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嗨!各位午安!美好的婚禮就像亞歷山在‧波普所寫的——莫淺嘗,淺嘗使人酩酊,暢飲卻使人清醒。這說明了為什麼在婚姻牢籠裡的人拚命想逃出來,籠外的人卻想關進去。」
角田的餐廳裡設了一個簡單的舞台,婚禮主持人逗趣的開場白,惹得帶著祝福前來的賓客們都笑了。
負責收禮金的顧柚芳坐在入口處,雙肘置於桌上,也淺淺笑著。
隨著主持人所說的話,她側過頭去看向站在旁邊的姜蘭澤。
他是今天的招待,一套合身的西裝襯得他人高馬大。感應到她的視線,他回頭看她,伸出手握住她的小手。
「肚子餓不餓?」姜蘭澤小聲問。顧柚芳輕輕地在他掌心打了一個叉。
今早她和他甜蜜地共享一個飯團。
一睜開眼就幫著他到剛剛,舉凡吃的、喝的、用的全是他們兩個人張羅,所幸桌數不多,才沒有人仰馬翻。
姜蘭澤假裝專注地看前方的婚禮,見沒人瞄向他們,遂又附在她耳旁道:「這次我們先見習,下次就是我們的婚禮。」
顧柚芳微笑著搖搖頭,用嘴形無聲的說NO。
Yes!和她槓上一般,他無聲的回給她這個單字。
她則不想和他纏鬥,用手指指著主持人的方向,要他專心聽。
「現在就讓我們歡迎新郎badboy,新娘春枝小姐入場!」
主持人話一落,掌聲四起。
兩個小花童在前面領著新郎和新娘從樓梯走下來。
「知道我為什麼要說新郎是badboy嗎?因為他差一點就拋棄了我們美麗的新娘,但月老的姻緣線早就把他們兩個綁得緊緊,他回頭是岸,終於明白春枝小姐才是他的真命天女!
隨著主持人的介紹,眾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
「你們曉得嗎?新娘也不是省油的燈,待會兒就教新郎為我們表演倒掛金鉤,如果達不到就不嫁給他了。」
眾人笑得更加厲害,包括顧柚芳。
「這個主持人哪兒來的?我們的婚禮絕對不能請他。」姜蘭澤附在她耳邊蹙眉道。
顧柚芳笑得肚子痛,回頭瞧他俊顏離得她這麼近,表情又這麼可愛,忍不住親了他一下。
「別勾引我!」姜蘭澤看她一眼,又匆匆別開視線。
「怎麼辦?就想勾引你。」她被他半惱半真的語氣逗得開懷,在他耳旁悄悄地道。
「小心玩火自焚。」姜蘭澤警告道。
「嗯,所以我見好就收。」
她不鬧他了,他反倒不開心的回過頭來,幽怨地瞪著她。
「婚禮結束,我會讓你知道輕易捻虎鬚的下場。」
「哇!我好怕喔!」
「你真是……」
「姜蘭澤先生,請到台上來。」
聽到主持人點名,姜蘭澤匆匆瞥顧柚芳一眼,眼神裡寫著暫時先放過你。
他英姿煥發,大方地站在台上,表示不知道為什麼主持人教他上台。
「因為剛剛新郎偷偷跟我講,他沒辦法倒掛金鉤,請你幫他這個忙,行的話,他生的兒子叫你乾爹。」主持人搞笑功力一流,連這對已有了年紀的新人在台上也忍不住眉開眼笑。
「生女兒怎麼辦?」姜蘭澤反應很快。
「叫你老公。」主持人反應更快。
眾人又是一陣笑。
「我可以幫賴叔這個忙,但是我要的老婆我自己選。」
「爽快,新郎一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我還可以幫婚禮更添高潮,表演倒掛金鉤之伏地挺身。但是我需要一位美麗的小姐躺在這裡,讓我伏地的時候能夠親她一下。」
霎時間鼓樂齊鳴,鼓噪聲雷動。
顧柚芳悄悄地站起身,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喔,你想找哪位小姐上來呢?」主持人問著。
「就是那個站著、背對我們的小姐。」姜蘭澤指著顧柚芳所在的位置。
顧柚芳瞬間僵住身子,儘管看不到背後姜蘭澤小人得志的笑臉,但曉得大家都在看著她。
「這位小姐,請你上台來好嗎?我們全場的人都在等著你。請大家給她掌聲,讓她有勇氣迎接挑站!」主持人鼓動著現場的氣氛,眾人一起拍著手直喊上去、上去。
逃不掉了!顧柚芳抱著壯士斷腕的心情,眼一閉旋即又睜開,轉身赴祭臺。
姜蘭澤已在台上鋪好一塊大毛巾,看著她由先前得意的神情變成面色如土,他差點笑出聲。
如同待宰羔羊,顧柚芳無從選擇,只能配合現場喜慶的歡鬧氣氛。
何媽和賴叔在一旁,靦腆地笑著替她喊加油。
她只好躺了下去。
「等一下,萬一他失敗,我豈不是被壓扁?」顧柚芳突然想到這上點,急急喊道。姜蘭澤什麼時候成了特技藝人,她怎麼不知道!
「嗯,小姐說得有道理。」主持人良心未泯地道。
「那她來表演倒掛金鉤,我躺在下面也可以。」姜蘭澤一臉無所謂。
聞言,眾人的笑聲幾乎將屋頂掀起。
「那麼……」主持人看看女方又看看男方,還沒主持過這麼難搞的場面。
顧柚芳只好認了,她不會倒掛金鉤,又不能讓何叔沒老婆,只能眼睜睜地等著姜蘭澤報復,看他是要親她或壓死她。
姜蘭澤立即解開胸前的三顆扣子,捲起袖子。他把雙手分別置於顧柚芳臉頰兩側,兩手一撐地,便馬上倒立,把雙腳慢慢往上抬高,最後和地面形成完整漂亮的九十度。
更神奇的是,他像有練過,沒有絲毫顫抖地便令雙肘彎曲。
就這樣他在上,顧柚芳在下。她不禁替兩人擔心,萬一他就這樣跌下來,必定慘不忍睹。
四方真郡、紫微大帝、三太子、菩薩……求求眾神明原諒他信口開河、愚蠢無知、昏頭昏胸、目空一切,他只是好心腸想助賴叔一把,小鼻子小眼睛愛記仇要欺負她,可千萬不要讓他身首異處,要保佑他完成高難度、高危險的馬戲特技動作,她下半生的「性福」還得靠他呀!
姜蘭澤的臉離顧柚芳臉愈近,他們的互相凝視愈是難分難捨。
他的肌肉在手臂和肩上顫動跳躍,顧柚芳從他專注凝著她的眸中,發現他那份頑強的意志力是來自於她。
霎時,那些真君大帝、太子、菩薩全離顧柚芳而去,姜蘭澤即刻榮登成為她心目中的神!
她把眼睛輕輕閉上,相信姜蘭澤會撐住,不會壓壞她,更不會成為眾人的笑柄。
所有人均看得如癡如醉,狂笑著鼓掌。
在姜蘭澤的唇貼上顧柚芳的唇時,只有她聽到他的聲音。
「這場表演,獻給你!」
賓客離去後,收拾完狼籍的餐廳,顧柚芳和姜蘭澤也已快累癱。
姜蘭澤鎖上大門,抱起雙手趴在吧台上的顧柚芳,往樓上走去。
不一會兒,他手上拿著她的睡衣,幫累到不想動的她換上,再替她解開髮髻,波浪捲發隨即披散而下。
「今天太累了,放你一馬。」姜蘭澤跟著躺上床。
辦個婚禮居然這麼累,難得他會提不起「性致」。
「我好渴。」顧柚芳在他身邊翻個身,和他面對面,抵住他的額頭,手指撫了撫他濃黑的眉。
不待第二句話,姜蘭澤抽出顧柚芳枕著的右手臂,起身替她倒了一杯水來。
她支起手肘喝著,喝到剩下三分之一時,把杯子放在床邊的桌上。
再次倒回姜蘭澤的健臂上,她的背貼著他的胸膛,他另一隻手從後面抱住她。
「關燈吧。」
他放開她,關上床頭燈之後,又繼續擁抱她。
「要我怎麼報答送水之恩?」顧柚芳的食指和中指輕點著,行走在他的手臂上。
「答應我的求婚。」姜蘭澤把頭埋進她的發裡,滿足地聞著她的髮香。
「你瞭解我不夠,不知道我做過什麼事。」
「那就告訴我你的秘密。」
「聽了你可能會嚇跑。」
「明天我就訂一張到北極的機票,這樣夠不夠遠?」
「我不是開玩笑。今天我們都累了,改天再說。」
「不答應我的求婚,就是不報恩送水恩,你耍賴!」
「耍賴總比見你糊里糊塗娶我好。」
兩人已快要進入夢鄉,都是撐著精神說話。
「難得糊塗。」姜蘭澤把她和他十指緊緊的手送到唇邊親了一下。
「婚禮主持人說的,莫淺嘗,淺嘗使人酩酊。」顧柚芳在他懷裡磨蹭了幾下,尋找舒適的睡姿。
「不管淺嘗酩酊或暢飲清醒,我都要你。」
「睡吧,我就在你懷裡。」
「柚芳。」
「嗯?」
「你在怕什麼?」
「什麼都怕。」最怕他不要她。
「角田現在生意穩定多了,我打算把它過給你。這有沒有讓你為難?」
黑暗中,顧柚芳把眼睛睜開,靜靜地看著前方,沒有回答。
「我不在乎一無所有,有你就好。」
「睡吧。」她再次合上眼。
「晚安。我愛你。」姜蘭澤吻了她的額。
「我也愛你。」顧柚芳雙手圈抱著他的手臂,和他同時沉沉地墜入夢鄉。
往畫室的路上,顧柚芳一逕低著頭的姿態猶如趕赴刑場。
愛的形上學裡指出,戀愛是最好的優生學,因為戀愛排除了種族繁衍的目的,只為純粹的獨佔。然而並非每個人皆是如此,有人既戀愛,又衡量種種對己身有利的條件,現實須臾未離。
愛的本質不變,愛的可能有千百種,毫無規則的跳躍著。
她的聲音和情人的聲音在心底交錯拉扯。她何其有幸,旁人從未對這段戀情造成直接或間接的影響,能影響她感情的向來只有她自己。她內心深處悸動著,明白愛情的能量能帶來奼紫嫣紅,也可能是斷井頹垣。
顧柚芳往左轉,走上一間店面旁的樓梯。樓上是黃曉蕾回台期間的個人工作室。
學畫兩個月,顧柚芳發覺自己繪畫的天分少得可憐。
「嗨!」她和正在一幅大畫布前作畫的黃曉蕾打招呼。
「外面天氣如何?」綁著馬尾的黃曉蕾轉過身朝她一笑。
「天氣很好,不會熱。」顧柚芳放下背包。
黃曉蕾作畫時,習慣將窗簾全拉上,有一種這世界只剩下她和畫畫,別的東西無法闖入的感覺。
室內的長桌上擺著水彩、畫盤、色筆,以及已裝有清水的水筆桶。顧柚芳選了一些水彩調色,走到另一邊的畫架,拉下蓋著的白布,繼續昨天未完的畫作。
「你和我教過的學生很不一樣。」黃曉蕾忽然道。
「特別笨?」
黃曉蕾笑了笑,精緻的五官完美得很不真實。「別人一來教室都會先看畫作,看昨天畫到哪裡,再想一想接下來要從哪裡開始,你卻是一來就胸有成竹的調色。」
「它在我胸中,所以不用掀起布就知道。」
「嗯,你是一個記憶特別好的學生。你用色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畫得太小心翼翼。」黃曉蕾走近她身旁看著畫。
「大概是因為剛學畫不久。」
天曉得她來學畫的目的是為了觀察情敵!
顧柚芳想從黃曉蕾身上挖掘吸引姜蘭澤的魅力。外表出色,富有內涵與教養,自貴而不驕矜,這樣的女人,她若是男人也會蠢蠢欲動。
這樣的美,之所以和她不同,是因為黃曉蕾擁有令人容易一眼看穿的幸福感,以及那種彷彿在雲端上過活的氣質,而她顧柚芳,則是一朵烈火熾焰中的花。
黃曉蕾搖頭,「這和學畫多久沒有關係。看過小朋友畫畫沒有?藝術是自棄於靈魂的自由安頓,所以它會吶喊,也會沉默,不管如何,總是有一種用畫作為和世界溝通的橋樑。但你的畫,我看到一種很強烈的自我保護色。」
「很抽像的說法。能不能具體說說看?」
「你並沒有把你內心真正的想法表現出來。」
「每個人都會赤裸裸的把心思透露在畫上?」顧柚芳略揚起眉。
「人為何要對一張白紙掩藏心事?有時你明明想用綠色,卻會故意用紅色。」黃曉蕾說出她的觀察。
「這樣會不會弄拙成巧,讓我的畫以後成名?」
「真實,才是人們最想看到的東西。」
「生命實過又空過。有時人也弄不懂什麼才是真正的真實。」
「藝術表現的是第一直覺的真實,沒有涉入是與非、理智、道德的那一面。」
「所以它才會叫藝術。」顧柚芳在畫布上畫出紫色的天空。
「很妙的說法喔。」黃曉蕾從她作畫的那張桌子上拿來一份紅貼,「這個給你。上次告訴過你,我要結婚了,婚期已經確定,歡迎你來。」
顧柚芳將帖子打開來看,「下星期五,這麼快。」
黃曉蕾跟她說過,婚後馬上就會回美國去……黃曉蕾將結婚、和夫婿定居美國這兩件事,姜蘭澤並不知情。
「不快。我和他在美國相戀好幾年,是最近才有結婚的念頭。」
「能不能說說為什麼突然有這個念頭?」顧柚芳仔細傾聽,但沒有停下畫畫的動作。她現在已經跳脫身為情敵的心理,純粹想知道一個女人的心聲。
黃曉蕾大方地說:「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催促著我,該結婚了,但是……也有另一個聲音不斷的擴大,要我回台灣看看最想見的人。然後,才知道相見不如不見。」
「這是什麼意思?」顧柚芳作晝的手略微停頓了一下。
「意思是,和我擁有過最甜蜜回憶的人,現在再見面,竟然會有那麼大的……該怎麼說呢?突兀感吧。過去愈是甜蜜,現在愈是感到有道跨不過去的無形鴻溝。明明他就在眼前,卻不是從前的他了。當然,我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我。」
「我能明白。那個人也和你有樣的感覺?」顧柚芳問。
「從他的表情看來應該是。柚芳小姐,你有男朋友吧?」
「有,也已經有結婚的打算,但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他心愛的前女友即將要跟別人結婚的事。」
「好巧,最近好像很多人趕著要結婚。你不敢告訴他是害怕他去搶婚,回到前女友身邊?」
「原因一半是這個,另一半是我在酒店上班。」本來就沒有作畫的心情,顧柚芳乾脆放下畫筆。
「這又怎樣?」
「人言可畏,我不想他被嘲笑娶了一個酒家女。」
「如果他向你求婚,這代表他已想過這些。或許,這個問題對你來說才是問題,他能一笑置之,而你做不到。」
「有可能。」
「你和他結婚後,會繼續在酒店上班?」
顧柚芳搖頭,「當個賢妻良母聽起來很不錯。「
「看來我們有同樣的想法。如果你想繼續學畫,我已經替你找到一位很好的老師。「
「謝謝。結婚的話,會暫時無法學畫,我和繪畫的緣分就到這裡。」顧柚芳婉拒道。
「沒關係。能認識你真好,我和你很能聊得來。我回美國後,我們能用mail保持聯絡?」
「有些事很難說,不過,如果你想要我這個朋友,我是不會拒絕的。」顧柚芳心裡想,如果黃曉蕾知道她就是她前男友的現任女友,還會如此平心靜氣嗎?
「好。你有機會到美國也能來找我,我很歡迎。」
「我能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黃曉蕾微笑著點頭。
「那個……你的未婚夫,他的經濟條件是不是你決定嫁給他的一個很大的因素?」
「沒錯,我喜歡能力強的男人,尤其是擁有總裁、總經理頭銜的人。」
「我明白了。」顧柚芳喃喃地說著,倏地笑著抬起頭,「乾脆今天最後一堂課不要上了,我們去喝一杯,慶祝你將要結婚,怎樣?」
「我們真是默契,我正有這個意思,只是礙於我是老師,不好主動提出。」黃曉蕾燦爛地笑道。
「現在開始不是了。」顧柚芳道。
她和黃曉蕾一起整理了一下畫室,關燈鎖上門,之後兩人一路上相談甚歡地來到附近的居酒屋。
顧柚芳踩著微醺的腳步來到角田。她沒打算進去,只是從背包裡拿出那封紅帖投入門邊的綠色信箱。
明天早上,姜蘭澤就會看見它。
她不打算隱瞞這件事。從明天起,她就能當個真正誠實的情人。
她並非無畏,只是做了一件她認為對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