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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天]愛上貓咪女孩[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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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 00:24:25 |倒序瀏覽
愛上貓咪女孩  作者:夏天

自從在田埂邊救回這個小女生後
他冷靜的思維漸受她的一舉一動影響
向來無慾無求的恬適生活也大受擾亂
小妮子還鎮日一副「生人勿近」的小刺猥模樣
彷彿只要膽敢再上前一步就會被她咬得皮開肉綻
但她的排斥感都緊緊揪住他的心!
無論大事小事他都得用家庭號的牛奶以為利誘、
拜託三餐只消供上五百西西牛奶
就能輕鬆哄得她心花怒放瞧她狂飲牛奶與堅持蹲姿的樣子
真個和小貓咪八分相像呢!
乍聞她悲傷的過往教他的情思愈發明顯浮動
明瞭初見面時她遍體鱗傷以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原由時
保護佳人的強烈慾望再也壓抑忽視不了
她容易滿足的單純和堅強面對傷痛的意念教他心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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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 00:24:54
第一章

  午後的鄉野小鎮,沿著泥土小徑兩旁而植的樹木各自伸展枝葉,茂密的枝頭綠葉形成群蔭,遮掩去不少炙人烈陽,一陣夏日特有的薰風輕輕柔柔地吹拂而過,吹動了樹梢頭,也帶來些許清沁涼意。

  平日喧嘩熱鬧的蟬鳴鳥叫聲不知為何隱逸無蹤,四周是一片寂靜平和。驀地,路徑一端由遠至近地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這難能可貴的寧靜午後。

  只見一個黝黑高瘦的十來歲小男孩正奮力奔跑,他滿頭大汗的匆忙奔過小徑,拐進一棟看似年代久遠、滄桑斑駁的日式木屋庭院。

  敞開的木門上歪懸著一塊小小的、頗不起眼的木牌子,牌子上的行書字體揮灑自然,只簡簡單單地標明了「樊診所」三個字。

  男孩先恭恭敬敬地伸手將木牌扶正,瞄見停放一旁的老舊腳踏車後,才安心的吁了口氣,飛快地甩脫了鞋,打著赤腳踏上前廊。

  樊診所在小鎮上開設已有三年之久,主治大夫樊醫生不但一人包攬掛號、看診、配藥,還身兼打掃工友,偶爾鄰近的媽媽們上門請托,他也得客串義務性的臨時保母。

  熱心善良又好脾氣的他是鎮上公認的好好先生,不但時常免費出診,對附近孩子更是慷慨大方,診所一年四季總擺放著拿不完的糖果、餅乾和各式飲料。閒暇之餘,他還會說故事、放卡通錄影帶給大夥兒看,哄得人人服服帖帖,鎮上的孩子從此再也不以上診所看病為苦。

  男孩一過暑假就要升上國中二年級,早早脫離了吃糖果、聽童話故事的年紀,不過樊診所仍是他和一群死黨心目中的最佳玩樂去處,他們總是沒大沒小的將樊醫生喊成了樊大哥,三不五時也幫樊醫生打打雜,個個都是樊診所的常客,所以男孩對屋內的擺設格局自然也相當熟稔。

  他快步沿著迴廊前進,來到了散發著淡淡消毒藥水味道的診療室。

  他四處張望,眼睛掠過木架上一應俱全的消毒器皿及藥品,又探頭望向屏風後一張頗大的深褐色木桌。

  桌上的物品整齊排放,有聽診器、血壓量計。體溫計、數支壓舌板、幾枝削好的鉛筆,還有一疊被鎮紙壓住的病歷表。

  男孩見椅座上空蕩蕩的,頗為失望的微喘幾口大氣後,端起鄰近茶幾上的玻璃杯,看也不看,逕自將殘餘一半的白開水喝盡,轉身又跑出房間。

  他快步來到隔壁房間。這裡是讓病患休憩的地方,左右角落各有兩張單人床,床上各自整齊折疊著潔白的被單,兩張單人床之間擺著一張小茶幾,上頭端放著一盞抬燈、一個茶壺,和數個洗淨的倒置瓷杯。

  男孩來到這裡依然不見任何人跡。

  他搔搔頭,滿臉疑惑,忽然靈光一現,轉身邊跑邊扯開嗓子大喊,「樊大哥,有緊急狀況幄!樊大哥——」他轉了個彎,途中還經過客廳、客房和主臥室,沒多分神,他筆直地跑向迴廊最盡頭的一間房。

  房間的拉門大開,從男孩站的角度望過去,可以清楚看見房間的內部陳設,很顯然的,這間房是主人的專用書房。

  房中的三面牆全由高達屋頂的大型書櫃環繞,光潔的木質地板上也散放堆疊著一落落書籍,儼然像個小型圖書館,從這麼驚人的藏書量看來,不難理解屋主必然是個嗜書之人。

  男孩跑向門口,叫嚷聲仍沒停,不過,當他探頭瞧見好不容易尋到的人時,忽然就噤口了。

  他所要找尋的人正捧著本看來頗為厚重的精裝書,仁立在臨右側的書櫃前專心閱讀,並沒有因為叫喚聲而中斷。

  那人專注閱讀的側影散發出一種安詳寧靜的氣息,此時此刻,任何聲音彷彿都是種無禮的破壞叨擾。

  他的身形高大頎長,體格勻稱而完美,很有時裝雜誌中男模特兒的架式。身上是一件寬鬆的土色系短袖棉質襯衫,底下搭著同色系的寬管休閒褲,襯衫的下擺不知是忘了還是刻意不扎,鬆散地閒置一截在外,前排扣則鬆了兩顆沒扣上,模樣顯得有些不修邊幅。

  他捧書的左腕上戴著一隻純金手環,樣式雖然樸實簡單,卻是明眼人一看便知的精細做工質地,儘管設計上偏向女性化,但不知怎地,戴在他的左腕上卻一點也不顯突兀,反而和他帶了點落拓貴族的氣質巧妙地融為一體。

  「樊大哥。」男孩終於忍不住開口喚他,嗓門收斂壓低不少。

  樊少野的眼神落在書頁上的最後一行,默記左下角的頁次號碼,摘下鼻樑上的玳瑁框眼鏡,這才慢條斯理地合上書本。

  他抬起頭,墨黑色的長髮凌亂披肩,俊逸分明的五官乍看下顯得冷冽偉傲,予人一種不易親近的感覺,但是當他望向男孩時,琥珀色的眼眸盈滿笑意,唇角勾勒出一抹微笑,笑起來眉眼彎彎,沖淡了過分俊美臉龐所衍生出的疏離感。

  「小四,怎麼慌慌張張的?什麼緊急狀況?」他開口笑問,低低的嗓音和週遭的安寧氣氛十分契合,有種能穩定人心的奇異力量。

  小四聽了,不自覺地搔搔他的小平頭,露出憨實的笑容,乖乖地報上此行的任務,「有一個人倒在寧寧她家的田埂邊,老大派我來請你過去看看。」

  「原來是這樣,」他依舊不慌不忙的將手上的書和眼鏡一併往角落的邊桌放好,抬起頭又是一笑。「那麼就麻煩你帶路了。」

  「收到!」小四舉手做個敬禮的標準動作,腳一蹬,轉身又循原路跑了出去。

  樊少野則踩著不火不徐的步伐尾隨著。

  小四跑下前廊的小台階,左手一隻、右手一腳的拾回布鞋再隨便套上。

  「小四!」樊少野出聲喚下舉步欲往前衝的小四。

  「嘎?」小四疑惑地喊道。

  他指指閒置一旁空地的老舊腳踏車,穿了雙羅馬式涼鞋,走近並牽起腳踏車,面帶微笑的拍拍椅墊。「上不上車?」

  「噢,好!」小四依言跳上後座,迎著風,揮舞著雙手高喊,「全速前進!」

  ***

  青綠色的稻穗成群結隊的隨風搖曳,形成一片美麗的翠綠波浪海,田埂邊,一群年紀相仿的孩子們圍成個小圈圈,當中有男有女,總共五人,大夥兒嘰嘰喳喳,鬧烘烘地,不知在討論什麼。

  一個蓄著利落短髮的女孩似乎是眾人之首,她雙手交叉橫置胸前,清秀分明的瞼上不見笑容,只專注地遙望著路的盡頭。

  「老大,」戴著過大黑框眼鏡的瘦小男孩名喚司徒況然,他瞄了眼電子錶,在一團混亂中對女孩開口,「六分二十九秒。小四未免去太久了吧?」

  「對呀、對呀!我看小四這飛毛腿的外號要換人叫叫看了,樊大哥再不來,那個人說不定就莎喲娜啦了!」另一名魁梧健壯的男孩連忙隨聲附和。

  「什麼莎喲娜啦!石頭,你這隻大烏鴉,沒事少在那呱呱呱亂叫!」外號喚「石頭」的馮礎石身旁的長髮女孩柳眉一挑,隨手賞了他一記。

  石頭齜牙咧嘴地護住額頭以防二次偷襲,不甘示弱地應道:「斷掌女,你凶什麼凶呀!」

  「你說什麼?」外號喚「斷掌女」的。歡寧杏眼圓睜地雙手又腰,惡狠狠地瞪視著他。

  「我說你這個斷掌女、恰恰北、沒人愛,等著做一輩子的老處女、滯銷貨吧!」

  石頭頑皮地吐吐舌,不怕死的附贈地一記特大號鬼臉。

  「死石頭、爛石頭!你完蛋了,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看我怎麼修理你!」

  寧寧立刻跳上前去,發動第二波拳腳攻勢。

  石頭雖在口舌上和她作對逞強,對她的肢體攻擊卻不還手,只見體格壯碩的他被個嬌弱小女生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左閃右躲,十分狼狽。

  寧寧似乎吃定他這點,手腳並用,追打得好不過癮,對他的容忍退讓完全沒有良心不安之意。

  兩人打打鬧鬧、爭執不休,活像一對歡喜小冤家。

  「石頭、寧寧,安靜!」為首的短髮女孩不悅地蹙起眉,簡潔地下令。

  她的話顯然比任何警告都還有用,十分有效地制止了眾人的喧嘩吵鬧,現場隨即鴉雀無聲。

  「他們來了。」短髮女孩以下顎點點前方。

  大夥兒不約而同地抬頭張望小徑那端,果真見到不遠處有腳踏車的蹤跡,每個人都忘了方才短髮女孩的話,興奮地揮舞雙手,又叫又跳,大聲嚷嚷道:「樊大哥,小四,我們在這裡!」

  少野還沒完全停下腳踏車,小四已動作敏捷地由後座一躍而下,奔向大家。

  孩子們蜂擁而上地圍住少野,你一言、我一語,都迫不及待想向他報告最新狀況。

  「樊大哥,那個人好奇怪,全身髒兮兮地倒在路邊,衣服上還有血跡,說不定是從某個黑道組織逃出來的喔!」石頭搶先一步發表個人感想。

  司徒況然習慣性地推了推下滑的鏡框邊緣,慢條斯理地說:「樊大哥——」「樊大哥,」寧寧趕緊截住他的話頭,擠身到少野跟前,方才和石頭對峙的凶巴巴模樣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瞼甜美笑意,就連說話語調也接了幾分嬌嗲。

  「爸爸昨天才噴過農藥,那個人會不會是被薰暈的呀?」

  少野還來不及回話,寧寧身邊突然又冒出個年紀更小的女孩,她一手抱著泰迪熊布偶,一手拽住他的襯衫下擺,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睜著燦燦雙眼緊盯著他。

  少野低下頭摸摸小女孩的柔柔髮絲,朝她露出溫柔的微笑。

  「樊大哥,我覺得……」眾人仍七嘴八舌地發表看法。

  「住嘴!」短髮女孩再度下令,立刻有效地控制住混亂場面。「讓路。」

  指令一出,所有人迅速退至兩旁,儼然成了列隊迎賓的畫面。

  少野一派輕鬆地任她指揮大局,他往前走了幾步,這才將視線移轉到背對著自己。側身躺在地上的眾人焦點。

  當那件不合時令的黑色冬季大衣映人眼簾時,他先是微微一愣,才舉步走近,緩緩地屈膝蹲就下來,正對上那人的後腦勺。

  孩子們紛紛湊上前,臉上除了好奇,還有更多的莫名興奮。

  「我們不敢隨便移動她。」短髮女孩在一旁不忘補充。

  少野點點頭表示讚許,伸出手,輕緩的將那人翻成平躺姿勢。

  是個女孩!他很意外的發現。

  她必定是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不著鞋襪的纖細雙足上沾滿了泥沙、塵土和血清,腳底板更是傷痕纍纍。

  奇怪的是明明是仲夏時分,她身上卻罩了件雙排鈕扣直達頸際的及膝長大衣,大衣樣式不合潮流,還有多處破洞和脫線,但這些顯然都比不上已乾涸的斑斑血跡還要來得觸目驚心。

  雖然大衣將她的身形包裡得密不透風,但由地暴露在外的細瘦手足推測,冬衣下必定是個瘦弱嬌小的身材。

  女孩的大半臉龐滿是泥濘和污漬,教人看不清她的真實面貌,臉上除了狼狽之外,還有兩道明顯的淚痕,而她的一頭黑髮彷彿道人刻意以亂刀剪過,顯得參差不齊。

  整體而言,大概只能以「慘不忍睹」四字來概括形容。

  看來這來歷不明的女孩八成是遇上了某種大麻煩,才會憔淬落魄至此。少野不由得皺起眉頭細想著。

  就在此時,沒有絲毫預警的,女孩倏地睜開了雙眼,正巧和少野四目相對。

  「醒了、醒了!她醒了耶!」孩子們興奮地叫嚷著。

  少野和女孩怔愣地互視對方。

  女孩那雙澄澈清明、恍若初生嬰孩般的晶瑩眼瞳眨也不眨,教少野看傻了眼,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何在此。

  忽然,女孩由一瞼迷惑呆滯中回過神來,臉上表情迅速轉換成對四周陌生環境的不安,她動作快捷地彈跳起來。

  少野沒預料到她的反應會這麼劇烈,幸好他的反射神經還不算遲鈍,搶先一步地直起上半身向後退開,避過了與她正面衝撞的可能性。

  孩子們隨著兩人的動作四散驚叫。

  女孩跑了沒兩步,腳底的痛楚如火蔓延,她膝蓋一軟,再度無力地跌倒於地。

  少野好意地跨步上前想扶她一把,她卻連連往後退避,將他伸出的友善之手視若蛇蠍。

  「你的腳受傷了,要是再逞強亂動,恐怕會有好幾天下不了床。」少野蹲下身與她平視,露出笑意,不慌不忙地拉近兩人距離,盡責地給予忠告。

  女孩依然沉默不語,雙手緊握成拳地交置胸前,毫無血色的唇損成了一條直線,神色戒備,如臨大敵。

  少野能理解她害怕不安的心情,於是放緩了說話語調,試圖安撫她一觸即發的緊繃情緒。

  「你別怕,我沒有惡意。我姓樊,樊少野,是一位醫生,診所就離這裡不遠,你腳上的傷需要包紮,願意讓我幫忙嗎?」

  過慣了多年無人伸出援手相助的日子,如今突然有人用這麼誠懇的表情和溫柔的語氣對她說話,一時之間,女孩心中滿是惶然迷惑。該相信他嗎?還是該馬上逃跑?

  她遲疑地環視四周。那些孩子看來如此無邪單純,沒有半點心機,每張小臉上都透露著期盼,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不知不覺,她已點頭默許。

  「萬歲!」孩子們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紛紛歡呼起來。

  少野笑了笑,轉身朝她指指自己的背。「上來吧。」

  來不及猶豫,女孩已在眾人的協助下,安安穩穩地靠上他的寬闊肩背。

  她的雙手自然而然地圈圍攀附上他的頸項,剎那之間,她的心中湧升起一股很久不曾體會過的安全感。

  她搖搖頭,不想分析這份感覺從何而來,也許,她只是累壞了。

  「小四,腳踏車麻煩你了。」少野擔任領隊,一行人浩浩蕩蕩,在美麗的橘紅暮色伴隨下,朝來時路大步前進。

  ***

  洗淨臉龐後,女孩原本掩藏在泥垢下的真面目得以完整呈現,因為兩者相差實在太多,少野和孩子們只能目瞪口呆地盯著她的臉,好半晌說不出話。

  這個落難女孩毫無疑問的是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她的輪廓深邃、五官立體分明,很有幾分混血兒的味道。無瑕的細緻肌膚不知是因長期缺乏日照或是得天獨厚,讓她在出色的面容之外,平添了清弱惹人憐愛的氣質。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雙玄黑色的燦然靈動雙眸,一眨一動問彷彿就凝聚出一潭深淵湖水。

  「這個姐姐好漂亮幄!」憨直的小四首先道出心底話。

  「真的耶!」從小在讚美聲中長大的寧寧也不得不點頭稱是。

  石頭趕緊插嘴參上一腳。「我就說嘛,一定是某個黑道老大煞到她,強迫她做馬子不成,乾脆來個逼良為娼,然後——」「石頭,夠了!」為了不讓他天馬行空的連續劇情節無止盡地往下發展,短髮女孩只好出聲喝止。

  雖然是童言童語,少野還是得承認孩子們的讚美並沒有言過其實,這麼罕見的美麗女孩,連他都忍不住看傻了眼,一時忘了分內職責。

  他笑了笑,在眾人的熱烈討論聲中,手腳熟練地備齊藥品,開始清理傷口。

  由於女孩拒脫大衣的莫名堅持,少野只能暫時清洗她滿是泥沙和傷痕的雙腳,做些適當的敷藥包紮工作。

  漫長的消毒過程中,女孩強忍痛楚,咬緊下唇,哼也沒哼一聲,忍耐力之強,連少野也不得不打從心底佩服。

  雖然她眼中的驚惶及不信任感已減少許多,但無論少野問什麼問題、說什麼話,她始終聽若未聞,緊抿著蒼白的唇,一句話也不肯說。

  孩子們的耐性告罄,紛紛就現況展開第二場熱烈討論。

  「樊大哥,她該不會是個啞巴吧?」石頭憑著他的獨家大嗓門,在混戰中搶先奪得問話權。

  「狗嘴吐不出象牙!」寧寧當然沒忘記她的本分,開口咬了他一句。

  「卜歡寧,你什麼意思?」石頭朝她怒目而視。

  司徒況然笑吟吟地插嘴來上幾句,「石頭,不是我愛說你,連這麼簡單的俚語也要勞動翻譯人員,可見你的國文造詣真的很差!」

  「司徒況然,你這叛徒!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的?」石頭膘他一眼,語出威脅,「別忘了你的PS主機還在我家,你再不閉上那張大嘴巴,我就把它扣押下來當永久『人質』!」

  司徒況然一聽自己的主機身陷險境,馬上乖乖地閉上嘴。

  「阿況,別理他,大不了我買一台新的賠你!」寧寧不忘做做國民外交,拉攏邦交。

  「馮礎石,你這卑鄙小人!」

  「不敢、不敢,再卑鄙也比不上你們兩個聯合起來欺負我一個!」石頭皮笑向不笑地回道。

  「你——」寧寧咬牙切齒地喊道。

  「我怎麼樣?我長得太帥了是不是?不好意思啦,這都得感謝我爸媽的優良基因!」石頭涼涼地回道。

  在兩人的摔嘴聲中,少野乘隙到廚房倒了杯牛奶,送到女孩面前。「走了這麼遠的路,一定很渴吧?喝不喝牛奶?」

  他這舉動純粹出於一番好意,沒想到卻真的引起女孩的全副注意力。

  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中的牛奶,遲疑了大約五秒鐘,終於還是抵抗不了牛奶對她的誘惑力,動作飛快地搶過杯子,把近五百C。C。的牛奶一飲而荊當空的玻璃杯送回他眼前時,她臉上流露著意猶未盡的渴望表情。

  孩子們看見這奇怪的一幕,全停止爭執吵鬧,焦點重回女孩身上。

  「栩栩,麻煩你到廚房把牛奶拿過來。」少野一臉飽含興味的笑容,對著帶頭的短髮女孩說道。有意思,總算出現一樣能引起她興趣的東西了。

  栩栩銜命而去,不一會兒便捧出整瓶牛奶,正準備倒人杯時,女孩卻不由分說地搶過來,捧住瓶身。嘴就瓶口,仰頭往嘴裡灌。

  眾人全對她這種狂飲牛奶的方式愕然不已,個個愣在原地,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喝完瓶中最後一滴牛奶,然後心滿意足地放下空空如也的牛奶瓶。

  「我的天啊,她真的全喝光了耶!」石頭搖搖頭說。

  「而且是一滴不剩。」阿況面無表情的補充。

  「不會吧!」小四仍是一臉無法置信。

  「這……這真是太神奇了!」寧寧只能借助廣告詞發出讚歎。

  一向沉穩的栩栩雖沒開口表示意見,卻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訝異的神情。

  只有少野,還是維持他一貫的招牌笑容。

  這時,始終抱著泰迪熊跟在少野身側,從頭到尾沒開過口的小女孩,忽然指著女孩,沒頭沒腦地送出一句,「喵喵。」

  大夥兒馬上被接踵而至的第二項奇跡嚇得倒抽口氣。

  眾人不約而同地想著,天哪!從不在陌生人面前說話的欣欣居然肯開金口?!

  看來明天的太陽不打從西邊出來的機率是微乎其微了!

  寧寧最先反應過來,飛快地蹲下身問道:「欣欣乖,你剛剛說了什麼?再說一遍給姐姐聽好不好?」她的表情摻雜了幾許不安和興奮。

  欣欣沒讓她失望,依然是一樣的動作和手勢,清清楚楚地重複一次,「喵喵。」

  「喵喵」於是成了拒不開口的女孩暫時的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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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 00:25:22
第二章

  他們已經面對面地僵持了整整一個小時。

  勸哄、講道理、威脅利誘,少野試盡了各種方法,就是無法讓喵喵乖乖就範的進浴室。

  喵喵緊抓著大衣前襟,從頭到尾一語不發,只擺出一副「生人匆近」的小刺蝟模樣,彷彿打定主意只要他膽敢再進一步,她就會咬得他皮開肉綻。

  少野重重地歎口氣,情感挫敗。從小到大,他還沒嘗過被女孩子拒絕的滋味,想不到今天會淪落為這倔強小女生的手下敗將。

  突然間,他靈機一動,露出最迷人的招牌微笑,一瞼誠懇地提出建議,「不如這樣吧,我們打個商量,只要你肯洗澡,我明天就買家庭號的牛奶請你喝,怎麼樣?這個交易很劃算,考慮一下吧。」

  一聽交換條件是自己最愛的牛奶,而且還是家庭號的超大容量,相較之下,洗澡這種芝麻小事似乎也算不上「犧牲」了。喵喵眼中的堅決光彩緩緩地褪去,垂頭思考的神情顯得頗為猶豫。

  唉!他怎麼沒早點想到這招「牛奶利誘法」呢?真是白耗了一個小時!眼看戰術運用成功,少野忍不住暗自竊喜。

  仔細考慮過後,終於還是抗拒不了牛奶的誘惑,喵喵以一臉「壯士斷腕」的義烈表情點頭答應。

  顧慮到她行走不便,少野主動的將她打橫一抱,卻因再度感受到她的輕盈而蹙起眉頭。

  「你實在太瘦了,以前該不會三餐都只喝牛奶、不吃東西吧?再這樣下去,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會自動罷工抗議。」她究竟幾歲了?看樣子頂多不超過二十吧?明明是正值青春嬌艷的大好年紀,怎麼會把自己打理得活像個營養不良的小難民,彷彿風一吹來就倒了。

  他眼底、話中自然流露出的關懷之情,讓喵喵不由得愣愣地凝視著他,心底隨之浮升起一股暖意。好奇怪,她不過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為什麼他會對她這麼好?而且,她剛剛不小心發現他笑起來的模樣還真好看。

  「不信我的話?別忘了我是個醫生,不會誇大其詞的。」他笑著補充。

  她垂下頭,斂起思緒,避開他莫名魅人的笑容,乖乖地任他將自己一路抱進浴室。

  少野將她安置在馬桶蓋上,轉身打點盥洗用品。「新的毛巾、牙刷,喔,對了,你委屈點,暫時穿我的衣——」他揚了揚手上的運動衣,一回身,卻瞧見地伸直了手,食指不偏不倚地指向浴室門口。

  很顯然的,這是個趕人的手勢。

  「可是你的腳不方便,也許你需要……」見他沒移動的意思,喵喵臉一沉,乾脆兩手並用,又推又拉,奮力的將他往門外送。

  「聽我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怕你行動不方便……」少野高舉雙手,以示自己絕無任何不軌意圖。「好好好,別推了,你讓我自己走行不行?喵——」「砰」地一聲,猛力掩合上的門板撞上他高挺的鼻子。

  沒想到她一副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樣子,力氣卻相當驚人。少野揉探發疼的鼻子,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見嘩啦啦的流水聲後,這才面帶微笑地走回廚房,著手為她準備些簡單的食物。

  「少野,你在嗎?我是晚秋。」叫喚聲由玄關一路傳來。

  「嗨。」他一手掀起門簾,斜倚在門框邊。

  「怎麼不出個聲?我還以為你又免費出診去了。」一見到他,穆晚秋整張臉都散發出欣喜光彩,笑意盈盈地道。

  少野對「異父異母」的妹妹回以一笑。她的長髮綰成了髻,身上是剪裁利落的粉色套裝,顯然是一下班就直奔這兒。「路上沒塞車吧?吃過飯了嗎?」

  晚秋是天生的美人胚子,遺傳自明星母親的瓜子臉、彎月眉,加上那份與生俱來的雍容氣質,讓她舉手投足間都充滿著落落大方的優雅風範。

  他和晚秋間複雜的親屬關係,源自他多情的父親樊允開。

  樊允開從小出身富豪之家,卻沒有沾染到一般紈挎子弟只顧享樂的惡習,年輕時就以高明的生意手腕和冷靜的判斷力得意商場,一手創造了以娛樂事業為發展基礎的「HeadlineEntertainment」,舉凡電視、電影、雜誌、廣播、音樂界,他皆有涉獵,縱橫娛樂業無往不利,儼然是媒體之王。

  他性格上惟一的缺點就是天生風流多情,對漂亮的女人來者不拒,這其實是娛樂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一項公開秘密。

  除了因企業利益而娶進門、卻又因病早逝的元配妻子外,他先後有過三任妻子,至於隱而未公開的情人,可說是不計其數,少野的母親就是他風流情史中的一小段。

  十四歲以前,少野一直從母姓「齊」,和母親相依為命,從事餐廳服務生的母親收人雖然微薄,兩人生活倒還過得去,日子簡簡單單、平平淡淡,卻也快樂無憂。

  少野年幼的時候,母親總是將他抱在懷中搖晃著,以好溫柔的語調說:「少野,爸爸就快來接我們囉,爸爸住的地方又大、又漂亮,他還會買很多。很多的玩具給你喔,高不高興呀?」

  他當然高興,只是他和母親都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十幾年。

  少野十四歲那年,從未謀面的父親樊允開終於出現了,母親和他被接人樊家大宅,他才正式人籍為樊家的一分子,更名「樊少野」。

  從此,他的生命有了重大轉折,不但一夕之間多了父親和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更從一個只能騎單車上學的平凡國中生,躍升為有賓士車和專任司機接送的富家公子。

  至於晚秋的母親,她原本是以性感美艷著稱的電視女星,憑著美麗的外表和高明的交際手腕,在樊允開和第三任妻子離異後,「有幸」由情婦躍升為結髮妻子,得償所願地冠上「樊夫人」的稱謂,成為樊允開的現任妻子。

  晚秋是她與前夫所生的孩子,監護權為前夫所有,但晚秋每個月總會拎著行李到樊家小住幾天。

  少野和晚秋初識那年,少野十七歲,晚秋則是個剛升國中的十三歲小丫頭。另外三個哥哥她理也不理,偏偏就愛跟前跟後的追著少野跑,更奇怪的是,她從來不肯喊他一聲「哥哥」。

  十八歲那年,少野毅然離家自力更生,除了固定抽空返家探望母親外,便切斷了與樊家人的所有往來,包括父親。

  然而,無論少野走到哪裡,晚秋總有辦法探知他的下落,寫信、打電話、發送電子郵件,她始終費心與他保持聯繫。

  這麼多年下來,少野漸漸明白晚秋對他的心意,但是感情的事終究勉強不來,在他心中,她一直都是單純的妹妹和朋友關係,不曾改變。

  「出發前吃了個三明治,幸好沒塞車,要是從台北一路塞到這裡,我現在八成還卡在半路上。」晚秋伸了伸筋骨笑說道。

  在「Headline」擔任執行總監一職的她,雖然平時公事多又繁雜,而這裡離台北的車程也不算近,但是只要能見上少野一面、和他說說話,就算要她每天往返奔波,她也不覺得累。

  一陣乒乒乓乓的碰撞聲傳來,少野和晚秋同時轉頭往聲音來源望去。

  「你坐一下。」少野起身往浴室方向走去。

  晚秋按捺不住好奇心,隨他身後一探究竟。

  見到正在浴室門口掙扎想起身的喵喵,少野快步上前,將她扶抱而起。「怎麼不叫我呢?萬一跌傷或扭傷了腳,可不是上個藥能簡單了事的。」

  喵喵依然不說話,只是一臉戒慎地望著他身旁的晚秋。

  「這個小女生打哪來的?怎麼沒聽你提過。」晚秋忍不住問道。她不過才幾天沒來,怎麼就突然冒出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

  「你可問倒我了。」少野笑笑。「你先到客廳坐坐,如果餓了,自己進廚房弄點東西吃,我待會兒再向你解釋。」

  「好。」看著少野抱著喵喵走向客房的背影,不知怎地,晚秋竟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正在暗處潛伏,伺機而出。這會不會只是她多慮罷了?

  但願如此。

  ***

  少野抱著沉默的喵喵順著迴廊走向客房。

  剛洗完澡的她,身體、發稍飄散著一股清香,乾淨白皙的肌膚彷彿透著淡淡的光彩,而包裹在寬大運動服下的她如同一朵我見猶憐的出水芙蓉,讓少野怎麼也移不開戀慕目光。

  他的凝眸注視,不知怎地,竟讓喵喵睛緊張得渾身緊繃了起來,她垂下眼臉,兩朵紅雲不自覺地飛上雙頰。

  佈置簡單的客房裡,角落的單人床早已換上雅致的床單才被套,一雙可愛的泰迪熊布偶佔據了床頭一隅,似乎在等待她的到來。

  這不是那個名叫「欣欣」的小女孩心愛的泰迪熊娃娃嗎?喵喵將布偶樓進懷裡,不解地望向少野。

  少野馬上看出她的疑惑。「欣欣特別吩咐我,讓小熊留在這裡陪你一晚。」他彎下身,大掌在她的腳踝、腳掌處輕輕地按壓,抬起頭問道;「剛才有沒有哪裡摔疼了?」

  他溫柔無比的探問舉止讓喵喵感動莫名,當下幾乎有種對他傾訴一切的衝動。

  但是不行,因為她很清楚若想要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就不能輕易將自己的信任交託給任何人,尤其對方還是個初識未深的陌生人。無論如何,她冒不起這個險。

  喵喵仍然以搖頭代替回答。

  「欣欣就和你一樣,怕生又不愛說話。不過,從她捨得把從不離身的小熊借給你這件事看來,她似乎特別喜歡你。」少野一邊為她重新上藥包紮,一邊與她閒聊。

  他無意勉強她開口,只是想借此讓她稍稍放鬆心情。「很少有女孩子抵抗得了泰迪熊的魅力,對吧?」

  她並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將泰迪熊牢牢地抱緊。

  少野見狀,不由得笑了。「行了,接下來只要保持乾淨、多換幾次藥,過幾天就能完全痊癒了。」他收拾好醫藥箱,沒多說什麼便起身走了出去。

  喵喵意外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失落感頓時油然而生,她無法理解為何會如此在意他的一舉一動,只好將頭埋進泰迪熊的臂彎間,拒絕多想。

  「怎麼了?」

  聽見他的聲音,喵喵還以為是自己的想像,她飛快地仰起頭,果真見到他屈膝蹲在床沿。

  不同的是,他的手上又多了個餐盤,上頭是一杯牛奶和一份三明治。

  原來他剛剛是為她準備食物去了。喵喵恍然大悟。

  「你一定餓了一整天吧?我做了份鮪魚起司三明治讓你墊墊肚子,先吃點東西再睡,免得半夜鬧胃痛。」

  再一次,喵喵被少野體貼周到的設想深深地打動。

  喵喵聽話的拿起三明治小口咀嚼,不知道是純粹因為食物的關係,抑或是那種被人無微不至呵護著的感覺,她只覺得胃袋中慢慢升起一團暖烘烘的氣體,逐漸暖和她冰涼的四肢。

  少野順手抽了張面紙為她拭去嘴邊的殘渣,不忘叮囑,「慢慢吃,別噎著了。」

  他好喜歡看她這種快樂滿足的表情,他甚至突發異想,就算現在要他當場再做上一百個三明治,他也絕不會嫌麻煩。

  不一會兒,盤中的三明治已被她一掃而空。

  「我不吵你了,你好好睡一覺。」他收起餐盤,伸手欲熄燈。

  沒想到已躺平的喵喵忽然起身,拉住他的手臂,像是想制止他關燈的動作。

  少野停下動作,盯著地表情明顯緊繃的小臉。「你……怕黑?」

  喵喵忙不迭地放開了手,猶豫了好半晌,終於老實的點點頭。

  「我知道了。」少野拍拍她的頭,給了她一抹安撫性的笑容。「放心,我不關燈,你安心的睡。」

  於是喵喵安然地合上眼,沉人夢鄉。夢中,她依然看得見他的笑容,如此溫柔。

  ***

  「聽你這麼形容,她的遭遇似乎挺值得同情的。」剛聽完少野的描述,晚秋已主動將喵喵的來歷往雛妓、受虐少女方面做聯想。

  少野一笑置之。「不要讓想像力過度氾濫了,事情真相還沒確定就隨便下結論,這不像是你的作風。」

  「我只是就眼前事實做推判。」她啜了口茶。「你有什麼打算?」

  「先留她一晚,明天一早,我會通知管區警員,接下來,就看警方怎麼處理了。」

  想起剛才匆匆一瞥,就已令人難忘的美麗臉龐,晚秋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上一句,「難道你……一點都不替她擔心?」

  「擔心什麼?該做的我都做了,已經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了。」嘴上雖這麼說,少野的心中仍不免有些猶豫。

  照理講,他已經盡到身為一名醫生的分內責任,是該交給警方接手處理的時候了,可為什麼他會有種放不開手的感覺呢?

  喵喵雖瘦弱,卻很倔強,似乎有股說不出的奇妙魅力深深地吸引著他。尤其當那雙如湖水般的玄黑瞳眸凝望著他時,他便會不由自主地衍生出一種渴望保護她、讓她免於受任何人傷害的奇怪念頭。

  「少野,在想什麼?」見他陷人沉思,晚秋好奇地問道。

  「喔,沒什麼。」少野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我媽最近情況怎麼樣?一切都還好嗎?」

  被接回樊家大宅後的日子,並不見得比母子相依為命時來得好過。他因為已正式人籍,身份上是名正言順的樊家人,親戚們對他的態度雖稱不上和藹可親,倒也還客客氣氣。

  反觀母親的遭遇就大大不同了。

  由於母親無名無分,個性又一向溫婉善良,從不懂得為自己爭取什麼,加上父親風流成性的個性不改,沒多久又娶了第四任妻子,如此一來,母親在樊家簡直毫無地位可言,不但他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對她十分不友善,第四任的樊太太也排擠她,一干親戚更是連正眼也沒瞧過她一眼。

  飽嘗冷嘲熱諷和不平等待遇的母親在長期積鬱成疾下,逐漸失去了往日的笑顏,精神呈現耗弱狀態,情況時好時壞,不但記憶力大有減退,更連帶影響了健康狀況。

  他曾經幾度試圖接母親來鎮上同住,她卻執意留在父親身邊,不肯離去。屢次勸說不成,再也無計可施之下,他也只能雇個專業的私人看護照顧母親的生活起居,週末假日再多抽點時間回樊家大宅陪陪她。

  「芳姨最近的精神還不錯,時常問起你,直念著等你放假回家,要燉一鍋你最愛喝的香菇雞湯。」

  「這種小事,媽總是記得特別清楚。」少野笑說道。

  「少野,你……」晚秋猶豫一下,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問道:「真的不再考慮樊叔上回的提議?」

  「爸又派你這個得力助手來當說客了?」他微微一笑,表情自若。「原來這才是你今天來的真正目的。」

  晚秋連忙澄清。「不是的,你別誤會了,關於繼承權這件事,我一直想找你談談,只是沒有恰當的機會,今天正好有空,我才會突然提起的。」

  「有什麼話你說就是了。」

  「上回樊叔提出要你回家接掌『Headline』的事,你連想也沒想就當面回絕,這麼做是不是大草率了點,也太不給樊叔面子了?」

  「既然你當時在場,就應該記得我的回答。我對管理公司既沒經驗也沒概念,與其讓一個興趣缺缺的人接管,倒不如讓那些躍躍欲試的人打理,相信成效一定會更好,不是嗎?」

  他意有所指的反問。

  「你是指你那三個哥哥?哼!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瞭解他們。」她嗤之以鼻,顯然對樊家另外三兄弟十分不以為然。「老大太過軟弱怕事,凡事都作不了決定,身邊還跟了個精明幹練的老婆,凡事都得請示過老婆大人才行;老二呢,嗜賭成性,樊叔不知道幫他處理掉多少筆賭債了,他還是一找到機會就往賭場鑽,至於老三,有企圖、有野心,偏偏就是沒才幹,做事又太過衝動,總是不考慮後果,捅的樓子比完成的事還多。這些事連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樊叔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你說,他哪放心把『Headline』交到他們手上?」

  「別說了,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你說得再多,都只是浪費時間罷了。」少野淡淡地回道。

  他從沒想過要當什麼繼承人,說他胸無大志也好、甘於平凡也罷,對他來說,做個小鎮醫生,能幫助人們,每天和一群活潑頑皮的孩子們嘻笑玩鬧,就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生活。

  他從不嚮往開名車、住大廈,或者左擁右抱名模佳麗、成天出人高級俱樂部的生活,那些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日子,他見識得夠多了,他不想也沒有興趣。

  晚秋暗暗地歎口氣,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少野的個性表面上看似溫和、好說話,實際上他比誰都還固執,一旦他心意已決,任誰也勸不動、說不聽。

  就像當年他高中一畢業,就收拾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樊家。就算經濟拮據,三餐都只能倚賴泡麵過活,或是樊叔施加壓力,屢次派芳姨出面勸說,他始終沒有屈服。

  最後,他不但證明有能力養活自己,甚至還以半工半讀的方式,順利完成了醫學院的學業。

  「很晚了,我該走了,明天一大早還有個重要會議要開。」她明白這一時半刻間還改變不了他的想法,便也無意再堅持下去。

  「開車小心點,到家以後,記得打個電話給我。」少野起身送她上車,還不忘細細叮囑一番。

  「知道了。」她笑著揮了揮手。

  少野目送著她的車駛出庭院,才緩緩地踱回屋內。

  ***

  行經客房前,少野的腳步踟躕了一下,終於還是輕輕地拉開日式拉門,仁立在門邊,靜靜地注視喵喵的睡容。

  她顯然睡得很不安穩,不但翻來覆去,臉上表情也不時變換,一下子痛苦不堪的垂下了嘴角,一會兒又露出法然欲泣的悲傷模樣。

  而此時,喵喵正作著噩夢,她的夢中重複上演著白天逃亡的景象——「小露,你要去哪裡?小露,你回來、回來啊!」一名中年男子咬牙切齒地問道。他的身形佝樓,滿身是嗆鼻的酒氣,手背上插著一支叉子,鮮血直淌,神情十分可怖。

  「不要拉我,走開!你離我遠一點!」顧不得地板上的碗盤碎片,她光著腳丫奪門而出,拔腿往窄小陰暗的樓梯間跑去。

  跑吧!使勁的跑,用力的跑,跑得愈快愈好,別停留也別回頭,只要一心一意往光亮處直奔,總能逃出無垠的黑暗,脫離魔鬼的勢力範圍!

  跑吧!逃離這早已不成家的牢籠、可怕的人間煉獄!

  「小露,快回來!爸爸不打人,只要你乖乖聽話不亂跑,爸爸保證不打你……」男人腳步跟踏地緊迫在後。

  「騙人!你不是爸爸,我的爸爸早就死了,你是魔鬼、是怪物!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藹—」床上的哺瞄因夢境而激動地揮舞雙手,流露出驚恐的表情,嘴裡還不時發出咿咿呀呀的呻吟聲。

  「小露,爸爸抓到你了!你不要離開爸爸,爸爸不准你走,不准你學那個賤女人一樣一走了之,不准……」男人擒住她的手腕,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臉上表情已瀕臨瘋狂邊緣。

  「放開我、放開我!」她奮力掙脫了男人的手,再使盡力氣推了他一把,轉身繼續往樓梯間跑。

  「小露,快回來啊,小露……」男人的呼叫聲愈來愈虛弱、愈來愈遙遠……眼見睡夢中的喵喵掙扎起身,就要跌落床鋪,少野隨即奔人房內,將她朝空中不停揮動的雙手按下。

  為了不讓她繼續亂動掙扎,少野只好牢牢地緊抱住她。「噓、噓,別怕,有我在這,你很安全,不會有事的,快睡吧。」他小心翼翼地輕輕拍撫、搖晃,如同哄弄著小寶寶,耐心的細聲安慰。

  是誰?是誰在說話?是誰的手?厚實有力得讓人有一種溫暖而心安的感覺,究竟是誰?

  喵喵發出極微弱的歎息。她好累、好累,再也跑不動了,她現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覺,也許醒來以後就會發現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噩夢一常她嚶嚀一聲,主動往令人眷戀的溫暖懷中靠攏。

  見她逐漸安靜下來,表情也轉為平靜安詳,少野正想放輕手腳將她安置回床鋪,卻發現不知何時,她的小手已握住他的大掌,緊緊不放。

  少野無可奈何地長歎口氣。看來今晚注定得熬夜了。

  他端詳著她安然的睡容,滿腹疑問卻不知如何得解。

  究竟是什麼追逐著她,讓她連睡夢中也不得安寧?難道真是因為她美麗出色的容貌,才會為她惹來一身麻煩?

  少野其實很清楚,光是坐在這裡猜測揣想,或是過多的同情憐憫,都不能給予她任何實質幫助。

  他們充其量只是萍水相逢的過客,無論她惹上什麼樣的大麻煩,或者有不堪的悲慘身世,都與他扯不上關係,她需要的是警察的協助,而不是他。如同他對晚秋所說的,身為一名醫生,他已盡到本分職責,這就夠了。

  明天就送她到警察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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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 00:25:52
第三章

  「早。你一向都起得這麼早嗎?」少野一身白上衣搭配著一件牛仔褲,神清氣爽地和坐在簷廊下的喵喵打招呼。

  喵喵看了他一眼,沒有回話。

  經過了昨天的相處,少野早已習慣她的不語,倒也不以為意。「熱可可,喝不喝?」他將手上的熱可可遞到她鼻前,頓時芳香四溢。

  喵喵乾脆別開頭不理他。

  他笑了,繼續自說自話,「我最喜歡喝熱可可了,就連夏天也不例外,它讓我一整天都能保持好心情。我媽老說我中了可可癮,一天不喝它就全身不對勁,我想……這就跟你喜歡喝牛奶是同樣的道理吧。」

  一聽見「牛奶」兩個字,馬上又拉回喵喵的全副心思,她轉頭盯著他,滿臉期待。

  見她的反應一如預期,少野不由得眉開眼笑。「哪,你最愛的牛奶,還有一份三明治,快吃吧,早上空著肚子可不是什麼好習慣。」他嘴裡嚼著三明治,一手拿著早報,在她身邊盤腿坐下,就著陽光讀報。

  喵喵也沒跟他客氣,毫不猶豫地端起玻璃杯,將杯中牛奶一飲而盡,喝完了還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唇。

  少野暗中觀察她喝牛奶的模樣,忍不住莞然一笑。好玩、好玩,真好玩!他從沒見過這麼嗜飲牛奶的人,更逞論她喝牛奶的方式,還真和小貓咪有八成相像,看來欣欣替她取了「喵喵」這個外號,果真是名副其實。

  「樊醫生,你早埃」一名體型微胖、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騎摩托車經過庭院前,順勢停了下來。他笑呵呵地朝少野打招呼,聲如洪鐘。

  「馮爸,怎麼這麼早?」少野朝他頷首。

  警察!見到一身警察制服的馮爸讓惟惟立刻心生警覺,慌亂之中,連兩人的寒暄對話也無心聆聽。

  「沒有啦,聽我家石頭說你救了一個人,趁著去上班,順道來你連裡看看。聽說是個很漂亮的小女生喔。」馮爸步下摩托車朝兩人走來,眼光投向一旁的喵喵。

  難道爸爸去報警了?這警察是不是來抓她回去的?成千上萬的問號在腦海中不斷閃過,喵喵的臉色愈來愈慘白。

  不行!她不能被抓回去,她必須趕快逃跑!瞄瞄毫不遲疑地作了決定。她一面觀察兩人,一面扶著廊柱慢慢地起身,連手邊的三明治掉落地板也沒有察覺。

  「喵喵,怎麼啦?」她的怪異舉止立刻吸引少野的注意。

  「喵喵?」馮爸一臉疑惑。「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怎麼取了個怪名字?」

  趁兩人不備,瞄瞄忍住腳傷的疼痛,拔腿就跑。

  「喵喵,你要去哪裡?」少野急追上前,大聲疾呼。「快停下來,當心你腳上的傷!」

  「喂,樊醫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頭霧水的馮爸只好也追著兩人跑。

  喵喵見他們追來,顧不得腳底傷口的隱隱作痛,咬緊牙關,加快速度,一步一拐地衝出大門。

  此時,小徑上一輛疾駛而來的藍色小貨車煞車不及,眼看就要撞上她。

  「喵喵,小心!」少野當下臉色大變,飛也似地幾個箭步跨上前,猿臂一伸,將她猛力倒拉回懷裡。

  強大的反彈力讓兩人不約而同地向後倒,順著地勢又滾了一圈,自始至終,少野一直緊護著懷中的喵喵。

  喵喵仍不放棄地掙扎踢打,一心想掙脫他的束縛,逃離即將被警察帶走的命運。

  任憑少野平時的脾氣再好,此刻也不由得火冒三丈。「你很喜歡光著腳丫到處亂跑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腳上帶著傷還四處跑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要是剛剛那輛貨車真撞上你怎麼辦?你難道希望自己下半輩子不管到哪裡,都只能倚賴輪椅嗎?」

  喵喵顯然沒把他的話聽進耳裡,還是執意捶打他的手臂,不停地扭動四肢,只求能脫離他的鉗制。

  看著昨天才包紮好的傷口又滲出血跡,少野一肚子的火氣卻又不知從何發洩。

  這個倔強的女孩怎麼就是不懂得多愛惜自己一點呢?

  「跟我回去!」為了防止她再胡亂踢打傷及自己,他乾脆將她整個人扛上肩,大跨步往屋裡走,一路進了診療室。

  「哇塞,沒想到樊醫生外表看起來斯斯文文,一發起脾氣來也是很嚇人的,真是看不出來呀……」大開眼界的馮爸唸唸有詞地隨著進屋。

  眼看錯失惟一的逃跑良機,瞄瞄終於死了心,放棄再做任何徒勞無功的抵抗。

  少野動作迅捷地拆去她腳傷的繃帶和紗布,清理起傷口。

  儘管雙氧水的刺激使得傷處作痛,喵喵舊緊抿著唇,一句痛也不喊。

  看見她緊握的雙拳與眉頭大皺的表情,少野不由得輕輕地歎了口氣,原先的怒氣早就消失無蹤,只有滿心疼惜。「很痛嗎?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繃著臉的喵喵並不領情,反而賭氣地別開臉不看他。

  「生氣了?其實我不是真的想凶你,我是擔心你,怕你真的被車撞到了。」剛才驚險的一幕讓向來冷靜的他也嚇出一身冷汗。

  「對呀、對呀,剛才真的好危險,幸好樊醫生身手快,要不然哪,後果不堪設想!」一旁的馮爸忍不住插嘴。

  喵喵盯著少野好半晌,突然伸直了兩手到馮爸面前。既然逃不了,不如早點離開這裡,再繼續待下去,她也許會變得太過依賴他的善良與溫柔,而那不過是徒增將來的傷心罷了。

  「嘎?這是幹嘛?」馮爸被搞得霧煞煞。

  少野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望著地,看出她眼底的無比堅決,明白了她的決定。

  ***

  少野光著腳丫子倚坐在門廊邊,凌亂的長髮被微風輕輕地吹動。他微瞇著眼,仰望自樹葉縫隙穿透灑落的陽光,表情若有所思。

  他身旁堆疊著好幾本書,原本是想趁著沒病人上門看診的優閒午後翻讀,奇怪的是,平常嗜書如命的他,此時此刻卻提不起半點興致。

  自從早上目送馮爸帶走喵喵後,他的心情就陷入一種莫名的鬱悶低潮,無論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他向來不是那種情緒起伏波動大的人,也絕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就亂了分寸,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他和喵喵相處不過一天的時間,竟然就會為了她以後的去處掛記懸念心煩意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瞄瞄對他真有如此大的影響力,甚至能左右他的心情?

  少野搖了搖頭,朗朗的雙眉微蹙,凝聚一道暫時無解的愁思。

  「樊大哥、樊大哥,不好了,不好了啦!」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奔進庭院,大呼小叫。

  「樊、樊大哥,喵喵她、她……」領頭的小四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一聽見事關喵喵,少野馬上斂容以對。「不要急,有話慢慢說。喵喵怎麼了?」

  「她、她剛剛逃、逃……」寧寧還來不及喘口氣就搶著說話,一樣也是語不成句。

  「她逃跑了。」向來鎮定的栩栩最能發揮作用,簡單一句就交代完畢。

  孩子們連忙點頭如搗蒜地附和。

  「怎麼會?哪時候的事?」少野又問。

  「就剛剛嘛,我們在店口前遇到我爸,他說本來想先替喵喵做個筆錄,比對一下失蹤人口資料,結果她一直不肯開口說話,根本沒辦法做。她又不是犯人,所以沒給她上手銬,讓她在警局裡面可以自由活動,還拿了一堆餅乾、糖果請她吃,沒想到她會趁值班警員不注意的時候偷偷逃跑,現在大家都出來找了。」石頭一五一十地轉述馮爸剛剛說過的話。

  「樊大哥,現在怎麼辦?我們要不要也幫忙找找?」阿況在一旁插嘴提議。

  少野沉思了一會兒,當機立斷地指揮分派,「栩栩和小四,你們兩個負責活動中心那一帶;阿況和石頭,你們專找火車站附近的區域;寧寧和欣欣就到公園找找。

  記住,如果找到了,一定要想辦法把她勸回診所,知道嗎?」

  「知道了。」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很好。找累了就休息一下,不許逞強。五點整我們在廟口集合,快去吧。」

  孩子們一哄而散,分頭行動。

  少野在診所門口掛上休設招牌,跨上單車,獨自往後山的方向出發。

  ***

  少野和孩子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小鎮的鄰近區域找尋喵喵,卻是徒勞無功,不見任何成效。

  黃昏以後,天氣狀況忽然變得十分不穩定,天空沉鬱郁地堆積了一大片厚重烏雲,彷彿隨時都會下起傾盆大雨。

  五點整,大家準時在廟口集合。少野自掏腰包請孩子們上麵館吃了頓美味的晚餐,一一送他們回家後,才帶著沉重的心情騎著單車返回診所。

  還來不及回到診所,而便滴滴答答直落了下來。他冒著風雨前進,心中卻只是惦記著,天色這麼暗,偏偏又不作美的吹起寒風、飄著細雨,喵喵有沒有找到可以躲雨取暖的地方呢?

  單車剛統進庭院,遠遠的,他已瞧見一個小小的黑影蜷縮在簷廊下。

  是喵喵!真的是她!

  等不及停好單車,少野隨手一放,單車應聲而倒。他筆直地飛奔向她,在她跟前一公尺處停下腳步。

  「喵喵?」他說話的聲音壓得好低、好小,生怕音量過大,會再次驚跑了她。

  她由臂彎中抬起頭,一臉茫然無依,小小的身子不知是害怕還是寒冷,正微微地顫抖著。

  她憔悴無助的模樣讓少野的心驀地一牛「你跑到哪裡去了?我們都很擔心,找你找了一整天。」他慢慢地接近她的身畔。

  喵喵的神情由茫然失神漸漸轉為傷心無措,她垂下頭哺哺低話道:「我想走,真的想走,可是我的腳老是不聽使喚,走了沒幾步又會饒回這裡,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裡,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這是少野第一次聽見喵喵開口說話。她的嗓音很特別,有點沙啞,摻了一點鼻音,除此之外,還流露出濃濃倦意。

  眼淚隨著話語成串滴落,喵喵抬頭望著他好半晌,終於起身,跌跌撞撞地撲進他胸前,哽咽地說:「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求求你,不要讓他帶我回去,我好害怕、好害怕,我不想回去,不要讓他帶我走,求求你、求求你!」

  少野心酸的收攏了雙手,因攬住懷中嬌小的她。他摟得又緊又用力,半點也捨不得放,像是想借此傳遞給她最堅定的支持與鼓勵。

  他對她一無所知,既不知道她言談中害怕的人是誰,更不清楚她從前經歷過什麼,從何而來,又為何而逃?

  但是,此時此刻,有一點是他再肯定不過的事,那就是他只想竭盡所能地保護這個脆弱無助的女孩,讓她從此不再驚慌受怕、四處躲逃。

  「好,我答應你,除非你自己想走,否則我絕不趕你,好不好?」少野輕聲的問,卻不知道這一瞬間,他已許下承諾。

  「真……真的嗎?」喵喵抬起頭看他,一臉淚眼迷濛,黑幽幽的帶水瞳眸卻散發出希望的光芒。

  「當然是真的。」他笑著點頭,習慣性地將她橫抱而起。「雨這麼大,我們再不進屋,可要淋成落湯雞了。待會兒呢,你就先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然後我再泡一杯熱可可請你喝,保證你會喜歡。」

  ***

  洗完澡,換上乾淨舒適的衣服後,喵喵頭上覆了條大毛巾,蹲在沙發上。

  「怎麼不坐下來?腳上的傷不痛嗎?」少野看見她的蹲姿,納悶地問。

  「不痛,我比較喜歡用蹲的。」喵喵雙手捧著少野剛沖泡好的香濃熱可可,啄著嘴吹氣,濕漉漉的短髮還滴著水珠,模樣十分可愛逗人。

  少野搖搖頭笑了。說她像只小貓咪!還真是一點也不為過。「慢慢喝,很燙嘴的。」他移步到她身後,拉起毛巾為她拭乾頭髮。

  瞄瞄仰起頭看他,一臉無邪地笑著。「好好喝。」說完,她又追不及待地埋頭喝了一大口。

  望著她暫時卸去防備的純真表情,一時之間,少野的心竟不由自主的為之震動,甚至還有些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著她,忘了該說話。

  「我叫拾露,」她鄭而重之地說著,像是鼓足了勇氣才能開口。「閔拾露。」

  「拾露?」少野輕聲重複著,想了一下,遞給她紙筆。「能寫下嗎?」

  她依言接過,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寫完後,逕自端詳半天,露出十分靦腆的微笑,將紙筆遞還給他,很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的字很醜,高二休學以後,我就很久沒拿筆寫字了。」

  「閔拾露」少野照著字跡又念了一遍,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好聽,很少見的姓。以後我就叫你小露,好不好?」

  「不要!」拾露像是受到什麼刺激,突然由沙發上一躍而起,大聲拒絕,激動的差點將手上的熱可可打翻。

  少野馬上穩住她的雙肩,拿開馬克杯,安撫性地拍了拍她。「好好好,不這麼叫。來,先坐好。」

  拾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緩和了情緒後,才慢慢地蹲回沙發,垂下頭低聲說:「我……我爸爸都那樣喊我。」

  「你不喜歡你爸爸?」他順著她的話意推測。

  她無言的點點頭。

  少野走回她跟前,屈膝蹲下,和她齊眉相視。「那你願意把不喜歡他的原因告訴我嗎?」

  拾露仍舊低垂著頸項,沒有任何表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少野笑了笑,大大的掌心輕柔地摸摸她的頭。「沒關係的,你不想說就別說,別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好嗎?」

  「別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拾露慢慢地重複他的話,一臉迷惑。

  「嗯,意思就是每個人都有為自己作決定的權利和自由,你不喜歡或是不想做的事,就大大方方地拒絕,不要勉強自己,也不會有人因此而怪你的,懂嗎?」他耐性十足的為她解釋。

  凝視著他溫和的眼神,拾露的心中頓時百味雜陳。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樣的話。

  少野溫柔地綻開微笑,伸手為她拭去眼角的一滴淚。「你累了一整天,需要好好休息,這些事,只要你想說,隨時都可以告訴我,不管什麼時候,我都願意聽。現在,我先送你回房,好嗎?」

  拾露知道他是體恤她,於是順從的點點頭。

  少野將她抱起,沿著迴廊走向客房。

  攬著他的頸項,看著他俊逸的五官,拾露的心底充斥著複雜難解的情緒。

  眼前這個相識僅僅一天的人,就像是黑暗中一盞適時亮起的燈,在她最茫然無依的時候提供一個溫暖的去處,但是到底是基於什麼原因,才會讓他對素昧平生的她伸出援手呢?

  拾露擱置在心中很久的問題終於因按捺不住而脫口而出,「少野,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她這一問,倒讓少野愣住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可以說是一種巧妙的緣分吧。」

  「緣分?」

  「對,緣分,因為你和我特別有緣,所以才會讓你來到這個小鎮,又讓我在偶然間救了你埃」少野將她放到床鋪上,妥善安置好。「好了,別想那麼多,快睡吧。」記得她怕黑,他特地留了盞燈伴她,順手為她拉高棉被,這才起身往門邊走去。

  拾露盯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慌意亂,沒多細想便脫口而出,「等一下!」

  少野回過身,發現她的小臉上寫滿了不安與惶然,於是他趕緊走回床沿。「怎麼了?」

  「你……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她小小聲的要求著,說完了,又趕緊道:「只要一下子,一下子就好,我不想……再作噩夢。」

  凝望著她盈滿期盼的臉龐,少野笑了笑,點頭應許,「好,我就在你身邊陪著你,別擔心,快睡吧,等你醒過來以後,明天就會是全新的一天,一切都會變好的。」

  全新的一天?真的嗎?這世界真的會變得比較好嗎?拾露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麼美麗的期待,但是他的語氣好誠懇、表情好溫柔,讓人有一種全心全意相信他的渴望。

  她充滿嚮往的表情吸引少野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並附在她耳邊輕聲說:「祝你有個好夢。」

  拾露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然而,更讓她感到吃驚的是,原來在內心深處,她期待這一吻已經期待了好久,並且為著美夢成真而雀躍不已。

  她拉高了棉被,遮掩住紅通通的雙頰,小手卻悄悄地伸出被窩握住他的大手,確定他不會離開後,這才安心的閉上雙眼。

  少野低頭盯著兩人交握的手,感到有些意外。怔愣了好半晌,他搖搖頭,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窗外,雨聲浙瀝瀝的擾人安眠,然而,或許是因為多了少野的陪伴,這一夜,成了拾露從小到大睡得最安寧香甜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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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野,這疊病歷表整理好了,我幫你收進檔案夾裡,還有,我剛剛把休診的牌子掛上了。對了,你中午想吃什麼?炒麵還是炒飯?我覺得炒麵——」


「喵喵,」埋首在一疊病歷表裡的少野終於忍不住抬起頭,打斷拾露的話,「你從一大早就忙進忙出的,又是打掃、又是整理,我看你到現在都還沒坐下來好好休息過,不累嗎?」

  少野收留拾露已經將近一個月,在朝夕相處下,她由原先的不安怕生、防備心極重,到現在明顯地逐漸卸下過厚的自我保護層,不但話多了些,就連笑容也多了。

  「我吵到你了,對不對?」拾露誤會他的話意,原本神采奕奕的臉龐突然黯淡下來。

  「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一點,盡量不吵你。」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少野無奈地道。這小丫頭果然又開始編派自己的不是了。

  他發現做起家事笨手笨腳的她老是搶著做事,舉凡掃地、擦地、整理病歷表,她做得比任何人都還起勁;而「對不起」這三個字幾乎成了她奉行不渝的三字真言,諸如摔破碗盤、歸錯檔案的芝麻小事,她總是搶先一步賠罪,有時就算是無心的錯誤,她也是連聲的道歉,一副「錯全在我」的肇事者模樣。

  太過拘謹、太過客氣、太過小心翼翼,她總是一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樣子。

  他不想看見這樣子的她。她還這麼年輕,不應該把日子過得這麼辛苦,不應該老是壓抑自己真實的感覺和個性。

  似乎只有在同樣純真無邪的孩子面前,她才能無所顧忌地敞開心胸、自在笑鬧。

  和孩子們玩起遊戲時,她永遠是笑聲最響亮的一個。

  相處的日子雖不久,他卻已經很瞭解她。

  她其實根倔強、不服輸,而且堅強。就像她光著腳丫還能走那麼遠的路,就像她從來沒為腳底的傷喊上一聲痛,就像她到現在還不願多談那段悲傷的過往。

  她也固執,如同那些她堅持不改的特別習慣,像是從不坐沙發,堅持只用蹲的;除了牛奶,幾乎對別的食物都沒啥興趣,三餐只要供上一杯五百C。C。的牛奶,就可以哄得她心花怒放,比起任何山珍海味都還有用。

  還有,高二就被迫休學的她其實非常好學、理解力也強。她會主動找書看,不懂就問,而且常會有一些出人意表的獨特見解。

  愈瞭解她,就愈明白她是一個多麼與眾不同的女孩,而他也衷心希望她能早日走出過往陰霾,從此生活得快樂無憂。

  「我的意思是,這些事我自己來就行了,你不是我雇來的女傭,沒責任也沒義務要幫我忙,你大可以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像是聽音樂、看看書、看電視,都挺不錯的呀。」

  他不需要她的幫忙。這個念頭實上腦海時,不知道為什麼,拾露竟有種受傷的感覺。

  「我知道了。」欲言又止的她垂下臉,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默默地走出去。

  望著她似乎添了幾分落寞的背影,少野蹙起眉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起身跟了出去。

  抬露坐在長廊上,側著頭,眼光落在空蕩蕩的庭院,無表情的臉讓人猜測不出她心裡的想法。

  少野悄悄地走近,兩人被日光拉長的影子也默默地相貼,像極了一種相互依偎的姿態。

  拾露抬頭看著他臉上那副永遠溫柔的笑容。

  他伸手拂亂了她原本就參差不齊的短髮,隨意席地坐下,就靠在她身旁,一切動作都是那麼自然。

  兩人並肩坐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然而,週遭的氣氛彷彿國少野的到來而變得安穩樣和許多。

  「我只是想幫忙,」始露緩緩地說:「我很感激你的收留,但是,我不想白吃白住,總有什麼是我能做的。我知道自己做得還不夠好,那是因為我還沒習慣,等過些日子我做慣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常常給你添麻煩了。」

  「你一直做得很好,幫了我很多忙,我謝謝你都來不及。」少野的語氣十分誠懇。「你在害怕什麼?說出來,說給我聽,不要一直藏在心裡。」

  「我……」拾露起了頭,卻無法說下去。

  她能說什麼?說她害怕從前那些責罵、鞭打的噩夢重現?說她怕他對自己感到厭煩?說她怕有一天突然發現這些日子只是場曇花般的泡沫美夢,眨個眼就要驚醒?

  不,她不幹,因為就算說了,他也不見得能懂。

  少野隨著她的沉默而沉默,好半晌,他才輕輕地開口,語叩氣就像話家常一樣自然,「我說過的話絕不會忘,你大可放心的住下來,沒人會趕你走的,除非你自己想離開。」

  他懂,他真的懂。拾露別開臉,感覺有種溫暖的熱潮在心底泛開,就像那天雨夜喝下的熱可可,讓她由胃暖和到了心房。

  「喵喵,」他問道:「怎麼了?」

  拾露輕輕地握住他的手,大手和小手密合交疊著。「我只是在想,遇見了你,真好。」

  抬起頭,她對他揚起了一臉笑意。

  少野也笑了。

  兩人望見彼此眼中的笑容,同樣愉悅,同樣美好。

  ***

  下雨了。

  端著熱可可行過前廊時,拾露慢下腳步,眼光停在庭院裡飄落的濛濛雨絲。

  書房裡傳來悠揚的鋼琴演奏聲,琴聲時遠時近,微帶涼意的雨夜中,屋內依然被安然寧靜的氣息環繞著。

  拾露閉上眼專心聆聽了一會兒,聽出是加拿大鋼琴家安德烈。甘農的作品,曲名是「平靜的生活」。

  因為少野提過,凡是他說過的話,她總是好好地收在心底。

  很多事都是她在這裡住下後才有的體驗和認識,而這些值得她一輩子不忘的美好學習經驗,全是少野賜予她的。

  他教她學著不害怕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感覺,教她學會欣賞音符樂聲中的美妙旋律,教她懂得品味字裡行間的修辭意涵,最最重要的是,他教會她記起怎麼笑、怎麼感動、怎麼撒嬌,就像她一直羨慕嚮往的同年齡女孩,恣意享受著青春飛揚的雙十年華。

  這種感覺彷彿重生。

  雖然她還沒有坦然面對過去,還沒有對他吐露一切的心理準備,但是她從沒有隱瞞說謊的打算,她只是不想太快破壞這份夢寐以求的美好生活,她只想讓眼前的幸福停留久一些。

  她歎口氣,望著熱可可的氤氳熱氣化作白煙往上飄散,隨後隱逸。也許幸福就像一抹白色煙霧,看得見卻摸不著,總是消失得太快。

  拾露搖搖頭失笑。她怎麼突然多愁善感起來了?難道忘了沒有人能對幸福做出永恆不變的承諾擔保,就算是少野也不會例外。

  是的,就算是少野也不會例外。

  她不再是小孩子了,應該很清楚美麗的夢想是一回事,現實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回事。

  她不想自欺欺人了。總有一天,就算少野沒有開口趕她,她也必須離開這裡、離開他,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對那段不堪的過往。

  只是離開的念頭為什麼會讓她的心隱隱作痛呢?

  走近書房,被夏夜晚風輕輕吹晃的燭光,將少野專注的身影映照在拉門上。

  就算閉上眼睛,她的腦海裡也總會浮現少野那雙琥珀色的深邃眼瞳,總是帶著溫暖的笑意,直透人心房。

  走近一點,他的側臉輪廓宛如一幅畫,她看著。望著,忽然失神,心兒莫名的怦然狂跳。

  這就是愛了嗎?對於愛,她瞭解得太少,卻又陷落得太快,這樣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離開少野,就算要她一輩子都只能守著他的如畫側臉,她也會覺得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莫大幸福。

  這就是愛了吧。

  雨依舊無聲無息地下著。

  ***

  少野是被雷聲驚醒的。

  雨似乎由午夜後就逐漸轉大,此刻,屋外風雨呼號、雷電交加,憤怒得彷彿想將一切吞噬。

  房內一片昏暗,只餘下窗外灑人的些微光源。

  似乎是停電了。

  他揉揉惺忪睡眼,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後,隱約感覺到房內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迅速恢復清醒,翻身下床。

  門邊浮現淡淡的身影。「喵喵,是你嗎?」少野記起她一向是最怕黑的。

  沒有任何回答聲。少野滑著壁櫃摸索走近門邊,黑影慢慢在他的眼前具體化。

  「喵喵!」果然是她,她似乎是嚇壞了,雙手附在兩耳邊,頭抵著膝,蜷縮著瘦小的身軀緊偎在門邊。

  聽見他的叫喚,抬露抬起頭,勉強扯開了嘴角,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她在發抖。少野當機立斷地走至床榻,拎了條薄毯回來,輕輕一抖,將她整個人圍罩祝「很冷嗎?」

  她搖搖頭,單薄的身體依然瑟縮顫抖。

  「別怕。等我一下,馬上就有光了。」他動作迅捷地采向壁櫃,在視線不清的一片凌亂中,翻找出備用臘燭和打火機。

  擦地一聲,火光搖曳,燃亮了一室黑暗。

  「你看,光來了,還有我在這裡陪你,沒什麼好怕的。」他輕聲安慰。

  燭光在兩人間綻放,照出了抬露的蒼白、不安,與一臉一身的汗。

  「怎麼流了這麼多汗?」少野趕緊伸手探向她的額際,擔憂之情表露無遺。「沒發燒,還好。」他吁了口氣。

  不過,要是放任她滿身大汗地窩在這裡一整夜,明天非著涼感冒不可。他隨即又想著。

  沒多考慮,他將她抱上床,安置好以後,找了條乾淨毛巾,仔細地為她拭去額際、肩頸、四肢,以及後背的淋漓冷汗。

  從頭到尾,拾露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乖乖地任由他擺佈。

  大致擦過一遍後,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我到廚房溫杯牛奶來,你乖乖等我,我馬上回來。」

  話才交代完,連轉身都還來不及,他的手腕就已經被緊地握祝「喵喵?」少野順著她的力道,傾下身挨近她,感覺到她鬆開了手,轉而圈攬住他的頸項。他感到有些不對勁。「喵喵,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告訴我?」

  拾露明顯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你想說什麼?」他拉開她緊攬不放的手,將她安置在懷裡。「我哪裡也不去,慢慢來,別急。」

  「我……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拾露猛嚥口水,努力不讓說話聲破碎,娓娓地道出慘痛的過往,「十五歲以前,我就如同時下的一般少女,每天上學、放學,偷偷暗戀隔壁班的男生,為了大小考試煩惱,過著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十六歲那年,媽媽突然不告而別,還留下一大筆債務,頓時讓原本安康和樂的家庭面臨破碎的慘況。原來媽媽聽信鄰居的話,背著爸爸在外面偷偷玩股票,沒想到因為經濟不景氣,帶動股市波動震盪,使得股票買賣連番失利。不甘心之餘,媽媽又四處向地下錢莊借錢,利上加利,借款迅速膨脹成難以想像的巨額。偏偏媽媽又不敢開口對爸爸說明解釋,在無計可施之下,媽媽終於不顧一切一走了之。「不知情的爸爸遭高利貸連連催逼還錢,惡形惡狀的他們還來毀壞我們的家,搜刮走所有值錢的東西,甚至說出『再不還錢就沒命』的致命威脅。但爸爸只是一個小公司職員,根本無力償還巨款。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只好狠下心辭去工作,帶著剛升上高二卻得被迫休學的我四處遷徙避債。」

  「失去媽媽、失去工作、失去原有的一切,面對現實生活的變故和壓力,使得爸爸性格大變,不但成日沉溺在酒精之中,脾氣也變得暴躁、不可理喻,只要稍稍一不順他的意,他就會對我掄拳動棍,絲毫不手下留情。我日復一日的忍氣吞聲,並沒有讓爸爸稍稍收斂行為,反而愈是變本加厲,甚至因為害怕我也會像媽媽一樣棄他而去,他索性將我囚禁起來,限制我的行動。除了定時供應三餐外,其餘時候,我只能被囚困在小小幽暗的房間裡,和四面白牆相對,如同監獄裡的囚犯,而這樣慘無人道的日子,足足有兩年多。」

  少野一臉肅穆,他握緊她的小手,沒有插嘴,靜靜地聽她往下說。

  「爸爸把我關起來,還用一把大鎖把房門鎖起來,不讓我出去,無論我怎麼求他、大聲拍門,他都不聽,他還罵我,說我……是那個賤女人的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學她一走了之,他要是不這麼做,總有一天會變得一無所有。每回心情不好或是喝醉了,爸爸都會打人,有時候用棍子,有時候是水管,可是都一樣痛。好幾次,我試著逃跑,但都沒有成功,而且被爸爸提回去以後,他會打得比平常更用力,好痛,真的好痛。」

  「那一天,我趁他送飯進來的時候,用偷藏起來的叉子刺傷他,然後頭也不回的拚命逃跑,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而且他瞪著我的眼神,好像認不出我是誰……好可怕……不要!不要捉我!讓我走。讓我走,藹—藹—」陷人當時情境中的拾露開始尖叫嘶吼,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居然掙脫了少野的懷抱,連滾帶爬的逃向角落,表情夾雜著恐懼、驚慌和狂亂迷惑。

  「喵喵、喵喵!看著我!」少野一把攫住她,扶著她的雙肩大聲呼喝,試圖將她帶回現實。「看著我!我是少野,你不認得我了嗎?」

  拾露一直搖頭,淚水奔流而下,身體劇烈顫抖,明明已經無路可退,卻拚命往後退,彷彿想融入牆中,好讓別人再也看不見也找不著她。

  「沒事了,他不在這裡,沒有人會打你。你很安全,不會有事的,我會保護你,乖……」少野將她擁人懷中,附在她耳邊不厭其煩的重複著安撫性的字句,任由她的眼淚濡濕他的大片衣襟。

  好半晌,拾露的情緒總算由崩潰邊緣慢慢恢復正常狀態,哭號逐漸轉成微弱的啜泣,終至無聲。

  「對不起。」恨在他懷中,她小小聲的說。

  「傻女孩,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少野疼惜地捧起她的臉,動作輕柔的為她找去滿臉淚水。

  兩人在牆角依偎而坐。

  「小時候,有一次跌倒受傷了,因為不想擦藥,我一直瞞著媽媽沒說。」在一片沉默中,少野突然開口,聊起小時候的一段往事。「過了好幾天,傷口發炎化膿,到了半夜,我開始發高燒,幸好媽媽及時發現,趕緊帶我到醫院打消炎針、上藥,否則可能還會有更嚴重的併發症。很多時候人受傷了,以為不去理它,久了自然會好。其實不是這樣的,傷口一直都在,它會惡化、會愈來愈痛,也許還會感染,變得更糟,但是只要用對了藥,傷口漸漸會癒合,時間一久,只會留下一個疤。生命中向來壞事多過好事,悲傷多過快樂,如果我們一遇到壞事就逃避,只會加深心裡的創傷,總有一天,舊傷會累積成無法挽救的新傷;如果能夠鼓起勇氣去面對,不管傷口再大、再痛,總會有癒合的一天,也許偶爾還會想起那時候的痛,但是痛的感覺已經成為過去,而經歷過這些苦難磨練,人只會變得更勇敢、更堅強。」

  望著專心聆聽的拾露,少野除了滿心的憐借、不捨,還有更多打從心底的無言讚許和敬佩。

  「我知道你一定聽得懂我的意思,因為你是我見過最最勇敢的女孩。」擁地人懷,少野認真地說道。

  拾露點點頭,淚眼之中綻放微笑,雙手輕輕地環繞上少野的頸項,回應他深深的擁抱。

  如果可以,她祈求這一輩子再也不要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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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剛踏出車門,孟遷便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象逗笑了。

  少野光著腳丫子坐在門廊前看書,拾露枕靠在他的大腿上沉沉而睡,她半由著身子,整個人縮成一團,姿勢活像只小貓。

  他一隻手和她的手交握,另一隻手則捧高了書專心閱讀,書影正巧為她遮掩去炙人的八月驕陽。

  孟遷好笑地忖著,嘿嘿!向來有「現代柳下惠」之稱的少野,居然會和個女孩親密地相依相偎,這可有趣了!

  孟遷雙手斜插褲袋,閒適地踱步走近他們倆。「唉!早知道小鎮醫生的工作就是每天伴著美女、曬太陽,怎麼說我也非考上醫學院不可!」

  「你不辭辛勞地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就是專程來取笑我的嗎?」放下書本,少野對老友露出微笑。

  「你說呢?我還不至於鬧到沒事找事做吧!」孟遷挑了挑眉。

  「這我可不敢肯定。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正巧是全世界最有這份閒情逸致的人。」

  「去你的!你這不知感恩的王八蛋,要不是我這苦命人為你奔波賣命,整天和外頭那群狡詐的商場老狐狸勾心鬥角,你哪能這麼好命地躲在鄉下蹺著二郎腿享清福!」

  少野笑著,閃避他的當頭鐵掌,這一動,驚醒了熟睡的拾露。

  拾露揉揉惺訟睡眼,忽然見到身旁站了個陌生人,馬上彈跳起來,一溜煙躲到少野身後,探出頭,好奇地盯著他。

  像是為了因應酷熱的夏日,盂遷的頭髮削得極短,搭上濃眉大眼和滿面的陽光笑容,令人不由得感染到他身上散發出的自然愜意氣息。

  他穿了一件V字領的灰藍色針織背心,底下搭配寬鬆的卡其工作褲,身高比少野略矮了點,但身材精壯結實,加上曬成了均勻小麥色的皮膚,看起來像是個酷愛戶外運動、成天往外跑的人。

  「別怕,阿孟是我的朋友。」少野一邊對拾露解釋,一邊伸展開手臂,擋住盂遷的探頭探腦,並對他說道:「喵喵很怕生,你別嚇到她。」

  「我?」孟遷一臉無辜的反指自己。「嚇到她?我說這位大哥,拜託你別亂扣罪名、冤枉好人行不行?我一句話都還沒說耶!還有,『喵喵』是什麼阿貓阿狗的鬼名字啊?」

  拾露一聽,馬上睜大了眼瞪著他,美麗的臉上是不悅的表情。

  少野拍了拍她。「喵喵不喜歡你批評她的名字,你要自己閉上嘴呢,還是要我進屋裡找捆膠帶封了它?」

  「好、好,算我倒霉,真服了你們這對活寶!給我個機會重新來過行不行?」

  孟遷斂起嘻皮笑臉的樣子,作作正經八百,極紳士地朝她行了個四十五度的鞠躬禮。

  「親愛的喵喵小姐你好,在下姓盂名遷,不過,我和那個為了寶貝兒子連搬三次家的秀逗孟母絕對沒任何親戚關係。初次見面,敝人深感榮幸,往後請多多批評指教。」

  他逗趣的自我介紹詞讓拾露忍不住噗哧一笑,也學他作勢地拎起裙角,腳尖向後點,學了個官延淑女回禮的標準姿勢。「你好。」

  她話一出,孟遷馬上猛拍心口,裝出受寵若驚的模樣。「不得了,我的聽覺系統沒出問題吧?我還在想,少野這傢伙不知道上哪裡騙了個這麼漂亮的啞巴妹妹回來,原來你會說話啊!」

  少野早就對老友插科打渾的一流功夫見怪不怪,一點也不以為意。「阿盂跟我從高中就認識了,他這個人最愛開玩笑了,你別理他。」他笑著對拾露說道。

  「你們是同學?」拾露一雙大眼睛好奇的在兩人間流來轉去。

  「不算,阿孟大我一歲,是高我一屆的學長。」

  「別提了,你這小子幾時喊過我一聲學長,讓我過過學長癮了?」孟遷嗤他一句,轉向拾露。「他呀,高中的時候鋒頭可健了,功課棒、運動行,人長得帥、脾氣又好,隨便笑笑就迷倒一整班花癡女。當然啦,俗話說『物極必反』,這小子愈紅,就有愈多人看他不順眼,老實說,我就是那群看他不爽的人之一!」

  「真的嗎?」拾露睜大了眼,一臉興致勃勃。

  「當然羅,我們還付諸行動,打算好好海扁他一頓咧!」既然有聽眾捧場,孟遷就講得更加賣力。「不過,不知道是他太能言善道,還是我們太草包,我們一群掄拳頭、拿棍棒的凶神惡煞,居然比不上他那張伶牙利齒,他三言兩語就把一群惡漢全收服了,最後事情和平收場,我不但沒揍到他,還跟他成了死黨,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奇怪幄!」

  「有什麼好奇怪的?說得我好像會什麼邪術、妖法一樣。」少野笑笑,隨手撿起書往屋裡走去。「快進來吧,免得你又要罵我不懂待客之道,來了那麼久,連杯茶也沒得喝。」

  「算你這死小子還有點長進!」孟遷的大掌朝他一拍,隨即笑咧了嘴。「其實呀,我這個人最隨和了,你給什麼我就喝什麼,只要別逼我在大熱天還喝你的招牌熱可可就行了!」

  ***

  「啊,這才是正宗的『夏天的好滋味』!」啜了口沁人心脾的冰啤酒,盂遷一臉心滿意足地癱坐在沙發上。

  少野端著馬克杯,杯裡裝的仍舊是他情有獨鍾的熱可可。「你的職業病又犯啦?

  連喝杯啤酒也不忘想新的廣告詞。」

  八年前,少野因為投資買賣海外基金和股票賺了不少錢,於是在大眾傳播系出身的孟遷提議下,兩人合資開設了一家廣告公司「Creative」。

  幾年之間,靠著幾支令人耳目一新的優秀作品,「Creatve」由廣告界的新秀躍升為金字招牌,不但業績蒸蒸日上,推陳出新的創意更是有口皆碑,屢獲幾座廣告大獎的肯定。

  打下穩固的基礎後,隨著業務需求量的增大,公司因此擴充改制,近一年還加人股票上市運作的行列。

  少野雖然擁有一半股權,但對管理經營、頭銜職位一概興趣缺缺,便和盂遷達成共識,他既不掛名也不干預,公司事務一律由孟遷全權處理,他只要負責出錢、領紅利,樂得輕鬆自在。

  「你還好意思說!」孟遷睨了他一眼。「我整天忙著開會、應酬、批公文,累得差點連自己的床都爬不上去。你呢?忙是忙啦,只不過是忙著陪小朋友玩、看一屋子的閒書,身邊還有個漂亮妹妹陪。媽的!愈請我就愈氣,同樣是人,怎麼我的命硬是差你一大截?老天爺還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少野對老友有話直說的爽直個性再清楚不過,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既然大老闆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今天怎麼有空來啊?」

  「哼!罵你這個人薄情寡義還真是一點都沒罵錯,我辛辛苦苦地開了好幾個鐘頭的車,啤酒才喝了幾口,屁股也還沒坐熱,你就想談正事了,幹嘛,想早點談完,你好早點趕人是不是?」

  「我怎麼敢?」少野淡淡一笑。「要是惹你生氣,以後就沒人幫我做牛做馬、打理公司了,那我還能躲在鄉下享清福嗎?」

  「唷,好小子,你幾時變得這麼伶牙利齒?居然還學我說話!」孟遷一臉驚奇。

  「我還在想,你在這鳥不拉屎的小鎮住了好幾年,腦袋瓜不曉得有沒有變遲鈍咧!」

  「托你的福,我全身上下的零件運轉目前都很正常,暫時沒有退化的跡象。」

  少野還是涼涼地道。

  「那可真是恭喜你了。好好保持這個最佳狀態,下一任的『Headline』總裁寶座就非你莫屬了!」孟遷意味深長的說。

  「什麼意思?」

  「沒什麼。」他聳聳肩。「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這陣子『Headline』總裁即將退休的傳言甚囂塵上,你得小心點了。」

  少野搖了搖頭。「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了,你還不瞭解我嗎?我不打算和『Head
line』扯上任何關係,既然如此,又何必小心?」

  孟遷聞言,不禁翻了翻白眼。「就因為太瞭解你,我才特地來給你幾句忠告。

  說真的,你該不會以為像這種企業接棒大事,你只要對老頭說句『不、謝謝』,就一切天下太平了嗎?少天真了!」

  「好吧,你說,我洗耳恭聽。」

  「依我之見,有鑒於你上頭三個哥哥的無能,你家老頭已經把目標鎖定在你身上,傳總裁之位給你的可能性很大。麻煩的事還不止這個,一旦老頭子決定你是總裁接班人,你那三個哥哥除了氣得跳腳之外,一定也會採取實際行動來阻止這件事。至於他們會用哪些卑鄙手段,以你對他們的瞭解程度,就不需要我多做提醒了吧。」

  因應商場需求,孟遷和樊家三兄弟有過不少見面交手的機會,老實說,他對他們三兄弟惟一的感覺是——好竹出壞筍。

  少野沉思半晌。雖然他一向不喜歡將事情複雜化,不過,阿孟的分析也不無道理。「我知道了,我會注意點。」

  朋友責任已盡,接下來就是「盂氏獨家八卦時間」了。「喂,還不快招供,外頭那漂亮的小貓咪究竟是什麼來歷?」孟遷指指在院子裡和孩子們玩成一片的拾露,笑得一臉曖昧。

  「該不會……咱們的『挑剔王子』總算開竅,動了凡心啦?」

  「她還是個小女生,你想到哪裡去了。」少野一臉啼笑皆非的將他救起拾露以及她的過往遭遇簡述一遍。

  「那……你報警了嗎?」

  少野點了點頭。「我向警察報了她的基本資料,打算等找到她的父親之後,再和他談談收養她的問題。」

  「你打算收養她?有沒有搞錯?你……」孟遷被他突如其來的決定嚇了一跳,正想繼續追問,卻見他的視線正出神地望著在庭院中奔跑大笑的拾露,並隨著她的笑容和動作而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眼神中流轉著從未見過的熱烈神采。

  孟遷花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接捺住狡詐的笑意。看來這笨小子不但動了真情,還傻愣愣地不自知。嘿嘿!這可是他們認識十多年來的頭一遭,說什麼他也得密切注意後續發展才行!

  ***

  「少野,阿孟大哥呢?」玩了滿身大汗的拾露剛踏進家門,就隨手抓起桌上的礦泉水灌了一大口。

  「剛走。」正忙著翻箱倒櫃的少野頭也沒回地回答。

  「你在找什麼?」拾露亦步亦趨的跟在少野身後,好奇地問。

  「呀,找到了!」他回身,開心地亮著一把利剪。

  拾露連連退後幾步。「你……你要剪什麼?」糟糕了!她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少野嘿嘿一笑,指著她參差不齊的短髮。

  「我的頭髮?我的頭髮有什麼不對?」拾露下意識的躲逃。「你別過來幄,我很滿意現在的髮型,一點也不想換髮型,別過來,藹—」「乖乖坐好。」少野把扭動掙扎的拾露按坐在板凳上,將中間剪了一圈圓洞的報紙往她頭上一套,開玩笑地說:「先警告你幄,我可不是什麼頂級的美發大師,使刀技術不怎麼靈光,你要是再像只毛毛蟲一樣動來動去,待會兒我一個失手,不小心在你漂亮的臉頰或是可愛的小耳垂上戳個大洞,我可不負責你的後半生喔。」

  他這番話果然收到嚇阻效果,只見拾露馬上正襟危坐,連根小指頭也不敢輕易亂動。

  「好極了,就保持這種姿勢別動,我保證能替你剪出個人見人誇的新髮型。」

  少野信心滿滿地比對髮絲長度,不但表情認真,架式更是十足。

  「少野。」安靜不到幾秒鐘,拾露就忍不住了。

  「嗯?」

  「如果我說……我想多知道一點有關你的事,你願意告訴我嗎?」拾露訥訥地問道。

  相識以來,大部分時間都是她說、少野聽,他鮮少提起自己的事,她也從來不覺得這樣的相處模式有何不對。

  但是今天阿孟大哥的出現卻讓她猛然發覺除了溫柔、體貼、嗜書成癡、喜歡小孩和熱可可這些顯而易見的個性特質外,她其實對他的家庭背景、成長環境一無所知。

  她開始有種想更加瞭解他的渴望。

  好比說他的故鄉在哪裡、家裡還有哪些人。初戀那一年是幾歲……林林總總的小事雖然瑣碎,卻像征著一部分的他,那些在他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的人、他所經歷過的事,她都不願錯過。

  少野拿著剪刀的手頓了一下,似乎有些怪異她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你想知道什麼?」

  「什麼都好,只要你肯說,我就聽。」拾露抬頭看著他,表情懇切。

  有誰能拒絕如此懇摯美麗的一雙眼睛呢?少野注視著她,就算原先存在著幾分猶豫,也在轉瞬間消散。

  少野開口,毫無保留地緩緩訴說起自己的過往,「有記憶以來,我就和媽媽相依為命,日子平平淡淡,還算過得去。十四歲那年,家裡突然來了一群穿西裝、打領帶的不速之客,其中一個人跟媽媽談過話以後,媽媽就哭了,我問她為什麼哭,她只是搖搖頭對我笑,匆匆忙忙地收拾好行李,帶我坐上一輛轎車,然後我們就到了樊家大宅。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媽媽在十八歲時,經由一個偶然的機緣,認識了與她相差十四歲的父親,當時父親不但已經經歷兩次失敗的婚姻,還有三個小孩,但是年紀輕又單純的媽媽卻沒考慮這麼多,在父親熱烈追求的攻勢下,她不顧年齡的差距和世俗的眼光,心甘情願的成了第三者。可惜快樂的日子維持不了多久,很快的,父親又有了新歡,也為此逐漸疏遠媽媽,諷刺的是媽媽卻在這時發現懷了我,她被迫中斷學業,又因為得不到家人的諒解而被逐出家門。無依無靠的她雖然求助無門,卻不願意把我當成挽回父親的籌碼,她辛辛苦苦地獨力撫養我長大,始終對父親一往情深,不但對他沒有半句責怪埋怨,還堅信他總有一天會因為愛而回心轉意。」

  「她總算等到了,不是嗎?」抬露輕輕地問道。

  「沒錯,可是這一等卻足足等了十四年。而進樊家大宅不到一年,父親又娶了第四任妻子,當然,對像不是媽媽。」憶起往事,少野的眼神漾出幾分黯然。「沒有任何名分、地位,媽媽在樊家的存在變得很尷尬,新任的樊太太處處排擠她,我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瞧不起她的出身,而父親他……他忙著發展事業、追求新對象,分給她的時間根本少得可憐。當時我年紀還小,明知道她過得不快樂,卻什麼也幫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父親冷落,遭受親戚冷嘲熱諷的對待,甚至還因此病了。」

  「病了?」拾露緊緊地蹙起了眉頭。

  「嗯,根據醫生的說法,是精神衰弱。我想應該是長期處在巨大壓力和低潮情緒下,又過度壓抑自己,日積月累所造成的吧。」少野轉向她的面前,利落地修剪起劉海。

  「少野,你……」望著他始終平靜無波的面容,拾露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恨你爸爸嗎?」

  「恨?」少野喃喃地重複這個過度強烈的字眼,側著頭想了好久,彷彿在檢機內心真正的感覺。「我不知道。從前的我不懂媽媽為什麼要這樣委曲求全,寧願犧牲自己的大好青春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只為了換得父親一句讚許、一個關注的眼神,後來我才漸漸明白這就是她愛父親的方式,是她心甘情願這麼做的,除非有一天她放棄了、不再愛了,否則我永遠改變不了她。惟一不同的是,現在的我已經長大了,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我不會再讓她吃苦或讓任何人欺負她。」

  短暫的靜默中,兩人對視一笑。

  「改天我帶你去見我媽媽吧,她一定會很喜歡你的。」順手撥了撥剛修剪好的劉海,少野說道。

  「真的嗎?那我們打勾勾,你不許騙人喔。」她開心地伸出小指。

  「好,打勾勾。」

  兩人的小指相交,在彼此眼前輕輕搖晃,四目交接,視線停駐的瞬間,似乎有種特別奇異的情標被悄悄地點燃。

  拾露的雙頰泛起紅潮,她迅速地縮回了手。

  「樊大師,你到底剪好了沒?我可以照照鏡子,欣賞一下你的傑作嗎?」為了掩飾突如其來的尷尬,她放大嗓音,佯裝不耐煩地打了個阿欠。

  「好了、好了,你別著急。」少野笑了笑,細心地先用毛巾替她撣去落髮,再拿了面鏡子擺在她眼前。「怎麼樣?閔小姐,不知道小弟的手藝還合你的意嗎?」

  拾露左右端詳起鏡子裡煥然一新的自己。新髮型的長度齊耳,簡簡單單、乾淨利落,雖然和創意。有型沾不上邊,但是比起原先的參差亂髮,果然是順眼許多。

  「嗯,還算馬馬虎虎啦。」她佯裝出趾高氣揚的貴婦人模樣。

  「那拿來吧。」少野跟著她裝模作樣地伸出手心。

  「拿什麼?」

  「當然是造形費羅!」他一臉理所當然。「總共是一千七百五十元整,因為本店向來是小本營利,所以一律拒絕刷卡,採用現金交易,謝謝。」

  「一千七百五十元?你這算是哪門子黑店?乾脆去街上搶錢算了!」拾露瞪大了眼,放聲嚷嚷,將報紙隨意一扔,笑嘻嘻地跑走了。

  「別跑,你這個小無賴,等我抓到你,非把你移送法辦不可!」少野樂得陪她玩下去,鏡子一放,急急地追上前。「你還敢跑!」

  木屋裡,兩人像是童心未泯的大孩子,追來逐去、叫嚷嘻笑,滿室的笑語不絕於耳,成了炎炎夏日午後最歡樂的一幅景致。

  ***

  聽見走廊上傳來的細碎腳步聲,少野的笑意中摻雜了幾分無可奈何,他趕緊拉好棉被並閉上眼。

  少野好笑地忖著,自從那一個停電的雨夜後,凡是睡不著、作了噩夢的夜裡,拾露就習慣性的抱條毯子往他房間跑。

  幾次下來,他拗不過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又捨不得讓她睡地板,只好由著她理所當然地霸佔他半張床。

  話說回來,要是讓阿孟知道他夜夜美人在抱,卻什麼便宜也沒佔到,大概又會硬把那個「現代柳下惠」的頭銜往他頭上套了吧!

  拉門被悄悄地推開一道細縫,拎了條毯子的抬露往內張望了半晌,確定床上的人兒已人睡,這才躡手躡腳地溜進房間。

  她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避免驚醒少野。

  少野偷偷地睜開眼,正好瞄見她不小心踩上一落書籍,成疊書冊應聲坍倒,她搶救不及,只能睜大了眼、摀住嘴,免得驚叫出聲,模樣十分逗趣可愛,他不由得逸出一聲淺笑。

  什麼聲音?拾露狐疑地左右張望。奇怪!她明明聽見了笑聲,該不會是聽錯了吧?

  她將視線移回床鋪,見少野依然沉沉而睡,這才安心地吁了口氣,正打算撿起掉落的毯子,沒想到腰一彎,好巧不巧地又碰倒了身後的床頭立燈。

  不假思索地,少野伸手穩住燈座,看著仍毫無察覺的她,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這個小迷糊,才進房就接連釀成數件意外事故,要是再不起床制止她,恐怕他不是得準備藥品包紮她的傷口,就是得犧牲大半夜的睡眠時間在整理房間上了!

  「這次又作了什麼噩夢啊?」他出聲問道。

  「少野!你——」拾露猛地回頭,看見他正衝著她笑。糟糕!難不成剛才的糗態全被他看見了?她的表情流露出幾許尷尬。「我又吵醒你了?」

  「沒有。」少野溫柔地笑笑,被子一掀,身體往內稍移,指著被窩說:「上來吧。」

  「喔。」拾露乖乖地爬上床,在他身邊躺好。

  隔著長形抱枕,兩人四目相對,深幽的夜裡,窗外傳來嘹亮的蟬鳴,為夏日夜晚增添幾分熱鬧氣息。

  月光如水,傾洩在他的身上,將他勾勒得如同夜空中一顆明亮的星辰。拾露細細地凝視著少野,琥珀色的眼瞳、濃長的眉睫,不笑的時候像拒人於千里之外,笑起來卻又散去一身冷寂,只留溫暖。

  她突然明白那麼激烈的心跳是為了什麼,也忽然懂得每當與他相望時,那種渾身緊繃發熱的感覺由何而來。

  是他,一直都是他。可是該怎麼告訴他呢?她不但連高中都沒讀完,又傷了父親逃家,也許在他眼中,她不過是個需要人幫助、長不大的小女孩,要他愛她,算不算是一種奢求呢?

  「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專心?」撫平地微蹙的眉心,少野笑問道。

  拾露於心底暗忖著,他的和煦笑容彷彿在賜予她勇氣,告訴她若說了也許會受傷,不說卻一定會後悔。

  她寧願現在受傷,也不想將來追悔。

  「少野。」仰起頭,她喚著他的名。

  「嗯?」他一如往常的溫柔回應。

  深深地呼吸,凝聚了最大的勇氣,她問道:「我……可以喜歡你嗎?」

  少野怔愣住,隨即歎了口氣。

  這口氣讓拾露的心被掀緊似地一疼。她還是造成他的困擾了嗎?她下意識的將身體往後退,卻被一股及時的力量拉回。

  「傻喵喵!」少野揭開礙眼的抱枕,將她擁人懷中,唇畔泛起笑意,是種打從心底的開懷。「還用問嗎?我等你這句話等好久了。」

  「你……沒騙我?真的沒騙我?」她的小臉漲紅,高興得連話都說不清。

  少野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吻,深邃眼眸彷彿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還記得嗎?

  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我想我一直知道答案,只是從沒正視過它。」

  他吹出的熱氣緩緩地拂過她的耳際,嗓音低啞地道:「因為我喜歡你。」

  「喜歡……我?你說你……喜歡我?」天哪!她不是在做夢吧?

  「對,我早就喜歡上你了,喜歡你勇敢面對過去的堅強,喜歡你一點點小事就能滿足的單純,喜歡你哈哈大笑的響亮笑聲,還有,喜歡每一杯你特地為我而泡、恰到好處的熱可可。你知道嗎?我已經計劃好了,不管是連哄帶騙還是連騙帶哄,都要把你留在我身邊,一輩子只替我泡好喝的熱可可,就算你罵我自私也沒關係。」

  聞言,拾露流出了淚水,她向來不愛哭的,然而少野的話卻讓她忍不住滿心的感動和眼淚。「我也是,我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你……」她問著眼落下淚,一遍又一遍重複同樣的話。

  「小傻瓜,這種話說一遍就夠了。還有,」少野吻去她眼眶旁的淚珠。「不許再掉眼淚了,我會心疼的。」

  「嗯。」拾露好用力的點頭,睜開眼,晶瑩淚珠仍在眼中打轉,動人笑靨卻如花盛放。

  如果現在有人問起她幸福是什麼,那麼,這就是她所知道最接近幸福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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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 00:27:16
第六章

  烈日當空的午後,一場躲避球賽正在樊診所前的庭院空地上如火如茶地進行,孩子們分成兩派人馬,彼此叫陣,將現場氣氛炒得比熱力四射的艷陽還要火熱百倍。

  少野是整場比賽惟一的觀眾,卻顯得不怎麼專心。

  一身T恤、牛仔褲輕便打扮的他倚著廊柱而坐,膝上放了本詩集,讀累了,便抬頭看看因運動而紅了雙頰的抬露,兩人視線不時有默契地相交,各自發出會心一笑。

  「打不到、打不到!」石頭對著擲球的拾露大做鬼臉,身子一側,輕輕鬆鬆又避過她的攻擊。

  寧寧接穩了球,高高地舉起。「臭石頭,你少在那裡得意忘形,當心樂極生悲!」

  隨著話語一落,她手上的球以凌厲高速直射目標物。

  「抗議!不公平啦,那裡明明還有一個躲在角落的膽小鬼,你們怎麼專攻我一個?」為求保命,石頭不得不出賣隊友,遙指蹲踞一角,因為太無聊而猛打呵欠的阿況。

  「喂、喂!你自己人緣不好,幹嘛牽拖到我身上?」眼看眾人眼光聚焦到自己身上,阿況心知情況不妙,趕緊起身另覓他處。

  不料他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眼明手快的拾露早已偷偷將球對準阿況,直射向他。

  「萬歲!」同隊的小四看敵兵只剩一人,不禁舉手高呼。

  「喵喵,我跟你無冤無仇,你幹嘛這麼用力丟我?對我有什麼不滿你早說嘛,何必訴諸暴力!」阿況揉揉被球狠K中的傷處,認命的向場外移動,嘴裡兀自咕噥抱怨著。

  「對不起啦,球場上認隊不認人!」拾露攤了攤手,笑嘻嘻地吐了吐舌。

  就在此時,一輛未鳴聲的警車大咧咧地駛人庭院內,兩位身穿制服的警員分別下了車。

  眾人都被這個突發狀況嚇了一跳,少野最先反應過來,將詩集隨意一扔,級了雙涼鞋,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向拾露身旁。

  「爸,你來幹嘛?」石頭一看見父親,趕緊湊上前問道。

  「這裡沒你的事,小孩子到旁邊玩去!」馮爸大著嗓子揮手趕人。

  另一名年輕警員的眼光梭巡過在場所有人後,最後將焦點落在拾露身上,很客氣地問道:「請問你就是閩拾露小姐嗎?」

  她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點頭承認,「我就是。」

  「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警局。」年輕警員移步向前。

  孩子們面面相覷地你看我、我看你,七嘴八舌地喧嚷起來——「發生什麼事了?」

  「搞什麼啊!」

  「警察叔叔,你是不是弄錯人了?」

  不多話的栩栩乾脆以行動代替言語,挺身擋在拾露跟前。

  「等一等,」少野制止住年輕警員進一步的行動,轉向馮爸。「馮爸,這到底怎麼回事?」

  馮爸無奈地搔了搔頭。「是這樣啦,你前幾天不是請我幫忙查這小女生的爸爸嗎?結果一查才發現她爸爸上個月被發現陳屍在家裡,所以有必要通知她本人一聲,還要請她回警局協助調——」「喵喵!」少野一見拾露的臉色倏地褪為慘白,連忙撐扶住她。「你沒事吧?」

  「爸爸死了……」她恍惚地喃喃低語,一抬頭,對上他關切的眼神。「怎麼會……我只傷了他的手,他怎麼會死?不會的……」「喵喵,你先冷靜下來。」少野試著安撫她的情緒。

  冷靜?為什麼要冷靜?拾露的腦袋裡嗡嗡作響,眼前閃過無數片段畫面。父親猙獰的嘴臉、狂亂的眼神,還有他手背上淚淚流出的鮮血……小露,不要離開爸爸,快回來啊!她彷彿還可以聽見爸爸的呼喚哀求清晰的在耳邊迴盪,警察卻說他死了,怎麼可能?

  她搖了搖頭,鬆開少野的手,連連退了好幾步。

  少野愣在原地,看著她在無形間拉開兩人的距離。她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不說話?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覺。

  「閔小姐,很抱歉,你還是必須跟我們走一趟警局。」年輕警員一絲不苟地重複他的要求。

  拾露深吸一口氣,把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硬生生地退回。不能哭,也絕不能把少野牽扯進來,她不想連累他,不要他也陷入這一團混亂。「我知道了,我跟你們走。」

  在孩子們的驚訝叫嚷聲中,少野定定地望著拾露,沒有再多說什麼,心中卻早已有了盤算。

  拾露面無表情的坐上車,咬著牙,壓抑下回頭看他的衝動,直到車行漸遠,淚水才滴落在緊緊捏握的手背上,鮮明如同一道傷痕。

  ***

  「驗屍報告已經出來了,證實死因是心臟病發。他手上的確有被叉子刺傷過的痕跡,不過傷口大小和流血程度都不足以致死。」年輕警員翻動手上的檔案。「也就是說,他的死和閔小姐沒有直接關係,簽完這些表格,閔小姐就可以離開了。」

  聽完他的簡述,少野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樊醫生,這下子你總算可以放心了吧。」一旁的馮爸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

  「來,我帶你去見她。」

  兩人並肩往拘留室走去。

  「樊醫生,不是我愛管閒事,你真的要好好勸勸閔小姐,她從進來以後就一直坐在同一個地方,不吃東西也不說話,像她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女生,身體可是會吃不消的。」馮爸絮絮叨叨地說。

  「我知道了。謝謝你,馮爸。」

  「不要這麼說啦,你平常那麼照顧我們家石頭,這點小事不算什麼的。」他笑著揮了揮手。「我到外頭泡茶,有事喊我一聲就行了。」

  少野的手在門把上停了幾秒鐘,深吸一口氣後才推門而人。

  密閉的拘留室裡只留了一盞小夜燈,昏昏暗暗的,他環視一圈,在床沿的角落找到拾露。

  一天一夜的等待煎熬所累積的緊繃情緒直到這一刻才鬆開,見她安然無恙的在眼前,少野的心才算真正平緩下來。

  「喵喵。」他心疼的發現不過短短一天,她就憔悴了許多,失去血色的臉蒼白如紙,就連一向燦燦的玄黑眼瞳,也不見平日的光彩靈動。

  他必須百般克制才能壓抑住擁她人懷的強烈渴望。

  拾露聞聲抬頭,怔忡之間,少野的面容在眼前由模糊到鮮明。

  只見他長髮凌亂、胡碴點點,眼窩下的陰影像是一夜輾轉難眠遺留的痕跡,在在顯示出他有多麼在意憂慮。不要啊,這不是她想見到的,她不願拖累他,更不願成為他的沉重負擔啊!

  「是我,我來帶你回家了。」少野伸出厚實的掌心,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冰冷面頰。「已經沒事了。」

  心中眷戀著他手心的溫暖,理智卻告訴她該退到天涯海角。拾露別過頭,避開他的碰觸。

  「少野,你走吧,不要再插手管我的事了,我只會給你慧來一堆麻煩。你快走吧。」

  「不許你這麼說!」他蹙起眉頭,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強硬。「只要是你的事,不管再棘手、再麻煩,我都管定了。你聽見了嗎?我非管不可!」

  「難道你還不懂嗎?」拾露流下眼淚,大聲吼道。

  天哪!她好希望時光倒流,讓所有一切重來,那麼她寧願被關在那個小房間裡直到老死,也絕不逃跑,這樣一來,爸爸就不會死,她也不會遇上少野,更不會因為愛上他而苦惱不已。

  「是我害死爸爸的!是我甩開他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我明明聽見他在喊我,卻沒有停下來,我只是不停、不停的跑,如果我回頭……咱果當時我回頭的話,也許他就不會死,可是我沒有,我沒有回頭!一切都是我害的,我是個不樣的人,只會帶給你不幸,你快走,走得愈遠愈好!」明明知道已經無法挽回,她還是陷入強烈的自我苛責情緒中。

  看著她這副模樣,少野再也忍不住了,他張開雙臂,將她瘦弱的身軀圈進臂彎中。「我不走,就算你趕我一千遍、一萬遍,我也不走。別再折磨自己了,這不是你的錯,生死有命,事情就這麼發生了,誰也沒辦法阻止或改變,你不該把錯全攬到自己身上。」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為她分擔憂傷、解除痛苦。

  她應該掙扎、應該躲開,偏偏又捨不下他的溫柔擁抱。拾露難過地道;「我……我從來不知道他有心臟病,我以為只要逃走,就能夠從噩夢裡醒過來。你知道嗎?他不是一直這麼壞的,他也曾經是個好爸爸,雖然他的話一向不多,但是我知道他疼我,也很愛我。可是媽媽離開以後,一切都變了,他每天喝酒,脾氣變得很暴躁,我知道他是怕我也像媽媽一樣丟下他逃走,所以才會把我關起來,我只是不懂他為什麼要打我,他動不動就對我拳打腳踢,我一叫,他就用膠帶封住我的嘴,好可怕!他的眼神……看起來就像野獸一樣,天哪!」

  她睜大了眼,雙手用力抓緊他的前襟。「我希望他死掉,也許我潛意識裡真的這麼想,我是不是很壞?是不是?」

  「不,你不是!」少野捧著她的臉,堅定地回答,「聽好了,沒有人有權利責怪你,因為你沒有錯,錯的是你的父母,就算他們生你、養你,也不能那樣殘忍的對待你,錯不在你!」

  「錯不在我?」恍恍惚惚地,拾露的問句虛弱又遲疑。真的不是她的錯嗎?一切的變故悲劇,難道不是肇因於地嗎?

  「對,錯不在你。就算沒有你,同樣的事還是會重演一遍,你的母親選擇一走了之來逃避,你的父親用酗酒。責打你來發洩,是他們缺乏責任感和勇氣擔當,你沒有義務一肩扛下他們釀下的錯誤,更和什麼不祥、不幸扯不上關係,如果你真是個會給人帶來不幸的人,那麼你告訴我,」在她的柔細髮絲上印下一吻後,少野低語地問道:「為什麼當你在我身邊時,我就有一種幸福滿足的感覺,覺得生命從此圓滿了呢?」

  拾露哽咽相對。

  在淚光迷濛之中,她緊緊地回擁,知道這一生已注定無法放棄他。

  ***

  在少野的陪同協助下,拾露振作起精神為父親打理身後事,經過一番慎重考慮後,她選擇將父親的遺體火化。

  由於昔日親戚多半因金錢借貸關係對拾露和她父親避而遠之,在無人可通知的情況下,葬禮只以最簡單的方式舉行。

  由寺廟返回診所的路上,拾露望著車窗外,始終不發一語。

  「喵喵,我們到家了,下車吧。」停好車,見她仍呆坐在位子上,少野為她開了車門。

  拾露將眼神轉向他,忽然開口,「好奇怪,我現在什麼也感覺不到,傷心、解脫,或者高興,都沒有。這裡,」她抬頭,一臉迷惘,小手指著自己的心口。「空空洞洞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我知道你需要什麼,」他彎下腰,將她打橫抱起。「小心頭。你累了,需要充分的睡眠,除此之外,不准你多想。」

  少野抱著拾露下了車後,行過診所的迴廊。

  「少野……」

  「嗯?」

  「謝謝你。」她眉間淡淡的憂愁仍未散荊「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你為葬禮代墊的錢,我會盡快想——」「噓……」將她安置在床上,少野以食指按上她的唇,又滑過她的粉色面頰,撫平她糾結的眉心。「我剛剛說了什麼?不准多想!有事統統等到明天再說。快睡吧,我會一直看著你,直到你睡著為止。」

  於是拾露乖乖地閉上眼,不再與他爭辯。

  少野笑了,為她拉高棉被,傍著床沿隨意而坐。

  「少野……」才小憩一下,拾露又喚他,欲言又止的。

  「怎麼啦?睡不著?」

  她搖搖頭,睜開眼定定地注視著他。「吻我。」

  週遭空氣彷彿在一瞬間凝滯住了。

  少野一臉愕然,心兒毫無預警地怦然狂跳。「你說什麼?」天哪!他忽然覺得自己活像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她的雙頰微微泛紅,了道:「你明明聽見了。」

  他是聽見了,而且還聽得一清二楚,只不過她。的大膽要求太匪夷所思,令他懷疑自己所聽到的。腦筋一轉,少野揣測出她的言外之意。「喵喵,我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來報答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廣拾露打斷他的話語。「我只是……害怕」「害怕?」他不解。「怕什麼呢?」

  「怕……生命的脆弱無常,怕時間流逝得太快,很多話還來不及說,怕你不知道……」她頓了一下,伸出手,讓兩人的十指緊密地交握。「我愛你。」

  少野屏住呼吸,前額只住她的。「傻喵喵,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歎口氣,他的呢喃耳語讓她忍不住臉紅心跳,凝視的雙眼如同黑夜星辰般閃爍著照照光芒。「只是你不懂嗎?我絕不會因為區區一個吻就滿足罷手,你這是在引火燎原,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抬露固執地重申,堅定的眼神顯示她百分之百的決心。「我不後悔。只要是你,我就不會後悔。」

  再歎口氣,少野的唇際勾起一抹淺笑。「傻喵喵。」他又說,語氣飽含無限的驕寵與愛憐。

  傾下身,沒有遲疑,以一顆最虔誠的心,他情切地吻上想望已久的柔軟紅唇。

  ***

  「少野,你在嗎?」晚秋踏上前廊,撥撥門上的體診牌子,一面脫下套裝外套,並將衣服掛上玄關的衣架。「難不成還在睡?都幾點了。」她嘀咕著,逕自走向主臥室。

  主臥室的拉門半敞,她瞄見隆起的被褥,搖搖頭一笑,躡手躡腳的走近,出其不意地掀起棉被。「懶惰鬼,該起床羅,都什麼時——」晚秋看清楚躺在床上的人兒時,倏地住了嘴,腳步連連退了兩大步,手不自覺地摀住唇。

  她望著被窩中依舊安然熟睡的人兒,臉色更加慘白。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睡在少野的床上?為什麼?

  她驚喘一聲,反身奔出房外,腳步踉蹌地衝至迴廊,不意和迎面走來、手上提了燒餅油條的少野撞了個滿懷。

  少野穩住腳步,順手扶住她。「晚秋?!慢點。慢點,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匆匆忙忙的?」

  垂首的她並不答話,緩緩地抬起了頭,臉上是悲怒交集的複雜神色。

  少野沒有忽略她的異樣表情,往後微退一步。「怎麼不說話?」

  「你不愧是樊叔的兒子,只要是女人就來者不拒!」盛怒之下,連一向優雅的晚秋也口不擇言。

  「這話什麼意思?」少野朗眉微蹙,語氣還是不慍不火。「你要定我罪之前,總得告訴我原因吧。」他雖然不知晚秋的怒氣從何而來,卻也很快猜出多半是為了抬露。

  「你做過的事,你自己心裡明白,難不成還要我替你四處宣傳?」她別開臉不看他。

  「這是我的私生活,與你無關。」他不想驚醒好夢正甜的拾露,更無意多做解釋。

  「與我……無關?」晚秋瞪視著他,雙目灼灼,說話聲忍不住微微地顫抖。他居然輕描淡寫的一句「與你無關」就想打發掉她,難道她值不上一個解釋、一句挽留嗎?

  此時此刻,她才猛然醒悟原來這些年她所付出的努力全是白費,在他心中她甚至比不上一個路邊撿回來的小女生。

  聽出她話中的苦澀,少野只是沉默。向來他把對她的感覺表達得很清楚,如果她不能學著調適接受,那麼他也無話可說。

  嫉妒蒙蔽了理智,一咬牙,晚秋發洩似地口出惡言,「你所謂的私生活就是玩弄未成年少女嗎?少野,你太讓我失望了,我怎麼也沒想到你竟會做出這種誘騙小女孩上床的齷齪事!」

  少野臉色一凜,緊捐的唇流露出幾分不悅。「夠了,我不喜歡你用這種口氣說話,你向來不是尖酸刻薄的人。」他的腳跟一轉,面向大門,雖沒點明,動作卻大有送客之意。

  晚秋閉上眼,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再睜開眼,已恢復一貫的冷靜自制。「我來是要提醒你一聲,二十七號是樊叔的六十大壽,去不去,你自己決定。」

  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麼樣?何必繼續留在這兒自取其辱呢?晚秋隨即拎起掛在玄關衣架上的外套,頭也不回的快步離去。

  「少野。」躲在角落好久的拾露終於敢現身喚他。

  鬆開微蹙的眉,少野轉身走近她,笑意重回臉上。「吵醒你了?」

  「沒有。」她搖頭,張手環住他的腰,側臉緊貼在他的胸前。「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傷心。」

  「那不是你該操心的。」她的小腦袋瓜裡已經充塞了太多心煩的事,他可不想徒增她的困擾。彎下身,竟著她的如花唇瓣,少野放任自己輕啄流連,百般眷戀。

  「你唯一該操心的,是我。」一記深吻後,他果然成功地轉移她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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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少野,我穿這件衣服真的好看嗎?」抬露站在穿衣鏡前左右端詳自己,一下子拉平衣服的皺褶,一會兒又扯扯裙擺,怎麼看怎麼不滿意。

  少野走到她身後,摩牽著下巴,蹙起眉頭,慢條斯理地打量起鏡中的美麗佳人。

  「怎麼樣嘛?你快說呀!」她焦急地追問。

  「好看,當然好看。」少野摟住她的纖細腰肢,迭聲讚美。「在我眼裡,不管你穿什麼,永遠都是最美的。」打從得知今天要北上探望母親,順便出席父親的生日壽宴後,拾露就成天坐立不安,一副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要是這時再不適時說點好聽的話安撫、安撫她,恐怕等她換偏了整衣櫃的衣服,還是找不到一件能讓她滿意的衣服。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他順勢在她粉嫩的頰上偷香一記。「現在,把眼睛閉上。」

  「為什麼?」她好奇地問道。

  「照我的話做,乖乖把眼睛閉上,待會兒你就知道了。」他催促著。

  她順從的合上眼。

  「不許偷看,否則我可要打你屁股喔!」他一邊叮囑,一邊解開原本戴在左腕上的純金手環。

  閉著眼,拾露忍不住直笑。「到底什麼事?幹嘛這麼神秘兮兮的?」

  「一個驚喜。」牽起她的左手,他說:「我知道時間還沒到,不過我想在上台北之前把它送給你。好,可以睜開眼睛了。」

  她慢慢地睜開眼,傻傻地盯著腕上閃動金色光芒的手環,一臉不可置信,怔愣得無法言話。

  「生日快樂。」少野附在她耳邊輕聲細語著。

  拾露終於回過神。「這個……這個東西我不能收,你快把它拿回去!」她手足無措地試圖將手環拿下,卻對這只構造奇特的手環沒轍。

  「別試了,這個手環是特別訂做的款式,光用蠻力是解不開的。」少野笑看著她慌慌張張的可愛模樣。「喏,鑰匙在我這兒。」他好整以暇地舉高手上鑰匙,刻意在她頭上晃著。

  一回身,她仍陷在他寬闊的胸膛前,動彈不得。「別鬧了,少野,快把鑰匙給我!」她伸長了手想拿鑰匙。

  「不給。」他隨手一拋,鑰匙朝窗外飛出,在空中畫了個半弧,消失在視線外。

  「瞧,鑰匙不見了,這表示從今以後,你就被我牢牢地套住,不管你走到哪裡,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點點地的俏界尖,他笑得暢意開懷。

  「你還開玩笑!」她溫惱地睨了他一眼。「這個手環不是對你很重要嗎?我記得你說過這是樊媽媽在你二十歲那年送你的禮物,陪你度過許多寂寞和低潮,是你最重要的護身符,你怎能隨隨便便就把它轉送給我?」

  「有你在我身邊,我還需要什麼護身符?」少野的大掌覆住她的眼,在她的悄顏上密密地印下吻。「仔細聽好了,當初媽媽送我手環的時候就說過,要是有一天,我遇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一定要記得用手環把她牢牢地套住,把她緊緊地拴在身邊,讓她想跑也跑不掉。既然我已經遇到了,母命難違,你說,我怎麼敢不老老實實地照做,嗯?」

  拾露拿開他的手,眨動一潭深似湖的汪汪眼眸,靜靜地凝望著他。有誰能在聽完這番深情款款的告白後,還能不心甘情願的被套住呢?

  「好。」心底感動不已,她柔柔地說。

  「好?」他沒意會過來。

  「好。」抬露又說了一遢,漾開一臉美得醉人心魂的笑靨。「就讓你套住我一輩子吧。」

  不論富或貧。悲與喜、生和死,她都願意讓他套住一輩子。

  ***

  車行人山,一路蜿蜒上坡,沿路人煙漸少。

  轉過一條不起眼的林間小徑後,視線忽地豁然開朗,眼前呈現一棟佔地遼闊的私人宅院。

  矗立在正中央的主建築有六層樓高,外觀以藍和白為主色,采法式莊園的別墅風格。屋宇四周環繞延伸出一大片庭園景致,費心修整過的花草林木生氣盎然,各自展露芬芳。

  少野與拾露終於到了樊家大宅。

  拾露緊偎在少野的身旁,拾起頭,望見他一臉清明無波,原本緊張的情緒轉瞬平撫。

  「準備好了嗎?」少野低頭笑問。

  「嗯。」她點點頭。

  推門而人,寬敞的挑高門廳綴滿了七彩裝飾,幾名傭僕打扮的人正忙裡忙外的添補座椅、擺設餐具,為晚上即將舉行的生日壽宴做準備。

  迎面而來的是一名身形微胖、笑意盈盈的中年婦人。「四少爺,你可回來了!」

  「江媽,好久沒見到你了,風濕的老毛病好點了沒?」

  江媽笑得更開心了。「好、好!見到你回來,人一高興,就什麼病痛都沒了!」

  「原來我比你吃了十幾年的中藥還有用!」少野打趣地說。

  「你這孩子就愛逗老婆子我開心。」她搖搖頭。「快上去吧,芳太太等你等好久了!」

  少野與拾露旋即拾階而上,沿著迴旋樓梯可見到壁上懸掛了幾幅印象派的畫作,無論是建築物本身,或是屋內傢俱擺飾的設計取向,都給人一種相輔相成之感,看得出屋子主人本身的鑒賞品味不俗。

  「父親的風流情史雖然不少,對傳統大家庭的觀念卻根深抵固,他堅持家人一定要同住,沒人能違抗他的旨意,除了我這個他口中的不肖子。」少野自嘲地開起玩笑。

  「少了你在身邊陪伴,樊媽媽一定很寂寞吧?」

  「嗯。只是我想她最需要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父親,可惜他從來不懂得好好珍惜她。」

  四樓走廊盡頭的起居室木門半敞,背對著他們倆,一名婦人坐在臨窗的安樂椅上,分辨不出是醒著還是睡了。

  「媽。」牽著拾露的手,少野開口頃著母親。

  婦人緩緩地轉頭,原先略顯悒悒不樂的面容,在見到少野的一剎那,很快地掃去憂愁,綻放出歡喜。

  拾露於心底深忖著,歲月似乎對樊媽媽特別寬容,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

  她的五官娟秀清麗,柳眉、杏眼、櫻唇,摻了幾絲銀白的長髮在腦後綰了個髻,整體氣質落落出塵,就像是由國畫卷軸上蓮步輕移而下的古代仕女。

  「少野,怎麼這麼晚才到?」見到寶貝兒子回來,齊芳君比誰都開心。眼光一瞥,她注意到他身旁的拾露。「你就是……拾露吧?」

  「樊媽媽,你好。真不好意思,這麼慢才來探望你。」她的和善態度讓向來不擅應對的抬露也多話了。

  「不慢、不慢,一點都不慢。來,讓我好好地看看你。」齊芳君拍拍始露的手,面帶笑容的稱讚,「嗯,少野這孩子沒哄我,你的模樣真是漂亮,咦,這手環……」她望向少野,又驚又喜。

  「媽,我聽你的話,連哄帶騙的把你未來媳婦套回家了,怎麼樣,你還滿意吧?」

  少野蹲下身,握著母親的手笑問道。

  「滿意,滿意得不得了!」她點頭稱是,依然一臉的和藹笑意。

  拾露則是害羞得紅了臉,伸手扯了扯少野的衣袖。

  「少野,幫媽媽泡杯熱可可好嗎?我好久沒喝你親手為我泡的熱可可了。」齊芳君忽然提出要求。

  少野一愣,知道母親有意要支開他,製造和抬露單獨相處的機會。「好,我這就去。」

  他示意地握了握拾露的掌心後,才踱向門外。

  抬露也不多問,靜靜地等待她開口。

  「你的身世,我都聽少野提過,可憐的孩子,真是辛苦你了。」齊芳君摸摸抬露的頭,一臉心疼憐惜,像是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

  很久沒有感受到母愛的拾露,一下子就紅了眼眶。「不苦,有少野陪著我,什麼苦都會過去的。」忍著眼中的氤氳水氣,她搖搖頭笑說。

  「好孩子,我沒看錯,你果然是個堅強的女孩。」她衷心誇獎。「拾露,我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樊媽媽,你儘管說,我在聽。」

  「請你……請你替我好好地照顧少野,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陪在他身邊,不要輕易放棄他。」她懇切地問道:「你想你能做到嗎?」

  她的一席話彷彿有計劃地交代什麼,拾露驀地感到有些不安。「樊媽媽,你想太多了,不會有事發生的。」

  齊芳君只是搖了搖頭。「只要回答我,你能做到嗎?」

  拾露凝視著地。樊媽媽的眼睛就和少野一樣溫柔深邃,她實在不懂為什麼樊伯父能狠得下心,冷落如此美麗溫柔的女子?

  「好,我答應你,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著他。」她輕聲應允,許下最誠心的承諾。

  ***

  飯店房間裡,抬露蹲臥在沙發上,雙手抱膝,注視著換穿上一襲筆挺白襯衫、打褶西裝長褲的少野。他正站在穿衣鏡前系領帶,動作十分熟練。

  她看著他穿衣的動作,想起上午與齊芳君的對話,感覺到心底的莫名不安正逐漸擴大,收攏了手移至肩臂,覆住微涼的身體。

  借由鏡子的映照,少野沒有忽略她的細微表情和動作。移步來到她跟前,他屈膝半蹲與她相視。「怎麼了?」他順手撥撥她已漸長的發。

  拾露搖搖頭,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只是攬住他的頸項,靠在他的肩上。

  「看著我,」少野握住她的肩頭,將她移至一臂之遙,兩人重新相對。「告訴我,你在怕什麼?」他不希望她逃避表達自己的感覺。

  「我不是怕,是心疼。」她秀眉微蹙,語氣滿是不平。「像樊媽媽那麼好的女人,應該有一個更好。更懂得疼惜呵護她的男人來愛她才對,為什麼老天爺對她這麼不公平?」

  「喔,我懂了。你這小傻瓜,原來是在為媽媽打抱不平!」他笑了,把她擁進懷裡輕輕地搖晃。「愛情不是買賣交易,本來就沒有公平互惠的道理可言,有時候付出了七十分,對方不見得就能同等的回報七十分。我想,在這個世界上,要遇到一個彼此皆相愛的人,靠的不止是緣分,還需要一點點運氣吧。」

  「那麼……我得感謝老天爺給了我這份運氣,不但讓我遇上了你,還讓我愛上了你。」

  頭埋在他的頸間,拾露悄聲地說。

  音量不大,少野卻聽得一清二楚,他的大手探亂她的發,兩人額對額的望進彼此眼底。

  「你說,我該拿你這個會說甜言蜜語、灌人米湯的小傢伙怎麼辦才好呢?」明明是歎息的問句,卻帶著濃濃的甜蜜意味。

  她笑了。「少野,告訴你一個秘密,不過,你要先答應我,聽聽就好,不許生氣。」

  「好。」他微笑頷首。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參加今天的壽宴。我不喜歡那種人多的場合,也沒興趣認識什麼富商名流,我只想回診所,和你坐在院子裡,你喝你的熱可可,我喝我的牛奶,兩個人一起賞月乘涼。」她頓了頓,定定地看著他。「哦這麼想,是不是太孩子氣了點?」

  少野沒回答,只是突然起身。「好,就這麼決定了!」他扯開了讓人不自在的領帶,再遠遠地丟開。

  「嘎,決定什麼?」

  「既然你不想去,那我們就別去了!」手一舉,少野將她高高抱起後再轉圈圈。

  「藹—少野,你在做什麼?」拾露邊叫邊拍打他,卻忍不住泛開一臉笑意。

  「你瘋了你,快放我下來廣「對,我瘋了,偏偏這種瘋病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治好。」他把她扔上床,寬闊胸膛貼著地,語氣慵懶地問道:「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問問她,願意當我的解藥嗎?」

  在他幽深眼眸的凝視下,兩朵紅雲飄上抬露的雙頰,順暢呼吸忽然成了一件難事。「我們……會遲到的……」她的思緒紛亂、語無倫次。

  「管他的!」舌尖挑逗的撬開她的紅唇,間接敲開她的心房,吻去她所有的靦腆羞赧,少野在她的耳邊呢喃著,「就讓全世界去等吧。」

  ***

  「你們總算來了!」樊家大宅門外的台階上,等了大半夜的盂遷一見到少野和拾露,隨即湊上前來吐出成串抱怨,「你們再不出現,我要不是活活地悶死在裡頭,就是淪落到被某位飢渴的貴婦人強押進廁所蹂躪的下場!」

  少野但笑不語,一旁的拾露則忍不住地噗哧笑出聲。

  「小貓咪,你可別笑,我剛剛說的話句句屬實,絕無半分誇張渲染。不信的話,歡迎你自己身歷其境、親身體驗一下!」孟遷向兩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三人隨即相偕而人。

  屋內燈火通明,四處都擺上了鮮花點綴,悠揚悅耳的鋼琴演奏流浪在川流不息的賓客間,成為一種美妙的襯底。

  鋪著白餐巾的長桌上擺滿了精緻的蛋糕、冷盤沙拉、各式水果和雞尾酒,供客人隨意取用。盛裝打扮的賓客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優雅得體的舉止,各自捧著香擯酒杯、飯後糕點,三三兩兩地穿梭在餐會間。

  而少野的出現似乎馬上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許多眼尖的人認出他的身份,臆度揣測在眾人間傳開,他頓時成為眾人討論的焦點。

  「爸。」挽著拾露來到父親跟前,少野一派從容自在,彷彿周圍的注視耳語都與他無關。

  「嗯。怎麼現在才到,客人都已經用完餐了。」樊允開皺起濃眉,略帶不悅地說道。他的嗓聲低沉穩重,聽得出是習於下令的人。

  樊允開的容貌方正,身材保持得宜,身上是一套正式的三件式西裝,頭髮梳理得相當整齊,不見一絲白髮。說話之間,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凌人氣勢,完全看不出年紀已屆花甲。

  「這位是閔拾露小姐。」少野沒多解釋遲到的原因,只將拾露介紹給父親。

  「伯父好。」拾露禮貌性地致意。

  「嗯,很漂亮的小姑娘。」樊先開上下打量著抬露,眼神頗富讚許之意。她的五官輪廓深邃,玄黑色的眼眸流轉著楚楚動人的韻致,一襲粉紫色的細肩絲質洋裝,配上淡淡的同色系彩妝,輕易就攫獲眾人的目光。「年紀這麼輕,就想定下來了?」

  他對少野問道。

  「我不像你。」

  「你——」怒氣在樊允開的臉上一閃而逝,眉一揚,眼底已投射出激賞的光芒。

  「你的脾氣還是跟以前一樣硬,完全沒變。」他揮了揮手。「待會兒別忘了上樓看看你媽。」

  「我會的。」少野點點頭,牽著拾露離開。

  「少野,為什麼樊媽媽不下樓參加壽宴?」拾露納悶地問。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她不是父親明煤正娶的妻子,所以一切正式場合,她都沒有出席的權利。」

  拾露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輕歎口氣,在心底暗暗為齊芳君叫屈。

  「我去拿點吃的東西,你乖乖在這裡等我,沒問題吧?」不想讓她多傷神,少野體貼地岔開話題。

  「嗯。」她笑道。

  「喂,等等我!」孟遷忙不迭地追上他,一瞼鬱結。「悶死我了!我最恨出席這種有錢人的聚會了,一群呆瓜談的不是股票基金,就是閒話八卦,枯燥乏味又沒營養,媽的,我非得再狠狠地灌上一杯不可!」

  「你不怕待會兒醉得不省人事,正好被某位貴婦人撞見,主動把你扛到廁所扒光衣服蹂躪一番嗎?」少野沒忘記盂遷剛剛開過的玩笑,反過來調侃他。

  「你這死小子!非要讓我難堪你才高興是不是?我告訴——」「喲!咱們家最有出息的公子也回來了,真難得!」

  語帶譏諷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無禮地打斷盂遷的話。

  「大哥、二哥、三哥,好久不見。」聽出是大哥樊伯文的聲音,少野轉過身,極具風度地向迎面而來的三人打招呼。

  「我說少野,你就別窩在那個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做什麼鬼醫生了,你一年賺來的錢,只怕當我每個月的零花都還不夠!」二哥樊仲文接著說道。

  「是呀,回來台北自己開業多好,老爸的人脈廣,包準每天上門的病患你看都看不完!」

  三哥樊叔文不忘參上一腳。「再不然,我在公司隨便安插個襄理給你做做也行,省得你闖不出什麼名堂,在外頭給老爸丟人現眼!」

  三人一唱一和一搭腔,活像是事先串好了台詞,言辭之間不留餘地,句句存心貶低少野。

  孟遷蹙起兩道濃眉,惡狠狠地喝道:「喂!你們別欺人太——」少野按下他,笑意如故,並沒將他們的冷嘲熱諷放在心上。「謝謝你們的關心,我受寵若驚。不過,我勸你們還是省點力氣,多關心、關心自己。」

  「你這話什麼意思?」三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沒什麼,只是想提醒你們幾件事。大哥,據我所知,你負責的業務部門比起去年同期足足多了百分之十的虧損,老實說,這個數字實在不怎麼『美觀』。二哥,聽說你手氣一直不太好,最近又輸了六百多萬,要是爸爸知道這件事,你猜他會怎麼做?至於三哥,」少野晃了晃手中的高腳杯,盯著冒出氣泡的黃澄液體,揚起嘴角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道:「你用公司資金進場炒作的銀行股,再不當機立斷脫手,恐怕連翻身的機會也沒了。」

  三人啞口無言,你看我、我看你,全不自覺地嚇出一身冷汗。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著,怎麼可能!這個遠在鄉下、向來對商場不感興趣的么弟,竟會如此清楚他們的窘境,甚至神不知、鬼不覺就掌握他們三人的弱點。

  「我們走!」只有樊叔文還算鎮定,他撂下話,催促早已魂不附作的兩位哥哥。

  三人隨即落荒而逃。

  「哇塞!真他媽的爽斃了!」盂遷忍不住擊掌大笑。「喂,你這混小子口風未免太緊了吧,居然連我都不知道你還『暗藏』幾招制敵的必殺絕技!」

  「我並沒有要威脅他們的意思,只是希望他們懂得適可而止。」少野淡淡地道。

  儘管他天性不愛爾虞我詐、你爭我奪,不過,該反擊的時候,他絕不會心軟。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早在赴宴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

  「哼!算了吧,我看他們八成連『適可而止』四個字怎麼寫都不會!」孟遷不屑地嗤了一聲,視線掃過前方時,不經意地發現異狀。「哎呀,看來你的小貓咪遇上麻煩了!」

  少野向孟遷所指的方位望去,只見獨留原地的拾露正被一群女人團團圍住,表情有些無奈。

  他快步走了過去。

  「說啊你,你是什麼身份,憑什麼霸著少野不放?」一個穿著人時亮麗的女人輕撇嘴角、語帶輕蔑地逼問拾露。

  拾露翻了翻白眼,無言以對。她實在搞不懂為什麼這些女人一個個打扮得美艷成熟,講起話來卻活像要不到糖吃而鬧脾氣的小朋友呢?不過才五分鐘,她們已經重複問過類似的問題八百遍了,居然還不死心。

  「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心虛了?」一名長髮美女也加人咄咄逼人的行列。

  心虛?她又沒做錯事,幹嘛心虛?拾露發現自己壓根兒無法理解這些富家小姐的邏輯觀念。實在不勝其擾了,她索性腳跟一轉,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和這些無理取鬧的生物大玩逼供遊戲。

  「喂!你要去哪裡?我們還沒問完話,你別走啊!喂!」

  「什麼嘛,一點禮貌也不懂!她以為她是誰呀!」

  「哼!這麼驕縱又討人厭的個性,少野一定很快就會厭煩你的,你等著瞧吧!」

  聽見身後不斷傳來的譏消嘲諷,拾露忍不住啼笑皆非,加快腳步尋找隱蔽處。

  忽然,一雙強健的手臂將她攔腰抱住,帶往數盆觀景盆栽遮蔽住的死角。

  「藹—」逸出的驚呼聲被大掌捂蓋住,熟悉的氣味和碰觸感讓拾露安了心,停止掙扎。

  「我嚇到你了?」少野低聲笑問道,香吻落在她的發上。

  轉身尋到他的笑臉,她噘起嘴佯裝生氣。「對!罰你多抱我五分鐘!」

  「求之不得。」他還想一輩子抱著她不放呢!

  兩人以盆栽為幕,將所有的浮誇笑語、虛偽不真隔絕在外,相依相偎,安然享受這一刻的寧靜平和。

  「我討厭他們。」抬露皺起眉頭,朝來往的賓客努一努下巴。

  「喔?真高興有人和我看法一致。」少野笑了,下頜抵著她的前額來回磨蹭,心滿意足地道。「我剛剛真擔心你會被那群娘子軍生吞活剝,正打算來場英雄教美的戲碼,救你脫離苦海。」

  「放心,我還不至於那麼弱不禁風。」拾露格格嬌笑,睨了他一眼。「其實呢,說來說去,這一切都得怪你!」

  「怪我?」少野反指自己,一臉無辜。

  「當然羅,要不是你那麼受女性同胞的愛戴,我也不必忍受她們莫名的敵意,她們一個個把我當成了情敵,巴不得用口水活活地淹死我!」

  拾露的形容讓少野忍俊不祝

  「少野,為什麼他們都這麼不知足呢?」拾露的眼中滿是疑惑不解。「他們有錢,卻滿嘴股票基金、美元利率,只想著怎麼樣才能賺進更多的錢,他們聊天,卻沒有一個人專心聽別人說的話,我真搞不懂……」「我也是。」少野歎口氣,收攏雙臂將她摟得更緊,感受她獨一無二的溫暖。

  毫無預警地,音樂聲驟然中斷,所有人的注目眼光全集中到樊允開身上。

  「謝謝諸位今天特地撥冗來參加本人的生日餐會,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見諒。」樊允開中氣十足的嗓音迴盪在大廳上,客套過後,立即導人正題,「有件事,我想趁著今天這個好時機宣佈,那就是下一任『Headline』的總裁人選,我決定由麼幾樊少野接任。」

  語畢,現場頓時嘩然聲四起,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並在場內搜尋起少野的蹤影。

  「我拒絕。」少野牽著拾露由角落現身,音量適中,讓在場每個人聽得一清二楚。

  他的話旋即掀起第二波高潮。

  「你說什麼?」樊允開轉笑為怒,他的震天咆哮讓原本嘈雜的喧鬧聲倏地靜默下來。

  眾人面面相覷,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少野依舊一臉笑意,身旁的拾露則靜靜地仰望著他,兩人絲毫不受週遭氣氛的影響。

  好半晌,他不慌不忙、氣定神閒地再次吐出相同的答案,「我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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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 00:28:13
第八章

  「你先回飯店去,累了就先睡,別等我了。」樊家大宅五樓的書房外,少野細心的俯首叮囑。

  拾露猶豫地望著他身後緊閉的雕花門扉,心中惴惴不安。「可是……」「別擔心,他只是想和我談談,不會有事的。」少野轉向孟遷。「阿盂,麻煩你了。」

  孟遷沒多說什麼,僅揮了揮手示意,便護送著拾露下樓。

  打開門,少野筆直地走近端坐在松木長桌後一臉嚴肅的父親。「爸。」

  「你應該很清楚我想跟你談的事吧?」看著少野,樊允開的心中就不免湧起幾分為人父親特有的驕傲。

  四個孩子中,老大伯文軟弱怕事,老二仲文好賭成性,老三叔文野心勃勃卻無才幹,綜觀來說,只有挺拔出色的小兒子少野最讓他偏愛與看好,無奈的是最讓他頭痛煩惱的也是他。

  就拿這一次總裁接任人選的事來說吧,他原本以為只要當著眾多名流仕紳的面宣佈,或許就能趕鴨子上架的逼少野屈服,沒想到他竟然完全不理會這招人情壓力的攻勢,甚至態度堅定的當眾推辭,不但使場面變得尷尬,也迫使他下不了台,最後只能草草地結束壽宴。

  唉!看來他實在太不瞭解兒子了!

  「我已經說過了,我對娛樂事業沒興趣。」少野重申道。

  「不要隨便便就用『沒興趣』三個字打發我!」樊允開怒喝。「你也不想想。當初要不是我栽培你「栽培?」


少野打斷他,語氣不溫不火。「需要我提醒你嗎?除了在樊家住過的四年,十四歲以前,我根本連見也沒見過你一面,我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全是媽媽辛辛苦苦替人端盤子、洗碗、掃地賺回來的。至於醫學院的學費是我自己靠著獎學金和兼家教的薪水支付的,所以你不覺得『栽培』兩字有待商榷嗎?」

  「你——」樊允開一掌拍在書桌上,驚人氣力震得紙張文件紛飛。「你是在指責我這個做父親太差勁,不但不關心你,也沒盡到父親的職責嗎?我承認我確實虧欠你十四年,但那全是因為我不知道有你的存在呀!事實上,要不是因為你,我又何必大費周章把你們母子接回來——」杯盤碎落加上一聲驚呼,阻斷樊允開未竟的話。

  「媽?」聽出是母親的呼叫,少野奔出書房外察看。

  書房門外的齊芳君一臉驚惶,抬起頭,模樣顯得手足無措。

  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是散落一地的銀質托盤。白瓷杯組,和猶漫著氤氳芳香熱氣的茶水。

  「我……我只是端茶來,你爸爸最愛喝的鐵觀音,剛泡好,很香的。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我。我沒有,真的沒有……」她語無倫次的焦急解釋。

  「我知道,我知道你沒有偷聽。」少野小心地繞過碎片,走近母親身旁輕聲安撫。

  齊芳君一見雙手橫抱胸前立在門邊、面色微怏的樊允開,原本稍稍安定的情緒,馬上又變得慌張不安。「我馬上、馬上收拾,一下子就好……」少野連忙拉住她。「媽,沒關係的,小心割傷了手。來,我陪你回房休息,待會兒我就請江媽來清理。」

  「碎了、全碎了,救不回來了……」她撿起一小片碎瓷片,兀自對著它哺哺自語,似乎對少野的話聽若未聞。

  他敏感地察覺出母親的不對勁。「媽,明天我就陪你到百貨公司逛逛,順便買組新的茶具,好不好?你——」齊芳君突然甩脫少野的手,原本在她手上的碎瓷片飛離,在他手掌心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

  少野鬆開了手,悶哼一聲,刺痛感隨即傳來。

  齊芳君見狀,用力摀住嘴裡的嗚咽聲,淚水順勢滑落面頰,她轉身往頂樓方向跑去。

  「媽!」顧不得已滲出血漬的掌心,少野焦急地大步追趕上前。

  「江媽,快去打電話請林醫生來!」樊允開尾隨其後。

  頂樓天台上,齊芳君正搖搖晃晃地朝欄桿邊緣走去。這麼多年了,她苦苦守了這麼多年,沒想到還是聽見她最不想聽見的答案,原來他接她回樊家不是因為還愛著她,而是為了孩子。

  「媽!」少野惶急地喊著母親。

  齊芳君轉頭看著少野,一臉憤亂,似乎認不出他是誰。

  「媽,我是少野,你的寶貝兒子少野呀!你不認得我了嗎?聽我的話,那個地方很危險,快進來。」他顫巍巍地伸出手。

  「少野,媽要走了。」齊芳君朝他搖了搖頭,她的眼神迷濛、腳步急亂,臉上卻綻放著絕艷的笑容。「媽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不喜歡這裡,這裡的人都對我不好,都想趕我走,可是我不走,只要能守在他身邊,誰也趕不走我,但是他……他為什麼不愛我了?」笑容追去,她黯然神傷的往後退了一步,更近樓沿。

  少野的心跳加劇,卻只能保持鎮定,和顏相勸,「媽,你先進來,先進來再說好不好?」

  「十多年來,我一直都念著他,他說會馬上來找我,可是一走就是十幾年,我不怨,一點也不怨的。等到他終於來接我們母子,我好高興,真的,那真的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我一直以為他還愛我,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能只愛我一個人?為什麼他身邊總有不同的女人?為什麼?」隨著一個又一個的問句,她的腳步更為急亂,身形搖搖欲墜。

  「芳君!」飛奔上樓的樊允開猶喘著大氣。「你聽我說,我愛你,我當然愛你!從今天開始,我就留在家裡陪你,我們天天一起種花、散步、養只小狗什麼的,總之,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

  樊允開的一席話讓齊芳君的眼中乍現出期待希望的光芒,卻又在轉瞬間滅了蹤跡。「我不信,你又說好聽話哄我了,你老把我當成小孩子一樣的哄……」年輕時相戀的甜蜜回憶突然湧現,歷歷在目,像是他常讚她是一朵脫俗水蓮,相見的時候總不忘買一朵送她;像是他不管多忙、多累,都不忘拎著消夜來看她;還有,當他知道她從沒看過雪景,就帶著她直奔北海道,兩人在冰天雪地的銀白世界裡熱情相擁……為什麼人們相愛,卻不能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

  看著母親彷彿已作了某種決定的篤定表情,讓少野不由得心驚膽跳。「媽,你不是答應過我,等天氣涼爽些就到鄉下來住幾個月嗎?還有,我和拾露的婚禮怎麼能少了你?對了,你不是一直很想早點抱孫子嗎?以後寶寶出生了,你愛抱多久就抱多久,你說好不好?」眼看她距樓緣只剩一步之遙,他只能動之以情,盡量分散她的注意力。

  「少野,對不起。媽媽祝你和拾露永遠幸福。」看著樊允開和少野最後一眼,這是她今生惟一愛過的兩個男人,她不後侮,她只是累了,累得無法再對人生抱有任何美麗期待。

  「再見。」她笑了,笑得如此憂傷,卻又如此動人。

  這是她最後一句話,最後一抹笑。

  「芳君!」樊允開朝縱身而下的人兒大吼。

  「媽!」少野心神盡碎的飛撲上前,仍遲了一步,無助的他趴倚在天台邊緣,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如同殘風中的一片落葉飄落至地,噴灑出刺目的鮮紅。

  怎麼會這麼紅?他無意識的想著,眼底、腦海只殘留著揮之不去的血紅,如同一場永不落幕的可怕夢魘。

  ***

  手術房內。

  「走開!都走開!誰也不許靠近她!」少野緊抱著母親的屍身,聲嘶力竭,一臉絕望的朝眾人咆哮怒吼。

  「少野,你放開芳姨,醫生已經……宣告死亡了,你不要這樣,少野……」晚秋連聲哽咽。

  「她沒死!她不會死的!她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她不會!」拒絕面對現況的少野失去平常的自製冷靜,固執地對自己說,也對所有人說,像是奢想借此改變既成的事實。

  一臉疲乏憔悴的樊允開也加人勸說行列,「少野,爸爸——」「滾!不許你靠近她!!」少野陰沉地瞪視若他,表情酷寒。「她這輩子就為了你一個人而活,為你未婚生子,為你被逐出家門,為你辛辛苦苦地扶養我長大,為你忍受那些太太、情婦、親戚的訕笑辱罵,結果呢?你是怎麼對她的?你給了她一場美夢,然後再把她狠狠地搖醒,這算什麼?為什麼你不在二十八年前就乾脆和她攤牌分手、斷得一千二淨?為什麼你要接我們回樊家?為什麼你不讓我們母子倆平平靜靜地過日子?為什麼你要讓她一直懷抱著希望?為什麼?讓一個女人癡癡地守著你二十八年,想必你一定非常得意吧?」

  一連串令人無力招架的問句讓樊允開白了臉。

  他後悔莫及地想著,他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多情是一種錯誤,但是當他見到芳君墜樓前那抹令人心碎的笑容,他才幡然醒悟自己的確錯了,錯在以為每個人對感情的態度都像他一樣收放自如、瀟灑不羈,錯在花了那麼多年尋芳采蝶,卻眼睜睜地任自己錯過最美麗的一朵只屬於他、只為他綻放的水蓮花。

  他腳步踉蹌地直往後退,痛徹心扉。芳君,是我辜負你的一片情深意重,我怎麼會錯得如此離譜啊!

  「樊叔,你還好吧?」晚秋扶住他,關切地問道。

  長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孟遷和拾露一臉惶急的直闖兩人,絲毫不理睬身後護士的呼叫制止。

  「情況怎麼樣?」孟遷拉著晚秋著急地問道。

  晚秋紅著眼眶,隱忍決意,不讓淚水落下來。「我們怎麼勸都沒用,少野就是不讓任何人靠近他和芳姨的屍體。阿盂,你快想想辦法,他的情緒已經崩潰了,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在兩人的對話中,拾露排開圍觀的醫護人員,慢慢地走近少野。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少野依舊摟著母親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不放,他的目光空洞無神,彷彿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引起他的注意。

  「你不能過去!」晚秋伸手想攔住她。

  孟遷擋下晚秋,表情凝重的對她搖了搖頭。「讓她試試。這個時候,如果說還有人能救得了少野,大概也只有她了。」

  什麼意思?晚秋愣愣地看著他,問不出口。

  「少野,是我,我是喵喵。」拾露輕聲地對少野說著,雖然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但她還是非試不可。「我來了,就在你面前,你抬起頭看看我,好不好?」

  少野沉默不語,甚至緩緩地合上了眼,一如封閉起自己的心門,拒絕任何人的呼喚與幫助。

  拾露並沒有因此而氣餒,她屈膝跪了下來,專注而認真地凝望著他。「你不是一個人,你並不孤單,因為你還有我呀。記不記得,你曾對我說過無論這個世界怎麼變化,我們至少都還擁有彼此,遇上了美好的事,兩個人的快樂就能加倍;萬一發生了不幸的事,我們也能分擔彼此的悲傷。你記得嗎?少野,這是你親口對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凝滯的空氣、醫院特有的濃重藥水味,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此刻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地靜觀少野的反應。

  「你還有我,少野,你還有我,你還有我……」拾露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

  她的右手覆上他的臉頰,輕輕地摩挲撫慰,彷彿想為他拭去這份無以名狀的巨大哀傷。

  然後,奇跡似地,就在她極溫柔的撫觸下,少野的琥珀色瞳眸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再度睜開,眼神也由恍惚渙散漸漸調回焦距。

  「你來了……」少野沙啞地低哺,沾滿母親血跡的手緊緊地疊合拾露溫暖的手背,彷彿想確認她的存在。

  「對,我來了,我就在這裡陪著你,哪裡也不去。」她的淚眼模糊,笑容卻散發出陽光般的光芒。「你不會是一個人,永遠都不會。」

  少野無言的點點頭,投人拾露的胸前,在這個為他而生的懷抱中,悲傷的情緒獲得了釋放,他由原先的低低哀泣逐漸轉成不顧一切的嚎啕大哭,失去母親的哀慟隨著放肆的哭喊盡情宣洩。

  眾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懾,怔愣在原地。

  而晚秋終於明白孟遷方纔那一句話所代表的意思。

  ***

  母親的葬禮過後,少野和拾露手牽著手,沿著樊家花園的林間小徑散步。

  鳥雀啁啾,涼風徐徐,空氣中洋溢著淡淡的早秋氣息,少了一分沉悶燥熱,多了幾分舒爽適意,令人感到心曠神牽「好快喔,夏天就要過去了。」拾起一片預知四季遞壇的黃綠色樹葉,拾露感慨地說道。

  「少野,我們什麼時候回診所?我好想念那群小蘿蔔頭,不知道他們又發明什麼新遊戲了?」

  她抬起頭,笑意樂然。

  少野低頭望著她,不答反問,「喵喵,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少野拉著拾露在樹蔭下坐好,想了一下才開口,似乎在選擇適當的表達方式。

  「我還有點事要處理,必須留下來一陣子,答應我,先讓阿孟送你回去。」

  母親的死對他造成十分沉重而且巨大的衝擊,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他決定改變初衷,暫時接任「Headline」總裁一職。

  說他的決定沒有半分私心未免太過虛偽,但他的目的並不在那些虛浮的頭銜地位,他真正想要的只是借這個職位,為母親向樊家人討回一個應得的公道。

  是的,不是復仇,而是公道。

  他不但要讓母親被迫隱藏多年、不能曝光的身份浮上抬面公開,更要讓那些曾經欺壓、羞辱過母親的人也嘗到同等對待的滋味。

  而整件事惟一讓他放心不下的人就是拾露。

  所有可能發生的情形他都已事先預想過,一旦接管總裁職位,三個哥哥絕不會就此罷休,他們必定會想盡辦法使出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刁難。孤立,甚至是抨擊、抹黑他。

  他並不害怕面對這些未知的險境,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拾露冒險,更不願她卷人這場爾虞我詐的權力鬥爭中,因此讓她遠離暴風圈的最好方法就是送她回小鎮。

  拾露臉上的笑容漸漸地褪去。「我不答應,沒有你,我就不走。」

  他拍拍她的頭笑了。「你不是不喜歡這裡嗎?何必勉強自己留下來。別忘了,你上回才在壽宴上被一群女人輪番逼供,你不想天天享受那種『VIP級』的貴賓待遇吧?」

  「我才不怕!」拾露噘起嘴反駁,態度強硬。「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什麼事我都可以讓步,只有這件事我絕不答應廣「聽我說,」少野握起她的手,表情誠摯。「給我一年的時間,一年就好,只要事情一處理完,我馬上回去,好不好?」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她緊緊摟住他的腰,使出無理取鬧的最高段數。

  「我跟定你了,你趕不走我的!」

  「傻喵喵。」他歎了口氣,回應她的擁抱,卻對她的堅持無可奈何。「我怎麼捨得趕你呢?」

  「少野,其實……你心裡早已經有打算了,對不對?」拾露認真地問道。自從樊媽媽去世後,少野變得沉默許多,動不動就落人沉思,似乎正在考慮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害怕這種無形的隔閡,更氣惱自己幫不上任何忙。「告訴我,我知道自己懂得不多,什麼忙也幫不上,但至少我可以做到為你分憂啊!我們是一體的,好的、壞的,都要一起面對,不是嗎?」

  「我心裡想些什麼,早就被你摸得一清二楚了,對吧?」少野拍著她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背脊,下巴真著她的秀髮,決定不再隱瞞。「我打算請父親讓我接管『
Headline』,雖然只是暫時性的,但是我們原本平靜的生活一定會被迫改變,今後也會遇上很多困難麻煩的事,我不希望你為了我忍受這些苦,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也是惟一在乎的人。」

  他的坦白讓拾露感動得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可以的。」她小小聲地在他懷中低語。

  「你說什麼?」少野低下頭問道。

  「我可以的。」她直視他的眼,目光炯炯,臉上寫滿了堅毅的決心。

  「相信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多苦我都不怕!」

  「哥哥會想盡辦法排擠我們,就像他們從前對媽媽那樣。」他試圖勸退她。

  「我不怕!」她依舊執拗地道。

  「親戚們會閒言闡語,在我們後頭指指點點的。」

  「裝作沒聽見呀!」

  「『Headline』是娛樂事業,所以一定會有很多想挖內幕的小報記者整天追著我們跑。」

  「別理他們就是了!」

  「我會花很多時間在公事上。沒辦法常常陪著你。」

  「我會陪你!」

  「我……」少野張嘴無言,好半晌,才搖搖頭笑了,再度將拾露擁人懷裡,吻上她的香發。「我輸了。」

  在愛情之前,他輸得心甘情願。

  ***

  「請讓我接任『Headline』的總裁。」書房內,少野昂然立在父親面前,不卑不亢地道出要求。

  樊允開摘下老花眼鏡,緩緩地抬起頭,儘管心中訝異,神情仍鎮定如昔。「你改變主意了?為什麼?」

  「為了我一直該做卻沒做到的事。」他注視著兩鬢白髮叢生、蒼老不少的父親,態度平和一如往常,回答卻語帶雙關。

  樊允開盯著兒子,想在他諱莫如深的臉上找出蛛絲馬跡。「你以為發生這麼多事以後,我還會雙手奉送上『Headline』讓你把它當成報仇的工具嗎?」雖然芳君的死帶給他很大的打擊,但他自認神智還算清醒,不至於推敲不出兒子此刻的打算。就算自知對不起他們母子倆,他也不會因此白白將辛苦打拼出的事業王國拱手出讓,眼見它毀於一旦。

  「不要用你的思考邏輯衡量我的想法,更何況『報仇』這個字眼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少野淡淡地回道。

  「喔?」樊允開挑了挑眉。「我以為你很恨我。」

  「我曾經是。」他坦然承認。「但是經過這些日子的沉澱和思考,我慢慢想通了,媽媽的死是她自己的選擇,我無權責怪任何人。現在的我既不恨你,也不愛你,在我心中,你只是一位長輩,如此而已。」

  樊允開不動聲色地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心中百味雜陳。

  他知道自己覺醒得太遲,這段親情已經錯失了二十多年,早就形成他們父子之間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就算他有心想彌補又談何容易?

  也許他反倒該對兩人還能心平氣和的談話感到慶幸才是。

  「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做出任何損及公司運作的事。」少野將父親的沉默視為不信任所產生的遲疑,他重申自己的想法,「相反的,我可以向你保證『Headline』將會擁有一個嶄新的企業形象和前景。」

  「你這麼有信心?」樊允開的嘴上存疑,心中卻已信服了大半。

  「如果我沒有信心,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裡了。」少野輕描淡寫的回答,語氣裡卻有著相當程度的自信。「問題是你對我有沒有同樣的信心?」他將問題丟給父親。

  樊允開沉吟了一會兒。「好廣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斷力,更相信兒子的新口保證。「你有一個月的時間適應公司營運狀況,我讓晚秋協助你,你儘管放手去做,不必顧忌我。一個月後,我會召開記者會,在股東大會上舉行正式的交接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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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 00:28:36
第九章

  秋日的午後,「Headline」臨時召開一場緊急會議,借大的會議室裡,經理級以上的重要幹部群聚一室,毫無頭緒的眾人正讀論紛紛地討論著今天開會的目的。

  電動玻璃門向兩旁敞開的瞬間,眾人同時抬頭望向門口的一男一女,原本嘈雜的談話聲倏地靜止下來。

  「Headline」的執行總監晚秋踩著一貫的優雅步伐,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焦點全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她身後的陌生男子身上。

  男子的黑髮微髻,五官俊美,不見笑容的臉龐顯得冷然孤傲。他穿著一套玄黑色的西裝及長褲,內搭海軍藍襯衫,合身的剪裁襯托出頑長高瘦的身材,整體流露出一種獨特的迷人豐采。

  眾人忍不住交頭接耳地揣測起他的身份,而惟一識得他的身份的樊伯文、樊仲文、樊叔文皆因突如其來的意外感到忐忑不安。

  「你……你來這裡做什麼?」個性最衝動的樊叔文不禁脫口而出。

  少野一派閒適安然,與三人的緊繃情緒形成強烈對比。他逕自落坐在正中央的總裁座椅,沒有答話。

  晚秋瞥了樊叔文一眼,沒有多加理會。「容我介紹,這位是『Headline』的新任總裁,樊少野,樊總裁。」她不疾不徐地向眾人宣佈。

  「什麼?!」樊伯文、樊仲文、樊叔文面色大變,同時失聲驚叫。

  按捺不住脾性的樊叔文首先發飆,跳起來指著少野開罵,「你這個不要臉的私生子,憑什麼趾高氣揚的走進來自稱是新任總裁?我告訴你,這裡沒有一個人會承認你的,你少作夢了!」

  晚秋蹙起蛾眉,表情極度不悅。「樊經理,請你自重,這裡不是你——」少野制止住她,向眾人微微一笑,他原先給人的孤傲感就在這抹和煦笑容中散去,現場氣氛也緩和不少。「我知道對各位來說,這個消息是來得突然了些,一時之間還難以接受,這正是我今天召開會議的真正目的。」他環顧眾人,落落大方的態度中自有—種卓絕氣勢。

  「我希望各位在瞭解情況後,能有充裕的時間做好迎向未來改變的心理準備。至於正式的交接儀式和記者招待會將在一個月後舉行。還有任何問題嗎?」

  少野得體的應對說明,加上出眾的外表氣度,讓原本還存有幾分疑慮的幹部們紛紛倒戈相向,報以最熱烈的掌聲,除了擔心安逸日子即將不保的樊伯文三兄弟。

  ***

  推開橡木門,辦公室內過強的中央空調冷氣和室外氣溫形成強烈的對比,讓拾露不由得打了個噴嚏,驚醒了倚靠在深咖啡色長沙發上淺眠的少野。

  「我又吵醒你了。」看著仍是一臉倦意的少野,拾露知道他準是又熬夜看卷宗了,她不禁懊惱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少野搖頭笑了笑,伸手把她拉進懷裡,埋首在她的頸肩深深地呼吸著,讓嗅覺盈滿她身上的馥郁香氣。「我好想你。」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公司的制度和運作,這一個禮拜以來,他天天以辦公室為家,不眠不休的研讀各式簡報、文件、報表。仔細想想,兩人除了每天必通的電話外,居然已經整整兩天沒見過面了。

  「我也是。」她老實承認,唇畔揚起一抹甜蜜笑意。「可是我來了既幫不上忙,又怕讓你分心,所以乾脆留在家裡和江媽一起研究些小點心,再帶來給你打打氣羅。」

  「喔,什麼點心?」少野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好幾天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食物了。

  「哪,你瞧,」她晃了晃手中的提籃,把一道又一道色香味誘人的餐點擺上玻璃茶幾。

  「有熏雞肉沙拉、香蒜薯泥、炸海鮮拼盤、蔬菜烘蛋。乳酪濃湯、椰香芋頭涼糕,還有……你最愛的熱可可!很豐盛吧?」

  「原來你昨天匆匆忙忙地掛我電話的理由就是為了這些東西。想不到才幾天沒見,我居然比一堆食物還不如。」他輕笑出聲,嘴上調侃,其實心裡對她的貼心舉止十分感動。

  「『一堆食物』?」拾露膘了他一眼。「這裡的每一道菜,都是我和江媽花了很多時間、翻遍各大食譜,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心血結晶,如果你不喜歡,那……我拿去請阿孟大哥吃吧。」她低頭作勢收拾,唇邊閃現一抹狡黠的笑意。

  「喜歡!我當然喜歡!」他忙不迭地疾呼,隨手拿起椰香芋頭涼糕往嘴裡塞。

  「怎麼樣,好不好吃?」

  「嗯嗯……」塞了滿嘴食物的少野說起話來含糊不清,只好連連點頭,外加高舉大拇指示意。

  剛進門的晚秋正好見到他這副怪異的饞鬼模樣。

  「少野,你……還好吧?」晚秋實在很難相信眼前這個不顧形象、狼吞虎嚥的男人會是那個在短短十分鐘內贏得所有幹部青睞,並在兩個小時內就對公司行政流程瞭若指掌的人。

  「咳咳,我……我很好。有事嗎?」少野一邊問道,一邊不忘拿起一尾炸蝦往幸災樂禍的拾露嘴裡塞。

  拾露笑著左門右躲。

  兩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就這麼旁若無人的玩了起來。

  儘管已經努力說服自己坦然接受他們倆相愛的事實,但是親眼目睹如此甜蜜幸福的畫面,晚秋還是忍不住感到一絲黯然。

  她打起精神,條理分明地呈上手邊的資料。「我帶來一些新的企劃案讓你過目,還有,關於以芳姨名義成立基金會的計劃,會計部門已經把預算表列出來了。至於這個,是你剛剛吩咐秘書打的人事異動令,我順手替你拿了進來。」

  對晚秋來說,「公私分明」是她一向秉持的原則,就算對少野仍無法完全釋懷,她也絕不會讓私人情緒影響到工作效率。

  「謝謝。」少野斂起嘻笑姿態,快速地瀏覽過一遍。

  「那……我不打擾你們了。」見他沒多說什麼,晚秋立刻識趣地離開。

  門剛合上,拾露馬上用手肘頂了少野一下。「你好冷淡喔,為什麼不請她留下來一起吃?反正東西這麼多,我們兩個人也吃不完。」

  少野瞅著她,神情饒富興味,活像聽見什麼有趣的話。

  「幹嘛盯著我看?」拾露提出疑問。

  「你還真大方。」少野回答。

  「大方?」她一臉莫名其妙。

  「你難道不會吃醋?」他又問。

  「吃醋?」拾露依舊滿臉迷惑。他到底在打什麼啞謎啊?

  「好了,別像只鸚鵡一樣不停重複我說過的話。」少野環住她的肩,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晚秋喜歡我,而我們因為工作緣故得天天朝夕相處,你不表露點起碼的擔心也就算了,居然還要我對她好一點,這聽起來實在挺奇怪的。」

  「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呀。」拾露不假思索地給了他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答案,彷彿這是全天下最理所當然的事。

  少野愣了一下,不自覺地仰頭笑了。「你呀,總是能讓我感到驚奇。」

  他心滿意足地想著,也許相愛原本就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

  「你這是什麼意思?」

  會議剛進行到一半,樊叔文突然氣急敗壞地闖了進來,打斷了正在做企劃簡報的工作人員。

  少野瞄了眼被扔在面前的人事異動令,如常鎮靜。「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難道你希望我當眾宣佈?」

  「你這卑鄙小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麼把戲!」樊叔文一臉憤恨怨懟,咆哮指控,「你先是把大哥轉調到冷門的資料部,然後對外宣佈除去二哥的股東身份,接下來又把矛頭轉到我身上。你憑什麼把我調到子公司?你以為把我調走你就贏了嗎?哼!別想!信不信我現在就去告訴老爸,說你會報私仇、濫用職權,看你這總裁的位子還能坐多久!」

  「在你去告狀以前,我很樂意為你簡單說明一下。」少野不慌不忙地說:「樊伯文身為業務部經理,卻疏於領導管理,使得去年營業額嚴重減少,轉調資料部是很合理的處置;樊仲文沉迷賭博,積欠大筆賭債的個人行為已經嚴重影響到公司形象。企業形象代表著一家公司能否讓客戶信賴和托付的對外標竿,更何況『Headli
ne』從事的是娛樂事業,其重要性更不在話下,股東們一致通過取消他的股東資格,實是無可厚非。至於你,樊叔文先生,一位會挪用公款炒作股票的人,是否適合繼續留任財務部門呢?我想這的確是個很值得深思探究的問題,對吧?」即使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情況下,他依然有面帶微笑的能耐。

  樊叔文沒料到會遭遇如此不留餘地的厲害反擊,他的腦海頓時一片空白,面色青白交錯,完全不知該如何反駁。

  「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有很重要的會議得主持,恕我不送。」少野擺出送客的姿態。

  「你……真的要趕我走?」樊叔文訥訥地問道,滿臉不可置信。

  「沒錯,很高興我們還能用人類的語言溝通。」

  「你不能這麼做!我……我是你哥哥,你不能趕我走!」他不服輸的抵抗道。

  「喔,我不能嗎?親愛的哥哥,想不想跟我打個賭?」少野按下桌上的通話鍵,「警衛!」

  兩名身著制眼的保全人員隨傳隨到。

  「麻煩你們送樊經理回辦公室整理東西。」少野下令。

  「是!」

  「放手!你們沒有資格碰我!樊少野,你會後悔的!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的!」

  瘋狂威脅的叫囂字句中,樊叔文死命地抵抗,卻敵不過兩名孔武有力的警衛,終於被強迫地帶離會議室。

  經過這段突如其來的混亂插曲,底下竊竊私語的聲浪不斷。

  少野雙手交抱於胸前,環視會議室一圈,魄力十足地道:「有問題的人歡迎提出來和大家一起討論。」

  倏地,滿室一片靜默。

  「很好,」他若無其事地翻開會議流程。「繼續開會。」

  ***

  「我們……一定要這麼做嗎?那個女孩子是無辜的,沒必要把她牽扯進來吧?」

  聽完三弟的計劃後,樊伯文顯得相當猶豫不決。

  「無辜?大哥,你就是太容易心軟了,才會永遠成不了大事廣樊叔文沉下臉色,面色陰鬱不定。「無辜又怎麼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個不要臉的私生子都敢對我們趕盡殺絕了,我們還跟他客氣什麼!」

  「叔文說得沒錯廣樊仲文在旁邊附和,一副同仇敵愾的模樣。「大哥,你也不想想,我的股權沒了,老婆跑回娘家,連老爸都撂下狠話,說他從今以後不會再拿一毛錢出來替我還賭債,這一切全拜那傢伙所賜,是他逼得我走投無路,還把你和叔文一個貶職、一個轉調,你嚥得下這口氣,我可辦不到!」

  「可是我總覺得不太妥當……」樊伯文躊躇地道。擄人威脅這種犯法的勾當他連想都沒想過,更別提實際行動了。

  「我問你,難不成你真想一輩子待在那個沒半點油水可撈的資料部,然後讓大嫂罵你是個沒有用的男人嗎?」樊叔文捉住他最大的弱點說道。

  「好……好吧。」想起妻子鄙視的嘴臉,儘管心中仍有遲疑,樊伯文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了。「你們打算哪時候動手?」

  「下禮拜三。」樊叔文的嘴角閃現一抹獰笑。『哪天正好是舉行總裁交接記者會的日子,我倒要看看他有沒有那個膽子,敢為了心愛的女人,放老爸和所有新聞媒體的鴿子,讓『Headline』成為頭條的大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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