下無樂之迷舞,臉龐在曖昧中忽隱忽現,突然,他停住腳步,像要把她推開,卻是拉得更近。

  她的臉頰貼上他胸膛。“我沒有學過這種舞步——”

  “藍君特是說謊高手。”

  無人的露臺,他們聲調格外清晰。她聽見了他,他也聽見了她。他的心跳沉沉穩穩,感覺有熱度,透在她頰上。她臉紅了。他托起她的下巴,俊顏一寸一寸低懸,很近地看著她。

  “拾心——”這個冷臉藍家哥哥喚她的名,讓她難以自抑地渾身晃顫。

  戶外涼意絲絲,雖說蘋果花嶼比她過去待的地方溫煦,甚至稱得上炎熱,海風一吹,還是使她裸露在小禮服外的雪白肌膚泛起細微疙瘩。

  藍獲摩了摩她的肩頭。“冷嗎?”

  拾心搖首。

  “妳在發抖。”他說,脫下外套給她披上。

  “謝謝。”這是禮儀訓練的成果反射,她低下頭來,輕聲道:“但,為什麼?”

  藍獲摸摸她冰涼的臉頰。“風很大。”

  拾心昂抬臉龐。是啊,風很大,把他的頭髮吹亂,隱然變了個人,線條都柔了。不知打哪來的燈光擦過他頰側,一綹發絲發亮地垂擺在他顴骨上,她伸出手,幫他把亂髮撥理了一下。

  “不要旁分,比較帥。”纖指擦碰著他的額頭。

  他握住她,輕輕地摩她的指節,她這才意識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事。她將他的紳士髮型徹底弄亂了!海風也沒她過分,她弄得他看起來像個放蕩不羈的海盜!他明明是寡情公爵形象……

  藍獲俊顏凜然,不說一句話。

  “對不起。”拾心抽抽被他掌握的手,雙頰蒙鍍月色仍顯出緋澤。

  藍獲不放開她,瞳眸閃映兩簇金輝光點。拾心禁不住他直勾勾的視線,想把臉轉開,他便又俯低一寸,眼睛追著她。

  “拾心——”

  “嗯?”這時,她急著應聲。他到底要做什麼?他們這是第一次見面,不該獨處,尤其在這座可聽見海聲的無人露臺,花香散逸,氣氛詭異……她其實有點怕,在她弄亂他的頭髮之後。

  “拾心,要吃糖嗎?”他沒有笑容的臉突然冒出聲音來。

  拾心逃不開他審視的目光,急言:“我知道我剛剛吃太多了——”

  “妳很喜歡。”他打斷她,真不知道是要看她出糗,還是怎樣?

  拾心顰蹙眉頭,說不出話來。

  藍獲緩移目光,停睇她微啟的紅唇,重複問:“要吃糖嗎?”

  拾心一搖頭,藍獲臉龐立刻壓下來,封住她的唇。

  他口腔裏的甜味奔入她喉嚨,她一陣強烈震盪,全身僵硬忽又軟塌。

  要吃糖嗎?甜味太濃,不只是糖。這是她的初吻,來得冷不防而掠奪。她難以反應,卻已吞下濕濡的深沈甘甜。也許,有一絲苦味蔓延,她驚愕得不敢辨識口中滋味——是熱的,如火燒竄,是甜的,如糖化開?她有知覺也無知覺,好像昏眩了過去,醒覺時,男人虛摟著她,手臂輕輕環在她腰上,她慌然轉身,緊閉盈滿水光的雙眼,逃出他的懷抱。

  “你嚇壞她了。”清冷無波的聲調在女孩離開後響起。

  藍獲雙眼準確地找出聲源。

  就在大理石憑欄前,月光未及,壁燈被絲蘭遮掩的陰影中,同樣穿著筆挺西裝禮服的藍卓特,掏出微閃銀光的打火機,啪嚓地按出一條火焰。“操之過急,只會得到反效果。”火光逼近他臉邊,懸跳在他嘴上的煙頭前。

  “別在大屋裏抽煙。”藍獲說。

  “這裏是露臺,何況屋裏不全然禁煙——”

  “那就到雪茄室去抽。”藍獲提醒道。

  “我這種等級的貨色,進去那兒,恐怕被嫌污染。”藍卓特仍是點煙,抽了起來。

  白煙隨海風暈散,一絲煙草嗆味不留。藍獲轉向亮如白晝的落地大門,邁步前行。

  “駱家女孩是老頭選給君特的對象。”藍卓特吐煙出聲,眼睛看著那抹僵頓的背影。

  藍獲停了兩秒,不明顯的兩秒,但他們幹律師的,對時間敏感。這兩秒,是戳刺他心頭的針。

  “將來,她會是你的嬸母。”藍卓特熄掉煙頭,拿起放在憑欄上的平底矮杯,啜飲著酒液。

  藍獲踅回憑欄邊,取起藍卓特放置的煙匣和打火機。“嬸母?”點了根劣等煙,他抽一口,說:“你要加入戰局是嗎?”

  “如果順利,這場壽宴後,接著會是訂婚派對。”藍卓特喝著酒。“你會像今晚這樣乖乖出席吧——”

  藍獲指掌一捏握,摧折不合口味的煙。“當然。訂婚派對比老人壽宴有趣,沒理由缺席。”

  “確實。”藍卓特停頓語氣,喝光杯裏的威士卡,往下道:“把倫理道德擺一邊的派對,是令人期待的。”

  “你喝醉了。”藍獲丟掉手中的斷煙,移步往屋內。

  藍卓特沈眸,把玩著空酒杯。是啊,好像有點醉,只有醉時,他才會在法庭之外多話。他可不是什麼正義之士。

  視線瞄望屋裏舞動的雙雙對對人影,他想,他也找個舞伴跳支舞吧!

  舞會持續到了午夜前一刻,尚未有結束的跡象,壽星在家族成員的簇擁下切蛋糕,賓客歡聲雷動,露臺外煙火升空。

  拾心找不到送她來的司機,陪同的淩老師也不見人影。她獨自行過庭園,回到藍家大屋裏,一位侍者遞給她切好的蛋糕,她頷首說謝謝,吃了一口蛋糕,抬眸瞧見熟悉的背影出現在樓上走廊。

  “淩——”壓住差點出口的呼喊,她再吃一小口蛋糕,端著點心碟,放回來往的侍者託盤中,小心禮貌地通過人群,登上玫瑰花環繞的寬闊弧形梯。

  二樓回廊是觀覽舞池、找尋目標的好地方,不過,蘋果花嶼有身分地位的“雅爵”們,不會如此流露獵心,何況現在過了跳舞時間,他們進包廂式房間,品酒抽雪茄,聊聊時事。角廳傳來鋼琴聲,女士們在那兒展現才藝,做社交。

  拾心也被要求練了幾首曲子——浮不上臺面的小曲子。淩老師應該不會要她今晚演示成果,她卻看見淩老師的背影停在廳門,像在等著她。

  拾心走過去,輕聲喊道:“老師——”

  聞聲回首,藍凱特對“老師”這個稱謂很敏感,加上這屋子裏確實有好幾個她的學生,包含她的堂弟、侄子都是,他們叫她“老師”多過叫她“姊姊”、“姑姑”。

  “妳是——”藍凱特瞇細雙眼,審瞅拾心。

  發覺自己認錯人,拾心驚頓了半秒,說:“抱歉,打擾了您——”

  “媽,”一個嗓音同時響起。“妳在這裏做什麼?我以為和外公密談的是妳,直接推開書房的門,才發現搞錯了。”高大的男子拐出廊彎,走過來,嘴裏說個不停。“實在很糗。那位女士衣著髮型跟妳很像,我一進門就叫媽,外公罵我冒失。”

  “開口前,看清場合。”藍凱特對著走近的獨子湯舍說。

  湯舍停定腳步,注意到母親斜前方還有個人影,他撇眸,遞過目光。

  “你好。”拾心適時問候。

  湯舍回以禮貌的笑容。他知道這名穿著雪白禮服,羽毛裝飾,像新娘一樣的女子。今晚,很多人在討論她的來歷,說是無國界飛來的純潔天使淑女,大家聽了都在笑,他沒有,他同情那些人,他們笑得讓正義使者一一列入黑名單。

  “妳是駱家的拾心?”藍凱特記起這位特別的嬌客。

  “媽認識她?”湯舍低聲問。

  “藍家的媳婦人選。”藍凱特看兒子一眼。“要成為湯家的,我也不反對——”

  “妳要讓爸娶小老婆?”湯舍回了母親一句。

  藍凱特狠瞪兒子。

  湯舍哈哈笑道:“我想爸沒那個膽。”

  “你最好也沒有。”藍凱特警告兒子的不正經,臉龐轉向拾心。“拾心,妳要找的老師應該就在書房。”親切地給她指了方向,推兒子上陣。“我讓我的兒子帶妳過去。”

  “媽!”湯舍不願當帶路的紳士,另有正事要找母親談。“我要妳見見千瑰——”

  “那女孩,我在電視上見過。”藍凱特一口駁回兒子的要求。“現在,你只負責帶拾心去書房。”

  “媽,拜託妳講點道理!”湯舍抗議。

  “你有什麼意見?”藍凱特不悅地挑眉。“你媽我就是你的道理,照我的話做。”

  “這太——”湯舍掙扎。

  “姑媽,”一個聲音解救了他。“我帶她過去。”

  是他親愛的表哥!這會兒,絕對是——

  親愛的!湯舍感激至極地走向出現於廊彎的藍獲,抓握他的右手。

  “萬事拜託。”湯舍說。

  “可以了。”藍獲眸光低斜,睥睨表弟的雙手。

  湯舍鬆開雙手,高舉起來。“我這是感謝,真心的。”

  “隨你。”藍獲推開表弟阻擋的身軀,走離廊彎,來到角廳前,伸手就牽住拾心。

  拾心抬眸,皺一下兩道細巧的眉。

  “由我來帶領拾心,”藍獲聲調沈緩地說,眼神也一樣,慢慢地從拾心臉上流轉,看往藍凱特。“姑媽。”

  藍凱特眼尾飛翹,微昂下巴,瞅著侄子。“阿獲,你知道這位駱小姐是藍家的重要客人吧?”

  “知道。”藍獲握緊拾心的手,欠身告退,旋往長廊底端的樓廳。

  “看樣子這位駱小姐成為藍家媳婦的機率遠遠大過成為湯家的……”湯舍搖著頭,假情假意地惋惜一番。“真可惜呢,媽——”

  藍凱特回眸瞪著兒子。“沒出息。”輕斥了句,她裙襬一提,轉身走開。

  “媽——”湯舍追著母親,苦聲苦氣。“妳見見千瑰,花不了妳多少時間——”

  “我的時間很貴。”

  “我付妳錢,拜託嘛,媽——”

  藍凱特不再回應兒子,走下寬弧樓梯,隱入午夜舞池中。

  那些人還在繽紛地跳著。

  藍獲說:“我的交際舞也是跟淩老師學的。”

  進入看不見樓下舞池的無人廊廳,拾心反抗地掙脫藍獲的掌握,她停定雙腳,不再前行。

  “我跟淩老師學的是禮儀課程。”她回應他。

  藍獲側過臉龐,盯著她。她雙眸亮刺刺,柔荑握成拳。他維持著她沒再與他前行的那一步,沈聲問:“我冒犯妳了?”

  拾心不說話,咬咬唇。他很無禮!居然還提淩老師!淩老師絕對不會教人做出強吻這種事!

  轉開臉龐,拾心要遠離這個無禮的男人,就算在無國界那沒規沒矩的混亂區域,她也沒遇過這樣的男人。她拉著裙襬快步走,幾乎跑了起來。

  “駱拾心同學——”男人的腳步聲跟在背後,似乎,她怎麼跑都甩不掉悠悠穩穩慢行的他,他那惱人的低沈嗓音亦不放過她。“淑女不該穿著騎馬裝在走廊奔跑,上課遲到同樣是無比失禮的事。那顆蘋果妳吃了嗎?”

  猛地立定雙腳,裙襬落蓋繡著鏈條紋飾的精緻晚宴鞋,拾心回首,皺眉,歪頭,瞅著藍獲,彷佛他說了什麼不可理喻的荒謬言詞。

  “我若不讓妳的法學概論通過,妳該重新學的就不只是禮儀課程。”

  拾心臉色愀然一變,潔白的額心更加顰緊。

  “妳連講臺上教授課程的老師都記不住,可見完全沒在聽課——”

  “無國界沒法沒天。”拾心沖口道。

  “這裏是蘋果花嶼。”藍獲接著說。

  拾心全身一凜,轉頭奔跑。什麼蘋果花嶼?什麼爵稱大家族?什麼藍家宴會?她身上穿著無國界雪霧色的禮服,她父母之間不曾有法,她本就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上什麼貴族淑女學校?

  赫斯緹亞的火爐融化不了她身上野蠻的北國寒雪!

  拾心第一次看到校名刻鑿在粉紅大理石,確實驚豔,心情上甚至可說是雀躍。她在無國界沒見過粉紅大理石雕砌的校門,上頭還佇立著女神像。

  她在神話故事裏讀過赫斯緹亞,說是宙斯最大的姊姊,掌管火爐和家務的女神,代表家庭穩定。

  換言之,走進這座粉紅校門,她們便是貞潔又懂得操持家務的淑女?好玄妙的校訓!

  拾心入學第二天就忘了。

  上課鐘響過了,拾心急著回校舍換掉騎馬裝。她迷路了。騎馬時迷了路,騎馬對她而言不難,可在偌大的雜樹林找對路子實非她所能,她一個新學生,淑女本領尚未上身,蠻女絕技倒是出脫得精湛,聽說沒多少學生能在林子裏風馳電掣——這太破壞形象。蘋果花嶼的名門千金小姐們,大都遵照校方規劃的馬道高雅矜持地展演淑女派騎術。拾心初來乍到,跟不了她們的步調——不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快得背離了校規準則,進入禁止跑馬的樹林,橡實一顆一顆落,打在她頭上、額上,像在對她的闖入做懲罰,她原本紮好的長髮被樹枝勾壞了,一頭黑亮雲浪狂飛卷。

  早晨的風很大,在禁地自由穿梭。馬鞭不斷地揮動,她拉緊韁繩,騰空越過綠草坡坎,順風奔下湖畔小徑,岸上一片罌粟花海,她胯下的馬匹越跑越興奮,像要將她顛入湖中,她不感害怕,穩當地駕馭著牠。她的第一堂馬術課,跑得太過暢意,違逆了課堂宗旨。陽光如同一張限制的薄膜包罩她,她聽見鐘聲傳揚,回頭望著樹林,不見校園建築,找無目標重返。

  這匹馬和她一樣,新來的,從另一個世界來,不守規矩,不識途,該急的時刻,慢慢踱,步調節拍出奇優雅。悠閒的鳥兒棲在她肩側,脆聲鳴啼。她閉上眼睛,撥撥長髮,睡著似的平靜。鐘聲沒多久就停了,她的馬術課還進行著。

  馬蹄達達不絕,不吵,很平和、悠遠,彷佛她被帶到了千里萬里之外。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聽見鐘響,睜開眼,發現置身于密林之中。繁茂厚重的濃蔭遮蔽了天光,沒有一絲澄亮篩落葉縫,有種陰天幻覺,風聲如雨。馬兒發出一陣嘶鳴,不安地擺動高昂的頭。拾心拉拉韁繩,放開一手,撫著牠的脖子。不要慌!不要慌!接下來的課與法律有關,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如果她走出這片闃暗迷林,她自然會去上,如果走不出去,代表她不需要法。迷路當下,拾心如此自我安慰。

  她坐在馬背上,踽踽獨行,直到一個嗓音喝住她。

  “妳真大膽,越出邊界了!”

  拾心凝神,但止不住隨之而起的驚惶。

  矮坡上,一排高大黑影,個個亮著雙眼,看起來像怪獸,朝下沖來。

  拾心倒吸口氣,欲掉轉馬首。馬兒意外地不受控制,騰高前蹄,差點將她摔離馬背。

  “新來的?”強悍的力量拽緊馬勒,穩住她的坐騎。

  拾心前傾,抱住馬脖子。

  “我沒見過她。”

  在這不見天日的密林裏,拾心看不清說話者樣貌,她猜想他們是馬術課巡場人員。他們一共四人,騎術精湛,專門找尋落單或少數存心違規的大小姐們。她的第一堂馬術課,一下動用了三人來找她,不曉得校方會不會將她退學?

  拾心打直腰身,調整坐姿,重新抄起韁繩。

  馬首前的其中一個黑影訕笑地露出白齒。“大小姐,騎到這邊來,妳可是第一人哪……”

  “我迷路了。”拾心垂首,扯了扯韁繩,平撫躁動的馬蹄。

  “這可真危險。”第三人的聲音傳出。“教練沒跟妳說蘋果花嶼的樹林很不安全嗎?”密林裏的警告聽來陰森森。

  先前的訕笑嗓調拔高音量,突兀地笑得鳥兒驚飛,一座沈睡密林瞬間醒活,松鼠躍跳,翻葉撥枝,細絲金陽斜穿,打亮她的臉龐。

  口哨聲起,男人說:“不錯嘛,大小姐,不枉費我們今天跑這一趟——”

  “應該是無國界來的那一個……”男人討論起她的來歷,下了批註——

  “難馴。”一個辭續發陣陣大笑。

  拾心撇首,尋著脫解難堪的路。“對不起,上課鐘響了。”她說。

  男人止住笑聲,其中一人朗朗地道:“跟上來,妳是得受教,比任何人更需要。”

  “大小姐,這裏與無國界大大不同——”

  “收斂收斂妳的野性,雖然這用在床上可以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男人們包夾著她,一人在前兩人在後,像押解逃犯地將她帶到密林出口。很快地,她看見學校的跑馬場,前方男人往旁旋退,拍打一下她的馬屁股,馬兒長鳴奔向陽光大好的林子外。

  跑馬場那頭,有四人騎馬迎來。

  “駱拾心同學、駱拾心同學?”

  他們語氣恭謙有禮。

  “妳沒事吧?”看她一頭散發,馬裝沾了落葉,關懷問候不間斷。

  “駱拾心同學,妳沒事吧?大家都在找妳。”

  他們才是真正的巡場人員。拾心盯著他們整齊的制服和帽子,恍神半晌,回頭遙望樹林。

  “怎麼了?駱拾心同學——”

  拾心收整思緒,搖搖頭。

  “馬匹交給我們,這堂課的交通車剛放完學生,妳搭這班車回校舍——”

  一名巡場人員協助她下馬,慎重地說:“駱拾心同學,法學課很重要,我們會請司機以最快的速度送妳回去更衣。”

  拾心頷首。“謝謝。”再回眸,瞟眺密林。

  密林裏的三條黑影策馬飛竄。

  “要是被逮到,就死定了!我們沒踏出樹林,那些巡場的應該看不到吧?”

  “所以,別把事情搞大,學生的話還能取得原諒,現在會被當成變態處置——”

  “藍獲那傢伙交了好運,能光明正大出入女校,近距離接觸眾多窈窕淑女——你們猜猜,他會不會在那其中選個妻子?”

  “以藍獲而言,真是如此——”

  “那可精采了!”

  “哈哈哈哈哈……”

  藍獲是由於謹言慎行,有著近乎出家人般的冷淡自持,而獲得自家長輩一致推舉,成為女校法學課程教師。藍獲對這份額外工作不期待,不厭煩,簡單說,即是“無感”。

  他並不會因為今天得到女校教課,便把事務所的工作排開。他從不費心備課。他通常掐準時間配置好案件,見預定見的委託人,處理好事務所案件該進行的程式後,才花十九分鐘驅車前往同樣位在帕帕維爾湖區的赫斯緹亞女校。

  他一向掌控得很好,不曾遲到或早到,上課鐘響停止的那一秒,他絕對是不移不動站定講臺,面對滿座女學生直視的目光,開始單調的講課。

  今日亦然,不,今日非然。他遲到了,在路上碰到前所未有的怪事——運蘋果的貨車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滑退,於他車頭前一公尺處煞住,貨鬥陡升,成千上萬紅的綠的紫的和金的蘋果,咚隆咚隆砸滾引擎蓋,漫至擋風玻璃,猶若洪水淹來。

  藍獲沒有一次見過這麼多蘋果,即使這座島叫做蘋果花嶼,他們要吃蘋果還得靠進口,遑論在公路上遭遇蘋果海嘯。所有的駕駛都呆了,堵塞在蘋果亂滾的公路上,沒人壓輾這些果子往前駛,更甚,有人乾脆下車挑揀,倚著車門率性啃咬起來。

  藍獲也下了車,雙腳踩地,盯著滾至鞋尖的蘋果。他撿起一顆紅的,走向肇事貨車駕駛座邊門。門開著,駕駛座上無人,副座同樣無人。交通事件排解單位趕來後,還是沒找到人。這怪事耽誤了藍獲,待他抵達女校已是上課鐘響完畢一刻鐘。

  看了看腕表,藍獲忽覺此舉多餘。綜合大樓的門房早告知他遲到了多久,學生乖順耐心地自習等他。他拉好袖口,收低抬起的手腕,雙眼朝彎回的街道式走廊與空橋瞅望,腳下步伐依舊,不緊不慢,無聲而內斂。

  上課時間的走廊該是空無一人,藍獲正想著,拐過廊角閱覽廳,一個奔跑的身影就朝他撞來。

  “對不起!”穿著騎馬裝的女學生甩擺亂髮,閃離他身前,歉然地回睇他一眼,急匆匆跑上連接走廊的空橋。

  藍獲方才沒瞧見她出現在哪層樓的走廊,可能是從電梯出來的,他順著她移動的方向轉頭,只見她在這肅靜的建築裏奔得一步比一步快,像逃生,或許也是上課遲到,長髮飛晃得狂野,沒紮沒綁,這樣上馬術課可真危險。

  搖搖頭,藍獲掩斂雙目,勾唇淺笑。他是來教法學的,馬術與他無關,西裝上殘留的發香卻是教他失了一會兒神,眼簾映出光點,他沈吟,伸手,長指自下領片挑出一個閃亮小東西。是耳環,寶石形狀很怪異的耳環。審看許久,藍獲皺凝眉頭,又失笑。真不知是哪班的學生,顯然是個偽淑女。

  握實掌心,藍獲暫收這只叛逆耳環,再瞥看腕表,他邁步行過空橋,進入位在對面穹頂走廊的教室。

  “藍老師,”一進教室,校方行政人員即來向他報告。“今天開始有個新學生,這是給您的點名單。”

  藍獲接過文件夾,行政人員退出教室,他站上講臺,隨手擺放文件夾,開始上課。他從不點名,台下有多少學生對他而言都一樣,新的舊的無分別,她們裝扮一式,髮型制服全按校方規定,哪張臉配哪個名字並不重要。

  “老師,我們感受不到你上課的熱情。”

  幾分鐘而已,有人猝然發出嗓音。

  “老師,你是不是很討厭看到我們?”

  這些青春淑女可是鼓足了勇氣,說出心裏話。

  “倘若一個學期的課上完,藍獲老師連我們誰是誰都不清楚,是不是很失禮?”

  藍獲停止寫板子的動作,旋身看著台下的女孩們,就在這時,另一個女孩試圖以一種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走入後門。女孩大概沒料到他會轉身,身形頓了頓,微撇臉龐對向講臺,很快又轉開低垂,靜靜移行,落坐最後一排的空位。

  藍獲認出這位遲到的女孩是在走廊撞上他的那一位。她換下了騎馬裝,穿著和大家相同的蝴蝶領洋裝制服,但頭髮依然沒來得及梳綁成學校規定的公主頭樣式,恰好掩住她掉了一邊耳環的耳朵。藍獲下意識將手探進西裝口袋,摸摸那個小東西。女孩始終低著頭,看也沒看講臺一眼。

  藍獲於是拿出路上撿來的那顆蘋果,走下講臺,繞到最後一排座位,把蘋果放在遲到的女孩桌邊,宣佈地說:“那麼,我們來點名吧——”

  “駱拾心。”

  男人的嗓音追趕似地黏著她。

  “駱拾心——”

  她跑出了藍家大屋,他還不放過她。

  “拾心——”越叫越親昵,恍若他已認識她許久。

  他不知道她討厭人家叫她“駱”拾心,當他在課堂上這樣點她的名時,她手也不舉,頭也不抬,僅如抗議似地悶聲反應。但,此時此刻,他喚她拾心,她還是只想抗議。

  “你到底想怎樣?”擺脫不掉尾隨的腳步聲,她乍然駐足,回首面對他。

  藍獲直直走向奔出門廳的她,牽起她的手,說:“宴會還沒結束——”

  “我想回去。”她細柔的聲線在喘、在發抖。“我不屬於這裏——”

  “妳將會成為藍家媳婦。”他打斷她的嗓音。

  她嚇著,抬眼,眸光顫爍。他凝眄著她,就像不曾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般,深深地對著她,摸她的發,摸她戴有水滴狀垂墜耳環的耳朵。

  海浪在不遠處拍打庭院邊境石垣,煙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門,這個夜晚,天地熱熱鬧鬧,雜聲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種核心。

  “拾心,我的課,妳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顏,把唇貼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證,又說了一次——

  “千萬記得,別缺席,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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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39:23
第二章

    午夜壽宴過後的星期天淩晨,星月壓逼西方海平面,在靛藍深處閃跳未隱,藍獲親自駕車送拾心回到駱家。拾心下車進屋前,藍獲又吻了她一次,很輕,單純紳士舉動般的一個吻。

    “願你有個好夢。”

    沒道再見,拾心扭頭,快步登上門廳臺階。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畢管家和一名女僕,站在敞開的門邊,恭候主人歸來。

    拾心不習慣讓人服侍穿脫衣帽,她揪緊斗篷式外套襟口,低斂臉龐,通過畢管家面前。

    “您回來了。”畢百達欠身說道,示意女僕跟上拾心。

    拾心緘默不語,越走越快,腳步無聲,不著地似的,猶若一朵憤怒的雲飄上大廳樓梯。

    這幢駱家宅第和藍家大屋差不多,都建在臨海的崖地上,也都有個水晶吊燈大廳可以開宴會,寬綽的弧形樓梯讓人走來像君王降臨。看臺式的二樓廊廳走道掛滿歷代男女主人肖像畫,她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她沒一個認識,除了最近掛上的——她的父親,她最熟悉。每次走這廊廳,她心底鑽出說不清的情緒,既不是難過也非嗯念,倒比較近似孤單。

    父親的孤單,在框架裏,被她腦海中華麗的藍家宴會景象對照得更顯寂寥。她不忍停留,只有這次,她請求父親原諒她,她一眼不望、一語不發,行過二樓,上三樓,拱窗長廊鋪蓋稀薄的淡金光塊,她緩下腳步,定在第四扇窗門前,涼風潛入虛掩的落地門,門縫傳來夜花芳馥,她將門推得更開,兩腿跨出,鞋跟敲下暗夜岩磚聲聲脆響。

    “拾心小姐——”寸步不離尾隨她上樓的女僕,跟至門邊。“拾心小姐——”

    拾心腳下脆響未停,直到走上泛著夜露氣息的萆皮。

    “小姐,外頭風冷,”女僕跟出門外,柔聲恭敬地勸說:“請快進屋。”

    “嗯。”拾心輕聲一應,仍踩著車皮往露臺最遠的花壇走。

    “小姐……”女僕嗓調略帶苦惱,更可能是純粹壓抑著不耐煩的欲言又止,而非苦惱。

    這幢清清冷冷的建築裏,大部分的人同樣清清冷冷,他們恭敬沒親切感,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異鄉人。

    拾心逕自站在石牆孤燈下,美眸凝睇陰影中隨風搖曳的白色小花。“好像雪……”低聲呢喃。“冷的話,先進屋,我想一個人。”不旋身,不轉頭,她像在對黎明前的最後一絲夜色訴說。

    這白色小花極似無國界落雪,化在她心頭殘存的一股溫流上。冷嗎?怎會?暖綻著呢!伸出手,拾心掬捧一串下墜的花兒。

    “那是鈐蘭。”不是女僕的回應,逆風低回的聲音隱晦難辨,像男性酒後的渾沉醉嗓。

    拾心霍地回首。藍獲就站在她眼前,他身上清逸的古龍水味麻痹了空氣,海的氣味隱遁,風中不再含有花香。

    “鈴蘭開花後會結出紅色漿果,”他的聲音傳遞著。“看起來很好吃——”?而停頓,沈眸盯著她。

    她的心猛烈一跳。他的存在太強烈,她避不開他的逼視,被迫承迎他的目光。

    “但,不可以吃。”他繼續中斷的語調。

    她搖起頭,搖得有些急,嗓音也是。“我沒吃……”像喘氣。

    “嗯。”他伸手,大掌貼覆她芙頰,讓她靜定下來,兩人視線相對,他直瞅她水光爍漾的眸底。“拾心,記住,那有毒。”

    拾心美顏閃動,詫異地退了兩步,鞋跟踩進花壇石縫,險些跌倒。藍獲手臂一伸,往她腰後圈,穩回她的身形。

    ?那間,仿佛,他們還在跳舞,像Fred Astaire和Qinger Rogers,永遠不倦,輕盈美妙地跳著。

    深紫色的夜風拂卷銅鈴狀小白花,籠罩這座露臺一層看不清的神秘。

    “起霧了。”他一掌握緊她微涼的柔荑,一手還攬在她腰後,維持著跳舞般的姿勢徐緩栘行。“該進屋了,拾心。”

    拾心搖頭。她沒想到蘋果花嶼也會起霧,這霧沒幾秒漫得濃濃稠稠似雲團,她在微明濕蒙中,感覺自己歸返家鄉,處於荊棘海港口碼頭,聽著浮冰群擠攘的聲音。那聲音有時隆隆響,有時是唰唰唰的低沈噪音,更多時候那像一種辛酸的呻吟,在鑽蝕人心。

    “天冷——”

    男人將她的思緒從迷霧中拉出來。

    拾心抬眸,望著他。“你上來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相較眼神,她的聲音顯得太輕,和著霧氣飄縈。

    藍獲將手覆在她頰邊。“你東西忘了。”他的指尖碰著她左耳垂。

    她縮顫,低下頭,推抵他。“我沒有什麼東西忘記……”他們的身體過於靠近,比在壽宴上跳舞還近,霧色蒙不住打采的目光。他還想做什麼?宴會結束了。

    今天下課了,禮儀課下課了,社交課下課了。不用思考完美笑容該露幾顆牙,不用管與人交談必須適時眼對眼作回應。

    拾心轉開身,不進屋,走往朦朧飄擺的點點白星。

    鈴蘭嗎?像雪珠一樣的小東西,是否有他說的漿果躲藏?她側身蹲低,翻找著,翻找著花葉之中的紅。他說是紅色漿果,有毒。她曾在人稱“綠珍珠”的無國界密林裏,目睹狼群掘食某種植物,陷入集體迷幻、目光呆滯的狀態。後來,一支慈善團體的醫學專家將那種植物研究開發成新藥,據說用以麻醉,還有抗憂,使人快樂。

    大部分的毒讓生命忘卻痛苦,有些更可說是讓痛苦的生命快樂地買單。

    紅色漿果,像草莓嗎?草莓正是綠葉白花結紅漿果。

    “喜歡的話,摘點進去。”藍獲沒有離開,甚至攀折了滿手小白花,宛如主人,招來女僕,吩咐道:“找個適合的花器加水,擺進拾心小姐的房間。”把花交給女僕,女僕領命離去,他拉起拾心。

    “我還沒找到紅色漿果。”一開口,眼睛對上他冷漠的臉龐,她後侮了。她沒學好淩老師傳授的精髓,老是太衝動,忘記按捺,忘記深思。姑且不論淑女儘管微笑傾聽,她這般莫名揚聲,像胡言,而他,抓把柄似地冷眼瞧她出糗發蠢,一派與我無關,紅色漿果非吾人所提。

    拾心猝感羞恥。她怎能相信一個教人難辨認真的冷漠男人?即便他是老師,他真正的工作內容卻是在比賽說謊!

    “你騙我的……”長期生長在北國,缺乏日照,白透肌膚藏不了激動的紅潮,拾心急遽旋足朝落地門走去,進屋前,她回身端站。“我沒有忘了東西。”這也是他騙她!“再見,藍獲老師。”明確道別,下逐客令。

    “也祝你有個好夢。”她就是沒有這麼回應,他才跟上樓,硬說她忘了東西。

    “願你好眠好夢。”她柔聲,但聽得出強調諷刺之意。

    “會的。”藍獲面無波瀾。

    拾心臉上慍色益發鮮明。她認為他在笑,欺侮人的那種笑,噴霧修飾不了他的可惡。拾心退進屋中,關闔落地門餘留的縫,飄霧鎖困於外,彷佛她陷在水晶球裏,或者外頭才是沒有出口的水晶球。曾經,好長的時間,她迷蕩霧中找尋男人身影,那男人死去了,化成孤獨寒霧的一部分。

    她等不到霧散。所以,她不等霧散,再也不等,不期待男人身影重現。扣上門鎖,拾心回房,起居間與臥室的隔門開著,她直接進去。女僕正在窗臺臥榻桌置放鈴蘭,見她進來,馬上詢問主人意思。“擺這裏可以嗎?拾心小姐。”

    拾心幽幽定近,伸指碰觸圓白花器。光滑的白瓷,冰冰的,如雪球,滴垂白白雪淚的雪球。她輕揩一朵小淚花,眼睛看向光束流閃的窗扉。樓下大庭院淼淼茫茫,銀色夜車撞進渾沌之中,她心頭揪疼,一陣顫慄奔竄肢體。

    “拾心小姐?”女僕留意著她。“您冷嗎?要不要——”

    “沒事……”虛弱的嗓音不像沒事。她閉起眸,素手拉住窗簾帷幔,女僕立即知心知意地觸控牆柱隱形鈕,讓三層遮簾掩合。

    “您要泡個熱水澡再睡嗎?”

    拾心睜開眼睛,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僕。“茜霓——”

    女僕略略一愣,像是沒預料到。

    “你叫茜霓是嗎?”拾心露出微笑。

    女僕點頭,有些意外這名孤高——上面說她從寒冷北國回來,性子也寒,她給人感覺確實是不愛說話、嬌冷清絕,冰山美人一個——的主人,笑起來會是這般溫暖柔煦,姣麗臉蛋都甜了。

    “茜霓,”聲音同樣滿溢甜息,很親昵。“謝謝你,這個很漂亮。”她落坐窗臺臥榻,掌心貼著白瓷花器的圓弧線條,臉龐低湊,秀挺的鼻尖幾乎碰著鈐蘭小花兒。“好香……”

    “小姐喜歡的話,我每天都給您擺上。”沒了陌生隔閡,女僕茜霓放膽與寒冷北國回來的冰山美人小姐交談。這是她一直想做,可一直沒做的事情。除了“寒冷北國回來”的刻板印象,管家總說主僕尊卑不能忘,規矩得守不可壞。一條界線——亦為戒線,無形地捆繞言行,使她每每面對小姐不敢多說、不敢多看,舉止從此彆扭,反倒不敬。

    “對不起,拾心小姐。”女僕茜霓即便是新來駱家沒多久,即便不明白資深同僚竊竊私語拾心小姐什麼,她還是衷心期盼可與這位同樣剛回駱家沒多久的小姐建立良好主僕關係。“小姐,從今天開始,只要有您喜歡的事物,您一定要告訴我——”

    “嗯,我喜歡這個花。”紅唇觸動青綠莖梗,不像在說話,像在吃花兒。“真的好香……”拾心萬分沈醉。

    小姐真可愛!小小的花兒就能取悅她,誰說冰山美人來著?女僕茜霓盯著拾心思忖,搖頭笑了笑。

    “小姐,宴會好玩嗎?”話匣子漸開,問題一個一個冒出。“送您回來的是藍君特少爺嗎?他在宴會上一定有邀您跳舞對不對?”

    拾心美眸微張,歪著頭,瞥睇女僕。“茜霓,你認識他嗎?”

    “我聽說他是蘋果花嶼最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很多女性對他一見傾心——”

    “你呢?”拾心柔柔慢慢地發出聲音。

    茜霓傻頓。“我今晚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藍君特少爺——”止住語氣,她呆了呆。該怎麼說呢?那位少爺氣質冷峻,和此刻的拾心小姐比起來,不禁教人懷疑他才應該是北國來的吧……

    “你也對他一見傾心嗎?”主人乍然一問。

    茜霓凝神盯著拾心。她解著斗篷外套,站起身,美顏上的表情像是疑惑?!

    “一見傾心嗎?”軟聲軟氣。這次,像在自言自語。

    茜霓仍是趕緊搖頭,回應主人。“藍君特少爺剛剛摘花送您,我相信你們會有美好結果。”搖過頭後,重重點頭。茜霓這下更加肯定,拾心小姐是個親切起來也愛開玩笑的可愛小姐!

    斗篷外套從她肩上滑落,領片勾扣扯亂她的髮型,使她看起來多了迷糊。茜霓適時盡責,協助她卸下衣裝。

    “您今晚喝酒了嗎?”好奇頻率被啟動,茜霓其實不怕當一隻貓,何況她現在知道小姐和善可愛而親切。

    拾心撥著亂亂的波浪發繒,坐回臥榻中,欣賞著鈐蘭花兒,一面說:“宴會上的雞尾酒酸酸甜甜,有的有紅色漿果顆粒,很好喝——”

    “那您喝醉了嗎?”茜霓搶白。莫非小姐是喝醉才“融冰”?她一點都不希望稍稍成形的良好主僕關係是假像。

    “我沒有喝醉。”拾心指尖點觸小白花說道,是這花兒要結成紅漿果嗎?雞尾酒裏的紅漿果又是什麼樣的花兒結成?“我才沒那麼容易醉……”這句聽來軟膩膩,本身就有醉意美感。

    “你知道那個紅色漿果是什麼嗎?”

    茜霓回道:“紅醋栗嗎?”廚房人員調製水果酒,會使用這種小果子。“我以前工作的酒莊,也常在葡萄酒中使用紅醋栗——”

    “那麼就沒有毒了。”拾心呢喃打斷茜霓。

    茜霓眨眨眼。“怎麼了,小姐?”她沒聽清楚小姐吩咐什麼。

    拾心只道:“沒什麼,茜霓,謝謝你陪我聊天。”

    “您要休息了嗎?”茜霓拿著拾心的斗篷外套退往衣帽間,須臾,走出來,站在床尾凳旁整理拾心的睡衣、準備鋪排四柱宮廷床上的寢具。

    “茜霓,你可不可以幫我把畫具拿進來?”拾心捧起圓瓷花器,移往窗下擺妥,她整個人跪上臥榻,面朝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雙手掀撩一層一層又一層的窗帷、窗幔和紗簾。

    “您要畫夜景嗎?”茜霓放下鋪床工作,立刻過來按開窗簾。“啊!”叫了一聲.她說:“霧轉濃了——”幾乎看不見景物。

    “很像我的家鄉。”拾心望著窗外,聲調飄浮著一種輕憂鬱。

    茜霓聽見拾心的嗓音,雙眸瞅往跪在榻上的她,專注了好一會兒,茜霓無聲無息地走開,至起居間取畫具。

    重回臥室,茜霓拉上隔門,滑軌聲終於讓跪在臥榻冥想中的拾心轉換了姿勢。

    “小姐,您要坐在窗邊畫嗎?”茜霓詢問,一邊擺設畫具。

    拾心從臥榻上放下雙腿。“我還沒綁畫布。”她說著,但沒站起。

    茜霓說大書房裏有綁好的,她去拿來。

    拾心搖搖頭。她喜歡自己綁畫布,而且她尚有一幅未完成的畫。她請茜霓將她的顏料拿全,她開始在桃花心木調色板上調色。

    “小姐,您原本生活的地方有沒有什麼好吃的名產?”茜霓突兀一問。

    拾心停了一下動作,眨瞬略帶疲倦的眼睛。

    茜霓說:“小姐,我覺得關於食物的畫,看起來都好美味,有讓人滿足的感覺——”

    “嗯。”拾心點頭,美顏神情淡淡的。“我等等再畫……”把調色板放在臥榻桌,她離開榻座,向床尾凳走去。

    茜霓見她拿起晨衣睡袍,立刻上前要協助她換下小禮服。拾心搖搖頭,麻煩茜霓到浴室幫她擰一條濕毛巾、端一盆水。她自己拆發、卸妝。

    脫掉小禮服,披上薄薄的泰絲晨衣,拾心坐在床尾凳,模樣累極了。她應該上床休息,可沒人能勉強她,除非她將愁思排空。

    茜霓走出浴室,取來拾心要的水和毛巾,還貼心地拿了卸妝用品,服務周到,無可挑剔。畢竟,拾心連走到浴室梳洗的氣力都給思鄉情緒佔據了。

    做完該做、可做的,茜霓便說:“小姐,您要睡了,我就不吵您了。”

    拾心半掩美眸頷首,聽見茜霓走出去的開關門聲,她才完全眯眼,斜躺在床尾凳上,沒綁好系帶的晨衣對襟滑開,她半裸,像一幅禁忌的仕女浴後圖。

    空氣裏有亞麻子油、核桃油的生味,純松節油刺鼻了些,她記得,父親還用過番紅花油;母親總要父親把窗戶打開,她也認為該讓雪霧天地欣賞父親的傑作。父親最常畫母親,她喜歡說那是“無價之寶”。父親的無價之寶,母親的無價之寶。

    那是一幅美麗女子的畫像,臨窗置放,淡蜜色朝陽勾勒油彩筆觸,她的笑容和姿態生動靈透,模樣相當年輕,細細的頸於令人猜測她的腰圍一定是個纖巧數宇,她茂密的發盤得不那麼牢緊,半垂在一邊肩窩,給她增添剛睡醒的傭懶風韻,但她的眼光那般炯朗清綺,帶著勝利輝澤。

    誰是她昨晚的敗將?

    在雪地融綻花海的熱情裏,天空微現幾抹稀有橙暈,冷霧是性感的讚歎。

    多麼美,這一幅畫!

    多麼美,那一名女子!

    “拾心——”

    沉慢的磁性男聲,響在她夢中時,正是父親把畫筆交到她手上的那一秒,父親笑著鼓勵她——

    你也會有你的無價之寶。

    “拾心、拾心——”

    父親叫喚她,就像在對待無價之寶,那麼小心呵護,充滿大男人的韋柔耐性。

    “拾心,睡在這裏會著涼。”寵溺的笑意隱隱低傳。“真像小女孩,還踢被子,熱嗎?”

    是有點熱啊。父親怕她冷,老是把供暖系統的溫度設定太高,說她半北國血統,不完全像母親那樣耐寒、越冷越豔麗絕倫,母親裸身坐在雪地裏,姿態自然不僵硬,沒有哆嗦,笑靨嬌燦若花,換作是她,鐵定凍成小冰花。她抗議著,她不怕冷,她生於荊棘海,此地長冬,即便有其他季節仍似冬天,降雪難止、飄霧纏綿,她打娘胎就習慣了,穿泳衣在積雪的露臺堆雪人,也一個噴嚏不打,她其實像母親多過像父親。

    “這自畫像畫得很棒,你很瞭解自己——”

    拾心睜開雙眸,混亂的夢境片段,消失在明晃之中。一隻大手,停在她的額前,擋去截擊視線的光鋒。她嗅著來自那只大手掌心的香味,不是鈐蘭。她吸吸鼻子。香草皂?麝香皂?還是沉香皂?

    她抓住那大手,坐起身。陽光射進房間裏。窗下,鈐蘭被栘回臥榻桌上,和她的桃花心木調色板擺在一塊兒,臥榻邊多了個男人,她正是握著他的左手,與他面對面。

    “躺在這裏睡覺,就算不腰酸背痛,也可能會著涼。”藍君特伸長右臂,推掩迎風的水準窗戶。

    “我在畫畫……”

    他關上窗扉,阻絕涼爽晨風,教她雙頰生熱起來。低下頭,身上沾油彩的晨衣換掉了,她記起自己破曉前進浴室沖過澡,更替了乾淨睡衣,罩衫裙從鎖骨到足踝蓋住她每一寸肌膚。她很規矩,真的!

    “我在畫畫。”又說了一次,以那剛醒未開的甜啞嗓音。

    “嗯,我看到了。很漂亮的鈐蘭。”藍君特揚唇一笑,分神看看桌畔的圓瓷花器。那晶瑩白甕上已經畫好一名清純裸女,是的,清純!她的姿態像是趴,也像是側臥,雙腿曲疊,膝末並齊,上面的那一條腿巧妙地遮斷了觀者的遐想,讓人只能作著清純綺夢,幻想自己是垂墜裸女唇上的顫動小白花。

    “吃下這個會中毒。”藍君特朝桌邊伸手,長指撥移懸出花器的鈐蘭,露現裸女的迷醉側臉。

    拾心則是往前欠身,把遭他栘開的小花兒定位回裸女雙唇前,想必她認為花這樣插比較美。

    藍君特笑著回眸瞥睨她。“這也是你?吻花,還是吃花?”他拉好她身上的薄毯,視線往斜對窗臺臥榻的畫架聚焦。“你把自己畫得很真、很好,非常美麗,與你本人——”

    “我畫的是我母親。”拾心眨挪目光,瞅向畫架上的人物。她黎明前完成的畫沒什麼特出背景,單純是母親坐在法式午睡沙發上,看起來像古典肖像樣板畫。

    “喔!”藍君特挑眉,長指摩摩下巴,保持著優雅的笑容。“你長得跟你母親很像,都是迷人的女士,你父親真有福氣。”

    “是嗎?我父親很孤獨。”拾心神情閃掠迷惘。“這個家不掛我母親的畫像……”

    “嗯——”藍君特沈吟,站起身來,反掌握緊抓住他左手的纖纖柔荑。“他們應該是在等你畫這幅畫。”掀掉她身上的薄毯,拉她離開床榻。

    他將水準窗戶重新打開,紗簾飄飛,涼爽的風吹上她面頰,她眯了眯眼。窗外,一個明媚好天氣,沒雪沒霧,鳥鳴清新悅耳,浪聲就像海神叩上窗櫺的晨間問候。

    “早安,拾心小姐。”象牙白的雙折門滑開,茜霓站在起居問與臥室通口,臉上堆著笑容說:“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君特先生。”情況真詭異,她為什麼要向客人報告?而且,這位客人壓根兒不是昨晚她見到的那位藍君特,但他說他是藍君特,翠管家熟稱他“君特先生”,並命令她帶領他上樓與小姐共進早餐,她也就不敢、更無須多質疑。

    “你是茜霓吧?我聽畢百達先生這麼叫你。”這位君特先生為人親切,笑起來魅力翻兩倍,讓女性“一見傾心”的本領不容置疑。

    “君特先生有什麼事要吩咐我?”茜霓詢問。

    “沒事、沒事。”藍君特笑了笑。“謝謝你,辛苦了。”他牽著拾心,繞過畫架。

    茜霓機伶地告退。

    藍君特停了停腳,一手輕搭在畫架上,對拾心說:“先用早餐,茜霓已經在起居間擺了滿桌美味,吃飽後,我幫你把畫掛上。”

    拾心美眸一閃,盈湧難言的情緒,目光拖緩地栘往母親的畫像,紅唇微啟,嗓音顫巍巍地傳出。“你要幫我——”

    “吃完早餐再說。”長指點住她的唇,藍君特神情愉快地哼起歌。

    他說他最愛的一首歌是《La vie en rose》,他更愛女人在臨窗的床畔唱這首歌。

    他的父親一生女友無數,結婚兩次,若非蘋果花嶼婚姻法贍養條款足以教男人傾家蕩產,他相信他父親的婚姻紀錄絕對會是一項人類史紀錄。

    藍君特站在梯凳頂階,一面將拾心母親的畫像掛在她父親畫像旁,一面說起自己的父母親。

    “我母親是我父親的第二任太太,但,是第幾任女友就難算了——”藍君持調整著畫框,言談輕鬆,時而轉頭微笑,俯凝拾心。

    拾心望著藍君特高站的身影。以前,她看父親站上梯凳在樹頂裝置一顆星,覺得那顆星閃得好亮,輝映父親,那意義已不僅是一個聖人誕生。眼前還有什麼亮過那顆星,並且帶著父親曾給她的溫情與感動?

    美好的休假日上午,拾心與蘋果花嶼最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共進早餐,餐後,他耐心地等她梳妝更衣,稱讚她穿蒙德里安裙很漂亮,肩上的藍色塊代表他。

    她對他笑了,纖纖裸足趿進一雙水藍低跟鞋裏,美眸靜睇這位藍先生。然後,他也笑了。

    “很可笑吧,”單腳往下一階,藍君特彎低身,睇著拾心仰起的美顏。“我父親很糟糕,他七十二歲時娶我母親,我母親那時才二十七歲,婚禮登上爵色雜誌,他大概以為自己是海夫納,誇張的老夫嫩妻。”他撇唇笑出聲,跳下梯凳,拉整挽起襯衫袖子。

    靜候在一旁的畢管家適時上前,遞出他的西裝外套。

    “謝謝。”藍君特差點要忘了畢百達在場。這位管家不愛吭聲,做事周全,不怠慢,就和全世界的管家一樣。

    接過畢百達攤展的西裝外套,藍君特自行穿上,笑著說:“你覺得怎樣,畢管家?”

    “您是指——”畢百達欠身,恭敬傾聽的模樣。

    藍君特說:“拾心的雙親真是登對。”微昂俊臉,他欣賞著牆上傑作。每隔三秒,他就撫撫下巴,像在思考,過了兩分鐘,他轉頭看著拾心。

    “你該再畫一幅父親。”他握住她的手,語氣真誠地說。

    拾心盯著他的眼睛,想點頭但沒點,她說:“我少了好幾枝畫筆,你可以陪我去買嗎?”嗓音甜柔而顫抖,囁嚅般的眼神也是。

    “拾心小姐,您有任何需要,只要吩咐——”

    “畢管家,”藍君特手一抬,打斷搶白的盡責管家。“有些事自己做比較有意思,意義不同,你瞭解吧?”

    “您說的是。”畢百達退一步,沒第二句話。

    藍君特揚撇嘴角。“梯凳勞煩你了,畢管家——”彈響手指,想到好點子似地轉折語氣。“或者,先別急著收,你利用這個時機,取下這幀過於匠氣的以立先生——”

    “這幅畫是雷大師畫的。”畢百達認為有必要作個解釋。“駱家相當重視以立少爺的一切。”

    “如此說來,由拾心畫自己的父親對駱家而言,才更具意義。”藍君特直挑重點。“再怎麼說,雷大師被請來畫以立先生是為了錢,拾心畫自己的父親是無價之寶——孺慕親情。”

    他很會講話,講到她心坎,刺了她一下,但這刺柔柔軟軟,轉化為她的血肉,怦怦脈動起來。她盯著他,眼睛栘不開來,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忽然抽離。

    “怎麼了嗎?”藍君特目光一撇,看她兩手貼在臉蛋,搗住了雙眸。“進灰塵了?”

    拾心沒說話,揉起眼睛來。

    “我看看。”藍君特拉開她的手。

    拾心眨著濕潤的雙眼,眼眶紅了一圈。

    藍君特皺眉微笑,掏出方帕。“真進了灰塵——”

    “這是指控畢管家失職嗎?”恬雅的女性嗓音響自樓梯方向。

    藍君特臉龐慢慢轉個角度。弧形樓梯那邊,一名步態優雅如貓的女子正走來,

    她一手順著廊道大理石欄杆擦滑、撫摸,背後跟著一名男子,像保鑣。藍君特哼哼低笑。那可不是保鑣,是他的工作狂侄兒——藍獲。

    他怎麼會在這兒?拾心看見了,目光擦過藍君特側旋的身形,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那個清晰的男人,他像昨晚一樣,自在無拘地走在這幢房子裏。她沒邀請這個客人,他早該於昨夜夢裏消失在她眼前!怎能比她更像個主人,控制了她的夢境!

    藍獲的眼睛從頭至尾盯著拾心,如同在課堂上,他看著她,看著那個不抬頭的女學生,她坐在最後一排,對他的點名反應不大,即使他早已在她桌上放一顆蘋果,她也不像每個被他喊到名字的女孩那樣歡快地答應。

    她很快轉開眼,低下頭,直到他停在她前方一公尺處。

    “談好了?”藍君特出聲。

    拾心這才又揚起臉龐,顫著一雙翹睫。藍君特用方帕輕按她眼睛四周。

    “灰塵有隨眼淚出來——”

    “你別冤枉認真工作的人。”打斷藍君特嗓調的女子,站在藍獲身邊,他們的姿態就是人說的“一對璧人”。

    女子舉起撫過欄杆的白皙手指來,唇角揚翹。“瞧,很乾淨,一塵不染。”

    畢百達上前來,取出隨身紙巾欲給女子擦手,雖說她的手沒有絲毫髒汙,他還是說:“抱歉,彤雲小姐——”

    “你們把屋子保持得潔淨舒適,有什麼好抱歉?”女子溫柔地笑了笑,推回他遞出的紙巾。“這裏沒事了,你先下樓,我母親請你到中庭溫室。”

    “是的,彤雲小姐。”畢百達頷首,搬著梯凳退下。

    “駱家的僕傭,對陸家人唯命是從。”藍君特一臉涎笑表情。

    “樓下有人告訴我君特先生要在這裏掛畫,讓畢管家搬梯凳上來……”她說著,靈慧的雙眸從藍君特睞向拾心。“你好,拾心,我是陸彤雲,駱以文女士是我母親——”嗓音稍停,目光流轉,打量著拾心的反應。

    拾心神色微詫,雙眼依然濕紅,嘴唇卻微微泛白,有種緊張感。

    “別說太嚇人的話。”藍君特瞥睨陸彤雲。

    “你才是。”陸彤雲微笑,繼續對拾心說:“我們是表姊妹,不過,女性的年齡是秘密,我們彼此叫名字就好,誰姊誰妹,別計較了嗯?”親密地擁抱拾心,她的表現令人感到溫馨。

    “這個畫面,說你們是親姊妹,我都相信。”藍君特瞅著拾心,又看了看陸彤雲,最後,視線栘往藍獲臉上。“她會好好跟人相處吧?”

    很罕見地,藍獲挑了挑唇,露出一個笑容。“駱以文女土的意思不是那樣。”

    聽見藍獲的聲音,拾心雙手緊握,身體也像握拳一樣繃硬。

    “我嚇到你了?”陸彤雲放開拾心。這位北國回來的表親,不習慣過於熱情的接觸,不喜歡讓人抱抱、拍拍、摸摸。陸彤雲作完判斷,笑笑地撫撫拾心的髮鬢。“聽說你進了赫斯緹亞,一定是我母親的意思。”母親重視知性與優雅,說是成為淑女的要件,何況駱家的臉面得顧全。“我也在那兒被調教了好幾年,你記得嗎?”美眸循回兩位男士臉上,尤其看著藍君特,她說:“那段日子真令人難忘……”

    “當然。”藍君特扯唇淺笑,收好擦拭女性珍珠淚的方帕。“最終你還是沒成為淑女。”

    陸彤雲也笑。“你好像很失望。”她的笑容,絕對是權威禮儀專家定義的標準、完美。

    “怎麼會,”藍君特攤攤手,不冷不熱地說:“我期待早一日在法庭上與你較量,陸律師。”牽起拾心的手,他邁開長腿。

    “你要帶她去哪兒?”

    “你曾說我不適合當律師。”

    藍君特回眸,看著齊聲叫住他們的藍獲與陸彤雲。

    “你們真有默契,像我與拾心一樣。”不知是調侃,還是炫耀?

    陸彤雲說:“我還不是個律師。”

    “我有事得和她談談。”藍獲再次和陸彤雲同時出聲。

    藍君特拍起手,笑道:“我的建議是,你到他的辦公室實習。這麼一來,還可以培養感情——”

    “謝謝你,藍老師。”陸彤雲嗓音溫柔至極。誰說她沒有成為淑女?她十分明白怎樣當個淑女。“我的確有些事需要你的建議——”

    “終身大事?”藍君特微笑得像只狐狸,眼尾都飛高了。“這種事,我才能給出精確的建議。”

    陸彤雲美眸半眯起來,唇角和藍君特雙眼一樣,挑了個愉悅弧度。“沒成為淑女,能談終身大事嗎?”

    改牽為摟,藍君特的手臂橫過拾心腰後,眼睛盯著陸彤雲,斂神沈吟了一會兒,轉看藍獲。“阿獲,你介意你的物件沒有赫斯緹亞證書嗎?”

    藍獲一雙眼睛抓著拾心不放。“我不認為她能待到畢業。”

    “嗯——”藍君特徐徐地應聲。“這個回答很玄妙。”

    拾心眸光閃掠,?地別開身。

    “怎麼了?”藍君特問。

    “我忘了東西。”拾心快步往樓梯間方向。

    “我等你。”這個陽光篩落路邊那些不結果的蘋果樹、閃耀在裝藏預言的各色玻璃瓶的早晨,藍君特充滿了耐心,給建議、談人生道理,他非常樂意。收回追隨奔入廊彎那抹竊娜姿影的視線,他定瞅藍獲。“我想,你還是別太在意……”語重心長地歎口氣,他說:“有些女孩在進赫斯緹亞之前,已破壞校規,這代表她們不成為淑女,同樣魅力迷人。”沈眄陸彤雲一眼,正要往下說。

    藍獲先道:“這種事我不清楚。”

    “你是獨子。”藍君特點個無可回避的大家族現實問題。

    藍獲有個壞習慣——口出“不清楚”就代表他要倒人興頭,不談他人酣邊之事,偏偏,藍君特叔叔今天心情奇佳,執意開釋侄子。

    “阿獲,偉特堂哥盼望著你早日娶妻成家,多生貴子,開枝散葉。我記得你買房搬出大屋了,這不正是成家的——一

    “正是如此。”藍獲說。“叔叔的人生勸進”他心領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正是因為如此,我有事得和拾心談談。”看了看高掛於牆的畫像,他朝拾心離開的方向走去。

    藍君特笑喊:“想請拾心畫肖像掛新屋嗎?別忘了給她重禮酬謝!”

    “這點不用你擔心——”

    藍君特回眸,撇嘴一笑。可不能忘了還杵在這兒的陸小姐啊。

    陸彤雲說:“藍獲學長很大方。”

    “你收過他送的禮物?”藍君特問。

    陸彤雲笑了起來,只說:“有人送我生鐵鑄造的古鐵壺,不知道該怎麼用,或者只能擺著當骨——”

    “讓我瞧瞧,我來告訴你怎麼用。”

    陸彤雲的“古鐵壺”,燒起藍君特滾滾上心的興致。他扳住她雙肩,急言命令:“快帶我去看你的壺。”

    你的壺?陸彤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換作是別的男人,她鐵定當這話是下流的性騷擾。

    “快帶我去看你的壺。”藍君特俯低俊顏,眼睛對著陸彤雲,不能說是失了耐心,而是迫不及待的請求。“快點,彤雲——”

    陸彤雲瞅著藍君特的臉,覺得他的神情接近癡狂。她甜甜一笑,說:“請跟我來——”

    樓廳傳來腳步聲。怕讓人等太久,拾心回房取丁東西,用跑的出門。

    淑女不該穿著騎馬裝在走廊奔跑……

    奔過廊彎時,她揣緊懷裏的物品,想起藍獲說的話。不管穿不穿騎馬裝,他認為她不可能成為淑女,永遠拿不到赫斯緹亞證書……她知道,他在說她。

    上課遲到同樣是無比失禮的事。

    跑快些,但願甩掉腦海裏男人的聲音,拾心急拐過彎。

    一聲悶響,像歷史重演,她撞上男人胸膛。

    “你成不了淑女。”這是第二次——不,可能不止兩次——拾心被藍獲抓個正著。“要我重複提醒你別在走廊奔跑——”

    “這顆蘋果我沒吃,”為免自己的嗓音過於喘息,她兜出懷裏的蘋果,簡短地說:“還你。”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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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39:49
第三章

    那顆蘋果你吃了嗎?

    她沒吃。

    那顆蘋果,若無白雪公主那顆的寓意,恐怕也脫離下了“亞拉”那樁的長遠可怖,總結——

    毒!

    拾心沒忘記藍獲說的紅色漿果有毒。她沒在白花叢中找到他說的紅色漿果,倒是房裏有一顆紅果實來自於他。

    她說:“我沒吃,還你。”

    陽光射進廊彎樓中樓的角廳老虎窗,正好削亮她手上蘋果的二分之一,可惜那光不是真的刀,沒將蘋果切為一邊男人一邊女人。

    她說:“完整的,還給你。”

    “要還我的話,必須把它切開。”藍獲不打算收回蘋果。那蘋果已近在他鼻端,香味誘人,不如——

    “我現在要吃,你把它切開。”

    拾心愣住。“切開?”

    藍獲點頭。“拿把刀,切開。”剛直平穩的聲線,他的嗓音,才是他說的“刀”,切得她的腦袋片片裂裂,還有點痛,搞不清他什麼意圖。

    拾心臉龐像蒙了寒霧。“你在開玩笑?”

    “沒有。”的確沒有。他的語氣很正經,太認真,感覺是與“開玩笑”絕緣的那類人。

    拾心雙手裹緊蘋果,甜柔聲線低低傳出。“今天是假日——”

    “天氣很好。”藍獲接道。彷佛他們倆很有默契地在閒聊。

    角廳那扇高懸的窗之外,雲絲流空,宇宙正以濕畫法在演示他們的對話——

    今天是假日,天氣很好。飛鳥成群鼓翅,把風當舞臺,和海協奏,銜著讚美的花兒,舞出隊形,一會兒斜線低掠,一會兒波浪起伏,還上下螺旋,宛若晴天龍捲風。陽光也給攪亂、攪熱鬧、攪出七色,與八色:第八種顏色是男人哼歌的蒼鬱幽藍中帶烈烈焰色,柔火一般將空氣烘染。

    眼前綺光暖冒,取代過去經常體驗的冰雪霧,拾心略微顫搐,回過神。“你在唱歌?”

    “沒有。”藍獲盯著拾心的眼睛。“那不是我在行的事。”

    拾心蹙額,垂下濃密的睫毛。她聽錯了嗎?誰在唱歌?她聽見的又是誰?什麼是他在行的事?教法學?談法律?

    不對,這些全非重點。她沒要和他聊今天是假日、天氣很好、適合去郊遊!她不是這個意思!

    美顏一抬,拾心拉起藍獲的大手,將蘋果放上他掌心,繞開身,快步往角廳下的樓梯平臺走。

    “拾心。”藍獲在拾心下樓前,抓住她的手,但沒拉止她的腳步。他和她,一起下樓。

    奔亂的步伐。藍獲走得很快,正是拾心要的,她卻無法跟上這樣的步調。

    “放開我……”拾心喘得像用跑的——被拖著跑。“今天是假日……就算不是假日,也不是天天有你的法學課,我不缺席……不代表必須時時刻刻見到你,藍獲——”

    藍獲猛然停定身形,拾心來不及反應,踩了個空,從他側邊往下撲,他迅疾旋足位移,站在起階板,將她接個正著。

    頭暈目眩襲過,拾心緩緩仰起臉龐。一雙沈凝的眼,纏望著她。

    “小心點。”說得很理所當然。

    “是你害我差點跌倒。”吞不下的氣騰冒出口,拾心雙手用力抓著藍獲露在短袖襯衫外的麥色肌膚。

    藍獲不痛不癢,沒道歉,眼神深濃,說:“時時刻刻?”嗓調低柔醇厚。

    耳根一熱,拾心眼睛睜得大大的,臉蛋泛起紅潮,也不知道怎麼著,她要因為他這秒鐘的聲音,感到羞窘。

    “是時時刻刻。”她沒說錯,無須羞窘,他有疑問,她樂意重申。“我們不用時時刻刻見面。”放開抓在他肘臂的柔荑,她下階,走離樓梯間。

    二樓走道廊廳,無一抹等待的人影。藍君特不見了,大抵是被僕傭請到貴賓客廳。拾心眼睛往大廳眺望。兩名女僕端著銀託盤,進入十點鐘方位那道實木雕刻門。

    又空蕩蕩了,大理石地板亮得像冰,向陽的落地窗旁,平臺鋼琴不像鋼琴,像棺材。

    駱家有多久沒開過宴會?拾心不知道。她基本上不是駱家人,繼承這個姓,成了主人,也不是駱家人。這個家,真正做主的,另有其人。

    “你好像很怕駱以文女士。”背後響起男人的嗓音。

    拾心隱顫,僵硬地轉身。

    藍獲三步朝拾心靠近,在她父母的肖像畫前,對她說:“你是不是很怕駱以文女士?”不是問句,這像一個放炮似的切分音。

    “我們剛剛不是在說這個。”拾心美眸閃爍。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藍獲表情深凝,讓拾心選擇她想繼續的話題。

    很難不去注意那顆被他一手掌握的蘋果。拾心低垂眼簾,察覺自己掉進了陷阱,不是滋味地背過身去。她將蘋果還給他,不要時時刻刻見他,還須告訴他什麼?

    “駱以文女士和我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像是故意,藍獲扯了一個引信。

    拾心果然如爆炸,猛烈顫抖地旋身,美眸水光激蕩,瞪著藍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駱以文女士希望你嫁給——”

    “我要和藍君特先生一起去買畫具。”怕藍獲說出更令人無法掙扎的事,拾心先聲奪人。

    她清楚姑媽駱以文的盤算,也記得昨晚藍獲說她會成為藍家媳婦,她忘下了,他那信誓旦旦的語氣,以及獵人般強勢的目光。

    雙眼瞥往牆上的畫,藍擭靜了下來。

    滴答滴答的鐘擺聲由廊角傳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不說話,緘默在這幢屋子不是什麼稀奇事,卻教拾心不安起來,沁濕的美眸流轉難定。

    “缺了什麼顏色?”直到藍獲這麼說,視線從畫上栘至拾心臉龐。

    拾心猝然一退,在報時的當當鐘聲裏,挪腳跑向大樓梯。

    “拾心——”藍獲習慣了拾心在廊道的奔跑,不急著追她。她幾次都跑不出他懷抱,沖著這點,他可悠緩來。“拾心,藍君特和陸彤雲有要事商量,恐怕無法履行約定。”

    拾心停下了腳步,站在虛寂空曠的宴會大廳,像一個沒有舞伴的孤獨者,癡望兩扇密合的門。打不開,不能打開,否則擾人商量要事,她的畫筆可以改天買。

    “有些事得花一輩子的時間——”

    藍獲下樓的聲音,拾心完全沒聽見,回過頭來,他已站在她身旁。

    “別傻等。”他看著她的眼睛,猶如下咒語。“拾心,你還沒幫我切開這顆蘋果。”

    拾心神情一震,拉著藍獲,往廚房走。

    大廚房裏,八名僕傭見主人帶著客人進來,齊齊暗吃一驚。怎麼這個北國回來的大小姐,不得體至此!難怪有傳言說淩老師清晨請辭,回英國去了,不教難馴的野蠻小姐。

    “請問刀具在哪兒?”拾心詢問最靠近門口、正端著一壺茶要走出去的女僕。

    女僕訝異得回答不出話來。藍獲已看見一名廚娘舉著鋒芒銳利的廚刀,站在料理台前,專心刮削長長柳橙皮。

    藍獲大掌一翻,牽握原本抓著他的纖細柔荑。這會兒,換他帶著拾心,走往料理台,對著持刀的廚娘說:“刀借你們小姐使用一下。”他直接取過廚娘手上的刀,交給拾心。

    拾心握著刀柄,下意識轉動著。

    “小心用。”不知是誰在叮嚀。

    刀刃凜凜,刀身如鏡,閃照他們的容顏。藍獲神情堅定地把蘋果擺定在料理台,像一個訊息釋放,拾心接收到了,不顧僕傭的眼光,切開蘋果。

    鏗鏘一聲,似乎,臺面大理石腰線也被切斷。有人抽了口氣。兩半蘋果,黑了一半。

    “這不是我給你的那一顆。”藍獲說。

    拾心看呆了。明明外皮還是鮮豔的紅,怎麼會……

    “壞了。”呢喃出聲。

    藍獲搖頭。“心黑了就不是我原來那顆。”

    拾心揚眸,手裏仍然緊握著刀柄。“是那顆——”上完法學課,作夢一樣出現在她桌邊的蘋果。

    “你吃了,對不對?真正的那顆——”藍獲這番話出口,儼然是判人死罪的宣告。

    拾心舉高手來,揮動手中的廚刀。“我沒吃!”自覺遭受冤枉,她稍顯激動,臉紅得似火烙。

    “小姐,您這樣很危險。”年近半百的美豔廚娘發出嗓音,欲取回拾心手中亮晃晃的廚刀。

    藍獲阻止廚娘,說沒關係。刀是他交給她的,他不怕被砍,這和他在她桌上放蘋果一樣。

    “那顆蘋果本來就是要給你吃的。”藍獲此刻的聲音,變成夾帶清徐涼意的春風。

    掌管廚房刀刀火火的廚娘聽不下去,語氣悻悻然。“藍大律師,您這就不對了——”挑高彎月眉,她自拾心手中取回廚刀,刀尖對著藍獲,咄咄逼人。“這顆蘋果壞透了,您還要我們小姐吃?別說紳士氣度了,您的道德良心到哪兒休假去——啊!應該說律師本就欠缺道德良知!”旋個身,刀尖穿刺?半的蘋果,甩進垃圾桶,她說:“黑心的傢伙——滾出廚房!”眼一揚,瞪看藍獲。

    藍獲俊顏無波無瀾,微微頷首。“打擾各位工作了。”而後,他走出廚房,不忘將拾心一起帶離。

    走在圓柱回廊,廚房外的庭園,葡萄紫得發亮,綠葉隨藤纏掛扇形格架,陽光遇到遮蔭,絲絲熹微,沒了威力,風一吹,景致淺淺、飄飄地,不深刻,但晃眼千變。

    藍獲停定腳步,大掌鬆開拾心的手。“讓你拿刀,實在太危險。”步下廊階,他站在漆白的鍛鐵庭園桌椅旁,頑長背影淡淡地,且透神秘優雅。

    美眸朝藍獲望了半晌,拾心忍不住平舉素手,張開虎口,將融合在景物之中的他定住。

    他卻是轉過身。“拾心,”唇動了,整個人動了,走開,並破壞那片美感朦朧迷離的景致。“畫筆比較適合你。”

    拾心愣了神。藍獲走上廊階,抓住她來不及縮回的手,再說一次——

    “讓你拿刀,太危險。”

    “對不起。”廚娘持刀指著藍獲鼻樑的畫面,霍地重映拾心腦海。當時,拾心是心驚的,她清楚那刀有多銳利,啪地就把蘋果切兩半,堅實的流理台幾乎可見刀痕,也因此,她擔心廚娘一不留意真會傷到他。

    藍獲注視著拾心悠緩垂合的睫毛。“若是那刀傷到我,我會提告。”大掌緊了緊,將她的手握得更牢些。

    拾心抬起頭,一接觸到藍獲幽邃的雙眼,又低頭。“我畫畫……會用到調色刀。”

    藍獲沈了沈,放開拾心的手,走兩步,站在一根圓柱斜影中,轉身。“拾心,”他叫喚她,待她美眸瞅凝他,他嗓音低悠悠地傳出。“藍君特脫不開身。畫具——我陪你去買。”

    拾心沒點頭答腔,默默睇著藍獲。

    藍獲等著拾心做決定。去或不去?他給她自由,目光卻像鎖,拖曳無形的鏈子,纏拉她靠近。

    拾心沒一會兒就朝藍獲走去。

    “除了法學,你也教畫嗎?”

    藍獲看著拾心的臉。她頭顱歪著一個唯美角度,容易曬紅的肌膚遭陽光吻出綺豔,透染兩頰。他掏出褲袋裏的方帕,往她美巧的鼻尖上按。

    拾心嚇了一跳,臉龐微偏。

    “還沒適應蘋果花嶼的氣候?”藍獲收回方帕,旋腳開步伐。

    拾心這才明白藍獲的好意,她跟著他,緩步移行,淡淡回道:“晚上比較不熱,白天日照強,炎熱了許多,但是,陽光下的景致,變化多端,很有情調,很漂亮——”

    “你很渴望我入畫。”不疾不徐,藍獲截斷拾心恬靜的語調。

    拾心停頓下來,盯著藍獲。

    藍獲一直走,沒回首,背影在圓柱廊道中,像幅畫,在陽光裏,也是畫,他停在車門邊,轉身的樣子成了黃金比例阿波羅。

    拾心沒見過清朗開闊的笑容出現在藍獲臉上,也許是陽光的關係,讓他和宴會上冷漠公爵的形象有了區別。把他畫下,她可以將那抹難得一見的爽邁表情永遠保留,不過,他現在看起來似雕像。

    拾心快步行至藍獲身前。

    藍獲看拾心小跑步而來,再次掏出方帕,遞給她。

    “不要動……”拾心喘著氣搖頭。

    “怎麼了?”藍獲慢慢收低拿著方帕的手,插入口袋。

    拾心深呼吸。“等會兒,”停了三秒,換口氣,往下說:“買好畫具,你可以當我新畫具啟用的第一位模特兒嗎?”

    藍獲揚唇。“有鐘點費嗎?”

    拾心訝然。

    藍獲打開車門。“上車。”

    拾心遲疑了。“如果你要鐘點費的話——”

    “總得先買畫具。”藍獲臉上的笑容若有似無,但始終沒有褪去。

    拾心注視著藍獲俊顏的細微變化,明白他是答應了,即便她給他的鐘點費可能只是一顆蘋果。

    一個陷阱。拾心尚未覺察,已接著掉入了第二個陷阱。

    與其說藍獲成為模特兒,更貼切應該是,拾心被利用設計了!

    “每天接人到你新房作畫,你好大的面子。”藍君特得知拾心連續幾個日子的課後行程,半譏諷地挖苦著藍獲。“阿獲,你不愧是藍絡王牌——一

    “藍絡的王牌不是你嗎?”藍獲喝著咖啡,打斷對座的藍君特。

    他們原本坐不同桌,在這赫斯緹亞女校側門外,花蕊廣場商圈最著名的情侶咖啡館——雨落,很少有兩個男人面對面圍坐插擺粉紅玫瑰的戀愛小圓桌。通常,都是一個男人獨坐,耐心等待著女校最後的下課鐘聲,直到穿著蝴蝶領洋裝的美麗身影填補空位,男人心滿意足,點來晚餐前的一杯甜蜜咖啡,兩人共飲。

    “我們兩個王牌一起坐在這兒,不太恰當。”藍君特笑笑地欣賞著咖啡杯身鑲嵌的微小土耳其藍珠子。

    “你約了委託人在這兒?”藍獲放下咖啡杯。

    藍君特也放下咖啡杯,唇角一扯,眼睛盯著桌中心的水晶花瓶粉玫瑰。“是啊,對方是赫斯緹亞教師,喔,不,正確的說法是——前、教、師。”一字一頓,他抬眸,哼笑地瞥睨藍獲一眼,手摸著絲綢般的花辦,繼續道:“那傢伙和女學生談戀愛——”

    “赫斯緹亞沒有明文禁止師生戀。”藍獲平聲平調插道,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提醒。

    藍君特挑子挑眉角。“你還真的研究起赫斯緹亞校規?”他撇唇。“那可不是單純師生戀。那傢伙有妻有子,現在麻煩很大。”

    藍獲微皺眉頭。“你要接?”

    “你有興趣嗎?”藍君特反問,執起咖啡懷。

    “我不接這類案子。”藍獲直言。

    “也罷。說起來,你們是不敢堂堂正正與藍凱特女士對決一次。”藍君待嗤笑。

    “別玩過頭。”藍獲不太接這類婚姻不幸的案子,依他的看法,處理這種案子是惹腥。

    藍君特卻是很愛,專門負責這種婚姻悲劇、不倫不類、不忠不貞的亂七八糟男女情感糾紛案件,像看戲玩樂,吵吵鬧鬧搞一通。

    “玩?”藍君特淺飲一口咖啡。“那傢伙的妻子找的律師可是藍凱特,不是鬧著玩的。”

    藍獲沒再表示意見,逕自喝了咖啡。

    “倒是你,阿獲——”藍君特轉個語氣,回贈藍獲一句。“別玩過頭。”

    藍獲眯細眼眸。“君特堂叔有何指教?”

    “畢百達說你總在晚餐後送拾心回家。”再次淺啜咖啡,藍君特說:“你佔用拾心太多時間,利用她免費畫肖像。”咂了咂舌上,咖啡不適合他,他比較喜歡喝茶,像老人一樣講“道”,這咖啡沒“道”讓人講。

    “這件事,我不是在玩。”藍獲抬手招來侍者,吩咐了一杯摩卡。

    “不用這麼體貼。”藍君特看了看自己杯裏所剩不多的液體,說話的同時,一聲鐘響敲震店家臨街的垂直搖窗。

    很快地,第二聲鐘響完全打斷咖啡廳裏的談話,第三聲鐘響回蕩得恍若夕光慵懶的私語。坐在窗邊的男人瞥望窗外廣場。第四聲鐘響響起的?那,開始有纖纖窈窕人影自那座西曬的大理石平臺階梯走下來。

    拉提裙擺,小跑步越過花蕊廣場,隨著鐘聲飄傳,進入店門,拾心站定著,輝亮的美顏薄沁汗水,她沒往裏走,落地折門上的玻璃隱約閃照她一頭微亂黑絲,她摸了摸髮鬢,自惱老是綁不好學校規定的髮型,她沒時間重弄,美眸急尋窗邊桌位。

    剛停的鐘聲尾音仍在震盪空氣裏深緩的旋律,揚聲器中,男低音唱問著誰孤寂。

    獨坐窗邊的男人們,執杯優雅,細細品啜咖啡。他們的伴侶沒有一個比她早到,但她並不是男人的伴侶。

    藍獲與一個男人同桌喝著咖啡。拾心起腳一步又頓足,沒像每次那樣直接走到那個老位子。藍獲說他以前就常來這家店喝咖啡,他總是坐在臨窗的竹椅座,那些淺黃竹子彎繃得很雅致,靠背方枕是精美的皇室風格,桃花心木小圓桌摸起來溫溫潤潤,不鋪桌巾更顯素淨質樸,平衡了金絲銀線刺繡方枕的華麗。

    拾心和藍獲一樣,她也喜歡這間店的木質家俱,覺得花辦掉在桌面像她的調色板,仿佛她調出了新彩,一個她一直想要卻從沒調出來的色澤。

    拾心因為藍獲,走進雨落。

    但,她不知道他今天另約了人。那畫……還畫不畫?他的肖像——她準備添上新彩的肖像。

    “拾心。”坐在竹椅中的男人轉過臉龐來。

    “藍君特先生?”拾心回神低呼。為何藍君特會在這裏?她驚訝、納悶,心裏湧現些許興奮和不知所措——走近過去,藍君特是否會認為她和藍獲在約會?若不打聲招呼,假裝走錯地方,轉身離店——不自然,亦太過失禮。況且,她真的和藍獲約在這兒,就算不是那種男女情意綿綿之約,也不只是個會面。

    拾心垂眸,朝男人走去。

    “原來是拾心來了,”藍君特笑眼隨著拾心的移行流轉,瞥藍獲一眼。“我以為你在看什麼——”

    “你的委託人來了。”藍獲截斷藍君特未落的尾音,眼睛沒看走來的拾心,而是瞟掠店門口。

    一名戴漁夫帽、黑框眼鏡,明顯要掩入耳目的男子,擋在店門前東張西望著尋人,仿佛下一秒會大喊出他要找的人的名號。

    藍君特轉頭一望。“律師的敏銳?”回正臉龐對藍獲說。“或者,是什麼同質感應?”

    “別說莫名其妙的話。”藍獲抬眼凝視拾心。

    “好,先別管。”藍君特不在意地笑笑,揚起手臂。“讓侍者來加把椅子,我點個飲料給拾心——”

    “您的摩卡特調。”

    藍君特頓了一下,放低舉一半的手,盯住穿燕尾服端託盤的男侍。

    “坐吧。”藍獲起身,讓座給拾心。

    男侍將咖啡擺在拾心面前,動作熟練,非常清楚要喝這杯咖啡的人是誰,猶如服務老顧客。“請慢用。”

    “謝謝。”

    拾心的嗓音有著習慣性。藍君特聽著,目光往藍獲臉上定。

    一杯專點的美好咖啡,與孝之體貼無關。藍君特低微哼笑,凝眄晚輩,雙眸凜光幽閃。“時間掐准了?”

    “你的委託人走過來了。”藍獲指了指店門方向。

    “你好像對這案件很感興趣?”藍君特淡扯唇角,收回視線,對住拾心,大掌橫過桌面,包裹住她的雙手。

    拾心捧著咖啡杯,差點打翻,美眸爍動。“好久不見,藍君特先生。”

    藍君特笑了笑,拿開拾心手中的咖啡杯。  “本來想點杯『人魚的淚』給你……”嗓音柔徐,他更加緊握她的纖細柔荑,掌心貼著掌心。“拾心,我今天得處理一件工作,明天是假日,我去找你,像上次那樣一起早餐,嗯?”眼神情深真摯。

    拾心不覺地就點了頭。“我會請茜霓提前準備——”

    “好。”藍君特頷首,滿意了約定。“我期待明天,拾心——”他站起,彎身吻吻拾心的額頭,在委託人來到前,走離桌位。

    門後鈐叮呤噹啷響,沒有鐘聲侵壓,音響正值換曲,無聲空轉,直到女人盒子般的嗓音唱出她屬於男人,藍獲才坐入藍君特空下的椅中。

    “什麼是『人魚的淚』?”拾心想也沒想地問出口。

    藍獲沒回答,修長的指朝著拾心的咖啡。“不想喝嗎?”

    拾心搖搖頭,捧起咖啡杯品嘗著喜歡的味道。問題不重要,也問錯人,即便這段作畫相處的日子,他知無不答,連她的喃喃自語也回應,做足一個老師模樣,為她解惑……

    “今天要畫嗎?”她問。

    “還沒完成,不是嗎——”藍獲看著拾心放低咖啡杯,似乎不滿意他回答的方式,美眸瞠對他一下,睫毛又垂掩,白皙玉手捧杯繼續喝。

    她喝咖啡的方式,很特殊,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好笑無禮,嗤之以鼻,他卻愛看她這樣的姿態——就像日本人的茶道。

    “拾心,”藍獲沈喚。拾心停下喝咖啡的動作。他說:“讓我嘗一口——”

    拾心皺眉。藍獲一向喝黑咖啡,此刻突兀的要求教人費解,她沒時間多想,柔荑一伸,奉上自己的調味咖啡。

    只見他接過手,真飲下她喝過的咖啡。

    美眸圓睜不眨,緊盯藍獲的一舉一動,時間像是靜止,或者只在她雙頰變化,鋪漫難掩的紅潮,拾心無法再面對藍獲而坐,站起身,朝店門走得急促。

    越朝廣場周邊走,拾心的腳步越快,街邊的攤販多了起來,她記得有好幾攤是賣花的,風信子、鬱金香、鳶尾花、虎尾花、貓須草,以及各種嫩白、柔紅、豔紫的菊花,色彩鮮亮,淌淌漾漾,如河似虹,當中,還有她喜愛的鈐蘭,點綴著商家櫥窗的典雅與純樸。

    景物顫巍巍,是她走得太快。心抖顫,周遭一切難瞧清,模糊了。她記得這條街叫“護牆街”,仿佛真有道牆擋了她的眼,圍了她的身,可男人仍是輕而易舉、沒被阻隔地追上她。

    這護牆街,擋她、護她,又使她遭攻陷!

    “拾心——”男人侵略般的嗓音。

    拾心眯眼蒙耳,雙腳由走轉跑。

    “拾心!”藍獲看她即將撞上商家門外傘架,長腿大大一跨,揪止了她怒動的步伐。

    背部傳來強烈一撞,拾心回身,扯著被藍獲抓住的右手,心中的火燒上舌尖。

    “淩老師有教我正確的持杯,我不會在別人面前那樣喝咖啡!”

    “你不會在別人面前以正確持杯的方式喝咖啡?”藍獲放開拾心的右腕,不受她小小怨怒影響。“你忘了袋子。”他離開雨落時,不僅把帳結清,還慢條斯理地收整她掉在地上、文具散出的書袋。

    拾心一動不動,美眸緊盯藍獲提著帆布袋和男性公事包的手,沈著氣,不吭聲。

    “我是別人?”藍獲這一問。

    拾心才道:“你瞭解我在說什麼。”拿回自己的袋子,旋足,沿著街邊的蘋果樹遮蔭走著。

    橘紅太陽光畫了一樹躲藏的蘋果,葉縫消失了,這個飽滿的傍晚,一向開花不結果的蘋果花嶼蘋果樹,隱約一樹夢幻碩果累累,來自男人的每一個聲息,也將她的感知充塞得滿滿。

    “拾心——”藍獲叫著她的名字,大掌牽了過來,將她沒提袋子的左手握牢了。

    拾心不得下駐足回眸。“今天不畫。”凝瞅藍獲的臉,她斂息屏氣,嗓音柔逸。“我要——”

    “稍等一下,我買個東西。”藍獲沒讓拾心往下說,轉個身,在街邊商店遮陽棚下的水果架,拎了一網袋檸檬和揀好的荔枝。“要不要吃蘋果?”他買得專心致志,仍不忘問她意欲。

    拾心搖搖頭。她的提袋裏就有一顆蘋果,要給他的,他讓她畫,她用蘋果當模特兒酬勞。“你那邊……”有很多蘋果。咬住差點要滑出口的聲調,她今天不去他的新房——蘋果無關緊要!

    拾心抓緊袋子,走離挑水果的男人身旁。

    “赫斯緹亞的美麗小姐!”一個響亮亮叫聲,使所有路人定止了下來,不約而同地朝一個聲源望。

    是水果店老闆,他注意到門外商架前有人影徘徊,推開白木格玻璃門,出來招呼客人,一見拾心,胖臉笑靨益發擴大。

    “赫斯緹亞的美麗小姐——”爽朗嗓聲又起,那店老闆走近拾心身邊,搖頭笑說:“一顆不夠吧?就叫你多帶幾顆的……”他這家店每天都有穿著附近女校制服的淑女經過,她們之中,唯有這位公主頭老是綁不好的小姐會停下腳步,選購他的商品。

    她是他看過的赫斯緹亞女士裏,最美麗的一位!大概是公主頭老是綁不好吧,他就是覺得她不一樣,每天看她只挑一顆蘋果,他都想把商架上的所有蘋果附贈給她。

    “你多帶幾顆,我不收你錢,算我送的『愛的禮物』,哈哈哈……”老爺爺級胖老闆獻起殷勤不輸年輕小夥子。

    藍獲將手上的水果遞向老闆,打斷他和拾心攀談。

    胖老闆笑意盈盈,一手抓過藍獲選購的水果。“我不送『愛的禮物』給男人,你這些要按價付款。”眼眸打量著西裝筆挺的藍獲,他一面將水果裝袋。

    藍獲掏出皮夾,付錢,取回水果。“老爹,玩笑開得過火變性騷擾,可就不是玩笑了。”一手牽住拾心,告別水果店。

    他們走到護牆街尾端星形小廣場,藍獲的車停在這座廣場。坐進車裏,拾心看著駕駛座的藍獲,說:“我可以打電話請駱家的司機來——”

    “你袋子裏的蘋果,我吃掉了,真的不再買一顆嗎?”藍獲一開口就教拾心瞠目結舌。

    “我今天……”咬著唇,她說不出話,隨即翻著自己的袋子。蘋果真的不見了!他說是他吃掉的。他什麼時候吃的?在護牆街一邊追她,一邊吃?怎麼可能?

    她給他的蘋果,在他新房中堆了一個塔,他根本不吃的!

    “你騙我對不對?”拾心找回嗓音,指控地說。藍獲不是第一次騙她,他總是說謊還能一臉認真,畢竟那正是他的專業!

    “那是我今天的酬勞?”藍獲發動引擎,放手煞車,打檔,踩油門,輕悠地轉著方向盤。“如果是,我無法退還,我今天還是得讓你畫——”

    “你沒吃。”拾心打斷藍獲沈慢的嗓調。“我要回駱家。”

    藍獲放開油門,微踩煞車,車子滑行一段距離,在廣場外環道的路中央停了下來。

    拾心左顧盼窗外車影。他是故意的,以為停在路中央,她不敢下車。拾心瞪藍獲一眼,伸手扳門把。

    “在這裏下車會被開罰單。”藍獲傾過身來,捉住拾心的手。

    拾心回頭,再次怨瞪藍獲。藍獲臉龐湊近拾心,嘴壓住她的唇。拾心抽息,藍獲的舌竄入她口腔,裹纏她的舌尖。她腦袋空晃晃,呼吸凝結,一股熱氣卻鬆軟軟,奔流喉嚨,她吞咽著,聽見他說——

    “是蘋果吧,你嘗嘗,我有沒有騙你……”

    拾心搖頭,唇仍被藍獲含吮,舌尖頂著甜美的蘋果氣味,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咿咿嗯嗯,像呻吟。

    “叭——”

    陡然,喇叭長鳴,一聲接一聲。後頭一排車輛抗議著。

    “叭——叭——叭——”

    號志轉變了,他們賴著不走,堵住同一車道駕駛的路。交通事故排解人員騎著馬穿梭車陣,逐漸接近過來。

    藍獲聽見馬蹄聲,唇離開了拾心嫣紅的嘴。“在這裏接吻一樣會被開罰單。”

    他摸著她暈紅的臉,眼神深定。“拾心——到我那兒,為我作畫——”

    “嗯。”他的指揉著她的耳垂,她眯起眼睛,不由自主地答應了。

    在那鐵騎人馬將至之際,藍獲的車朝前方路口賓士了去。

    注:亞拉,Alar.1989年美國著名毒蘋果事件所使用的化學農藥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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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40:16
第四章

    窗景轉成尤裏西斯街頭的小船錨廣場,幾乎於三秒之內,烏雲發狠地佔領天空,近壓車頂。

    藍獲像是察覺了什麼,加速將車開入尤裏西斯街,直行,過窄彎,上了這條路最具坡度的一段,沒多久,果然,響雷炸開雲牢,雨滴紛紛竄落。

    雨追逼他們至坡道上一幢樓房庭園的紫藤架下,下車時,雨不只是雨,大得像天頂一汪海洋掉下來,紫藤如何茂密也抵擋不住。

    拾心踏出車門立即被淋濕,藍獲繞過車頭,拉開西裝外套,將拾心掩擋在懷裏,半挾著她,快步上石階。

    “我的鞋掉了!”拾心叫了聲。

    藍獲索性將拾心抱起,沒去撿那滾下長長階梯的鞋。三步並兩步,到了門廳前的平臺,他仍沒放下她,直到進入門廳,關緊綠格子玻璃門,她的雙腳終於踩實了地面。

    感應的燈亮了,他們面對彼此,兩個人都濕透了,身上的雨水滴得蜜色燒磚換了一個色似的。

    紅著臉,拾心回開雙眼,睇向外頭的陰霾雨幕。“雨好大……”

    “這個時節偶爾會有午後暴雨。”藍獲脫掉西裝外套,隨手與公事包一起丟放,只提著裝了檸檬和荔枝的水果袋,另一掌拉過拾心的手,往裏走。“你濕透了,得趕快把衣服換下。”他打開客廳大門,牽她進屋。

    拾心停在玄關,抽回被藍獲握住的手。

    藍獲回首,疑問地挑眉。

    拾心說:“會把地毯弄濕……”她顧慮著。他這幢新房,什麼都是新的,最好不要留下難清的痕跡。

    藍獲轉正軀幹,面對著裹足不前的拾心,像在等她走過來。她一寸不前,還後退。他在她退到快抵門時,沈緩說道:“這場雨會下到深夜。你不進來,也不可能出得去。”

    拾心一愣,搖起頭。“我必須回駱家!”她旋足,手往門把抓。她不能被雨困在這裏,她迷迷糊糊才又跟他回來,明明決定今天不畫的……

    “藍君特先生約了我明天——”

    “拾心,”藍獲打斷拾心的嗓調,走近她後方,手臂箍住她的腰。  “拾心——”這聲叫喚,拂過她頸背,令她一陣麻顫。

    轉過身來,拾心眼神倉皇地閃爍著。“藍獲……”他站得離她好近,作畫以來,他們從未這麼靠近,即便之前那個壽宴日子,他曾對她無禮,但在這屋裏,他沒有過任何越距行為。“藍獲,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去?”平抑發抖的聲線,她想起他稍早于車裏吻了她,那個吻,深入她的喉嚨、她的心口,教她恍恍墜夢,現下才感覺莫名緊張。“你送我回去——”

    “你今天得作畫。”藍獲堅定地打斷拾心近乎哀求的柔弱嗓音。“這種暴雨天,濱海交通幹道一定封閉管制,不能自由通行。”

    拾心難以置信地搖頭。“騙人……”

    “你從北國回來不久,可能不清楚蘋果花嶼法規。”藍獲抬起一隻手,彎著修長的指節,滑過拾心頰邊,將一繒濕亮黑髮勾至她耳後。“暴雨天出門,走錯路,不是拿張罰單就可了事。”

    拾心美顏錯愕,咬著唇,很苦惱。

    “留下來,等雨停。”藍獲軟聲安慰,退開一步,手輕握她柔荑。“我會送你回去——”

    “在明早之前嗎?”拾心急了,卻更加說錯話。“你說這場雨會下到深夜,我不能在這兒過夜……”越解釋越糟糕,她早落入進退不能的窘境。

    “如果是老天爺的意思,藍君特也沒轍。”藍獲這會兒放開拾心的手,逕自彎入一座木質阿拉伯屏風後。

    拾心愣住,眼睛看著屏風上的鏤花。藍獲的身影在那些孔洞中,遠離了。

    漸漸地,她聽見了雨聲,穿過這幢隔音極好的屋子,如藍獲所言,是老天爺的意思。她走不了,就算他不強留她。

    拾心垂眸,看著自己沒穿鞋的兩腳。人家灰姑娘掉一隻鞋,藏著另一隻,等到王子來配對。她兩隻鞋都掉,回不去,藍君特也不可能來找。

    這場雨,沒有停的跡象。

    拾心後來還是踩濕了藍獲新房的地毯。

    客廳裏熏了層輕淡橙色,室內出了春日太陽一般。

    更換過乾爽的衣服,拾心覺得自己看起來一定像是穿著藝術改革服。她身上的曳地長袍,結合了好些國家的傳統服特色,寬寬的七分袖、微裸的U形前襟,素雅的編織花紋滾邊與暗藏華麗的珠繡——藍獲說,這也是一個國家的傳統服飾,屬於最珍貴的那一類。她想,是收藏品吧,他大概要把它裝飾在他這新房中。她記得他的書房有一件豐駝毛幾何織錦ponCho當壁毯。

    纖指描觸藕白長袍的繡飾,得小心一點,否則,會把這件他借她穿的收藏品弄髒。拾心回定神思,謹慎地捋捋袖子,獨自在客廳畫著藍獲的肖像。

    往常,藍獲會坐在壁爐前的單人沙發,讓她對著他畫。他說這畫完成,要掛在玄關,她其實覺得他有點老派,可仍全心投入畫著他。

    “藍獲——”

    當、當……報時骨董鐘打了好幾聲。

    “藍獲——”

    拾心喊著藍獲。他說離開一會兒,換洗完畢就過來,卻是去了老半天。壁爐火焰亮如白晝。拾心抬眼,掠過畫板,望著壁爐口,儘管遮光罩掩著,依然瞧得出木柴燃燒烈旺。拾心放下炭筆,走到單人沙發落坐,目光朝自己原本站的地方瞅著。

    畫架後面五公尺遠的樓臺客廳裏,長沙發、短沙發、矮方桌和茶几置物櫃還蓋著防塵布,大落地門外的露臺花圃,藍獲已種下鈴蘭。他說等正式入住,他會每天用小花瓶插鈐蘭,擺在床頭、擺在浴室、擺在餐桌、擺在客廳。你呢?想擺在哪里?

    拾心側過臉龐,盯著沙發扶手旁的杉木茶几。這茶几像個輪軸,桌面小小圓圓的,木質顏色細緻。拾心伸出手指描摹著,站起身,走向畫架,拿起炭筆,在畫中的空茶几增上一小花瓶鈐蘭。

    多了鈐蘭,男人的臉柔和生動起來。拾心愣愣地審視著畫布上的構圖,再看看一旁的草圖。真正完成一幅油畫耗時會超過半年,藍獲是否要等那麼久才正式入住?她現在,想問他——他種下的鈐蘭,撐不撐得過暴雨呢?

    窗外雷電轟打牆柱,巨響撥動整幢屋宇,燭臺式吊燈閃丁閃,十八簇橙輝齊滅。

    拾心僵頓。

    “拾心。”黑暗中傳來男人的嗓音。

    拾心沒立即應聲,她聽著下階梯的腳步聲,一聲、兩聲、三聲、四聲,那階梯有五級,她可以感覺男人踩著地毯走到她背後。

    “藍獲!”她轉過身,明知只會是他,不會有其他人在這屋裏,她的心竟猛烈地急跳起來。

    “別怕。”藍獲聲調沈穩,低回拾心耳畔。“來這兒坐。”高大的身影往壁爐接近,他移開遮光罩。

    瞬間,爐火烘亮沒有燈光的廳室。

    “停電嗎?”拾心喃問。

    “這一帶的電力設施遭雷擊,住家備用的發電系統似乎也受影響,無法運作。”他往壁爐裏添一根松木。

    火光像她作畫最後、最後塗上的保護層,使得這個空間不真實極了。

    他就地落坐。她歪頭凝視著他。他坐在地毯上,比他坐在沙發中,更引動她的畫筆,她卻鬆開手,讓筆無聲無息掉在地毯某一處。

    “過來,拾心——”

    她想和他一樣坐在地毯上,他就開口了。

    當他將放有玻璃杯、壺的託盤擺在壁爐底座凸沿,她朝他走過去,與他面對面坐在地毯上,他倒出玻璃壺中的飲料,倒了兩杯,她就接過一杯。

    他說:“喝吧。”

    她小口啜飲著,美眸瞄瞅他濕亂的發,大概是停電,來不及弄幹,他頸間垂掛一條長毛巾,穿著簡單的潔白T恤、寬鬆的亞麻長褲,脫離他貫有的冷漠專業模樣。

    “味道如何?”他也拿著和她相同的雞尾酒杯,但沒嘗一口杯中物。

    “這是什麼?”味道不錯,有一種蠢蠢欲動的……性感。沒錯,不太像是單純的果汁飲料,雖然她嘗出了甘香清甜的荔枝和檸檬。“這是酒——”

    “人魚的淚。”藍獲說。這時,他才舉杯喝幹飲料。

    一個木頭爆裂聲進出壁爐,火花跟著閃跳。藍獲放下自己的酒杯,看著拾心的眼睛,無聲而緩慢地執起短口長身玻璃壺,再次於空杯之中注滿人魚的淚。

    拾心拿低喝空的杯子,也讓藍獲倒了第二杯。她低語:“你做的嗎?”使人魚哭泣……

    “嗯。”藍獲低應。“好喝嗎?”

    拾心眨顫一雙美眸,眼周泛著綺麗的紅,仿佛微醉了。“是快樂的淚?還是傷心的淚?”

    藍獲品酌著酒液,沒說什麼話,僅是沈眄著她,像是要她也快快喝下這第二杯。喝光一壺,她便能知道是快樂,或傷心。

    拾心於是一杯接一杯喝起了人魚的淚。這種混了許多酒,嘗來像果汁的飲料,其實是迷藥!拾心的酒量並不好,沒多久,她表情嬌傭,歪斜著頭顱,長發落蓋一邊肩,閉眼兜出杯子。

    “還要嗎?”藍獲放下自己的杯子,接取拾心的杯子。

    拾心睜開眼睛,對他笑了笑。“還要。”意欲表達得很清楚,一根蔥白玉指朝著玻璃壺。“快樂的淚,那是快樂的淚……”虛描火光映照的玻璃壺輪廓,她呵呵笑起來。

    藍獲不斷地重複倒酒的動作。她喝了幾杯,他也就幾杯下肚,她醉紅了臉,他沒有,眼光專定,專定得過分,好像完全沒有喝酒一樣。

    “拾心——”嗓音也未聞酒氣,他移開兩人中間的杯壺,只拿著一杯酒,身體挪近她。

    “嗯?”拾心揚眸瞅他。“你碰到我了……”她指著他伸直的腿,接過他手上重新斟了酒的杯子,不在意他似要將她圍困的坐姿,紅唇逕自輕銜杯緣,舔啜酒汁。“這次倒太滿了,你喝醉了——”拖著甜甜的尾音,她美顏微俯,用兩手捧杯。

    “拾心——”藍獲采手拂開她額前的發絲。

    拾心臉龐倏地昂抬。“不要再取笑我!”美眸瞪著他,她改以單手拿杯,嬌嗔道:“我怕人魚的淚濺濕裙子——”

    “拾心,”藍獲接過杯子,飲了一口,再喂拾心一口。人魚的淚沒那麼滿了,不用擔心弄濕衣物。他說:“你喜歡這一件衣服嗎?”

    拾心舔舔唇上的余香餘甜,盯著布料上美輪美奐兼蓄內斂的繡紋,點頭柔聲道:“我喜歡,很喜歡,真漂亮,你為什麼會有這件珍貴的收藏品?”

    “一個朋友送的。”藍獲凝眄拾心垂首的嫺靜模樣,長指從她額前緩移至她耳垂,巡禮似地摩著她絕美的線條。“這比收藏品珍貴——”

    “女性朋友送的嗎?”拾心問,輕輕地將頰邊的鬈長髮繒掠往肩後,縮了縮脖子。她怕癢,他彷佛知道她怕癢,故意一直摩她敏感的部位。“藍獲……”她想叫他不要搔她的脖子,一開口,酒杯湊來,果香柔緩地滑進她喉嚨裏。“你真壞……”她喘息般的笑聲恰似撒嬌。

    藍獲喝掉杯裏最後一口酒,擺開杯子,揉著拾心的耳垂。“拾心,你今天沒戴耳環——”

    “噓。”柔荑按住藍獲的嘴,拾心小小聲地說:“赫斯緹亞不准學生上課戴耳環,我都是偷偷戴的,不要說喔!”在唇上做個隱形拉鏈,欲收回制住他雙唇的手。

    大掌裹覆拾心微移的手。“沒被發現嗎?”藍獲問著,沒讓臉上柔嫩觸感離去,也捨不得她俏皮的神秘語氣消失。“從來沒有其他人發現你偷偷戴奇怪的耳環嗎?”

    他的問題有點奇怪,可她判斷不出哪里奇怪。拾心愣眨雙眼,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嗯,沒人發現。因為我老是綁不好規定的髮型——”

    “故意不綁好嗎?”藍獲將拾心的掌往他下巴壓摩。

    拾心笑了起來。“好癢……”抽手抽不回,她反掌。

    藍獲長指嵌纏價心的纖指,這會兒,他摩起她與掌心一樣嬌細柔皙的雪白手背,緩緩地。

    “你鬍子沒刮乾淨,故意不刮乾淨嗎?”模仿著藍獲講話的調調兒,拾心要拉回自己手,藍獲不讓。他們拔河一樣,在他下巴摩來摩去,摩得她的肌膚紅了,笑個不停。“你把我的手當刮胡刀啊……”她的笑聲甜膩膩、醺醺然,身子正往他懷裏偎。

    藍獲不再摩她,唇貼著她的手背,細細啄吻五根玉指,咬她的指尖。她顫了一下,揚睫瞅他,眼波流動,勾人心魄。他翻手,吻她的掌心。“拾心——”

    “嗯?”她感覺他唇上的濕氣,臉龐朝他靠近。“人魚的淚——”在他嘴裏。

    她往前又移了一寸,他便吻住了她。

    “拾心——”雙臂圈摟她,他吮吻她的唇,舌頭頂觸她的舌尖。她挑了一下,他便卷裹她。兩人密實地吻得不分不離。

    她被他抱在懷裏,渾身籠罩爐火熱息,幾乎躺平了,他卻坐了起來,讓她的長髮如波浪起伏在他腿上。

    “拾心,你有沒有喝醉?”他摸著她的臉,摸著她的唇。她眼睛微合,抿了抿唇,彎挑嘴角,像少女一樣的愉悅神情還帶成熟嬌豔,當她皓齒咬住他的指節,他知道這是她的報復。

    “你剛剛也咬我。”拾心睜開眼睛,笑得柔美、朦朧。“你淋雨了嗎?頭髮濕濕的……”

    藍獲拉下頸上的毛巾,輕拭拾心泌沁汗珠的嫩白肌膚。“熱嗎?”長指沿著U形前襟描繪項鏈般的特殊珠繡,他盯著她粉紅的美顏。“我第一次看女性穿這服飾——”

    “嗯——”拾心軟應一聲,柔荑壓住那只在襟口滑動的男性大手。“不要一直搔我癢,要不,我也搔你喔……”這威脅,太甜,構不成恐嚇。

    藍獲說:“好。”抱起她,大掌抓著她的腰。

    拾心呵呵笑著抵抗、反擊,在他軀幹上下其手。

    他搔她癢,她加倍回他,仿佛,他們是兩條魚,鬥氣扒著對方的鱗,扒得光潔、滑溜溜,所有感覺跟著敏銳起來。

    她說:“我穿這件衣服好看嗎?”翩翩起舞,轉個圈。

    他箍著她的腰,回答道:“好看——”

    “迷人嗎?”她仰著嬌紅臉龐,像在邀討一個吻。

    他回她無限的吻,吻她的眉、吻她的眼、吻她的秀鼻和紅唇,喉嚨發出低啞嗓音。“迷人——”

    “但你要把它脫掉……”她半控半嗔地指出,他的手正在她兩肩,欲將這襲比收藏品珍貴的裙袍從她身上剝除。

    “嗯,”他繼續動作,唇往她耳畔吻,手撫褪她半邊衣物。“不用迷人……”

    不需要去迷全部的人!迷他就夠了!

    “藍獲……不要這樣……”迷迷濛濛之中,她聽見雨聲,胸前一涼,才覺那應該不是雨聲——

    “你把衣服撕裂了!”喘著氣,輕音叫嚷,她捶他的胸膛。“我會脫下來還給你……”這比收藏品還珍貴的裙袍,有特殊藝術價值,她怎能讓他將它破壞。“你不要用扯的——一

    藍獲吻住拾心的嬌聲,大掌抓住她的皓腕。

    拾心停止了粉拳攻擊,昂著線條優美的頸子,承接藍獲的吻。她喜歡他唇裏有人魚的淚的味道,那使他的吻充滿憐惜,恍若他曾珍愛地,以唇吻去滑下人魚美麗臉龐的一顆一顆淚珠。

    甜甜的快樂滋味,彌漫唇舌之間,他們尚未喝完整壺酒,絕妙的後遺症早一步在體內作用。

    陡然,藍獲停下舌頭交纏的熱吻,將拾心推離一臂之距。“你要脫下還我?”

    “嗯?”拾心暈迷迷,心旌搖盪。“脫下……”像被催眠地呢喃著。

    “對,”藍獲沉沉頷首,大掌從拾心肩上撤回,退一大步,好整以暇地觀望著她。“脫下。”

    拾心聽明白了,回神背過身,走到單人沙發前。“人魚褪下衣裝是不是就變成泡沫了?”又轉身面對他,視線與他交凝。

    藍獲雙眼幽定地沈眄拾心,久久不語,直到偏光使他那尋思的目光閃出深藍,他發出極低的聲調說:“那則故事不是那樣講的。”

    “我也忘了……”拾心揪著胸前的U形襟口。“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講這則故事哄我睡——”

    “我現在講,你睡嗎?”他嗓音的停頓,充盈想像。

    她靜了下來,低垂臉龐,像他一樣的停頓之間,空氣微妙地變化著,鬆軟了、膨脹了——這客廳正在醉,她挪步,裙擺揚倒玻璃壺,人魚的淚瞬間流淌。她不驚不慌,拉高曳地的裙擺,一寸一寸往上拉,露出她白皙的腿。

    他盯著她正在進行的脫衣動作,吟詩一般說起人魚的故事。

    她將衣服由下往上脫,而不是由上往下,那衣服其實隱藏秘密,該由男人來脫,但他想看她主動,主動把性感撩露出來。

    當她抱著裙袍站在壁爐前,他在畫架那方。一直以來的位置,對調了,他成了畫者,以眼畫她,她被畫,只能遵照他的要求。

    “拾心,把衣服拿過來——”

    她走過去,柔順交還衣物。“你不把故事說完嗎?”

    “你要睡嗎?”他的嗓音沈得似有磁性。

    她雙腳定住了,美眸無法自他俊顏轉開。他在看她,看她的身體,他的眼神很熱,使她的身體成了另一座壁爐,悶烘團團火簇。

    “拾心——”他叫她的名,將她還他的裙袍披掛於畫架旁的單椅,脫掉身上滲映濕漬的白T恤,露出精實胸膛,讓她也看他的身體,他眼神始終不偏不移,緊盯著她,好一會兒,他把長褲解下。

    兩人同等赤裸,互看著。

    “你是那種會在適當時刻安慰模特兒的畫家嗎?”這話非常地大膽而誘惑,諭示著無盡的意淫和露骨的肉淫。

    拾心臉蛋猝染紅澤,已是紅上加紅,醉裏更醉,她閉上眼睛,無法純粹將藍獲看成一個人體模特兒。藍獲朝她伸手,呼喚著她,聲調有些澀,喉嚨燒著火似的——也許,再飲一壺人魚的淚吧!

    親吻著拾心閉合的眼睛,藍獲一把將她拉近,兩人身軀密貼著。

    拾心張眸,眨著睫毛,神情像不安,又不全然如此。藍獲吻住她欲言的紅唇,舌頭探入她嘴裏,她粉舌隨著他掠動,嬌吟的嗓音傳出——

    “赫斯緹亞……禁止婚前性行為。”結束得非常俐落。

    藍獲臉龐一退,身軀也稍稍與拾心拉遠。

    仿佛,酒醒了。

    拾心美眸一下未眨地眄睞著藍獲,重複:“赫斯緹亞禁止婚前性行為。”

    藍獲一言不發,眸色沈濃,凝睇拾心許久。拾心禁不住藍獲的眼神,要別開臉龐,霎時,藍獲堵住她的唇,將她牢牢緊緊地擁入懷裏。

    拾心沒有掙扎,任藍獲將她抱起,合眸聽著壁爐裏,柴火燃到高溫盡頭的爆炸聲。

    赫斯緹亞的完美淑女,必須讀得出校規,並謹記於心。

    “我知道你們的校規……”男人和她深陷柔軟如春泥的床中。

    他們四肢糾纏,像樹藤,歡快地蕩動。

    “你在破壞我們的校規——”她沒有酒醒,而是醉入末日般的縱欲境界。

    “我不是赫靳緹亞學生,我在破壞一個淑女……”不知第幾次,他進入她的身體,嘴裏呢喃著醉言。

    是醉言。欲望的醉言。他平常不會講這樣的話,今天之前,也沒講過這種話。

    “舒服嗎?還痛嗎?”他吻她的嘴。

    “嗯……”她的呻吟聲,不再緊繃,輕盈、明朗,如雲泡飛升。“我……會不會被退學?”

    “不會有人知道。”他摸著她光彩奪人的美顏,一手擠進兩人交合處,調整角度,?地深探。

    “啊!”一個短促的嬌喊,她美眸睜得大大的,水亮眼簾蕩漾著男人的俊顏。

    “藍獲……”微揚柔荑,想摸他,又飄飄地往下落。

    他俯低臉龐。捉回她的手.貼征頰邊。若不是皮膚獲畫有那麼粘沁汗的光漬,他的神情就顯得太過冷靜。

    該意亂情迷,不是嗎?

    窗臺亮著成排雕刻蠟燭,一朵一朵著火的玫瑰,香氛嫋嫋,流光璀璀。

    這主臥房,像幅色彩飽和的情欲油畫,最後的保護層都上了。

    綢面質感的燭暈,薄透透,抹亮他們起伏的形體。他們的呼吸、體息融為一氣,枕被之間宛如有股番紅花的香味,先是淡淡地彌漫周遭,沒多久,香味擴大了,濃濃烈烈黏在身上。她感覺自己是一個原色,等待他來調和,繼續一幅濃豔綺彩官能畫。

    “沒人會知道——”他溫溫緩緩地撚著她,撚她豐盈乳房上的淺紅乳頭,撚她濕潤深穴外的豔色陰蒂。

    “藍獲……”她激喘顫慄,受不住他的動作,卻仍將姱修雙腿展成他要的寬度,讓他矯健的腰身完美地鑲嵌進來。

    他開始抽動時,她覺得他好野蠻,他的器官不像文明人,勃發碩大地在她的窄徑進行他說的“破壞”,搗著她、搗著她,如同他調製人魚的淚,搗碎荔枝和檸檬一樣,將她搗出汁液。

    她很快地濕透、淌水,不是暴雨使然,或者,在她身上昂伏的男人才是暴雨!

    汗水自他冷靜的臉龐滴落,顛滾於她波晃的乳房。她搖著頭,虛弱低吟。“你是老師……”不是暴雨。是赫斯緹亞的老師!怎會沒人知道?他還是個教法學的呢——

    怎能如此這般搞破壞?

    拾心哭了起來。

    藍獲親吻拾心眼角的淚珠。“這是快樂的淚嗎?拾心——”

    臉龐挨貼著藍獲,拾心推抵他律動的下半身,想逃,他不允,托高她的臀,兩人黏得無留一縫。

    “別怕。”什麼樣的男人在這種瀕臨瘋狂的絕境,還能發出平穩自持的嗓調?

    “別怕,拾心——”

    她當然怕,怕他將她四分五裂,他們的身體搓摩出聲音,她的腿被他這樣扳,那樣抬,折紙般地玩弄各種姿勢。她就是一張紙,被他一觸一個洞。心頭的洞汩汩湧出熱流,他點火,她就燒幹、燒成灰燼。

    “不要!”她劇烈搖頭,覺得自己在縮小。誰說膨脹會爆炸?她萎成一粒塵埃,卻起了一場豐宙性大爆炸!

    飄飛了,光焰散射,他們浮騰銀河之中,四周是斑斕燦彩的星。飄飛了,她聽到他微微低吟——

    “睡吧,好好睡,拾心——”

    她被擁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睡了好長的時間。八小時,可能超過八小時,使她身上的疲累認輸臣服,醒來後,她神采奕奕像女王。

    國王大床上沒有男人,一隻帶環大託盤佔據了床畔桌,上頭的骨瓷杯冒著白煙,還有攤展的報紙。她不想猜測是誰喝了一半的醒神茶、看了一半的報紙,她情願認為是茜霓例行的準備。

    藍君特今早要來找她。上回,他們一起吃早餐時,聊了些國際要聞,他說那個國家又內戰了,大概要打到不存在任何男人,才會終戰,女人總是比男人愛好和平。

    “必要的話,上法庭也無妨。”

    她似乎聽見姑媽駱以文的聲音。

    拾心閉了閉甫睜開的美眸。太好了。陌生的大床是幻覺,夢的延續。床畔桌的報紙和熱茶,果真是心細的茜霓所為。她昨夜交代了藍君特要來的消息,即便這記憶被鮮明的欲望之夢掩蓋,但它肯定存在。

    “茜霓——”

    “駱拾心小姐畢竟是您的侄女。”

    拾心沈喚貼身侍女的微弱聲音遭男性嗓調阻斷。

    “上法庭,你們雙方勢必撕破臉,這很難不損及駱家名聲——”

    “以立當年的做法,早丟盡駱家臉面,他那個女兒若不懂得識大體,沒個進退,只得如此。”女人想破口大?,卻始終以優雅壓抑情緒的清冷講話方式,確實是她的姑媽駱以文。

    拾心再次張眼。報紙、冒煙的骨瓷杯依舊,桃花心木的四柱大床沒變,灰藍素雅的枕套被單不那麼陽剛,但也沒柔和的女性之彩。拾心坐起身,看著脫在床尾凳上的男性睡袍,更加清醒地明白這兒不是駱家、不是她的臥房,那冒煙濃茶不是茜霓泡來給她醒神的,報紙也不是茜霓準備來給她閱覽,好讓她能提前知曉藍君特聊的國際要聞。

    拾心跳下床,差點跌倒,她抱住床柱,不經意地扯散了收束整齊的床帳,絲紗卷掩她一絲不掛的曼妙軀體。她怎能這樣走出去?不行,就算不是淑女了……也不行!拾心拉好床帳系帶,扣回床柱,坐上床,躺下,又聽見了男人的嗓音。

    “我瞭解您的想法,但我還是建議您和駱拾心小姐先好好談談,也許她志不在駱家——”

    “她能乖乖嫁給藍君特,是最好的。這件事情藍法恩先生是完全贊同的。”

    “這樣說來……”

    男人這刻的回應,像個關鍵,令拾心睜大著眸,靜靜地起身,扯著薄毯遮胸,尋望著聲音來源。

    這臥室有好幾面門窗——落地的那一面,通往露臺,她看得見陽光曬著掛滿晶亮雨滴的矮樹籬;床尾方向的實木雕花滑門裏,是衣物間,不久前有人進去穿換衣服,忘了關門。

    拾心收回視線,翻個身,躺得歪歪斜斜,眼睛卻正正朝往虛留一縫的百葉雙扉。那是書房,藍獲就在裏面,見一名不請自來的大貴客。

    駱以文坐在安樂椅中,一絲不苟的姿態,好似那張椅子是座牢籠。

    隔著大木桌,站在書牆前的藍獲合上手裏資料夾,說:“駱拾心小姐有一天會是我的長輩,您若要我現在上法庭對付她,日後我在藍家豈不是立場尷尬——”

    “這麼做,確實對你們藍家很抱歉,可以不用走那一步,當然——”

    “儘快將她嫁入藍家就是了。”藍獲打斷駱以文,露出一抹淺笑。

    駱以文對上藍獲的笑臉,?感難堪。同為蘋果花嶼名門望族,駱家竟然淪落到得硬塞一個麻煩給藍家收拾,這還不夠恥辱嗎?

    “總之,還得多勞煩你,藍律師。”駱以文垂眸,站起身。“今天算我失禮,貿然來訪。”昨日暴雨,女兒陸彤雲徹夜未歸,惹得她一早心緒浮躁,直往藍絡找人,那些律師助理們說沒看見陸彤雲留宿事務所,藍獲今日亦反常地遲到了。

    “我以為彤雲會在你這兒……”

    藍獲眸光沈了沈,沒說話。

    “罷了。”駱以文昂起妝容精緻的臉龐,低歎一笑。“你這房子買得不錯,”

    轉個話題,端出長輩口吻。“正式入住,別忘了寄柬帖給我——”

    “當然。”藍獲繞過木桌,領著駱以文走往書房門口,一路送她下樓,出了大門。

    交談聲沒了,人影晃過、消失。拾心從床上坐起,瞅著窗。

    暴雨已過,天色湛藍,不知午後會不會再來一場雨?她得趁雨前趕緊回駱家!

    再度跳下床,拾心這次腳步穩當,順利地遠離床畔,找到了自己的衣物,連昨天遺落雨中的鞋都在,潔潔淨淨,像新的。她穿好這一式赫斯緹亞淑女制服,梳了無可挑剔的公主頭——她從來沒綁得這麼完美過。

    拾心站在鏡子前,左右檢視自己的髮型久久,確定這是有史以來的最完美,她才將一雙赤裸纖足趿入鞋中,接著,腳步聲就響起。

    “你醒了?”腳步聲止住,換成男人語調低柔的嗓音。“餓嗎?”

    拾心轉身。藍獲站在衣物間門口。兩人視線一對上,她即說:“我要回駱家,和藍君特先生一起用早餐。”

    沈了一下,他說:“好。”沒情沒緒的單字,像她今天梳的這個公主頭一樣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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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40:45
第五章

    藍獲沒有親自送拾心回駱家,他像送駱以文那樣,將她送出門、送下樓、送至他新房庭園外的坡道。他要她候著,他進屋打一通電話。花不了一刻鐘,他的助理利於悉開車來到。

    利於悉將近期購入的敞篷跑車停在斜坡路樹下,關好門,走兩步,回眸再望一眼寶貝愛車,不禁得意癡笑。

    “栗子。”熨斗燙過般的直平聲線,穿過風,依然平直得像個指引。

    利子悉轉頭。因為是高架式建築,所以藍獲站在半空中的一樓庭台圍牆後。利子悉自是得仰頸,尊望這位被昵稱“法學界金童”的老闆大人。

    “早安,獲哥。”但利於悉下稱藍獲老闆或什麼金童,藍獲和事務所那些同事一樣叫他的綽號,他也就維持學生時代對藍獲的稱呼。“獲哥,你要的資料——”

    “抱歉,栗子,讓你跑這一趟。”藍獲朝向一旁的庭台樓階移行。

    利於悉踏上青石步道,正要往藍獲家的庭園接近,眼眸一瞥,注意到穿著赫斯緹亞制服的女子。

    她很標緻——與他的車同等標緻——丰姿高雅地站在房子造型的信箱旁,使那平凡無奇的信箱變得輝煌燦爍,恍似真能住人,而她是守護家園的女神!

    拾心見著呆站人行步道上的男子,微微頷首。“對不起,我是不是擋到你了?”她挪動身形,淡放一抹笑。

    利於悉搖搖手。“沒有、沒有,路很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想多說些話,藍獲走來打斷他。

    “栗子,資料給我。”藍獲伸出手。

    利於悉把密封的公文袋交上,疑惑地問:“獲哥今天真的不進事務所?”

    “今天是假日。”藍獲語氣平常。

    利於悉認為很不平常。“你從來不放假——應該說,即使是假日,你也是在事務所放。”藍獲是工作狂,初執業的那一年,他甚至住在事務所。

    “我今天想在新買的房子裏放個真正的假。”藍獲遞給利於悉一隻帆布袋。

    “栗子,你送這位拾心小姐回駱家。”眼眸稍瞅她半秒即轉開,像在交代一件公事。

    利於悉提著帆布袋,滿臉莫名。

    藍獲又說:“記住,要快,藍君特在駱家等她早餐約會。”

    “啊?”利於悉張大嘴,來不及搞清楚怎麼回事,眼睜睜看著藍獲轉身,走過紫藤架,拐彎上階,返回半空中的一樓。“獲哥——”他朝庭臺上的人影喊道:“那我今天可不可以放假啊?”

    藍獲揚了揚手,沒回頭。“千萬不要喝酒開車。”他進屋去了。

    利子悉高呼。“當然!我的車才剛買而已!”開心地大笑。真是太好了!他終於可以好好放假去兜風!轉過身——

    “麻煩你了。”

    眼睛對上赫斯緹亞淑女,利於悉再度走神。他的新車尚未載過任何女性,與其說老闆給的機會,下如說上天慰勞他工作認真、努力生活,他值得一個標緻女神……

    “你請——”扯緊松脫的思緒,利子悉舉止十足紳士,行往路樹下,打開敞篷車客座邊門,恭候著女士。

    拾心眸光停在男人提著帆布袋的手,緩緩回首,美眸瞅望上方庭台。沒人沒影,都說還沒正式入住,現下新得孤清,什麼也瞧不出來。拾心垂眸轉頭,伸手摸了一下信箱屋頂,朝利於悉走去。

    “謝謝你。”拾心從利於悉手中取回自己的帆布袋,上了車,綁得完美的公主頭在敞篷車駛進風中那瞬間揚起,像飛瀑沖阻逆游的魚兒,一個東西飄騰出來——

    是她的發帶,被風吹過路樹頂端,掠過雨後翠綠的枝芽,落在男人新房的庭台圍牆。藍獲在引擎聲拉遠之後,才走出門廳,眺望賓士的敞篷車。

    尤裏西斯街最具坡度的路段,離海很近,兜起風來,鷗鳥同行,忒愜意,正如此想,那敞篷車唰地閃進岔路,消失在藍獲的視野裏。這顆栗子,是不是開得太快了些?

    藍獲斂眸,緩步邁往圍牆邊,長指挑開勾住女性發帶的荊棘藤蔓,動作再怎麼留意,還是抽了紗。看來是報廢了,有哪個淑女會綁一條抽紗的發帶?淡淡撇唇,藍獲收握手中緞帶,旋足進屋。

    客廳裏,特地命令利於悉送來的資料被他隨手丟放,他走到壁爐前,落坐單人沙發,沙發旁的小茶几擺有一小瓷瓶鈐蘭,是他清晨摘插的。現在,他將手裏的緞帶綁在瓷瓶上,嗅著一股芳香,眯細雙眼,沈喃:“赫斯緹亞藍……”

    晚了藍色敞篷車一步,紅色敞篷車像匹野馬揚蹄拱背、嘶鳴地緊急煞在未搶到的停車位邊界。

    “搞什麼?”利於悉大叫一聲,回首瞪著那差兩寸就要親上他寶貝愛車的囂張紅車。

    “小於,你不知道這是私人土地嗎?”戴墨鏡的紅車駕駛跳出車外,態度不善地走來。

    利子悉回眸看看副座的拾心。“你的發帶掉了?”他訝異地道,疑惑躍上眉眼——難道,她本來就沒有綁發帶?畢竟,她不若一般的淑女……他們一路沒說話,他知道她的身分,那天在大老闆家的宴會,很多人在談論她,他也知道他們駱家有案件在老闆手上,他送她一程純當兜風,什麼都沒多問——搭訕——快到駱家,才由她開口指示他走後花園路徑。

    “入侵私人土地,搶人車位,你給我下車!”墨鏡男一把揪住利於悉衣領。

    利於悉頭一轉,聞到酒味,很淡,可不難猜想此人是個宿醉上路的違法份子!

    “先生,小心你的行為已經構成暴力,”利於悉打開車門,腳落地,站直與男人差不多挺拔的身段,用力撥掉男人扯他衣領的手。

    “暴力?”男人諷笑。“像這樣嗎——”?地揮拳。

    “啊!”拾心驚叫,開門下車,急繞過車頭。

    利於悉雖是避過男人的鐵拳,神色卻極為難看,好似他的臉已被打歪、打得扭曲。“先生!你別太過——”

    “喔?”男子切斷利於悉的憤怒聲音。“居然載了個美女!”拉低墨鏡,挑眉,呼哨,目光往拾心瞅睇。“還是赫斯緹亞美女呢——”

    拾心走近,美眸對住男子的雙眼。“先生——”正開口。

    “新來的!”男子的聲音蓋過她,摘下墨鏡,大大方方打量著她,特別注視她沒梳綁的嫵媚波浪髮型,笑咧唇,道:“這麼快就送出赫斯緹亞藍?”

    拾心愣住。男子有一張令她熟悉的臉龐,但她無法聯想熟悉感從何而來。他看似玩世不恭,穿著隨便——牛仔褲、敞領黑絲襯衫——不像那些“爵”總是西裝筆挺,髮型更是亂得不羈的螺旋鬈發,有點過時,在他頭上卻時髦特立,完美地襯托出他的狂傲俊氣。

    或許,他是個模特兒,她曾在畫裏和媒體看過他……應該是這樣來的熟悉感。

    拾心如此告訴自己。

    “你果然是無國界的大膽美女!”男子這話不知是稱讚還貶損,只見他視線一掃,定在利於悉臉上。“是你吧?”語氣嘲弄。“你該不會以為這兒是情侶約會聖地——維納斯崖?”毫不掩飾的嘲弄。

    利子悉皺眉,冷瞪那張表情流氣的臉龐。“先生尊姓大名?”他決定送出一張“藍絡邀請函”。

    “陸奇雲。”男子的爽快,顯出他過度自信的人格持質。“聽著,維納斯崖在那個方向——”臂膀一個揮擺,長指撇對東方旭日,做起好人來。“觀賞日出,要更早些,小老弟——不過,看起來,你們應該是徹夜未歸,你可別害人家拿不到赫斯緹亞證書啊……”眸光又轉向拾心,壞笑地眄睞她一身制服。

    “請別胡言亂語。”利於悉嗓音嚴厲。“拾心小姐是駱家大小姐,你現在站在她的土地上,她有權告你非法入侵。”

    男子眼眸驟閃。“駱家大小姐……”真是教人懼怕的稱謂啊——懶懶一笑,他緩聲道:“那你可糟了,小老弟——連駱家的大小姐也敢動?”雙眼細看著拾心,甚至走近她,伸手撩開她遮頸的頭髮。

    拾心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大退一步。

    “請放尊重點!”利子悉還手了,一個擒拿捉住男子。

    男子也是訓練有素,順著利子悉的力道,巧妙掙脫。“你的行為已經構成暴力,當心我告你。”雙手環胸,他一臉挑釁。

    利於悉氣得跳腳。“我會如你願,與你在法庭見。”

    男子攤攤手,不以為意。“那就到時候說。”哈哈大笑,一派輕鬆。“倒是你在這個駱家大小姐頸上留吻痕,問題比較大——”

    利子悉睜大眼睛。吻痕?他可沒幹這種事!難道……他看向拾心。

    拾心也是聽了男子言詞,陷入無聲之中,美顏窘紅,柔荑下意識往脖子摸探。

    單純的駱家大小姐!男子抑低笑聲,沉沉地說:“看樣子,你真的幹了什麼不該幹的事——”

    “我只負責送駱小姐回家!”利於悉強調。“哪有什麼不該幹的事?你這般說法是污蔑駱小姐的名譽。”

    “名譽?”男子像是聽到希奇古怪事,挑了一下眉。“好吧、好吧,”舉雙手投降,服了利於悉的講法。“女性的名譽確實很重要,你說的對,你是個紳士——”先讚美,而後道:“不過,你要不要告訴我,你從哪里負責送駱大小姐回來?又為什麼送駱大小姐回來得走後門?”

    仿佛被重炮轟擊,利子悉腦袋空白了,語塞半晌,才在男子眯閃銳光的眼神下,招供似的回答。“我聽我老闆藍獲的吩咐行事——”

    “藍獲?”男子眉一挑。“藍獲是你的老闆?”

    利於悉頓住。從男子語氣聽來,顯然認識獲哥。

    “你從藍獲那兒送駱小姐回來?”男子問。

    “沒錯。”利於悉直覺反應。“我送資料到獲哥的新屋,遇上拾心小姐,獲哥要我載她回駱家。”報告得一清二楚。

    “新屋啊……”男子唇角斜揚,興味濃厚地撫著下巴。“原來如此。”

    利子悉看著男子的表情:心生不祥——似乎,他做了什麼出賣獲哥的事……

    “你做得很好。”男子拍拍利子悉肩頭。“謝謝你送——”看一眼拾心,他哼笑吐出連他自己都覺得新鮮的字眼——

    “我親愛的表妹,回到駱家。”

    表妹?利於悉大驚,迅速回想——

    男子說他叫陸奇雲,是了,這個名字和那位常出現在事務所的法學生陸彤雲相近,陸彤雲是駱以文女士的女兒,所以這位陸奇雲——

    “你是駱以文女士的兒子!”

    陸奇雲戴上墨鏡。

    拾心聽著男人們的對話,眉心微鎖。

    “原來你還認識另一位元駱家老——大小姐!”陸奇雲怪笑,存心消遣自己的母親。“那位駱家老——我是說大、小、姐,應該比這位赫斯緹亞駱大小姐難搞吧?”

    利於悉一臉幹窘。哪有兒子這樣說母親的?老——大?絕對是這樣,這位陸少爺暗譏自己的母親像黑幫老大一樣難搞——駱家問題恐怕比他們知道的還複雜……

    “沒你的事了。”陸奇雲隔開利子悉,伸手拉過被他擋住的拾心。“拾心表妹是吧,跟表哥從正門進屋嗯?”

    拾心愣瞅著嘴角上揚的男性臉龐。兩片黑爍爍鏡片遮覆了他的眼部表情,但她感覺得出那也是帶笑意的——冷冷的諷刺笑意。

    “別擔心,表哥會罩你。”將她拉往紅色敞篷車邊,他打開門,推她入座,幫她扣妥背帶似的安全帶。

    “陸奇雲先生!”利於悉看他坐進駕駛座,回神沖了過來。“你宿醉末解.還要開車?”大手扳住車門,不讓他關。

    陸奇雲嗤笑。“你怎麼知道我宿醉未解?”

    “你身上有酒味。”利子悉立即回道。

    “我只是被一條美人魚流淚濺染,外加甩巴掌……”朗聲大笑,聽起來就像不正常的醉話,他仍未罷止,指指藍色敞篷車前方的冠狀憑欄。“那下方是波濤洶湧的海神灣,我不是沒把你撞下去當海神女婿嗎?”

    利子悉眉心深皺。

    陸奇雲揮撇利子悉的手。“不過是從後門開到前門,你以為會出什麼意外?懸崖在後門,我們要走最——安全的正門!”關上車門,發動引擎。車子呼嘯地倒退,甩尾掉轉車頭,開走了。

    “徹夜未歸,不敢走正門?”

    一個問題,刺穿了她的想法。

    拾心轉頭,美眸對住初次見面的表哥。

    陸奇雲回瞥她,咧咧嘴。“誰跟你說那個秘密後門?”

    “我自己發現的。”拾心有點明瞭就算不說,陸奇雲也能把她看透,因此毫無猶豫地告訴他。“我坐在憑欄外的岩台畫海灣——”

    “坐在憑欄外作畫?爬出去的?”陸奇雲哼哼低笑。“有規矩的淑女不該那樣,也不該偷偷走後門——這麼做,有幾次了?”

    拾心垂眸,柔荑摸著衣領。“真的有嗎?”聲音很輕。

    陸奇雲側過臉龐,墨鏡映出女人纖指描觸脖子線條的景象。“蝴蝶領看起來端莊拘謹。”他說了句,轉道:“與其擔心會被抓到,不如住宿,赫斯緹亞堅信他們的女孩都是有教養的淑女,沒有像監控牢獄那樣管理宿舍……當然這也是因為——你們穿這種制服的,真的很有教養。”

    住宿嗎……拾心美顏轉向陸奇雲。

    “我記得以前有個人跟你一樣——”陸奇雲自顧自偏移話題。“他也爬到憑欄外,駱家的人以為他要自殺,所以封了那座後門小花園。”像是隨口說說,有沒有人死,不重要。“總之,這幢房子大概太有牢籠氛圍,教人住在裏頭不自由,老想往外爬,對吧?”

    拾心別回臉龐,望著擋風玻璃,靜默深思。

    陸奇雲笑笑,重踩油門,徹底發揮超級跑車性能。

    車速飄得狂然猛烈,風竄耳際,干擾掉腦海裏還沒來得及理好的想法,拾心像是遭人重推強壓,背部整個貼上椅座,險些叫出聲來。

    “奇雲少爺!是奇雲少爺!”

    拾心沒叫出聲,有人代替她尖聲高喊。

    “小心!小心!減速——”

    飛遞的人影樹影來不及看清,正前方已是駱家大宅。千分之一秒,就在拾心以為車子會撞上門廳而緊閉雙眼時,唰地一聲,她再度被兇悍地拉攘,身子強烈往前往後,震顫著。

    撞擊聲,落水聲,呼喊聲,亂糟糟的腳步聲趨近。

    拾心睜開眼睛,紅亮車頭擦貼白石基座,一管細水柱歪噴擋風玻璃,透過水簾,拾心看到門前車道上的黑色轎車。

    “這是在做什麼?”急促的高跟鞋音雜混怒問。

    拾心挪轉臉龐。駱以文站在車邊,雙眼刺刺冒火,素手狠拉車門,仿佛,那門與她有仇。

    “拜託——”駕駛座上的陸奇雲高舉雙手。“從來只有人幫你開車門,你別嚇我了,弄傷漂亮玉手,我承擔不起——”

    “你喝酒?”駱以文停下開車門的動作。

    “奇雲少爺!您有沒有受傷?”一千僕傭圍攏過來。

    陸奇雲直起身——

    他沒扣安全帶,存心不要命開快車!駱以文臉色鐵青,旋開身。“不用理他,死不了。”聲調冷漠,她對著僕傭們命令道:“都下去,聚在這裏成何體統——”

    “這怎麼對?”陸奇雲跳出車外,雙腳落定在與車身夾了個四十五度角的噴水池邊牆。“你們不關心關心駱家當家主人,光對我噓寒問暖,我也沒辦法幫你們加薪嘛。”

    園丁、花匠、司機、女僕和男傭面面相覷,像是不認得主人是誰。

    “拾心表妹,”陸奇雲長腿一跨,踩上車頭,站在引擎蓋上,彎身拉拾心。他的舉動來得突猛,拾心才解掉安全帶,便被他往上提抱,幾乎是反射的,她好像踩了什麼又踩了什麼,定過神來,已和這位相認不多時的表哥一起將超級跑車引擎蓋踏得滿足鞋印。“把這些傢伙都開除掉。”表哥威嚴地揮臂掃指下方人影。

    拾心愣住。“開除?”

    “沒錯,開除。”表哥一口理所當然。“你不會不知道你擁有這項權利吧?這些人領你駱家支付的薪水,竟然不認得主人,該開除——”

    “陸奇雲!”原要走開的駱以文踅回,以從未有過的吆暍聲調斥道:“駱家的事不用你管!”厲光凜凜的眼神射向引擎蓋上那兩道人影。“下來!”

    拾心一震,就要往下跳。

    “別急,”陸奇雲拉住她,在她耳邊低語。“也別怕。在這個家,你最大,不用聽令於任何人,你甚至可以叫這位前代駱大小姐滾——”

    拾心赫然轉頭,陸奇雲瞬間拉遠靠近表妹耳畔的臉龐,否則親上表妹,就不好了,即便是不小心。

    “我說過會罩你。”陸奇雲跳離引擎蓋,朝拾心伸長手,讓她像個公王被騎士接下馬。

    雙腳踏實地踩著鋪岩車道,拾心說:“謝謝。”

    陸奇雲也說:“不用跟表哥客氣。我撞壞噴水池雕像,你別跟我討賠償就好。”下巴努了努那尊肥腿在岸邊基座站得穩妥、身體在水池中躺得淒慘的小天使。

    好可憐,有翅膀也飛不起來……拾心看了看周邊的每個人,她沒見過陣容這麼亂的駱家,好像大家都被搞慌了,搞出人性了,突然很想笑,但她沒笑,唇角略略揚抿。

    “什麼德行?”流冰般的聲線,凍得死人也回魂。

    陸奇雲輕浮地攤手。“母親覺得我該是什麼德行?爵色雜誌稱讚我年輕有為,你沒看嗎?”

    駱以文唇線抿直,很不悅。

    拾心知道駱以文是在說她的德行,她僵硬地垂眸頷首,道聲——

    “早安,姑媽。”

    駱以文寒著臉,目光瞅瞪拾心身上的制服和淩亂的發,沒回應她的問候,扭頭走開了。

    僕傭們見駱以文離去,各自回工作崗位,除了負責庭園的那幾位——留下來收拾表少爺製造的災難殘局。

    陸奇雲撇嘴。“說走就走,沒一聲問候,這個家哪有什麼了不起規矩……”輕蔑一笑,回睇拾心,他道:“進屋吧,這可是我第一次走正門,不知道有沒有豐盛早餐——”

    拾心神情閃頓,想起子什麼,快步定往屋宇大門。

    與她有約的藍君特還沒來。

    起居間維持著她昨天出門時的整潔,窗明几淨,陽光從落地門潛入,漆了滿室豔輝。鈐蘭像金魚一樣泡在玻璃缸裏,那個夜晚之後,茜霓每日于她房中擺放這小花兒。茜霓沒用什麼適合不適合的花器,她有時候擺一大盆,花兒成了小船飄海,有時候插在類似鼻煙壺的迷你瓶於,花兒像蓋子,記得昨天是用盤子,看起來莫名可口。

    茜霓還告訴她,鈐蘭的原意是“你將找到快樂”。

    不知道這個家的第一株鈐蘭是誰種下的?那人找到快樂了沒?是不是尚未找到,所以不斷地種,種了三樓那座露臺全是鈴蘭,藉此強化自己將找到快樂的安慰。

    視線凝瞅窗臺上的鈐蘭魚缸,拾心走過去,落坐窗塌,白皙玉指描著晶透的玻璃,像在逗魚,偶爾咚咚咚輕點出聲。垂出魚缸邊緣的小花兒細微搖震——快樂的小鈐鐺!拾心笑了,?又收住這抹笑,她想起藍獲也種鈐蘭。他要開始找快樂嗎?

    找什麼樣的快樂?

    柔荑從花影中移開,摸上脖子,玻璃缸、玻璃窗照出一個像,很模糊,她卻看得清楚——昨晚的情景將她佔據,那是他單純要找的快樂嗎?肉體的快樂最容易找,不用種出一座鈴蘭露臺……

    拾心搖著頭,把扯松的領結趕緊再系好。

    “小姐!”這個叫聲使她心跳加速起來。“小姐——”

    拾心站起身,轉頭,一手揪緊喉間衣領。“茜霓,麻煩你幫我準備,藍君特先生要來找載吃早餐。”雙腳一挪,朝通往臥室的雙折門走。

    “小姐!”茜霓喚住她。“但是姑夫人要您馬上到書房。”

    拾心回頭,秀眉微顰。

    茜霓也皺皺額心。“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小姐徹夜未歸要開罵……小姐,您昨天到底——”嗓音戛止,她聽見腳步聲傳來,機伶地閉緊唇。

    拾心則是看見了——駱以文矜傲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

    “拾心——”駱以文的嗓音出奇平和,走進拾心房裏的步調不慍不火,看來她的心情比剛剛僕人門庭園時好了一些。“姑媽有話對你說,我們進臥室談。”看一眼茜霓,另外吩咐道:“去泡壺茶,準備些點心——”

    茜霓安靜的站在一旁等駱以文交代完畢,急急退出房外,在門口稍停,眼神憂心睇向拾心——

    拾心靜靜的站在駱以文面前,一語不發,此時,“怎麼了?”一個聲音響於她背後。

    茜霓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回過頭,男人像神祗,尊高俊雅,立在她眼前,天窗納進早晨最晃朗的光,茜霓眨眯雙眼,有點失禮,道:“對不起。”她其實搞不清楚這廊廳的亮澤是旭輝,還是男人身上在發光?她完全沒聽見他的腳步聲,他大概真是 從天而降,才如此耀眼!

    不敢多看,茜霓低頭,匆忙離開,沒預料男人走進拾心房間,將在她送茶點來時,再驚嚇她一次。

    心,以一種恐懼的節律,回蕩、撞擊她胸腔。

    拾心盯著姑媽駱以文的高跟鞋錐跟踩出長毛地毯上一個凹、又一個凹,再一個凹,直到那些萎倒的毛織纖維難恢復,拾心才走過去,瞧著沒被踩出洞的地毯,松了口氣。

    “怎麼歎起氣?”駱以文停在床尾凳前,回瞅拾心,“有什麼不開心?”

    拾心搖了一下頭。駱以文微笑,往床尾凳坐下,眼睛看著同樣擺在床尾的畫架。架上的畫剛完成構圖,是鈐蘭。駱以文說:“看樣子,你很喜歡那座露臺,果然是以立的女兒……”

    拾心愣揚美眸。姑媽的嗓音漸低,她沒聽得明白,想開口問,又開不了口。

    姑媽說:“拾心,你跟你父親一樣,但我不希望你像你父親那樣做出毀損駱家聲譽的事,時至今日,還有人討論著他帶著家產和妓女私奔——”

    “我母親不是妓女!”不反駁還好,這一反駁,姑媽視線從她的畫板離開,對向她。姑媽眼神中的淡漠與高高在上輕而易見,而她自己則是墜落無底的愚蠢深淵。

    “當然。”駱以文道:“任何職業都該被尊重,就算是個妓女。”

    拾心不再吭聲,垂下美顏。

    “上次,藍家的宴會後,很多人對我提起,你像你父親……”駱以文伸手摸過畫架,以平靜的嗓音繼續道:“我一樣擔心,你懂嗎?拾心——”言下之意,她像母親,才是令人最該擔心的!

    拾心很難過。姑媽那聽似語重心長的話,每字每句都在傷害她。

    “在我的觀念裏,孩子其實都是像母親的。”眼睛看著拾心,像在看一個與駱家無關的人,駱以文嗓音慢慢轉冷。“昨晚,你為什麼沒回來,我不追究。你畢竟是你母親——”

    “母親,”沒有敲門,沒有任何示意,陸奇雲推開單邊雙折門,大刺刺地走進還不算熟的表妹的臥室,朗聲說:“我這次回來,有很重要的事要說,你不要讓我找,我可是到現在還會在這幢屋子迷路。”站在母親面前,他目光直落母親頭頂。

    駱以文眯著眼,沈住氣。“我正在和拾心談——”

    “我的事很重要,”沒有輕佻表情,陸奇雲打斷母親,強調道:“一生的重要。”

    駱以文抬眸。她確實許久——久到難以回憶——未見過兒子臉上出現一絲認真。“什麼事?”暫將拾心擺一旁,她耐心面對這個近年來老是教她失望的兒子。

    陸奇雲笑了,那笑容有點傻,卻也得意又帥氣,會讓一個母親忍不住驕傲地說“那個英俊的年輕人是我兒子”!

    “什麼事這麼開心?”駱以文歪著頭,美顏出現少有的柔色。

    陸奇雲說:“我要結婚了,三天后。”

    沒三秒,他母親變了臉。“不要開玩笑。”嗓音不通人情地冷了。

    “很認真,媒體會報——”

    “陸奇雲!”駱以文手一抬,要兒子閉嘴。

    陸奇雲偏要說個清楚。“我不希望你是看了雜誌報導才曉得,雖然我知道你不看亂七八糟刊物——”

    “你也知道亂七八糟?”駱以文站起身,不願再聽。

    “亂七八糟是你認為,我的終身大事絕非亂七八糟——”

    “對象?”駱以文深呼吸,重新落坐,施捨最後的耐心,準備戳破感情沒定性的兒子的空口號。“你結婚的物件是哪家女孩?”

    “海的女兒,她是舞蹈家。”陸奇雲一臉慎重其事。

    駱以文呼吸凝結了。“陸奇雲,你現在是在羞辱誰?”

    “母親為何這樣說?”陸奇雲撇唇反問。

    “海的女兒?舞蹈家?你有臉說得出口?”駱以文冷冷地瞪著兒子。“我不會同意——”

    “我沒有要你同意。”陸奇雲哼笑。“三天后,我會舉行婚宴,父親一定會到——”

    “陸奇雲!你膽敢娶一個妓女——”

    “妓女沒有得罪你,母親。”陸奇雲說完,旋身往雙折門走去。

    “站住!陸奇雲!”駱以文命令道。

    陸奇雲真停了腳,回首。“拾心,”卻是對表妹說:“表哥要結婚了,你一定要像昨晚表哥為你辦的洗塵宴那樣,全程出席,不得早退。”斜挑嘴角一笑,他退出門外。

    拾心有些呆住了,本能地朝留下的人影望去。

    駱以文整個火氣燒上來。“在無國界,你要怎麼當你母親的女兒都行,海的女兒的女兒?舞蹈家的女兒?好得很……”許是太氣,她有些語無倫次。“這裏叫做蘋果花嶼,有規有矩有法律,就算是自己的表哥辦宴會,你也得記著身分,記著回家的時間!”

    拾心睜著清麗的美眸,忽然說:“對不起,姑媽,我太晚回來,造成大家的困擾,如果姑媽同意,我希望可以搬進學校宿舍——”

    “宿舍?”駱以文表情一閃,吞下許多未講的話——海的女兒、舞蹈家,可以先拋開。赫斯緹亞宿舍,是個不錯的主意!她請來教授拾心禮儀的淩老師,由於一些私事,無法繼續指導拾心,淩老師請辭時,曾建議讓拾心住宿。

    “赫斯緹亞的宿舍有專人指導生活上的各項應對進退,偶爾會舉行宴會,讓學生學習社交,你若想入住,我不反對。”駱以文平抑嗓音。

    “謝謝姑媽。”拾心知道何時該用學來的禮儀。“駱家就請姑媽多費心——”

    “關於駱家,我委託的律師,正想和你談談。”駱以文不繞圈子了,站起身來,指著雙折門。“我請他到你起居間稍坐,別讓人久等了。”

    拾心微怔,一動不動,心狂跳起來,身體湧流熱潮,突感一陣哆嗦,眼睛潮濕地望著姑媽手指的象牙白雙折門。

    誰,在那頭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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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41:17
第六章

    走出雙折門,姓藍的正義使者坐在窗塌,凝眄著金魚缸鈐蘭,煞是出神出到九霄外。那位新面孔女僕在松木雕花牆板前的圓桌擺設茶具、茶點,見他出來,立即倒了杯茶,放定位,對他說:“奇雲少爺,您請用。”

    “你叫茜霓是嗎?”陸奇雲走過去,摸摸雙層蕾絲長桌巾。

    茜霓把椅子拉開些,好讓高大的表少爺落坐。

    陸奇雲沒落坐,偏首朝窗榻努了努下巴。“那位才是客人,你不用服侍我。”

    “可是……”茜霓有些緊張。剛剛,一進門就見那位她每次看都覺得不是同一個人的藍律師坐在窗楊,沒一會兒,表少爺沖了進來,她真的以為自己走錯房間。

    是表少爺說要找姑夫人,那位藍律師也是姑夫人請來,她才沒回頭走出去,趕緊把茶點備上桌。

    端起茜霓斟好的茶,陸奇雲欲往窗塌走。

    “藍律師說他要思考些事,不喝茶。”茜霓稟明完畢,接回陸奇雲手上的茶。

    陸奇雲看著茜霓。“這是我要暍的。”

    “啊!對不起。”茜霓把茶兜回給他。

    陸奇雲眼神往下,盯著自己被茶水濺濕的手背。還好不是太燙!他挑唇,目光瞅回茜霓臉上。

    茜霓沒發覺自己弄灑了茶汁,一逕注意著表少爺的臉。她認識這位元神秘人物不到一個小時,聽其他僕傭說表少爺每次回來都會闖禍,要多留心他。

    “我臉上有什麼嗎?”發覺女僕目不轉睛對著他的臉,他揚聲道。茶汁濺在他的手,不是臉,這女僕真是一點不精明!

    “奇雲少爺要來點檸檬派嗎?”才說不精明,馬上就動作,不等人回答要不要,強迫推銷似地把點心盤遞給他。

    陸奇雲一笑。這個女僕有意思!將點心和茶放置桌上,他落坐,說:“謝謝你,我的確有點餓。”

    茜霓彎挑紅唇。“您慢用。”像是完成了什麼重要使命,她鞠躬,退出房間外。

    陸奇雲沒有喝茶,沒有吃點心,站起身,走往窗塌。“你有聽見吧——”眼光乜斜對住藍獲,他十分瞭解這位藍律師沒那麼容易出神放空。“三天后的婚宴,記得送賀禮來——”

    “人不到沒關係?”藍獲視線依舊定在滿缸的鈐蘭上。

    陸奇雲聳肩。“幹麼這樣?瘋馬騎士俱樂部是不錯的地方,你來一次,肯定想入會,我們的會員也都是律師、教授、航海家、科學家……絕對跟你合得來。最近,我們討論你——”

    “散播謠言傷人名譽是重罪。”藍獲嗓音平直截斷陸奇雲。

    陸奇雲嘿嘿笑,回道:“我說你進我表妹的小房間,這算不算謠言?”

    藍獲挪身起立,正視陸奇雲。“希望你的話中沒有其他隱喻。”

    陸奇雲眸底光芒賊閃。“所以,不是謠言。”壓低嗓音,他道:“你那個下屬說他從你的新屋接我表妹回來——這件事,我母親不知道吧?你可是她心目中的最佳女婿人選。”

    藍獲走向圓桌,把手上的資料袋倚牆板擱放,拉椅落坐。“駱以文女士過於抬舉我。”

    “你看不上我那個妹妹才是。”嘴角斜噙一抹蔑笑,陸奇雲大掀家醜。“被赫斯緹亞退學,畢竟不是什麼好名聲——”

    “彤雲是轉法大,不是被赫斯緹亞退學。”藍獲沒興趣聽陸奇雲談論不需要——也無法——證實的傳言。

    “那你願意娶她?”陸奇雲真要對藍獲另眼相看了。他的妹妹陸彤雲當年犯了校規,遭赫斯緹亞開除學籍,他的母親駱以文本領大,粉飾太平,讓女兒漂白成法律人……人人都在傳言、在臆測這不名譽之事——到底陸家千金犯哪條嚴重校規被“退貨”?藍獲止於“單純轉學”的想法,還真是紳上維護淑女——風度無限!

    “我母親為我妹妹物色了一個好物件——”陸奇雲誇張,但聽得出一絲不以為意地說:“藍獲太太這個頭銜,比彤雲自己當律師好用!就等你娶她——你會娶吧?”

    藍獲沒回答,移動椅子,站起,轉過身。

    象牙白的雙折門敞開著,拾心停在中央,兩手抓著左右門把,眼睛看著他,像是看了許久沒眨眼,因而蒙泛水光。

    “駱小姐,”他稱呼她,手放在椅背頂梁,公式化地邀請她。“我們談談——”

    “我們沒什麼好談。”拾心搖頭。

    “我是駱以文女士委託處理你們駱家資產分配、繼承相關事務的律師。”他說。他們有太多事可以談,非談不可,不容她拒絕。

    “不要杵在這兒,藍律師的時間很寶貴,能讓你浪費嗎!”駱以文在拾心背後催斥。

    拾心只得踏出腳步,在藍獲的注視下,走向他示意她落坐的椅子。

    “請坐。”藍律師禮貌客氣,冷淡,奇怪。

    拾心瞅著桌上一杯已經倒好的茶。“我是主人,應該是我請藍律師坐才對。”

    她咬了一下唇,覺得自己這麼說沒意義,心裏酸得要滴出淚珠來。

    “抱歉。”藍獲說了句。

    拾心眼眸一眨,坐下的同時,桌巾邊緣出現了濕印。

    “打擾駱小姐了。”藍獲拿過資料袋,開啟袋口,抽出檔,攤放拾心眼下,擋掉了桌巾濕印。

    “那是我的茶!”陸奇雲猝喊一聲,沖到桌邊找“茶”,大掌探掠,沒端起拾心前方的杯子,反碰倒,茶汁迅速溢開。

    “陸奇雲!”

    這下真找碴了——桌巾濕的、檔濕的,駱以文一臉憤怒的,急步、急步走向陸奇雲,母威凜凜,將他揪離。

    “別拉我,母親。”陸奇雲要為闖下的禍負責。“我叫那個茜霓來清理收拾——”

    “這裏沒有你的事!”駱以文打斷兒子的嗓音。“陸奇雲,你安分點!”拉著兒子往門口,將他推到房外,她回首對藍獲道:“我和我兒子有事得談,就在書房裏。”

    “你們忙。”藍獲說:“駱小姐這邊我會處理。”

    房門關上。

    “處理……”拾心咀嚼著這個字眼,苦澀不甘的滋味在彌漫。她抬眸,看著對座的藍獲。

    藍獲睇著她。一時之間,兩人不開口講話,像在等待,等待誰先開口——討饒。猶如一場談判,茶弄翻了,哪來平和氣氛?

    “你現在是藍獲律師?”拾心撿好茶杯,擺正杯碟。

    藍獲眸光沈定不移,語氣不僵不硬不死板,也沒有柔軟,毫無溫度和情緒般地說:“不是駱小姐的模特兒來的。”

    拾心低下頭,像在看那份濕掉的檔。“藍律師,”嗓音傳出。“這些檔要我簽名是嗎?”

    “根據駱小姐祖父的遺囑,駱小姐是目前唯一有權利擁有駱家一切的繼承者,但是,現在你所看的——駱家大宅、奔揚快遞相關企業,你吃的、用的,全是駱以文女士努力的成果。”仿佛誦念條文,藍律師在重點地方停了幾秒,往下說:“駱小姐的父親——駱以立先生,當年帶走了大筆資產,讓駱家徒剩空殼,駱老先生受了打擊,一病不起,若非駱以文女士,奔揚已經在蘋果花嶼消失。駱家靠著駱以文女士維持並開拓奔揚的營運,得以重現過去榮景。你祖父的遺囑卻始終保留駱以立先生對駱家全部的繼承權,也就是駱老先生一直在等兒子回頭,即便這個兒子讓駱家蒙羞——”

    拾心驀然昂首,美顏表情似要叫他住口,但只是咬咬唇,聽他繼續宣讀。

    “即便駱家一出事,駱老先生依賴的是女兒,他仍在遺囑里加了一條——若是駱以立先生不歸來繼承,由其子女取代之。駱以文女士最痛苦的時期,駱以立先生挾著豐厚資產雲遊四海,過著令人稱羨的生活,駱以文女士將被駱以立先生掏空的駱家重新灌入資源,卻換得駱以立先生子女的撿現成——”

    “我並不想要這些。”拾心出聲了。父親墜海身亡後,她沒想過要回父親的故鄉,更沒想過要繼承父親的家族。“是駱家自己找上我.我沒說過要繼承這個家——”

    “不是你有沒有說過的問題。”藍獲開口,使她止住了嗓音。“照駱老先生的遺囑和蘋果花嶼的法律來看,駱以立先生不在,你就是駱家的繼承人,除非你不在——”

    “我死嗎?”拾心平靜地看著藍獲。說“死”字,竟教她感到一種放鬆。

    藍獲則是不明顯地繃了一下眉頭。“不是這個意思。當然,你若真如此,駱以文女士便無須大費周章將你從無國界接回來。駱以文女士是一個重視名譽聲望的人,駱以立先生意外身亡,她更不可能無視你的存在,若她直接上法庭,恐怕落得一個『與孤女爭產』的惡名,所以,她安排你的人生——”

    “讓我嫁進藍家嗎?”拾心睜著美麗的雙眼,盯著藍獲。“讓我嫁給藍君特先生,成為你的長輩?”聲音很輕快,過分輕快。

    藍獲沈了沈。  “那是你祖父遺囑裏的但書——你嫁入藍家,即喪失繼承權——”

    “為什麼是藍家?”拾心打斷藍律師。“我祖父與藍家有過節,不要我嫁藍家?”繼輕快語氣之後,她輕快地笑出聲來。

    藍獲看著拾心臉龐。她的笑容虛幻而緩慢地淡去,垂下兩排濃密睫毛,素手翻起檔。這時,他才說:“你呢?你要嫁給藍君特,還是繼續繼承駱以文女士打造的駱家?”

    她抬起頭,波浪發繒攏在頰畔,遮得她的小臉清麗又嬌弱,也許是徹夜未歸、沒好好休息的關係……

    “你想清楚,”藍獲重整律師態度,道:“事關駱小姐的權益,不用急著回答。”他站起身。

    拾心馬上就說:“我已經要搬出這幢房子,住到赫斯緹亞宿舍。我說了,我不要這一切——”

    “這是決定嫁進藍家?”藍獲定住即將邁開步伐的雙腿。

    拾心離座,走到象牙白雙折門前,回過一張絕倫臉龐,說:“嫁給藍君特先生,成為你的長輩。”

    那很好,你必須學習怎麼讓藍君特對你感興趣……

    他不是一個好打發的男人……

    讓他滿足……

    拾心搬進赫斯緹亞女校宿舍,每天都作同樣夢,醒來卻記不住那個意義模糊的夢。

    藍君特那日失約,沒到駱家找她吃早餐,她病了一場,連續高燒,躺在四柱床中,帳幔飄飄掀掀,像她的靈堂。她成了一個遊魂,看見自己和藍獲在暴雨中,她的鞋子掉了兩隻,跑不快。他說她跑不了,一把將她箍抱在懷裏,搶奪般地狂奔。

    雨打得他們又濕又痛,她想她是那麼生了病,在那時候種下病因,他呢?病了沒?

    是不是也在高燒中翻騰?和她一樣成為遊魂?或者,他要來她的靈堂向她致意?

    忽然,一個嗓音驚動了她。

    “下課了,你這麼專心不走,是有什麼問題嗎?”法學代課老師,名叫藍卓特的男子,以著疏離的低沈嗓音說:“如果有問題,但不想問我,等你們的藍獲老師回來,再由他為你解答。”站在講臺上看著她,十秒後,見她沒動作,他提起公事包往教室門口定。

    “藍老師——”拾心站起身,這才真正回神,注意到教室只剩她一名學生。那位藍老師停在門前,轉過頭來。

    “什麼事?”藍卓特知道這位赫斯緹亞淑女不是要問課堂問題。

    “藍老師……”拾心語氣略有遲疑。“藍獲老師還會來上課嗎?”當作是幫同學們問,出口就沒那麼難。“他病了嗎——”

    “沒有。”藍卓特簡要地說:“他手上有個案子時限快到,出差去了。”

    拾心目光愣閃。“出差?”

    “是。”藍卓特說:“你比較希望他生病?”這話的意思是什麼?

    拾心反應不過來,腦海計算著藍獲出差的天數,久得她一場病都好了……

    “老師生病,學生探病探得巧妙的話,往後成績再差、課蹺再多,一樣會過關。”藍卓特老師面無表情地提點赫斯緹亞淑女。

    拾心睜眸、眨眸,像是聽到外星話。

    “聽說你答應嫁給藍君特?”藍卓特語氣一轉,不是藍老師,是藍哥哥。“藍君特是我同父同母的弟弟,他玩興大,你若真要嫁他,婚後生活可得多費心——”

    “難得友愛兄弟,你就不能說些好聽話嗎?”藍君特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教室後門。

    拾心聽見邁動的腳步幽響,臉龐一轉,藍君特站在她隔壁的桌邊,像個學生提問地說——

    “你那些話是說來嚇唬拾心,還是譭謗我?”

    “是建議。”藍卓特說。聽起來避重就輕,比較像敷衍。

    藍君特懶得多理兄長,一步縮短與拾心的距離。“下課了?”

    拾心點頭。“你怎麼來了?”她在病塌時,他去駱家看她,說他是赫斯緹亞黑名單,她要是搬進宿舍,他恐怕見不到她。

    “不到宿舍區,他們不會趕我。”藍君特托起她的手,落一個吻。“身體好些了嗎?住宿還習慣吧?”

    “嗯,沒什麼不習慣,宿舍很平靜。”拾心收著書本,柔聲說著。她們一人一套起居睡臥房室,附小陽臺花園,除了偶爾的生活禮儀講座,住宿的同學問少有交集,有也是在學校課堂上,進了宿舍大家都像深閨養花,萬事不張揚,幽幽雅雅。

    “你們的校慶快到了,會熱鬧些。”藍君特提起拾心的帆布書袋,牽著她,就要往外走。

    “君特——”藍卓特還站在教室前門,看著自己的弟弟和那名藍家准媳婦。他們一起轉過頭來,四目望著他,動作一致,但不是默契那種。他說:“玩夠記得收兵——”

    這一停頓,他弟弟的眼色深了一層。

    “能贏的案子,不要搞輸了。”

    “快輸的案子丟給藍獲一定贏。”藍君特回道:“就算沒贏,輸的也是他——我們的可憐小晚輩,現在不就為了你時限快到的案子出差去?”

    藍卓特沒說話,踏出門外。

    在藍卓特背影尚未完全消失前,藍君特稍提嗓調道:“我明天一定進辦公室參與會議,你請偉特堂哥別再到處通緝我。”搞得大家都怕他,哪里玩得夠?

    “你有事要忙?”拾心體貼地詢問著。

    “工作的事,是最不重要的。”藍君特輕鬆閒適。“我今天要帶你去一個地方——”他笑賣關子。

    拾心微笑,說她得回宿舍換掉制服,宿舍洗衣坊收受送洗制服有時間規定。

    但是,藍君特不能到宿舍區,他前往校區外的咖啡館——雨落——喝咖啡等她,他其實不喝咖啡,只為了等她,而她要嫁給這個男人。

    拾心一個人走回宿舍,正是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屋燈未亮的孤寂時分。

    她竭力不使自己心靈上落單,想著一個男人在雨落等她。

    進入宿舍公共大廳,天井灑下柔光,照得中央的貞女神雕像對她露出微笑。她拉提裙擺,朝門房行個禮,快步走進剛好開門的電梯。

    上了頂樓,過了彎旋的廊道,她的手輕撫著紅松木門板,打開房門。

    一個男人坐在她的寫字櫃前,正在寫東西,她隱約聽出筆尖流泄文宇的聲音——她想著一個男人等她,那個男人就出現,不在雨落,在她房裏。

    他旋過臉龐,她關上門,背壓著門板,手堵住嘴,怕自己尖叫出聲,讓人發現她房間有個男人。

    “這宿舍並非完全男賓止步。”藍獲放下手中的鋼筆,站起身,拉關櫃門。

    “拾心,你在想什麼?為什麼怕人發現我在這兒?”

    拾心搖頭,更加將房門抵得死緊。他不是出差嗎?

    藍獲朝她一步一步走近。“聽說你病了——”停在她面前,他伸手摸她的額頭,撫掠她的發絲。“我也病了……”

    拾心睜大美眸,望著這名應該在出差的法學老師、律師,柔荑被他扯下了,她深吸口氣,他的唇貼覆住她。

    一個深而狂的吻,滿滿病態的欲望,他是病了,饑渴病,只想解饑止渴,想得到簡單乾脆的肉體快樂。

    “我要嫁給藍君特了……”拾心抗拒地提醒他。“我是你的長輩——”

    “嗯。”藍獲應了聲,依然將她吻得徹底,吻得纏綿,吻得不計後果。舌頭竄探她嘴裏,攪弄她甜美的粉嫩舌尖,她還在抵抗他,但也不得不吞吮這個蜜且蠻的吻……

    很快地,他揉亂了她的發,揉亂了她的思緒,她開始在他唇裏恍惚地呻吟,他放開她的雙手,她就自動地摟上他的脖子。

    “拾心——”他掀起她的長裙,在這禁止婚前性行為的赫斯緹亞宿舍裏,將長指探進封閉的禁域,玩弄淑女的名譽。

    拾心縮顫,下意識夾住大腿。他的手一動,她又松放腿間的力量,他便撥弄她,撥得她春情湧溢,像鮮沃的樂±。

    “拾心……”唇從她臉龐,栘至她耳畔,他誘惑地、充滿情色地低喃:“讓我進去,拾心——”

    “嗯……”她點著頭,完全把持不住體內的躁動,早已癲迷,忘了身處何地,任他擺佈著自己。

    藍獲狠狠地、柔柔地吻了她一記,順著她的身體蹲跪下來,像個騎士,卻是為了脫她的內褲。當他站起,用灼熱的眼光看著她,將她的內褲收進西裝口袋時,她渾身燒火般地難耐,直到他托抱她,拉開褲頭,將勃起的器官頂入她,她舒了口氣,像他種的鈐蘭花,臉龐偎垂在他肩頭。

    他顛動起來,她咬著唇,悶哼出聲,他偏首尋吻,封住她的嘴,空氣裏剩下他們衣物的磨擦聲。他的西裝皺了,她的制服也皺了,什麼都皺了,從裏到外,一層層地包裹,一層層地濡濕,汁液沾黏他的褲頭、她的裙片,髒了,也不是髒,而是不能送洗。

    “脫掉……”她嬌喘著,與他的唇分離,下身卻被他嵌得更緊、更實,飽脹著。

    仿佛,鈐蘭花結了漿果爆裂,她泌流芳蜜,即使有毒,他仍嘗她。

    “拾心,”唇貼回她唇角,他放慢速度,有時停下,拖緩高潮的來臨。“什麼脫掉7”磨人地問著。

    拾心往後傾,碰響了門板,不怕教人發現,柔荑拉扯蝴蝶領,他覆了上來,吮吻她的頸,待她鎖骨整個展現,他往下咬開她的胸罩,含住她的乳頭,微微吸咬,舌頭裹弄。

    她抱著他的頭,嚶嚶泣泣,體內深處一陣痙攣,絞逼他。他動了起來.不再只是停著,填塞得她無法發洩、淌流。她記得他說他不是一個好打發的男人,她必須讓他滿足……

    她正在不顧廉恥地獻出自己,要滿足這個男人啊!

    她想起了她搬進赫斯緹亞宿舍每天作的夢——她夢見的是他,這個教法學的老師,他就是這樣一面提醒她是藍君特的妻子,一面和她做愛,她的高潮總是來得兇狠又連續,像海一樣吞噬、淹沒她。夢境每日性的持久,預言般地告訴她擺脫不了和他的糾纏,早在那場壽宴時,他看她的眼神、他追她的腳步,他是個獵人,做好陷阱等她落難,他本性殘酷而冷血,正是要看她無助求饒,她委屈地淚流滿面,那一聲——

    “拜託……”如此甘願。

    “嗯。”他施恩地鬆開舔吮她乳頭的嘴,吻她的紅唇,腰臀加重力量朝上撞擊她濕滑的暖道。

    “藍獲……”她叫了他的名字,他放開她的唇,她又叫,那軟膩聲音悅耳地愛撫他的聽覺。“藍獲……快一點……”

    他感官強烈繃凜,陣陣麻顫,汁液在她豐東的體內瘋狂噴淌,如雨落。

    陽光以一種狡黠、戲弄的方式照得她睜眼。現在什麼時間了?

    拾心抬起手來,欲摸床頭的小鬧鐘。一隻大掌捉住了她,她猛然坐起,隨即被拉入男性寬闊溫暖的胸懷中。她仰起臉龐,一張俊臉俯了下來。

    “藍獲!”她捶打他。

    “是我。”他吻著她。

    他們這次脫得宛如新生,躺在雪白如搖籃的床,寢具是羞澀與喜悅的淡雅楓紅。他們的肌膚敏感地貼觸在一起,她豐腴的乳房摩著他,乳頭硬了,他揉捏她,那嬌豔頂端更是挺翹得急欲人親。他於是吻她的兩乳,稍微吸咬,她叫了聲,狠抓他的背。他壓住她,她閉緊眼睛,很快地感覺他分開她的腿,強烈地插入她。

    她依然濕潤,帶著一種稠膩感,使他輕易地滑進至深之處。

    “不要……”她的聲音發抖著,害怕自己身體的反應來得太快。

    “就好了。”他沈柔低語,沈柔抽送,唇貼著她耳垂,咬她又偷偷戴的耳環。

    “你得學習這些——”

    躺在床上,讓一個男人無盡地想要她。

    “你在無國界沒學這些,到赫斯緹亞就更不可能學……”

    說謊。她現在就躺在赫斯緹亞宿舍床上,被他擁著,用身體記憶各種技巧。

    他還說:“我是你的老師——”

    教法學的,卻是讓她違反校規,大大地違反著,一次又一次,像他講的無國界……

    “藍獲……”她的腿被他抬了起來,掛在他的肘臂,臀讓他雙掌給捧著,整個私密處朝他暴露著。

    他看著她,看著她身體的變化,長指穿繞,按著她濕嫩的陰蒂,一用力,她硬實了,身體往上弓,眼簾映著床頭的小鬧鐘。

    時間顛倒了,似乎還早。

    他有時律動得很優雅——她瞅著他的臉——恍若很享受。

    “藍獲……你是不是無盡地想要我——”

    藍獲停頓住,忽然剽悍地衝刺起來。

    “啊——”她尖叫,太激烈了,她大腿肌膚赤紅一片,雪乳劇晃,汗珠奔沁,瀅瀅閃閃。

    一下子,她到了他上面,長髮覆蓋他的胸膛,他抓握她的腰,將她往下壓,讓她坐實又抬起,柔濕了他的器官。他欲望濃烈的眼卻能冷靜地盯瞅她將他的硬燙,塗得晶亮,吐出,再吸入。

    “嗯……”拾心意識渙散了,柔荑撐在他腹肌,本能地扭著臀起伏,美顏越來越紅潤。

    他揉著從她兩條纖瘦手臂中探出的豐乳,相當滿意這個姿勢,漸漸地,她吞沒他,就沒再將他吐出,他坐起身,緊抱她,撫她的發,長指勾纏,身軀一波一波地抽搐。

    靜止後,他沒有多做停留,甚至沒再給她一個吻,俐落地抽離,下床。她躺在床上——臨靠陽臺落地窗的白紗帳床上,夕陽依舊,像是落日不盡,時間是停的,窗邊永恆一道虹。她伸手,才知道自己還會動,而且氣息未定,身體溢流汁液,眼睛濕的、嘴唇濕的,鼻子也濕的,她抱著自己,曲起美麗但脆弱的胴體,聽見好幾次開關門聲,以為他走了。

    “拾心——”卻是磁性沈喚攻佔她的聽覺。

    拾心翻身,拉著被單坐起。藍獲站在床邊,衣裝已穿好了,頭髮也毫無紊亂。

    拾心將被單更往赤裸的身軀掩,低著頭,瞅著微露被外的趾尖,倏地一縮。藍獲往前,撥撥她的發絲,她回避地轉開。

    他直起腰背,站回原來的位置,說:“藍君特是一個玩興很大的男人,呆板的淑女如何挑他興致——”扣好西裝前襟鈕扣,他像剛來時那樣,整整齊齊,走出門去。

    又聽見開關門聲。

    今日,她聽了兩次——藍君特玩興大——這一次,她覺得她連耳朵都濕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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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41:50
第七章

    浸入水中,把自己弄得更濕,尾鰭長出來了,不會有什麼濕不濕的問題。人體水分比例是多少?多少都不重要。百分之百,就不用想多少。她是條魚,海的女兒。

    拾心第一次欣賞這種表演。

    表演場本身就是個神奇,位在海崖洞底下。首先,得走一道河流般的迎賓長階梯,迴旋於海螺燈罩懸附的崖壁之間,像要去地下室,卻是越走越亮,藍色的亮,恍眼,音樂飄騰出來,所有的牆跳起舞地變化著,挑高、拉彎、透明地延伸一座被海神水晶宮包含的羅馬競技場!

    沒來得及驚歎,侍者領著貴賓坐入扇貝造型的沙發床,床中鑲有珍珠小桌,外形圓巧瑩白,內面中空,盤架一層層,備好了酒水與點心。喝一口酒飲,熟悉滋味剛滑過舌尖,新的驚奇立即映入視野裏——

    那是一個海水組構的舞臺,三百六十度環繞,原本應該是所謂的競技場看臺,成了表演者展現絕活的空間。翠藍的海水流動中,漂過一串像音符的矢車菊花辦,美妙的歌聲旋揚。鮮亮綺豔的魚尾裝仿佛長在表演者身上,天生的,她們是魚,美麗的人魚,在奇幻世界悠遊、飛舞,人類只能讚歎癡望。

    呼聲起於場中央扇貝沙發床中半坐半臥的貴賓觀眾。拾心飲完一杯人魚的淚,躺下就看見好幾個人魚表演者擺著尾鰭,在弧形的上方,一個接一個豎成竄天的柱列,齊轉身子,魚尾如花開,然後,最貼近弧形透明玻璃的一個,將身體折成一顆心,維持兩秒,伸展肢體蹬擺下身,遊開了,緊接著第二條人魚也成一顆豔豔生光之赤心,第三條人魚優雅波跳,做著和前兩條相同的動作與姿勢,第四條、第五條……

    拾心默默數著,直到所有的人魚散去,畫面呼嚕呼嚕冒著輕盈的藍海光泡。

    “拾心——”一個聲音低喚著。

    是了,十顆心!

    “拾心公主,喜歡嗎?”

    拾心徐緩偏轉臉龐。“謝謝你。”昨天,她讓他在雨落等了好久,等得錯過了要帶她去一個地方的時間,他不但沒有生氣,還說等淑女是紳士的義務。她很愧.改約今天她請他吃飯,結果仍是他安排了神秘節目。

    “開場而已,”藍君特半躺在拾心旁邊,手持酒杯,微笑著。“等會兒更精彩,這些美麗女士是世界上最優異的舞蹈家。”俊顏掠過一抹驕傲,他把酒杯遞給拾心。“這是人魚的淚!!”

    “嗯。”拾心接過杯子。“人魚沒有淚……”她一口喝空,眼睛看著晃藍的杯,嗓音飄?地呢喃著。“爸爸以前講人魚的故事給我聽,總是這麼說……”

    人魚沒有淚。

    在海中最是快樂,誰會有淚?

    海的女兒——這支以超越人類極限、不可思議舞技聞名邐邇的水下藝術團體,就是在海中演出,所以那每一迭麗容都是快樂而無淚。

    不到陸地上,就不會有淚、不會痛苦,父親說,美人魚終歸海底,不管她成為泡沫還是什麼。別傷心,美神維繡斯也是海上泡沫而誕生……

    那個寒冷的十二月傍晚,她和父親把母親的骨灰撒在荊棘海裏。父親說,母親是海的女兒,母親將再次于海中跳舞給他看。

    那個故事裏,為什麼不是王子到海中追尋美人魚公主?

    父親笑著說完那些話,沒多久,父親資助的藝術家跑到畫廊通知她,父親開車墜海……

    都說是那日霧太濃,父親又喝了點酒,才出意外。但,她知道,父親是去看母親跳舞了。

    拾心從來沒看過母親在海中跳舞,不禁怪起父親的自私。他只願為她講人魚的故事,有時把故事講得亂七八糟,說王子娶了人魚公主生了小孩,你猜她是魚還是人?都不是。父親說她是他心愛的小公主。他卻忍心讓他心愛的小公主獨自一人……

    拾心流下淚來。

    海的女兒做完了一輪精采表演,掌聲四起,歡呼之中,有個聲音在說——

    “別哭,拾心。”

    她側過臉龐,看身旁的藍君特。

    藍君特正熱烈鼓掌著,並沒對她開口。

    “別哭——”那聲音又來。

    她轉向另一邊。扇貝沙發床每席距離很近,隔壁席的男人手臂橫出沙發床邊緣,距離就沒了。一隻大掌抓住她的右手,她看著大掌主人的側臉,他稍微回瞅她。

    “怎麼了?”他右邊的女伴抬伸白皙柔荑取珍珠桌上的飲料。

    他說:“沒事。快謝幕了,別喝太多——”

    “我要是醉了,別送我回去……”那女伴的柔笑帶著撒嬌與性感。

    拾心抽甩右手,那大掌在她手中塞了一塊柔軟,她像觸電,將手縮回胸前。

    “怎麼了?”也許是她動作太大,這會兒,換她的男伴問出和他的女伴相同的話語。

    “你流淚了?”藍君特驚訝地發現拾心臉上閃著微藍的淚光,旋即微笑地說:“欣賞這個表演讓你很感動,流出和人魚一樣的淚?”

    拾心沒講話,手往眼睛抹,才察覺自己手上有了一條方帕——那男人的。

    “還有謝幕表演,別錯過。”藍君特拉下拾心的手。“等會兒,我們要給美麗的表演者最熱情的鼓掌——”

    “嗯。”拾心點著頭。

    藍君特繼續說:“這支舞團的起源地是荊棘海,表演者長年在那一片冰海接受嚴格的訓練,才能如此出色。我母親曾經是舞團一員——”

    拾心美眸一閃,轉頭對上藍君特溫和的笑臉。“你母親?”

    “我有一位很偉大的舞蹈家母親。”藍君特躺回自己的位子,眼睛看著再次遊繞出來的人魚們。“瞧!多美麗!她們讓藍色的世界繽紛了起來!”他看得很入神,很愉快。

    音樂旋律讓人宛如漂浮了起來,置身於巨大的液態寶石之中,被搖盪了,搖掉心上的煩悲。拾心鬆開手中的方帕,眼睛瞅著人魚表演者微笑俯衝下來又往上升飛,那魚尾拖曳絢爛的斑彩,這時,響起小提琴演奏,有男歌者在唱《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穿著燕尾服的舞者出現在水中,摟著美人魚,踢擺雙腿,飛遊著,那燕尾,漂得像魚尾。他們共舞,直到愛的盡頭。

    拾心與藍君特在掌聲歡呼停止後,起身離座。會場照明沿著走道,通達海崖洞外。

    下了人工砌鑿的階梯,海的女兒雕像花園蒙了淡淡月色。散場的觀眾餘興未減,與雕像合影。

    “今晚,謝謝你。”拾心對藍君特說。

    “你喜歡這個表演,改天我們再來。”藍君特牽住拾心的手。

    “拾心?”一個嗓音呼道。“是拾心嗎?”

    拾心回眸。藍獲和陸彤雲正走下階梯。陸彤雲喜形於色,跑向他們。

    “拾心——”陸彤雲叫著,腳下一絆,整個人往前撲。

    “你這是幹什麼?”藍君特及時接住了陸彤雲。“想摔個狗吃屎,蘋果花嶼還嫌太乾淨!”語氣有些粗暴。

    陸彤雲微微笑,抓著藍君特的手臂站好。

    “哪有淑女像你這個樣子!”藍君特沒好氣地揮拍西裝袖口,不悅地看著胸口多了一個紅色唇印。

    “誰教我沒接受完整的赫斯緹亞教育。”陸彤雲柔聲柔氣,笑了笑,轉向拾心,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走往花園的步道。

    石柱上的燈籠魚散放著薔薇色光芒,不知是那兩位表姊妹的關係,還是本來就那樣。兩位藍家男士緊跟她們表姊妹。

    陸彤雲帶著拾心繞進花拱中。“你也來看嫂嫂演出嗎?”

    “嫂嫂?”拾心愣了愣,隨後想起陸奇雲。他真的娶了一名舞者。那日,她在病榻,燒得渾渾噩噩,聽茜霓說姑媽相當憤怒……

    “兒媳婦嬌豔動人,還會在海中跳舞,很厲害呢!我真不曉得媽在生什麼——啊!”陸彤雲眨眸叫了聲,柔荑指了個方向。“是蘋果花嶼大主!他也來看表演!我去跟他打聲招呼……”說著,她又開跑丁六、七步。

    “別去打擾人。”藍君特一把扯住陸彤雲,目光撇掃藍獲。藍獲站在花拱外,似乎被熟人叫住,正與人交談。藍君特朝他喊道:“阿獲,這傢伙喝醉了——”

    “這傢伙?”陸彤雲仰抬美顏,雙手扳挪藍君特的臉,讓他正視她,她彎挑紅唇。“這傢伙?我嗎?就算我沒拿到赫斯緹亞證書,不是淑女,也別這麼說啊……罪魁禍首——”

    “阿——”藍君特回首,呼喊停在舌尖。藍獲已經不在花拱外,當然也沒走進花拱來,原本在花拱中的拾心同樣消失。“拾心!”藍君特改喚拾心。

    “幹麼叫拾心?”陸彤雲美眸眯瞅藍君特。“你想讓她跟我一樣拿不到赫斯緹亞證書——”

    “別說醉話。”藍君特捉住陸彤雲的手。“我送你回去。”

    “你想害我被我媽罵?你總是害我被我媽罵……”陸彤雲把手從藍君特掌中抽離,快步走往花拱另一頭。“我才不回去呢——”

    柔膩的耍賴聲調讓藍君特頭都痛了。“陸彤雲!我報警抓你——”

    “你才該進警局,誘拐赫斯緹亞淑女的壞傢伙——”

    藍君特歎了口氣,提腳循聲追去。

    鞋跟聲停停頓頓,像是不願意走,拖一種被強迫的步調。

    “你這樣,鞋子再掉,我不幫你撿。”藍獲繼續往停車場走,一手拉住拾心的纖細皓腕。

    拾心甩不掉他,除非他肯鬆手,否則她再怎樣掙扎都是白費力氣。“你到底要做什麼?”

    “要做什麼?”藍獲停住了,放開她的手,回頭看她,那眼神像在看一個笑話。“你希望我做什麼?”

    剛剛,是她走出花拱外,打斷他和熟人談話,仿佛釋放什麼訊息,她臉上留著昨日的神情,美眸含水,唇辦濕紅。

    “拾心,你希望我做什麼?”他又問了一次。

    拾心遞出手上的方帕。“這個還你。”

    藍獲看了看方帕,掌心徐徐疊在她手中的方帕之上,陡然收掌握住她,將她一扯,在她叫出聲前,降下唇,吻住了她。

    拾心對他的吻並不陌生,反應幾乎是自然地,她張開了唇,他便卷裹她粉嫩的舌,她呼吸不過來,開始本能地抗拒,一抗拒,腦袋清明了,她狠咬了他一口。

    藍獲嘶了聲,退開,嘴角溢出血來。這一下,咬得不輕,他滿口人魚的淚還帶鹹澀。

    “叭——”一輛要駛離停車場的轎車,鳴一聲警告的喇叭,朝站在車道上的他們閃一記遠燈。

    就著那車燈,拾心看見藍獲滲血的唇角,她一動不動,車子過去了,光黯淡了,他的臉沈在寂靜裏,她抬起手,用方帕輕輕擦拭他的唇。

    “陸彤雲在等你,我是和藍君特先生一起的,他今天告訴我,他母親是海的女兒的舞者——”

    他抓住了她擦拭的手,使她的嗓音停了下來。

    “然後?”他若要她繼續說,就無須打斷她。

    美眸對著他的眼睛,她不再說了,靜靜將他唇角的血跡擦乾淨。

    他的唇扯了一下,像是被她碰痛,嗓音沈冒出口。“結婚嗎?”

    她神情微閃,手定在他唇邊。

    他說:“婚姻是約束人類忠誠的合約關係,若無合約,無須忠誠。你以為我會怎麼做?”

    拾心說不出話來,美眸一逕瞅著藍獲。藍獲眼神掠過像是在法庭才有的冷定,旋足就走。

    夜色忽然深濃了許多。海風夾帶一種銳利的涼意,開始刮吹著。這夜,藍獲將喝醉的陸彤雲載回家,藍君特在錯綜複雜的花拱迷繞一圈,最後找到的是拾心,他像來時一樣,送她回到赫斯緹亞。

    赫斯緹亞校慶於三個禮拜之後的星期五晚間,盛大展開,宿舍舉辦名為“赫斯堤亞藍”的舞會,住宿生和非住宿生都在,受邀男士拿的不是請帖,而是一條一條的發帶——這赫斯緹亞的傳統,淑女們將學校分發的制式藍發帶解下,送給心儀的男士,待校慶來臨,男士們攜發帶參加舞會,與淑女共舞。

    拾心不知道學校的這項傳統,她的發帶已經遺失,學校並無補發,她們的發帶上都是繡著名字的,聽說蘋果花嶼人人知道“赫斯緹亞藍”,也許誰撿了她的發帶會送回學校來。

    這個傳統緣由為何,拾心沒心思探究,宿舍的舞會與她無關,有沒有人將她的發帶送回學校來都無所謂,反正,她從未綁好頭髮。

    好幾個星期了,自從欣賞完夢幻的人魚舞,拾心困在一種難以言明的憂愁裏,她食不下嚥,胃口差,睡眠不好,總是太晚起床,上課遲到。但她並沒有缺席,即使感到身體不適,她仍乖乖聽課、勤做筆記。她的法學學得不錯,評量測驗拿了高分,不是藍獲教的,他持續請著出差假,代課教授藍卓特此他更受同學們愛戴,有人因此想轉法大,不當赫斯緹亞淑女——

    像陸彤雲一樣。

    拾心腦海盤旋著表姊妹,她的母親希望她嫁給藍獲,他們同為法律人,是真正的身分相配!

    眼簾晃映宿舍大廳優雅跳華爾滋的學姊妹,拾心摸著樓梯扶手,慢慢往樓上走,到了樓廳包廂,她找個位子坐,喝了點飲料,幾個帶著“赫斯緹亞藍”剛來的男士對她頷首致意,離開包廂。他們都是淑女們準備締結合約的對象,忠誠已是他們行為舉止中無形的特徵。

    藍獲身上,沒有這種特徵。

    拾心飲完微酸的飲料,胸口的悶堵好了些,她才站起身,靠向包廂圍牆,像觀劇一樣,看著下方跳舞的赫斯緹亞淑女與左胸別著藍色發帶的男士們。

    除非有要嫁人的心,否則別隨便贈與發帶,隔壁寢室的學姊說,赫斯緹亞是一所保守的“聖女、修女”學校,小環節出包,流言會傳很久。她們的傑出校友,名聲良好,各個以身為赫斯緹亞淑女而驕傲。每年校慶,昔日馬術社團的校友還會返校指導學妹。

    拾心是馬術社團一員,等會兒得到馬場參加夜騎儀式。她看看樓下與她無關的舞會,提前上樓換騎馬裝。

    瘋馬騎士俱樂部日前增加了一名令人意外的成員。

    陸奇雲度完蜜月返回蘋果花嶼,傍晚到俱樂部騎了幾圈,正考慮要不要越界,去欣賞赫斯緹亞校慶特別節目——淑女夜騎的馬上英姿,就在樹林裏遇上那名新會員。

    藍獲一向知道瘋馬的成員如何囂張,在不該出現的地方,遇上他們任何之一或整團人,也就沒什麼好奇怪。

    “這裏可不是瘋馬的場地範圍。”他看著出現在眼前,差點和他馬匹相撞的人馬。

    陸奇雲扯著韁繩,穩下拱背揚蹄的馬。“這句話應該是我送你,比較恰當吧,新人——”

    藍獲掉轉馬頭,揮鞭,騎上崎嶇陡坡,技巧高超,仿佛,他胯下的動物,是敏捷的豹、剽悍的鷹,不是匹馬,就算是馬,也是長翅膀的馬!

    “你這傢伙,騎了怪物!”陸奇雲咧嘴。該說藍獲是怪物本身才對!他策馬追去。

    今晚的月光像水,潑亮整座林子,天氣其實不錯,清輝晃朗,偶爾一片彤雲飄過,夜空不是那麼墨黑,爬至高處,兩匹馬停下了競爭似的賓士。

    “你跟上來幹什麼?”藍獲眼睛看著固定方位。

    “那兒是赫斯緹亞的跑馬場。”陸奇雲哼笑。很多男人加入瘋馬騎士俱樂部圖的就是馬場鄰近赫斯緹亞練習場,風光棒!“你該不會是為了這個——”食指朝著藍獲看得入神的方向,豎起拇指,他低“砰”一聲,笑說:“瞄準目標,才加入瘋馬的吧?”

    “正是。”藍獲雙腿夾踢馬腹,奔往樹林外亮如白晝的女校跑馬場。

    好個不隱藏欲望的藍律師!陸奇雲撇唇。“喂!人家女校在進行夜騎,不要去亂!律師亂來要付出重大代價的!破壞男人間的默契,讓俱樂部會員沒法再來這兒,你可是會成為公敵!喂——藍獲律師!別忘你是駱以文女士看上的女婿人選,像發情種馬往女校禁區沖,會讓駱以文女士對你失望的——”哈哈亂笑亂喊,他瘋馬會員之首,再次與藍律師競速。

    馬蹄聲清脆地揚著,每一下都是一個優雅節奏,那些淑女——即使畢業了二十年、三十年!!騎馬仍不忘高貴矜持。

    年輕的赫斯緹亞馬術社成員,跟在校友們後頭,進行著繞場小跑。

    障礙場擺設好了,繞完三圈,年輕的一輩將在聚光燈打照下,表演騎術。拾心也在其中,可她有些力不從心,繞場第二圈,她漸漸脫離隊伍,馬匹小跑的節奏亂了,身體的起伏也不對。

    “背打直!”一個聲音低斥。

    拾心聞聲轉頭。

    “直視前方,”那聲音又道:“別東張西望——”

    拾心照著做,調整姿勢,不再往旁看。剛才的一瞥,使她知道身旁的人是姑媽駱以文。

    駱以文騎著馬,在拾心旁邊跟了一段,往前回到校友隊伍裏。她是赫斯緹亞傑出校友,亦是第六屆馬術社社長,這個晚上出現在這兒,必得維持完美形象。

    拾心看著姑媽直挺挺的背影,過了馬場第二彎道,她開始覺得高架照明系統的白熾光芒像一根根箭矢,射得她的眼睛瞎盲看不見前方隊伍,等會兒,她有辦法在這樣的光亮下,順利表演騎術跳木欄、木柵與板柵?恐怕她會摔進水窪出糗……腦海裏這麼想,身體下受控制地搖晃起來,馬兒顛蹬了幾下,她鬆開韁繩,眼前的花白刺亮驟然漆黑,頭一歪,她落馬了。

    “拾心!”

    馬蹄聲亂糟糟,近的、遠的都有,踢破了赫斯緹亞的優雅。

    淑女們驚惶失措。

    闖入者——藍獲和陸奇雲,翻跳下馬,排開一群女人和馬,看見躺倒在地的拾心。她的帽子掉了,頭髮像絲織品在地上攤成一個黑色扇面,白色合身馬褲染了血紅。

    “怎麼會這樣……”有人抖著嗓音竊竊私語。

    藍獲一步上前.蹲下身,動作熟練地檢視傷者。

    “頸椎有沒有受傷——”

    “沒有。”藍獲打斷陸奇雲的嗓音,脫掉外套包住拾心滲血的下身,將她抱起。“叫救護車!”他命令陸奇雲。

    “救護車來不及!這裏難道沒有醫護室——”

    藍獲一個眼神,讓陸奇雲轉道:“我去借輛車。”他旋身。

    “你們這是幹什麼?”駱以文表情僵冷,出現在人群之前。“你們從哪兒闖進來的?”

    “母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陸奇雲幫藍獲開路。“讓我們先送拾心去醫院。”

    藍獲抱著拾心,急步通過人群。

    “藍獲律師!”駱以文喊了一聲,語氣很不好。

    藍獲沒停腳。陸奇雲跟著走,一面回頭對駱以文說:“母親,有什麼事,等確定拾心沒事再說!!”

    “我的座車就在馬場外。”駱以文壓抑著聲線說了一句,脫掉手套,掏出馬鞍   袋裏的行動電話,撥了組號碼,要司機把車開進馬場。

    這陣子,她沒有像今天這樣睡得身體感到真實的滿足。

    拾心睜開眼睛時,房問的擺設都變了——

    床沒有雕花床架和帳幔,寢具普通,但,是溫馨的暖色,枕被有特別氣味。她眨著眼,盯住天花板,微緩轉頭,視線對上白色大窗,窗外是藍天連著海洋。

    這個時節,接近島嶼帆船賽賽期,帆船玩家躍躍欲試,在海上鍛鏈操帆技巧。

    拾心小時候聽父親講過帆船賽的事,她喜歡那些兜滿風的帆影,打算畫一幅帆船圖。她掀被下床,欲往窗邊覽盡海上景致。

    “駱小姐,你還不能下床。”溫和但聽得出威嚴的嗓音傳來。

    拾心旋過臉龐。陌生男子從素雅的芥子色屏風後走出來,他穿著白袍,教人不難辨識他的醫師身分。

    “小護士,麻煩扶駱小姐回床上。”醫師先生命令著跟診的護士小姐。

    那穿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性輕巧地走向拾心,盡責地將她安置回床榻,蓋妥被子。

    拾心睇著兩位醫護人員。“請問——”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醫師先生寫著手上的資料,一面說:“你是不是要請問這個?”

    拾心抿合紅唇,斂眸,睡意又湧了上來。

    “你差點流產,我強烈反對孕婦從事騎馬活動——”

    拾心張大美眸,睡意都退了。“醫師——”

    “謝謝你,伊詩。”另一道聲調穿過屏風,接著人影出現。

    藍獲走到床邊,先將一把鈐蘭花插在床畔桌小花瓶裏,才看著拾心,沈聲低語:“你醒了?”

    拾心靜瞅著他。

    “藍獲律師,駱小姐狀況還不穩定,我羅列一些不可行事項,請務必遵守。”醫師先生將一張長長的單子交給藍獲,又道:“需要我詳盡為駱小姐說明嗎?”

    “不用。”藍獲回答得很快。“你可以出去了,伊詩。”

    醫師先生一笑,彈響手指,帶著小護士,離開病房。

    房裏,沉默著。

    漸漸地,鈐蘭的香味隱約可聞。

    “醫師說我差點流產……”拾心開口,感覺自己在說一句夢裏話。

    “好好休息,”藍獲往床邊落坐,伸手摸她蒼白的臉。“赫斯緹亞那邊,我請奇雲幫你辦了休學——”

    “我再也回不去那個學校……”她的眸光,閃顫起來。“是嗎?”

    “我並不在意我的妻子有沒有赫斯緹亞證書——”

    當然。他本來是要娶陸彤雲的……

    “嫁給我,拾心——”他說。

    她的眼淚沿著臉龐流下。“是因為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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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8 10:42:43
第八章

    雙胞胎兄弟藍月明、藍月朗,于一個細雨的星期四傍晚,在藍氏家族的期盼下降臨這個世界。

    爺爺藍偉特雙手抱雙孫,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設計師奶奶夏羅蘭將小兄弟的裝備——衣帽鞋襪、沭浴用具、推車搖籃睡床……乃至周歲後才會使用的幼兒餐具,一樣不缺,送至尤裏西斯街那幢掛了新科爸爸藍獲畫像的屋宇。姑婆藍凱特擬了張充滿女性意識的協議書,押上小兄弟的腳紋、掌紋,要兩個小傢伙自幼開始,就得尊重女性,不得像他們的父親那樣……怎樣呢?姑婆不明說,但顯然姑婆對他們的父親不大滿意。

    另一個對他們的爸爸不太滿意之人,是媽媽——

    拾心打從搬進——被迫搬進——藍獲的新房,到生下雙胞胎兒子,她的情緒持續朝著一種矛盾在崩壞。

    這段不算短的日子裏,她變得不是她自己,又好像這正是她的本性流露。她和藍獲結婚,全是因為孩子,他們沒有舉辦婚禮,只有簡單的登記手續,簽了些檔,像他講的“合約”,他們從此忠誠相待,她是他唯一的女人,他是她唯一的男人,他們盡著肉體上的義務,她為他生育後代,他每晚摟著她,給予她滿足,也尋找自己的快樂。他們是這樣的夫妻,沒說過一句“愛”,種鈐蘭,為找更激狂的性快樂。撇開過多的想法,腦袋放空時,她喜歡那樣的快樂,甚至上癮,尤其懷孕期間,她欲望強烈,分分秒秒渴望他的碰觸,本以為生完孩子,會恢復正常——一切只是賀爾蒙作怪的錯覺——但她低估了自己怪獸般不受控制的身體,她如然需要他,比生孕孩子前,更渴望!

    幸好他不是時時刻刻在家,否則,只怕她離不了他的身。她病了,她知道,沒人醫得好她。她的心,空缺一大塊,清冷了,像她住過的每一幢蘋果花嶼屋子一樣,缺乏溫馨——

    “媽……媽——”柔軟呼聲揪回了拾心的心魂。

    美眸從畫布上移開,望向壁爐前那對小身影。“小朗!不可以用畫筆打哥哥!”拾心放下調色板和畫筆,快步定向兩個小傢伙,蹲低身子,拿取他們手中的玩具畫筆。每當她作畫,兩個小傢伙有樣學樣,在玩具繪本上塗塗抹抹,安靜沒多久,便把畫筆當劍棍,兩兄弟比劃起武藝。他們的父親總是說,大一點送他們去學劍術。

    “不可以這樣,會受傷。”對小兒子搖搖頭,拾心收起他們的玩具,再對大兒子說:“月明乖,你沒有打小朗。”吻吻小傢伙的臉頰。

    另一個小傢伙吃醋了,撲入母親懷裏,媽媽媽媽地叫著。

    “你們都乖——”拾心笑了,兩手圈著一對兒子,坐在他們的遊戲小園地。

    管家幫他們鋪了厚厚的綠草軟墊,還有羊毛氈小花和小動物,佈置得像原野,壁爐火做了安全隔離網,看起來是他們露營的篝火。小傢伙們今天穿了卡其色獵裝,學步鞋設計成登山鞋樣式,是奶奶的作品,衣領上繡著他們的名字,不這樣,分辨不了他們。他們臉蛋相同,沒有誰多一顆痣或身上有胎記——只有他們的母親知道哪里不同——他們像父親,天生帥胚!

    看著兩個小傢伙,拾心總是忍不住吻吻他們。

    “小朗、月明,要不要洗澡了?”拾心抱著兩個兒子,美顏寵溺地摩著他們稚嫩的俊秀臉龐。

    小傢伙們開心地格格笑,在母親懷裏鑽呀鑽。

    聽著兒子的笑聲,拾心神情滿是慈柔。

    藍君特說她可以擁有十個男人的心,她沒那麼貪心,她只要拾一顆實實在在的真心,就足夠……雖然,她一直沒拾到那顆心,但她擁著兩個寶貝兒子,感覺他們小小的心跳貼緊了她,就像他們還在她肚子裏那般,她被填滿,滿腔的煦暖烘熨著她。

    “媽媽、媽媽……”寶貝兒子齊叫,連嗓音都讓人分不清。

    “怎麼了?”拾心柔笑,凝視著懷裏的寶貝們。

    哥哥弟弟伸長小手.兩人一個方向,指著夕輝鑲鍍的大落地窗,想出門。

    “散步嗎?”拾心確實會在這個時間帶兩個兒子上街逛逛。

    小傢伙們喜歡尤裏西斯街的街花——紫陽花,那一團團、圓圓滿滿的花兒,像父親陪他們玩耍的小皮球,使他們每次見到就會開心地手舞足蹈。他們的父親說,大一點送他們去踢足球。

    搖搖頭,不去想男人說的話,拾心抱著兩個兒子站起。“散步去——”

    “去……”小傢伙們學著她的尾音,扭著身體。

    拾心笑了笑,又皺眉。“這樣媽咪很難抱……”兒子遺傳他們父親的高大體魄,奶奶都說是幼兒界的巨人,她很難一次抱兩個,何況他們越來越好動了。“要下來走嗎?”

    小傢伙手腳掙動,咿咿唔唔講著他們自己的語言。

    “夫人——”每日午後定時的呼喚響起。“少爺們的推車準備好了。”

    拾心轉過身。麥先生是她住進來以後,藍獲特別聘雇的專業管家,他的妻子同樣為藍獲所聘雇,負責照顧她和兩個孩子的生活起居。

    “謝謝你,麥先生。”拾心看著管家步下階梯走來,像往常一樣,接過兩個小傢伙,旋足再上階梯,從樓臺客廳的拱券走出去。

    她聽著兒子們的學語聲,跟上去,到了玄關,隔著阿拉伯屏風,傳來兒子們叫著爸爸。她心頭一震,美眸望住屏風的鏤花孔洞,明知是因為那頭掛了一幅畫像,不是男人回來,雙腳仍下意識加快繞出屏風。

    微撇臉龐,她看了一眼自己畫的男人肖像,再看向畫像對面的大片空白石牆,男人說,那兒掛女主人——他妻子的肖像,要她再畫,她至今未畫,提不起筆來畫那幅畫。

    “媽媽——”兒子們被抱出門外,一人一邊攀著管家麥先生的肩,回頭對她招手,要她快快帶他們散步。

    拾心紅唇彎揚,表情柔了,眼裏只有兩個寶貝兒子的存在。她走出門廳,過庭台,下樓階。紫藤架遮蔭中,兩個小傢伙並肩坐在雙胞胎推車,乖乖讓麥先生綁系安全帶。

    “少爺們,散步愉快。”麥先生對尚不懂事的兩個小傢伙行禮。

    哥哥頭一歪,弟弟跟著斜側一邊,像在學麥先生。

    拾心笑了起來。“跟麥伯伯說再見——”

    “見……”小傢伙們只會重複母親的話尾,倒是小手揮得勤。

    拾心分別在他們額頭印上一吻,才繞到推車後方,出發散步去。

    尤裏西斯街的人行步道規劃得很完善,拾心推著雙胞胎兒子走在蘋果樹下,不怕夕陽西曬,抬眼就是晶亮旋晃的玻璃瓶,每棵蘋果樹都有,瓶子碰撞發出淨淨脆響,月明月朗急轉頭顱,呀呀要告訴母親他們的新發現。

    “喜歡是不是?”拾心適時出聲,讓兩兄弟知道母親在看在聽。“等月明、小朗滿七歲,爸爸媽咪也會在蘋果樹下綁你們的瓶子——一

    小傢伙們呼呼出聲,拍起手,像是聽懂了母親說的話,很高興而期待。

    拾心微笑著。“那是預言瓶,以前外公也綁了一個給媽咪……”在荊棘海無國界,父親照著故鄉習俗,幫她過七歲生日,做了一個蘋果雪人,把那預言瓶綁在雪人的樹枝手臂。無國界不是那麼常見蘋果樹,陽光也希罕,她的預言瓶沒有蘋果花嶼這些的閃亮,大多時候藏在流霧飄雪中,更是看不太見,但父親說他幫她放了“擁有無價之寶”的預言。

    拾心停下推車,繞到前方。兩個兒子看見她,笑咧長著乳牙的嘴,稚聲喊著:“媽媽、媽媽……”

    拾心蹲低身子,看著兩張一模一樣的小臉蛋。父親當年放的預言……摸著兩個兒子的臉頰,她美顏出現了女人最迷人的一種風韻。

    遠遠就看見那抹香檳色倩影,明明推著幼兒車,人母人妻身分昭揭,卻是更加引人目光留連,心旌飄動。

    搞什麼!那可是獲哥的老婆!利子悉用力晃一下頭,按喇叭,減速靠向路邊。

    “駱小姐——”已經是人妻,獲哥的老婆,他還叫人家駱小姐——因為他是擁護女性主義的男子漢!

    利子悉咬一下自己的舌頭,停車。“駱小姐——”又叫。

    拾心聞聲回首。“利先生?”表情略微驚訝。利子悉是她和藍獲結婚時,少數在場看他們簽檔的觀禮人。他通常出現在一些要繳交法律檔的場合,她有些意外見他在此開車兜風。

    利子悉踏出敞篷車外,走向他們母子。“哈羅——兩位小帥哥,我是栗子哥哥——”

    拾心呵呵地笑出聲來。利子悉年紀比她大呢!

    利子悉知道拾心在笑什麼,改口對聰明絕頂已在發“叔”音的月明、月朗說:“好乖好乖,栗子叔叔帶你們去買蒙布朗。”他彎身將他們的多功能推車收輪、卸架,轉換成可以放上車後座的幼兒專用安全椅。“哇!變形金剛!好厲害!”很會逗小孩。

    小傢伙們格格笑,坐在敞篷車中,小臉輝亮。

    “利先生,這是……”拾心一整個狀況外。

    利子悉這才開始解釋。“獲哥臨時出差,今晚又得加班,要我接你們到事務所裏,等他出差回來,全家一起用晚餐。”

    “可是……”拾心想說這是個好機會,讓她渴望他的感官冷卻,如果他今夜不回家……莫名地,她的心一陣幽蕩,嗓音卡在喉嚨中,什麼話也沒說出口,坐上了利子悉的車。

    敞篷車掉轉車頭,甩尾般地駛出去時,兒子們無比開心地歡叫著呢!要是他們的父親在場,一定會說——大一點,送他們去開賽車。拾心想著,唇邊露出連自己都無所覺察的幸福笑靨。

    “你孫子偷竊原本該屬於我的幸福,祭家下一輪的工期,讓他去駐,教你兒子別再想整我。”藍君特剛返回蘋果花嶼,人尚未進到藍絡法研所,就聽到藍絡本人對他炫耀——絕對是炫耀——為人曾祖父的消息。

    藍絡春風滿面,鬍子底下的嘴,是個可惡的笑。“君特,伯父知道你只是要玩樂鬼混,別說得你好像很愛那丫頭——”

    “那丫頭是藍法恩老頭欽點給我的新娘。”藍君特抬出藍氏家族目前輩分最大、最有權力的人物壓嚇眼前的老傢伙。

    藍絡大笑。“藍法恩小頭——”在藍氏家族裏.藍法恩因為輩分大,年輕小輩們說起他總加個“老頭”稱號,但他們這一輩裏,各個年紀高過藍法恩,提及此人,就會帶著一種尊敬又不全然服氣的語調喚“小頭”。“他和駱以文合議,是要報復藍納,你還配合演出?你真這麼恨你爸嗎?”

    “伯父,你別亂說。”藍君特撇唇。“我和我哥可孝順的,定期匯錢給他,讓他快樂雲遊四海——”

    “你和卓特就是不肯告訴他,麗兒在哪里——”

    “那是我母親的意思,”藍君特打斷藍絡的嗓音,道:“我母親喜歡安定,不想壞我父親的玩興。伯父,你知道的,我父親沒法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提著公事包,另一手拖著行李箱,他行過雨廊,正要進門廳,背後響起老人的宏亮嗓音——

    “藍納老嘍,我都當曾祖父了,難保他不會客死異鄉……”

    藍君特挑唇,低哼一聲。哪那麼容易死,藍家可是蘋果花嶼人瑞展示館!

    “藍師祖!”

    聽!有人在叫了。

    “爺爺——”

    “喔!這就是我的寶貝曾孫嗎?來來來,曾祖父抱抱,你們出生時,曾祖父去了好遠的糖果工廠,沒法即刻回來……都這麼大了呀!”

    藍君特旋身,定定看著雨廊的畫面——

    兩個胖小子,流口水的胖小子,被他伯父抱在懷裏,一人一邊好奇地拉著他伯父的八字鬍。他們的母親——他無緣而美麗的妻子人選——駱拾心,忙著要小傢伙們鬆手,不可以對曾祖父無禮。而所裏的愣小子——利子悉,搬著幼兒推車上門廳,不知情的人可能會以為他就是雙胞胎的父親。

    “栗子,律師不適任,改當保母嗎?”戲譫的語調。

    利子悉抬眸。“君特學長!你回來了!”很高興,他終於可以擺脫那些曠男怨女感情糾紛案件了。“我來幫你拿行李!”殷勤地動作著,留下幼兒推車,進門去了。

    “伯父——”藍君特慢慢又走下雨廊。

    拾心看見了他。“藍君特先——”

    “現在要叫叔父了。”藍君特微笑打斷她。

    拾心美顏窘愣,不知道該怎麼回話,默默低下頭。

    “拾心,乖孫媳,這個給你。”抱著兩個小傢伙的老傢伙,長指挾出一顆包裝紙亮晶晶的太妃糖,像變魔術,遞給拾心。

    拾心看著那慈祥的長輩面孔,有種欲淚的感覺,她接過糖,吃下後,露出甜笑。

    “好吃嗎?”藍絡笑問,即使兩個小傢伙拉他鬍子,使他老皮有點痛。

    拾心點頭點個不停。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太妃糖!

    藍絡笑開懷。“好吃吧,那可是我費盡千豐萬苦找到糖果工廠生產的夢幻太妃糖!”

    “伯父,”藍君特朝兩個小傢伙伸手,不怕生的小傢伙們攀靠過來。“糖吃多了,會膩,我想請拾心侄媳到我辦公室喝喝茶,畢竟她和阿獲結婚,我沒趕上送賀禮——”

    “你可別欺負我的曾孫。”藍絡理理被拉亂的鬍子,結束巡視工作,坐入已等在車道上的豪華房車。

    小傢伙們也坐回幼兒車裏,被他們的年輕叔公推著進蘋果花嶼法學界最著名的機構。

    藍君特的辦公室很奇特,擺了很多茶壺,他似乎鍾情各式喝茶文化,還辟了一間榻榻米和室。他們進門時,利子悉放好行李箱、公事包,正要離開。藍君特索性讓利子悉把小傢伙們帶走,他要請他們的母親暍日本茶,環境要幽雅靜寂。

    拾心認為這樣最好,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和藍君特說什麼,看他表演茶道,喝茶不用講話,像個儀式,淨化她腦海裏的雜思。

    “那麼——”許久後,藍君特換了輕鬆坐姿,說:“你真的嫁給阿獲?”自從他和她去看完人魚舞,他的偉特堂哥便以他長期玩樂怠?職守為由,派了一個重力活——絕對是重力活,他還去了礦場當礦工——勞他筋骨、苦他心志,差點沒把他折磨成一張人皮。

    “對不起——”

    “拜託,不要這一句。”藍君特苦笑。

    拾心咬唇,她也只有這一句。“我……”

    “你愛藍獲?”藍君特問。

    拾心美顏閃爍,頓住,沒法立即回答藍君特。

    藍君特又問:“你愛我嗎,拾心?”

    拾心依然回答不出話來,低垂著臉龐看著榻榻米上的茶具。她是喜歡藍君特的,她在那場壽宴遇見他時,她便知道他是個好人,他們甚至性質相近……

    “如果我在這裏撲倒你,脫掉你的衣服——”

    拾心猛然抬頭,臉閃驚愕。

    藍君特眸光轉深,沈吟一陣,大笑了。“我知道答案了。”他站起身,走到榻榻米外,坐在小小的木廊,玩賞著一盆植栽。“你是該嫁給藍獲,畢竟都有孩子了,怎樣都得為孩子想。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突然轉折語氣。“你那個姑媽曾經跟我父親戀愛過——”

    拾心睜大眼眸。藍君特瞥一眼她訝異的表情,繼續說故事。

    他的父親藍納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後,駱以文不顧家族反對,與藍納老少戀,這段戀情並沒讓藍納改掉風流本性,他依舊周旋在多名女子之間,最後,因為藍納與十九歲少女未婚生子,搞得聲名狼藉,兩人撕破臉分手。

    “那個十九歲的少女,是我母親。”藍君特感歎地說:“我母親也真傻,搖擺不定的老男人……她竟為他生孩子,生一個就算了,他不娶她,她還給他添了第二個兒子——我和我哥一直到我哥八歲那年,才被帶回藍家認祖歸宗,我被當私生子養在外面五年,倒是沒什麼印象,我哥那時比較大,內心的不平衡讓他一直到現在還放不開,尤其我那個厚顏無恥的父親,娶我母親時搞得那麼高調,彷佛他有多愛我母親,哼……”輕蔑地冷笑,他拿起剪子,修著植栽的形狀。

    拾心美顏沈靜,終於開口。“我母親和你母親一樣,曾是海的女兒……姑媽要我嫁給你,是為了——”

    “心裏明白就好,上一代的恩怨很複雜。”藍君特揚手制止她。“所以,拾心,我其實不可能娶你。你嫁給藍獲是正確的,至少你的孩子不會變成像我哥那樣。只是,有一點——嫁給藍獲,輩分就小了。”他轉頭對她展露笑容。

    拾心也笑了。“是的,君特叔父。”

    藍君特挑眉。“看你這麼乖,叔父再告訴你一些秘密……”

    藍獲出了個一日差,回到辦公室,看見兩個兒子在哇哇哭,利子悉手忙腳亂地拿玩具逗他們,費了好大的勁,又是打滾又是扮小丑,還表演海狗頂球“該該叫”,就是哄不住一起哭啼的雙胞胎。

    “怎麼了?拾心呢?”藍獲放好公事包,走到客用長沙發前,抱起兩個小傢伙。“別哭,男孩子不要隨便流淚。”

    最好是聽得懂啦!利子悉在心中暗諷。

    兩個小傢伙倒吸口氣,哭聲停了。

    “很好,這樣才乖。”藍獲坐了下來,讓兒子坐在他左右大腿上,掏出方帕,擦淨他們的小花臉。

    “爸爸爸爸爸爸……”小傢伙們整齊地跳針。

    利子悉跪在地毯上,呆了一個蠢表情。

    “栗子,你在做什麼?”藍獲眯細雙眼。“不要教月明、月朗奇怪的事。”

    “我哪有!”利子悉跳了起來,摘掉頭上的海狗帽。大概他的動作太突然而驚奇,小傢伙們呵呵樂笑。哀怨偷瞪那兩張一模一樣的可愛笑臉,他收拾著地上的玩具。

    “栗子,等會兒把我桌上的資料歸類,輸入電腦裏。”藍獲吩咐著,目光落在吸起指頭的兒子們身上,問:“拾心呢?”

    “駱小姐在君特學長的辦公室。”利子悉一面站起,一面說:“獲哥,那件名人妻子通姦離婚案,我可以交給君特學長處理——”

    “栗子,幫我看著月明、月朗。”藍獲霍地站起,將雙胞胎兜給利子悉。

    “什……什麼?”利子悉撿起的玩具又掉了一地,兩個小傢伙重回他胸懷。

    “獲哥——”

    藍獲頭也不回,快步走出門了。兩個小傢伙哇地一聲,再次合唱了。

    “怎麼又……”利子悉又一個頭兩個大了——等等、等等,眼睛一亮,他有方法。“嗯嗯,”清清喉嚨,他說:“別哭,男孩子不要隨便流淚。”

    哇地一聲,拔高音,兩個小傢伙哭得兇悍無比。

    “獲哥——”利子悉哀嚎。是怎樣啦!見鬼了!

    藍獲臉色不大好看,沒敲門示意,直接打開藍君特辦公室的門,簡直像闖入。

    拾心正要出門,一頭撞上藍獲的胸膛。“喔——”她叫了一聲,耳環勾著他的衣服,扯疼了。

    藍獲將她抱緊,取下耳環,一手握在掌中,垂眸盯著她微恍的美顏,吻吻她的額頭,再吻她的唇。

    “你會不會太過分了?阿獲——”藍君特的聲音。“要我讓出辦公室給你們夫妻嗎?”

    “對不起……”拾心逸出一聲。

    藍君特走來門邊。“出去。”這話是對藍獲說的。

    藍獲抱起妻子,旋身離開藍君特的辦公室。他的行為有些失控,吻著妻子,一步一步走過光亮的窗廊。

    拾心縮著肩,臉龐不斷朝他胸膛藏,眼睛緊閉著。她感覺身旁經過的人都在看他們。他們沒舉辦婚禮,但現在,她被終身伴侶抱著,就像走在聖堂,他的吻不停落下,她的心怦怦地羞跳著。

    他將她抱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腳步走往加班時休憩用的小房間。

    “獲哥——”一個哀喚和著孩子的哭聲,在他開門前先傳出。

    拾心掙扎著推開藍獲。藍獲放下妻子。利子悉看著前一秒還在熱吻、不知他水深火熱的無良夫妻。“你們的寶貝兒子哭個不停,當爸媽的,怎能風花雪月渾然忘我——”

    “栗子,回你辦公室,把明天法庭上要用的資料重整一遍,所有會發生的狀況全羅列出來,半小時後,送過來給我。”藍獲下著命令。

    “半小時?”利子悉一叫,對上藍獲的目光,隨即沒異議地閉嘴退下。

    拾心臉都紅了,在利子悉離開的?那,她也循著孩子的哭聲,進入小房間。

    “媽……媽媽——”兩個小傢伙坐在低低的沙發床上,身體被蓋了被子,顯然栗子叔叔哄睡失敗。

    拾心走過,落坐下來,解開從兩邊肩窩斜至胸側的扣子,兩個孩子朝她爬過來,偎在她懷裏,她調好自己和孩子的姿勢,開始哺乳。

    藍獲進來,看見妻子如此辛苦,一次喂兩個孩子,便說:“該斷奶了——”

    “麥太太說可以喂到兩歲。”拾心抬眸看著他。

    妻子的眼神很溫柔,嫁給他後,從未有過的溫柔,是真溫柔,不是清冷。他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來。“我擔心你身子吃不消。”何況,兩個小傢伙也長牙了,一個不注意更是會咬傷妻子。好幾次了,他在夜晚發現妻子乳房上的破皮小傷。

    “沒事。”拾心背往後靠,美眸盯著丈夫的眼睛,說:“麥太太做了副食,月明很喜歡雞湯粥——”

    “是嗎?”藍獲摸著大兒子的頭。“你喜歡雞湯粥,就讓媽媽輕鬆些,以後都吃雞湯粥。”

    小傢伙鬆開了吸吮的嘴,對著父親笑。

    拾心表情驚訝,不是因為兒子聽懂丈夫說的話的表現,而是丈夫分辨得出兩個小傢伙。“你怎麼知道這個是月明?”兒子衣領上的名字壓住了,他應該沒看到。

    藍獲一臉平常。“他們不一樣。”他指著兒子的發旋。“一個左派,一個右派,希望長大別給我搞社會運動。”

    拾心低頭看著兩個兒子,小兒子這時也松了嘴,看向爸爸。藍獲說:“你呢?你喜歡吃什麼?怎樣才肯放過媽媽?男孩子不可乙太依賴。”

    小傢伙憨憨一笑,和哥哥爬開了,雙雙倒在床中央,沒一會兒,入睡了,不用媽媽哄。

    “小朗喜歡牛肉糜。”拾心扣著衣扣。丈夫的視線膠在她身上,她臉紅著,有個扣子一直扣不好。

    “你呢?你想吃什麼?”藍獲握住妻子顫抖的手,替她扣好那顆頑固的衣扣。

    “餓了吧,我讓栗於買些吃的來——”

    “獲哥,”說人人到,利子悉直接走進沒關門的小房間。“你家管家送晚餐過來,你要吃完再看資料嗎?”

    “我現在看。”藍獲很敬業,也請了一個敬業的管家。“餐食擺進來。”

    “知道了。”利子悉迅速動作完畢。

    藍獲起身,走到臨窗的圓桌,看看菜色,回頭對妻子說:“你先吃——”

    “你呢?”他那麼說,她忍不住就打斷他。“你不吃嗎?”

    “稍早回所裏的路上,吃了個三明治餐盒,還不餓,晚點再吃。”說完,他整理一下西裝,朝門口走,忽又踅向床邊,傾身吻吻妻子。“無聊的話,看看電視,書房在那邊——”指了指窗戶旁的一個小通道。

    拾心點點頭,看著丈夫出去。幫兩個熟睡的小傢伙蓋好被子,她離開沙發床,坐在窗邊,喝了點湯,吃了口松露燉飯,放下餐具。她其實也不餓,心裏咀嚼著藍君特告訴她的秘密,走到丈夫說的書房,一個畫架赫然映進她眼簾,她繞到前方看架上是什麼畫,結果吃了一驚。

    那筆觸稍顯僵硬,但看得出是初學者的小心翼翼,仿佛筆下人物是他珍貴萬分的寶貝,而那個寶貝,正是她!拾心摸著浮貼在畫架邊的照片,那是她參加藍家壽宴,跟著淩老師去見壽星時,坐在書房裏的模樣,她不記得當時有拍照,更不記得當時除了壽星、她和淩老師,還有其他人在場。

    拾心揪著胸口,轉身走出書房,步伐快而無聲地移至小房間門口,她開門,看見丈夫正專注于檔,便又將門輕輕關上。等會兒再問,她壓著過快的心跳,打開電視,轉換心情。

    新聞節目報導著戰火上的奢華糜爛——內戰中的圖尼埃法爾,舉行了一場奢華皇室婚禮,不顧人民苦痛,高調至極。拾心看著畫面中新娘穿的禮服,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跑著出門。

    藍獲聽見小房間門口有聲音,抬起眸來,妻子快步走來。她美顏又急又想哭的表情,讓他胸口一窒,丟下鋼筆,離座走向她。“怎麼了?”他一問。

    拾心哭了,抱住丈夫的腰杆,淚流不止。“你怎麼有圖尼埃法爾的皇室新娘服?”那個暴雨的午後與夜晚,他讓她穿的裙袍,那是皇室規格,買不到的……

    “皇室將軍凱撒是我的好友,他曾在我們的法大研讀,他說他的國家需要改革,他得拋掉身分,那新娘服本該是他結婚時送給女方的,他選擇走上革命,便把那衣服送我,要我結婚時,讓我的皇后穿上——”藍獲捧起妻子的淚顏,低語著。

    “你是我的拾心皇后。”

    拾心吻住丈夫的唇,深深地吻著。藍獲抱起他的拾心皇后,走向小房問。當她被放上床時,他說:“我愛你,拾心——”

    她點著頭,她知道了,統統知道了——

    藍君特說蘋果花嶼有一條即將廢除的舊法——女人未婚懷孕,視同妻子身分,讓她懷孕的男人必須給予她所有妻子該享的權利,女人也必須對男人盡所有妻子該盡的義務。這是一條可怕的惡法,搞得男人很怕讓女人懷孕,但如果一個男人連保險措施都不做,大概就是他認定那個女人為妻子,這絕對是計謀。

    藍獲在舊法廢除前,讓她懷孕,就是執意要得到她。藍凱特因此氣著侄子。很多新一代女性只要孩子不要夫子,什麼盡妻子該盡的義務,簡直綁縛女人的發展,這法該廢!藍凱特致力推動廢法,沒想到她學法的侄子在她頭上踩了一腳,她當然氣得要兩個剛出生的小傢伙簽終身契!

    藍君特問拾心,是受這條法約束,才盡妻子義務嗎?

    拾心根本不知道這條法……

    “君特叔父說,法律是保護懂的人,不是保護弱者,他要我繼續念法學……”

    拾心摟著丈夫的脖子。

    藍獲懸著臉龐,看著妻子的美顏。“你要嗎?繼續當我的學生——”

    她說了一句。“好。”

    他吻著她,宣誓地道:“我會保護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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