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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靖]荊棘海[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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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28:24 |倒序瀏覽
荊棘海 作者:岳靖

「荊棘海——那是什麼樣的地方?那個地方很冷嗎?」
「大多數日子是的。」
「我想去那個學園唸書……我可以當你的學生吧?」
她不喜歡他端出老師的姿態,當她是學生、是小孩子,
也不喜歡他說話時透露出那種長輩對晚輩的慈藹語氣。
但,只有成為他的的學生、被他教導,她才能親近他,
知道他的一切,和他生活在同一個地方;
只有成為他的學生,才能讓他親眼看見她的每一分變化,
教他清清楚楚知道她已不再是記憶裡的小女生。
她將要追上他,教他心中只有她,眼裡只看得見她,
她要他也嚐嚐被焦慮、不安、猜疑折磨的愛的滋味,
而且,日日夜夜,天天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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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28:51
序章   

  過去……或未來,我常聽的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藉著期許 藉著遺忘

  是否就能扼殺心的哀鳴?

  藉著逃避 藉著重複

  我那無力的堅強滑過低空

  眼見不悅的繩索燃燒殞落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 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哪怕它是錯誤的 錯誤的 錯誤的 錯誤的

  幾度的麻醉 令稚嫩的我

  陷入完全的瘋狂中

  請不要再 那樣看透我

  如今愈發駑鈍的淨化

  甚至無法相信它也終將面臨結束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 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哪怕它是錯誤的 錯誤的 錯誤的 錯誤的

  我那無力的堅強滑過低空

  就在腳畔哪怕它是無機質的

  順風 視野 笑靨 縱使以雙手掬起

  吶喊的情感將何去何從?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 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哪怕它是錯誤的 錯誤的 錯誤的 錯誤的

  裝飾所有的花朵 然後崩潰墜落 一再地

  哪怕它是錯誤的 錯誤的 錯誤的

  為你共鳴

  共鳴

  鬼束千尋〈荊棘海〉  

  親愛的……

  現在,我可以叫你「親愛的」吧……

  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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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29:19
第一章

  那融合居爾特風格曲調的流行樂旋律,隨著引擎停滯、重新轉動鑰匙,消失在音響中。

  陰雨綿綿。車陣裡,顯眼的福斯T2是在一次類似Woodstock那樣規模的戶外音樂會,用兩千八百美元向一位嬉皮買來的。松流遠擁有這輛車,起碼七年,還算耐開,只是遇上塞車,偶爾會像人使性子般地熄火。

  「為什麼不換輛車?」少年柏多明我往前座探頭,對著正在轉鑰匙試圖再次發動車子的松流遠說道。「這車子太老。」

  松流遠看一眼後視鏡裡的年輕臉龐。  

  他們長得有點像。幾年前,當松流遠還是少年父親的學生時,就有人說過松流遠和少年的父親相貌氣韻神似。

  他們都是俊美的男性。旅途中,巧遇的那名女攝影家怎麼形容的。  

  少年清俊孤絕,讓人猛一看,必倒抽口冷氣,驚賞地忘了呼吸。

  松流遠則是魅力完美,連吐出來的煙,都教人珍惜。

  「這車子已經是個骨董——」鑰匙轉半天,還發不動。少年語氣不甚在意。「太老了。」

  「老東西別有一番韻味。」松流遠回道,有耐心地一次一次試。他喜歡老東西,說話時的磁性嗓音,也像經典老片裡的葛雷哥萊‧畢克。「你大一點,就會懂得懷念。」他脫下Aquascutum風衣,往後遞。

  又是一件別具韻味的老東西。柏多明我接過風衣,聳肩,隨手丟,躺回後座的小床,望著雨絲斜掠車窗,滑成一道道冰冷銀線。「我以為離開荊棘海地區,都是好天氣……」喃喃低語真符合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年惆悵。

  松流遠笑了笑。「你開始懷念荊棘海了?」

  柏多明我沒講話,無聊地合眸假寐。這趟旅程,專走歷史都城,添購了一堆不必要、不實用的古老物品,聽了一些有的沒的遠古故事。最後一站,要拜訪松流遠的老朋友。

  「一出這個城區,就接近雅倬家了。」車子終於開始緩慢地移動,松流遠啟動收音頻道調了調,稍早的流行歌曲已換成德弗扎克的小提琴協奏曲,與外頭細膩的落雨配合得剛好。「雅倬的堂妹——代代,年紀與你相當,你們作朋友應該很有話聊。」松流遠說。

  「隨便。」柏多明我應了句,對這樣的話題不感興趣。

  松流遠撇唇,腳踩離合器,換檔,車速漸快。路況總算通暢了,車子駛過中世紀遺跡拱門,出了城,往郊區開。

  兩旁街景變化得快,時尚店面櫥窗轉換成古樸河岸咖啡館,反差極大,恍若由繁華派對墜入沈鬱詩會。

  這是氣象多變的春日,樹木正在比賽著吐芽,枝頭爆出點點新綠,垂落河面、點綴雨空。天其實沒那麼陰暗,紫雲、彤雲彷彿吸納了波特萊爾耽諦主義式的詩句,落下少女喘息似的細弱雨絲。

  霏霏霪雨,似停未停,些許薄陽從雲隙穿漏。市郊的房子,全是有花園的大別墅,散佈在河畔兩岸的寬闊原野。大石橋橫跨河面,疏通車輛往來,昔日人工開鑿的灌溉溝渠、小運河,像分支,從大河歧出,環流各幢別墅建築,有些人家門口庭院便是停泊輕艇的小碼頭。

  雅家的前院也有小運河流經。好幾年前,松流遠曾搭小船,遊逛這一片豪華住宅區。那種九匹馬力的小船,吃水不到一公尺,操縱簡易,不需要執照就能駕駛,當年那個駕駛小船的女孩,只有十歲……小孩領航,幾乎是這一帶的運河奇觀。

  這區域,水路與陸路同等發達,有多少車子在天竺葵夾道的路上跑,就有多少船艇在支流岔灣中,像水鳥一樣逍遙尋奇。那些河道不僅通達此區民宅別墅,順流飄蕩,還可能被帶到從無去過的城村,其中也許是葡萄酒莊、也許是盛產河鮮的臨海港市。

  松流遠的車子駛過大石橋,開進紅花槭掩映的寬敞巖板道路。如簾的細雨總算被密林阻絕。這是新綠的春日才對,怎麼槭樹葉竟是一片紅,映得岩石地如一面熱情紅鏡。

  車窗、擋風玻璃著了火似的,燃著松流遠的倒影。「多明我——」

  後座的少年悶應一聲,似乎將臉埋在枕被裡睡大覺。

  「醒醒,多明我,快到雅家了。」

  少年這會兒沒聲沒息,睡得正舒服。

  松流遠撇撇嘴,關掉音響。

  福斯T2猶如麵包出烤爐般地,脫離槭樹林形成的紅色隧道,彎過L路口,坡度和緩的道路,悠然遠拋,像條綵帶捲裹著矗立於凸巖台地上那幢別墅外圍庭院。

  家家戶戶有小運河、綠草地,雅家那幢房子——側觀起來——像是蓋在威尼斯的蘇格蘭式農莊,粉紅薔薇攀扶屋宇,遮簷蓋壁,柔和了中世紀騎士盔甲色彩的岩石外牆,不那麼冷硬,多點浪漫。

  漆白圍柵出現時,與車道平行的運河折了一個直角,切入私人庭院,中斷圍柵的連接,那是一道敞開的水閘門。閘門內,可見幽舟飄蕩,岸畔垂柳像個打盹的擺渡老人,疲弱搖曳。

  車子沿車道往前駛,路旁已不是小運河,換做綿延的漆白圍柵。沒一會兒,到了圍柵入口大門。門大開,天地歡迎之手似的延攬訪客。

  松流遠將車子駛進雅家庭院,滾動的車輪壓過一片大草坪。草坪邊界線上,橫亙的荷生榆成蔭,仍掩不住後方高聳的主屋。車子行至某棵榆樹下停妥,松流遠回首,隱約聽見少年低低的鼾聲。睡熟了,就別叫醒。松流遠逕自下車,視線朝向雅家正門。

  門廳站了個人,似乎等待一陣了。

  「流遠!」那人大步跨下台階,通過噴水池小院,急走而來。

  松流遠也走過去。「雅倬,好久不見了。」

  兩個男人相互握手,拍拍彼此的肩。

  「現在才到,搞什麼耽擱這麼久?」雅倬叨念,指指屋子一樓大窗。「代代以為你迷了路,說你太久沒來肯定忘了怎麼走……」

  松流遠一笑,眼神往屋窗移。雨後斜陽在那兒折出一道虹,有抹影子隱隱晃動,瞬間消失,徒留孤虹。

  「你居然還在開這輛車!」雅倬驚訝帶疑問,似乎比較想說「該進廢鐵場了」。

  松流遠回眸盯著雅倬。「你當年保養得佳,性能一直不錯,現在想買回可不只兩千八百美元——」

  雅倬低哼一聲。「你儘管留著開,我不當嬉皮很久了。」年少輕狂總會過去,他早不穿牛仔喇叭褲、不留長髮,更沒時間手工染印寫反戰標語的T恤。

  幾年的外交官生涯,讓雅倬褪脫了嬉皮氣,昔日崇尚自然、無拘束的美好年代,只能當作是心中永恆的回憶。

  雅倬歎了歎氣。「走吧,進屋再說。」走了幾步,他停住,想起一件事,回望松流遠。「你那個『養子』呢?」無間斷的友誼聯繫中,松流遠曾提過收養恩師獨子的事——未婚就為自己搞了一個「父親」身份。

  「『年輕爸爸』這可炫了。」雅倬語氣認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故意調侃。「該說你有半點好運嗎?」

  松流遠挑眉。這是什麼好運?「多明我從沒當我是他的養父,我們像朋友。」他淡淡地道。

  「你說那個孩子跟代代一樣大?」雅倬半問,只是想再確定。

  「今年滿十七。」松流遠腦海想起那個駕駛小船的十歲女孩……也十七了——大窗那抹倩影,的確姱修,有個成人模樣。

  「十七歲——難搞的小大人年紀。」雅倬皺了皺眉頭。「男孩倒好,你這個『年輕爸爸』盡可能享受與你的男孩打球、亦父亦友的樂趣;如果是女孩,別說打球了,你隨時得小心翼翼對待她的敏感與纖細……能說你不好運嗎?」

  松流遠笑了起來。「看樣子……代代給你找了不少困擾——」

  「我哪有!」一個聲音介入。

  男人看不到來人,面面相覷。

  「雅代——」雅倬連名帶姓,緩聲叫道,磨著耐性一般。

  女孩就是要等男人沒了耐性,才願露臉。「我哪有困擾堂哥。」一隻莫卡辛鞋擊中松流遠頭頂,落到地上。

  松流遠抬頭。

  一根不知打哪兒延伸出的粗實樹枝,高懸在空中,壓穿榆樹蔭。陽光灑在枝葉間,與雨珠融合,隨風粼閃。仰望的角度,正好迎視篩落的光印子,松流遠不覺瞇細雙眸。粗實的樹枝上,站著一名穿著純白羅馬式罩衫、合身黑色九分褲的女孩。

  「代代?」那女孩真的已長這麼大了嗎……松流遠難以確定地辨識著樹上的人影。

  她俯著一張逆光的臉龐,皮膚很白,越是逆光越是顯白,對比著卷雲似的垂肩黑髮與紅唇。她美眸堅定,唇角上揚,不是在笑,像個陰柔的俊美少年,身段纖瘦高挑,站在下方看她,更感覺她俐落、輕盈、冷凝清艷而意氣風發,使人強烈想起「歐蘭朵」。

  「雅代!你在上面做什麼?」雅倬叫道,語帶命令。「下來!」

  女孩昂起美麗的下頦,睥睨男人,腳一踢,另一隻鞋啪地落下。

  這次,松流遠把鞋接個正著。

  「雅代!」雅倬怒意明顯。「你再不懂禮貌——」

  女孩不聽訓,旋身移動,跳往樹枝末端銜接的屋子二樓露台,倩影消失在密枝葉叢裡,嗓音幽雅恬然地傳來:「Casa mia——」

  男人愣一下。

  松流遠哈哈笑了起來,說:「這不就來了——」

  「沒規沒矩……」比他當年更耍野。雅倬搖搖頭,望著城堡似的大樹。



  那白櫟種在屋子左前側,是棵老樹,枝幹開展如天,密葉一團團似雲朵,代代叫它「遮蔽的天空」。這樹大得不像話,不僅探進屋子二、三樓露台,甚至直壓榆樹行列,從門廳到榆樹叢中間的噴水池小院,大半籠罩在白櫟樹蔭裡,風一吹襲,槲果叮叮咚咚地落,下雨一般。

  雅倬想砍掉這棵白櫟想很久了。大概是代代十二歲那年吧,這女孩看了什麼書,有樣學樣,一跟他鬧彆扭,便從露台爬上這棵樹的枝葉裡,躲個兩、三個鐘頭不出現。他擔心她人小腿短不靈敏,曾經爬進結構繁茂的樹身,結果搞得一身蟲咬,誤踩嫩枝墜落地,半暈眩躺在草地上時,就見那小丫頭坐在樹上,擺著雙腿,一臉嗤笑、不屑似的表情,冷睨著他。

  「我早想砍了這棵樹。」雅倬領客進屋,邊走邊說著。「今天更覺得該砍……代代實在太沒禮貌——」

  松流遠揚唇一笑,撿了兩顆,放進左手拎著的莫卡辛鞋裡,一隻鞋一個。「你砍這棵,她一樣會爬其他棵。」

  「她是個野妞。」雅倬低咒,揉揉額角,拾級走上門廳。「你養子也令你頭疼嗎?」開門前,他才又想到少年未現身。「他到底有沒有跟你來?」

  「在車上。」松流遠回道。

  雅倬眉一挑,旋身欲下階梯。

  松流遠擋住雅倬。「多明我很少熟睡,我想讓他好好睡一陣,晚點再叫他。」

  雅倬撇嘴。「真是個好父親。」他回身,打開實木中嵌鍛鐵花格的雙邊屋門。

  門內,正對門口的玄關牆面掛了兩張落地畫毯,色彩鮮艷,像春聯,畫毯中間、倚牆的玄關桌上,插了一大盆薔薇花,可能有上百朵。少女出現在桌邊,歪斜著頭,長髮傾搭在一邊肩上,美眸燦亮,有那麼一點純真……

  松流遠凝神,沉吟,語調慢慢地說:「你也把代代照顧得很好——」

  「你也保養得不錯。」少女開口打斷男人的嗓音,美眸不客氣地將男人從頭到腳審視一番——跟印象中一樣,高個兒、健實、微亂的黑色曲發、魅力男星般的五官。「一點都沒顯老。」

  松流遠微詫,純真是假的,這俊麗少女正展露著淡淡的挑釁呢!他瞅她,深邃的雙眸沉著笑意。「我才三十三,沒能讓你看見白髮、皺紋,真抱歉,代代——」尾音刻意下沉。

  討厭的男人——匿稱她時,像在對孩子說話一樣。雅代抿直唇,悻悻然。「好久不見。流遠『老師』——」堂哥說過他這幾年在什麼無疆界學園任教,他最好別把她當他的學生看!

  「有什麼需要指導嗎?」松流遠笑著,露出潔白整齊的牙,一副親切模樣。

  雅代蹙額。「我才不需要你指導。」

  「是嗎,那是我誤會了——」松流遠收斂笑容。「你那麼用力稱呼我『老師』,我以為你迫不及待想成為我的學生——」

  「流遠,你最好別給自己找麻煩。」雅倬插話,踏上大理石地板,盯一眼雅代的光腳丫。

  她的腳形纖長、白皙,指甲美巧,淡淡的天然粉紅,足踝也生得優雅完美猶似女性腰部線條、頸部線條。松流遠把目光停留在雅代裸足上過久,使得雅代侷促、發窘。

  「鞋還我。」她催討。

  松流遠回神,遞出莫卡辛鞋。「你的腳像小女孩一樣稚嫩——」

  雅代飛快接過手,冷睇他一眼。

  松流遠微笑,隨雅倬往裡走。未了,再回首。「對了,代代,」長指摩摩浮點青髭的下頦,他說:「你倒是『老』了很多。」

  什麼雅代神情一震,轉頭瞥視。男人已進客廳,玄關獨剩他低低嘲弄似的笑聲餘音。她忿忿地將鞋套上腳。「噢!」叫了一聲,取下鞋,倒出一顆槲果,以為是偶然掉進去的,沒想到另一隻鞋裡也滾出一顆。

  她瞪眼,嘀咕:「幼稚。」穿上鞋,掌心握著兩顆槲果,往通廊走。

  雅代走進客廳,沒見到堂哥雅倬。管家已經送來熱茶、點心,拉開壁爐兩側大窗簾幔,細碎薄陽貼拼在窗格上。松流遠獨坐一方,隔桌對著長沙發後方的半六邊形窗台。

  窗台中央擺置一盆與玄關相同的粉薔薇,花姿嬌妍,影映玻璃,蕩漾一股柔媚之氣。壁爐左側大窗與半六邊形窗台接角,正好嵌鑿唱片牆櫃,上千片CD分層排滿格架,音響設於下層暗櫃,此刻在轉悠著堂哥雅倬最愛的古典搖滾。雅代走過去,關掉音響,回到長沙發前,落坐正中央的位子,看著對面、較近壁爐那張單人沙發裡的松流遠。

  松流遠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抬眸凝視著雅代。「你是不是不歡迎我?」他問。

  雅代愣了一愣。「我哪有……」咕噥著,她欠身離座,蹲跪在地毯上,曲肘攀伏桌面,雙眼眨巴地瞅住他點心盤裡的奶油栗子派。

  「剛剛是鞋砸頭,現在是中斷音樂欣賞,這是好久不見的歡迎方式嗎?」松流遠又問。

  松流遠的人緣一向很好,幾年前,他第一次來雅家,受到貴賓式的歡迎。那時,他還是博士生,英俊有禮學問好,前途無可限量。管家都說他是有為青年,要將自己二十歲的女兒嫁給他……那時候她才十歲……

  到現在,管家依然記得這位「最佳女婿人選」喜愛吃的點心。  

  奶油栗子派。雅代皺皺眉,柔荑伸長,越過桌面,將手心中的兩顆槲果戳進栗子派的奶油裡。

  「我很歡迎你來我家玩啊!」說著,雅代起身,移步至音響前。

  松流遠看著多了兩顆槲果的奶油栗子派,勾弧唇角,低笑:「這麼歡迎……」

  音響又開始運作,不是先前的古典搖滾。雅代選了新片子,是日文歌曲,聽來也惆悵、也平和,奇特的絕妙感。

  「那是什麼樣的地方?」雅代走回長沙發前,落坐,定定盯著松流遠。

  「嗯?」松流遠挑眉。清亮、悠揚的女歌手演唱裡,女孩的嗓音出奇認真。

  「荊棘海,」她很想知道這個男人這些年在哪兒、做些什麼、過著什麼樣的日子。「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什麼樣的地方……」松流遠喝了一口茶,回想般地看著雅代。

  她期待他答話似的表情,稚氣未脫,不夠成熟世故,淡淡的少女迷糊,著實可愛。

  沉默太長,她忍不住再問:「冷嗎?那個地方很冷嗎?」冷得刺痛、冷得勾人心魄嗎?

  松流遠依舊凝視著她的臉,好一段時間,嗓音才慢慢地傳出:「大多數日子是的。」

  雅代點了點頭,垂眸。「我想去……」她抬起臉龐,下決定地說:「我想去那個學園唸書。」

  松流遠有些驚訝,尚未反應。女孩接著說:「我可以當你的學生吧?」

  難以捉摸的女孩心思,而且強勢。松流遠搖頭失笑。「為什麼呢?代代。」

  討厭他長輩似的慈藹語氣,雅代立即搶白。「堂哥要結婚了——」突然轉了個話題。「幾天後,要在庭院辦派對,你知道嗎?」

  「我知道。」松流遠回答。難以捉摸就是難以捉摸,思考跳躍,話題也跳躍,莫名其妙兜到這邊來。

  「你呢?」冒出一個沒頭沒尾的問句。

  「什麼?」松流遠望進女孩黑亮的眼簾。

  「你會結婚嗎?」雅代神情凝定,等待似的。

  問題太突兀,松流遠語塞一陣,道:「如果有對象,應該會。」

  「那你現在有對象嗎?」十七歲的女孩到底在想什麼……

  松流遠苦笑。「小女孩,你未免問太多。」他端起茶,拒絕繼續這個話題。沒必要和一個十七歲小女生,討論「一輩子」。

  雅代額心輕折,側身,單手搭在椅背上緣,視線從大窗看出去。

  庭院樹下那輛T2,原本是堂哥的車,車身畫著花花綠綠的圖案。那是堂哥臨摹馬松的《色情大地》畫的。車後來賣給松流遠,松流遠也在車窗上寫了些原文詩  

  那年她十歲,是個小女孩,愛問很多問題。

  她問他,車窗上曲曲扭扭的文字是什麼意思?

  他只是笑笑,大掌揉揉她的髮,沒告訴她答案。

  「你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雅代望著窗外開口。

  松流遠放下茶杯。「又有什麼問題?」

  雅代回過頭,現在才發現他身上穿著與堂哥雅倬初識時,堂哥友情贈給的反戰T恤。他念舊、惜情,多年不變……仍當她是小女孩嗎?

  「車窗上的那些詩句……」她聲音很輕,冷冷淡淡地。

  松流遠眸光沉定,起身,走到她這邊,也看著窗外。「我的車子開進庭院時,你就是在這個位置監看嗯?」

  「車窗上曲曲扭扭的文字——是什麼意思?」嗓音沉沉穩穩,成熟錯覺,但她的問句無異於十歲那年。

  到底還是個小女孩……松流遠微笑,某些記憶湧現腦海。他收回視線,舉起大掌,就要覆上她頭頂,垂首間,無意看見她微敞領口下,若隱若現的雪白起伏。手一僵,停在半空中。他聽見印象中的小女孩嗓音在說:「你是嗎?」

  松流遠猛然回神,快速退離,坐回自己的位子,拿起點心叉,切開多了兩顆槲果的奶油栗子派,叉起一口,送進嘴裡,咀嚼後吞下。這時,才平靜地問:「你剛剛說什麼?」

  雅代轉身坐正,看著他好半晌,重複:「你是嗎?」雨後柔媚的陽光擦過她臉龐,在她輕顫的翹睫上閃動。

  松流遠忽然感覺焦慮。「是什麼?」他又吃了一口派,用點心叉撥走兩顆槲果。

  雅代揚起唇角,說:「粗魯的農夫。」

  松流遠愣然。「什、什麼。」

  雅代站起身,移動步伐,走到客廳門口,回身駐足。「是這樣嗎?流遠老師——」說著,她拉高身上的罩衫。

  女人的身體呀!白色的山丘與山丘、白色的大腿與大腿

  舒展身體的姿勢 宛如地球

  我是粗魯的農夫 挖掘著你

  松流遠臉色一翻,嚴厲地叫道:「夠了!代代!」

  雅代笑了,腳跟一旋,消失在客廳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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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29:46
第二章

  「代代不在這兒?!」雅倬以為堂妹應該還懂得一點待客之道,會在他臨時去接聽公務電話這段時間,待在客廳陪松流遠聊聊,畢竟他踏進客廳的前一秒鐘——一直到現在——還聽見他和松流遠喜愛的古典搖滾被堂妹常聽的日文歌曲取代。

  「我以為她在……」雅倬皺眉說著,走到長沙發落坐,注視正在動手倒茶的松流遠。「代代這丫頭把禮貌忘得一乾二淨——」

  「她是有點過分。」松流遠開口接了句。白瓷茶壺滴出最後一滴茶汁——沒了。他喝光一壺上等佛雄伯爵茶,腦袋異常清醒。音響重複播放著同一首日文歌曲

  ……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其中一句歌詞,他聽得最明白,就好像那女孩赤裸的上身一直盤旋在他腦中——

  青春大無畏嗎?

  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青春大無畏嗎……

  所以能不穿胸罩,隨便掀衣露體?在任何男人面前不感畏懼?那小女生真可惡啊……一點也沒把成年男人放在眼裡!

  松流遠揉揉額心,歌曲越唱,他頭越痛。

  「那丫頭幹了什麼好事?」雅倬問,掃視桌面,焦點定在松流遠點心盤裡的兩顆槲果——慢慢瞇細眼眸——想也知道是誰的傑作。「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了。」他端過點心盤和茶壺,起身走向客廳門口,喚來管家重上一壺茶和點心。

  「抱歉。」雅倬坐回長沙發,攤展雙臂往後靠,道:「代代那丫頭越大越可恨……」明明小時候很可愛的。

  「的確是。」松流遠沉著俊臉,起身,往音響走去,無法切換片子。那小女生把櫃門給鎖上了,讓自己喜愛的歌曲一次一次纏繞男人耳際。「存心與人作對……」

  「我快管不動她了。」雅幸略略疲憊地歎息。「這丫頭越來越有主見,常做些令人心驚膽跳的事。」

  「這點——你應該早提醒我。」松流遠放棄回味男人的古典搖滾,站在窗台邊,看著外頭。

  「怎麼,」雅倬瞟松流遠一眼。「代代做了嚇你的事?」語氣很不意外。

  松流遠沒回答。雅倬很瞭解自己的堂妹,她做什麼嚇人的事,就不用他多言了。他只說:「代代想到荊棘海唸書——」

  「什麼?!」雅倬彈起,坐直身。

  松流遠扯唇,繼續道:「她說要當我的學生。」

  「當你的學生?!」雅倬挑了挑眉。「代代這麼對你說?」

  松流遠神情沉穩地頷首。「我想你不會同意,對吧?」

  雅倬走神一下,抬眸對上松流遠。「這是當然。幾天前,我才在新學校幫她註冊。這次,內調回來,就是希望她能在同一個地方,念上至少四年書。」工作性質的關係,代代跟著他「顛沛流離」,雖說見多識廣,卻缺乏同儕經驗,完全沒有同齡朋友,因此養成越來越乖僻的個性。

  荊棘海——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雅倬清楚得很——無疆界學園,自由、瘋狂、沒規沒矩……近乎野蠻原始。代代性格已經夠糟,若去那種地方唸書,難保將來不成為「洪水猛獸」,就算雅倬曾是個嬉皮,如今他已「貴為」外交官,再怎麼說,還是希望堂妹能優雅端莊。

  「她應該過些正常女孩的生活——」

  「努力成為一個淑女?」松流遠中斷、接續並質疑雅倬的想法,手指了指窗外,有所示意。

  雅倬默契地站起,轉向窗台,庭院一隅盡收眼底——代代那丫頭正從白櫟糾結榆樹的枝幹跳下,雙腳輕盈地落定在T2車頂,一個優雅蹲姿,貓腰趴伏,臉龐探下,倒懸在擋風玻璃前,窺視著。

  「耍什麼猴戲。」雅倬低聲罵道,旋足,打算把那野妞揪進來。

  「雅倬,」松流遠叫住好友,道:「代代需要結交同年的異性朋友——」

  男人像在看電影,專注於窗外一景一物的變動。

  T2後車廂的門打開了,走出一名亂髮少年,抬頭望著車頂。

  「那就是你的養子?」雅倬表情掠過一抹狐疑。少年手長腳長,身形高眺,衣著隨興——反戰T恤配牛仔褲。「從這兒看過去,還真像當年的你,說是你生的我都信。」咧嘴笑了笑,又問:「他是好孩子吧?」

  「應該是。」松流遠大略猜中雅倬做何想法。

  「就是了——」雅倬雙掌一攤,解決了棘手難題似的,語氣有些輕鬆。「讓他和代代交往,如何?」

  男人緊瞅著窗外的少女。她已經換掉白色羅馬罩衫,穿著一件抓縐的冰綠色長襯衫——身手如飛燕般地從車頂躍下,固然是俐落熟練,少年仍紳士地扶住少女的腰,少女急忙迴避少年的手,似乎害羞了——這會兒,應該有穿內衣吧……

  松流遠垂眸哼笑。「不錯的主意。這樣,那小女生才不會老是耍弄成年男性……」

  是吧……

  應該是吧——

  在男孩面前會害羞的女孩……

  在男人面前掀衣露體,卻是不一樣的表現——大概覺得三十三歲的老男人沒什麼威脅性吧——果然是令人可恨的青春大無畏。



  即使是很輕微的動盪,一向睡不好、淺眠的柏多明我,還是感覺到了車頂似乎有隻小貓,小狗或什麼小型野獸在那兒。柏多明我自小床翻起,模糊的視線一流轉,前方擋風玻璃有個東西迅速往上縮。

  「誰?」他揉揉眼,抓抓頭,彎著身子,打開邊門下車。

  天上地下茁茁翠綠,滿是春的生機。雨停了,停多久,他毫無所覺,競被那小動物般的蠢動給吵醒。他退幾步,仰頭查看車頂。

  少女站起身,俯視底下的少年。一種奇怪的感覺湧現,少女無預警地往下跳,少年愣眼,反射性伸手,像要接一隻樹上墜落的小貓。

  「嘿!」雅代沒料到柏多明我的舉動,倏地閃開身子。「沒事好嗎?」柔荑拍拍衣上髒污的水漬,不滿他礙著她。

  柏多明我收手。「你吵醒我了。」沒什麼好臉色,他才不爽她打擾咧,逕自拉開車門,回車內。

  雅代跟上前,鑽進車裡。

  「你幹麼?」柏多明我來不及將門關上。

  雅代瞟他一眼,歪著頭,坐在車門邊,小腿垂出車外。

  莫名其妙的女生!柏多明我索性不理她,取出前座椅背夾層收納空間裡的書籍,躺回床上。

  「原來車廂已經改成小房間了……」地板鋪了駝色的柔軟毯子,很好摸。雅代轉身趴伏,手輕輕地探觸著,從地毯撫上低矮的抽屜桌。

  桌子非常小巧,溫潤的桃花心木,聲音質樸。她彎曲指節敲著桌面,又打擾了少年。

  柏多明我微微拿低眼前的書,冷睇著少女。

  雅代像是感覺到少年的注視,盤腿坐起身,抓住少年的目光,偏著頭顱。「幹麼?」

  柏多明我一愣。這莫名其妙的女生「反客為主」,搶了他的台詞。他唇角緊緊一抿,暗罵什麼似的,拿高書,乾硬的嗓音由書後傳出:「那是在羅馬Via  dei Coronari找到的十九世紀骨董,你別亂敲——」

  「咚咚」兩聲,打斷柏多明我,很是故意。雅代說:「你不覺得它的聲音特別好聽嗎?」

  「不覺得。」柏多明我態度冷淡地看著自己的書。好一陣子不再說話,不再理會少女製造的聲響。

  「這個保溫壺呢?在哪裡買的?是骨董嗎?裡面有咖啡嗎?你們喝哪兒產的豆子?香嗎?順口嗎——」

  柏多明我放下書本,坐起身,奪過雅代手中保溫瓶,打開來,果然倒出一杯熱咖啡。

  「滿香的……」雅代吸氣喃道。

  「拿去。」柏多明我把水壺附杯兜向她。

  雅代看著杯裡白煙氤氳的液體,抬眸對著柏多明我說:「我不喝咖啡。」表情平靜。

  少年明顯一僵,慍怒了。「你到底想怎樣?」吵他睡覺、吵他看書,一副想喝咖啡的語氣,他友善、好意、耐心地給了,她竟說不……是怎樣?哪裡有毛病?還是根本存心煩人!

  柏多明我額頭深皺,瞪著雅代一會兒,逕自喝掉咖啡,丟開杯子,倒回床上,繼續看書。

  「嘿!」雅代叫道,撿起滾到矮桌邊、濺出殘餘咖啡汁液的杯子。「在羅馬Via dei Coronari找到的十九世紀骨董被你弄髒了。」

  柏多明我沒吭聲,只是用力地翻著書頁。

  「你在看什麼書?」她問他。他不回答,她自言自語一般,又說:「他們希望我們兩個做好朋友,你怎麼想呢?聽說你也沒什麼同齡朋友……真可憐,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今天就會有一個同齡朋友了——」

  雅代趨向前,壓下少年的書本,盯著他。「我叫雅代,你呢?」

  柏多明我對上一雙凝定的美眸,愣了愣,道:「我知道你叫雅代。」她就是松流遠一路上掛在嘴邊、與他同年的「代代」——不按牌理出牌的怪傢伙。柏多明我暗忖著,沒打算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天曉得她是否真的想知道,或者早已知道?

  「是松流遠告訴你的嗎?」雅代往後栘,坐回地毯上。「他跟你說了我的事?」神情高深莫測地瞧著少年。

  柏多明我斂眸,把書舉回面前。「你知道的,他們希望我們成為好朋友——」

  「你喜歡嗎?」雅代突然一問。

  柏多明我放下書本,露臉,疑問地瞅著她。

  「你喜歡他們像在扮演父親角色,決定晚輩婚配姻緣的做法嗎?」雅代面無表情,但聽起來,她就是不高興。

  「無所謂。」柏多明我平聲平調,視線回到書裡,根本不在意那兩名無聊成年男子的一頭熱。

  雅代微顰雙眉,遂又舒展。「你很聽你『養父』的話?」

  養父?!柏多明我霍然坐起,黑眸直盯雅代。極少有人在他面前,提及「養父」二宇,這使他想反駁她。

  松流遠的確收養了柏多明我,頂多只是監護人,柏多明我從不當松流遠是個「父親」……但,又如何——

  柏多明我聳聳肩,作罷地躺下,繼續閱讀著手上的書,只道:「他沒害過我。」聽他的話又如何?

  「乖寶寶……」雅代低語,嘲笑地彎彎唇。「那你會一直跟著他、聽他的話、順他的安排?」

  柏多明我點頭,翻著書頁。「沒什麼不好。」

  雅代眸光沉了下來,靜默好一段時間,嗓音幽微地說:「如果松流遠結了婚呢?」

  柏多明我抬頭,恍了恍,像是沒聽懂她的問題。

  「他總是會結婚吧……」雅代往車門邊坐,眼睛望向遠方。「我堂哥就要結婚了,他會有妻子、有孩子,忙著經營家庭生活,我會變成一個多餘的人,我才不想讓堂哥困擾——」

  「你到底想說什麼?」柏多明我合起書本,坐起身,鄭重其事地打斷她。

  雅代轉頭,美顏出現一、兩秒茫然神情,瞬間燃起好奇。「你在荊棘海的無疆界學園唸書是嗎?」

  話題變得真快。柏多明我將書本放至矮桌上。「你也想到荊棘海唸書嗎?」他移位,往少女身邊落坐,看著夕靄茫茫,野草抽穗的庭園一隅。也許是同年紀的關係,他幾乎明白少女在想什麼了。她真是個彆扭,古怪的傢伙,莫名其妙半天,原來是不安——

  「我不介意跟你做朋友。」柏多明我說。如果松流遠要結婚,他也會——

  擔心自己成為那個多餘的人。

  雅代撇唇微笑。「是嗎,你會站在我這邊?」

  柏多明我頷首。「會。」

  「你會聽我說話?」

  「我現在不就在聽。」

  「你剛剛看的是什麼書?」

  「是好朋友,我才讓你知道——《鸚鵡七十夜譚》。」

  「哦——原來你沉溺色情文學!」

  「你知道?是不是也看過?」

  少男少女對望一眼,找到共犯似的,大笑起來。



  「哈哈哈……」雅倬愉快地喝著酒,一面說:「不到一個小時,你們就已經成為好朋友了?」

  「對。」雅代拒絕管家奧爾遞來的沛綠雅礦泉水。「我們一見如故。」她今天交了一個難得的好朋友,理該慶祝,喝水怎麼夠味?

  「我要檸檬啤酒。」

  今晚吃的是德國豬腳大餐——煙熏,烘烤,還有火鍋、水煮香腸搭配酸白菜……各式德國地方風味,最適合來點啤酒。

  「小孩子喝什麼啤酒?」雅倬放下酒杯,挑高一邊眉角。

  「檸檬啤酒。」雅代穩定沉靜地答道,不把雅倬的不贊同當回事。「我要檸檬啤酒,奧爾管家——不要給我跟堂哥一樣的苦澀黑啤酒。」

  奧爾站在桌邊,微微笑,年近六十的臉龐,像個老頑童。「百分百檸檬啤酒。」收了沛綠雅,從酒菜小車上層的冰桶取出鋁罐飲料,往雅代的餐墊放。

  雅代唇角上揚。「Danke!」用德語道謝。

  奧爾微微笑。「好好享用。」

  雅倬瞇細眼。「我有說你可以喝酒嗎?」

  「『啤酒不是酒,是液態麵包』——」雅代切斷白瓷餐盤中的香腸,抬眸對住雅倬。「你說的。」

  雅倬眼角隱隱抽跳。「你記得可真清楚嗯?」

  「嗯。」雅代點頭。「堂哥講的話,代代從來不敢忘。」裝乖。

  「您十五歲時掛在嘴上的『名言』。」奧爾加了一句,提醒雅倬。

  雅倬眼一瞪。奧爾昂首,視而不見,從容地推著小車繞過雅代背後,來到雅代鄰座——柏多明我身邊,同樣先遞出沛綠雅。

  「他跟我一起喝。」雅代啪地開啟鋁罐,伸手拿柏多明我的飲料杯,準備斟酒。

  「代代——」又有人有意見了。

  雅代微偏臉龐,斜睇對座的松流遠。他剛吃下一口沾了金套巴薩米克醋的烤豬腳,這又是他個人喜好的口味。

  德國豬腳和義大利醋——感覺很不搭,沒人喜歡這樣吃,他卻說,勝過酸白菜——最美妙的酸味。

  雅代盯著松流遠,撩起一繒垂蓋頰側、遮擋視線的發,說:「不行嗎,流遠老師?」他要以父親身份管柏多明我喝酒嗎?

  「這是我們的『愛情之飲』。」雅代這話一說,令松流遠不明顯地愣了一下。

  好長一段時間,男人喝了一口啤酒,才說:「『愛情之飲』是嗎……這很好,我有什麼理由說不行。」松流遠雙眼沉定、溫柔地看著雅代。

  雅代眸光閃爍,別開臉,把酒往柏多明我杯裡斟滿。「我們乾杯!」她對柏多明我說。

  「乾杯!」敬友愛的愛。柏多明我執杯與雅代的杯子碰得好響,暢飲間,眼睛瞥了瞥松流遠。

  只要不是病態酗酒,松流遠其實不會禁止柏多明我喝酒——何況只是啤酒——但松流遠此刻臉色真有那麼點不和悅。

  「怎麼?」雅倬朝松流遠瞧。「有種『父親威嚴』蕩然無存的感觸是吧——」同是天涯淪落人般地拍拍好友的肩。

  「我看代代比較難管。」松流遠展露一抹無可奈何又寵溺的諷刺性笑容。

  雅倬哼了聲,看著雅代喝完檸檬啤酒開始喝黑啤酒。「隨她。」責罵似的語氣,卻也是無奈。「這丫頭難得沒擺出『冷得像冰錐要刺穿人心』的態度——」

  「冷得像冰錐要剌穿人心?」松流遠一臉玩味。

  「是啊,」雅倬咧咧嘴。「如同你們無疆界學園的荊棘海,給人很痛的印象。所以,她今日與你養子出奇地合得來,我該感到高興。」

  松流遠一笑,幫雅倬添酒。這個堂哥對堂妹——即使被整慘了——絕對是嬌疼比抱怨多。

  「她能交個知心朋友,做些有意義的事,不要動不動就爬樹……我才能安心地多喝幾杯酒。」

  松流遠喝了口酒,非常同意這點。「代代與多明我似乎什麼都能談。」

  「他們年輕人沒代溝。」雅倬抓起水晶啤酒杯,仰頭喝著。「我們是老頭子了。」

  對座少年少女交頭接耳,低聲細語,相視而笑,與他們隔了一個世界似的,這橡木橢圓桌,被六張Thonet籐椅圍繞,只坐四人,便感覺很小,尤其在這間牆上掛著雅倬派駐到各地帶回來的異國紀念品、風格沒設限、不講用餐規炬的小飯廳,更有種人與人的親近感。明明這麼近……竟心感惆悵——

  「老頭子嗎……」松流遠視線越過桌中央、團簇於船型水晶器皿之上的薔薇花,感歎又帶憂鬱地看著雅代與柏多明我。「原來我們已經是老頭子了——」目光焦點隨著拖長的尾音,往雅代臉上偏聚。

  雅代敏感地抬眸,攫獲松流遠若有所思的深邃眼神。「有事嗎,流遠老師?」

  流遠老師,流遠老師——她今日總是這樣喚他,彷彿真有一層隔閡。

  「有什麼指教嗎?」雅代昂起下頰,美顏微側,流露出雅倬形容的「冷得像冰錐要刺穿人心」的表情,瞅著松流遠,可惜酒精使她小臉泛紅,美眸周圍暈了一圈緋色,一說話,沒了冷感,宛若撒嬌。「流遠老師——」

  松流遠笑了笑,開口說:「別喝太多。」雙眼依舊盯著雅代,笑意漸往眸底沈,目光也變得有點怪,令人費解。

  真討厭!雅代繼續望著松流遠,說:「是,流遠老師。」一瞬目,立即又幫自己和柏多明我斟了滿杯黑啤酒。

  皺皺眉頭,松流遠把杯裡的酒喝完,才道:「代代,像你這麼不聽話的學生,恐怕不能跟我到荊棘海——」

  雅代猝地抬頭。「少來!柏多明我說你們的學園沒規沒炬,哪有什麼聽話學生!」似乎喝醉了,她說起話來比平常快,很亢奮似的,臉龐嬌紅。「我一定要去荊棘海——」

  「我有答應這件事嗎?」雅倬將酒杯往桌面放,發出聲響,打斷雅代。「誰允許你去荊棘海?」佯威佯怒地質問。

  雅代攬眉,手肘往桌上拄,歪頭托腮,看著雅倬,彷彿他不可理喻。「我要去……我自己允許。堂、堂哥不……用費心。」也許是姿勢的關係,她說話漸顯含糊,醉裡醉氣,紅潤的嘴唇微微嘟起,既像一個幼稚孩子又像一個有意誘吻的成熟美女。

  「雅代——」雅倬連名帶姓地喚道,嗓音壓得極低,警告意味十足。「後天,你得到新學校報到!」這是命令。

  雅代不滿。「我的新學校就是無疆界學園。」這句抗令,她說得很清楚。燈光讓她暈紅的臉顯得細緻唯美,她盯著堂哥雅倬,緩緩換手托腮。「這次我——」語未了,肘沒拄著桌面,人忽地往桌下栽。

  柏多明我反射地伸手,撈住少女的身子,臀部跟著離開椅子,和稀泥一般坐到地上。

  「雅代!」柏多明我拍拍她。

  「搞什麼?!」兩個大男人被少女驚得離座,繞過餐桌,大步走來,拉開椅子,俯身圍著少男少女盯看。

  「沒事吧?」松流遠看著壓在少男大腿上的少女。

  「代代,你再鬧!」雅倬生氣了,探手要抓起堂妹。

  松流遠眸光一閃,阻止雅倬。柏多明我跟著說:「她睡著了。」

  「噢——」雅倬挺直腰桿,雙手抓頭後仰,叫了一聲。「這丫頭……」找不到適當詞彙罵出口。

  「振作點,雅倬。」松流遠挑唇,拍拍他的肩。

  雅倬五官打結似的,皺成一團。「你覺得很好笑是嗎?」咬牙說道,他很想揍人。

  松流遠淡淡一笑,彎身將少女抱起。柏多明我避開桌緣,小心站起身。

  「居然在桌底下睡著,又不是小貓。」雅倬怒視松流遠抱在身前的雅代,展懷欲接過手。

  「先生,」管家奧爾突然來報:「鹿小姐來了。」

  雅倬頓了頓,回眸望住奧爾。「梅嶺?!」

  「她在您的起居室。」

  奧爾才說完,雅倬迅即離開飯廳,早忘了堂妹出糗的事。

  「代代小姐怎麼了?」奧爾走向餐桌邊,移好歪杵的椅子。

  柏多明我坐回自己的位子,繼續用餐。「雅代喝太多酒,餐食沒吃幾口,一定會宿醉。」好像在幸災樂禍。

  「還要來點切片乳酪腸嗎?小少爺——」奧爾躬身詢問著。

  「奧爾,別管多明我了。」松流遠抱著雅代往門口定。「快去幫你家小姐鋪床。」



  「代代小姐不喜歡讓人進她的臥房。」奧爾帶領松流遠走進雅代的起居室,點亮天花板大燈,移往露台門邊,熄掉阿拉伯立燈,站到起居室與臥房通口處,便不再動作,說:「但不能把她放在起居室睡沙發,她會全身酸痛——」盡責的管家可是不能讓主人有一丁點不舒適的。

  松流遠抱著雅代,看了看奧爾,直接走向通口處。奧爾擺明要他當壞人——擅闖小女生閨房。松流遠別無選擇,探出手掌扭門把。門開了。這小女生不喜歡讓人進臥房,竟不上鎖。

  「我要進你的臥房了,代代。」既有告知,可不是擅闖。松流遠聽見小女生「唔」了一聲,藕臂往他脖頸纏,當他是抱枕。他眸光一柔,搖搖頭,對這小女生沒轍。推門進房,有點暗,唯一光源來自窗畔桌那盞七彩玻璃貼拼的馬賽克檯燈。

  松流遠走到床邊,將雅代往床上放。小女生馬上在椴金色的床中央睡成大字形。「還是床鋪比較舒服嗯。」松流遠俯身,托扶她的頭顱,墊好枕頭,調正她的睡姿。

  「做什麼……」雅代驀地張眼,眸光很亮,盯著松流遠。

  松流遠愣住。

  「你在做什麼……」雅代傻笑,喃喃細語。松流遠尚未回答,或者來不及回答,雅代突然昂首,手臂順勢一揚,勾下松流遠,唇碰著他的嘴。

  這是一個很淺、很青澀的吻,甚至、幾乎稱不上「吻」,但足以教一個成熟男人不知如何反應。儘管只是五秒鐘,松流遠卻費了極大的功夫才定神,彷彿經過了五世紀。他回神時,小女生已又躺回枕上,睡得極熟,一副無害模樣。

  看那醉紅的睡顏,松流遠退離床鋪一大步。

  醉了、睡夢,也作亂,天生具備攪擾人心的本領,難怪雅倬管不住……松流遠越盯著雅代,唇越顯嚴厲地抿直,雙眉更是皺攏起來,久久,才慢慢靠前,傾身拉掀床尾的被子往雅代身上蓋。地板發出悶響,有東西從床尾掉落。松流遠栘步,大掌按著矮櫃床尾凳,蹲下,大掌往床匠下摸出兩本書——原文詩集,海涅和聶魯達。

  松流遠翻了翻。有些地方做了記號,尤其那幾句——

  女人的身體呀!白色的山丘與山丘、白色的大腿與大腿

  舒展身體的姿勢    宛如地球

  我是粗魯的農夫    挖掘著你

  啪地合上書,松流遠揉揉鼻粱,把詩集往床畔桌放,沈眸再望雅代一眼,才旋身走出她的臥房。

  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將T2車窗上的詩句全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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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30:11
第三章

  「真的要洗掉?」

  柏多明我一大早被松流遠叫起,拿著車鑰匙,準備將樹下的T2駛到雅家庭院小運河岸畔。

  松流遠坐在噴水池石垣,靜靜地抽煙,看著柏多明我穿過噴水池小院,折一個直角彎,繞開大炬形噴水池,走到榆樹下,開車門,上駕駛座。

  引擎發動,音響同時開啟,抒情軟調,適合春日。

  今朝天氣很好,陽光像麥芽糖絲,隨晨風捲粘花草樹葉,一片金澤閃燦。青空雲朵薄又潔淨,襯映運河水,白得宛如漂流的羽毛。幾隻飛鳥臨河撲翅,嘴喙扯咬著垂柳枝,晃晃蕩蕩,偶爾婉轉啼叫。

  在絕妙的五月,

  百鳥都在唱歌,

  給我快樂,給我親吻,

  對我體貼,對我溫存,

  混了不少海涅詩句的歌曲,令人敏感。松流遠猛地站起身,捻熄煙蒂,聲調微昂地喊著:「多明我,把音響關掉,停到那邊。」他指個方向,走往噴水池近小運河那側。

  車子就停在噴水池與小運河之間的六米寬石板道上。柏多明我關掉音響,熄了引擎,下車,對著松流遠,再—次問道:「真的要洗掉?」車窗上,那些聶魯達的詩句,哪是用水洗得掉的。

  松流遠站在間隔草坪帶,望著小運河堤岸,再看看石板道,就在他腳下,有條地底伏流,引運河水進噴水池。接了塑膠水管的抽水機在小碼頭邊運作,松流遠走過去,拉著水管回來。這是奧爾用來澆花的管線,按下噴嘴,馬上可以洗車。

  「如果用水洗得掉,早被雨淋乾淨了。」柏多明我一點都不想幫忙。他昨晚喝了不少酒,沒那般好精神,幹這無聊事。

  「奧爾待會兒會把清潔劑拿來。」松流遠壓壓噴嘴,朝車輪擋泥板試水勁強弱。

  「為什麼突然要洗掉?」柏多明我又問:「圖呢?也要弄掉嗎?」松流遠說過,馬松的《色情大地》最配聶魯達的詩。現在詩不要了,圖也要洗掉?整輛車重新烤漆嗎?在他看來,與其費工費時,不如換一輛車。

  松流遠沒答話,沉吟著。

  柏多明我伸懶腰,瞇眼,轉了個話題,說:「昨天沒留意。現在才發現那棵白櫟那麼巨大——」

  「白櫟平均都有三十五公尺高。」松流遠以為柏多明我在提問,盡師長之責地立即回道。

  柏多明我看向松流遠,目光有些深沉,似在打量。

  松流遠繼續壓苦水管噴嘴,沖洗車輪,閒聊地道:「雅倬原本準備把它砍了,說是代代太愛爬那棵樹……」

  「是嗎?」柏多明我開口搭腔。「要砍那麼高的樹可是大工程,弄得不好,可能會壓毀房子。」

  「是啊。」松流遠應聲,有些漫不經心。

  「那邊已經沖很久了。」柏多明我突來一句。

  「什麼?」松流遠這才拾眸對住少年。

  柏多明我指著車輪。「已經夠乾淨了。」

  松流遠一頓,趕忙移開噴嘴,水柱一偏,射向車身,反濺得他全身濕,「該死!」他咒罵,放開噴嘴。

  柏多明我神情沈峻,盯著松流遠好一會兒,問:「你到底在忙什麼?一定要洗掉圖和詩嗎?奧爾還沒把清潔劑拿來,幹麼這麼急?」

  少年在取笑他。松流遠撥了撥濕亂的黑髮,很狼狽。

  柏多明我打開車門,進入車廂內,取了一條毛巾出來,遞給松流遠。

  松流遠看著柏多明我,半晌,自嘲地笑了起來。

  這是幹什麼,一個三十三歲大男人被一個十七歲小女生搞得心神浮躁?

  又不是毛頭小伙子,他在心虛什麼、敏感什麼——一個不是吻的吻,一副還談不上成熟尤物的身材……愛作怪的小女生——大膽有餘,魅力不足,何能對他造成影響!

  他幹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做這些欲蓋彌彰的事教那小女生更得意。代代太聰明,他怎能做出讓她以為自己是獵人,而他是夾尾狐狸的事來。

  松流遠甩甩頭。「抱歉,多明我,一大早給你找這麻煩。詩、圖還是留著——」他接過毛巾,掛在肩頸,動手卷收水管。「這可是成年男人的徽飾。」從褲袋取出打火機和煙盒——幸好沒弄濕——點火抽根煙。

  「成年男人的徽飾——」柏多明我面無表情,丟出話:「那洗掉,豈不等於去勢。還是別洗吧。」酷酷地說完,他往屋宇走。

  松流遠徐徐吐煙,笑了笑,有點明白柏多明我為何能急速與雅代成為朋友。

  「你會幫雅代吧?」已經快走到門廳了,柏多明我忽然踅足,快步回運河邊。

  「嗯?」松流遠彈彈煙灰。「想起什麼?」

  「雅代的事——」柏多明我沈眸,定定看著松流遠。「你會說服雅倬同意雅代前往荊棘海唸書吧?」

  松流遠頓了頓,抽完最後一口煙,走幾步,將煙蒂丟進草坪上的矮鋁桶,撩起毛巾擦擦頭。他有些意外——柏多明我很少提要求的。「你希望我說服雅倬?」緩緩回身,他放下毛巾,露臉面對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站在石板道上,神情認真。「我喜歡雅代。」

  松流遠又是一驚,「喜歡?」沒想到,少年會用這個詞。

  「雅代昨天說了,我和她喝的,是『愛情之飲』。」柏多明我的說明,很直接。「你和雅倬不也希望我們兩個交往——」

  「多明我,」松流遠打斷柏多明我,沉了口氣,看著他的眼睛。「你是認真的嗎?」愛情之飲——他當是代代作怪。

  「難道你們耍著我和雅代?」柏多明我反問。

  松流遠愣住。柏多明我沒再說話,冷睇松流遠。久久,松流遠才撇著唇,笑說:「我很高興你這麼認真地要結交一個朋友。旅途中,我與你提代代時,你老說『隨便』,不是嗎?」

  「見過面之後,我覺得她很好,而且美麗。」說這種話,柏多明我還是沒顯一點毛頭小子該有的羞赧。

  少年慾望坦白。松流遠皺了一下眉頭,兩鬢泛疼,覺得自己又聽見昨日雅代播放的那首歌曲,腦海浮現少女雪白的胴體,還有那個吻……

  「好。」硬生生截斷一切,松流遠決定道:「既然代代表示過想到荊棘海唸書,你也希望——」黑眸凝定,看著柏多明我。「我會說服雅倬。」他做保證。

  柏多明我點了點頭,俊雅的臉龐沒什麼特別表情。「我們何時回荊棘海?」

  「雅倬婚禮後。」松流遠打開車門,將毛巾丟回車裡,背向柏多明我,道:「我答應當他的伴郎——」

  「那倒不必了。」柏多明我岔開松流遠的嗓音,盯著他頭髮亂糟糟的後腦。「你可以直接跟雅倬談雅代到荊棘海的事,無須等婚禮結束。我昨晚聽到他說未婚妻來退婚,不會有婚禮了——」

  「什麼?!」松流遠回頭看著柏多明我,驚訝帶疑問。「你昨晚何時聽說?」他一點都不知道有這樣的消息。

  「就是你送雅代回房後三十分鐘。」

  昨晚,松流遠抱雅代回房後,沒再至小飯廳。出了雅代的房間,他感到腳步虛浮、胸口灼熱,自己似乎也喝醉了,便直接回客房休息,甚至沒注意柏多明我幾時回房睡覺。

  「我昨天陪雅倬喝酒喝很晚,結不成婚,他好像更開心。」柏多明我凝視松流遠陷入深思的臉容。

  松流遠眸光幽沈,瞟向少年一臉無謂的表情,定了定神。這怎麼可能。據他瞭解,雅倬的未婚妻——鹿梅嶺已經有三個月左右身孕,雅倬非常重視這場婚禮的。

  「砰!」一聲鞭炮似的巨響從屋裡傳來。

  松流遠與柏多明我同時別過臉龐,朝屋宇方向望。



  不見了!

  雅代張眸,倏地從床鋪爬起,下床,趴至窗台。

  T2車不見了!他走了嗎?

  她半夜醒來,看到兩本詩集放在臨窗的床畔桌上——那不是她平常放的位置——有人動過她的東西、進過她的臥室,腦海裡,男人優雅磁性的嗓音隱隱低回……

  我要進你的臥房了,代代。

  他的嗓音很好聽,像《羅馬假期》裡的男主角。多年來,她見不到他,總會播放那部片子,只聽聲音,躺在沙發幻想是他。

  是松流遠抱她進房的,他溫柔地幫她蓋被子,卻讓她和衣而睡,連鞋子也沒脫。凌晨兩點,她醒來,脫鞋,洗澡,換了舒適的睡衣,赤腳坐在窗台上,掀簾子看庭院榆樹下那輛T2車。一盞盞柔黃的庭院燈,似乎全聚光在那車身,代替她監視著。只要他一離開,她一定馬上知道。

  她拿起被放在床畔桌的詩集,感覺上頭遺留有他的溫澤。他翻看她的東西,她有點得意,抱著詩集躺回床上,睡到天明。

  太晚了!他走了嗎?一睜眼,視線對住大窗扉。凌晨上床前,她特意拉開窗幔、遮陽簾,隨時醒來都能看到T2在不在。

  不在了!他走了嗎?雅代心—急,離開窗台,迅速盥洗換裝,從床底下拖出行李箱,將兩本詩集塞在外袋,提起,走出臥室。

  堂哥的工作這裡調、那裡調,她的行李永遠是準備好的,即刻可啟程去荊棘海!

  他一定走不遠,也許剛走而已。柏多明我答應她、並且保證讓男人帶她一起前往荊棘海。

  越想心越焦,雅代用跑地下樓梯,過樓中樓茶廳門口。

  「你要去哪裡?」嚴厲的聲調。

  雅倬身著睡袍,臉色不太好看,坐在茶廳落地門邊的法式躺椅喝早茶。茶廳裡,靠牆的德國骨董鋼琴琴蓋掀開,黑白鍵亮錚錚,剛清理過的樣子,倒是兩側的幾盆室內植物色沈,看像快乾枯,奧爾似乎還沒來澆水。

  「進來。」堂哥的嗓音也是缺水似的乾硬沙啞。

  「你喝你的茶。我不打擾。」裝禮貌,不理會堂哥的命令,雅代說:「我要去荊棘海。」

  雅倬眸光一沉,將連蓋茶碗往躺椅旁的矮茶几放,站起身來。

  雅代逕自邁步,但還是被雅倬給拖進茶廳。雅倬一手奪過她的行李箱,重重一丟,撞歪了躺椅,矮茶几甚至翻了過去,往落地門又一撞,發出巨響。

  「你哪裡都不准去!」雅倬怒道。

  「我昨天跟你說過了,我要去荊棘海!」雅代反抗。

  雅倬扯著堂妹的手,將她拉往躺椅尾那張面窗的單人沙發,壓入座。「你給我坐好——」

  「我不要坐!」雅代掙扎叫道:「你在生什麼氣?別不講理!」堂哥從沒這麼難溝通,今早有點不一樣。

  「講理?!我如果只講理,你們就會跟我作對!」講什麼理!從現在開始,他不講理了,決心當個野蠻人。「我警告你,乖乖到新學校報到——」

  「我也告訴你,」雅代飛快地搶白。「我的新學校就是荊棘海的無疆界學園!」她一點不示弱。

  雅倬抓狂了。「你再說!」大掌用力握住沙發兩側扶手,青筋債張,肩背拱起,像野獸一樣怒瞪著堂妹。

  雅代沒見過堂哥這般燒火模樣。他真的氣極了,要殺人似的,眼白充滿血絲,頭髮亂得可以。她皺眉,冷了下來,不再說話,用平常的態度對他。

  雅倬兇惡地看著堂妹許久,焦躁地直起身子,走來走去,停在鋼琴前,撥動節拍器,啪嚏啪嚏地響。

  「我今天頭很痛,你別再惹我。」竭力壓下暴怒情緒,雅倬落坐鋼琴凳,指頭移往琴鍵上弄出幾個音,沒一會兒,就是《暴風雨》。

  「今天天氣很好。」男人磁性的嗓音乍然響起。

  雅倬停止發洩。雅代一震,從沙發站起身,轉頭看見松流遠正從樓彎小廳走進來。

  你還沒走?雅代差點急呼出口。

  「怎麼了?」松流遠看了眼地上翻例的茶几、橫陳的行李箱,對上雅代透亮雙眼。「昨晚失態,被修理了?」他問她。

  雅代蹙一下眉。「你才被修理。」他的襯衫一片濕,頭髮也是,像隻落水拘。這竟使她心裡好受了一點,沒那麼焦慮不安了。

  松流遠淺笑,轉向雅倬。「這麼好興致?」大掌往好友肩上搭。

  雅倬站起身,離開鋼琴前。「哪有你悠閒。」他沒好氣,坐回法式躺椅裡,揉著發疼的頭。「你沒有一個不會察言觀色、一早惹人心煩的堂妹——」

  「代代,」松流遠打斷雅倬的嗓音,黑眸望向依舊站在窗前沙發邊的雅代。「我和雅倬有事要談——」

  「什麼事?」雅代搶話,知道他要趕人,她偏不走。「堂哥說他頭痛,你別煩他。」真體貼呀!

  松流遠盯著她的臉。「我們要談些男人的事——」沉言後頓住語氣。

  等了一會兒,雅代先問:「又怎樣?」下巴微揚,朝右偏轉,美麗的小臉蛋淡淡顯冷,她才不吃他那一套。什麼男人的事……這不是更該由女人來瞭解嗎?

  「小女孩——」松流遠瞇細眼瞅她喚道。

  雅代一凜,挺直身子。「我不是。」反駁得有些急。

  松流遠目光定在她臉上,深深凝睇。她不說話的時候,是像個女人,有著成熟美,身高逼近他下頷,不小了……

  「我不是小女孩!」他一直不講話地看著她,教她慍怒,非得再強調。

  嘲笑地扯扯唇,松流遠垂眸。「到外面去,」他平舉手臂,緩緩指向門口,慢沉沉地重複道:「小女孩——」視線同時移回她臉上。

  時間彷彿還頓在堂哥彈琴那一刻,那旋律在她內心狂掀暴風雨。雅代下意識咬牙,眸光顫動又顯堅定,很倔強地瞪著松流遠,不發一語。

  「多明我在庭院等你駕小艇,帶領他游運河。」松流遠又說:「聽話,快去,小女孩——」

  雅代這次終於別開臉,不等他尾音落定,繞過沙發,往門口走。

  「一大早發什麼脾氣?」松流遠回身時,就見雅倬半臥在躺椅裡閉眼皺眉,五官緊鎖,很痛苦的樣子。「你昨晚喝了多少酒?」

  「奧爾!」雅倬出聲,暴躁地喊:「茶到底好了沒?」他的頭痛得要死,奧爾稍早先給他一杯人參茶,說馬上煮解宿醉的茶來,結果喝完參茶,他頭更痛,卻遲遲不見解酒茶。

  「奧爾!」雅倬又叫,幾乎從椅上跳起。

  「別吼。」松流遠雙臂交抱,一臉遺憾地看著雅倬。「奧爾不在,我剛看到他開車出門了。」

  雅倬瞠眸,衝口罵道:「可惡!」所有的人都在和他作對!



  雅代快步走下門廳。

  關門的聲音彷彿春雷,嘩然宣示一切美好和諧都沒了意義,馬上會有暴雨降臨。

  噴水池擋了她的路,她腳跟一提,踩進噴水池裡。她早想試試了——在水中,她依舊可以走得輕盈,冷冷的感覺很舒服。生氣時,實在該往水中走,越冷的水越好。

  「你和你堂哥吵架了?」少年的嗓音在問。

  雅代凝神,循聲望去。柏多明我倚在石板道上的T2車門邊,等著她一步一步涉水而來。

  「要毛巾嗎?」柏多明我往噴水池矮垣上站,朝雅代伸手。

  雅代搖搖頭,讓柏多明我把她拉上去,跳下矮垣,定在石板道,堂哥買給她的Givenchy紅白便鞋——毀了,她的褲管濕了半截,猛滴水。

  「你會感冒。」柏多明我打開T2車門,找了半天,沒有乾淨毛巾,只好拿松流遠用過的將就。「把腳擦乾,吸吸水氣。」

  雅代接過毛巾,淡雅的木頭香味,讓她短暫茫然。

  「宿醉嗎?」柏多明我很關心她。

  雅代對上他沉定的黑眸,說:「我沒和我堂哥吵架。」

  「喔。」柏多明我簡短應聲。「那是我們聽錯——」

  「你不是想游運河嗎?」雅代繞過T2車身,逕自越過草坪,直往小運河堤岸。「我帶你去。」

  柏多明我跟上前。

  那艘小艇大約七公尺左右,艙內裝置非常舒適,有冰箱、微波爐……簡便廚房設備,小浴室、化學廁所、客廳、臥室一應俱全,可以讓一對年輕男女組一個小家庭。

  這船是她的!

  雅代發動馬達,熟練地駛出小碼頭,緩緩往閘門接近。

  「出了閘門就離開你家範圍了。」柏多明我看著岸上的雅家庭院景致遞嬗,那白櫟像個巨人,不靈巧,在他們背後逐漸被拋遠。

  「你說,」雅代開口,一頓,往下說:「我這艘船艇可以駛往荊棘海嗎?」

  「不行,太脆弱了。」柏多明我這麼一說,雅代抽了口氣,眼神很冷,卻眸眶泛紅。

  「你說會站在我這邊的!」她抑著嗓音,渾身都在發抖。

  柏多明我面無表情,眸光深幽幽,看著她的眼睛。「我現在就跟你站在同一艘船上。」嗓音平靜。

  她太敏感纖細,一感受虧待,便覺得所有人都背叛她。柏多明我沒對不起她,她這麼待他,沒道理。

  「抱歉。」雅代轉開瞼,專心操縱船艇。順流走了好一段,她才又發出嗓音。「我今天早上跟堂哥吵架……我以為你們走了……」呢喃絮語。「我要去荊棘海……」

  久久,柏多明我接了句:「他會讓你去的。」



  雅倬自己進廚房,總算看到爐上還在小火悶煮的解酒茶。他找了一隻斜耳馬克杯,走到爐台前,關火,給自己倒了一杯解酒茶,坐在料理台旁,想些事,喝了半杯燙舌茶飲,才覺得清醒。他站起身,將杯裡的茶添滿,轉出廚房,上樓,回茶廳。

  「你們兄妹一大早吵成這個樣子,」松流遠站在茶廳中央,攤攤手,挽起衣袖,開始搬正翻倒的茶几、歪斜的躺椅。「奧爾真可憐,難怪要逃,」順手撿起地毯上的茶碗——沒破!他挑眉,這是個好兆頭。

  雅倬看著好友動手收拾殘局,臉色軟了下來,有點過意不去、沉默了好久,才說:「代代那丫頭想跟你走。」

  「我知道。」松流遠把橫陳的行李箱移到鋼琴旁,走往落地窗邊,斜倚牆柱,看著雅倬。「你發這麼大的脾氣,就是不希望她到荊棘海?」他問。

  雅倬眸光黑寂、深奧,行至躺椅前,疲憊地坐下,把馬克杯放在重新就定位的茶几桌面。「流遠……」他欲言又止。

  松流遠耐心等待。

  雅倬喝了一口茶,緩言陳述。「我伯父五十得女——代代是他唯一的孩子、珍視的寶貝。他五十九歲過世時,留下代代給我家照顧,我父母為了把我從一個嬉皮『導正』成有責任感的好青年,便又把代代交給我……從她九歲起,我照顧她到現在,我小心翼翼沒讓她踏錯腳步,到哪兒都帶著她。你說——」他起身,對著松流遠。「我是不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

  「你是。」松流遠掏出煙盒,遞給雅倬。「代代一定明白你的用心。」

  雅倬鄙薄一笑,取了根煙,叼在唇邊,點火,吸氣,沉沉一吐。「梅嶺就不明白……」

  白煙在兩個男人之間裊裊飄旋,松流遠依稀看見雅倬神傷的表情。「鹿小姐真的來退婚了?」他問。

  「多明我告訴你的吧……」雅倬又吐出—線白煙,感歎:「他真是個好孩子,不像代代讓人心煩。」

  雅倬從來不是個難溝通的人,雅代堅持去荊棘海的事,不致使他大發雷霆,只是雅代今早挑錯節骨眼。雅倬真正心煩的不是雅代——

  「鹿小姐退婚的理由是什麼?」松流遠挑明問。

  白煙瀰漫,雅倬盯著煙頭。「流遠,我很信任你——」語氣悠遠。

  女人不要一個男人,有時,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她想做什麼,就讓她做什麼,雅倬決定放手。

  「代代去荊棘海後,托你關照了,流遠。」



  松流遠單手提著行李箱,看見柏多明我從小運河堤岸走上來。

  「現在才返航?」松流遠問:「好玩嗎?」

  「嗯。」柏多明我點頭。「給你。」他交出一個陶罐。

  松流遠接過手。這壘球大小的軟木塞陶罐,造型是一棵樹,有隻陶塑蜜蜂黏在軟木塞蓋上。

  「雅代說你喜歡這家的樹蜜。」

  松流遠一愣,笑了笑。「謝謝。」放下行李箱,拍拍少年已然寬闊的肩膀。「代代人呢?」

  「在船艙,她還不想上岸。」柏多明我逕自走上噴水池石板道。

  庭院燈亮了。天色昏暗,又是夜之序幕。

  「奧爾準備好晚餐了,就等你和代代兩個。」松流遠說著,往堤岸走。

  柏多明我不用人費心,的確是個好孩子。松流遠笑著,玩著手裡的陶罐——這其實是代代自己喜歡的黑森林樹蜜。

  他還記得那年的十歲「船家」,要他買了一箱十二罐有可愛蜜蜂的樹蜜當「船資」,酬謝她帶他游運河。

  跨進船舷,松流遠高大的身軀有些侷促地沿著船艙外牆移動。「代代——」他呼喊她的名字,隱約聽到那首日文歌在迴旋。「代代——」

  雅代聽見了,一點也不想回應。

  沒一會兒,他進入船艙,馬上關掉放在小桌上的足球造型手提音響。一盞瓦斯燈照著沙發床裡趴臥的少女。

  「嘿,小女孩——」

  雅代猛地坐起身,冷冷瞪著松流遠。

  「嗯?醒了?」松流遠挑眉。小女孩凌厲的眼神在恨他隨意切斷她的音樂嗎?

  「我不叫『小女孩』。」雅代字句清晰,非常在意。誰都可以叫她「小女孩」,就他不行!

  松流遠微微頷首的動作不明顯,黑眸深思地注視著她,不再說話。

  他就站在沙發床邊,高大的身影在這狹小船艙太具存在感,雅代生起氣來。「你出去,別管我!」她討厭他沉默看著她的眼神。

  這次,換她趕他。

  松流遠俊顏肅穆。「我們今晚要回荊棘海。」他宣佈。

  雅代頓了一下,美顏上的冰冷褪成一瞬間的慌亂。

  「吃過晚飯,就要出發。雅倬已經答應了,你如果不去,現在馬上揚聲。」松流遠在沙發床邊坐下來,等她抉擇。

  這下,她呆了。

  太突然!雖然想過不行也硬要,但,當一切順遂心意,反倒教她不知如何因應。

  等了一會兒,她沒表示,松流遠起身,哼笑開口:「你不想去——」一個柔軟的東西堵上他嘴。

  雅代的動作一向是靈巧的、精準的,像優雅的野獸,教人措手不及。這次是結結實實的吻,松流遠錯愕地感到女孩的舌頭探向他,有點甜,摻蜜的美酒似的,使人迷醉。

  「代代!」他猛地抓住她的肩,扳開她,把陶罐樹蜜塞到她手上,警告地、情緒複雜地瞪住她。「以後不准再做這種事。」

  不准什麼事?不准喝醉?不准聽那首日文歌?不准買樹蜜?不准把她的喜好偷偷滲入他?還是——

  不准吻他?

  雅代仰著臉龐,柔荑還揪著他的衣襟,臉蛋綻開一抹得意、無辜又可惡的絕美笑容。「我要,我要去,流遠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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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30:36
第四章

  「你如果再做這種事,我馬上把你送回雅倬身邊。」

  連著兩天在船上生活,越近目的地,越感到空氣裡的濕冷。松流遠邊走邊脫下Aquascutum風衣,罩住站在甲板船頭的纖瘦身影。

  雅代回頭。「這兒就是荊棘海嗎?」她對他笑著,小臉凍紅,美眸濕潤燦亮,難掩欣喜。

  天氣這麼冷,她老愛在甲板逗留,真不曉得什麼事值得她如此高興。「你只要打個噴嚏,我會立即送你回雅倬身邊,不准你再來。」松流遠這兩天被她搞毛了。

  雅代的行李箱中,幾乎沒有像樣的御寒衣物,雅倬近幾年被派駐的地方都是沙漠國家,結束駐外工作回雅家後,雅代壓根兒沒整理行李,行李箱裡仍然放著適合沙漠氣候穿的衣物,即便那地區日夜溫差大,用來保暖的絲毯——她行李箱裡倒是有一件——在荊棘海也是完全不足用。登船後,松流遠才發現這事,只得向人借幾件合身的毛衣長褲給她穿。

  「我不怕冷。」雅代仰起臉龐。「我喜歡這個地方。」

  海上起了薄霧,水面漂著細碎浮冰,成串的,像流刺,大塊的,像冰錐,擦揉船身,發出聲響,一點點刺耳,很微妙,她並不討厭這種音律,甚至有點愛,她感覺自己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的——不穿衣服也不會生病——在朝霞輝映浮冰的嫣紅裡,在海水滲染白雲的冰綠裡,她本就赤裸裸,被荊棘海裡的慊然之彩包圍。

  「我以後都要待在這兒。」小手拉攏男人披在她身上的風衣,她的美顏淨是滿足神情。

  松流遠盯著她,走了神,覺得她這一刻美得不可思議。冰冷的海風吹掠她卷雲似的黑長髮,幾繒劉海就是那麼不聽話,掃弄她的眉,他深感那兩彎細巧的月孤,一定是上帝用珍貴的黑寶石給畫上的……

  「你向我借衣服就是為了這個小女孩?」陌生的嗓音,調笑地傳來。「你在哪裡找到這個美麗的小東西呢?流遠——」

  松流遠回神,雅代也轉頭,兩雙眼睛同時看著一名女性,從上層甲板的樓梯走下來。

  「你終於出關啦?」松流遠撇唇,有些窘——剛剛居然看著雅代,胡亂幻想起來。他掩飾地走離雅代幾步,笑著伸手迎接女人。

  女人很美,擁有雅代沒有的成熟風韻,女人似乎也不伯冷,穿著一件簡單的毛衣、牛仔褲,緊身貼合,塑出姣好完美的曲線,尤其胸口,低圓領,兩隻圓潤雪白的凝乳露了大半。

  雅代冷眼盯著女人,自覺地往松流遠靠近,身側貼觸著他。

  松流遠偏首,看了雅代一眼,視線很快移回女人瞼上。「代代,這位是安朵——」

  「你好。」雅代馬上接話,朝女人探出右手。

  安朵挑個眉,覺得有趣,便將手自松流遠掌中抽離,握住女孩細嫩的玉手。「你叫什麼名字?」

  「雅代。」沒有猶疑地回答。

  安朵眸光閃了一下,轉深,打量著雅代。這女孩長得真好,看樣子過著不錯的生活。「你父母把你照顧得很好——」

  「他們死了。」雅代打斷安朵的嗓音。自以為是!憑什麼一見面,就提她父母!

  安朵依舊盯著雅代的臉龐,沉吟好半晌,突然笑了起來。這倔強的小女生,有一頭與她相同的髮型。「你真可愛。」她放開雅代的手,輕輕撫上那年輕稚氣的美顏。

  雅代猛一退,防備地眄睨安朵。

  「代代,」松流遠皺眉。「注意禮貌。安朵是我的同事,無疆界學固的師長,也即將是你的老師。」

  「我的老師?!」雅代又驚又慌地抬眸。「那你呢?」

  「我自然也是你的老師。」松流遠看著雅代閃爍的眼睛,似乎有什麼在他心頭切了一下似的。這小女生沒來由的不安神情,流露了脆弱,令他不捨。「你放心,代代,」他語帶安撫,慎重地與安朵站在一起,重申:「安朵和我——我們都是你的老師。」

  我們都是你的老師——雅代恍了恍。陽光打上她的臉,好亮,她瞇眼,眼前的俊男美女——一對璧人——她的老師……

  「安朵好心借你保暖的衣褲,別忘了說聲——」

  沒等男人說完,雅代移動步伐,穿過男人女人中間,快步上樓,離開大甲板。她才不想聽男人多話。什麼我們都是你的老師?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擺父母架子似的模樣,真教人討厭。

  雅代悶怒疾行,進入船艙。可能是外頭太亮,她感到廊道好暗,頭有些昏,好不容易才找對他們的艙房。

  柏多明我坐在圓形艙窗邊看書,聽見雅代進門的聲音,頭也沒抬一下,只說:「我幫你拿了早餐。」一瓶玻璃罐牛奶、一塊看起來硬得要命的麵包,放在桌上的竹籃裡。

  「我不想吃。」雅代撥掉披在雙肩的風衣,往柏多明我背後、靠牆角的雙層床鋪走。她掀遮簾,鑽進下鋪,枕頭上有一本書,她拿開,拉著被子躺臥。

  「快到無疆界學園了,再不到一個小時,就要靠岸。負責廚房的學長不想開爐火——」

  「我吃不下。」雅代打斷柏多明我的聲音。她是沒胃口,不是挑食覺得牛奶硬麵包難吃。

  「你要睡覺嗎?」柏多明我問。

  「嗯。」雅代應聲。

  「把我的書拿出來。」柏多明我手朝後伸直。

  雅代取了剛移到枕頭邊的書,手探出遮簾外,準確送至柏多明我掌上。

  柏多明我接過書本,往桌上擺,繼續閱讀。

  安靜了一會兒,雅代那方開始弄出窸窸窣窣的細響。她扯著身上的毛衣,這衣服,她穿起來長度剛好,卻顯鬆垮,褲子也一樣,她的身體不像女人那般豐腴性感,她不夠撩人,缺乏成熟韻味。她沮喪,想起甲板的男女姿態,生氣地脫下衣服和長褲,丟出遮簾外。

  柏多明我回眸,略略看一下什麼東西落地。

  「柏,」雅代的聲音響起。「我們為什麼會搭上這艘船?」

  柏多明我的視線從地上可憐的衣物移回書頁裡。「這是無疆界學園的海洋研究船,返航途中正好經過你家所在的城市港口,補給油料,我們搭順風船,可以節省不必要的開銷。」平聲平調地陳述,彷彿不重要但必須的例行報告。

  雅代躺在床被裡,微微皺眉。「那個叫安朵的女人跟松流遠是什麼關係?」

  「不知道。」柏多明我局外人般地送出—句。

  「他是你養父,你為什麼會不知道?」雅代低嚷,隱隱激動。

  柏多明我頓了一下,合上書,轉頭看著窗外的荊棘海海景。「安朵老師是這艘船的領隊、研究指揮,她在世界上各個海洋跑,偶爾回學園教學。我對她不熟,只知道她大概快五十歲了,看起來卻像三十歲,是個妖怪——」

  「五十歲?!」雅代揚聲一叫。

  柏多明我扯扯唇。「不過,她可是學園裡行情最好的單身女性,很多男老師,甚至高級數的學長,都在追求她。聽說她這次回航,會在學園待兩,三年,教我們這梯。以前她返航,常住松流遠的宿舍,他們情誼不錯——」

  「那你還說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雅代衝口打斷柏多明我。「他喜歡安朵對不對?」他也在追求安朵?!這真令人不安、生氣與焦慮,她差了女人一大截——魅力、身材……

  「應該是吧。」柏多明我的回答果然是一盆冷水。「但我確實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也許像我們一樣——」

  「他們才跟我們不一樣。」雅代怒聲怒調。

  柏多明我依然往下說:「也許是母子關係。」

  雅代氣結無語,躺平,美眸圓睜,望著上鋪一格一格的床架,急喘著氣。柏多明我真會安慰人!那個女人一副冷艷絕美、身材性感,就算實際年齡有差距,只要是男人,都不可能跟她維持什麼鬼母子情誼!柏多明我故意裝呆子嗎?可惡!

  一片寂靜,柏多明我重拾書籍,翻頁,專心閱讀。他與雅代認識,不過才幾天的時間,彷彿,真被雅代說中——他們一見如故。雅代非常信任他,幾乎什麼心事都告訴他了。他也喜歡聽她說,私下胡亂幫她出主意。他覺得,雅代和他是同一種人,他們都能在一瞬間作最精準、正確的選擇,知道自己要,並且永不後悔,他們都認同人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一定要好好把握、執著於自己想要的人事物。

  「代代——」松流遠推門進房,腳下踩中自己的風衣。他皺眉,彎身拾起,甩了甩。「代代呢?」他問柏多明我。

  「在床上。」柏多明我回道。

  松流遠往裡走,采手拉開上鋪遮簾。沒人?!

  「她在我床上。」

  松流遠一詫,看向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起身,擋開松流遠。「你最好別拉,雅代現在不方便。」他站在下鋪遮簾前,撇眼看地上。

  松流遠順著柏多明我的視線,一看,倏地抬頭。「這是怎麼回事?」嗓音有些嚴厲。

  柏多明我一臉冷靜,說:「我已經十七歲了,以後你進我的房間前,請先敲門。」

  松流遠屏息,久久,胸口沉沉起伏。「多明我——」額鬢漸漸泛疼,他想抽根煙,再喝杯酒,和緩莫名的焦慮。「我知道你已經十七歲了,我就是信任你,才讓你和代代同一間艙房——」他頓住,瞪看著下鋪遮簾——那小女生……光著身子躲在裡頭嗎?

  鼻端有股少女馨香味兒,松流遠難以想像。這兩個小的居然這樣對他——

  「你想說什麼?」柏多明我眸光凝定,瞅著松流遠,坦蕩地說:「我有什麼事不能做嗎?」

  松流遠閉了閉眼,長指揉著挺直的鼻樑,沉吟了好一段時間,才硬著嗓音開口:「多明我,你已經十七歲,不小了,做事更要謹慎,不能憑衝動。聽見了嗎?」問句有點大聲,他眼底竄起的慍怒火苗,似乎要往下鋪遮簾燎燒。「我答應過雅倬,一定看全代代——」

  「那是你答應,我並沒有。」柏多明我態度淡然地插話。「雅代跟我一樣十七歲,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你和雅倬同意我們的,不是嗎?」

  松流遠被搶白得說不出話,額心深折。他們的確認為這兩個小的交往,是不錯的主意,值得期待,可此刻,他痛覺這個主意再爛不過!

  該死!松流遠暗咒,抓著自己的風衣,往門口走出去。

  厚重的艙房門關上時,船似乎震了一下。荊棘海在怒吼嗎?

  雅代拉開簾子,探出臉龐。柏多明我轉身,看她一眼,彎腰撿起地上凌亂的毛衣長褲。

  「我不要穿安朵的衣物。」雅代說。

  柏多明我把衣褲往上鋪丟。「那你穿我的衣服好了。」

  「嗯。」雅代正是這麼打算。她離開床鋪,站在柏多明我面前,拉拉身上的薄棉衫和同質料長褲,低低笑出聲來。

  「開心了吧?」柏多明我挑唇。

  「他是笨蛋。」




  松流遠拎著風衣,大步大步繞過U形廊道。這個長廊怎麼回事?照明設備故障了大半,他頭頂上的燈忽地一亮又消失,到底多久沒維修?

  他沉了沈氣,停頓步履,摸著口袋取煙盒,咬出一根煙,啪嚓地點上火,—陣怪味侵鼻。「可惡!」他罵道,甩開煙,用腳踩熄,看著風衣上多出來的焦黑破洞。

  「可惡。」松流遠又罵,只是這會兒氣弱不少,怒極無奈,仰頭望著那壞掉的燈。

  可惡、可惡、可惡……

  這件有歷史的家傳風衣,是祖父、父親穿過的,保養得良好,是實用的骨董,他還想傳給自己的小孩呢,今天竟被他的愚蠢燒出一個洞,看來無法補救,補了,它還是一個洞,可能更明顯。

  「該死,松流遠。」他咒罵自己,往長廊出口走。

  重返甲板,挾冰似的海風凜洌,冷霧撲面。安朵還在甲板上,幾名穿制服——白色貝雷帽、綠色防水夾克、黑長褲、軟革靴——的學員圍在她身邊。

  「安朵老師,流遠老師帶上船的那個女孩是誰?」

  「很漂亮的一個女生。」

  「聽說才十七歲……」

  「該不會是流遠老師的私生女吧……」

  「嗯哼!」松流遠用力乾咳,打斷七嘴八舌的討論。

  學員們噤聲,看著他走來。「流遠老師,早——」禮貌問候。

  「你們沒事做嗎?」松流遠隱怒,眼神凌厲地掃視一圈。

  接觸到他的「關照」,學員們不約而同低下頭,很心虛。無疆界學園沒規沒炬的文化,養成他們的「惡習」——沒事喜歡八卦師長們的隱私,加油添醋猜測一番,越猜測越神秘,就越有趣,讓這個寒冷枯燥的地方不至於太無聊。

  「艙房長廊好幾盞燈壞了,入港前,全得修好,聽見沒?」松流遠找事給這些悠閒學員做。

  「是。」一群人應聲散去。

  安朵呵呵笑了起來,「真難得,流遠老師這麼嚴厲。」

  松流遠靠向欄杆,背倚著,昂首看著桅桿上飄飛的無國界慈善組織旗幟。「你這艘船多久沒維修?到處是故障……」嗓音徐徐停止。

  「不過是長廊壞了幾盞燈而已。」安朵撥著被風吹亂的長髮。「怎麼?你找不到路,走迷宮了?」

  「走迷宮……」松流遠低喃。

  「你不是去看那個小女孩嗎?」安朵問道。「她在生什麼氣呢?不想我們當她的老師嗎?」

  「天曉得,」松流遠神情縹緲。「十七歲的孩子到底在想什麼?」雅倬說得對,十七歲是難搞的小大人年紀。

  「多明我做了什麼讓你煩惱的事嗎?」安朵看著松流遠若有所思的俊臉。不得不承認,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尤其深思時,那淡淡煩惱的憂鬱眼神,隱含無限魅力,叼上一根煙,馬上迷倒一大堆女人。「流遠——」她叫他。

  松流遠回過神來,瞅著安朵。「什麼事?」

  安朵彎唇一笑。「真可惜你有孩子,否則我—定嫁給你。」

  松流遠笑了起來。「這個玩笑,你從多明我十二歲開始,說到現在,何時才要換新的?」

  「那好吧,」安朵優雅地撩著髮鬢,眨眨美眸。「我現在嫁給你。」

  松流遠笑得更大聲了。「只怕我要,你又嚇跑了。」

  安朵微笑,柔荑輕輕拍他的肩。「我一直很喜歡你的,只可惜你有孩子。孩子越大越是個麻煩,我可不想分擔你的煩惱,讓自己老得快。」

  「安朵,你真自私。」松流遠搖頭笑著。「不過,你說的倒沒錯,」他頓了頓,褪去笑容。「孩子越大越是個麻煩——多明我和代代剛給我找了一個大麻煩……」真是有口難言。

  「十七歲孩子搞的麻煩……讓我猜猜……」安朵看向海面浮冰,揚唇。「該不會是你剛剛進艙房,撞見少男少女偷嘗禁果吧——」

  松流遠重重地閉眼。「女人的直覺非得這麼強嗎?」語氣好苦。

  「呵呵……」安朵大笑,「男人的腦子這麼不好嗎?」

  松流遠張眸,皺眉看著她。「這一點也不好笑,安朵。」

  安朵笑聲趨緩,轉為無聲的微笑。「流遠,你看到他們裸身纏抱嗎?」

  松流遠一愣,表情微僵。這個問題引起的畫面太強烈,他無法想像,胸口宛若有什麼熱氣要爆出來。

  「讓我算算,」安朵撫開衣袖,看著腕表。「從女孩離開甲板,你追去,再回來,到現在,所花的時間不過才二十分鐘。你幾乎是跟著女孩的腳跟後進艙房的,你以為兩個沒經驗的孩子能那麼快搞定嗎?我想,光脫衣服害羞半天,就不只這些時間。何況這可是摸索階段的初體驗呢……你呆了啊,流遠——」被兩個孩子耍了,都不知道。

  松流遠一震,又皺眉又抿唇。的確,他進艙房時,多明我還在看書,並且衣著整齊,臉上沒任何異狀……

  「我就說嘛——」

  「該死的,」松流遠打斷安朵的嗓音,恍然徹悟。「那兩個小的存心搞得我暈頭轉向……」果然是走迷宮,連一根煙也無法好好抽,還燒破傳家風衣。

  「終於知道孩子很麻煩吧?」安朵這麼問好像在幸災樂禍。

  松流遠掏出煙盒。這下要好好抽上一根!「多明我以前不會這樣的,」他將風衣掛在欄杆上,感歎地說:「他被那個十七歲小女生帶壞了——」抱怨起代代——

  安朵一臉玩味地看著松流遠。「以胡適父母的年齡差距來看——你岳母現在還在地上打滾呢!千萬別看不起十七歲小女生喔,流遠老師——」

  松流遠低哼幾聲,視線落向海面。他突然有種安心,腦海浮現那小女生臉龐——令他恨又憐憫的小女生,她離開甲板時,他真的擔憂了一下,以為她冷,結果她進房,脫掉暖衣,搞了一套惱他……

  這種又痛又心安的感覺,代代今天讓他結結實實領受了。

  別看不起十七歲小女生啊——

  「這可真是至理名言。」




  他說她比柏多明我更需要被管教,當然不能去住「紅色城堡」。

  「我覺得他故意將我們分開。」那天,站在碼頭,等待松流遠將T2車從海洋研究船的底艙車庫開上岸時,柏多明我對她這麼說。

  她必須和松流遠一起住——在他以為的「管教」下。

  那最好,她本就是來當他的學生,近身「管教」,正合她意。

  松流遠住的師長宿舍位於港口區,與無國界慈善組織的行政中心隔一條街,是幢十五層樓高的大理石建築。除了一樓是溫室花園、游泳池、健身房、壁球場、卡拉OK娛樂廳……其他樓層全住著怪裡怪氣的師長及他們的家眷,每層樓有十二戶人家,像飯店一樣,公共樓廳中央插著大盆花、迴廊牆壁掛著名畫,燈光輝煌。松流遠住在十三樓,向陽面,室內傢俱大多是貴重的桃花心木和胡桃木製成,有的雕工相當精緻。

  玄關處,正對門口的置物櫃——是堂哥送他的——她記得有一百多年歷史了,來自堂哥曾駐任的國家的皇室後裔,櫃腳雕刻成野獸爪形,看起來也原始也優雅,微妙的美感。

  雅代第一次進入他住的地方,有點興奮,東看西看,巡視一番,不錯忽任何角落——她覺得自己是在看一個男人,不是在看一間住屋。

  他真的是一個很喜歡骨董的人,不知道對女人是不是也一樣?雅代一想到安朵,頓感悶怒。安朵明明有自己的宿舍,為什麼要來借住松流遠的,難怪柏多明我要搬到學員宿舍去——他應該也討厭「骨董」!

  「代代小美女——」

  雅代回神,瞪看餐桌對座的安朵。

  客廳靠露台的地方,很明亮、寬敞,用來擺餐桌最適合。四人座餐桌,對一個小家庭而言,剛好不過。松流遠坐在背窗的位子,翻閱著醫學期刊,一面啜飲紅茶。

  安朵微微笑,把一片抹好奶油的麵包遞給雅代。「今天要『授帽』了,高興嗎?」

  是啊,已經八個月了呀——無疆界學園「不規則學制」的一個階段又過去了,雅代正式成為制服生,組織重點培訓的精英。安朵不得不對她改觀——這小女生果然不是普通的富家嬌嬌女,想必將來也跟她一樣,可以在世界各地跑。

  「是啊,我很高興。」雅代擋開安朵的手,拒絕那塊抹奶油的麵包,起身離座。

  松流遠抬眸,看著那小女生走向廚房。

  「嫌我準備的早餐不美味嗎……」安朵喃言。

  松流遠撇撇唇。「代代不喜歡麵包抹奶油——」

  「是喔。」安朵垂眸,把麵包放回自己的盤子裡。這是安朵住在這兒八個月來,第一次與他們吃早餐。安朵不知道,原來雅代這點跟她不一樣——不喜歡麵包抹奶油……

  「你要嗎?」雅代拿著—罐樹蜜走來,直接靠向松流遠,往他紅茶裡加了—瓢。

  松流遠一貫皺眉挑唇,苦笑模樣。八個月了,這小女生每天讓他喝紅茶加樹蜜,滋味其實不錯,他幾乎已經喜歡上了……

  「這樣比較好喝。」她就著他的杯緣,喝了一口,開心對他微笑。

  「好了,去把早餐吃了。」松流遠一臉寵溺,似乎忘了今早的餐桌邊多一個安朵,不像往常只有他和代代兩人。

  「真甜蜜呢……」安朵語氣酸溜溜。

  松流遠這才留意到。「抱歉。」尷尬地說了句,他拿起期刊,喝自己的茶。

  雅代一臉得意,眼睛盯著安朵,坐回位子上,用樹蜜抹麵包吃。

  安朵表情微愣,好一會兒,才定住神思,美顏淡淡含笑。「原來你喜歡這樣吃……」

  雅代仰起臉蛋。「不行嗎?」一點蜜沾在她唇畔。

  安朵下意識拿起餐巾,往前探。松流遠快她一步,長指直接摩過雅代的紅唇。

  「別抹太多,瞧你沾得滿嘴。」松流遠說著。

  「要你管。」雅代嬌嗔,拉住他的手。「小時候,爸爸都說抹越多越好吃,但是我覺得這樣最好吃——」她咬住他的指,舔去殘留的蜜。

  松流遠呼吸一窒。

  他的反應變遲鈍了,如果是八個月前,他一定會馬上說「不准」。他真的變遲鈍了,忘了「不准」,並且漸漸愛上加樹蜜的紅茶……

  「你們兩個——」安朵站了起來,雙手插腰。「太過分了吧!一大早在我面前上演調情戲碼,是怎樣?」

  松流遠倏地抽回手,起身離座。雅代跟在他背後。

  安朵看著那兩個人往房間方向,不禁皺眉,靜靜垂眸,沉思地望住雅代吃剩的樹蜜麵包。

  「我今天要授帽了,你不給我一點獎勵嗎?」雅代追隨著松流遠的步伐,進書房。

  松流遠回身。「你要什麼獎勵?」定眸一瞧,才覺得她又成熟了,上個月過了十八歲生日,他帶她到港口的堤岸餐廳用餐,她穿著一件小禮服,噴雪般的白糅混淺藍冰綠,像荊棘海的顏色,襯得她顯出冷冷的絕艷,她已經是一個小女人了……

  他當初以什麼身份答應雅倬……

  他要關照她……

  該怎麼關照——

  「那你給我一個吻好了。」雅代仰起臉龐,眼簾裡映著松流遠的俊顏。

  松流遠已經不再震驚,他早遭這小女生慢慢侵略,若是有所陷落,也是注定的事。他向前一步,拉著她的雙手,看著她的紅唇,沉吟許久——

  雅代緩緩垂下濃翹的睫毛,閉著眼,好嬌美。

  一個吻,他主動的吻,終於落下——

  落在她潔膩的額頭上。

  她張大眼,不相信,不滿意。

  他說:「等你戴上白色貝雷帽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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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31:03
第五章

  戴白色貝雷帽的年輕學員,在夕日時刻,零零散散地走出「圓屋」,大概有三十人吧,男多女少,這梯次,尤其如此——只有雅代一名——真可謂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雅代,我們一起拍個照好嗎?」

  她的人緣很好——即便她態度疏離,是個冰山美人——來觀禮的「便服生」,依舊搶著接近她。

  雅代快步擺脫人群,順著弧形廊,往「兩點鐘側門」走,她剛剛看到師長們都從那道門離開。

  這座「圓屋」,有三個出入口——「六點鐘正門」、「兩點鐘側門」與「十點鐘側門」——是無疆界學園的禮堂,建在通往學員宿舍「紅色城堡」的林蔭大道的另一端,與所有教學部門不同,它沒有隱藏在終年暢茂的密林裡,而是座落一片冰雪荒原中央,特殊的黃石建材、圓身圓頂,使這幢建物看起來像英格蘭Sally  Lunn's著名的圓麵包——白瓷盤上的圓麵包。

  圓屋不大,但,就沒規沒炬的無疆界學園而言,夠用了。很少有人會走到這邊來,通常只在制服生「授帽」、「出隊」的時刻,才會有大票人出現在這荒涼地帶。

  「授帽」、「出隊」——沒規沒矩中的一點規矩。無疆界學園的學生分三種:身負組織未來慈善義務的制服生,繳錢來這兒不受拘束、胡亂玩樂的便服生,以及少數為體驗不同學習而來的交換學生。授帽與出隊是針對制服生的兩個典禮,最嫩的制服生經過八個月的訓練,通過師長們某種——據說神秘——的測驗後,便會在授帽典禮領到象徵組織精神的白色貝雷帽,戴上帽子,成為正式的制服生,再經過幾年精英教育後,他們開始出隊,到世界各地行善。

  舉行典禮時,會有很多人來圓屋。師長全換上制服,他們的制服與制服生的制服大體上沒什麼不同,差別在外套——制服生們穿的是短夾克,年輕帥氣;師長們是軍裝風衣,威嚴莊重。

  師長們平常是不穿制服的,雅代今天早上,看見松流遠從衣物間取出制服時,感到相當驚訝。

  「你也有制服?!」

  「當然,我是組織的一員——」

  「跟我一樣嗎?」

  「是你跟我—樣——」

  他對她說他家與他自己的歷史。他祖父母是成立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元老之一,他父母皆為組織工作,他在組織裡出生長大,十五歲就已開始出隊,二十歲那年,遇上柏多明我的父親柏家德,因為景仰柏家德的學識,便在柏家德的指導下深造學習,一直到二十八歲,柏家德出事,他才帶著柏家德的獨子柏多明我回組織。

  雅代今天知道了很多松流遠的私事。她很開心,覺得他們好相近。

  繞了圓屋半圈,雅代總算看到松流遠與一群師長,站在側門階梯下討論著什麼。他們低低的聲音很凝肅,雅代頓住腳步,遠遠望著他們。

  安朵也在其中,她是少數的女性師長,就站在松流遠身邊。他們的白色貝雷帽跟她的有點不一樣……好像有點不一樣,雅代看不清楚,鼻子涼涼的。這兒一片白的大地,一定是終年未融的雪,積成凍原,所以特別冷……

  她吸了吸鼻子,揉揉眼睛,摸摸頭上剛戴不久的白色貝雷帽。

  「代代!」終於注意到她了。「站在這裡做什麼?」松流遠步上迴廊,走向雅代。

  雅代美眸一瞬不瞬地盯著松流遠靠近。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制服,那長大衣——高領、隱藏式鈕扣、收腰、長度直下小腿——讓他原就高大挺拔的身形,愈顯昂藏,氣韻俊敏,無可比擬。

  「好看嗎?」雅代牽動唇角,淡笑對他,手拉拉自己的貝雷帽。她的貝雷帽的確與他的有一點不同,他的帽子上除了代表組織的「綠色輕羽」徽幟,還有一個小小的別針——那是一隻豹蹲踞在彈珠大小的寶石上。

  「好看。」松流遠伸手摸她從帽緣瀉下、卷雲似的頭髮,俊顏溫柔地說:「長髮戴貝雷帽最好看。」

  「你真漂亮!代代——」安朵這時候插入他們之間,未免不識相。

  雅代顰起秀眉。安朵也是長髮戴貝雷帽……

  小女生細微的臉部表情變化,安朵看得很清楚,她笑了笑。「怎麼了?代代,授帽不高興嗎?你早上不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早上什麼也沒對你說。」雅代打斷安朵。「我需要向你報告什麼嗎?安朵老師——」

  「代代!」松流遠抓起她的手,往圓屋側門裡走。

  到室內,杜絕閒雜人等,她最愛!

  雅代偏昂美麗的臉蛋,傲然地瞅他。

  「注意你的態度。」松流遠皺眉。「安朵——」

  雅代封住松流遠教訓人的嗓音,紅唇緊貼著他的嘴,舌尖纏著他的舌,柔荑環抱著他的脖子。這種事,她做過太多次了,他難道不明白她討厭安朵——她討厭安朵住他的宿舍、討厭安朵叫他「流遠」!

  「流遠——」屋外的叫喚,還是安朵。「該走了喔,流遠……」

  松流遠費了好大的勁,抑下莫名的浮躁感,與雅代分開。雅代美眸晶亮,看著松流遠。松流遠一垂首,才發現自己緊緊握著她的雙手。他們幾乎十指交纏,難分難捨似的,呼吸也融在一塊,他的鼻尖輕輕碰觸她。

  「代代——」他開口。

  「你說要給我的獎勵。」雅代微喘搶道,旋身,柔荑脫離他雙掌,翩然消失在他眼前。

  圓屋安全門開了,幾道光線射進來,松流遠轉頭,只抓到余影——

  這次,應該是她主動離開他,不是他先退。




  柏多明我未免閃得太快,雅代到處找不到他。

  從圓屋到紅色城堡,雅代走了三哩路。小時候,父親告訴她,三是她的幸運數,她的生日數字裡,有三和三的倍數,只要跟三有關,就能為她帶來好事。她走了這三哩路,到達紅色城堡。

  天色很暗了,高踞山崗的城堡宿舍,被林野和大河環伺,傍著迷霧煙渚,月光照染,橋堡、塔樓、層層出跳的懸壁外插滿火把,紅光竄天,彷彿有什麼神秘祭典在上演。

  空氣裡縈迴著歌劇音樂,好像是《尤根,奧尼金》。

  橋堡花園的揚聲器傳出—句:

  愛情與年齡無關。她對我而言就像天使的光芒……

  幾個穿斗篷戴面具的學員從她身邊走過。

  「雅代學妹!」其中一個驚訝地喊叫。

  雅代停住腳步。那人掀起綴著金色鈴鐺的陶瓷面具——一個綽號叫「塔怪」的制服生學長——大跨步靠近她。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塔怪一面揮走同行的人,一面閃忽言詞地道:「你應該不住在宿舍啊……」

  「我來找柏多明我。」雅代冷淡地答,沈眸看著那幾名走遠的斗篷客。

  「柏多明我在寢室裡,我帶你過去好了。」塔怪熱心地說道。其實怕她亂闖,進了碉樓交誼廳……

  「你在幹什麼?」塔怪的態度太奇怪,反倒讓雅代起疑。「為什麼這身打扮?」柏多明我搬進宿舍時,她來過一次,協助他整理東西,她知道男寢在哪裡,根本不需要人帶。她繼續移動步伐,走自己的。

  「別這樣,」塔怪跟前跟後,出了橋堡。「今天有個無聊的活動,碉樓那邊沒法走,學長帶你走暗道吧……」

  雅代頓住。

  一般而言,碉樓的開放式大廳是入主堡必經之處,如果那兒封了,她還真不知道哪裡有路走。

  「就讓學長帶你走暗道嘛——」塔怪還在哀求地叨叨絮絮。「學長倒楣輪到主辦這次活動,『管理上』如果有閃失……」讓她這個制服生之間都心知肚明的——流遠老師的「小親親」,進入會場,能看不能吃,掃人興致,他鐵定被四分五裂,丟人荊棘海,何況若是流遠老師知道她進舞會,那他的下場……一定更慘!

  「走吧、走吧,從這邊。」塔怪轉軟為硬,直接拉著雅代的手,行至外堡接近主堡但未進主堡的折彎處,推開一道嵌在紅色斑岩裡的門,走彎彎拐拐的羊腸小徑。

  剛好三百階——暗道裡的階梯通達男寢地下室。

  塔怪將雅代帶到男寢一樓大廳,親眼看著她進入電梯,才安心離開。

  到了五樓,雅代出電梯,順著琉璃窗扉長廊慢步走,眼睛看著窗外的堡內廣場。

  好熱鬧的樣子,廣場四周插滿火把,像個方形大蛋糕。今天是否是誰的生日?今天是他們授帽的日子,也算個新生之日吧……

  雅代輕聲哼起歌來。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    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她已經收到賀禮——那個吻——又是她自己強來,才有的。她有種感覺,不強來,想要的東西永遠不會入懷,一旦強來得到,卻永遠不會快樂。她多希望松流遠能主動抱抱她、吻吻她,不用她吵、不用她鬧,他就會主動要她,這樣她才知道他是真的要她,不是為了安撫或憐憫她小女生使性子……

  「雅代,」一個聲音來自她背後。「你在唱什麼歌?」柏多明我走到她身邊,看她一眼。「聽都沒聽過……」

  雅代對上他的臉。「我正要去找你。」

  「我剛回來。」柏多明我說著,晃晃捧在手上的紙袋。「晚餐。要不要一起吃?」

  雅代點頭,與柏多明我一起走,走沒幾步,她突然停住不動。

  「怎麼了?」柏多明我回首。

  雅代面無表情。「腳抽筋。」無法動,痛感侵蝕她,她眼淚隱湧,噙在眸底。

  柏多明我轉身,將她抱起,往自己的寢室移。

  進了房,柏多明我將雅代往床鋪放,動手脫掉她的鞋子,拉直她的雙腿,扳她的腳板,注意到她痛苦皺眉,他隨即褪下她的襪子。她腳底起了水泡,這下換他皺眉。

  「你去了哪兒?」柏多明我問。

  「你沒等我!」雅代哭了起來。「我自己從圓屋走來!」

  「為什麼不搭車?」

  柏多明我起身,走向房間角落的百葉門,推門進浴室,一會兒,端著一盆冒煙的熱水出來,才聽見她回答的嗓音。

  「沒有人願意載我……」

  授帽典禮結束後,大家各走各的,雅代也走自己喜歡的寧靜路——不受打擾、平和地欣賞路邊覆霜的野草。

  「你不讓人載,」柏多明我說了句,別說制服生,觀禮的便服生,多的是想討她歡心的癡男,她卻從不給人機會。「我以為你會搭師長專車回港口區——」

  「他們要開會……」

  雅代抽口氣,眼淚依然無止,可能是走太多路,腳痛得受不了。

  「我回頭找你時,你已經不在了……」她低泣抱怨。

  柏多明我蹲在床邊,托著她的雙腳往水盆裡放,默默看著她。還哭,等會兒有她受的……

  他站起身,神情凝定,探手朝床頭書架牆取下醫藥箱,背著她,站在床畔桌前,準備東西。

  雅代聽見剪刀的「嚓嚓」聲,她拉下頭上的白色貝雷帽,幽幽開口:「柏,我想剪頭髮……」

  「好。」柏多明我的應聲像在敷衍。

  「你幫我剪,越短越好……」

  「好。」柏多明我轉身,再次蹲下,把她的腳捧離水盆,用毛巾吸乾水滴。

  「等做完這件事,我就幫你剪。」將她的腳放在自己膝頭,他戴上消毒手套,捻起不銹鋼盤中的銀針,挑她腳底的水泡,水平穿刺。

  「好痛!」雅代叫了一聲。

  「忍一下。」柏多明我讓那比頭髮還細的銀針,橫扎於水泡中。同樣的步驟,做了五次,在雅代兩腳底和後跟處,共紮了五根細銀針,讓血水沿著銀針的兩端,從水泡裡流出。

  真的很痛。待柏多明我處理好、抽出針、上完藥,雅代已是滿臉涕淚,唇咬得紅腫。

  「明天就會好了。」柏多明我把她的腳抬上床,回頭處理醫療器具。「你先吃晚餐吧。」指一下床尾凳上的紙袋,拉開床畔桌抽屜,取一條乾淨毛巾給她,他走進浴室。

  雅代用毛巾擦乾淚水,傾腰取過晚餐紙袋,拿出潛水艇堡,慢慢吃著。

  「那是Eye Contact的招牌三明治堡,」柏多明我摘下頭上的貝雷帽,脫下外套,往床尾凳坐。「看你的樣子……好像很不好吃。」

  雅代搖搖頭,沒說話。

  Eye Contact是港口堤岸餐廳中,最著名的一家。她十八歲生日晚上,松流遠正是帶她去那兒。那天,只有他們兩個人,眼神交會,感覺好像在約會,她的心怦怦地跳著,期待著他——

  她不是情竇初開,她喜歡他好久了,在焦慮之中戀著他……

  「他們今天晚上要在Eye Contact聚餐,」柏多明我吃著另一個潛艇堡。「我以為他會帶你一起去。」

  雅代抬眸對著柏多明我,美顏微愣,沒聽明白他的話。

  柏多明我挑一下眉。「Eye Contact的老闆告訴我的,師長們今晚會過去,慶祝我們這一梯授帽,說是如此,其實是他們私自的聚會,而且今晚正逢宿舍化裝舞會,沒有學員會——」

  「化裝舞會?」雅代終於出聲打斷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頷首。

  所以,塔怪學長才那副打扮。「那是學員的活動嗎?」雅代問。

  柏多明我慢條斯理吞下食物,打開紙袋,取出啤酒喝。「是學員的活動。」他說,把另一瓶檸檬啤酒遞給她。

  雅代接過鋁罐。「我為什麼不知道有這樣的活動?」她開瓶,喝著自己最喜歡的啤酒。

  學員的活動,都以口耳相傳,有時松流遠會告訴她,叫她去參加,多認識些與自己年齡相近的人。這個化裝舞會,沒人告知她。

  「這個舞會,你不需要知道。」柏多明我意味深長。「你去了,他會很生氣,可能還會殺人……」

  雅代神情一震,眸光炬亮,盯著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斜揚著唇,繼續說:「那是變相的性愛舞會——如果有我喜歡的女孩在那兒,我一定會去,然後把她拖到天台上,跟她——」

  「柏,我要去。」挾混不可抗拒力量的嗓音騰冒出來,雅代美顏冷靜,情緒卻很激昂,覺得自己找到一個籌碼,可以讓莊家掀底牌。她下床,站得直挺挺。「我要去化裝舞會。」

  她像個戰士。有趣極了!柏多明我撇嘴,站起身。「好吧,我帶你去——」

  ***

  回到住處,客廳的骨董鍾正好敲了十二下。

  一盞燈也沒開,松流遠在黑暗中皺著眉,繞過長沙發,點亮電視櫃旁的立燈。餐桌那邊,他留給代代的紙條還在,他把它壓在她最愛的樹蜜罐下,要她回來,到  Eye Contact找他會合。她沒看到嗎?

  松流遠走到餐桌邊,拿起紙條,移步往房間走廊。

  「代代——」他柔聲在雅代房門口喚道:「代代——睡了嗎?」他已經盡量擺脫喝醉的同事們,提早回來了。

  「代代,我要進去了,嗯……」他轉動門把,淡笑。又沒鎖門,她就不怕被偷襲嗎……都十八歲了呀——

  她的房間真香!

  這個房間不像她在雅家那間大,起居處和睡臥處是用一座階梯形骨董櫃區隔開的。搬進來後,她自己重新擺置過傢俱。起居處有張她從他書房移來的長沙發,色澤和她喜歡的樹蜜相同,她說她要躺在上面聽音樂、看書,沈在蜜裡頭;如果他也來,她會脫光衣服,像T2車窗上的詩句一樣。

  我愛這雪白的肢體,

  窈窕的軀殼裹著溫柔的心,

  我愛這烏髮飄垂的粉額,

  他想起她經常閱讀的海涅詩集中的幾句——尤其那幾句……

  松流遠搖頭,自嘲地笑。他在幹麼——不良中年的幻想?!

  「代代……」循著記憶裡的擺置,他繞向床鋪,黑暗中,略微看得出隆起的被褥。「睡了嗎?」好靜,甚至聽不出呼吸聲。

  松流遠走近床畔,點亮夜燈。「代——」才發現隆起的是枕頭!床鋪是冷的!他酒喝太多,胡亂幻想,渾身熱,沒發現室內暖氣根本沒開——

  雅代居然還沒回來!

  松流遠猛地站起,急步往外走。

  她從來沒在外頭逗留這麼長的時間——子夜未到家!她去哪兒了?荊棘海的夜晚更冷,有很多鬧事的醉客,如果誤闖「O邊境」——港口紅燈區——憑她一個小女生是走不出來的!

  松流遠焦慮了起來,越走越急,離開住所大樓。

  夜風寒峭,滿是荊棘海割人似的凜冽氣味,他的心—寸寸在結冰。他在這兒出生,度過大半日子,從來沒有覺得荊棘海像今夜這麼冷。現在可是這個地區的春夏季啊……

  「代代!」他在港口碼頭來來往往的零散行人中找尋,不放過任何躺倒在街角的落拓醉客。

  無盡地叫喊:「代代——」

  「流遠!」安朵和一群同事剛從Eye Contact散會。「你不是先回去了,怎麼在這兒?」

  「代代不在家,她還沒回家。」他一臉急,旋步快走。

  安朵追上他。「等等,流遠——」

  「瞎了眼!」有人大罵。

  他撞上了人。

  「讓開,臭老頭……」喝醉的年輕小伙子推著松流遠高大的身軀。

  松流遠一把抓起他的斗篷領,要揍人似的。

  「流,流……流遠老師……」小伙子酒醒,認出人來。

  「這麼晚了還在外面逗留?」松流遠聲調嚴厲。

  「今天是化裝舞會……」小伙子解釋,這是屬於學員的一年一度嘉年華。

  化裝舞會!松流遠有個不好的預感。

  「代代會不會是去宿舍找多明我了……」安朵的嗓音縈縈迴旋。

  「我有看到……我有看到塔怪學長帶雅代進——」

  松流遠迅雷不及掩耳地放開小伙子,轉身,疾行,跑了起來。

  自由,是無疆界學園唯一的規炬。

  瘋狂的化裝舞會,由來已久——大戰期間,很多逃亡人士、各國間諜喜歡變裝在荊棘海這無國籍的地方聚集,交換情報——用肉體交換、用生命交換、用計謀交換、用金錢交換、用美色誘惑交換——從此衍生今日的化裝舞會。歷史不重要,縱慾才最重要。

  這個地方太枯燥,學員需要適切發洩。師長們從來不管這種事,只要不鬧出人命,所有行為,都是被默許的。

  松流遠突然恨起這個沒規沒矩的地方。

  「開門,多明我。」大掌用力拍打柏多明我的寢室門,他剛剛在舞會現場繞了一圈,沒裝扮,也引人注目。

  有人主動告訴他,雅代絕對不在會場裡。他找到今年的主辦人——制服生塔怪。

  塔怪的說法是,柏多明我和一個戴面具穿斗篷的矮小學弟——可能是便服生——有來,但雅代沒來,應該是在柏多明我寢室裡。

  「多明我!開門!」松流遠快把門敲破了。

  「你好吵。」門開了,柏多明我穿著敞領襯衫、黑長褲,身上有酒味,將他迎進門。

  松流遠看見地毯上的斗篷、面具,視線慢慢往床上移——

  一名短髮女性趴睡著。

  「她打扮成男人模樣,完全沒人認得出來。」柏多明我將一把束好的頭髮遞給他。

  松流遠傻住。

  「她說要把頭髮剪短,我幫她剪了,她的頭髮很漂亮……」

  松流遠盯著掌上發亮的烏髮。

  「丟了可惜。」柏多明我說。

  床上的女性懶懶翻身,坐了起身。「你來了……」美顏迷迷糊糊,往床尾爬,像貓一樣,纏上松流遠。

  松流遠沉重地呼吸,胸口有股雜亂的氣。

  「她喝了很多酒,你趕快把她帶回去,不要讓她在這兒佔我的床。我很累,想好好睡一覺。」

  柏多明我又把雅代的制服帽子往松流遠懷中擠。雅代也攬緊他,迷糊地、絕美地、夢幻得意地甜笑——

  「你來了,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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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31:34
第六章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生氣,這小女人老是讓他嘗這種滋味——

  她就是要他焦慮地追逐著她,看他被她搞得神經緊繃、筋疲力竭,她才願意乖乖沉睡在他懷裡……

  松流遠動作輕柔、小心地將雅代往床鋪放,靜看她一陣後,轉身脫掉穿戴了一整天的帽子和制服大衣。他把自己的貝雷帽和雅代的,一起擺在床畔桌上,就著夜燈輕灑的光芒凝視半晌,再重新拿起兩頂帽子,取下自己帽上的「豹環球」往雅代的帽子別,弄了許久,兩頂帽子竟別在一起——他喝太醉吧,手指都不靈光了,又抖又顫地反覆弄,弄不好,指尖還被針狠刺一下。

  「該死。」他低咒,放下兩頂帽子,看著血珠冒出指腹。他進浴室沖淨,貼上OK繃,走回床邊,疲憊地坐下,調息一番,轉而躺臥,臂膀下墊著靠枕,曲肘支頤,眸光幽深地凝望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女人。

  他看著她的臉蛋、看著她的頭髮,眸光越來越幽沈,定在她發上。

  柏多明我那小子——所有師長眼中的全才——居然把她的頭髮剪得這麼難看。做為一個全才,柏多明我的剪髮技術顯然有待加強。

  松流遠歎息,伸手把雅代擁入懷,大掌從她的背往上移,摸她的頭,輕輕地揉她的發。

  太短了,像男人一樣的短髮——甚至比一些男性都還短——竟更加顯出她絕倫容顏的完全女性化。

  柔媚的小臉枕在他胸口,蹭了蹭。松流遠垂首,鼻端埋進她的新髮型裡。這真奇妙……不是嗎?這個可愛又可惡的小女人……

  雅代舒服地更往松流遠懷裡貼,像只貪婪的貓,汲取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溫暖,她喃喃夢囈。

  「流遠——」

  松流遠嚇了一跳。

  「代代回來了嗎?」

  聲音是伴著敲門響從房外傳來的。

  松流遠倏地翻身下床,通過起居間,去應門。

  安朵穿著睡袍,站在門外。「代代她——」

  「小醉鬼一個。」松流遠嗓音很低,沒好氣,帶上房門,往客廳走的步伐比平常更輕,彷彿怕吵醒房中人兒。

  安朵紅唇微微一彎,跟在他背後。他尚未完全換下制服,一整晚情緒還沒放鬆似的。「你真的在舞會裡找到代代嗎?」她問。

  松流遠停在客廳與廚房通口,沒說話,過了好幾秒,選擇轉進廚房。

  安朵沒瞧過他這副失神呆樣——是氣暈了嗎?

  冰箱門開開關關的聲音,連續三次以上。松流遠走出廚房,手裡拎著半打啤酒,往靠牆的長沙發落坐。

  「你還要喝啊?!」安朵看一眼牆上的骨董掛鐘。「都兩點了……」

  松流遠將啤酒放在矮方桌上,開一瓶,仰頭灌完。「你去睡吧,安朵。」

  「代代讓你這麼生氣嗎?」安朵隔桌坐在他對面的安樂椅。

  松流遠皺眉,不發一語。

  「我沒見你這樣過——」安朵探手拿了一瓶啤酒,陪他喝。「你在焦慮什麼,流遠?」

  松流遠依然沉默,若有所思地低著頭,大掌在下意識之中已捏扁了空鋁罐。

  「你與雪薇在一起時——」

  松流遠猛一抬眸,盯住安朵。她說了一個消失快兩年的名字——

  「雪薇……」松流遠的反應使安朵沉吟了—下。「她的隊伍要回來了。」她觀察著他眼神的變化。

  無波動,止水一般,淡淡丟出一個宇。「嗯。」松流遠再開一瓶酒。

  安朵輕聲哼笑。「她可能會教代代喔——」

  「什麼意思?」

  提及雅代,松流遠才又有反應。安朵站起身了,微笑著。

  「晚安,流遠。」安朵說罷,往房間方向走。

  「站住,」松流遠叫道:「安朵——」

  安朵回眸,噓了聲。「代代在睡覺。」

  松流遠靜了下來,沉著眼死盯安朵。

  「你也快去睡吧。」安朵拋下最後一句,倩影沒入廊彎。

  松流遠神色深凝,手摸著口袋,只找到打火機——煙在制眼大衣裡。他眸光一闇,叭嚓叭嚓地玩起打火機。




  濃厚的煙味很不對勁。松流遠抽煙,可在他身上幾乎聞不出煙味。雅代咳了幾聲,顰蹙眉頭醒來。一片煙霧迷濛。有人惡意將煙吐在她臉上,讓她咳得嗆出淚來。

  「咳……」

  「今天沒課要上嗎?小女孩——」

  雅代忽地坐起,揉著眼睛,不算清醒的意識,還能感覺得出這兒不是她的房間,像在作夢——

  依稀,床鋪左側有落地大窗,垂著赭金色簾幔,右側是浴室合併衣物間,以及開放式的起居室通道。床上寢具漫著松木清香,床尾的法式單人沙發上一定丟著一件男性睡袍,這是……松流遠的臥房!

  她在松流遠的臥房嗎?!

  「在男人床上衣衫不整地醒來……看你不過二十歲嘛——真大膽呢!」女人嗓音從右側傳來。

  雅代猛然驚醒,轉頭,一團煙撲面。「咳咳咳……」嗆咳好久,煙散了,她看見陌生女子長腿交疊,優雅地坐在右側床位抽煙。「你是誰?」

  「松流遠的老相好。」女子長相不錯,神似蘇菲•瑪索,說話用詞卻與優雅相差十萬八千里。「你是他的小馬子?」她挑眉,又抽口煙。

  雅代別開臉,迅速下床,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女子果然又把煙往這邊吹吐。她旋身,拉開簾幔與落地窗,讓空氣流通,屋裡溫度瞬間降下,冷颼颼。

  女子哈哈笑。「你肢體真靈敏,小妖精一般,難怪能爬上松流遠的床。」再次朝雅代的方向吐煙。

  這絕對是惡意!

  雅代黑瞳流轉,斜瞪女子,氣凜小臉,

  女子拿起床畔桌上的水晶煙灰缸,捺熄煙蒂。「你叫什麼名字?」她站起身,繞至床尾。

  雅代警戒地退—步。

  女子挑眉,撥撥頭髮,微笑。「我叫杜雪薇——記得告訴松流遠,我來過了。拜——」拋給雅代一記飛吻,她旋身走進通道。

  雅代愣了一會兒,聽見關門聲,才回神,顰眉抿唇。什麼杜雪薇?莫名其妙的女人!

  美顏染上忿忿之彩,雅代走到床尾凳前,扯掉男人的睡袍,找到自己的制服,一件件穿上,少了貝雷帽,她瞪眸眄睞——

  在右邊的床畔桌上。

  她走過去,探手拿。抓取一頂,另一頂追逐似的黏了上來。她扯了扯,注意到水晶煙灰缸那截印有唇彩的煙蒂,同時,也看清是松流遠的別針將兩頂貝雷帽弄在一塊兒,一股悶怒爆發,指尖充滿破壞力地取下別針,「鏗」一聲,執入煙灰紅裡,打彈珠—般,將女人留下的煙蒂擊到外緣——珍貴的桃花心木桌面。

  雅代戴好帽子,離開松流遠的房間。

  安朵入玄關,撞上正要出門的雅代。

  「代代?!」她驚叫,以為自己認錯人,想也沒想,伸長柔荑,摘下雅代的貝雷帽。

  「你做什麼?」雅代怒喊,神情惡狠狠。誰也別想惹她、玩弄她,以為她小女生好欺負!「還我。」她從安朵手中搶回帽子,緊緊攬在胸前,眼中滿滿的防備。

  「代代……」她太激動了。安朵也是心中震撼未止。

  兩人相對,都在沉沉地呼吸,緩和心緒,久久,安朵先開口。

  「為什麼把頭髮剪成這樣?」看著雅代的頭髮,安朵神情略略憂傷。「怎麼剪得這麼短……」感歎地呢喃著。

  「關你什麼事。」雅代嗓音很冷,像冰一樣。「你以為你是誰?」

  安朵被小女孩刺了一下,美眸對上她疏離的雙眼。

  住在一起八個多月,安朵知道雅代的冷漠,但今天感觸特別深,深到心底,彷彿有刀在那兒劃出斑斑血痕。「代代——」

  「別叫我。」雅代打斷安朵那飽含令人費解的期待似的嗓音,道:「你以為你是誰?你是誰?你又是松流遠的一個老相好嗎?」

  這冷諷使安朵眸光閃了閃,有所瞭然。

  「雪薇……」安朵頓一下,穩定嗓音問道:「雪薇來過了,是嗎?」剛剛在樓下看到的背影果然是杜雪薇。

  「我不知道什麼雪薇。」雅代冷聲回道,手握拳,纖瘦的身子在發抖,似乎非常生氣。

  安朵凝視著雅代,美顏表情微緩轉變。「代代,」平靜中蕩漾著某種深謀,她說:「你不想知道更多雪薇的事嗎?」這語氣有點釣人。

  雅代一震,屏氣,一記深沉呼吸——上鉤了。

  畢竟是安朵——她觀察得出這小女孩任何細微的變化。「到我的房間?」她先移步。小女孩雖有猶疑,還是跟了上來。

  安朵暗自歎氣。她們應該好好談談的——如果能好好談談……

  這是雅代第一次進安朵的房間,不知道會不會是最後一次?安朵的房間感覺像飯店套房一樣,有電視、冰箱、小吧檯。嚴格說來,這並不是安朵的房間,安朵只是借住,這屋子的一切,都是松流遠的。

  「你也跟那個杜雪薇一樣嗎?」雅代坐在吧檯的單椅,悶悶地問出。「你們都與松流遠交往過?」

  安朵站在吧檯裡,停下倒水的動作。「雪薇是這樣對你說的嗎?」抬眸看著雅代,她邊用玻璃調棒攪著水晶杯裡的飲料,發出當當地脆響、

  雅代垂首。「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你為什麼不住你自己的屋子?」

  安朵將水晶杯放至雅代眼下,再從冰箱為自己取出氣泡酒,繞出吧檯,與雅代並坐。「代代,你很喜歡流遠嗯?」

  雅代臉龐一偏,視線對上安朵的眼睛,心頭怦然一顫。她喜歡松流遠,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安朵住在這兒八個多月了,當然知道——她喜歡松流遠——這並不是秘密心事,可為什麼她覺得自己被安朵看穿?

  「你愛他,」安朵又說:「對嗎?代代——」

  雅代沒說話,轉開臉,盯著安朵調給她的飲料。

  「代代,你知道你與流遠差幾歲嗎?」

  安朵這一問,雅代開口了。

  「十六歲,又怎樣?」語氣輕慢,她接著說:「年齡不是問題,愛情沒有邏輯……」這不是她小女生夢幻、不切實際的異想天開——

  愛情本就毫無道理。以異性戀來看,同性戀有何邏輯可言,但那就是愛!人類難道需要用邏輯來理解愛,才能愛?人類難道需要試圖解釋清楚愛,才能愛?如果有邏輯、有道理,可解釋,Humbert Humbert怎會因為Lolita而陷入悲劇的痛苦之南寧呢?

  「愛情本就毫無道理……」雅代走神地呢喃,腦海迴響著自己喜歡的那首(荊棘海)。

  哪怕它是錯誤的  錯誤的  錯誤的

  為你共鳴

  共鳴

  是啊,為愛情共鳴,需要什麼邏輯、什麼道理……

  「你就不擔心他比你早死,你要守寡?」安朵突然一問。

  雅代愣了一下,拉回飄浮的神思,美眸閃爍,過了幾秒,語氣沉定地開口:「我父親五十歲,我才出生,我母親生下我,沒多久就死了,聽說那時她才三十一歲,我父親也在五十九歲那年追隨我母親而去……我有短命的基因,根本不需要擔心他比我早死。」

  安朵強烈一震,柔荑輕抖著,握住酒瓶,不怎麼穩定地把氣泡酒倒入杯中。「代代,」她喝了一口酒,嗓音微啞。「你在開玩笑的吧……」

  安朵以為,這就像八個月前,在海洋研究船甲板相見時一樣——

  倔強美麗的女孩不喜歡安朵,所以,當安朵提及她父母,女孩立刻衝口說父母死了——這話,賭氣玩笑的成分居多吧……

  「玩笑?!什麼玩笑?」雅代一臉受傷,瞠眸盯住安朵。「我很認真,從來都很認真!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今天心情莫非難以平和?她跳下座椅,手腕碰倒了安朵為她準備的飲料。

  「代代——」安朵叫著,探手欲拉她。誤會如蟲,在她們之間滋生,鑽她們的心。

  「代代,等等——」

  雅代不理,快步走向房門,頭也不回地離去。安朵眉心緊顰,彷彿受了打擊,神情好虛弱,蒼白的手無力地拾起水晶杯——

  她為代代準備的樹蜜飲料——曾經有個男人說調了醋更好喝——淌溢了滿吧檯。




  她頭好痛,肚子也好痛,還有腳……她全身都好痛。

  雅代急喘著氣,仰望電梯樓層顯示板。她要去找柏多明我,只有柏多明我會站在她這邊,安朵和那個杜雪薇是一樣的!

  她胸口好悶,一定是吸了二手煙的關係。人隨時都會死,愛一個人,還顧慮什麼年齡差距。安朵哪懂?也許待會兒,電梯門一開,她腳踩空,墜落一樓,歸西去。人生沒有多少時間可浪費,她是認真的,她當然是認真的……

  雅代突然覺得很想哭,眼睛不敢眨,怕淚水往下掉就再也停不住。

  她不怕挫折、不怕悲痛,就怕沒有他的期待……

  「代代!」

  電梯門終於開了,走出來的人是松流遠。

  「你在這裡幹什麼?」他抓起她的雙手——冰得可以——發覺她在發抖。「你什麼時候醒來的?怎麼不多穿件衣服?」他擁她入懷。

  「頭好痛……」她哭嗓低語。

  「你這是宿醉。」他溫柔又微怒地說著。「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喝那麼多酒。」他要懲罰她——不煮解酒茶、不給止痛劑!

  「頭好痛——」

  她沒資格喊痛!

  松流遠俯首吻住雅代的唇。

  她一定不知道,她磨了他一整晚,他才痛。

  松流遠舌尖頂開她的齒,竄入她口中,捲裹著她的舌,咬吮交替。

  這是第一次,他吻她,有著凶狠、有著熱烈。為什麼這麼突然?雅代腦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視線也開始模糊,看不清。

  隱湧的淚水已經淌下,往他們唇裡流,有些澀,還有些甜。

  雅代幾乎站不住,出於本能地往他身上靠。松流遠抱起她,走回住處。

  進了房,他說:「代代,這是給你的授帽獎勵,還有,懲罰——」

  她不該去化裝舞會,不該讓人摸她的髮、不該讓人碰她的腳——他一直到剛剛才發現,她細嫩的腳底有被處理過的痕跡。

  她不該讓人碰她,即便那人是柏多明我也一樣——她不該!

  松流遠眸光深沉,凝望著懷裡酣睡的小女人,大掌時而撫著她露在被子外的雪白裸肩,時而摸著她柔細的短髮。

  這個頑強的小東西,到底是侵入了他的心。她怎麼說的——

  我贏了……

  是啊,她贏了。

  松流遠低頭,輕輕吻雅代的睡顏,吻她的眉、吻她的眼、吻她的鼻、吻她的唇。她的唇很軟,柔潤,淡淡檸檬香,樹蜜般的甜,這味道,他極其熟悉。

  八個月前,在她家……那一個吻,他本以為那算不上吻,他本以為她魅力不足,只是個大膽有餘的瘋丫頭——

  八個月以來,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她一直在他的身邊,她可愛、可惡又可恨,她是個磨人精——她生日那天,他帶她上Eye Contact。她說她十八了,又是一個三的倍數,這一年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希望什麼好事發生?」

  「如果是你做得到的,你會幫我實現嗎?」

  「當然,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可以許任何願望——」

  「我要跟你談戀愛……」

  她哪會魅力不足,在Eye Contact裡,他的眼睛離不開她。她已經是個小女人了,品嚐起紅酒,有模有樣,姿態撩人。

  「小醉鬼。」低沉的嗓音冒出,松流遠離開雅代的唇,喘了口氣,仰頸,眼睛望著天花板。

  他能拿她怎麼辦?

  那晚,她微醺,嬌軀倚著他,走出Eye Contact。天空降下細雨,他攬著她的肩,拉開身上的風衣,讓她藏入他懷裡避雨,兩人真如熱戀男女,在雨中奔跑,回到住處,看著彼此,喘氣大笑。

  「下次一定要帶兩把傘——」

  「一把就夠,不……不用傘,風衣最好,我喜歡剛剛那樣……你已經答應了呀——只要你做得到,一定幫我實現。我愛你喔……流遠老師——」

  狹小的玄關讓他們撞在一塊兒,她總是出其不意地吻他,尤其是在喝酒後,她醉了——有那麼點調皮,點了火就跑。

  他能拿她怎麼辦……讓火燎燒吧——

  昨晚,他生氣又心急,在那縱慾的舞會現場,如果真從哪個人的斗篷下找到她,他一定會瘋掉。

  學員們倒是看了一場笑話,他能不懲罰她嗎——

  「代代……」松流遠再俯首,尋吻懷裡雅代的嘴,抱著她翻身,昂藏的軀幹罩住她,大掌覆上她柔軟的乳房。

  雅代微微張眸,朦朧中,看見男人的臉,她開心地笑了,以為是夢——美夢,可是,雙腿間有個東西接近,溜進了她體內,硬實飽脹,一股熾熱。

  她睜大眸,眨著鬈翹的睫毛。松流遠看她醒來,吻吻她的額,撫她的劉海。

  「頭還痛嗎?」

  雅代搖搖頭,小臉悄然沁紅,鼻尖冒出一層細細汗珠。她早忘了疼痛,當他說他要她的時候,什麼疼痛都已被超越了,她只感到心安與甜蜜。

  「下次別喝那麼多酒?」

  她頷首,感覺他在她體內開始移動,她輕吟,柔荑環著他的腰桿,跟上他的節律。

  「今天沒上的課,要找一天補……」

  「嗯……」她喘著氣應聲。

  他降下吻,封她的唇,滑過她的下巴、頸部、優美的鎖骨,停在她胸前,含吻她嬌嫩的乳頭。

  今天的課全是他的。他昨晚幾乎是失態了,學員們在課堂上竊竊私語、傳紙條交遞訊息,八卦他的事。

  「他們說我像失控的蒸汽火車頭……融化荊棘海的冰,讓海水滾燙……疾駛向紅色城堡,咆哮地撞進舞會……」

  松流遠托高雅代的臀,直衝到最深處,唇貼在她耳畔低語。

  雅代恍恍陶醉,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她怎麼會知道呢——

  她怎麼會知道,她昨晚把他搞得有多窘,以致那個制服生塔怪送上一件大斗篷和面具給他,要他下次帶她一起進舞會……

  「永遠不可以再進化裝舞會,知道嗎?」松流遠吮吻雅代的耳垂。

  雅代發顫,又搖頭又點頭,猛覺身體一下吸住他,緊束著……怎會?她已經沒力氣了啊,怎還能如此牢密絞纏他。

  「別動——代代,聽話,別動……」他的嗓音痛苦,但好聽。

  雅代無助又虛弱地癱下,感覺自己的大腿被按住,她閉著眼睛,在一陣熱流中睡了去。

  她其實好累,卻睡不長,沒多久就醒來,看見男人剛毅性格的下顎線條。他的鬍子都長出來了呢,粗粗刺刺的,讓人想到亂跳的小鹿。

  雅代無聲笑了笑,吻一下松流遠的下巴。

  「醒了?」松流遠一直沒睡,將她摟在懷裡,貪看著她。

  雅代點點頭,坐起身,看著他。松流遠調整背後靠枕,也看著她。她眼眶紅紅的,像是害羞,臉龐微微低下,對住他健實的腹肌,她伸手摸,他托起她的臉,啄吻她。

  「你今天中午站在電梯前準備去哪裡?」

  「去上課啊……」她說謊。

  他哼笑。「我的課堂可不要一個小醉鬼。」

  雅代仰起臉龐。「我也不去醉鬼老師的課堂……」他昨晚聚餐肯定也喝酒了。

  松流遠斂去笑容,問:「房間窗門大開,冷風直灌是怎麼回事?」

  「怕你太熱。」

  男女原欲暫褪,他們倒真是師生,進行著一問一答的課題。

  「代代——」他很快沒了耐性。

  雅代跳下床,瞪著他,道:「杜雪薇要我告訴你——她來過了。」語氣澀澀地。

  松流遠神情一頓,陷入沉默。

  雅代美顏冷凝,又道:「她說她是你的老相好。」

  松流遠震了一下,視線對上雅代,神情很僵。雅代別開臉,走向浴室。松流遠聽見門砰地關上,才掀被,往床畔移,眼睛瞥見煙灰缸有異物——

  他的「豹環球」別針。

  一截煙蒂弄髒桌面。仔細一瞧,上頭有唇彩殘留。

  他拾回別針握進掌心,另一手的長指猶如捏小蟲般,拈起煙蒂,站起,往浴室走。

  雅代聽到沖馬桶的聲音,側頭看一眼霧面隔門外晃動的人影。

  「代代——」松流遠喚著她。

  雅代沒應聲,坐在浴缸邊,等著水滿。

  「我要進去,代代。」霧面隔門唰地被拉開。松流遠看著那小女人跳進浴缸裡,美眸朝他瞪。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松流遠走近浴缸。「你知道你贏了……」說著,他已踏進浴缸裡,高大的身子挨在她嬌軀後。

  雅代感覺他下身明顯硬挺,緊抵著她。

  「你對我是有影響力的——」他的聲音好慵懶,唇吻著她後頸。「你贏了,代代。」

  他弄得她好癢。雅代一會兒仰頸一會兒縮肩,不知如何閃躲,柔荑抓著他往前摩她胸乳的拳頭。

  松流遠任她抓起自己的手,然後,在她眼前張開手掌,展現掌心上的別針。

  雅代愣了愣。

  「把它別在你的貝雷帽上——」松流遠低語,灼熱的氣息吐在雅代耳後。「你是我的。」

  雅代輕顫,臉龐朝後。松流遠貼上她的紅唇,深吻了許久才放開,嗓調低啞地重複:「你是我的,代代——」

  雅代搖頭,藕臂將他往前勾下,偏側美顏——換她深吻他。「我贏了,你是我的,才對……」

  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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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32:01
第七章

  雅代把豹形別針別好,戴上貝雷帽,站在落地鏡前,看著自己。沒一會兒,通往浴室的雙折門開了,松流遠腰桿圍著浴巾,走進衣物問。

  「還不把衣服穿上,會感冒。」嘴裡這麼說,眼睛卻貪看眼前一絲不掛、只戴貝雷帽的小女人。

  他的視線就夠熱了,她需要穿什麼衣服?雅代盯著鏡中的男人影像,對上他黑亮的雙眸,說:「好看嗎?流遠老師——」

  松流遠往她背後靠,手環抱她纖細的嬌胴。「很好看。」他親吻她的肩膀,手掌在她腰側上下輕撫。

  「長髮戴貝雷帽最好看嗎?」雅代轉身,退離他一步,仰起絕倫的臉龐,好挑釁。

  松流遠沈眸,不語,看著她那短短的發、明亮的小臉、敏捷、優雅且柔美的細長肢體、青春鼓脹的乳房,乳頭像剖半的覆盆子,瑩瑩晶亮,她肌膚雪白,每一寸曲線都揉著可愛純真與成熟魅力,他感覺她是天上人間只出一個的曠世美女。

  「代代,」他走上前,大掌覆上她芙頰。「你最好看。」終是明白這細膩敏感的小女人為何剪髮。他輕歎,在她額上落吻,感到一種心安、一種不捨,一種滿足卻也苦惱。

  「你最好看……」低沉的嗓音重複呢喃著。

  空氣柔軟起來,像暖床。雅代輕輕閉上眼睛,摟著松流遠。

  「朋友,你已墜入情網,

  新的痛苦使你憂傷;

  你腦袋裡越來越昏黑,

  你的心越來越明亮。」

  她念海涅的詩給他聽,嗓音柔柔膩膩,有韻有調,像在唱歌。

  松流遠臨窗坐在餐桌邊,忍不住笑了起來。雅代放下手上的書本,瞅著松流遠。

  「幹麼笑?」小女人嬌嗔。

  松流遠俊顏流露寵溺神情。「你也知道你使我腦袋越來越昏黑嗯?」

  「我哪有!」雅代抗議道。他說得她像病毒一樣。

  「你就有啊。」松流遠露出森白整齊的牙齒,笑容好無賴。

  雅代用力合上書,不念了。打開樹蜜罐的軟木塞蓋,以木片匙沾取樹蜜抹麵包,好一會兒,她突然想到:「你是說你的心越來越明亮嗎?」美眸眨巴地盯著男人。

  松流遠挑唇,神秘一笑,把紅茶杯子遞給雅代。「趕快把早餐吃了,出門上課。今天可不能再請假——」

  「知道了。」雅代開心又得意,拿過杯子,加著樹蜜。他的心越來越明亮,因為他墜入情網。

  雅代揚著唇,調好樹蜜,喝一口,才把紅茶杯還給松流遠。

  奸幾天了,她連續缺課,和他在家裡獨處。這段期間,沒人來打擾,連安朵都不見人影。世上彷彿只剩他倆,他們乘著她的小船漂流在無人的荊棘海,誰說她的小船太脆弱,它已經越過荊棘海靠向岸畔了呀……

  「流遠老師。」雅代開口。

  「嗯?」松流遠抬眸,潛入窗門的陽光正好擦過他臉龐,他灼亮的眸色閃了一下,像在拋出期待。

  雅代站起身,繞過餐桌,走到他旁邊。「流遠老師……」她又喚。

  松流遠的視線沒離開她,她遲遲不往下說,他只好問:「什麼事?」

  「沒事。」雅代調皮地搖搖頭,傾身啄吻他一下,就要走開。

  「代代——」松流遠拉住她,往懷裡一扯。雅代叫了一聲,跌坐在他腿上。他說:「你老是這樣——點了火就想跑。」

  雅代掙扎了一下。「我沒有點火……」想站起,已經來不及——

  松流遠托起她的小臉,深吻入她唇舌裡。

  粉拳本能地捶了他幾下,雅代緊閉雙眼,感覺紅茶佐樹蜜的味道朝喉嚨奔竄而下,清香微苦又甜蜜——她在清醒與迷惘中墜落。

  松流遠抱起她,離座,往房間走。

  經過客廳,玄關的開門聲、腳步聲齊來。

  松流遠停住,反射地開口:「誰?」

  「早……」安朵現身,略顯憔悴疲累的美顏閃過尷尬。

  松流遠皺皺眉。雅代幾乎是自行從他身上溜下。他大掌依舊扶著她的腰,她飛快地回頭,對他說:「我去上課了。」

  「嗯。」松流遠頷首,摸摸雅代的臉龐。

  「再見。」雅代說完,往玄關處走,拐過牆柱彎角,不見身影。

  她甚至沒看她一眼。自從上次不算愉快的談話後,雅代和安朵直到今天才又碰頭。雅代並不是那麼不願看到安朵,只是覺得她們之間似乎存著難解的怪異——應該是和諧、應該是冷漠、應該是親密而疏離,應該是「就算知道也要心照不宣」。

  她那天跟安朵提太多事了,甚至提了父母——安朵不必要知道的。

  雅代掩實門扉,走往公共廊廳。電梯很快就來——將她關入,帶離。




  「你到哪兒,忙些什麼?好幾天不見。」松流遠走回餐桌邊,一面收拾,一面閒聊地問著安朵。

  「就是有些事要忙嘛……」安朵有些漫不經心、有些迴避,素手拿起桌邊的書本,翻了翻,在最後的空白頁看見一個名字——

  雅岑。

  「那是代代父親留下的舊書——代代很愛的詩集。」松流遠探出臂膀,橫過餐桌,欲從安朵手中取回詩集收妥。

  安朵捧拿著書,恍惚出神,沒注意松流遠要討的手。

  「安朵?」松流遠出聲喚她。

  安朵震一下,說:「我知道,她完全像她父親,只有頭髮像我,現在也不像了……」

  松流遠一詫。安朵在說什麼?!他盯著她眸光渙散的美顏,慢慢繞過餐桌。「安朵——」這次,他嗓音很沈很緩。「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嗎?安朵——」大掌輕輕地往她肩上一放。

  安朵抬起頭,對上松流遠的臉。「流遠?!」她似乎現在才回神,眼睛有了焦距。「你幹麼離我這麼近?」她閃開,回身走離餐桌。「小心代代吃醋——」

  「安朵,」松流遠打斷她的嗓音,叫住她。「你要把代代父親留給她的書拿去哪兒?」

  安朵腳下一頓,這才發現自己將詩集緊攬在懷裡。她有些慌地回身,將詩集拿遠,朝向松流遠。「抱歉,我沒注意……」

  松流遠沉吟地把詩集接過手,黑眸幽深,瞧著她。

  安朵表情閃爍,待松流遠接過詩集,馬上轉身往房間方向走。她幾乎要奔跑起來了,步伐紊亂,踢到沙發腳,整個人趴倒。

  松流遠跟上去,扶起她。「你沒事吧?」

  「沒事,你不用管我。」安朵撥撥凌亂的長髮,手捂著胸口,往沙發坐,哭泣似地喘著氣。

  松流遠皺凝眉頭。「我怎麼可能不管這樣的你?」她太奇怪了。他從未見過她這樣失常,感覺這事與代代有關,他更不可能不管。「我去幫你泡杯茶。」他往廚房走。

  客廳的骨董鍾滴答地擺盪,分分秒秒在單調冷情的聲音中消逝,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個晃眼,矮桌中央的琉璃圓缽裡,又凋謝了一朵花。

  安朵素手掩面,回想著那個男人。他是個好男人,絕對是個好男人,她從來不後悔愛上他、嫁給他,只是,她太自私、任性,孩子出生後,她才知道那不是她要過的生活,她受不了孩子哭鬧、討厭幫孩子換尿布洗澡、討厭哺乳時的疼痛……那個孩子讓她受太多痛楚了,她的肚子上甚至有道疤——憤怒嘴形的疤。

  她討厭那個孩子——那個弄痛她,卻還大哭的孩子。她食慾變差,睡眠不足,孩子一哭,她就摔東西,他們說她得了產後憂鬱症。那天夜裡,孩子又哭了,男人哄了好久,孩子就是不停止那討人厭的哭聲。男人好沒用,連哄一個孩子都不行,她恨透了!男人跟她說可能是餓了。她惡狠狠地回道:「我不想當母親,我永遠不會是個母親!」

  她不適合母親這個身份,就算後來請了奶媽,決定讓孩子喝奶粉,不用她喂、不用她養、不用她帶,她還是恨、還是討厭,對將來有個小東西叫她「媽咪」,產生排斥感。她的身體經歷了成為母親的過程,心態卻沒轉變成母親。很多人說,當了母親才學習如何當好母親——在這一項學習裡,她顯然有障礙。她不快樂,對孩子冷漠、對男人冷漠。

  男人很傷心,他不知道她竟是如此不快樂。男人問她怎樣才能讓她恢復,她說離婚。

  錯了——把自由的小鳥關在籠裡,本來就錯了!

  沒多久,男人帶著孩子離開,還她快樂的日子……

  「安朵——」

  男人的嗓音陡然而至。

  安朵仰起臉龐,不知道什麼籠罩了她,視線茫茫,看不清。隱隱約約,有個東西遞了上來。她接手,是條男用方帕。她拿來擦擦臉,擦著擦著,臉埋在方帕裡,好長一段時間,才定住神思,抬眸。

  松流遠端著托盤站在沙發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半晌,把托盤往桌上放。

  「我記得你不喝茶,也不暍咖啡。」他打開檸檬啤酒,倒入玻璃杯,移至她面前。

  「這是代代很愛喝的——」

  安朵把方帕放上桌,潮濕的睫毛閃了閃,喃喃自語:「這一點……跟我一樣。」她拿起杯子,靜靜喝了一口,站起身,走到落地窗邊。

  荊棘海地區稀罕的陽光出來沒幾小時,又縮進了雲層裡,天空有一片厚重的紫灰色。「快下雨了——」

  「今天不會下雨。」松流遠也走到窗邊,看著露台上的繽紛花朵、青綠植物——那全是農學部門的研究成果——使這冰寒之地依舊生機盎然,充滿多彩的希望。「烏雲一會兒就會散,今天絕對是晴朗的好日子。」他說著。

  安朵神情縹緲,眼睛遙望遠方。十三樓也能看到荊棘海的遼闊,那她的十五樓呢,視野應該更廣吧……

  「流遠,你知道我離過婚嗎?」

  「不知道。你神秘低調、來來去去,不上岸。何況你進無國界慈善組織時,我還是個孩子——」

  「你非得暗示我老嗎?」紅唇微扯,安朵總算重展一點笑容。

  松流遠攤掌。「你看起來很年輕——」

  「真謝謝你。」安朵淺笑打斷他,接道:「看起來很年輕——實際上很老,是嗎?」

  松流遠笑了笑。「不會啊,你想嫁我,我還是會娶你。」

  安朵哼了聲。「說這種話,就算是玩笑——為了代代——我不會原諒你。」有些話下意識地就說了出來,她的美眸依然望著窗外。

  不會下雨嗎?今天真的不會下雨嗎?

  安朵想起那孩子豆大晶瑩的淚珠,就像荊棘海的流冰一樣純淨——她父親過世時,不知道她是不是哭得很傷心……

  「你可不能讓代代哭喔,流遠——」安朵輕聲喃道。她最討厭那個孩子哭了。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跟代代這麼好的交情……」松流遠嗓音漸趨幽微,眸光深凝,端詳著安朵沉思的側瞼。

  安朵回眸,對住松流遠探詢似的雙眼。她平靜地喝完手上的檸檬啤酒,走回沙發落坐。

  松流遠雙手環胸,倚在窗邊,臉側撇,似看著窗外。

  室內一方寧謐,鐘擺滴答滴答地,沒多久,「當當」敲響,外頭天空的烏雲開始在搬移。

  「流遠,」安朵清如澄空似的嗓音在說:「我曾結過婚,生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兒,你相信嗎?」

  「我相信。」松流遠沈聲回應:「我相信安朵的女兒一定很漂亮——」

  他這話像是在說她的女兒繼承了她的美貌。但,安朵搖搖頭,淺笑。「她長得像她父親——眼睛,鼻子、嘴巴、眉毛……這是當然的——我不要她,她當然不可能會像我……她只有頭髮像我,不過,剪了……現在什麼都不像了,沒有一點像我。好可惜呢……她的頭髮很漂亮的——像我,卻比我漂亮呢……」她竭力保持笑容,苦澀不在臉上,而是在眼底,在心裡。「我最討厭她了……她好愛哭——真是個麻煩的孩子……」

  她出了一趟遠門。十幾年近二十年了,她以為男人再娶,過他想過——理想的生活。所以,無預料地巧遇時,那孩子如此地完美、健康、清麗而聰明伶俐,他們應該把那孩子照顧得很好、很周到——呵護寶物一般。男人很愛小孩的……她沒想到,他竟就那麼地放下那孩子——走了。

  去上墳,才知道那孩子不是賭氣、不是玩笑——父親死了……她是不是哭得很傷心呢?那孩子很愛哭的——

  「不可以讓代代哭喔,流遠。」安朵柔聲細語,若有似無,茫茫飄飄。

  松流遠默默看著露台花草,回身,逕自離開客廳。

  安朵低斂眉眼,看見桌上的檸檬啤酒,勾弧唇。「這點……」她為自己斟酒,凝睇細緻的泡沫湧升,低語:「像我。」

  「安朵,」松流遠回到客廳,走近安朵。「這個給你,請你好好收著。」他將一個結成花形的小包袱放在她膝上。

  安朵愣了愣,抬頭看他一眼。

  松流遠沒說話,微微對她頷首。

  安朵接收到他的意思了,視線移回小包袱,纖指解著花形結,慢慢揭開,露出內物——

  一束黑亮的頭髮。

  眼淚終於順著臉龐,靜淌而下——安朵哭了。

  松流遠旋身,移動步伐。

  「流遠……」安朵叫道。

  松流遠停了—下。

  她說:「我想起來了,我女兒還有一點像我——我們同樣都愛上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好男人。」

  松流遠微點頭,說:「我要去接代代了——她今天只有一堂課,沒帶傘,要是下雨,就不好……」

  窗外天空的烏雲早散盡了,陽光再現,今天著著實實是晴朗的好日子。



  天氣好,柏多明我反而不出席。課後,雅代走到紅色城堡,找柏多明我。柏多明我搬到宿舍後,很少回松流遠的住處,有時,雅代約他回家吃頓飯,他也拒絕。雅代覺得柏多明我是為了讓她和松流遠多獨處,她什麼事都告訴柏多明我,視他為盟友。如果有一天,柏多明我有喜歡的人,她一定也會幫他……

  「柏,你在嗎?」

  男寢好安靜,可能大部分的人都去上課了吧,難得出太陽,沒漫霧,海象良好,老師們一定會帶學長們出荊棘海,做採集,他們是新科制服生,還沒輪到他們出海。

  「你在吧,柏——」雅代聽見柏多明我的寢室裡有聲音傳出,房門虛掩而已,人應該在裡面。「我要開門了。」告知著,她伸手推開門。

  柏多明我被一名綁馬尾的女性壓在窗邊的牆上,接吻著。

  「柏!」雅代嚇了一跳。

  「夠了吧,雪薇老師——」柏多明我嗓音很沈,推開女人,抹了抹嘴,走向門口的雅代。

  雅代呆住。

  杜雪薇轉身,挑個眉。「小女孩,又見面了!」她揚唇,走向前,瞥見雅代貝雷帽上的別針,神情一冷,眸光暗下。「真漂亮——」

  「沒時間陪你抬槓。」柏多明我打斷女人明顯轉沈轉低的聲調,穿上外套、戴好貝雷帽,牽著雅代往外走。「我們先走了,雪薇老師——」

  「多明我,站住!」杜雪薇跟出門,語氣命令地說:「我有話要問那個小女孩——」

  「你說雅代嗎?」柏多明我回頭,直言:「她不是小女孩、不是你的學生,你跟她不會有話說——」

  「你給我住嘴,臭小子。」杜雪薇瞇細眼凶道:「師長的命令你敢不聽?」擺權威高架。

  柏多明我回身,舉手行禮。「是,師長,您有什麼事?」

  「不關你的事。」杜雪薇再也受不了這臭小子的無賴勁兒,一把揪過雅代,扯下她的貝雷帽。

  「你幹什麼?」雅代有了反應,舉起手,要搶回自己的帽子。

  「哪來的別針?」杜雪薇衝口質問,拍開雅代的手,拿高帽子瞅著。她知道這個豹形別針是松流遠的;他第一次出隊,得來的珍貴獎勵——他祖父——組織元老傳下的別針。她很喜歡這個別針,曾經跟松流遠要過,他說這是傳家的,不能給。

  「流遠老師給的。」雅代回答的語氣不比杜雪薇弱,手一揚抬,奪回自己的帽子。

  杜雪薇強烈一顫,僵冷著美顏。可惡的松流遠!居然再一次這樣對她!

  「雪薇老師問夠了嗎?」柏多明我出聲道,冷睇著杜雪薇。

  杜雪薇怒瞪著眼,說不出話來。

  「您如果問夠了,學生先走了。」柏多明我平聲平調,拉著雅代,往電梯間走。

  進了電梯,雅代腦袋還處在剛剛的混亂,愣愣望著電梯門中縫。

  「你嚇到了?」柏多明我放開她柔荑,雙手插進褲袋,表情雲淡風輕,無事人般。

  雅代緩緩轉頭,看著柏多明我,久久,發出聲音說:「你嘴角還有唇彩——」

  柏多明我皺眉,伸手抹著,嘀咕:「瘋女人……」

  「她是誰?」雅代沉定地問出。

  「被流遠老師拋棄的女人。」柏多明我回答得一乾二脆。那女人老是見人亂抱亂親,從他十二歲開始就見識了她的瘋勁,直到現在,她多年如此,難怪被拋棄。

  「你下次看到她,閃遠一點——」

  「她能隨進隨出……」雅代喃言打斷柏多明我。

  「什麼?」柏多明我一時沒聽明白,揣測地說:「你是說她像個小偷進你們的住處嗎?」

  雅代突然覺得好笑起來。「小偷是你說的——」

  「她本來就是。」柏多明我接道:「我以前住在那兒時,她就常莫名其妙地出現,真不曉得她是怎樣弄到鑰匙的……」這點,他直覺是天賦,但不想告訴雅代。雪薇老師畢竟也是個全才,真正的全才——連「瘋」都「全」在「才」裡的十足十全才。

  「你不用太在意她。她和流遠老師百樣不合,會維持幾年的交往關係,大概為了圖方便——你知道的……」

  雅代斜瞪柏多明我。「你真會安慰人。」語氣含諷。

  「因為你是我的好友。」柏多明我裝酷,面無表情望著樓層顯示。

  一樓到了,門滑開。

  「果然來找多明我。」松流遠站在電梯外,一臉凝肅。他在教學區找了一圈,見不到代代,就猜想她在這兒。「你沒去上課,有什麼重要事嗎?」他的視線從雅代身上移向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說:「被一個女人纏上。」他牽住雅代的手,走出電梯。

  松流遠皺眉,有點不高興。

  柏多明我笑了笑,把雅代交給他。「雪薇老師正好在樓上,你要跟她打聲招呼嗎?」這傢伙很壞心眼。

  松流遠拉著雅代,往男寢大門走。柏多明我也跟上。

  他把T2車開進城堡裡,就停在足球場大的堡內廣場。

  「上車。」松流遠對著雅代和柏多明我發號施令。

  柏多明我鑽進後車廂,雅代上前座。

  車子走暗道出了主堡,像逃難一樣,開過外堡下方的綠谷地,顛顛簸簸順著橋堡下方那條大河,往港口方向開。

  二十分鐘後,抵達松流遠的住處。柏多明我下車,說要到港口晃晃,便離開。松流遠將車駛進地下停車場,帶著雅代下車。

  「到處找不到你,就知道你又上多明我那兒——」

  「你幹麼找我?」雅代語氣冷淡。「怕我被杜雪薇吃了?」挑釁又賭氣。

  松流遠猛地停住,轉頭與雅代面對面,深深地皺折眉心。

  一輛車開進地下室,叭地一聲,順過他們身邊。松流遠拉著她,快步往電梯走,用力按上樓鍵,要把它打壞似的。進了電梯,以同樣的手勁拍打關門鍵,不讓任何人有機會趕著衝進這只有他倆的空間。

  開始爬升,空氣好悶沈,有人重重吐了一口氣。

  「代代,」松流遠旋身,看著雅代,凝神說:「下次,杜雪薇再闖進我們家,你就趕她出去,不准成為她的傳話筒,不要讓她把煙蒂丟在我房間。聽懂了沒?」語氣像個老師,他表情嚴峻,視線穿透她眸底,定定探了好久——探她的心似的。

  電梯門叮地開了,有人走進來,他踅腳,邁步離開。

  雅代愣了一會兒,在電梯門要關合的瞬間,跑了出去。

  她追上他,挽住他的手臂,仰著美顏,看他俊逸的側臉,說:「聽懂了。流遠老師——」她閃身,站至他面前,輕巧地踮腳,吻住他的唇。

  久久、久久,他們分開,互看著,又啄吻起來。他緊緊擁著她。「回家了?」移動腳步,找門戶,真想趕快把她帶上床,這個磨人的小女人……

  她在他懷裡,低低笑出聲來,嗓音清脆地說:「你笨蛋,十三樓還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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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1 00:32:25
第八章

  一到家,松流遠立即將雅代壓在門後,狂吻起來。

  「敢說我笨蛋——」他短暫離開她的唇。

  她趁隙道:「笨蛋。」

  松流遠瞠眸。「你皮癢。」唇又與她密貼,舌頭兇猛地捲裹她軟溜溜的舌,大掌抓她腰側。

  雅代抽口氣,在他唇裡,格格笑著。「好癢……別抓啦……」嬌軀胡亂擺扭,往地上癱。

  松流遠牢抱著她,長腿擠進她雙腿間,性感地低喚著:「代代、代代……」

  雅倬說,隨便他對她做什麼都好——就在她十八歲生日那晚,他也曾擺盪、拿不定王意,知道自己快把持不住;她像朵花,在他面前微妙轉變、慢慢盛開,散發誘人的芬芳,勾纏他的感官,劫持他的心。

  他坐在她的床畔,看著喝醉熟睡的她,他想碰她,想極了。他當初答應雅倬關照她,並且,他們都希望她與柏多明我交往——這果然成了蠢主意、爛主意。他急與雅倬通訊,說他無法照顧代代像照顧柏多明我那樣。雅倬馬上明白他的意思,回應只要代代願意、代代行,隨便他對代代做什麼都好,千萬別把代代送回雅家湊熱鬧。他從視訊螢幕裡瞧見奧爾抱著一名大哭的嬰兒,喳呼著:「我是管家、我是管家,不是保母,你的兒子,你自己帶……我是管家!」一塊尿布飛蓋住雅倬的俊臉,雅倬手忙腳亂胞去抱嬰兒。他歆住,望著螢幕,笑了許久,心情大好。

  他怎麼可能把代代送回去——她也不願走啊,她就是不放過他嘛……

  雅代雙手緊環松流遠頸背,大腿被他往上托抱,腳離了地,掛在他身側,熱烈地回吻他。

  松流遠微微退開,盯著她濕亮、挑情又嫵媚的眼。

  安朵也說了,不要讓代代哭……

  是啊,他怎麼捨得……

  「代代,我的代代……」他吻吻她的美眸,嘴壓回她唇上,細細地吻她,溫柔地吻她。

  兩相擁抱,他們緩緩往玄關地毯躺。

  一個重物落地聲驚退了置物櫃上,圓形小魚缸裡,淺淺探出水面的魚兒——那紅濫魚嘴縮了回去。

  松流遠抱著雅代坐起身。

  「什麼聲音?」雅代小臉嬌紅,眨眸張望著。

  松流遠拉著她站起身,調整她的衣帽,說:「是安朵。」他往裡走。

  雅代跟在他背後。

  安朵在客廳通往房間的廊道口,雙手奮力搬起倒地的行李箱。

  「你在幹什麼?!」

  松流遠還沒開口,雅代先驚呼。

  安朵也吃驚,抬眸看著雅代。她以為那天之後,她們不會再交談——代代不願意的……

  「你幹麼搬東西?」雅代走向安朵。

  安朵站直身,面對雅代,美顏漾起溫柔微笑。「我要搬回我屋子啊——」聲音跟表情一樣。

  雅代蹙額,想起那天與安朵一開始的談話,心裡有點不好受。她並沒有要趕走安朵的意思。「你為什麼要住這裡?」既然有屋子、既然會搬,當初幹麼不住自己的屋子就好?

  「因為我想和你做朋友,」安朵沉定定地說:「我想認識你,代代,從我們在研究船甲板相遇那一刻起——」停住語氣,隱約,有—弧水光鑲在她眼下。

  雅代仍是皺著層,不發一語。

  松流遠大掌往雅代肩上放。雅代感到一股力量,轉頭,微仰臉龐,望著松流遠。

  「安朵在對你說話,別不吭聲。」松流遠把手自她肩上移開,道:「她是師長——」

  他這話好奇怪,像叫她要聽話——聽安朵的話。雅代別開臉,只說:「你要搬就搬,我幫你搬。」

  朋友做成,達到目的,當然搬;朋友沒做成,達不成目的,還是搬。這孩子的心,細膩得令人難以捉摸。安朵淡淡挑唇,低垂臉龐,去移動行李箱。「房間裡,的確還有很多東西要整理……」最需要整理的,是她某部分還混亂的情感。「流遠,可以借一下代代嗎?」她昂首朝向松流遠。

  松流遠先看雅代,再回望安朵。「代代已經說要幫你了。你們忙。」他逕自走進廚房。「我準備午餐,等你們忙完吃。」嗓音傳出。

  雅代有了動作,往安朵住的房間走。她進去過一次,幾天前的事,卻像幾年前,感覺很模糊。哪些東西屬於安朵?哪些不是?她搞不清楚。怎麼整理呢?

  「先坐一下。」安朵關上房門,繞進小吧檯裡。「喝樹蜜加葡萄醋好嗎?」

  雅代微頓,愣愣盯住安朵。「你怎麼知道……」喃喃一句。

  安朵神情嫻靜。「知道什麼?」語氣平穩。

  雅代眨眸,定了神,走向吧檯前,往椅凳上坐。「就喝樹蜜加葡萄醋吧。」她說。

  安朵點頭,取了水晶杯、樹蜜和葡萄醋,調和水。細如吸管的玻璃棒當當地在杯中攪動,雅代看得出神,下意識地發出嗓音:「爸爸也是這樣泡,他說蜜不能接觸金屬製品,會氧化——」

  「代代,」安朵開口,拉回雅代的神思。雅代對上她的眼,她才往下說:「那天……你說你父母都不在了,是嗎?」語氣小心翼翼。

  雅代美顏無表情。「你為什麼要問我父母的事?」

  安朵被問住,神色侷促。「抱歉,我——」

  「就是你那天聽到的那樣。」雅代直言。她沒想要看安朵失措的神態,這一點也不適合安朵。她們第一次見面時,安朵給她的印象不是這樣。安朵是一艘海洋研究船的領隊,總指揮,在世界上各個海洋跑,生活充實、自由、自信,並堅定。

  「你不用對我說抱歉,」雅代又說,自行探手拿過安朵調好的樹蜜飲料,淺啜了一口——和父親調的味道一樣——她眸光沉了沈。「我父母的事,就是你那天聽到的那樣——」

  「那你對你母親一點印象也沒有是嗎?」安朵急問後,感到懊惱。這是當然的,她當時還是個嬰兒,怎會有印象……

  「我從來沒見過我母親。」看著安朵的臉,雅代沒什麼情緒地說:「我家連一件她的東西都沒有。」母親的事沒人知道,甚至叔叔、嬸嬸、堂哥,都沒見過母親。他們說父親太愛母親,不讓母親受任何干擾,也因為父親太愛母親,所以不想睹物思人、觸景傷情。

  「那你如何知道你母親已經死了?」安朵一急,連問:「是你父親告訴你的嗎?」是這樣嗎?男人心已死,也對那孩子宣判她的死刑……

  雅代搖著頭。「我父親沒直接說過『死』字,畢竟我太小了,無法理解『死』是什麼。」雙手捧起水晶杯,她搖著杯中液體,繼續說:「我父親只說我母親永遠不會回我身邊,她是天上飛的美麗鳥兒,她很快樂——大人不是都這樣嗎,說『永遠不會』、『天上』就是代表『死』,我有點懂事時,便明白這點——」

  「你難過嗎?」安朵忍不住打斷雅代的嗓音,眼眶悄然濕潤。她很快樂、她是天上飛的美麗鳥兒……男人很愛她的,不是恨她。男人沒讓孩子知道她,是不想限制她——這本就是她要的生活,男人完全做到了當初離婚的承諾。她不被打擾,一點精神牽絆也沒有,她自由、快樂……

  「我沒有什麼難過。」雅代緊盯著安朵,答道:「出生就沒和母親相處過,哪會有這種感覺。父親過世時,我才難過……」

  「你怎麼知道你沒跟你母親相處過?」安朵語調有些快。「你畢竟在她體內待了九個月——」

  「九個月?」雅代視線始終沒有從安朵臉上移開。「為什麼是九個月?安朵老師——」

  她是個敏感細膩的孩子,從進門那一刻的「樹蜜加葡萄醋」起,就把這房裡任何——人、事、物以及自己——的變化,感受在心底。

  安朵別開臉。「喔——瞧我……」力持平靜,輕快地說:「連懷胎幾個月都搞不清楚了,我果然是沒生過小孩的人……你知道嗎,代代,我很討厭小孩……」她會守著男人的用心……就讓那孩子永遠當母親是只美麗的鳥兒吧。

  「嗯。」雅代離開椅凳,站著喝完安朵為她調的樹蜜,把杯子放在吧檯面,手貼著杯身,還不願放。「爸爸曾經說過,我是個早產兒,身體虛弱,他用盡各種方法調養我,其中就有樹蜜加葡萄醋……」她背過身,往房門走。「安朵老師,我想你沒有什麼東西需要我幫你整理,這屋裡所有的東西,應該都是流遠老師的。」她握住門把,白皙柔荑比門把冰冷。「安朵老師,如果我母親也是個討厭小孩的人,我可以永遠不叫她「媽媽』——這是我對她唯一的體貼。」說完,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安朵渾身發抖,走進衣物間,脫掉衣服,裸著身,站在落地鏡前,看那鏡中流淚的女人。

  十七年前,她低頭看自己的肚子,總覺得那道疤,是個憤怒的嘴形,厭惡、痛恨……今天,從鏡子裡看自己,她才知道那是個微笑,是喜悅,使她看起來如此完滿——今天,她才是個母親。

  她那敏感細膩的孩子——

  美麗、成熟、時而倔強卻也體貼。



  知道了也要心照不宣,每個人都需要保留一些私密。

  那天中午,雅代與安朵——只有她們兩人——一起吃了頓飯後,安朵就搬回自己的屋子。她住十五樓,很近的,雅代隨時——願意的話——可以上樓找她喝檸檬啤酒。

  她們在默默之中更和諧,在默默之中更親密。

  日子和諧而親密地推進,平順地過著,這之中,雅代回過雅家一趟,去家族墓園,祭拜父親雅岑。

  幾個月後,安朵的研究船出海了。

  荊棘海地區進入冬寒之季。一日晚上,和柏多明我在Eye Contact聚完餐,松流遠帶著雅代走出店門,下堤岸,往碼頭,無風,冷到了盡頭。路燈光芒被荊棘海夜霧捲碎,光粒子稀散在濛濛慘白中。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如果不是熱門熟路,還真無法在這片迷霧中暢行。

  雅代緊緊握著松流遠的手,就怕一鬆,會找不到彼此。霧濃天冷,碼頭街道更多人影流竄,時而有陣哈哈大笑揚開,間或粗口謾罵、砸酒瓶的刺耳聲。

  雅代嗓音輕輕,哼起旋律。松流遠放慢腳步,在霧裡,垂首看身邊的小女人。

  這段日子,他覺得她更成熟了。

  「代代,」松流遠喚她,溫柔地問:「什麼事這麼高興?」

  雅代聳肩,抬眸對著松流遠朦朧的俊臉。「太吵了。」受不了看不見的四周的嘈雜,她自己營造氣氛,聽辨荊棘海湧傳的浪濤節拍。

  幾度的麻醉    令稚嫩的我

  陷入完全的瘋狂中

  請不要再    那樣看透我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    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她低唱幾句,是日語。松流遠老是抓中那一句。

  「即使荊棘海你也能行過?」松流遠沈聲笑,挑起一道迷人黑眉。「聽起來真勇敢——」

  「那當然,」雅代驕傲地說,學他挑一道眉,美眸瞇細,斜瞅他。「否則怎麼追你。」她一直是在焦慮之中戀著他,憂愁自己小女生追不上大男人。

  松流遠霎時朗笑出聲,想起化裝舞會那次,他瘋狂找尋她……應該是他大男人抓不住可恨的她才對!

  手一攬,松流遠牢牢地擁住雅代,親吻她唱歌的嘴。

  寒霧圍攏他們,冷峭流染空氣。雅代卻覺得好溫暖,他唇裡熱熱的,舌尖燃火似的,烘得她有些暈眩。

  「噢!」一陣突來的撞擊。「幹麼站在路中間演文藝片……」

  松流遠和雅代分了開來。

  「要親熱回家去比較暖!」女性快速叫罵的嗓音爆開。「幹麼在這兒卿卿我我……怕別人不知道啊……」

  松流遠緩緩轉頭,望向女人。

  霧,揉過彼此的眼。

  「哦,哦——」杜雪薇看清眼前的男女,怒顏一寸一寸褪成輕慢的冷凝。「原來是你啊,親愛的流遠——」

  「好久不見。」松流遠一樣沒有熱絡。

  「是啊,到今天才見到你的面。」杜雪薇掏出口袋裡的紅色煙盒,自己取了一根,把煙盒朝向松流遠。「你也來一根吧,淡味的,適合你現在——」挑釁地頓下語氣,她叼起煙,點火,一面等著松流遠接手煙盒。

  松流遠將煙盒推回,說:「我不適合,你自己留著抽。」

  杜雪薇冷笑一聲,紅唇吹吐白煙。「別不識貨,」她斜睨雅代一眼,才收回煙盒。「陶醉在澀口的苦味裡,你以前——」

  「雪薇,」松流遠打斷她。「我想我們沒什麼舊需要敘。」俊顏表情平淡。

  松流遠以為,他與杜雪薇之間,沒有什麼恩怨糾葛、未了情債。

  「是沒有舊要敘。」杜雪薇捻熄才抽了幾口的煙,美顏堆滿冷霜似的冰寒,

  「你只是欠我一個交代!」她咬牙,生氣了。

  他們當初分手,是因為他說她孩子氣、不夠成熟,沒想到他現在倒找了一個黃毛丫頭!這教她怎麼不抓狂,如何能甘心!想想,不過是兩年前的事而已,他們才分手兩年,他已經可以接受孩子氣、不夠成熟的類型嗎?

  哪裡出錯了?他非得刺她那根不能挑的神經!如果在她之後,他是和安朵談戀愛,她還甘心一點!

  「為什麼是這個丫頭?」杜雪薇怒指著雅代。「我看起來會比她孩子氣、比她不成熟——」

  「雪薇,」松流遠沈聲開口,將雅代拉至背後,高大的身軀正對著杜雪薇。他瞭解杜雪微的個性,知道她在氣什麼。「你我都幾歲了,真會不夠成熟嗎?兩年前,你也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你真的覺得我是因為你孩子氣、不成熟,而跟你分手嗎?」

  「你是那樣說的!」杜雪薇衝口道。這個可惡的男人,在她這麼生氣的時刻,她竟發現他如此青春俊帥,完全不像他年紀該有的模樣——這難道是戀愛的力量?

  「如果遇對人了——孩子氣、不成熟的一百歲女性,我還是會跟她在一起,並且愛她。」松流遠眸光沉定,慎重地看著杜雪薇,挑明地說:「雪薇,你覺得我們遇對了嗎?我並不是你當時唯一交往的男性,你也一直在尋找那個對的人,不是嗎?」

  「那是……」被說中私密,杜雪薇急言出口,又語塞,支吾半晌。沒錯,她不是一個專一的人,她怕錯過比他更好的男人,她無法虧待自己,希望永遠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個性叛逆、不容易滿足,一直以來,她想要的,都會得到,她的目的,都能達成。她得到了、她達成了,但人會貪心,她永遠覺得不夠,因而一次一次地反叛生活現狀,這樣的她要怎樣遇對人?

  杜雪薇突然覺自己既是個成功者,又是個失敗者,她情緒冷了下來,哼哼地笑了幾聲,「所以,說我孩子氣、不成熟——其實是安慰?」美眸瞟向松流遠那張俊臉。「你真可惡。我根本被你毫無原因地甩掉,是吧?」

  「就是遇不對人。」松流遠說了句,旋身,大掌握著雅代的手,走入濃霧之中。實在沒什麼好說的,愛情本來就是一種感覺、一種心理狀態,不是條件、不是原因,感覺不來,不愛就是不愛,有什麼好說清。

  霧還是厚實,依然瀰漫,像堵令人走不出的軟牆。雅代回首,望不見杜雪薇,只有一個紅亮的小光點在閃忽。

  松流遠越走越快,雅代緊跟著他的步伐,走了好長一段,他都沒開口講話,感覺好凝重。

  「你被她劈腿嗎?」雅代打破沉默,語氣俏皮,盼點輕鬆。

  松流遠攬住她的肩,側首吻她的額鬢。「別開玩笑了——雪薇的反叛還沒完。」朦朧言語,像今晚的濃霧一樣……

  幾天後,無國界慈善組織行政大樓,召開師長職務調動會議。松流遠往後幾年得帶領組織慈善隊伍,巡迴任何戰後、需要協助的國家。這新職務是和杜雪薇對調來的——完全可以確定絕對是杜雪薇的反叛。沒報復,她就是無法爽快。

  也罷,他松流遠是組織元老之孫,比任何人更有義務堅守組織慈善精神,他決定欣然遠走。

  他要開個派對,讓人來歡送他。

  出發前夕,他親自上港口市場買最好的食材,烹調餐點,拿出家傳三代的Chris-tofle餐具,開那瓶義大利友人送的一億里拉陳年佳釀——盡善盡美的歡送派對!

  結果,當晚,誰也沒來。他的同事們——那些少年時期就與他在組織裡一起成長、稱兄道弟的好友兼酒伴——一個也沒來,聽說都去Eye Contact慶祝美女師長杜雪薇榮返。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杜雪薇做得可真他媽的、太好了的……徹底!

  「你生氣嗎?」

  松流遠一抬眼,對上那張籠在柔光裡的美麗臉龐,笑容隨即躍上俊顏,他朝她伸出手。「過來,代代——」

  雅代站起身,繞過餐桌,走到松流遠身邊。他也離開椅座,摟著她,旋著圈子,跳起舞來。

  「只有我們兩個,我更開心。」他哼起那首她愛聽、愛唱的歌。

  雅代眨了眨眼。「你會唱?」

  「你把它當催眠曲,每天在我床上唱,聽久了,我當然會唱。」松流遠微笑,啄吻她一下。

  芙頰微微沁紅,雅代低語:「我會想你。」

  松流遠再吻一下她的嘴。「往後換我行過荊棘海找你——」

  雅代一顫:心暖暖地。「我會想你……」還是這句。

  「捨不得跟我分開嗎?」松流遠又吻她。

  雅代垂眸,搖搖頭。「等我到了出隊的時期,我們一定會常常分開……」她環著他的腰桿,低著頭,耳根細緻地紅成一片,柔膩的嗓音又說:「我會想你、很想你。」

  這次,松流遠終於緊封雅代甜美的紅唇,抱起她,往房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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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1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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