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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魚姬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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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4:50: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1-12-20 01:03 編輯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魚姬

【內容簡介】

這條小鮻也太誇張了吧?!
不過是將她拋進湖裡,回憶一下水中生活的滋味
她居然直接上演一齣「人魚溺水記」!
難不成是他說話太直接,太冷酷,太不懂得修飾
一句「我需要妳做藥引,熬製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
就把她嚇得魂不附體,乾脆自我了斷?
不過說也奇怪,他與她,分明是第一次相見
為何她卻說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語
還用那種令人心煩意亂的眼神看著他
彷彿對他有著淡淡的愁怨,淡淡的眷戀……
喝!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剛好的事?!
那個誘拐她捨棄魚尾、到陸地上生活的騙子
和他──六龍子負屭,不僅長相一樣,連名字也相同!
到底是哪來的混帳冒牌貨,害他無端背上負心漢的罪名?
最該死的是,好不容易她終於認清事實,還他清白
他竟然……竟然嫉妒起那個毀約背信的下流鼠輩
只因她的深情,她的癡心,都不是給予他的
而他的心疼,他的憐惜,卻已牢牢地繫在她身上……
為了保全她的性命,他不惜負罪叛逃,帶著她闖出龍骸城
沒料到換來的竟是她的淚,她的恨,她撕心裂肺的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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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4:50:50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呀?又做夢了……

  數不清第幾回的夢寐,擾不了平靜心湖,由夢境中醒來,已經不會再哭泣,無論做著甜蜜幸福的美夢,抑或是絕望恐懼的惡夢,我都無動於衷,兩腮的無淚乾爽,便是最好證明。

  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會失聲哭泣的傻丫頭。

  美夢時哭,是因爲夢境太甜太好,教人捨不得退離,清醒後的惆悵失落,巨大如滔浪,吞噬所有。

  惡夢時哭,是爲夢中一景一幕逼真駭人,忠實反應我內心最害怕之事,毫不掩飾,彷彿告訴我:會成真,會成真,夢裏那些,總有一日會成真……

  曾經害怕做夢,怕到無法成眠,如今已然麻木,夢之於我,僅止虛幻,爲它笑,爲它哭,爲它神傷,只是蠢人行爲。

  昨天,夢見我是一尾魚,悠遊徜徉綠波之中,穿梭嬉戲,好不快樂,無憂無慮地歡欣擺鰭,魚尾款動生姿,撩弄珠珠水花,迴旋似舞。

  今天,夢見了曾在我耳邊輕訴著「永生永世不離分」的那人,那句話,是以何種聲調、何種堅持被輕柔吐出,我幾乎快要遺忘殆盡。興許,再過幾年,連同說話的那人,五官、嗓音、模樣、姿態及笑容,我也將一並淡忘。

  永生永世不離分……

  永生永世尚未攜手走到最終,編織美好遠景的那人如今何在?

  只有我一個人,把誓言視若珍寶,鏤在心上……恐怕他是忘了吧?忘了那日握緊我的手,說他會盡快歸來,再三叮囑要我照顧好自己;忘了我在引領而望,殷切期盼,乖乖候著他重回身邊;忘了他答應過,會守約回來。

  我不願再等,足夠了,我等待的時間,早已超過一個尋常人界女子漫長的一輩子。

  太久、太久了。

  若會歸來,早便歸來,若不歸來,再盼何冀?

  不等了……

  不等了。

  他所說的永生永世,不離不分。

  我得到的歲歲年年,不聞不見。

  夢,也該醒了。

  從明天起,我將不再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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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4:51: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救魚如救火。

  白虎大街轉角處的林家書院,青瓦白牆紅大門,最是顯眼。

  書院側邊石牆貼滿許許多多尋人、征才、公告、哪處店鋪特價、哪個飯館開張等等諸類消息的圖紙,經年累月貼了又撕,撕了再貼的痕跡,將淡色牆面弄得處處狼籍,點點白、點點紅、點點黃褐。

  書院主人原是不喜自家外牆遭人如此對待,遏止過幾回,好不容易清妥的牆,沒到兩日,又被整面貼滿。林家人爲此與張貼過圖紙的鄰居有些齟齬,弄壞多年感情,也遇過鄰人急尋失物,上門三央四求他們特許貼幾張招尋的紙文,此例一開,對其他鄰人又說不過去,林家人乾脆在外牆上框限一處位置,請大夥真要貼就全貼進裡頭,至少井然有序些,誰教林家書院坐落地點正逢大街人聲鼎沸之處,人潮來來往往,在牆上張貼的效果奇佳,獲得注意的機會比城裡任何一處都更多。

  今天,牆上一張尺餘大紅榜紙,填滿林家人框限出來的位置,濃墨正書寫著醒目的五個大字。

  「寫錯了吧?明明就是『救人如救火』呀!」

  眾人被吸引過去,議論紛紛,目光再細瞧大字底下幾行密麻小字,原來是城中巨富陳金寶命人張貼。

  其下簡單陳述,府裡一尾千金龍鯉突生重疾,急聘能爲其治病之人,從優酬謝,非誠勿擾。

  「陳老爺獨子據說愛魚成癡,連用膳時都得搬張小桌,到湖畔陪他的寶貝龍鯉一塊吃,空閒時念念詩詞給魚聽,只差夜裡沒泡進池裡陪魚睡而已。我瞧這『救魚如救火』五字涵義應是──龍鯉生病是真,陳少爺心急如焚,要是魚兒死掉,陳少爺定也積鬱成疾,死了龍鯉是小事,死了兒子就變成大事。」

  「替魚治病?老頭子聽都沒聽過這種荒謬事,咱們只知道,魚抓來就是要吃的,像這樣砸大錢買一尾魚,卻只是供著養著,真不可思議……現在竟爲了魚,又要打賞一大筆錢幫牠治病?」不愧是有錢人,心思和他們這些只懂吃飽穿暖的平民百姓完全不同層級。

  「有大夫懂得醫治魚嗎?萬一胡亂醫死……重金打賞沒有,亂棍打出陳府還有可能……」說不定更會被逼著「殺魚償命」呐。

  立刻有人手搖頭搖,「絕對不會有啦,從沒聽說醫魚的大夫,魚兒抓上來,不就是爲了殺來吃嗎?哪還會擔心牠病了死了?」擅長煮魚大有人在,醫魚的……城裡挖不出半個吧?

  正當眾人交頭接耳,對於紅紙征醫的話題津津樂道,一雙纖纖玉荑無聲無息探上前,緩緩撕下紅紙,數十道目光隨其舉止望去,玉荑稍顯笨拙地沿著紙張邊角,小心而完整地卸取尺餘大紙,捲起收納,抱在懷中。

  玉荑白白嫩嫩,其主人的臉蛋同樣雪皙細致,蛋形小巧。她膚白髮黑,濃淡適宜的一雙眉兒,彎彎歇佇芙蓉玉顔,靈秀亮燦的眸,讓一對長而細的軟睫微斂地半掩半現,纖美挺直的鼻樑,再襯托薄嫩淡粉的唇,很難教人挪開視線。

  她身上淺藍色水絲衣裳,一眼便看出是受雇於嚴家當鋪,那兒每位姑娘皆穿著統一顔色的輕軟絲裳,相當容易分辨。絲裳順沿她婀娜身軀每處起伏,形成皺折,湛藍絲料,水面一般的波光,宛若一泓清泉,在她身上蜿蜒流溢。

  長及腿肚的青絲在腦後編束成髻,一朵藍琉璃鈿花將之固定,除此之外,再無其餘華麗贅物來浮誇妝點,只有髮梢淡淡光澤,隨她一舉一動而洩動燦美著,兩鬢長髮因風兒嬉弄,輕輕飄揚,撫過唇角極淺微笑一朵。

  「嚴家的小姑娘,你撕下陳老爺的聘雇紅紙,該不會是你想上陳府去賺這筆賞金吧?」

  「嚴家是開當鋪的,又不是做醫館,有法子嗎?」眾目睽睽下,取走紅紙,怕是早有眼線將消息帶回陳家,可不是拍拍屁股就能走人的小事,說不定等會兒便有陳家人馬上前堵她。

  「做不到會被陳老爺爲難呐……行不行呀?可別逞能,趁現在把紅紙給黏回牆上去還來得及哦。」

  姑娘未因眾人言語而面露惶恐,依舊是秀雅輕笑,恬靜可人,面容雖年輕稚嫩,又仿似成熟懂事,不若同齡女孩活潑俏皮,身上矛盾地並存著兩種特質──她有睿智清明的眼眸,應該是歷經歲月風霜洗滌的長者才能擁有,而她明明是個十八、九歲出頭的女娃娃,瞳間不應過度沈穩內斂,彷彿已然看透世事,有過漫長人生體悟。

  「小魚……你不是說靠過來瞧瞧而已嗎?咦咦咦,你怎動手取下榜紙,那代表你要上陳府去耶!」原本在她身側的藍衣小姑娘阻止不及,擠進人群時已見她帶著紅榜紙折返。

  「有條龍鯉生病了,也許,我能幫上忙。」被喚做「小魚」的姑娘,眉兒輕攏,爲紅榜紙上所提及之魚小小擔心。

  「你?別自找麻煩了,你知不知道陳老爺是多刻薄古怪的人?你若撕走榜紙,卻達不到要求,可不是一次兩次鞠躬道歉能了事!咱們還是快快辦妥事兒,早些回去吧。」

  「我想去瞧一瞧,難得遇上願意爲魚兒重金尋醫的人。」而不是任由魚兒自生自滅,她瞧了心軟。

  果不其然,小魚話聲甫落,陳府人馬立即上前,嘴上恭敬地邀請她隨其回府,左右包圍的動作卻更像是怕她臨陣脫逃,撕榜紙後又反悔。

  「小魚……」

  「你先回鋪裡去吧,雪兒,我去去就來。」小魚神情一如以往,用著雲淡淡風清清的笑容,撫慰看來比她更手足無措的小丫頭雪兒。

  「可是……」雪兒忐忑。

  「沒事的。」小魚朝陳府派來的兩男一女頷首致意,隨他們前往陳家。

  「可是我沒聽說過你會醫魚呀……」雪兒站在原地含糊咕噥,無奈小魚身影已消失在陳府馬車廂內。

  她和小魚……根本只是嚴家請來清掃兼餵養府中大池魚蝦蟹群的小賤婢,刮刮青苔、撒撒魚餌、挖挖淤泥沒問題,但要將生病的魚給醫治好,怎有可能?!

  雪兒急急絞弄手絹,擰皺那方柔軟料子,而比絹料更加扭皺的,是她紊亂憂慮的心思──掙扎於要不要追上陳府馬車去陪小魚壯膽,抑或是反方向趕回鋪子,向鋪裡幾位掌事大人求援……

  末了,雪兒做好決定,頭一扭,腳步一旋,提起裙擺,加速奔回嚴家當鋪,無心去分神留意,頭頂上方,一抹潔白祥雲,停佇良久,才與雪兒往全然相反的方向飄移而去,最終籠罩在占地遼闊的陳府上空,掩去了日光,將精巧奢豪的園林美景染上一層淡淡的暗。

  「這片雲也太大了吧……」陳府管事脫緒呢喃,剛剛連珠炮向小魚姑娘簡述少爺最最心愛、最最寶貝的龍鯉病況,正提到牠食欲不振,目光卻被舉頭三尺遠的大片白雲占去,出自於直覺低呼。

  那片雲,不只大,還始終沒散開,籠罩在那兒,動也不動。

  小魚姑娘仰頭瞧了會,又收回視線。「雲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現在是一大片,一會兒風刮來,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種味道。」

  「我只是一時以爲天怎麽暗了下來。」嗯哼。陳府管事回神,停頓的步伐再開,領著這個有膽撕下聘醫榜紙的黃毛小丫頭,往後庭林院挪挪去。

  陳宅宛若一座小型城鎮,院落美輪美奐,一殿一樓相連,看似小巧,房與房之間緊依成形,條條路徑鋪石砌磚,一旁蜿蜒著水道,流泉潺潺,數朵花紅粉瓣墜跌其中,隨流水飄去,每一處洞門都區分兩樣風情,小魚姑娘已數不清看見多少美景,她卻不如任何一位踏進此地的鄉巴佬,總得久久驚呼數十回。

  陳府管事對此多少有些意外,陳老爺愛好炫耀,撒錢造景可謂毫不手軟,故意將自宅妝點得富麗堂皇、鬥巧爭奇,就是希望無論何人,只要進到宅邸內,便會連聲贊美,沒料到這位小魚姑娘,好似對身處奇景之中完全無感,也不新鮮好奇地四下張望打量。

  她目不斜視,溫馴乖巧,跟隨在他身後,一心只想往後庭林院的大池塘去看龍鯉,彷彿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引不起興致。

  真像個小老頭子……

  應該這麽說,她神情不見鄙夷、沒有輕蔑,倒像她見過比陳府更華麗震撼的院落豪宅,一個年輕窮丫頭,怎可能有這種見識?

  八成是嚇傻了吧?陳府管事自我說服。

  「你瞧見那幾盞石燈沒?」他隨手指去,「裡頭不是隨隨便便擺些燃油,而是一顆顆拳大的夜明珠。」陳府管事不懂自己爲何想向這名小姑娘炫誇府邸處處財大氣粗,興許沒看見她的驚歎,令他頗覺不悅。

  沒有尖叫,沒有驚奇,只有小魚姑娘稍稍挑高那對不帶攻擊性的漂亮眉峰,像正有禮客氣地反問:看見了,嗯……然後呢?

  陳府管事好想押著她湊近點看!夜明珠!是夜明珠耶!想當初他聽從老爺命令,采買進來數十顆高價珍物,一打開錦匣,可是被這些漂亮夜明珠給震懾得愣呆久久,大嘴圓張,發不出半句聲響,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兔崽子,這這這個小丫頭太不給面子了吧?!

  「你要不要湊近一點看?」對尋常老百姓而言,「夜明珠」這三字等同於天庭仙桃,只聽過,沒看過!

  「我想去看那條生病的魚兒。」小魚姑娘顯然對魚的興致多過於珍貴夜明珠,朝陳府管事露出好抱歉的微笑。

  「……」陳府管事一時無言,神情變得有些憨,他聽見自己還試圖說服:「是夜明珠……不是彈珠耶……你看一下嘛……」

  獻寶之人,最害怕遇到不識貨的家夥。

  他的一頭熱,澆熄在笑起來淡淡、說起話輕輕,卻對周邊用錢財堆砌而成的美景一無所感的嫩丫頭身上!

  「再不然我帶你去瞧一株千兩的牡丹!」陳府管事不死心。

  「謝謝。」小魚姑娘客氣甜笑,眉眼真誠含笑。「我想看生病的魚兒。」

  他被打敗了!被那雙清澄無瑕的眼眸給徹底打敗了!

  「這、這邊走。」陳府管事不得不放棄,終於接受世上有一種人,是可以做到目不斜視,不去理睬自己正站在多「昂貴」的林園中,看見平常人終生難覷一眼的絕色美景……

  小魚姑娘正欲舉步跟上陳府管事,忽然感覺一道目光緊鎖著她,她左右挪動螓首,不見身旁有人,可灼灼視線依然籠罩而來,銳利如劍,教她一陣森寒,由腳底竄起莫名涼意……及一絲尖銳刺痛,仿若絲履裡卡了根小刺,扎進了裸足,令人瑟縮的疼。

  她找不出目光從何而來,可很清楚並非她的錯覺,當真有誰正盯著她瞧,那種充滿打量探索的方式,很難釋懷或無視。

  「魚姑娘?」陳府管事垂頭喪氣地前行約莫六、七步,發覺她沒跟上來,停步喚她。

  她歉然一笑,連忙跟上,試圖忽略被人緊盯的不適感覺。

  尚未見池,已聞水氣,踏出迂回華廊,迎面碧玉青柳成蔭,濛濛如大片綠紗,在風中款款搖曳,嬌姿綽約,佇足於池畔。

  池,或者說是遼闊小湖更貼切。

  陳府後庭,完全聳建於日芒閃耀的瀲灩湖面上。

  湖心園、湖上橋、湖邊石舫,繞湖遊廊,儼然水上人家的景致,只是更顯陳設富麗、如詩如畫。

  有位白衣公子,醒目地蹲坐在湖橋旁側一處沒入水面的石階,與誰說著話,他下一舉動,惹來小魚姑娘難得的扯喉揚聲大喊──

  「請不要那樣做!」她奔跑起來,繞過一曲一折的蜿蜒遊廊,再三重複呐喊,直到白衣公子聽見,停下動作,坐挺身軀回視她。

  好不容易走完美雖美矣,卻費事麻煩的曲廊,還有好長一段湖上橋要跑,當她抵達白衣公子面前,早已是氣息淩亂,滿臉通紅,似極了撲上薄薄一層胭脂,那樣好看。

  「怎、怎麽可以用這種方式這種食物餵食魚兒呢?!」吐納尚未平復,她便急忙說話。

  白衣公子滿臉錯愕,茫然看著自己手中所捧那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飯菜。

  「這是……八寶鮮蓮冬瓜盅,是田雞肉及蝦仁,全是魚類喜愛的食材……」他想解釋,這可不是餿水殘羮那類的「這種食物」。

  「魚類喜愛田雞肉和蝦仁沒錯,但並非燉煮過後,加油加鹽烹調之食,何況你碗裡還有油膩重鹽的乾煸膳魚及紅燒肉……」她瞧瞧水面,果不其然,湖面上淡淡浮有一層油脂。

  「金兒最近食欲不好,我特地請廚子爲牠弄些味道重的菜肴……」白衣公子溫文的嗓音滿是不確定:「這樣做,錯了嗎?」

  「金兒?」她很快便明白他所指爲何,一條姑娘臂膀粗長的金色龍鯉,奄奄一息地浮遊著,不一會兒,魚肚朝天,好半晌才又翻回去,連拍動魚鰭都很吃力。她沒多想,衣袖一撩,探手抱著脫力的魚兒,不敢貿然把牠抱出水面,而是輕輕托住牠,挪到水面稍稍乾淨點的左側。

  「這池水,對魚兒來說太過肮髒,有沒有別處小池能暫時安置魚兒?」她忙不疊問。

  陳府管事立即道:「東廂那裡有一個,可是很小,只用來種幾株荷……」

  「水質清濁呢?」

  「府裡引進的山泉,最頭先就是流進那兒,才分支到其他各水路……應該算乾淨吧……」

  「好,去找府裡最大的木桶來,你來幫忙。」她指示白衣公子,待陳府管事匆匆取來一隻洗菜大盆,她舀滿水,將龍鯉金兒放入,龍鯉本欲掙扎,她放軟聲,撫摸著一小部分潰爛背鰭,說道:「好孩子,我是來替你治病,忍一忍,別因掙扎而弄傷自己。」

  說也神奇,金兒不知是病到無力,抑或受她安撫,溫馴地躺在大盆內,慢慢劃水,小口蠕唇。

  「搬過去你說的那處小池,要注意,盡可能維持木盆平穩,過度晃動會驚嚇到魚兒,還有,到了小池,不可以貿然把魚兒倒進去,水溫差異太高,魚兒受不住,先連盆帶魚置入小池,讓牠適應──」她邊交代,陳府管事和白衣公子只能照辦,沿途幾名僕役上前幫忙,她拉住一位年輕女婢,討了鹽,以及一個炭盆。

  好不容易抵達東廂小池,龍鯉適應了兩池溫差,可以從木盆倒進池中,她伸手探探水溫,將炭盆擺至水內。

  「你這樣做……是想煮熟我的金兒嗎?」

  「我只是要將水溫調高些,讓池水溫暖。」說著,她拿捏鹽量,撒了些進池,怎麽看都像是……煮魚湯吧,要不要來點蔥花呀?!

  「魚兒姑娘……你讓我們大家忙了一陣,行是不行呀?」陳府管事問出在場眾人的心底疑惑。

  她沒給明確答案,只道:「這一兩日,不要餵食牠,我明早再來,帶些魚兒用的藥替牠抹上。」

  「一兩日不食?牠會餓呀……」白衣公子正是陳老爺的寶貝愛兒,也是愛魚成癡的那一位,面露憂心及不舍。

  「請別擔心這個小問題,魚兒生病時,同樣不進食,無論你拿多美味的膳食,強扳開魚嘴硬塞,牠也會吐出來。」

  白衣公子臉色微赧,明白她所言,正是自己剛才在做的蠢事。

  「原本那個池水,對所有魚兒都已不適合生存,必須重新換水,日後,魚兒餌料請歸魚兒餌料,過多易造成池水混濁,滋生病菌,一日一次便足夠了,也決計不可將人類菜肴倒進水中,菜肴上的油膩浮滿池水,魚兒無法呼吸,公子的美意會變成魚兒的折磨。」小魚嗓兒柔軟,不見責備,只有陳述。

  「原來如此……」白衣公子受教頷首,臉上沒有惱羞成怒,倒頗具風度。「對了,還未請教姑娘是?」

  「我姓魚,大夥喚我一聲小魚。」她輕笑福身。即便她此時看來有些狼狽,雙袖透濕,藍絲水袖密密緊貼纖細膀子,衣裳同樣濕濡大片,雖不至於春光外洩,倒也稱不上得體,偏偏她婉約笑靨、粉嫩雙腮,以及珠白貝齒,皆使她看來不減那分靈秀。

  「難怪你對魚類頗有研究……真是人如其名,小魚姑娘。」白衣公子對她更是贊賞。

  「魚姑娘是撕了徵聘紅榜紙才來的。」陳府管事補充。

  「這麽說,理當重賞小魚姑娘。」

  「等龍鯉痊癒了再說,少爺。」陳府管事可不認爲現在就該打賞,這小姑娘不過是替魚兒換個池,魚鰭又還沒治好,萬一她領完賞,隔日龍鯉就翻肚歸西,找誰去討呀?

  「我不爲賺賞而來。我明日送藥過來,告辭。」小魚說完便要走。

  「小魚姑娘。能否請教閨名?」白衣公子唐突一問。

  她回眸,一笑:

  「芝蘭,魚芝蘭。」

  清靈悅耳的聲音,傳了過來。

  芝蘭,魚芝蘭。

  完全不耳熟的名,鑽進耳內時,竟帶著一絲絲的刺。

  斂眸俯瞰的男人,穿透足下雲霧,清晰望向那抹嫋娜纖巧的水藍背影。

  挺佇雲端的身軀高頎且精瘦,與雲同色的寬袍,黹著淡淡海藍潮汐,隨蒼穹之際的清風翻騰。和衣上淺然花紋相襯的,是一張冷情寡欲的儒雅五官,不若兄弟們的戾氣或雄霸剽悍,他太精緻、太脫塵,眉雖飛揚,卻不過於嚴厲或狂囂;鼻雖挺直,又比粗獷多出幾分雕琢,薄長的唇,平平閉合,難辨喜怒,耀陽落在他襟口的金色龍頭扣,照出四射澄光,與細長眸子呼應,墨黑瞳仁深邃內蘊,帶些鋒利,與其文靜外貌最是不符。每當他面無表情時,就像一尊石雕,美,但冷硬。

  未受束縛的長髮,恣意張揚,是他全身上下最狂野之處,風兒嬉撓著髮絲共舞,也擾不了他靜靜佇足的置身事外,黑色絲縷滑開,露出他頸後一片銀白色龍鱗,僅僅一瞬,風兒因他眯眸蹙眉一瞪,不敢再造次,由他身旁速速跑開,還他孤傲安寧。

  他是尋藥的龍子,奉海底龍主之令,特來尋覓曾爲海中一族,卻舍棄魚尾及海洋自在悠遊的生活,甘願以人類姿態踏上這片土地,仿效人類汲汲營營度日的「鮻」,氐人之一。

  出乎他意料的容易。

  他還以爲,得多花些功夫。

  他乘雲尾隨,見她離開陳府,款款步入魚貫的鼎沸人群。居高臨下的目光中,她像條湛藍色魚兒穿梭於街巿,用規律平穩的步伐,一步一步,扎實踩著。

  由魚尾換來的雙足,能走得與周遭旁人無異,這條小鮻,應該在人界超過十載才能有此成果。

  當人,比當魚快活嗎?

  不知怎地,他產生這個疑惑,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氐人一族的「鮻」,何以放棄無垠汪洋,踏上陸地?

  來到人界尋找什麽海洋中所沒有的珍稀之物?

  由氐人變爲完全人形,魚尾撕裂成兩條腿,應該是痛不欲生之事,「鮻」爲了什麽,不惜付出代價,也要換取得到?

  從她的神情覷去,瞧不出端倪,在她臉上能見她的安於現況,逢人便是微笑頷首,美麗小巧的臉龐,鬢邊輕巧彈動的青絲,步行間,裙擺搖搖的波瀾搖曳,氐人族特具的絕豔,並未遺漏了她。身處於人群之中,即便她企圖表現出平庸素淨,要更貼近人類,可仍掩藏不住氐人得天獨厚的風韻嬌姿,她刻意垂低螓首,盡其所能藏起清妍容顔,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但無論如何隱匿,她在人類眼中依舊難脫「美人」之列。

  劍眉蹙攏,爲他莫名而來的深探念頭。

  他何須去管背叛大海的叛徒一族心有何思?他本非好奇之人,方才的閃神,著實反常。

  他定定神,思忖出手擒她的時機。此刻她身處熱鬧大街之中,不適合動手,他耐心等待,當她落單時,他才現身。

  魚芝蘭總覺得那道在陳府裡緊迫盯人的目光,仍舊如影隨形。

  不會是遭人跟蹤了吧?

  她加快步伐,迅速往嚴家當鋪疾行。

  愚昧,一心變成人類,最後一絲法力亦消失殆盡,竟連察覺他隱藏之處都無法得知,像只被嚇壞的小鹿,只能逃命。他冷眼覷著,心裡冷嗤,仍在她頭頂上方緊隨,直到她自以爲安心抵達她現居的「家」──嚴家當鋪。

  雲,輕易飄進擁有一座大湖──陳府那座湖與其相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眼前此湖足足大上四五倍有餘,湖上除了長橋一座,沒有多餘屋舍建築其上──的嚴家當鋪。

  「小魚?!」

  魚芝蘭正巧迎面遇上一組要殺進陳府拯救她的人馬,爲首當然便是義氣十足的雪兒。

  「你沒事?!」

  「我能有什麽事?」

  「陳、陳府沒爲難你?」

  「我去替他們瞧瞧生病龍鯉的情況,爲何要爲難我?」魚芝蘭微笑。

  「但你看起來有些慌。」這是她不曾在魚芝蘭身上看見的情緒。是的,魚芝蘭總是溫溫吞吞,不急不躁,好似天塌下來也毋須急於逃命,此時卻見魚芝蘭雙頰充滿奔跑後的紅暈及一絲絲忐忑。

  「不……這與陳府無關。」魚芝蘭也說不出口她以爲有誰尾隨在身後──或是由東南西北哪個方向──監視她,或許這不過是她自己無中生有的錯覺,畢竟她沒有真真確確看見跟蹤者,連道影子都沒瞧著。於是,她只能說:「我擔心遲歸,會讓大家掛念我的安危,所以一路飛奔回來。」

  很合理的理由,在她一一朝眾人福身道謝,大夥全相信她的說詞,只有雪兒還覺得隱約不對勁,緊跟魚芝蘭身後追問:「小魚,你真不是從陳府落荒而逃嗎?如果你沒能醫好陳老爺家的魚,怕惹上麻煩,最好趕快去跟當家說一聲,別等陳府帶人找上門來,你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小當家出面救你。」

  雪兒懷疑她難得一見的慌張是因爲這緣故。

  「我明早會再去陳府一趟,帶些龍鯉能抹的藥膏,希望明日去,牠能稍稍轉好些。」魚芝蘭用簡單幾句話,推翻了雪兒的猜測。她給雪兒一抹微笑,輕擰她青春軟綿的嫩腮一記。「謝謝你這般關心我,陳府那邊我有信心治好龍鯉,我也捨不得牠受苦,定會盡我全力,陳府沒有機會帶人上門尋麻煩來,放心。我先回房去換件衣裳,你瞧我,衣袖全濕了大半呢。」

  雪兒此刻才看見她身上濕漉漉的衣裳,連忙催促她快快去更換。

  魚芝蘭輕籲口氣,如願得以往房間挪動腳步,而不再被雪兒纏著問東問西。

  可是……幾乎能燒灼身軀的視線,沒有消失?!

  怎可能?她一踏進嚴家當鋪,有所企圖之徒應該會識相止步,不敢窮追不舍,笨到甘冒被當鋪護師圍捕痛扁的危險,擅闖嚴家才是。

  她止步於大湖長橋,確定四下無人,絕不可能有誰的目光能橫越如此長橋,緊緊鎖咬,直到她抬頭,驚覺在陳府所見過的那片奇雲──

  雲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現在是一大片,一會兒風刮來,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種味道。

  不,那片雲,沒有任何改變,它籠罩在她上方,即便湖上清風陣陣,也無法刮散它一絲一毫。

  沒錯,那道目光來自於它。

  「終於發現了嗎?『鮻』。」淡淡的口吻,夾帶一些些嘲弄,醇酒般的男嗓,穿透雲層而來,漸漸散去的朦朧雲靄間,頎長身軀變得清晰,緩從天降。

  身分被點破,她流露出驚愕神情,而在她的反應中,除卻驚愕,竟還有恍惚及暈眩,幾乎是扶住橋欄才能站穩。

  「……負……負屭?」

  身爲龍子,排行第六,被曾爲海底城一族的小鮻認出來,毋須驚訝,他亦不意外。

  龍之九子,只只在海底城赫赫有名,本該無魚不知、無蝦不曉。

  他朝她走近,越發感到她的嬌小纖細,她覷著他,完全沒有合眼,眨也不願眨,恁般專注地望向他的臉龐。

  負屭因她的沈默而沈默,兩人互視良久。

  「你……不識得我?」她唇兒顫顫,嗓音支離破碎,突兀地問著。

  負屭連眉都沒挑動,認爲她問出多可笑的問題,鮻雖珍貴稀少,卻非海底城中的風雲人物:

  「我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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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4:51: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需要你做藥引,熬制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負屭直言來意,冷冷的,如千年寒冰,低吐著狠絕之語,道出他到她面前的唯一目的,便是以鮻爲藥,替海中龍主煮湯補身。

  「你認錯人了。」魚芝蘭撇開視線,半響才出聲否認。

  「區區一隻凡人,怎會識得我負屭?」現在想撇清,不嫌太遲嗎?

  「……」她無言。

  「藏起魚尾,斂起魚鱗,就以爲自己變成了人類?」他彎揚唇角,嘲弄再道:「人類生長老化的速度,與你大不相同吧,再過十年、二十年,依舊是少女模樣的你,便淪爲他們口中的妖。」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請你離開嚴家,嚴家迎客只限當鋪,主屋這兒不歡迎不速之客。」她邊說,邊要轉身逃,這是窩囊行徑,她也無暇細思。

  驀地,纖細膀子遭鉗,輕巧身軀騰空,來不及驚呼,便被俐落拋進嚴家大湖。

  噗通。

  消失於湖面的淺藍身影立即破水而出,狼狽地散了髮髻,濕髮糊貼在她略顯蒼白的巴掌小臉上,由於事出突然,她喝了些水,猛烈劇咳,雙臂劃著水,才不至於沒頂下沈。

  「你、你做什麽?!」她一臉水濕,杏眸圓瞠。

  「助你憶起水中生活的滋味。」他臉上沒有笑,神情認真。

  「你——」魚芝蘭覺得氣悶,卻詞窮無語,貝齒一咬,乾脆靠己之力,一路往湖岸泅去。

  「原來不是碰到水就會恢復原樣。」負屭跨出橋欄,腳踩虛空,足尖不沾半點湖水,優雅飛騰在她身側。

  他本以爲讓這條小鮻跌進湖裡,便會原形畢露,結果她仍維持人形,笨拙地拍水前遊,氐人族足以媲美水中蛟龍的泳姿,在她身上已不復見。

  「你已經無法變回人身魚尾的鮻?」他又問,魚芝蘭不理睬他,半聲也不應,一心一意只專注泅行上岸。

  負屭衣袂飄飄,仙人臨風之姿倒映湖面,冷眸垂斂,淡覷她浸濕的倉惶芳顔,分不清懸掛睫間腮眸的水珠,是撥水時所濺上的水珠,抑是……

  他捕捉到她一瞬間的無聲悄覷,她看著他,眼神悲哀且複雜,鑲滿太多他不知何以爲名的情緒,像是恨,又像怨,更像希冀崩壞的絕望。

  她爲何如此看他?

  陌生的容顔,陌生的眼神,陌生的姓名,他萬分肯定今天是頭一回見她……難道,她從他身上,看到某人的身影?

  魚芝蘭難堪地收回被他察覺的注視,潛入湖底,變換泅姿,改以背對他的方式前遊,杏眸淌落的淚,融於冰冷池水。

  我該嗎?

  她用了多少年,換來這三個字。

  盼著,等著,望著,想著,到現在雖然心思早已乾涸,無波無瀾,看見熟悉的俊顔,輕吐決絕狠語,否認與她的相識,竟仍會感到疼痛……

  我該嗎?

  她在水底咧開難看笑臉,想嘲弄曾經癡心等待的那個自己。

  他不該,她更不該,他們都不該,不該相遇,不該相戀,不該互允永生永世……

  隨著她的深深吸氣,大量湖水嗆進肺葉,窒息之痛,提醒著她,她早已不再是魚,水中輕靈悠遊的權利,是她自己放棄掉了。

  人類,無法在水中大口吐納、開口說話,當然,也無法痛快地放聲哭泣。

  她被黑暗包圍,手腳彷彿纏上石塊,沈得不能揮舞,她曾有最自豪的美麗魚尾,輕盈拂水便能遊上百裡,而今只剩藍色紗裙底下,一雙在水中毫無用武之地的腿,美則美矣,纖細勻稱,那又如何?它們不能助她溺水時自保,甚至雪上加霜地抽痛僵直,就像那時,她舍棄魚尾,換取人足時,一樣撕心裂肺的劇痛……

  她在下沈,往寬廣幽暗的湖底去,水面上的日,越發遙遠,而那一抹白,仍佇足原處,冷淡地,看她。

  永生永世不離分……

  我一定會趕來與你會合,等我……

  等我……

  她閉上了雙眼,失去意識。

  「魚……小魚……」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傳來急促的施力按壓,逼她吐出梗喉湖水,慌亂呼喊她的名兒,鬧哄哄地帶著淒慘哭音,將她自無疼無擾的黑暗中硬生生拖了回來,逼她面對此時肺葉焚燒似的痛楚。

  「你別嚇我……小魚……快點醒過來……小魚……」

  「咳咳……」魚芝蘭嘔了好些水,猛烈咳嗽,好似要咳出五髒六腑,一時間,涕淚縱橫,軟軟身子被人抱緊緊,她恍惚呢喃:「……負……屭……」

  「嗚嗚嗚……」

  不,這哭聲,不是負屭,絕對不是……

  是雪兒,性子活潑可愛的雪兒。

  魚芝蘭緩緩止住咳,迷蒙睜開蓄淚的眼,看見自己癱軟無力地仰躺大湖岸邊,衣裳濕糊渾身,也連累擁抱著她的雪兒,沾了一胸口的水濕,她滿腦子漲痛,思緒四散,仍停留於高傲龍子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教人痛徹心扉的一刻。

  此時,哪裡還有龍子身影?湖畔涼風拂皺水面,安靜得只聽見雪兒啜泣。

  「你怎麽會掉進湖裡?!幸、幸好發現得早……不然你就給溺死了,你太不當心了,嚇死我……」

  「我……掉進湖裡?」魚芝蘭混沌重複。不,她不是掉進湖裡,她是被人丟進湖裡……是嗎?是嗎?!真是如此嗎?!說不定,掉進湖裡是真,那只龍子是虛,是不曾存在,是她假想出來的幻影,是她相思成疾造就的心魔。「只有……我一個人,在湖裡嗎?」

  「還有其他人嗎?!我沒瞧見呀……」雪兒搖頭。

  「原來是做夢……」魚芝蘭仍是使不上力,在雪兒肩上虛脫枕著,強忍胸腔不適,小口小口呼吸,吐納人類所需的活命氣息。

  好久,未曾有夢,以爲自己已經堅強走出來,無奈夢中的自己,同樣懦弱得令人唾棄。

  雪兒夥同幾個同齡女婢,左右攙扶她回房,幫她拭身更衣,雪兒還貼心地煮了碗熱呼呼的辣甜薑茶餵她飲下。她躺在通鋪榻上,險些溺斃的虛弱模樣,看起來楚楚可憐,八分乾的絲綢長髮,披散枕間,漫若漣漪,清麗芙顔帶點空洞傻氣,雪兒叮囑她好好休息的聲音飄然遠去,房裡剩下她一人,還身處茫渺遙思,想著似真仿假的情景,想著久違的聲音,久違的俊顔,那些全是不存在的……

  臂膀卻傳來細微疼痛,方才雪兒爲她著衣時,驚呼著:

  你手上怎有這麽紅的痕跡,像是被誰用力捉住?好似還能看出是指痕……

  不存在嗎?

  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睡是醒,那人是虛是實……

  「魟醫。」

  負屭返回龍骸城,找上藥居的魟醫,要問個明白。

  「呀,六龍子。」魟醫趕忙放下手中藥缽,揖身行禮,諂媚甜笑。「尋藥還順利嗎?」

  負屭淡淡頷首,才問:「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的『鮻』,沒有魚尾,只剩人形,藥效是否會有影響?」

  「六龍子已找到鮻?」也、也、也太快了吧?距離當日請托九條龍子分別去尋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不到幾日,當中最難尋的「鮻」就給找著了?

  「嗯。」

  「人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您未免太有辦事效率了吧,不愧是屬下最最敬重最最崇拜的龍子……」魟醫把握阿諛逢迎的好時機。

  「運氣。」

  一種該往人界哪處展開第一步的直覺,而第一步,便尋到他要的藥材,不是運氣是什麽?負屭可不會吹噓自己的功勞。

  「我找到的鮻,不具氐人原貌,徒剩人形——」

  不僅不具原貌,連呼吸般容易的泅水竟也能險些溺斃……那是本能!與生俱來,和吃食、眨眼一樣,不用誰來教就該自動學會——

  她就這麽沈沒下去,久久沒再浮上水面,只有幾顆泡沫,由她失去蹤影之處,飛竄上來,他以爲她在耍些陰謀,並未立即出手將她撈起,冷覷她的惺惺作態,身爲氐人,溺死是奇恥大辱。

  直到泡沫消失,沒再陸續冒上來,他看見那襲隨著湖水翻騰的藍色衣裳,離他越來越遠,逐漸被湖底灰暗吞噬——

  簡直荒唐!天底下有哪條海底城居民會溺水?!

  他難以置信,呆若木雞,待他猛然回神,他已潛入湖中,把失去意識及氣息的她給救了上岸,收緊扣在她膀間的五指,故意不拿捏力道,抓痛她最好,她要是假死,絕對受不住這股勁兒而露出馬腳。當他以單臂將她提至半空,她依舊是軟綿綿的昏厥模樣,身子輕盈無力,不見血色的臉龐水珠斑斑,凝結在睫上、腮間,一顆顆滾滾落地,長髮沾黏白皙肌膚上,掩去泰半面容。

  負屭皺眉。這條陌生的小鮻,激起他莫名怒氣和心煩意亂。

  好好的氐人不做,做什麽人類呢?!

  在人界會比海底城來得快意嗎?!

  變成了螻蟻般一捏就死的人,脆弱虛軟,一小泓湖水便能輕易奪命,她的理由爲何?!

  「六龍子?」魟醫連喚他好幾聲,誠惶誠恐打量負屭一陣青一陣黑的臉色,暗忖他是想到什麽不愉快之事,能把那張九龍之中數一數二的俊逸面容給硬生生弄獰?

  負屭尚未從嚴家當鋪的那處水湖景致中回神,被他拋置湖畔等待其他人類救援的小鮻應該沒有性命之虞,他動手護住她最後一絲氣息,不容許她這般輕易死去。

  騰雲離去時,他回首一眼,見她奄奄一息的荏弱,胸口那股氣淤延續至今……

  「六龍子?」魟醫不死心。

  負屭遷怒地冷瞪魟醫一眼,輕抿的嘴毋須開口,也足以教魟醫產生遭人痛斥一頓的錯覺。

  魟醫陪笑道:「您剛剛問,沒有魚尾,只剩人形的鮻,是否影響藥效,我趁您發呆……不,沈思時翻了一下祖傳秘笈,上頭提到,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正是鮻的金鱗,缺少魚鱗,這帖藥恐會失效,如果她腿上還帶有鱗片,應該無妨……」

  「她已經變成人,腿上沒有金鱗。」那時她濕透的衣裙半掀,露出兩條纖細勻稱的蔥白玉足,粉嫩無瑕,幾乎不見寒毛或斑痣,更遑論是鱗片。

  「這不太妙耶……」魟醫沈吟,兩道長眉快扭結在一塊。

  「她無法再變回原形嗎?既然她能舍魚尾換雙足,同樣應該也可以再拿雙足換魚尾。」負屭反過來思考。

  「鮻都能變人,再由人變回鮻,是沒有人敢打包票說絕對不可能啦……」

  「只要她變回人身魚尾的『鮻』,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由鮻變人已經很痛苦,還要由人變回鮻……」魟醫咕噥著。

  「你怎知道由鮻變人很痛苦?」負屭漠然著俊顔,凜眸瞟他。

  「書上寫的,我拿給您看……咦我記得在這裡……」魟醫翻箱倒櫃,從成堆書海中挖出一本又一本以不韌草爲頁,串集成冊的厚重書籍,翻翻那本,找找這本,費去好半晌時間,在負屭不耐煩地轉身要走之際,他終於如獲至寶地舉高一本紅皮書,大喊:「找著了!就是它就是它——您瞧,這頁寫著『魚尾進裂兩截,膚肉撕扯,痛似火焚,鱗片剝落,魚骨一分爲二,筋脈挪,魚鰭化腳掌……』嘖嘖嘖,光用想像的,我都覺得痛了。」魟醫抖兩下。

  負屭取過魟醫手上書冊,略過文字不看,只在乎要用哪種藥方或法術才能達成效果。

  脫胎換骨。這四字,寫在那串血腥描述的最前頭。

  「這是藥名嗎?」長指落在「脫胎換骨」上頭,詢問魟醫。

  「呃……是。」

  「給我這帖藥。」負屭將紅皮書拋回給魟醫。

  「呀?」魟醫愣愣看著負屭朝他攤開的索討掌心。

  「藥,脫胎換骨。」負屭聲音冷冷淡淡,不慍不怒。

  「這這這……帖藥又不是打開藥櫃就能隨隨便便拿個七八九盅出來,它也算稀世奇藥之一,得來大不易——」

  「我明早來拿。」負屭說完便走,衣袖飄揚,不帶走魟醫半句囉嗦。

  「六龍子——」

  人影何在?早消失得不見泡沫,只剩他魟醫哀嚎般的呼喚,孤孤單單回蕩在龍骸城藥居中。

  「脫胎換骨哪這麽容易煉?……再說,喝下它,『鮻』脫骨成人,但能否再變回『鮻』卻沒人試過呀……」魟醫嘀咕不停,心裡對於負屭面不改色要對那條鮻做的事覺得膽寒。

  然而他也清楚,負屭給了取藥的時限,就絕不會有所緩衝,他歎口氣,開始從藥櫃間將一格一格藥材拉出,腦袋不自覺地連連搖晃。

  「奇哉怪哉,上回討藥,神情還可愛一些,這回怎麽態度大不相同,明明討的都是……嘖嘖,伴龍如伴鬼——變臉變很快的那種鬼……」

  果然只是一場難分虛實的夢境。

  距離魚芝蘭溺水,已是三日前遙不可及之事,那只龍子——也許是她假想出來的男人——自那天後,未曾再出現,使她越來越相信,他不過是偶發夢境中的一抹存在,沒有真正來過她的面前,沒有親口對她說出無情狠話……

  她已經不會再因爲夢見他而哭泣,只是惆悵難免,低落的情緒,寫在她鬱鬱寡歡的容顔上。

  她是不是開始恨起他來?才會編織一個惡劣夢境,將他擺入,塑造成狼心狗肺的無情人,以陌生淡漠的眼神及口吻,無關緊要地說著他是爲尋藥而來,必須以「鮻」爲藥引,熬制一帖靈藥,供海底龍主飲用治病。

  他在她夢中,已經不再是溫柔多情、待她百般呵護的模樣,還是……她根本忘了他以前是何模樣?

  「小魚,你抹太多了。」埋怨裡混雜咕嚕咕嚕的冒泡聲。

  思緒遠揚的魚芝蘭歉然停手,望著自己捧在左掌心裡的那尾龍鯉金兒,它好溫馴地側躺,潰爛的魚鰭魚鱗覆上一層草藥膏,它半邊身體仍泡於水裡,沒有離水窒息之危。

  小池畔只有魚芝蘭及龍鯉一尾,方才出聲埋怨的人,是誰?

  「你恢復情況不錯,陳公子或許過兩天便會把你移回大池裡去。」魚芝蘭對著掌中龍鯉道,若此時周遭有人經過,定以爲陳府有個老愛與龍鯉說話的少爺已經很新奇,沒料到又來個犯傻的姑娘,也與龍鯉自言自語。

  「比起大池,我反倒喜歡小池多一些,大池全是淤泥和青苔,還有慕永倒入雞鴨魚肉的浮油,險些悶死我。」龍鯉魚口一張一合,像在說話,可又不似人類聲調,充其量只是嗚嚕嗚嚕的吃水聲,然而魚芝蘭字字句句皆能聽見聽懂,一魚一人,溝通無礙。

  「陳公子已經知道不能拿人類眼中的珍稀佳餚來餵養你,大池清淤換水也持續趕工,你就別再用這件事怨懟他。」魚芝蘭笑應。

  「你幫我跟他說,池裡多放些小活魚小活蝦,我自個兒挑著吃,不用替我準備剝好殼的蝦及剔了刺的魚。」吃起來多沒挑戰性,口感也不鮮甜。

  「好。」

  龍鯉金兒尾鰭拂水,形似悠哉。「幸好有聽得懂我說話的你來,否則,我不知會被慕永給折騰成啥模樣。」

  剛開始以爲魚芝蘭與尋常人類無異,是在她要求陳慕永及管事以木盆將它盛搬至這處水池時,它因害怕而正欲掙動時,嚷嚷著人類根本聽不懂的魚語「你要幹嘛?!」,卻聽見她回答「好孩子,我是來替你治病,忍一忍,別因掙扎而弄傷自己」——

  她竟然回答了它?

  湊巧,一定是湊巧。

  隔日,她再來,帶了藥膏要替它抹上,它又咕噥著:行不行呀?我長這麽大,沒聽過有魚兒能塗的藥。

  行的,不過因爲魚兒潛在水中,藥膏會被水沖淡,所以抹上藥膏後,最好能稍稍扶著魚身,讓藥性滲透發揮,這藥膏對魚兒無害,即便是溶於水,也不會傷到魚兒。魚芝蘭對陳公子說話,回答的卻是它嘀咕的疑惑。

  你……能聽見我說話?它這回直接問了,得到的答案是她垂眸一笑。

  後來它才知道,原來是同類。

  「陳公子以爲他的行爲對你是疼愛,完全以人類觀點出發,雖顯愚昧,但無惡意。」魚芝蘭掌心沒入水面底下,讓龍鯉金兒泅回池裡。

  「我知道他的心意,也明白他是好人,只是笨了一點。」金兒魚頭探出池面。

  「罵人家笨,口氣怎還這麽嬌羞?」魚芝蘭取笑它。

  「我哪有嬌羞?!」它甜嗔。

  哪沒有,現在不正是?

  魚芝蘭怕金兒魚皮薄,經不起戲弄,只能意味深長地衝著金兒微笑,笑它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真羨慕你,我也好想變成人類。」金兒突地有感而發,發出幽幽歎息,「我還要修練多久,才能做到呢?我很怕他等不到我修成人形,就壽終正寢……」

  「我才羨慕你,是條悠遊的魚兒。」魚芝蘭仿效金兒口吻,沒有歎息,卻同樣感慨。

  「變成人類不好嗎?」金兒困惑地問。

  好與不好,豈是點頭或搖首所能道盡?

  三言兩語,囊括不了她的領悟及感受,好的地方自然有,她遇見的人,獲得的照顧,全是那般的好,若沒走這一遭,這輩子怕是永遠不可能認識大家;不好之處卻也不會更少,在陸路的滿滿孤寂和無助……

  「你是因爲愛上人類,才甘願變化爲人嗎?你現在已經擁有美麗的容貌,你心愛的雄人類應該很疼愛你吧?」金兒只知她是同類,以爲她也是龍鯉,並不知道更多關於魚芝蘭之事,她亦從不開口提及。

  魚芝蘭的眸子有一瞬間染上薄亮水霧,然而也僅是氤氳了黑白分明的盈盈秋瞳,並未凝聚成淚,乾爽的雪白雙腮間,倒映著日光落在池面,粼粼波光的反射輝芒,一點一點,像未乾淚痕,布滿臉上。

  魚芝蘭粉唇彎彎,淡淡含笑,搖首道:「我不是因爲你口中那些美好的情愛而變化爲人,我上岸,是爲了活下來。」

  「海裡危險嗎?」金兒的世界只有大池小池,沒見過汪洋大海,心雖嚮往,也只能嚮往,要是把它丟進鹹鹹海裡,不出一盞茶功夫,它就會翻肚死亡。

  「比起太平盛世時期的人界,是危險不少,海雖寬闊,卻日日上演爲求飽食的殺戮血腥,強食弱,大食小,不是吃,就是被吃,相較起來,這幾十年來的人界祥和許多,沒有戰火,沒有惡鬥,平靜安穩。」

  「人界還有分太不太平呀?」

  「早些年,籠罩戰火中,街上冷清,空氣中淨是腐屍和腥血臭味。」她所提及的「早些年」,很漫長,數十年前之事,金兒尚未出世呢。不願詳述太多教人不舒坦的世間醜惡面,魚芝蘭將話題轉向那位元正穿過月洞門,往這兒步來的儒雅男人,目測他走過來仍有一小段距離,加上他文質彬彬的溫吞走法,還得費上一些時間,足夠魚芝蘭再問一句:「你與陳公子,如何相識?」

  「我是他由街上攤販手上買回的,那時我不過巴掌大,被人釣起,嘴上還破洞流血哩,賣我的人,以爲我是黃魚,要賣人去煮食,是他可憐我,買下我,拿人類傷藥替我抹傷口,我也就這麽在陳府待下,讓他養成現今這副又大又壯的模樣。」金兒提及初識回憶,傻呼呼直笑。

  「陳公子看起來是個心軟之人。」

  「對呀,心軟到怕我困在小池裡會悶,年年替我拓寬池面,心軟到怕我無聊,時時念詩給我聽,陪我說話,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我也很想回應他說話,不讓他被旁人指指點點,說他怪,說他傻,說他犯了瘋病,可是我沒辦法。小魚,你教教我,你是如何變成人類?」陳慕永越走近,金兒問得越急,想快些得到解惑,這幾天,它總是旁敲側擊,想從她口中探知一二。

  它想變成人,好想好想,想到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魚芝蘭可以變人,它應該也可以,只要她願意傳授它方法——

  「不,我不能告訴你。」魚芝蘭起身,螓首微搖,髮鬢隨之波動流曳。

  「小魚!」金兒這聲喚,陳慕永聽不見,他向魚芝蘭走了過來。

  「小魚姑娘。」陳慕永咧開嘴,笑著喊她。

  「陳公子。」魚芝蘭福身。

  「我家金兒情況越來越好了吧。」

  「嗯。」魚芝蘭輕頷,這男人臉上的陽光笑靨,相當耀眼,是個單純爽朗之人,莫怪金兒傾心了。「所以,我不會再過來,陳公子好好照顧它,我前幾日叮嚀的幾項要點,您多留神。」

  「你不再過來了?」陳慕永一臉愕然,還以爲能再見她數回,失望之情,全藏匿不住。

  「我不好耽誤太多正事,畢竟我是嚴家丫鬟,當家允我撥空來,我已相當過意不去。」

  「這樣呀……」陳慕永面露遺憾。

  「小魚!你、你說不再來是什麽意思?我剛剛說錯了什麽話嗎?」金兒吃驚叫喊,在池裡啪啪拍水,淩亂飛濺的水珠,彷彿是它此時的慌亂汗水。

  魚芝蘭恍若未聞,也不回身看它,任憑它像熱鍋上蹦然亂跳的魚兒,說著人類聽不見的話語。

  「金兒很喜歡你,它一定是聽懂你方才所言,捨不得你了……」陳慕永如此解讀金兒的反應,別說是金兒喜歡她,就連他也對魚芝蘭頗有好感。

  她身上恬靜致秀的氣息,以及對魚兒的博識,教他佩服,相識短短幾日,他與她很有話聊——全是聊些魚經——她柔柔說話,淡淡微笑,專注聽他說些金兒的事時,神情是那般安詳寬容,未見半絲不耐,在她身邊,很是自在和怡然,一點也不難受,他甚至期待著她每日進府替金兒塗藥的時候。

  「陳公子,您太多愁善感,魚兒的行徑有時全只出自於本能,無關喜不喜歡、厭不厭惡。您以爲您吟念詩詞時,它冒出水面是爲附和,實際上它不過是上來透透氣,並非聽懂您詞句裡的風花雪月,與其面對魚兒吟詩作對,不如找些知心友朋共用,會來得實際。」魚芝蘭言盡於此,曲膝告退,便要遠去。

  「小、小魚姑娘,稍慢。」

  魚芝蘭回眸,輕輕揚眉,等候陳慕永道出喚住她腳步的原由。

  「關於你治好金兒的酬謝——」

  「我說過,不用了。」

  「我過意不去,我……這支簪子,當做是我一點心意,請你收下。」

  美麗的晶釵步搖,素雅別致,鎏銀釵身鑲有水藍色圓晶,彷彿是清澄雨水凝形而成的寶礦,釵尾再串墜兩條細長銀鏈,尾端分別各繫有同色藍晶一顆。

  晶釵與她的衣裳正是相同色系,陳慕永送禮方面,頗具用心。

  「我不能收,謝謝陳公子好意,醫治金兒是出自我本身意願,並不想以此來獲取利益。」

  「小魚姑娘……我只是發現你髻上沒有飾物,之前還有朵藍色鈿花,這幾天沒瞧見你戴,才、才會一見到這枝簪子便直覺它適合你,你可以不把它當成酬金,不視爲獲取利益,它、它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你別推辭,好嗎?」陳慕永有些言不及義,話說得急急亂亂,雜無章法,一臉擔憂著她的推拒。

  魚芝蘭低籲,沒有過多喜悅,接過晶釵步搖。「小魚收下便是,抵去所有酬金了,可以吧?」

  陳慕永欣喜地開懷而笑,俊顔淡淡紅了,再三點頭。

  「小魚姑娘,陳府隨時歡迎你來……看看金兒。」陳慕永一路相送,送至府邸門口,一副依依難舍的模樣。

  魚芝蘭笑而不應,這一次,不再回首,漠視背後那道遙遙凝望的目光,步履堅定地漸行漸遠。

  她不會再來,她已經做絕了,斬斷金兒的奢念,無論金兒如何修練,短短數十年間,它只能是條龍鯉,只能眼睜睜見陳慕永娶妻生子,或許看他子孫滿堂,或許與他生離死別,或許瞧盡陳府代代更疊……

  它只能是……一條愛上人類的龍鯉。

  她一點都不願讓金兒誤以爲它與陳慕永有機會結爲連理,懷抱修練成人的奢望,無論做何犧牲,只求能換得和陳慕永相遇相戀。

  那太苦太苦了,請別這麽做。

  當初若也有誰來阻止她,該有多好。

  她不要金兒變成第二個她,一條眷戀著水,卻再也回不去的魚兒。

  薄薄雨絲,輕緩兜頭落下,魚芝蘭與街上行人無異,爲躲這陣突來小雨,加快步伐,稍稍飛奔起來。

  晴時多雲,偶陣雨,便是這個時節最習以爲常的變化,不消片刻,雨勢會下得更劇,她忘了帶紙傘出門,明明前兩天還記得的。

  果不其然,小雨瞬間變爲囂狂驟雨,豆大雨水,嘩啦啦傾倒,她躲進一處賣熱湯的鋪子匠下,因自覺阻礙人家生意而抱歉,便掏出幾文錢,要了碗餛飩湯,換取能在鋪裡躲雨的光明正大。

  湯很快便送上來,白稠大骨湯水間,三三兩兩薄透的面皮包裹著飽滿肉餡,浮沈於湯中,灑些蔥花提味,乍見不很是寒酸,氣味卻極香。

  魚芝蘭小口舀起吹著,她不愛吃太燙口的食物,無論過多久,總是習慣不來,以前剛踏上這兒時,食物確實是最困擾她的一道難題,酸甜苦辣鹹酥軟脆,每種口感她都適應不良,幾乎只有饅頭和白飯是主食,加上她懼火,起竈火煮食更是艱難的工作,她索性生食魚肉,偏偏這具身體虛弱得不足以接納人類撈捕上岸的不新鮮魚類,往往小小一口,足教她吃盡兩三日上吐下瀉的苦頭……憶起過往,淡淡的酸,湧上心頭。

  她是在好久以後才學會生火煮食,第一道憑己之力捏出來的食物是餛飩,她喜愛它煮成之後的別名:團圓茶。團團圓圓,舉家圍著小火爐,分食在湯中載浮載沈的餛飩。她捏的餛飩不美麗,有幾顆還破了,內餡和在湯裡,弄濁湯水,可是她告訴自己,下一回定能做得更好,這一次的成果被笑也無妨。她煮了好大一鍋,盼望團圓,那鍋湯,最終冷了膩了,她一顆一顆慢慢吃掉,隔兩日,再煮另一鍋團圓,他說他會盡快歸來,只是不確定歸期,興許是今天,興許是明日,興許要等到後天……她想讓他親口品嘗她的團圓,貪心地想聽他贊美,再見他一口一口將它們食入腹中。

  她吃怕了團圓茶。

  她不再煮一大鍋的團圓茶。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團圓。

  「已經好幾年沒吃過餛飩了……」調羹舀起一顆,熱氣竄鼻,暖得好陌生,明知仍燙口,她忍不住張嘴咬下。

  皮破肉汁濺,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湯水還要更燙人,舌尖是先感覺到熱灼的痛楚後,才在嘴中嚐到肉香。

  她沒有吃過熱的餛飩,她總是等著與他分享,等到竈火燒盡、湯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團圓茶,自我安慰著,他有事耽擱,趕不回來,明兒個一定會歸來,明日再爲他熬煮一鍋吧……

  她煮的湯,總是鹹了許多,像海水,比不上攤子老闆的好手藝。

  她煮不來這樣的香。

  不知是舌頭被燙著的疼,激出乾澀眼眶內的淚水,抑是爲那時傻氣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淚,和入湯裡,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漣漪。

  她小口喝著,熱呼呼的湯,似乎更鹹一些……

  雨未停,忘了紙傘之人,不只她一個,有人仿效著她躲雨的路徑,鑽進湯鋪,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籠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開,教她此時落坐的一方天地變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緩緩抬頭,水潤眸光往那襲潔白不沾水濕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經日日夜夜冀盼歸來的冷峻面容。

  負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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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4:52: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你回來了。

  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本來打算這麽說的,短短兩句,是她最常縈回心底的聲音,她時常想像著,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該用怎樣的表情和口吻朝他飛奔,偎進他懷裡,撒嬌嗔怨地對著他輕訴。

  可聲音哽噎喉頭,這個擁有陌生眼神的男人,不是她認識的那一位元。

  若是夢,她連在夢中,都說不出口。

  若是夢,她想快些清醒過來,寧願夢不到他,也不要夢見這樣的他。

  她暗暗擰痛自己的腿……

  痛?

  是的,痛。

  不是夢,她是醒著的,他沒有消失,仍聳壑昂霄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怎麽來的,冒著雨一步一步?或是用了法術咻地變過來?總之,他一身乾爽,連被雨噴濕的一小點水漬都沒有,長髮輕軟整齊,不似她落湯雞般淒慘。

  「公子,要不要來碗熱湯暖暖身?雨好大,一時半刻走不掉啦。」湯鋪老闆麻利招呼他。

  「與她一樣。」

  「餛飩湯一碗,好的,馬上來!」

  負屭和魚芝蘭同桌坐下——明明旁邊就還有空座位,湯鋪的生意沒有好到需要並桌——鋪裡不寬敞,僅容四張小桌緊靠,他甫落坐,長腿便碰觸到她的,她如遭雷殛般收腳避開,膝蓋重重撞到桌板,發出好大聲響,調羹和竹箸爭相滾逃,大碗裡的熱湯,灑出些些,弄得桌面狼籍,引來旁桌客人注目。她狼狽臉紅,只想端起湯豌到隔壁桌去,不想和他同坐,無奈湯碗太燙,加上她的耐燙力本就遜於常人,連續試了兩三回,仍無法成功將湯碗捧在手中,雙手懦弱地屈服於熱湯碗之下,不敢再碰。

  也罷,碗不挪她挪,坐到旁桌再煩請湯鋪老闆爲她端過來,總行了吧。

  念頭甫動,身子來不及有所反應,就聽見「砰」的一聲,她本欲換去的那張桌椅無緣無故——垮了?!

  一大張板子,四條桌腳,歪疊在一塊,垮得亂七八糟。

  「哎喲哎喲——這桌椅太太太太久沒修,幸好沒客人坐,否則熱湯淋到客人身上怎得了?!」湯鋪老闆急忙喳呼,笑容尷尬無比,怕嚇跑在座客人——已經有個漢子從長板凳跳起來,動手試試自己坐的那張椅子穩不穩固,老闆忙乎乎安撫道:「別擔心別擔心,只有這張桌椅年代久,其餘都很牢靠。」老闆睜眼說瞎話,此刻只顧著穩定客人心,即便是「天上有鳳凰飛過」這類謊言他也能說出口。

  湯鋪老板胡亂將散掉的桌板椅腳搬到不起眼的角落去,粉飾太平地送上一碟小菜給各桌客人,幸好鋪裡四張桌僅兩桌有客,賠上兩碟小玩意兒,讓客人的注意力從破桌椅移開,很是值得。

  「給客倌們賠個小小不是,嚐嚐,豆乾很好吃的。」湯鋪老闆遞來小菜的同時,也送上負屭所點的餛飩湯,抹布俐落抹去魚芝蘭灑出的湯湯水水,桌面瞬間乾淨,笑笑哈腰。「公子姑娘慢用。」

  她知道是負屭動的手腳!

  除他之外,還有誰有此本領?!

  魚芝蘭僵坐原處,無法妄動,只能瞠大眸子瞪他,她心裡清楚,不管她想換到哪張桌子去,他都會故技重施地與她對抗!

  湯鋪不過區區四張桌,扣除垮掉的一張,她與他目前共坐的一張,兩名漢子坐一張,只剩一張空桌,見到湯鋪老闆陪笑送小菜,她豈好意思連累無辜的老闆再蒙受損失,任他毀去第二張空桌?

  負屭優雅品嚐熱湯,一匙一匙輕啜,竹箸夾破飽滿餛飩,半個入口,細細咀嚼,食不露齒,與鄰桌窸窸窣窣狼吞虎嚥的漢子吃相迥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種食物,在負屭口中宛如值得再三品嚐的珍饈,回味它彌漫於唇齒間的美味。

  她曾經想像著,能與他並坐,共食溫暖味美的團圓茶。

  這個奢侈想像,她很久很久之前,便要求自己別再希冀,今時今日竟以此種方式達到——

  此種她已心死,而他冷淡如陌路的方式……

  負屭吃下一顆餛飩之後,掀睫,凜冽目光對上她的。

  「你爲何要這樣看著我?」

  若是又驚又懼又想逃的眼神,他能理解,上回他已道明來意,面對一個要取她性命的龍子,她會恐懼實屬正常,可她眼神中並不單單僅有驚懼和急於逃命,還有努力想藏起的憎恨。

  憎恨?恨他要將她當成補藥,燉給他父王強身健體?恨他把她拋進那座大湖,險些害她弄丟小命?

  不太像,她眼底的憎恨,沒有這麽單純。

  偏偏越是不單純,才教人奇怪。

  他不過第二次見她,她的恨,能堆疊多高?起碼也等他取出懷中擺放的「脫胎換骨」,要她選擇自己爽快地喝下,抑是由他動手硬逼她飲盡,她再來恨他,才更有道理。

  除憎恨之外,更摻雜無止盡的……哀傷?

  是哀傷嗎?他不確定,比起憎恨,哀傷更是不該存在於她與他這對陌生人之間的情緒。

  忘了拭去淚水的雙腮,仍殘留痕跡,他剛踏進這處小鋪,正巧撞見她凝望著熱湯掉淚的情景,看起來好弧寂。

  「……」她默然,理智強迫自己應當收回對他的注目,身體卻不由自主,視線貪婪地沒有挪開。

  別看他,別再看著他呐,早就已經習慣了目光中尋找不到他的日子。

  「用這種怪異眼神,彷彿在責備我,卻不是責備我想抓你回龍骸城熬藥的冷血無情,倒像將我錯認爲另一個人,一個與你更有私人恩怨的人。」負屭說出他自身感受。對,她給他的感覺便是知此。

  「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外貌非常……非常相似。」魚芝蘭假意說道,想試探他的反應。

  「世上有人與我相似?我倒想親眼見見。」

  「你若見著他,代我問他,當年誓言,已不作數?」她聲音微哽,兀自佯裝堅強,握匙的手,輕輕顫抖。

  「作不作數,你心裡不清楚嗎?一個與你做下約定的人,遲遲未來應允實現,不是逃了便是忘了,何須再追問,非要得到心死的答案不可?」負屭以旁觀者的冷靜角度,深掘她無法癒合的心底傷痛,嘲弄她明明已有答案,還嫌不夠疼痛似地要讓更傷人的事實來狠狠敲醒她。

  魚芝蘭顫了個哆嗦,細微地、不動聲色地,面容稍稍泛白,表情卻很淡。

  不是逃了便是忘了……

  「你不如請求我,見著他之後,轉告他,不是他背誓,而是你不屑要他,又或許,我替你取他一條性命?」毀約之徒,留著也是浪費米糧。

  「他應該是忘了我,遺忘得一乾二淨,即便我站在他眼前,他亦不識得我……告訴他,是我不屑要他又如何?取他性命又如何?終究形同陌路,他會因我這方開口提了分離,便歡喜或難過嗎?不會的……」

  「只能怨你所遇非人。」眼睛放得不夠亮。

  魚芝蘭神態靜美地凝覷他,久久無語,沒有動怒,沒有指責他落井下石說出的狠話,他那句結論,傷人,又何嘗不是事實?

  她接受他的說法,只是她不想怨,僅盼不再爲過去傻等……

  她緩緩啓唇,「請你用著這張與他神似的容顔……跟我說,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問早已過去,自此再無瓜葛……」

  她倏然提出突兀的請托,負屭先是沈默,但她用著僅只兩人聽聞的呢喃,又道,這回是提出交換條件:「我是鮻,這世上唯一條存活下來的鮻,你沒有找錯人,我承認了,不再假裝是人類,你只要幫我完成這個心願,我會隨你回去,是殺是剮,由你安排,毫無怨言。」

  「如此簡單?」

  「嗯……」她輕輕頷首。

  多劃算的交易,三言兩語,換她的毫無怨言。

  負屭順遂了她的要求,一字一字,照本宣科,他知道,她想求一個心死。

  「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間,早已過去,自此再無瓜葛。」他說得毫無感情,彷彿最決絕無情的負心郎,鐵石心腸要與她切斷乾淨。這角色,他扮得極好,沈冷的嗓音,不帶半絲眷戀,而他與她之間,確實也不存在過眷戀這等玩意兒。

  她淡淡微笑,眼淚止不住,如同鋪外大雨,撲簌簌落著,在她巴掌小臉上,泛濫成災,似極了就要這樣流乾眼淚,哭夠了,便永不再墮淚。

  負屭沒見過有人能一邊掉淚,一邊笑得如此清豔,她沒有糾結著眉宇,眉心亦無痛楚,彷彿求得瞭解脫,掙脫束縛許久的枷鎖,終獲自由。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她說得好小聲,近乎自言自語,「我不等你了……不再等你,到此爲止,到此爲止……」

  和著啜泣的呢喃,鑽進負屭耳內,尖銳如針,弄擰了他的眉。

  她是對著另一個人在說,斬斷她與那人的糾葛,雖然她凝望著他,也只是因爲他和傷害她的混帳家夥「神似」罷了,而非將那幾句話賞給他,但——近乎窒息的不適,竟隨她嗚咽帶笑又痛徹入骨的喃喃篤篤而產生。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

  我不等你了……

  她沒有口吐更多很言冷語,僅有那幾句毫無殺傷力的軟言,一再複誦。

  負屭取出懷中藥瓶,裡頭盛滿『脫胎換骨』,擺上桌,發出重重「砰」聲。

  他否認自己是故意以此來打斷她的話語,他不過是……不想浪費時間聽一個女人失控哭泣,他只想盡速成功地完成任務,沒空閒耗在這裡!

  魟醫未能在他要求的時限內趕出此藥,拖累他想用最短天數來帶她回去覆命的腳步,讓她苟活好些天,很夠了。

  她知道藥瓶裡盛裝著什麽,他從她眼中讀出這項訊息。

  即使沒有看見藥瓶內所裝爲何,她就是知道。

  「……不要在這裡,可以嗎?」她細聲央求。

  她不想在人類眼中變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並不醜陋,終究與人類不同。

  負屭將她帶到了近海一處小礁島。

  她飲下「脫胎換骨」後,溫馴地側坐在岸石上,遠眺大海,等待藥效發作。

  漸歇的雨勢,仍迷蒙了海面,負屭佇立其後,本不打算干擾她安寧,她遵循著她的承諾,成爲最配合的藥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誇獎。

  「有沒有想與人類城裡某些人交代什麽——」遺言。這兩字,他沒明說。她在人界陸路久待,總有一兩個感情特別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將是永遠分離,或許她渴求能與他們訣別,若她開口求他,他會破例——

  她搖頭。

  「我原本打算過兩年就要離開嚴家,那裡不是我終身棲息之所,現在不過是早些走。或許前幾個月裡,雪兒她們會擔心我的失蹤,會試圖尋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話,便也逐漸忘掉,不久後,可能還會傳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語……我在人界沒有知心好友,沒有誰心心念念牽掛我太長時間……我已經很習慣一聲不響的離開,我做過太多太多回,彷彿人間蒸發一般,不與誰說再見,不藕斷絲連,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難舍……」她的聲音漸歇漸止。

  她總是這樣做,離開一個待了數年之地,繼續到下一個無人熟識她的城鎮,重新適應那兒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覺難過,覺得該走時,就絕不遲疑,像是她的心腸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凍……

  「你在人界陸路聽來沒有過得很愜意。」

  背脊泛上酸軟,教她攏拳忍下,是藥效,來了。

  「不去想愜意的部分,離開時,就豁達了……」她眉間閃過一絲強忍的痛楚,酸軟逐漸變質,成爲頻繁的刺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深刻。

  「你是爲了雄人類而決意棄魚尾換雙足上岸?」

  她已經有點聽不清楚負屭問些什麽,薄汗濡濕她柔軟鬢髮,她呼吸已失平穩,開始厚重,疼痛占去太多意識,使她只能勉強捕捉到淩亂且破碎的字眼。

  爲了……

  棄魚尾……

  上岸……

  非得如此嗎?我好怕……我不想離開海,我沒有辦法在人類城鎮裡生活……遙遠的聲音,屬她所有,哀哀哭著,對於未知的將來感到恐懼。

  別怕,只是暫時,不用多久,我就會來接你,勇敢一些。溫柔的安撫,在她耳邊,縹緲迷蒙。

  你抱著我,幫我熬過這種痛……好痛,真的好痛……我不要了……我像要被撕裂開來——疼痛吞噬著她,她害怕,以爲自己快要死去,他是她唯一浮木,她攀緊他,需要他幫她熬過這駭人痛楚,每寸膚,遭蠻力劇烈撕扯,每塊肉都疼得禁不起半點碰觸。

  若疼,就咬著我的手臂,別弄傷自己,我在這裡,我抱著你,撐過去,我求你撐過去。頎長手臂環來,把她護進厚實胸膛之間,以言語爲力量,恨不能爲她分擔,爲她挨痛。

  魚芝蘭無法再維持安穩坐姿,她雙腿抽搐,十隻白玉腳趾蜷曲,雪白纖勻的腿上,清晰可見青筋浮現,膚肉之下,似乎正在翻天覆地,她忍不住痛吟,又咬唇遏止它,趴臥岩上,髮髻散開,青絲如潑墨渲染,在她身上,在灰暗岩間,兀自婉蜒,巴掌小臉幾乎掩覆髮海之中,瞧不見五官上堆疊多少疼痛。

  負屭看著她顫抖的身影,她的雙腿以詭異方式打直並攏,像被誰以無形絲線將其緊緊束綁,長裙撩掀到膝處,薄薄一層亮光,包覆露出裙擺部分的細皮嫩肉,仿似魚鱗在陽光下反耀出來的輝芒,碎金般瀲灩。

  他該不該出手打昏她,賞她一個痛快,不用忍受「脫胎換骨」帶來的劇痛?負屭很認真的思索這個可行性,她若求他,他不會吝嗇動手……

  她始終沒有開口,默默抗衡著他無法想像的「脫胎換骨」。

  真倔強的鮻,以爲她會懇求給她時間回陸路去與朋友道別,她不;以爲她痛到無法忍耐時,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求他的説明,她也不。

  魚尾進裂兩截,膚肉撕扯,痛似火焚,鱗片剝落,魚骨一分爲二,筋脈挪,魚鰭化腳掌……

  匆匆一瞥所見過的文字描述,在此時,清晰浮現於負屭腦海。

  那些是鮻變化爲人時,舍棄珍貴魚尾,去奢求一雙人足所要付出的代價,若反此來呢?已成人形的鮻,要想舊換回原本擁有的尾鰭,所嚐的痛楚,亦會如出一轍嗎?她早已沒有可以撕裂成兩半的魚尾,應該……

  此回的痛,確實不及她換取雙足時來得驚猛強烈,雖仍痛著,但並非筋錯骨的焚痛,倒更像是下半身膚肉筋脈在搬挪移位,她失去了抬動雙腿的力量,它們緊黏在一起,膚貼膚,肉融肉,摻雜交疊,久違的熟悉感,正逐漸回來,教她還棄過的拂水擺動,以及泅泳於潮汐間,強而有力的美麗魚尾……

  說不痛,是自欺欺人,泛自骨髓深處,接連不斷的破壞重建,依舊是鮮血淋漓,鑽刺著每寸膚肉。上一回,還有個溫暖擁抱,陪伴她熬過這些,現在,她需要憑己之力硬撐過去,沒有共伴的沈穩嗓音安撫,說著「我在這裡,別怕」;沒有供她握得恁牢的臂膀,分擔她的疼痛。

  「要我……幫你嗎?」久等不到她求援的負屭,竟反常地主動問她。九名龍子中,一向最獨善其身,最懂得置身事外,最不可能開口去問任何一個人「要我幫你嗎?」諸如此類的體貼,今日,爲她破例。

  「不……」她的回答,遲了好半晌,氣虛無力,從牙關內好不容易擠出這個字。她背對他,纖小身子伏臥岩面,淩亂長髮遮住面容,是海風的濕鹹,也是疼痛折騰出的冷汗,將髮絲黏在臉蛋鬢間,小嘴籲籲喘息,停頓良久,顫抖的聲音再吃力傳出:「……沒有……之前……痛……我、可、可以熬過去……已經不再……需要安、慰擁抱……我——」她抽息,痛楚阻斷她的聲音,後頭字眼只剩嗚咽。

  「不要浪費力氣在說話上頭!」負屭斥道。明明是他自己先開口問她,現在卻責備她的話多。

  她脆弱得彷彿一碰就會碎,他不敢輕易觸摸她,只能站定一旁,看她哆嗦,聽她偶爾一兩聲來不及咬住的痛吟。

  負屭閉上雙眸,不願去看。

  看了,也無能爲力。

  他又不可能幫她痛,更不可能大方地說:罷了,我放你一條生路,不帶你回去覆命。

  什麽都無法做,什麽也都不該去做。

  時間流逝而去,不過幾個時辰,漫長猶似一輩子。懸空的金烏,已斂炙芒,收起一身難以直視的耀眼日華,深橙餘暉,布滿一大片蒼穹,海面也染上那難以模擬的美麗色澤,渾圓玉盤般的日,終於倦了,從無邊無際的海洋另端,俏俏沈下。

  一切,終歸平靜,覓食的海鳥,返歸巢穴;躍出海面嬉鬧的鯨豚,潛回海間;而她,呼吸平穩,顫抖漸趨緩止,像極了失去意識,自痛苦中解脫。

  側躺在冰冷岩面上的身軀,映著夕日殘暉,橙色混雜著濃紅,顔色斑斕,黑髮光澤流溢,隨海風起舞,人類水藍色紗裳,隨她曲線起伏而形成褶皺陰影,袖擺輕靈飄飄,露出纖細柔荑,她是清醒的,指尖能感覺到自己籲出的暖暖氣息拂過,垂斂的睫,沾掛晶瑩淚水,下身沈重如石,無法動彈;這種感覺,她是再清楚不過,任何一條魚被抓上岸,皆是如此,在水中最靈巧的魚尾,離了水,都像這樣……

  她毋須低頭審視,已明白自己此刻模樣爲何。

  頰邊長髮被人輕撩,一根長指捲著它,緩緩撥弄開來,攏在她耳後,露出她淡紅芙顔,那是落日的顔色,而非她自身泛出的健康紅暈,相反的,她臉色蒼白透明,極其倦累。

  負屭冷峻的面容,映入眼簾,他抿著薄唇,她從他眼中讀出責備,他雖沒開口,但他在指控她的愚蠢,吃盡苦頭也要變人,如今還得嚐一次「脫胎換骨」,才能恢復原樣。

  何必呢?他眼中,如此說著。

  淚水滾出眼眶,婉蜒雙腮,她也想問她自己:何必呢?

  人界陸路走一趟,只得這三字體悟。早知這般貧瘠、這般孤獨,她不會上來,寧願死在海裡,也不要苟活人間,無論是誰來勸說利誘,絕對不會點頭答應。

  她很痛苦,在人間傻傻等候的滋味,好煎熬。

  負屭橫抱起她,她沒有掙扎的氣力,身子彷彿與她的意識相互分離,任由他一手托穩她肩膀,另一手抱掛著金鱗閃閃的魚尾,好似她沒有半分重量,輕而易舉。她頸子酸軟,因這股提抱的勁道而傾斜,靠往他的胸口,她試過想撇向另外一邊,卻沒有辦法如願。

  負屭如步行一般走向海面,帶著她沒入海裡,宛若夕日緩緩消失於海平面上,徒留海潮波浪,起起伏伏,吞噬那圈漣漪,連帶抹拭她在人界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光陰。

  魚芝蘭,這個名姓,還留在人界陸路,偶爾被人提起,惋惜地說著:

  我曾認識一個叫小魚的姑娘,她呐,年紀輕輕,卻像老頭子一樣沈穩,我們幾個女孩又瘋又叫地崇拜城裡最美豔的戲旦,她可不,笑起來總是恬恬淡淡,好似覺得我們幼稚,偏偏又沒有那種譏諷不屑……

  可是有一天,她說要去幫人家醫治龍鯉,就再也沒回來過,小當家還帶人鬧進陳府討人,指控一定是陳家見小魚貌美,起了色心,把她囚起來當媳婦兒了。

  沒有,陳府上上下下全翻遍,水裡魚兒是找到不少條,獨獨沒有小魚,她不見了,就這麽消失在城裡……

  有人看見小魚離開陳府,在湯鋪喝了一碗熱餛飩湯。

  聽說,當時她身旁有個男人,很面生,不是城裡人。

  唉,失蹤這種事,各處不都很常聽見嗎?也許,她與那男人是舊識,男人千辛萬苦尋到她,帶她回家去團聚了吧?可小魚好像是孤兒,從沒聽她提過她的家鄉和朋友……

  小魚呀小魚,你在哪裡,是否平安?

  這輩子,還能見到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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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4:52: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耳邊陸陸續續傳來驚呼贊歎,傳入半厥半醒的她耳內,稍稍破開眼縫,許多佇立左右圍觀之人……有人形、魚姿、鱆樣,形形色色,都想爭睹由海底城失去蹤影的傳說物種。

  「那便是鱆?果然名不虛傳,鱗似澄金,真漂亮……」

  她由負屭抱著,贏弱癱軟,一動也不動,僅有長髮及身上衣裳,隨波逐流,如清風浮雲,緩慢飄舞。

  「六龍子是如何找著的?大家私下在賭,六龍子應該是九子中最後一個空手而歸的人,沒料到他竟勝過二龍子、四龍子、八龍子及九龍子……並成功找回絕跡許久的『鮻』……」

  還有太多太多交談的聲音,滑過耳畔,太長時候沒在海底深處久待,聽力對於在海中說話時混混沌沌的情況相當吃不消,甚至不太能聽清楚對方說些什麽,所幸她也無意去深究那些好奇觀視的目光,她耗去太多力氣,又未適應海中低溫,只能蜷縮著輕顫。

  久違的海,孕育她的故鄉,曾幾何時變得冰冷刺骨,記憶中的海水,是這般沁寒嗎?

  好冰、好冷,幾乎教她忍受不住。

  幾名完成尋藥任務的龍子,自是不會放過觀看好戲的機會,紛紛聞訊前來,親眼見識只聞其名,不見其影的海中稀有物種。

  「美人。」五龍子毫不吝嗇地贊美,籲煙輕佻,一對桃花眼,因笑而顯得妖魅迷人。

  「難得一見。」大龍子亦衷心而論,清甜如甘泉的嗓,添了笑,更形悅耳沈醉,少少四字,宛若音律最美的天界樂曲。

  「瞧那小臉蛋兒,我見猶憐,楚楚可人,眉眼鼻唇,無一不精緻。」五龍子說著說著,忍不住嘖嘖稱奇,手裡煙管捲起她一繒絲綢細髮,湊近鼻間深嗅。「可惜是藥材,要入鍋處理,熬成濃稠藥汁,就這麽交給粗手粗腳的魟醫去蠻橫錯待,多暴殄天物,不如讓我先帶回去,好好疼愛一番,我手氣不好,只抽到金耳那種無趣玩意兒,沒個美人作伴快活——」

  負屭寒眸一凜,對於五龍子每一字,每一個眼神,每一抹笑靨都感到不悅,不喜歡他盯著她品頭論足,就連目光正直,好不奸佞的大哥那樣看她,也教他胸口一窒。

  「瞧夠了沒?!」冷冷斥責甫逸出薄唇,馬上又來一隻超不識相的白目魚,聽聞六龍子完成不可能的任務,趕來湊個熱鬧。

  「我瞧瞧、我瞧瞧,讓條路出來借我過……」魟醫努力遊到前頭,擠開好幾只擋道的魚子魚孫。「哦喔,果然是鮻,這金鱗,可在其他氐人身上瞧不見的,好好好,看起來很滋補,味道一定很鮮甜美味……」

  魟醫動口也動手的惡習難改,嘴裡才在叨叨說著,手就跟著摸過來,眼看便要滑上她泛滿柔和金輝的魚鰭——

  負屭長軀一偏,魟醫沒碰到魚尾,只摸著負屭的手臂,而五龍子戲捲她如瀑青絲的煙管,同時被他擺脫。

  魟醫抬頭看了眼高他不只一顆頭的負屭,結果幾乎要讓兩道媲美千年寒冰的凜冽目光射穿他的魚腦。

  負屭最擅長用「不說話」這號神情駡人,接收到訊息的魟醫馬上縮手,挪走之前不忘先揮揮自己方才動手動腳弄髒高貴龍子衣袖的小小髒汙,以示討好。

  五龍子吸啜著銀煙管微笑,也挨自個兒弟弟一瞪,不過他可不像魟醫膽小,會因爲區區一副冷顔而收手。

  「反正最後總得進大家肚子,父王應該會賜個一兩碗湯肉給眾兄弟嚐嚐,你又獨占不了,你現在不讓魟醫碰她,等老二老四老八老九回來,她還是得躺在魟醫藥居裡的石砧,任由魟醫上下其手,把她渾身摸透透,從魚鱗到魚鰭,從胸脯到頭髮……」

  「五五五、五龍子您這樣說好像有點……」有點在挑撥六龍子對他魟醫的敵意耶,害他忍不住哆嗦,直打寒顫。

  「你不碰她,怎麽熬藥?」五龍子一臉理所當然的挑眉反問。

  「也、也是啦,但——」又被瞪了又被瞪了……魚腦門上又感覺到兩股寒意鑽刺而來呀呀呀……

  「六弟,在其他人尚未尋回藥材前,你要將鮻安置於何處?」大龍子出面爲魟醫解危,開了新話題,轉移負屭的目光。

  魟醫在他們各自尋藥之前便事先交代,必須顧及藥材新鮮,後續工作交由魟醫處理,請他們萬萬別自行動手把藥材切塊或磨粉。其他弟弟歸期未定,他們幾位完成尋藥任務的龍子如何保管藥材,變成一件重要的事,只是目前帶回來的藥材,多爲植物或毫無生命之物,擺入房內不占多少空間,但這條鮻,活生生、嬌滴滴,也不是拇指尺寸的小型魚,不能鎖進櫃裡放著,不能關到箱裡藏著,當然,更無法弄個精巧的琉璃水箱,豢養著她。

  「海牢。」不假思索的答覆,實則是負屭返回的一路上,苦苦思忖的難題。

  要把她暫置哪裡?

  丟給魟醫去煩惱最是省時省力,反正他成功帶回藥材,責任已了,如何「儲藏」藥材,本就不該由他苦思。

  偏偏光是想像粗手粗腳的魟醫,可能會怎生對待她,他幾乎是立即推翻了這個主意。

  應該說,交予任何人,都可能發生他臆測的情況,他無法將她隨便拋置了事,左思右想,海牢似乎是勉強可行之處,由他以法術豎起牢門,除他之外,誰也破壞不了牢門。

  「海牢?!」大龍子及五龍子異口同聲,後者劇烈搖首的程度,簡直是在抱怨自家弟弟的不知好歹。

  「真不懂憐香惜玉,海牢那種地方,怎能拿來招待美人?我的床可以大方分她睡……」

  銜在嘴邊的煙管,被迅雷不及掩耳的炫光劃過,筆直細長的管身,硬生生拗成直角,水煙吸不上來,也吐不出去。

  始作俑者用著旁人瞧不清楚的速度,一瞬間鬆開抱住金鱗魚尾的手,另一瞬間兩指反折,將五龍子愛用的寶貝煙管給弄成這副德性,最後一瞬間再重新回到金鱗魚尾下方,托穩它,費時不過短短眨眼,冷顔頂著冷冷眼神,散發渾身冷冷氣焰,冷傲旋身,步步遠去。

  「五弟,你今天何必老是招惹六弟?」大龍子笑覷五龍子使勁想把煙管恢復原狀的懊惱模樣,不由得替五弟那張壞嘴捏了把冷汗。

  「誰教他今天看起來破綻百出,讓人忍不住。」平時只有二哥四哥能玩,老六太無趣,完全激不起想戲弄的心情,可方才老六看上去多好玩,渾身弱點全暴露出來,不似往昔,像塊冰,怎麽戳怎麽鬧都沒反應。

  「惹他生氣,自找苦吃。」

  「他爲一條鮻和兄弟生氣?」五龍子好不容易扳直煙管,好憐惜地摸摸它,上頭的折痕看了真教人心痛。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報這折彎之仇。

  「看來確實是如此沒錯。」大龍子也頗爲意外。

  「嘿……」五龍子一臉促狹揶揄,「老六和她是舊識嗎?」

  「沒聽說過六弟與『鮻』一族有過瓜葛,他那性子,很難與誰交好吧?」大龍子平心而論。六弟負屭個性偏冷,從不熱絡於某人某事某物。

  「偷偷摸摸來,咱們也不見得會知道。」大夥離開龍骸城,往哪裡去、遇見啥人、做過啥事,彼此間常常互不干涉。

  「若是舊識故友,六弟又怎可能帶她回來?明知道帶回來便是死路一條。」

  「也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呐。

  「大哥、五哥,不是聽說六哥帶了珍奇的『鮻』回來?在哪兒?」遲了一步趕來的七龍子,興匆匆地問道,殊不知好戲早已散場。

  「想看鮻,就去海牢吧,你那只不苟言笑的六哥,將美人鮻給帶進去了。」五龍子堆滿笑意,回他。

  「好,我去看。」非得開開眼界。

  五龍子招手把人叫回來。「等會兒等會兒,要帶束海葵花去才有禮數呀。」親親母後是怎麽教導大夥的?當只好龍子得要對纖盈雌性溫柔體貼呐。

  「呀?」七龍子對些說法滿是不解。

  「鮮花配美人。」亙古不變的真理。

  「哦。」正直過頭的七龍子一時不察自家五哥的捉弄,乖乖先去採花,再準備去海牢看美人鮻。

  「五弟,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明知六弟討厭每個人盯著他懷裡那條鮻瞧,他還騙七弟帶海葵花過去,豈不害慘七弟——

  「敢折傷我的寶貝煙管,壞我吸啜煙香興趣,這樣不過是剛剛好罷了。」

  「與七弟何干呢?」

  「算他倒楣羅。」

  「大哥、老五!老六帶回鮻是真的假的?!」三龍子追隨七龍子腳步而來,問出相仿的問題。

  「海牢。記得先去摘束花。」五龍子簡潔有力回道。

  「摘花?」三龍子劍眉挑高高。

  「六弟說,帶束花過去,才准大家踏進海牢。」五龍子面不改色,拖第二隻無辜龍子下水。

  「真怪……」三龍子咕噥,倒沒生疑,也走了。

  五龍子悠哉籲煙,爽快吐出,水煙白沫,朦朧佞美帶笑的魅人臉龐。

  「可惜其他兄弟都還沒回來……」不然就有更多家夥能戲弄。

  「……你還嫌不夠?」大龍子真是慶幸自己回來得早,與五弟連袂見證六弟抱鮻歸返,否則很可能現在四處去摘花,再傻呼呼到海牢挨六弟反目對待的人,也算他一份。「冤有頭債有主,三弟七弟何其無辜?」

  「我向來喜愛連誅。」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五龍子說罷,龍骸城之主,也正是龍子們的親爹,據說正生著重病,需要九條龍子爲他尋來九種藥材,熬制奇湯才能治好的那一位,同樣興匆匆來到。

  「負屭當真把絕跡已久的鮻給帶回海裡來?是有腳還是沒腳的?」聽說鮻族上了岸,舍棄魚尾不要,這傳聞,連他這位海中龍主都很想知道真僞。

  看來,好奇心是遺傳的。

  五龍子緩緩回頭,鬢間一繒軟軟鬈髮撫過揚起甜笑的唇畔。

  「父王一定要到海牢親眼看看,鮻,太美太美了……但六弟說,得準備花,大大一束,才能讓鮻探出頭來……」

  還玩呀?!

  連你老爹也不放過?!

  真是巧合。

  海牢,繫起緣分的初始之地。

  她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海牢中,不是龍骸城的這個,而是隱於海脊東側,雷澤山之根,抵達數萬裡深處的鮻族之國。

  他是殺害鮻族守護獸的入侵者,族裡勇士傾巢而出,才成功圍捕他。

  他是個很沈默的男人,幾乎教人以爲他是啞巴,而與其說他是被勇士們捕獲,她倒覺得他是自己甘願束手就縛,悠哉閒逸般地暫屈海牢。

  畢竟擁有能輕取鮻族守護獸的絕佳好武藝,又怎可能不敵區區數十條鮻族勇士的攻擊?

  守護獸可是只龐大的深海蛟龍呀!

  面對族人義義憤填膺的反應及失去守護獸的慌亂焦急,他顯得異常冷靜,總是坐在海牢裡閉目養神,她覺得……他比較像是滿意牢裡安靜無擾,才願意待下不走。

  族人們正與她爺爺商討如何處置他。

  「獸魂需要被安祭,奪去它性命的男人必須付出生命當做代價。」左長老幾乎從頭到尾只反覆說著同樣這句話,足見其心意堅決。

  「暫且不說那男人該受何種責罰,黑蛟一死,我們一族頓失防禦,等於是門戶洞開,隨時可能遭鮫鯊族襲擊,這個問題比起處罰那男人還要更急迫!」右長老對於整晚聽見左長老一再的複誦,早已感到不耐至極,口氣無法維持對老大哥多一分的敬意。「當我們痛痛快快處死那男人的同時,鮫鯊族也等在後頭,要把我們一尾一尾全撕吃入腹!你們以爲,黑蛟死亡的消息能瞞多久?鮫鯊族對血腥的敏銳度,需要我再詳細替大家解釋解釋嗎?」

  「……」一屋於靜默死寂,已是答案。

  當他們坐在這裡,爲處死一個男人而爭論著該將他剝皮抽筋,抑或殺剮成一片片薄肉,興許嗜血的鮫鯊族早已大舉朝他們殺來,沒有守護獸抵禦,他們如何對抗凶殘鮫鯊?!

  鮫鯊族視鮻如仙藥,可比天上鳳凰肉,滋味甜美不在話下,它們上不了天,離不開水,嚐不到鳳凰肉,吃鮻解解饞,不無小補;它們更錯信蜚語,認爲鮻鱗所含的微毒,可以刺激鮫鯊勇猛凶性,使它們不懼疼痛,更加驍勇善戰——鮻鱗食之,確實具有某種程度的麻痺作用,能讓人短時間內對一切傷害無感,但並非真正強化了肉體或抗衡力的藥效。

  「可以找另一隻守護獸來暫代黑蛟的位置嘛。」清亮的銀鈴輕嗓,不懂喃喃自語時該要捂上雙唇,說得偷偷摸摸,反倒大剌剌地闖入這片嚴肅死寂之中,輕快喜悅,與一屋子長輩的長籲短歎聲大相逕庭。

  「小魚兒,你又躲在外頭偷聽大人商討正事了。」鮻族族長低聲斥責。

  由珍珠串簾後徐徐撥水遊來的年輕小女娃,噙著糖蜜般微笑,臉上一抹「偷聽又被逮著」的淡淡赧紅,知道族長爺爺沒有真正責備她,她輕巧地泅到族長身邊。

  「我本來要進來背書給爺爺您聽呀,我乖乖站在外頭等,沒想到大家討論同一件事討論整個下午。」她可不是故意想聽見這種死氣沈沈的族事大論呐。

  「小笨魚,你剛說,找另一隻守護獸?你以爲守護獸是隨隨便便朝海裡抓條鮻就能頂替嗎?要有本領和成群的野蠻鮫鯊互鬥呐!」當初馴養那條黑蛟,祖先可是吃盡苦頭,不以武力,而采智力,和黑蛟周旋幾十年,才培養出默契交情。祖先允諾黑蛟,凡死去的所有族人,肉身皆無條件貢奉予黑蛟吞食——黑蛟無懼鮻鱗毒性,吃得越多,越強化它與生俱來的利牙毒液,而黑蛟則守護鮻族之國,不受外來侵空口。

  「殺害黑蛟的那人,不就很有本領?」她偏頭,反問右長老。

  「他殺了黑蛟,我們等著要把他碎屍萬段,哪可能給他機會——」

  「爺爺常說,事有輕重緩急,全族性命安危,會比替黑蛟報仇來得要緊多了吧?」她不是用爭論的口吻犯上,而是輕軟的,哼唱悠揚曲兒般,甜美堅定。

  「但他無端殺害黑蛟,想必生性暴虐嗜殺,又怎會答應保護我們一族?」左長老提出疑問。

  「他是撞見黑蛟正在吃食婆婆的屍體,以爲黑蛟是壞東西,才出手處置黑蛟。」這是她花了一上午,待在海牢裡,與那惜字如金的男人耗費時間對峙纏問,好不容易才從他口中問到的收獲。「他沒聽過我們和黑蛟訂下的族約,不知道我們心甘情願死後奉獻屍身給黑蛟,以爲黑蛟是欺負弱小的惡獸,黑蛟太倒楣了……」

  響亮的海螺聲,瞬間充塞鮻族之國,那是警戒訊息,又快又急促,通報鮫鯊族的入侵!

  「鮫鯊族來了!」

  眾人手持利矛,起身抗敵。

  族長爺爺抓住她的手,交代道:「放出海牢那人,請求他助我們,快去!」

  「好!」

  她不敢遲疑,以鮻最自豪的如電泳姿,直奔海牢,途中憂心地朝上空一瞥,看見龐大數量的鮫鯊族,鋪天蓋日、傾巢而出,正張狂遊來,她嚇得慘白了臉。

  從、從不曾見過如此之多的鮫鯊,好可怕……

  她閉上眼,不敢再看,死命向前遊,遠遠就能聽見鮫鯊族囂狂的笑,及利牙喀喀磨咬的毛骨悚然聲……

  「請你幫我們驅趕鮫鯊族,他們來了!好多好多……」她衝進海牢,嘴裡焦急嚷嚷,但海牢裡空無一人。

  他……走掉了嗎?如她所不解過的,海牢根本囚不住他,他要走,在不驚擾任何人的情況下,隨時都能走?

  怎麽辦怎麽辦……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外頭傳來的淒厲慘叫,一聲一聲,幾乎要貫破耳膜。現、現在不是傻傻怔在海牢的時候,她要出去和族人一塊奮戰,合力守護家園!

  握緊一根瘦長海玉枝的她,將其當成武器,加入一面倒的戰局。

  鮻原本便不屬於善戰一族,它們精音律,擁有天籟美聲,曾爲歷代龍主生辰壽宴獻唱,相較於鮫鯊,鮻族簡直不堪一擊,幾乎只能四散逃命,所幸鮻的泅遊速度在海中當屬一二,雖然打不贏鮫鯊,從鮫鯊口中逃脫的成功機會仍不算小。

  「撤!先撤再說!別送死!大家快逃!全心全力逃!」族長爺爺喝令全族保命爲先,他及幾名勇士阻擋在最前方,爲族中弱小爭取逃命時間,當他看見自己的孫女兒不隨眾人泅藏起來,反而筆直遊向他們,手裡珊瑚大拐不停揮舞。「小魚!走開!不許過來!」

  「族長爺爺——」她反駁的話語甫起了頭,一道光芒,自她身後竄來,快得更勝她眨眼的速度,在她瞧清那道白光之際,早已是鮫鯊族陣腳大亂,被突如其來闖進灰鴉鴉一大片鯊群中的冷顔男子給個個擊破。

  由他雙掌掌心竄出的劍,沒有劍柄——不,他本身就是劍柄,五指握住銳利劍身而不自傷,劍身忽長忽短,有時像柄輕巧短匕,有時又幻化爲長鞭一般,橫掃距離他還有數十步遠的鮫鯊族人。

  白袖藍黹上的精繡浪紋,此刻宛如擁有生命,正在翻騰,正在席捲,激起千丈波濤,他臉上不見半絲猙獰,亦無殺意肆虐,淡然著面容,舉劍、揮下、挑揚、突刺,仿似僅是舞著劍姿。若不是鮫鯊一族的腥血染紅那方海面,證明著殺戮確實正在發生,單盯著他瞧,只會被他天人一般的容貌所魅,他很冷,湛藍的海水,在他臉上籠罩一層更形疏遠的靛青色澤,他完全不怒不笑,對殺戮無感,卻不曾停下揮劍的動作。

  「負屭!他是龍子負屭!」

  「什麽?!那、那還不快逃!」

  鮫鯊逃的速度,與它們來時同等神速。

  原先占滿鮫鯊大軍的海面,像驀然刮過一陣強風,把沈重陰霾吹散,變得清澄明亮,只剩下負屭,袍袖飄飄,黑髮如墨,挺佇原地,掌心兩柄細劍,隨他十指鬆開而沒入膚肉之間,不見蹤影。

  他由天際一般的海面,俯覷鮻族眾人驚訝的臉孔。

  同樣的淡漠神情,一點都沒變。

  擊退鮫鯊族這樣,面對鮻族眾人的感激致謝這樣,連她先前一整早待在海牢與他自問自答時也這樣。

  就連過了百年之後的現在,他仍是這樣。

  面容上,鑲著精緻細雕的五官,鮮少表露情緒,動怒時如此,高興時還是如此,了不起僅是眉峰淡挑,就算很富變化了。

  若不是以前親眼見過他笑,她會真的以爲他自出生後,便不曾有過其他表情。

  魚芝蘭……不,這名字雖然跟隨她許久,卻不是她的真名,那是她在人界陸地上所代表的一個稱謂,企圖融人人類之間,成功假冒人類的必要之名,她不叫魚芝蘭,她是魚姬,鮻族的僅存者。

  她凝望站在海牢外的負屭,眼中看著他,腦海裡卻是當日他以一抵百,擊退鮫鯊一族後,飄飄若仙地佇立她眼前,彷彿降世神祗,俊美得如夢似幻,從那時起,她的目光,便再也離不開他。

  「你又在我身上,尋找另一個男人的身影?」負屭並不喜歡被當成替代品的感覺,很不舒服。

  「你……之前有受過傷嗎?像是跌了跤,撞傷頭腦,或是與誰拚鬥,離奇地……失去記憶?」她落坐在海牢中那叢墨綠色海草間,不由自主地絞緊了它們,帶著一絲絲不該有的希冀,想爲違背誓約的男人脫罪。

  對,他沒回來,是因爲他身受重傷,還失了片段記憶,而非存心故意——她是這般編織過藉口……

  「不,我不曾受過傷,不曾失去記憶。」

  那麽,你的記憶裡,爲何沒有我?她想吼著這麽問。

  你記得自己在鮻族待過的日子,與族人相識的點滴,代替黑蛟留在那裡?!你記得有條傻小鮻總愛跟隨你身邊,找你說話,不管你用多冷多淡的表情也不曾嚇退過她?!

  你記得當那條傻小鮻向你吐露愛意時,你難得流露出來的驚駭表情有多可愛,惹得傻小鮻噗哧一笑……

  「完全……不曾嗎?」最後,她聽到自己平靜、沒有洩漏恨意地籲歎。

  「完全不曾。」他自己的武藝,他很清楚,而他自己受過傷與否,他更是明白。

  原來,不是遺忘,而是不曾留存於心,連偶爾想起也都不配了,是吧。

  她竟還曾經擔心過他的遲返,是出自於不可抗力的阻礙,怕他是在趕來見她的途中受了傷、遇了險,她提心吊膽,她忐忑難安,她急,她慌……殊不知,一切真相明瞭,嘲笑她的愚蠢無知。

  那時掉的淚,那時操的心,算什麽呢?

  「你懷疑我是那個欺騙你的男人?!」負屭總算聽懂她爲何天外飛來這莫名問句,一股怒意升騰。

  「……」她不否認。

  「我以前不曾見過你,在人界陸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見過你,我不可能毫無印象!」她不是個教人見過即忘的平凡女子,他當時腳踩騰雲,由數尺高的雲端覷她,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沒有漏看——他根本自頭到尾無法將眼神從她身上挪開,她有一股風韻靈秀,吸引他注目,他不曾對一個女子如此凝視,假設他與她不是初次見面,他必定會在第一眼認出她來。「我不是你以爲的那個人,絕對不是。」他無比篤定,否決她的猜測。

  「……我已經不知道找認識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也無所謂了。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我無言苛責,亦不再追問孰是孰非,現在想想,或許當初他連名字都是謊言。」她淡淡輕喃,聲調持平。不聞起伏激動,更無恨意,她只覺得倦累,無論是身體或心靈,她好似馱負太久的沈重巨石,渴望卸下那快要壓垮她的無形重量。

  愛得很累,等得很累,她已經沒有其他心力再去背負恨。

  她像一攤無波無漪的死水,不願再生悸動。

  負屭森寒咬牙,字字冰冷如雪,「那家夥到底叫什麽名字?!我不介意破例浪費一些時間,把他五花大綁到你面前,任由你洩憤處置!」若她打人力氣不夠,他可以代勞,教訓那只讓她露出心死神情的混帳龜崽子!

  「負屭。」

  「嗯?」他以爲眼前小鮻受他打抱不平的怒火所感動,情不自禁地喊出他的名,更以爲她準備替那家夥求情,央托他別出手傷害她深愛過的男人,她若膽敢在此時還幫那家夥說話,他絕對拂袖而去,掉頭走人!

  藏於捲翹睫兒下的瑩瑩水瞳,一眨也不眨,目光凝結在他臉上,眸裡倒映著他義憤填膺的怒顔。

  她輕輕說道:「他說,他叫負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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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4:54: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同名罷了。

  說不定,只是同音異字,也可能是她聽錯了,當然更不能排除,有人冒充龍子威名,去欺騙無辜少女芳心——

  龍子有九隻,從頭數來,他不在一二,由尾算去,他不是八九,更非龍子中最好出風頭的那幾條,何以挑中他來冒名頂替?!

  他不得不懷疑,元兇是否有可能正是他那群玩興旺盛且不知收斂的兄弟們,故意要惡整他,冒他之名,仿他容貌,才害她誤會他是罪無可赦的該死負心漢!

  可惡,他爲何要爲了不是他做過的事,而承受她不諒解的怨懟眼神?!

  他說,他叫負屭。

  尤其是她輕吐此語時的口吻,雖不疾不徐,聽進他耳裡,卻更像指控他說謊卸責、敢做不敢當的冷嗤。

  她被一個叫負屭……或者是負戲父系副夕誰知道是哪兩個同聲字的家夥所騙所棄,但那個「負屭」並不是他,只是一個長得像他的男人。很巧,巧得很不可思議,可誰能保證絕對不會發生類似的離譜事件?!

  眼前不正是一例?!

  他莫名其妙淪爲鐵心無情郎,更因爲那只同名混蛋而遭她排拒,這已非一個「嘔」字所能囊括解釋。

  他咽不下這口氣,心情浮躁,徹夜輾轉無眠。

  他何曾如此受某事影響?被牽制,被左右,分不清是無端讓人冒名的不悅居多,抑是她投注而來的目光教他難以忍受,那是夾雜淡淡的怨,淡淡的愁,淡淡的恨,淡淡的眷顧——不該是給予他的,她透過他,看著另一個男人。

  另一個男人!

  翌日,海天未明,他便去了海牢,她依舊靜坐海牢一角,不知是醒得更早,還是同他一樣,整夜未睡。

  海波輕輕,撫揚絲縷長髮飄飄,她靜謐柔和的神情,以及眺望好遠的幽然眸光,美得像畫;當她見他踏進海牢,粉唇因訝異而微掀,更是豔絕得教人屏息。

  「你見過我幾個兄弟,他們之中,有誰讓你覺得似曾相識?!有誰的眼神和你口中的『負屭』相同?!」

  他來海牢的時間很早,已使她頗爲驚訝,他一出口的問題,更令她愕然。

  「爲何這麽問?」她沒有向他泅近,兩人間,阻隔著縱橫交錯的鐵珊瑚,她在牢內,他在牢外。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

  她輕輕一歎,「我不認爲這件事還有深究的必要。」

  她無意去思考真相,它已經不重要,她的負屭是誰,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眼前的男人,有她熟悉的容顔,熟悉的聲音,但他堅持不識得她,與她並無瓜葛——對她而言,她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就是他,他的一切她是如此熟稔,他卻告訴她:不是我,是有人冒充我。

  不是他,那是誰?

  爲何要頂他外貌,冒他姓名,出現在她生命中?

  或許她真的是傻到受了欺瞞蒙騙,活在一個漫天大謊裡,愛上一個她以爲叫做負屭,實際上卻連名字都不願讓她知曉的男人。

  既然如此,真相重要嗎?

  「你不想討個公道?」

  「我不需要公道。」她不是在使性子,賣弄任性,而是真的無所謂。

  「但我不甘心被冒名。」負屭咬牙,向來淡漠的臉龐,此時僨張青筋盤踞,隱約更見銀鱗閃閃爍爍。「誰知道那家夥還假我之名在外頭做下多少壞事?!戲弄第二個第三個像你這般的蠢丫頭!」

  原來,是高傲龍子受不了被汙蔑,無關乎公不公道,抱不抱不平。

  她斂眸,沈默一會兒,全心瞧著他怒火中燒的神情,幾乎也快要相信,這個男人是無辜的受害者,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著實頗傷他尊嚴。當他說著不認識她時的眼神,沒有虛僞或假裝,連一些些忐忑都沒有,他讓她不得不去面對一個難堪的可能性——

  或許,她認錯人了。

  或許,他真的不是她在等待的「負屭」。

  她試圖回想,回想她見過的幾名龍子,哪幾位有他所提及的疑點,默然沈吟了許久,才道:「你的兄弟中,那位說話聲音很甜,很柔軟,像會教人酥軟了骨頭的男人……」

  「我大哥?」他眸裡一瞬間染上猙獰。

  「不是他,他和負……他和那個人身上沒有半絲相仿的氣息。」很明顯,那抹猙獰撤去。

  「站在他身旁,另一個男子……」

  「我五哥。」猙獰又來。

  「那個人,不會像你五哥那樣笑,不如你五哥話多健談,你五哥身上有淡淡煙香,而他沒有……之後帶著海葵花到海牢來,又遭你莫名趕走的幾位……」她忖度良久,緩緩搖頭。

  「我二哥四哥八弟九弟尚未返歸,或許是他們幾人之一。等他們回來,再叫他們過來由你辨識。」

  「……你的兄弟們,會做出這麽惡劣的事嗎?」她難以想像。

  「玩過頭時,會。」那群家夥,有啥事不敢去做?!讓他知道是哪一隻連欺負無辜女人的缺德事也做時,他絕對要他好好嚐嚐苦果!

  「將這當成遊戲?」而她,曾經是惡劣遊戲中的一枚棋子?

  「我若找出是誰,我會幫你狠狠揍他一頓。」

  她該說謝謝嗎?

  說了,又覺得荒謬;說了,等於承認眼前這個「負屭」,是與她全然不相關的人……

  她最後選擇默然,淡淡一笑帶過。

  「重新變回魚尾,習慣嗎?」負屭見她坐臥墨綠水草間,魚尾不動,海牢之中,只有柱上明珠散發光芒,微弱照耀一方幽暗,漂亮的濃金光輝,明明滅滅,流溢於濃纖合度的魚尾上。

  「嗯。」她只是太久沒變回氐人模樣,尚在適應雙足與魚尾的差異,就像她舍棄掉魚尾那回一樣,擁有了雙腳,卻不知如何踩下第一步。

  「還會疼?」

  她搖頭,不打算告訴他,她的魚尾,仍未能使上力氣,破壞重建的脫胎換骨,依然隱隱作痛。

  「你們何時要吃我?」她轉移了話題,不願聽見他好似關懷的詢問,她現在心緒混亂,不肯定眼前的負屭,是她想恨想忘又想見的男人,或是一個遭人冒充,擁有她愛過戀過的面容,卻根本不是她以爲的那個人。他問她一句「還會疼?」的聲音,足以將她拖回好久好久之前,相似的場景,只是不同之處在於,金鱗剝落,赤裸的雪白雙足取代魚尾,她蜷在那個人懷裡,哭得倦累,他的唇,輕抵她汗濕髮鬢間,也是這麽問的……

  還會疼嗎?

  她爲這幾字,幾乎熱淚盈眶。

  「……至少要等我兄弟們找齊藥材再說。」

  「尚欠四種,對嗎?」她做著確認。

  「對。」

  「那麽……應該不會等上太久。」

  「你的口氣聽起來像在期待。」是他聽錯了嗎?沒有人在面臨死期時,是心存希冀的。

  「我對任何事都不抱有期待,我學會了處之淡然,只是覺得……那樣也很好。」她微笑,用著他在人界陸地,初見她時的那種笑法,一種明明已經好倦好累,卻還是必須對周遭人漾開笑顔的自我刁難。

  「你不過是想逃避痛苦,求死解脫罷了。」而他,最瞧不起單憑一段感情,便自殘了斷的懦弱者。

  「我是嗎……」連她自己也不確定。

  「你若不是,應該會想求活命。」

  「我這輩子,一直在求活命,所以我離開了海,踏上陸岸,用不同的方式吸呼空氣,過起全然迥異的人類生活。我如願活下來了,卻失去更多……」她望向他,澄亮的眼,嵌有些些自嘲,「我認爲,那是因爲我違逆上天爲我擬訂的道路,所以受到處罰,他要我知道,誤入歧途應該要得到教訓……命中註定該死,強求而生,生不如死;命中註定該活,強求想死,苟延殘喘,卻求死不能……我不再求了,命運安排如何,我便如何走,生也好,死也罷……若真要求,我只想求……好死。」

  「求死何其容易。」手一起,刀一落,一條性命就此消失。

  「在某些時候卻不然。」她淡笑,笑中苦澀。

  「不夠勇敢的人才會有這種懦弱想法。」他嗤之以鼻。

  「我曾經很勇敢,曾經……」

  「因爲被一個男人惡意欺騙拋棄後,便覺人生無趣、自怨自哀,你的勇敢僅有蝦米一丁點大?!」負屭鮮少爲誰的膽怯或逃避而動怒,那是別人家的事,他懶得管,每個人皆有權選擇面臨問題時的態度及作法,有勇之人可以正面迎戰;弱小之人可以轉身逃開;偏激之人,把責任推諉旁人……她當然可以消極看待世事,擺出一副任憑宰割的認命模樣,但他看進眼裡,就是憤怒,就是生氣,就是感到胸臆有股怒火在燒!

  就爲區區一個男人?!

  脫胎換骨敢喝!由魚變人敢做!他是不清楚她還爲那個男人做了哪些蠢事,他也不想多問,不屑去聽她和另一個人的情愛糾葛!但他以爲她很勇敢,不輕易被人打倒,即便感情結束,她亦能抹乾眼淚,笑笑再站起來,繼續堅強走下去。是他太高估她了?她不過是個懦弱女人,可以爲愛堅強,也可以爲失去愛而崩潰。

  「不要責備我,你不是我,沒有經歷我的經歷,步過我的步伐,請不要評斷我的對錯。是,我爲了他,已覺人生無趣,自怨自哀,所以我隨你回來,願意奉獻鮻人身體,讓海中龍主吃下補身,我得以解脫,你完成任務,龍主鬱病康復,三大歡喜,你氣什麽呢?」她輕輕幽幽問道,不解他的怒氣何來。

  你氣什麽呢?

  他氣什麽呢?

  負屭被問得啞口無言。

  氣她乖順地喝下他交給她的「脫胎換骨」而不曾反抗?氣她恬靜地由他帶回海牢等死而毫無怨言?氣她安然地面臨九樣藥材齊全後,所將遭遇的命運卻不做任何積極爭取?

  還是根本只是氣她爲了一個男人,不懂愛惜自己,放任絕望蠶食掉她?!

  「我沒生氣,你從哪裡看出我動怒了?」此話多像欲蓋彌彰,極力否認方才失去冷靜淡然的人,是他。

  「他生起氣來,與你剛剛的反應很相似,本來極少起伏的冷嗓會微微揚高,比平時說話速度更快些,眸子好像點燃小小文火,所以我才以爲你也在發怒——」

  「我不是他!」負屭驀地大吼,用著連他自己都不曾聽過的失控咆哮。

  「……」她險些要開口說抱歉,唇瓣輕蠕,沒有吐出聲音來。

  是她心裡仍拒絕去接受「我不是他」的這番強調,抑或她還懷抱不該有的希冀?也許希冀早已沒有了,至少在她等待死亡的這段時日中,她情願假裝他是她的負屭,她愛過的那一位「負屭」,因爲獨自死去太孤單了,他若能在她身邊,目送她走,她就滿足了。

  她靜靜的,不開口,不去回應他的否認,負屭扭開頭,旋身離開。

  興許,他真的不是。

  他若是,她會恨他。

  恨他面不改色地扯著漫天大謊,故意裝做不認識她。

  但,她希望他是。

  她希望,死在他手上……

  因爲一個人孤伶伶死去,身旁沒有熟悉的人相伴目送,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他變得很怕看見她。

  怕?

  一隻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小鮻魚,他竟然用到「怕」這個字眼!

  原來最可怕的眼神,並不是惡炯炯的猙獰怒眸,而是一股靜靜凝視,琉璃般的眼眸,美得晶瑩燦亮,她看著你,又並非只看著你,你以爲自己被她覷入瞳心之中,殊不知她眼中所見是你,還是另一個與你極爲相似的男人?

  那個應該碎屍萬段的男人!

  他究竟給過她哪些承諾,又爲何棄下她一人,在人界陸路孤單生活?!

  既已不愛,就站出來說個清楚明白,斷個徹徹底底!無聲無息的消失算什麽?!一點擔當都沒有,砍他個十刀八刀還算便宜他!

  負屭冷凝著面容,銀白色龍鱗密佈雙鬢,延伸到下顎處,不受控制的逆鱗,隨他情緒翻騰而浮現。數日後,九龍子與八龍子相繼歸來,同受怒火波及,被他押去海牢見她,他仍沒釋疑,到底是不是兄弟在惡整他。

  她見過兩名龍子之後輕輕晃首,免除了八、九龍子慘遭懷疑的命運,他的兄弟只只出色,有其獨特之處,難以仿效,九龍子與負屭有著較爲相似的外形輪廓,仔細去瞧更會覺得眉眼部分高達七成近似,然而九龍子沒有負屭偏冷的疏漠,倒像富奢人家的麽兒,最受寵愛,也最孩子氣,手中時時拿著食物吃,偏又不見虛胖壯碩,打量她時的眼神充滿新鮮好奇——也因爲九龍子死不挪開的探索眼神,害他被負屭擰著耳朵給揪出海牢去。

  她可以清楚感覺到,負屭不願在海牢久待,匆匆領兩名龍子來又匆匆隨他們走,隻字不留,彷彿不想再把時間浪費於她身上。她看進眼裡,雖想淡然視之,不該產生的失落仍是滿滿溢開。

  他可能不是你愛過的負屭。她告訴自己,偏偏她的自我說服;永遠不敵他一個眼神,一次凝眸,一記小小動作來得震懾。

  他若不是,眼神怎會那麽像?他覷她的模樣,他說話的特殊清澈,以及不說話時的冷斂孤傲,甚至是海潮擾他一頭長髮飛散,滑過鬢旁的一瞬囂狂,都很「負屭」,她的「負屭」。

  怎能有人模仿他仿得唯妙唯肖,連舉手投足也學得如此神似?

  他或許根本就是你的負屭。她不是沒有這樣懷疑過。

  他若是,爲何不認她?爲何去人界陸路尋她的目的,不是信守承諾回到她身邊,而是要她以「鮻」的身份,爲他父王入藥治病?

  她等了他一輩子,人類的一輩子,而這段漫長守候的日子,足夠讓他將她忘得一乾二淨,即便她站在他面前,亦勾不起他些些回憶?當他看她飲下「脫胎換骨」,承受劇痛發作的情景,他不覺得似曾相識嗎?

  「負屭……」她咬住嘴裡輕喃的名,已分不清自己喊的是誰。

  不要在意,不要去想,是他非他,真的不重要……是他,他既已抱定主意不與她相認,所代表的涵義若一心追究,只是自取其辱;不是他,他便與她毫無瓜葛,她的恩恩怨怨,她的愛恨情仇,都和他不相干。無論答案爲何,眼前這個他,她皆該漠然看待,不受他的舉止影響而情緒起伏,不因一日不見他到來便悵然若失……

  她害怕自己因爲移情作用,而不顧他的意願,把他當成她愛了許久許久的那個人,這對他不公平,他被人冒名已經相當吃虧,還招惹上麻煩如她,易地而處,她也會感到困擾呐。

  她該要默默藏起自己的心事,卻無法壓抑渴望見他的心情。

  時間越是逼近,她的心,越像藏有一隻無法饜足的饕餮,更加貪婪。當聽聞四龍子帶著他尋獲的藥材歸來,距離她被下鍋熬湯之時又近了一些,她細數日子,一天過一天,一日添一日,只到二龍子取得靈蔘那時爲止。將死之期,她不想顧忌,不想委屈,更不要再欺騙自己。她有多渴望見他,她的百年相思,多想盡數傾倒,讓他知道,她是怎生思念著他,在他遺忘了她的時間裡,她仍是那樣癡、那樣傻地想念他。

  哪怕他只是外貌神似於她的「負屭」……

  哪怕他自始至終,都不該是她傾倒相思的人……

  負屭……

  「爲什麽不吃東西?!」

  不是她發自內心呼喚的呐喊召來了他,而是她整日未進食的消息由魚婢口中傳入負屭耳裡,他才會在此時佇立海牢之外,神色不悅地看著她。

  只是不餓罷了。

  這個真正的理由,她沒說出口。

  看著他,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蔔通加快的重擊。她蠕唇,以爲自己乖順地告訴了他「只是不餓」,豈知聲音脫口而出,卻變成任性至極的答案——

  「不是你親自送來的食物,我不吃。」

  她看見他挑動眉峰,對她的回答似乎大感驚訝。怎能不驚訝?她並非一個驕姿蠻橫的女人——他與她們相處時間何其短,但他卻很清楚,她不是,這種女人耍性子的嬌蠻話,不該由她嘴裡吐出。

  他皺了眉,眉心層疊著難解蹙折。

  「你說什麽?」定是他聽錯了,再問一次好了。

  近來被她干擾得心神不寧,老是處在雙眸一閉,她的身影便囂張浮現,占滿思緒的狀態,聽錯一兩句話很正常。

  「從今天起,我只吃你親自送來的食物,你若忙,漏送一頓,我便少吃一頓無妨。」她輕輕說著,話已離唇,毋須再說謊圓飾。原來,任性一點也不困難,只消順應自己的貪念,摒棄對他人的同情及體貼,就能做到。

  他的雙眉擠得更近,蹙折更深,像是對她的每一字一句,充滿困惑。

  「我要看見你,哪怕你是丟了食物便走,不再開口與我說話,我都要看見你進海牢來。」她補充著。

  心裡的貪獸,變得無比巨大,催促著她:說吧,反正再活也沒多久,再任性亦不過剩下短短幾日,過分的要求又怎樣?惹他厭惡又怎樣?顧及了他的喜惡,你的呢?誰又顧及過了?

  即便強逼他日日臭臉前來,冷淡餵養一條狗似地拋食給她,那也可以。

  讓她看見他,就好。

  「看見我?看見我做什麽?!你想看見的,並不是我!」負屭很清楚她的用意,她拿他當替代品!想從他身上搾取那男人的虛影,用她那雙漂亮但又該死深情的眼,透過他,去看另一個人!

  這是他不願多留海牢一刻的原因!

  這是他每回踏入便匆忙要走的緣故!

  這是他只敢在夜深之際,當她閉上分不清是瞧著他還是那個男人的雙眸,沈沈睡去後,他才會佇足在海牢外看她的理由!

  不屑成爲別人的影子,冠冕堂皇的藉口,龍子的自尊,總是高傲。

  嫉妒。多清晰的兩字指控,才是他警覺到的真正危險。

  他嫉妒起那個冒牌貨,那個頂著他的名號,變身成他的外貌,誘騙她付出真心的「負屭」!

  「就當做……你同情一個已經癲狂的女人,降貴紆尊地給她一些憐憫,讓她在等過漫長百年之後,還能說謊欺騙自己,她終於盼回了情人。對你而言,一切都是假的,她卻可以將它視爲夢想成真——」

  「你自己說過,不再等他,到此爲止,要與他歲歲年年不相見!」負屭拿她之前吐露的絕情話回堵她,耳聞女人心善變,他今日才算見識到了,「現在卻想求我讓你當成替身,在我身上尋找他的影子,你當我負屭是何人,能容許你這般褻瀆,拿一個下賤自私、戲弄女人的鼠輩和我相提並論?!」

  她被罵了,竟仍淡淡微笑,像發現教人驚喜開心的小趣事。「生起氣的時候,真的一模一樣……」

  砰!

  交織在海牢前的鐵珊瑚,被負屭一拳狠狠搥得盡碎,裂開好大一個空洞,他怒火騰騰,大片銀鱗由膚間豎起,長髮飛舞腦後,氣極了這種時候她還在比較著他和那個男人的差異!

  「若真要說有哪兒不同,他不曾……對我發脾氣,他的眼神比你柔和,蕩漾著水波,很明亮,很溫暖,很美很美,像琉璃珠子一樣……」她不害怕眼前震怒的龍子,依舊喃喃自語,她並非存心激怒他,只是想區分他和「負屭」的迥異之處。

  她覺得自己好似瘋了,不想深究他是誰,卻仍試圖看穿他和「負屭」重疊的身影;不願爲了冀盼百年不歸的男人傷神,卻還是不斷爲難著自己;分明已斷念說出了歲歲年年不相見,可那時約好永生永世不離分的情景兀自清晰……

  矛盾。

  至死,方能休止。

  鐵珊瑚終是慘遭破壞殆盡,殘存的橫枝豎椏抵擋不住冷魅惡煞般的發怒龍子,她眨眼抬眸的短短須臾,他已來到她面前,一記擄鉗及俯首強奪,使得兩人身影密密交融,投射海牢牆面上,貼合成一體。

  她的微弱驚呼聲,消失於他炙燙口中,遭他吞噬。

  她呆住,僵直了身軀,錯失反抗先機,任由他撬開她原先便微啓的雙唇和牙關,灌入他的氣息和灼熱,火炭般的探索,堅定且霸道,透徹品嚐她的芬芳甜美。

  她猛地驚醒,本能地掙扎,卻不敵他的力氣,情急之下,她咬破他在口中肆虐的舌,血的味道,濃重嗆鼻,嚇得她立刻鬆開牙。

  她咬傷他了……

  負屭對自己舌上小傷不以爲意,沈溺在她溫暖包圍間,她兩排貝齒不敢妄動,怕又弄傷他,反倒給足了他得寸進尺的機會。

  她的小心翼翼,養大他的肆無忌憚。

  他吻得更深,封得更緊,靈舌不放過她任何一處柔軟,她甜甜的氣味,比酒更醇香迷人,誘魅著他貪婪吸吮,長指探進她濃密黑髮,輕輕施加她無法抗拒的壓力,逼她與他之間不容半寸空隙。

  不一樣……

  他與她的「負屭」不一樣……他太激狂、太驚猛、太霸道、太掠奪——

  她的「負屭」待她總是溫柔,仿似呵護著世間珍寶,捨不得嚇壞她,唇舌間的嬉戲,雖炙燙得教人哆嗦,仍不忘綿綿哄她,紆解她的緊張,撓癢又頑皮地沿著她唇形輕畫,要她嚶嚀酥軟,爲他開啓紅唇,主動迎合。

  不是她的「負屭」……

  她爲此領悟,默默流下淚來。

  他不是她的「負屭」……

  她卻無法推開他,不去阻止唇上輾轉侵略的吮噬。

  她怎能讓「負屭」之外的男人這般吻她?!怎能……

  「老六——」是聲若洪鍾的四龍子,人沒到,大嗓門已響逼海牢,分開了兩道糾纏的身影。

  四龍子是唯一一條沒被負屭押來見她的龍子,單憑負屭一人都能判斷,他四哥,沒有那種冒充他的本領,就算勉強能變成他的外貌,一開口,馬上露餡,所以,他是頭一個洗刷懷疑的人。

  「老二回來了!他把靈蔘給抓回來了!」

  最後一隻尋藥的龍子,終於歸來。

  熬制「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的九種藥材,隨龍子陸續回城而全數到齊。

  任務圓滿達成,只差由魟醫去處置藥材,煮出傳說中的神奇藥湯。

  然而,同一天裡,情況急轉直下,添加了變數。

  「這一株,不許動,我會另外帶回一株,三日之內一定回來。」二龍子睚眥捍衛他帶回龍骸城的藥材——人形靈蔘一株——恫嚇不准任何人動她半根蔘須,又匆匆離城,浪費時間去尋找第二株靈蔘下落,毫不因自己淪爲九龍最末一隻完成任務而感到羞愧欲死,竟有臉要龍主再等他三天。

  「老二瘋了吧?」

  幾只龍子圍坐一桌,喝酒嗑海瓜子,對於先前二龍子演出的那場鬧劇大加撻伐,由四龍子率先冷嗤。

  「一根蔘耶,有啥樂子?!他是太久沒找條雌氐人抱抱,饑渴難耐,連蔘也……?」幹嘛捍護一株蔘,像捍護爹娘一般孝順盡心?——不,他們捍護爹娘還沒這般認真哩!

  「二哥不僅最後一個歸來,帶回的蔘還不許魟醫碰她,你們有沒有瞧見魟醫不過是試摸靈蔘的臀兒彈性,二哥那副想宰了魟醫來擺盤做生魚片的凶惡模樣?」喀。七龍子咬開海瓜子殼,吸出鮮甜的肥美貝肉。

  「我到現在仍是覺得……那不是我二哥。」八龍子搖首。他家二哥明明是只鐵石心腸無血無淚狼心狗肺扁兄弟像扁仇人一般的壞家夥,哪會同那株靈蔘所言,什麽心軟,什麽耐著性子,什麽滿足她縱容她保護她……見鬼咧,二哥是哪裡壞掉了吧?!

  「我倒認爲二弟此次回來,變得可愛許多。」大龍子輕輕一笑,整盤海瓜子都爲貪聽此美嗓天籟而紛紛張開了殼,正巧方便九龍子一把滿滿抓,大龍子溫嗓續道:「那株人形靈蔘也有趣,明知自己將死,還一心護衛二弟,替二弟求情,要父王別責罰他遲歸之罪,難怪二弟捨不得她了。」

  「她根本只是一株沒認清狀況的蠢蔘,憑她,是能比老二強多少?不自量力擋在老二面前,父王光揮動一條龍須就可以把她揮飛幾十裡外去。」四龍子啐聲。

  「並不是強者才讓人折服,有時軟綿綿的絲,也能把人給密密纏起來。」五龍子把玩煙管,任其在長指間旋轉繞圈。別說是二哥怪,連當家老爹不也很怪,擺明很是中意那株靈蔘成爲他的二媳婦兒,到現在還纏著小蔘,要她把她和睚眥這些時日的點滴當成故事,說給他聽哩。

  「說啥誰聽得懂呀?!我只知道,老二這一拖,不知道又得拖多久!」

  「四哥哪有差?你帶回來的藥材很省事,隨手放在角落十幾二十天不去理睬也沒問題,但六哥就……」該抱怨的那一位自始至終沒開口說半句話,靜默冷然地坐在一角,若有所思;相較之下,帶回「紅棗」這味藥的莽撞家夥,有何好嫌惡?九龍子忙於咀嚼貝肉,含糊取笑。

  「最好我帶回來的藥材很省事,隨手放在角落十幾二十天不去理睬也沒問題啦!」四龍子全然不苟同九龍子的風涼話。

  「四弟那東西……本該如九弟所言,擺著就好,沒有任何麻煩呀。」三龍子贊成九龍子觀點。紅棗耶,全丟進罐子裡封起來,是能麻煩到哪兒去?

  「她會吵耶,給這個不吃給那個也不吃,囉嗦死了!」

  「哪來的妖棗,會吵,會吃,還會囉嗦?」五龍子籲煙低笑。

  「等下鍋那天你們就知道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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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4:55:52 |只看該作者
騙人沒見過紅棗嗎?小小一顆像蜜漬茶梅一樣,用牙簽串起,還能當成零嘴,瞧老四說得好似紅棗多珍稀難見。

  「六哥是在煩二哥從頭找起靈蔘,你又得費神去餵養那條鮻,才會看起來悶悶不樂?」九龍子很難得表現出兄弟之情,關心一下坐在那兒不吭聲不說話的六龍子負屭。

  「老六向來不都是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你哪時見過他很樂呀?」四龍子酸起人來不嘴軟。

  成爲眾人注目的負屭,兀自浸淫於忖度之間,沒留心去聽兄弟們正在交談什麽。他的心思,留在了海牢,懸念於他吻她時的甜美滋味,柔軟如絲的唇瓣,不可思議的細致,那時自己的失控,要向她宣告——他,負屭,是無人能取代,她不該將別人的殘影套在他身上,以他爲慰藉,想從他這裡汲取另一個男人的氣味;他與那個男人一點都不相似,他想證明這一點。

  所以他強行吻了她。

  她哭了,是爲那該死男人掉淚,或是爲他無禮侵犯而哭?

  或者……她終於認清他和那男人,不是同一人,因而心碎絕望?

  「六哥(弟)?」所有龍子都出聲喚他,每人對他濃眉深鎖的嚴肅神情皆感趣然,叫一次沒反應,叫兩次沒理人,叫第三次才使負屭脫離獨自沈思的境地。

  「想些什麽想得出神?」五龍子調侃問,氤氳的煙,朦朧含笑的戲謔俊顔。

  負屭只是淡淡扯唇,吐出一句「沒有」,算是回答了眾龍子的「關懷」。

  這群兄弟,友愛沒有,孝悌不存,只想挖彼此瘡疤,再狠踩對方痛處上予以刺激打擊,絕不爲其他善良目的,他不會蠢到將自己失神的原由全盤托出,再換來一陣奚落取笑。

  不,他也沒有爲了她而失神,沒有因爲她哭泣而怏怏不快。

  負屭這邊壓搾不出其他話題,但還是有人能接下去說:

  「我真好奇那鍋湯煮出來是啥味道!光聽那繞舌的湯名,就覺得滋味一定很複雜……」貪食的九龍子期待道,雙眼亮晶晶。

  「又是鮻,又是蔘,還有酒,大概也是藥膳味道,像燉鰻那樣。」五龍子吸吐白霧,興趣缺缺,他只愛飄緲煙香,吸入肺葉,又香又甜又微微辛辣。

  「聽說吃鮻能讓人變得驃悍,功力倍增,不怕劍刺刀劈,這回咱們也來試試,吃完湯,兄弟來打一場,看看傳言是真是假!」四龍子躍躍欲試。

  負屭眉間皺折增生,對於這個話題的嫌惡程度,顯而易見。

  「鮫鯊族當年最愛吃鮻,將鮻當成仙丹在吞,它們吃下那麽多鮻,有哪一條鮫鯊拚得過你?」三龍子溫吞飲著酒。

  「吃鮻變強應該只是謠言,鮻這一支族,並不善戰,好和平及音律,我不信吃下鮻能增進功力,我倒替海牢那條鮻感到惋惜,她有副好嗓子……」大龍子生平喜歡天音神樂,對於悠揚天籟,懂得欣賞。

  「你聽過她唱歌?」負屭俊顔間的神情,不悅多過於愕然。

  「你沒聽過?」大龍子一臉驚訝,也沒再賣關子,自袖裡取出一隻小小紫螺,長指按下尾端,清亮悅耳的女嗓緩緩流溢,唱著氐人族的語言,氐人族的情歌,毋須絲竹相襯,歌聲幽絕,傾訴詞兒裡的愛生愛滅。

  大龍子不遑多讓的獨特嗓音,娓娓隨著歌聲道來:「那麽,我算是幸運,本來只是想去海牢再瞧她一眼,恰巧聽見她在唱歌,我便唐突地請她允許,讓我將她的歌聲保留下來,畢竟如此美聲……失去了多可惜。」

  「大哥只可惜那歌聲。」五龍子笑道。看似情感豐沛的大龍子,說不定才是九龍之中最無情的一隻,尤其是他此時微微笑著,臉上表情單純無辜在反問:除了歌聲外,我還要可惜什麽嗎?真是喪盡天良到令人髮指。

  負屭一心一意聆聽紫螺輕送的歌聲,淡淡的熟悉感,偏又想不起來何時何地也曾聽見這般清靈嗓音……誰唱過?他在哪裡聽見誰唱過?

  「數百年前曾於父王壽宴上聽過鮻族獻唱,繞粱之音,溺溺悠揚,不絕如縷,爾後傳出鮻族在海中集體失去蹤影,便無法再聞。」大龍子惋惜籲歎。

  兒時聽過?

  不……沒那麽久遠,印象中,也不在熱鬧壽宴上,沒有衣香鬢影,沒有杯觥交錯,應該是在……

  「此聲只消聽過,教人魂牽夢縈,難以忘懷。」

  魂牽夢縈……夢……

  負屭捕捉到重點字眼,利眸瞬間瞠亮。

  夢!

  對,是夢裡,在一大片湛藍清澄的海底,歌聲,美妙的歌聲,治癒人心的歌聲……

  不甚清晰的夢境太模糊,不真實的美景,源自於想像虛構,所以顯得無比陌生。

  那是他不曾到過的地方,嶙峋奇岩,若人間峰巒峭壁,碧瑩水草,彷絕境翁翠松柏,相襯點綴,景致極美,魚群化身雁雀掠過。

  相伴的歌聲,淙淙如溪澗,點滴人心。他與誰,並肩坐著,她唱,他聽……

  只是夢,一場虛浮不實的夢,連夢中身旁人兒的五官模樣都拼湊不出來。他在夢裡嗎?或者只是遠遠地,看著看著誰的夢?唯一清楚的是,偶發的夢境,醒來後,如船過水無痕般遺忘殆盡,鮮少留心回想夜裡一夢的種種內容,僅視其爲無關緊要的南柯虛幻。

  負屭怒瞪著悠悠清唱的紫螺良久,由它之中飄送的歌聲,含幽帶怨,淡淡可聞的哽咽及哀傷,那吟唱歌謠的嗓,曾對他說著——

  請你用著這張與他神似的容顔……跟我說,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間早己過去,自此再無瓜葛……

  可紫螺記憶體下的那首氐人情歌,卻是反諷般輕唱著姑娘思念情郎的甜蜜心境。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

  你……之前有受過傷嗎?像走跌了跤,撞傷頭腦,或是與誰拚鬥,離奇地……失去記憶?

  不要忘懷,濃情蜜意,不要忘懷,共苦同甘,不要忘懷,我在等待……

  他說,他叫負屭。

  就當做……你同情一個已經癲狂的女人,降貴紆尊地給她一些憐憫,讓她在等過漫長百年之後,還能說謊欺騙自己,她終於盼回了情人。對你而言,一切都是假的,她卻可以將它視爲夢想成真……

  盼來了秋葉,盼來了冬雪,盼來了春花,盼來了你頭也不回地遠去……

  那個人,不會像你五哥那樣笑,不如你五哥話多健談,你五哥身上有淡淡煙香,而他沒有……

  如泡沫,如泡沫,往事化爲泡沫,消散朝陽下……

  生起氣的時候,真的一模一樣……

  若真要說有哪兒不同,他不曾……對我發脾氣,他的眼神比你柔和,蕩漾著水波,很明亮,很溫暖,很美很美,像琉璃珠子一樣……

  他爲她不斷回蕩的歌聲,心痛如絞,無論是吟唱曲兒的盈盈眷盼,抑是泫然欲泣又故作無所謂的堅強,在他腦海中交擊。她說著「歲歲年年不相見」的決絕,卻唱著「不要忘懷,我在等待」的冀盼……

  怎樣的糾結,怎樣的矛盾,在折磨著她?

  若她對那人已無情斷心,怎會唱出如此婉轉深情的歌曲,以及曲子裡蘊藏的深切冀望?

  她並沒有忘掉那個男人,沒有真正去怨他恨他……

  但他卻又怨又恨那個該死的男人!

  負屭捏拳而立,俊顔猙獰扭曲,不再迂回試探,直接和兄弟翻臉,重重搥破巨大石桌:

  「你們之中究竟是哪只混賬曾在某年某月去戲弄過那條鮻?!給我自首坦白說!」

  坦白的下場,從負屭臉上輕易可知。

  死路一條。


第六章

  「所以我說你呀——」

  搖頭晃腦的靈蔘,以小小蔘形鑽過鐵珊瑚,潛入海牢裡,進行這兩日來每天例行公事——與魚姬聊天打發時間。

  這個蔘娃,正是二龍子睚眥尋回的藥材靈蔘,卻不像她受囚於海牢中,如同禁臠,靜待死期。蔘娃被安置在二龍子的樓閣中,身旁有魚婢鮭兒隨侍,小心照顧,更被允許自由逛玩龍骸城各處。毋須多問二龍子何以給予一味藥材如此特權,光由蔘娃倍受呵疼、容光煥發的模樣,便可明瞭內情——雖然蔘娃反應遲鈍,全然狀況外,還拿二龍子「怪怪的」行爲舉止來詢問她的意見,視她爲可以辟室密談的姊妹淘一般,無所不聊。

  她喜歡蔘娃的單純天真,喜歡這株明明被深深憐惜珍視,而不自知的傻小蔘。

  當蔘娃看出她對負屭的感情,那套不負責任大亂講的言論又掛在嘴邊——即便自己對愛情一知半解,竟也敢大放厥詞,以開導她爲己任。

  「那只六龍子雖然人模人樣,還是差睚眥很多點,臉臭,又不愛笑,看人都是這德性……」蔘娃左右食指往雙眼眼尾一吊,勾起一個效顰的冷絕眼神,偏偏學來不倫不類,冷峻沒有,倒多了分俏皮,惹笑魚姬。

  蔘娃皺皺鼻,繼續發表意見:「他對你沒有很關心,不常到海牢來看你,就算來了,也是馬上走,你喜歡他哪裡?臉嗎?只有臉吧?」在她心目中,負屭一無可取,只有臉和身形勉強可誇,不過她覺得睚眥比較好,比較俊,也比較壯,有安全感多了。

  「臉嗎?」魚姬貌似深思起蔘娃話語的認真忖度,沈吟半晌,綻開輕笑,似莞爾,又彷彿當真,「說不定真是如此,他若沒有那張臉,那副容貌,興許我不會感到震撼,不會在他身上佇留目光。」

  她沒告訴過蔘娃,關於負屭與另一個「負屭」外貌相似之事,只讓蔘娃以爲她這只將成爲釜中魚的鮻,愛上了綁她回來的冷霸龍子;這並非存心隱瞞,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在她自己對一團紛亂亦理不出半分頭緒的此時此刻……

  「男人不是靠那張臉決定優劣的呀——」忘掉在人類城哪街哪巷聽過某只路人這麽說,蔘娃現學現賣,拿來教訓以貌取人的傻小鮻,要她快點清醒,別被俊顔給騙走了,「最起碼要待你好,對你關心,而不是……」

  魚姬輕搖螓首,如瀑長髮在海中搖曳似浪。

  「不,他這樣很好,不要待我好,不要關心我,才能讓我區分清楚現實。」不會再錯認他和「負屭」。說著,魚姬憶起海牢中那一吻,幾乎能煮沸她一般的炙熱辣吻,芙顔微微紅了。

  她已經遺忘掉唇舌相濡的親昵滋味,太久了,她總是一個人,憑藉著回憶去眷懷過往「負屭」吻她時的甜美,只靠著那些在冀盼、在等候、在奢想著終有一日,她定能與「負屭」回到美好往昔……原來對於過去,記憶早已模糊,她曾被細細呵護地攬進強壯臂膀裡的情景,淡得幾乎教她難以回想起來,更濃烈的感情亦不過如此,不敵歲月光陰的啃噬,不敵孤獨怨懟的消磨,她若沒任由他帶回龍骸城,是不是再過五年或十年,她對「負屭」存有的就不再是愛,取而代之將變成仇恨?

  她竟……因爲負屭一個帶有懲罰惡意的吻,擾得思緒盡亂,她試圖努力回想「負屭」吻她時的溫柔多情,藉以無視負屭在她身上加諸的迷魅影響,可是太難做到了,當她被拋棄在人界陸路上,癡癡等,傻傻望,第一個十年過去,第二個十年過去……直到第十個十年過去,「心死」的念頭萌芽,她暗暗立誓,要與過去斷絕關係,不去想念,不再哭泣。

  負屭,「負屭」,她不該把他們兩人混爲一談,他已經用那一吻,證明這件事,證明瞭她終是沒能盼回負心之人,她,依舊是孤單一個。

  「他不關心你無妨,我和鮭兒關心你就好,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被扔下鍋煮湯,等睚眥一回來,我叫他幫你打破鐵珊瑚,放你出去——」

  「不,別這麽做,我不想出去。」魚姬立刻出言阻止。

  「爲什麽?」

  「我沒有其他地方能去,我離開海底太久,無法獨自一人在海中求生,陸路也回不去,出去只是死路一條。」無論是人界或海洋,她都沒有半個親人朋友,去了哪裡,沒有任何差異。

  再說了,蔘娃怎會不懂呢?她若離開海牢,龍主是否會定負屭一個「未能妥善保管藥材」的罪名,遷怒於他?她不希望因她之故,連累了負屭,如同蔘娃亦爲捍護二龍子,不也置個人死生於度外,甘願爲他踏入海底城來?

  「待在這裡也沒有活路呀!」她還沒勸服龍王老爹別煮啥補湯來喝,想延年益壽不如少吃多動去晨跑才有效些。「你是不是覺得待在這裡,起碼可以看見負屭好幾眼?」

  想否認蔘娃的直率詢問,卻瞞騙不了自己的心。

  待在這裡,起碼還能見他。

  在被熬燉成湯水之前,何必佯裝多堅定多有骨氣?是移情作用如何?惡質地拿他當替代品如何?或者……對於負屭——不是她愛過的「負屭」——有那麽一點點的在意,又如何?

  誰會責備她呢?

  誰會訓斥她呢?

  她已離死不遠,還介懷些什麽?

  於是,她給了蔘娃答案,堅定的頷首,換來蔘娃哇哇大叫,直嚷著她這樣好傻好笨好天真好不值得。

  好傻好笨好天真的人,何止她呢?

  這小蔘也不想想是誰,明知回龍骸城將面對熬湯命運,依舊是義無反顧地跟隨二龍子睚眥回來受死?還有臉指控她?

  蔘娃比她幸運之處在於她的傻氣、她的天真,有人懂得疼惜。

  「等睚眥回城,我就去幫你罵負屭!」蔘娃看不慣負屭對魚姬的冷漠態度,想替魚姬打抱不平,又不敢單槍匹馬去,好歹等睚眥回來,拉他一塊去教訓他弟弟,萬一他弟弟惱羞成怒要揍她,她還能躲到睚眥背後保住小命。

  「爲何要罵負屭?」魚姬不解。

  「誰教他要這樣對你,該罵。」

  魚姬失笑,蔘娃的言行教她感覺窩心。「負屭沒有做錯,他沒有義務要善待我,我倒覺得,無心時,就不要裝出關懷備至的嘴臉,我情願對方狠一些、直接一些,讓人無法心生期待,明白何時該要斷念……」

  吼——

  驀然,一聲龍嘯,猶似平地雷鳴,撼動整座龍骸城。

  「……這……這好像是睚眥的聲音!」蔘娃興奮起身,隱約能辨別那好似睚眥的咆哮,正與誰對吠著,音量穿透整座龍骸城。

  下一瞬間,天搖地動,幾乎要穿破耳膜的龍嘯震蕩不休,龍骸城的雪白骸骨發出擠壓摩擦的刺耳聲響,沿著龍骸骨築建的玉瓦石牆,受不住如此強力聲波,龜裂破損,迸碎四散,海潮同感咆哮威力,波瀾起伏,魚群奔亂逃難。

  蔘娃搖搖晃晃起身,小小蔘身被海潮甩南又拋北,好不容易攀住鐵珊瑚站直,她匆忙丟下一句「我去看看發生什麽事」,便由鐵珊瑚隙縫間鑽出去,恢復步伐較快較大的人形,東倒西歪地小時在海牢入口。

  嘰嘯聲沒有消失,持續了良久,良久……

  魚姬身處牢中,替蔘娃擔心,她就那樣奔往咆哮聲傳來的方向,太莽撞了,萬一並非她掛在嘴邊的睚眥,豈不是……

  好一會兒,毀天滅地的可怕怒吼聲終於止下,一切回歸平靜,若非雙耳仍微微疼著,方才的震懾,宛若惡夢一場。

  蔘娃並沒有再回來向她說明那吼聲從何而來,一整夜都沒有。海牢裡,無從得知龍骸城發生何事,靜得有些駭人,猶如風雨欲來前的不安——海中自是無風無雨,不代表它不危險,她有股預感,有些事,即將到來。

  她低下頭,青絲覆額,虛掩著茫然精緻的小巧臉蛋,她神智遠揚,唇兒本能輕蠕,那首唱過千百回的曲兒,不受控制地由檀口間流溢而出,像是呼吸,自然而然,唱著,唱著。

  不要忘懷,濃情蜜意,不要忘懷,共苦同甘,不要忘懷,我在等待……

  盼來了秋葉,盼來了冬雪,盼來了春花,盼來了你頭也不回地遠去……

  如泡沫,如泡沫……

  海牢外,閉目聆聽的男人,如完美石雕,一動也不動,聽著,聽著。

  曲兒輕輕吟哦,一遍遍反覆唱,直至天明。

  海牢不見日出,難辨何時何夕,她只是毫不覺倦累地唱歌,呢喃一般,是負屭出現在牢前的身影,中斷她的歌聲。

  烏雲般的頎長陰影,籠罩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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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4:58:39 |只看該作者
「我二哥,帶回第二株靈蔘。」他清冷的聲音,道出目前龍骸城的最新情況,和平時一樣不帶多餘感情……真的一樣嗎?她怎麽覺得這幾個字,他用了好沈的口吻在說?

  「爲了保護蔘娃,二龍子好努力,蔘娃值得他這般做。」她發自內心替蔘娃開心,有個龍子如此捍護她,昨天那聲龍嘯,果然是二龍子返回,睚眥一歸來,蔘娃的安危便不再需要她去操心。

  「這代表著,九樣藥材真正齊全了。」負屭語氣越發凝重。

  「嗯。」她沒有太多情緒起伏,臉上依舊淡淡帶笑。

  「你不會不懂這句話的涵義!」

  「我懂。」真的懂。

  歷經重重奔波才收齊的藥材,不可能擺著不用,是時候要開始一項一項處理它們,以便熬製成藥,貢奉龍主。

  由她率先來嗎?

  她很樂意。

  「……」他沈默,目光未曾從她臉上挪開,她卻專注地望向他的手,以及他手中一柄長劍。

  「或者,由你動手?」她猜測問,神情平靜無波,所有情緒都藏得太好,只有凝瞅那柄長劍時,洩漏出一絲刺痛。

  「負屭」從不拿劍,他的劍,是藏在掌心之中,與他相連,而不是任何一柄外來的神兵利器……

  負屭動手撤去鐵珊瑚牢門,門戶洞開,她沒企圖想逃,亦不認爲自己能逃。她覷著他,讀不出他容顔上的情緒爲何,他面無表情,尋覓不到殺氣,同樣看不見同情或憐憫;她不奢望他會如同二龍子對蔘娃那般全心捍護,她與他,亦無諸多瓜葛關係,她之於他,就是個陌路人,而實際上,也正是如此。

  他不是她的「負屭」,不是她的愛人,不用對她手下留情。

  她恬靜地等待著他揮下手中長劍,結束她的百年孤寂——

  「不要殺她!吃鮻不會補身體的啦!」

  蔘娃跌撞急奔,跑得又喘又急,身在遠遠處便大聲嚷嚷,要負屭住手。

  她與負屭,誰也沒有轉向蔘娃,專注地看著彼此,她出聲,阻止蔘娃上前妨礙負屭。「蔘娃,沒關係的,讓他動手。」

  「可是……」蔘娃滿臉焦急。

  她感激蔘娃在最後依舊努力想救她的恩情,這使她倍覺窩心,到最後,仍有人擔心她,關懷她,這樣很好,真的。

  她送給蔘娃一抹絕美笑靨,當成是生前所能留給蔘娃的唯一謝禮。

  「慢——六龍子!慢點!」

  又有人趕來阻擋負屭,這回換成了魟醫。

  見魟醫衝來,蔘娃好似看見曙光。「怎麽了?決定不熬湯了是不是?!」

  魟醫連連搖頭,「不是啦,爲求鮮度,不能這時殺,下鍋時我用最俐落的刀法開腸破肚,迅速洗掉汙血什麽的,再直接送進鍋裡熬,最好是趁她沒斷氣,還會喘、還會動,才是新鮮!」

  「你怎麽這麽狠?!」蔘娃嚇到臉色發青。

  「我哪有狠?你沒瞧見六龍子連眉都沒挑一下?」真正狠的人是現下站在牢門前,不動不挪的那一位,好嗎?魟醫被蔘娃指控得好冤枉。

  「他本來就不痛不癢呀!他根本沒把她的死活放心上,他又不在乎她!他若是在乎,該學學睚眥,做些什麽嘛!睚眥爲了我都敢跟龍主老爹槓上,他就算沒有睚眥強悍,沒有睚眥勇敢,沒有睚眥衝動,至少,去求龍主老爹呀,用哭的用耍賴的用打滾的用什麽辦法都可以呀!我就不信龍主老爹沒喝鱻鮻偉大珍稀靈蔘啥啥湯會少活兩三年!」

  蔘娃胸臆一把火燒上來,氣得朝負屭直跺腳,細碎數落嘮叨,話畢,喘了兩口氣後再補上:「明明在我看來,龍主老爹身體很好很勇壯呀!」

  蔘娃的控訴,宇字響亮鏗鏘,將負屭說成狼心狗肺之徒,而負屭任由她罵,不見動怒,不見反省,僅有某些字句,惹來負屭劍眉蹙攏,很細微的蹙攏,若不是魚姬一直望著他,怕是也來不及捕捉到那些。

  蔘娃雙手插腰,不知哪來的高傲膽量,站在負屭面前,直接問:

  「你在乎她嗎?」

  「不。」

  一問一答,簡直沒有遲疑空隙,像是負屭的答案老早就準備在那兒,等著要回覆她。

  蔘娃好氣,瞳鈴眸兒瞪圓瞠大,唇兒抽搐,險些想吐出蔘兒粗話來臭駡他一頓!

  「別問了,再問也只是自取其辱,我不想聽見任何比刀更鋒利傷人的答案,我不想帶著那些東西死去,所以,求你,別問了。」魚姬出聲阻止蔘娃爲她出氣的好意。

  夠了,有些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不是很好嗎?

  何必非得親自從對方口中聽見錐心刺骨的實話?

  蔘娃哪可能眼睜睜見魚姬被人宰殺下肚,她不准誰動她的新朋友!

  「你不救她,我救!」蔘娃丟下這句響吠,轉身跑回龍宮大殿,要向龍主求情,她不信非得殺魚姬才能換來龍主的健康延壽!

  無言的靜,彌漫整座海牢,直到魟醫怯怯開口,打破沈默氛圍。

  「六龍子,我可以帶走『鮻』了嗎?鍋鼎還空著等她哩……」

  負屭薄唇平抿,好半晌後,回答了魟醫的試探。

  「帶走吧。」

  魟醫一臉吃驚。

  這回龍主好似看走眼了,他明明說這只小悶崽子……呀不,是六龍子近來表現得相當不同,可是在他魟醫看來,哪裡不同?還不都是冷冷的,淡淡的,對任何事都無所謂……

  龍主還說這小崽子……哦不,六龍子開始反常,八成是和二龍子患上類似病況——陷入愛情的病。

  如果真要說,他倒覺得好些好些年前的六龍子比較像陷入愛情之中,那時六龍子還會笑哩,雖然不是四龍子的豪邁爽朗,也不是五龍子那種意味深遠的沈笑,至少眉眼唇總是柔軟許多……

  偏偏他跟任何一個人說這件事,都沒人信他,全當他是發了蠢夢,才會夢見六龍子改頭換面,好似全龍骸城中,僅止他見過六龍子的溫柔淺笑。哇,他說的全是實話呀!六龍子曾經好客氣好有禮數地跟他說:「魟醫,我需要『脫胎換骨』這種藥,你可以替我煉制嗎?藥材由我去找……」那明明就是真的嘛……

  對照此刻眼前的六龍子負屭,連魟醫都快懷疑起來,自己會不會真的是在做夢,錯把夢中的所有情景弄混?嗯,是有這個可能……

  但他爲啥知道「脫胎換骨」的制法?難道是祖宗八代顯靈,在夢裡告訴他的?真想當面問問六龍子……唉,罷了,就算問,也不過是被瞪得更徹底,他脖子上讓二龍子龍爪深陷的傷口還痛著呢,短期之內,他不想再招惹第二隻可怕的龍子來自討苦吃……

  先按照龍主交代的方法,把這條鮻帶離海牢再說。

  「你隨我來吧……不對,你遊得比我快,不先綁起來,萬一你跑走,我追也追不上。」魟醫差點忘記鮻是海中數一數二泅遊最迅速的物種,光憑他這只以悠哉懶散著名的魟,別提「望塵莫及」了,只怕人家鮻早遊走幾百裡,他還在原地飄哩。

  魟醫俐落地掏出韌繩,準備縛綁她,一時之間忘了該要憐香惜玉,滿腦子只想要快快綁好她,離開六龍子森冷的視線,所以手勁有些大,聽見她的悶吭及疼痛,想放輕動作已嫌太晚。

  奇怪……他一直覺得背部好燙好熱,像有誰用著雙眼要把他給瞪穿……錯覺錯覺,一定是錯覺,六龍子都不在意她的死活,也大方地叫他把這條鮻帶走了嘛,是他太多心了,唔,背還是好不舒服好難過好想打寒顫哦……

  百般不易地穩住雙手顫抖,把魚姬綁到無法動彈,大功告成。

  「好了,走吧,下鍋去了。」魟醫扯扯韌繩,要拉她走,大步甫跨,與負屭錯肩而過。

  一聲籲歎,竄入魟醫耳中,來得飄渺而不真實,尤其海牢裡算算只有幾只家夥在,先扣掉歎氣不可能歎得像男嗓般低沈的雌鮻,再刪去他這只趕著回藥居思索下一步該如何做的魟醫,想當然爾,便是負屭。

  魟醫轉頭想瞧清楚自己猜得是否正確,只見黹有淡藍波紋的白袖,往他這方向拂來,腦門瞬間劇痛,劍柄已重重敲向他——僅只一擊,便教他毫無反抗能力,墜入昏迷黑漩中。

  魟醫砰然倒地,在海水中飄浮,厥過去的臉龐仍寫滿了震驚,然而震驚之人,何止魟醫?

  「你……」魚姬愕然看著負屭,他正挑斷束縛她雙手的韌繩。

  「走。」簡單有力的一個字。

  他握緊她纖纖手腕,不容她拒絕地,要她隨他離去。

  遠遠地,逃出龍骸城。

  她太錯愕了,一路上任由負屭拉著她走,她做不出其他反應,不知該要掙開他鉗扣在腕上的五指,或是要問清楚他這個舉動代表何意?

  她不清楚他要帶她去哪裡,不懂他擊昏魟醫的後果,最最難以理解的是他爲何要這麽做?他帶著她逃!帶著用來讓他父王養身益壽的藥材逃離龍骸城!這……

  負屭遊馳的步伐只有加快而未見趨緩,是她出聲懇求他停下來,他才終於止步覷她,見她臉色蒼白疲倦,魚尾欲振乏力,他找了一處海峽穀落腳,放她坐在渾然天成的溝洞間,細細籲喘,平復淩亂氣息。

  他的速度雖快,對善泅的「鮻」而言,應該仍屬可以輕易跟上的範圍,她卻極似用盡渾身氣力,快要無法負荷,負屭鎖眉望向金鱗閃閃的魚尾,一個猜測閃進他的腦海。

  「你的尾,沒有辦法遊?」

  「……」她正在忍耐尾鰭蔓延的酸軟刺痛,是無語,更是默認。

  「這是『脫胎換骨』的影響?」負屭的神情由愕然轉爲肅穆。

  「……我不知道。」在海牢裡,小小泅遊還不覺得有何差別,被他帶出海牢之後,一逕前行,她才驚覺魚尾使不出力,越是擺動,越是疼痛,到後來幾乎由他拖行著遊,是藥效的緣故嗎?

  她小小聲續道:「我之前喝下『脫胎換骨』所換取的人足,也有一小段時間難以行走,可能這回亦是如此,暫時罷了……」她並不是很確定,只能這般相信。

  負屭臉上有惱怒,氣他自己遲鈍,沒能早些發現,她卻誤以爲那些不悅,是針對她而來。

  可他氣她什麽呢?

  她已經百般合作,任由他們決定如何處置她,自頭到尾,她開口說過一句怨言嗎?

  「你爲何要這麽做?現在還不遲……帶我回龍骸城吧,否則你父王誤解,就太不值了。」

  「決定帶你逃出來,我便不在乎我父王如何定罪。」

  「爲一條和你毫無瓜葛的鮻,真的沒有必要……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不要你的感激。」

  「既不要我的感激,又冒著得罪你父王所可能面臨的處罰,雙面不討好,不是聰明人之舉。」她輕歎,再道:「帶我回去,興許你父王能網開一面,不計較你盜走一味藥材,耽擱了熬藥的時辰。」她不想連累他。

  在她眼中,他的行爲是出自一時衝動,可對他而言,已是幾日之前就在心裡萌芽生根的打算。

  她莫名地引發他的憐惜,稀罕的憐惜,每次見她,總感覺胸口那方鋼鐵之心,彷彿要熔化般灼燙,無端地炙疼起來。

  這樣一個女人,心有所屬的女人,爲另一個男人癡心等候的女人,讓他恨著。

  這樣一個女人,孤單獨立的女人,爲愛情而勇敢無懼的女人,讓他深受震撼。

  或許,他根本是羨慕著那個男人能夠擁有她;或許,他是因爲沒有嚐過如此深刻的愛情,他想要也被誰這麽愛著……

  他想要被她愛著。

  對於她遭魟醫宰殺下鍋的情景,光是用虛構想像,他便控制不住想捏死魟醫的衝動!

  他無法容忍任何人動她半根寒毛,不,他連兄弟們想踏進海牢見她美麗身姿一眼都倍覺憤怒!

  強烈獨占的念頭,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渴望將她珍藏起來,讓她只屬於他,只愛著他。

  剔除她心裡存在的另一道身影,不要被當成他人的贗品,完完全全取而代之。

  「別再說了,任憑你怎麽勸服,我心意已決。」負屭阻止她多費唇舌,右手按上她的魚尾,不過是輕輕一按,就引來她抽息哆顫,他鎖眉看著她,「很痛?爲何不早點告訴我?」

  她咬緊下唇,忍過一波酸痛,對於他顯而易見的關懷責備感到無所適從。他掌心凝聚的暖光熨貼著她,金鱗輝映術法形成的薄薄瑩光,彩光柔和四射,溫暖之息驅散她泰半疼痛,她不由得鬆瞬攏疊許久的眉心,芙顔上的痛楚表情逐漸褪去。

  而他,因爲她放柔了神情,同感安心。

  他以前從不相信,因誰的快樂而快樂,因誰的難過而難過,見誰一笑,烏雲滿天也變晴空萬裡;見誰一哭,心彷彿要擰碎一般,絞著,揪著。

  原來受人牽動情緒這般蠢事,確確實實是存在著。

  「下回再覺得不適或疼痛,直接跟我說,不要自己強忍。」他嗓音輕輕。

  她只是睜著黑白分明的渾圓秋瞳,靜然瞅視他,沒點頭或搖頭。

  「聽見沒?」淺然的口吻添了幾分不容拒絕的嚴厲。

  她緩緩頷首,蠕著唇,正要再勸他別做出對抗他父王的愚昧之事,他已先動手挑開自己袍上的龍頭扣,脫下一襲雪白外褂,在她反應不及前,外褂披上她的肩,龍頭扣「喀」的一聲,又密密鎖上。

  「你穿得太少。」

  聞言,她臉一紅,被他帶回海中後,她身上那襲水藍輕紗不知何時何地勾破一處裂痕,隨海潮拉扯,破洞越大,無法再穿,她便褪下它。

  在人界久待的影響,使她感到羞怯,她必須不斷地提醒自己,她是鮻,氐人的一種,全數氐人皆做此打扮,她不該當過人類一段年月,便以爲自己真的成爲人類,習慣人類的衣著飲食;她告訴自己,倘若離死不遠,她要以鮻的身分,走最終這段路。

  這便是何以她在海牢中赤裸著上身,只靠濃密長髮爲蔽,垂掩酥胸,而他那句話,提醒著她,他沈濃目光所及的她,是如何的衣衫不整。

  她垂著頸,雙手匆匆穿過外褂的臂袖,穿妥它之後,只能拘謹地握著襟口的龍頭扣,雪白外褂還能感受到他未散去的炙人體溫,阻隔海水冰冷,密密將她包圍。

  你穿得太少。

  氐人族全是這模樣呀。貝殼遮胸,或是根本毋須遮掩渾然天成的美麗胴體,也不會有誰指指點點或無禮的盯著瞧。

  我不喜歡有人看見你的肌膚,多一寸都不行。口吻簡直是惡霸了。

  你好蠻橫。嬌嗔指控著,仍是乖乖把包覆在自己身上那襲會妨礙泅遊的長衣穿好。

  這不是蠻橫,是獨占,你是我的,我負屭一個人的。

  是了……

  「負屭」也曾說過相同的話。

  難怪她覺得耳熟,覺得似曾相識……

  「我們找個地方落腳,這裡還不夠安全。」負屭橫抱起她,不讓她動用到魚尾活動。

  「你不該這麽做。」她微弱地出聲,仍想勸他改變心意。

  負屭不聽她的告誡,已然騰馳起來,往龍骸城更遠的彼方去。

  她無能爲力地枕在他胸口,她連靠自己遊走的力量都沒有,豈能妄想阻止他?

  幽幽低歎,茫然迷惘,任由他,帶她走向混沌難明的未來。


第七章

  負屭懷裡的她,睡睡醒醒,昏昏沈沈,無法得知他飛奔了多遠、多久,只有海潮拂過臉頰,如同清風帶起長髮飛揚般的飄揚,告知著她,他仍橫抱著她騰飛,沒有止步。

  能有幾位龍子趕來阻止他的希冀已然落空,這一路上,他們尚未遇見半隻蝦兵蟹將,誰來都好,來阻擋負屭呀……別讓他錯下去,她並不樂見他因她之故,開罪他父王,惹得龍顔大怒,換來責懲或處置。

  「你又歎氣了。」負屭沿途已數不清楚有多少聲細小籲歎,由她口中逸出。

  「因爲你正做著教人忍不住想歎氣的事……」她擔心他,擔心到不由得籲歎連連,他卻一副無事人模樣。

  「我不覺得這件事做起來有哪裡錯了。」他心裡沒有半點遲疑或後悔,更沒有惶恐忐忑,甚至他唇邊揚起淡笑,慶幸自己做了,帶她逃離龍骸城,免於成爲魟醫屠刀下的亡魂一抹。

  她的回應,又是一聲歎息,爾後才問道:「你到底要去哪裡?」

  「不知道。」

  這答案,教她不由得挑眉覷他。

  「還差一些些。」他補充。

  「你不知道要去哪裡,卻知道還差一些些?」

  「直覺。」

  與其說是直覺,不如說是敷衍。她暗暗思付著,忽覺周遭景致很眼熟,越專注去瞧,越是驚愕,瞳眸瞪大,小嘴微張,訝然得無法成言。

  美麗的嶙峋海脊,清澄似琉璃的海水,海草茵茵,猶若人界陸路上最精緻的織物,蔓延一大片。海底峰石連綿,峭拔直立,延伸到無邊無際之端,最高那處,比擬著人界的天山,挺突而上,穿越了深海,破出海面之後,它有了名字,稱之爲「雷澤」。

  處於雷澤山的最根部,深潛萬裡,山勢趨於平緩的那兒,隔絕於世的寧靜國度,岩壁上歇滿帶光螺貝,遠看似天上星辰,不滅的光亮,永不墜跌,海中難見天際繁星美景,此處卻極似人界仰望的銀河,毋須冒著浮出水面而遭漁人捕捉的危險,便能聊以代替,這片岩,他們喚它,星岩。

  他們……

  鮻族。

  這裡是……她的家鄉。

  「你……怎會到、到……這兒來?」她結巴起來。

  心裡已試圖接受他不是她的「負屭」這項事實,他卻在沒有她的指路之下,來到鮻族故園,這太匪夷所思……這……

  她胸口一窒,近乎疼痛。

  「景致不錯,也很隱密,就在這兒暫且住下。」他說。

  「負屭——你回答我!爲什麽會到這兒來?!」她不接受他言不及義的答案。

  他狐疑地揚眉,她如此激動,實屬罕見。

  「走著走著,就到這裡來,見位置清幽隱密,適合暫時躲藏,你何須覺得詫異?我不知道此地是何處,也不是一開始便打定主意要來,一切只是碰巧。」負屭以犀利眸光審視她臉上那抹愁緒,「怎麽,你識得這裡?」

  「……這裡,是我的家鄉。」

  負屭了然,感覺懷裡的她,微微發抖。

  家鄉,幽美卻死寂;景色如畫,但空無一鮻,靜得不聞世俗囂擾,不見昔日美麗的傳說氐人悠遊其間。

  這裡曾經發生過某些事,某些足以逼迫鮻族離開的事。

  「你要留下來嗎?抑是再換他處?」負屭問她。若此地會勾起她的傷心記憶,速速離開爲上。

  「……我想留下來。」她靜默好一會之後,才回他。她指向星岩,「若我沒記錯,那邊石柱後,有條細道,能通往鮻族一處更隱密的岩洞。」不知過了百年,一景一物是否產生變化?

  負屭抱她遊去,果真別有洞天。

  通過一條婉蜒如蛇的岩廊,岩廊布滿紫礦晶叢,如繁花綻放,若在人界陸路,每一叢輝耀紫晶代表數之不盡的財富,在海底深處,它們與一般岩石無異,同樣棲息著蝦蟹,同樣陪襯著油綠海草。

  穿過岩廊,豁然開朗的視野,被巨大葵群占據,瑩白帶半透明的葵體輕慢蠕動,葵須隨海潮搖曳,一波波,規律整齊,仿似白浪起伏。它們是活的生物,呼吸著,生長著,在此繁衍生根,包圍這方隱密天地,層層疊疊交織於葵須觸手之下,形成天然護蔽屏障,錐狀岩洞上方有一圓形開口,灑落外頭星岩岩壁間,一顆顆亮螺貝所發散的淡淡輝光,乍見之下,像極了滿月。

  「我們總是在這裡躲避鮫鯊的攻擊,那兒洞口太小,鮫鯊進不來。」她指向月兒般的錐洞,輕輕微笑。

  「這裡確實是相當好的地點。」負屭亦決定以此處爲暫棲之所。

  「我們鮻族不害怕玉皇葵的毒,它們反倒成爲我們的庇護,可是你……」她怕他中毒,當他抱她穿梭於玉皇葵群之間,她爲他捏了一把冷汗,尋常人只消碰觸到玉皇葵觸須,須上的些些毒液便足以致人於死。

  「我是龍子,區區玉皇葵之毒,我不看在眼裡。」他沒有這麽不濟事。但被她擔憂關心著,心裡還是頗爲滿意。

  他走向其中最巨大的一株玉皇葵底下,葵身如千年老樹直挺,葵須緩慢搖曳,它色澤特別澄透晶瑩,比擬無瑕水晶,有過之而無不及。

  將所有動作放至最輕最柔,他護佑珍寶般,安置她倚靠著玉皇葵坐下,玉皇葵底下是一層平滑綠苔,柔細致嫩,更勝絲綢。

  「餓不餓?要不要吃些什麽?」負屭安頓好她,望向她問。

  「你不回去,真的好嗎?」她沒答,只是反問。

  「我以爲這個問題我已經答覆過了。」負屭臉上的堅決神情,就是答案。

  「爲我這條與你無瓜葛、無交情、無友誼——甚至稱不上泛泛之交的鮻,淪落至負罪叛逃的狼狽窘境,屈居於這種狹隘地方,著實不智。」她詞窮地勸著,說來道去,仍是這番論調。

  「你跟我的關係,真如你所言無瓜葛嗎?」負屭目光灼灼。

  「難道,你現在想承認你是狠心拋棄我百年的那位『負屭』?」她回視他,專注認真。

  「當然不是。」他對於成爲他人的代罪羔羊,全然沒有興致,個人造業個人擔,他並非那個男人,自是不會去扛那個男人的罪嫌。

  「既然如此,你和我的關係,便真如我所言,毫無瓜葛。」她幽幽淡淡,撇開臉龐,劃清了干係,希望她這樣的態度,能讓負屭氣她、惱她,不願再浪費心力爲她多做半件事。

  沒錯,他不是「負屭」,他是與她素昧平生的高傲龍子,他不是她等待的人,不是惹她傷心的人,不是她決意不再相見的人……他對於她一無所知,他不曾分享過她的喜怒哀樂,不曾進入過她的生活,他與她就是陌路人,何必因爲容貌姓名相似而硬要扯上關係,連累他違逆海中龍王,換來不忠不孝的罪名?

  負屭對她刻意疏遠漠然,想跟他判若鴻溝之舉,明顯感到不悅。他薄唇緊緊抿平,眸光炯炯凜冽,直瞅她妍麗容顔。

  他知道她心裡有人,知道那人占據太久太深太滿,要連根拔除根本不可能,他不確定她還願意愛人嗎?她的心,仍有空缺容納得下其他男人嗎?抱持著這些疑問,他感到棘手、挫折,向來自恃的驕傲,在她面前竟變得渺小無力。

  明明無法肯定自己能否進駐她的眼裡及心底,仍舊堅決地將她帶離龍骸城,留下滿城風暴,任由自己帶她逃跑的舉動引發後續事端,惹怒父王,換來傾巢追兵,甚至是兄弟撕破情面的獵捕……

  爲了一個心有所屬的女人。

  他覺得自己人生中,就屬此刻最愚蠢。

  值不值得的問題,早已拋諸腦後,現在去思索這個,沒有多大意義,做都做了,他沒有後侮,他痛恨她的心有所屬;痛恨令她心有所屬的人不是他,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樂見她死,不樂見她一臉空洞,默默步上黃泉路。

  死永遠不會是解脫。

  與其抱著怨懣離世,不如把她拉出感情泥淖,由那男人帶給她的夢魘糾纏中逃離,才是真正解脫。

  或許他太自滿,拿自身想法加諸在她身上,分明是他不舍她死,還編派許多藉口及道理要說服自己,攜她逃出龍骸城是最正確的選擇。然而,逃,對她真的好嗎?抑是對他自己好罷了?

  反正她連她的性命都不要了,那就給他好了,他會比她更珍惜、更愛護。

  給他吧,他要。

  負屭被自己如此強烈的念頭震住。

  向來冷淡的他,對人對物對事,從不曾擁有過非得握在手中、抱進懷裡不可的偏執。他不像大哥好音律,二哥好刀劍,五哥好煙火,更不若九弟好吃食,他沒有特殊的嗜趣,他總是置身事外般,看著他人的追逐或汲汲營營。

  可是他想要她。

  看見她不愛惜她自己,他感到憤怒,胸口更有一絲絲悶痛,假如他沒弄錯,那應該有個名字,叫……

  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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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5:21:06 |只看該作者
從在海岸上,看見她顫抖著身體,獨忍「脫眙換骨」之疼,承受纖足重新變回魚尾的劇烈痛楚,狼籍小臉上,有淚有汗,長髮散了亂了,唇咬得死白,那時,他胸口的揪悶,便未曾止歇,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我不會與你毫無瓜葛,之前或許沒有,之後一定會有。」負屭在她面前蹲下,與她對視,一字一句,聲調淡然,卻堅定如鋼,蘊含著不容誰來扭轉或說服的力量。

  魚姬被他的眼神緊緊鎖咬,那片深邃如海的幽藍色眸光中,清晰倒映出她的驚懾面容。他的話,與其說是陳述,更偏向於宣告,宣告接下來她逃不開躲不掉與他沾染交纏的命運……

  「不會有『之後』……」她想要反駁,搖晃螓首,聲音顯得虛弱無比,做不到他淡然中依舊鏗鏘有力的語調。她想逃,奈何魚尾軟綿無力,帶不了她遠離開他,而他,更不容許她逃。

  她身子稍稍挪動半寸,拉開微小距離,一瞬間又被縮得更短——輕盈纖細的嬌軀,因他施力輕托而偎入他懷裡,隨即,炙燙的唇覆上她的,吮去她剩餘的驚呼。

  負屭輕易按壓她的雙腕,分扣在她白皙芙顔的兩側,他伏挺於她上方,將她囚困身下,吻得不深,淺嚐即止,只是他沒有立刻退開,仍舊與她唇唇相貼,氣息近在咫尺,交融著,分不清是他的灼熱,或是她的急促。

  「這便是瓜葛,夠不?若不夠,我不介意再加深你我之間的瓜葛。」最後兩字,他刻意放輕了嗓,氣音大過於聲音,把「瓜葛」低吐得遠富深意,灼紅她的腮頰,她聽得清楚,他所謂的「瓜葛」,意欲爲何。

  他以長指撩開她一繒隨潮逐流的細軟髮絲,捲在指節間纏著、繞著……

  「看著我。」負屭以掌固定她的臉頰,教她無處能逃,被迫迎向他看似冷凜,實則炙燙灼人的目光。她已經在看他了,自始至終沒有挪移目光,他卻仍做此要求,令她不解,直至他薄唇再啓,續道:「不要把我當成他,不要看著我時,又在我身上找尋他的影子。我是我,與他不同,我不會像他軟孬,踐踏你的真情,拋下你不聞不問,任由你孤單受苦百年。選我吧,讓我取代他,遺忘那個不負責任的混帳東西,不要再爲他落淚神傷,不懂得珍惜你的人,不值得你的眼淚,它給不了你的,我給。」

  魚姬爲負屭的剖白而驚撼不已。

  他……

  這番話,是……

  「爲什麽?」美眸填滿疑惑,呢喃問著,問他,也問自己。

  她知道自己面對負屭時所產生的紊亂起伏,是因爲他的音容,他的風姿,他的言行,再存有她深愛的「負屭」影子,有時瞧他瞧得出神,錯當他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太相似了……也或許只是她自以爲的相似。百年來的記憶,是否鏤骨深刻?抑是隨光陰日益磨減,那人的容貌,那人的聲音,真如她印象中雋永?會不會是她將負屭的身影與「負屭」重疊?她的「負屭」興許沒有這樣的眼神,也可能她的「負屭」沒有他高,或者她的「負屭」說話方式更輕一些?

  她已經無法確定,她心目中的人影,過了百年,是否清晰如昨?她真的沒有記錯嗎?她的「負屭」真的像極了他嗎?她幾乎快要回憶不起來……

  她對負屭,極可能是移情作用,所以她的目光追逐著他,她看著他,她想著他,她會注意著他。那是心動嗎?她不知道,但無法否認的是,負屭一再影響她的思緒,左右她的情愫……

  可他呢?

  他眼中的她,該是一隻愚昧憨蠢的笨鮻女,傻傻在人界陸路守候著不會歸來的人兒,將自己弄得連海底家鄉都回不去,舍棄一切,換來被負心拋賤的淒涼下場,他該對她的行徑嗤之以鼻,不齒她,鄙視她,而不是……

  他怎會對這樣的她,說出那番惹人誤解的告白?

  他怎會喜歡她?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沒有理由,她不相信。

  所以她問,問得百般迷惘。

  「爲什麽要取代他,給我他所不能給的?你爲何這麽說……」

  「你,就是理由。」負屭回答她。

  「我?」

  「你的堅強,讓我折服。」

  「我一點都不堅強,你看錯了……」她軟弱至極,沒有膽量接受自己被拋棄的事實,甚至連獨自站起來的力量也沒有,甘願任人宰割。她不是無懼於死,她是恐懼著活。

  「你的愛情,很堅強,到現在,我仍沒從你眼中看到你對那段錯戀的怨恨及後悔,你很專一,被你愛上,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那不是堅強,只是死心眼……」

  「以旁觀者立場來說,我討厭你的死心眼,但若角色變換,成爲你心中的男人,我喜歡你的死心眼。」

  「你這不是很矛盾嗎?你都說了,我的愛情很堅強,很專一,我又怎麽會放下我心中的那個人,讓你取而代之呢?我若這麽做,愛上這樣的我,你豈不是自掌嘴巴?」她不帶嘲諷地笑著,夾雜一絲苦甜,眸光定在負屭——這個俊凜致雅的尊貴龍子身上,他值得更美、更好的女孩,而不是滿身創傷,無法專心愛他的她。

  「我不會再愛上別人,我只愛他,無論如何,這輩子,我只屬於他,即便他不再回來,即便他再無音信,即便他變了心,斷了情,也抹殺不了他令我心動的那些點滴……可能是我讓你產生誤會,你很像他,而我太想念他,我利用了你,在你身上尋找他的一絲絲氣息當慰藉。若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深情凝覷你,那是因爲我正看著他;若我的言行透露些許不應該有的眷戀,那也是我錯將你當成他,你自己很清楚,你不是他,我也慢慢學著清楚,你不是他……所以,你後悔還來得及,犯不著爲我,爲了根本不可能愛上你的我,惹出麻煩,帶我回去,請求龍主原諒,或許仍不算太晚……」

  她娓娓說道,看著他臉色逐漸鐵青,劍眉冷獰地攬攏,深深在眉心中央堆疊出明顯蹙痕,浮現的銀白龍鱗,在他鬢邊漾出鋒利劍芒般的光輝,瞳仁縮得尖細冰冷,她激怒了他,而她毫不覺得畏懼。

  負屭轟然起身,袍袖刷地甩出巨大聲響,高傲至極的他,該是無法容忍她近乎坦白的無情,她直勾勾望著他拂袖離去,頎長身影消失在洞口。

  她氣走了他。

  這樣也好,他一走,她就不會再光是看見他,都感到胸臆劇震,更不用再去抵抗她心裡翻騰難平的洶湧,不管他是誰,因他而生的激動,背叛「負屭」的罪惡感,才能由她自己一個人獨自品嘗。

  靠在玉皇葵的身軀漸軟,襲上心頭的,分不清是解脫快意或失落倜悵,她伏趴墨綠海中茵草上,倦然合眸,終至沈沈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穩,充滿玉皇葵群的密穴裡,幾乎無聲幽靜,倦累如她,本該盼來一場無人干擾的好夢,畢竟負屭走了,沒有押她回龍骸城受死,而她身處最喜愛的家鄉,是如此安全;但她卻依舊輾轉反側,眸子很沈重,無力睜開,偏偏夢境紛紛,斷了又來,有的甜蜜似糖,有的酸溜如醋,有的苦澀若黃連,一幕一景,不給她喘息空間,緊接重現,她試圖掙扎逃離的,並非那些痛苦孤寂或懼怕無助的記憶,最恐怖駭人的,是甜美幸福的那些——

  和善的族親,安逸晏然的生活,與「負屭」初遇相戀的山盟海誓……它們在眼前重現,卻也殘酷地提醒她:這麽美麗的一切,最後,終將步向幻滅。

  和善的族親,被撕裂,遭齧碎,誰都沒有倖免,誰都沒能活下來。

  安逸晏然的生活,淹沒在血色腥海間,彌漫暈染,霸道充塞口鼻,教人窒息。

  而「負屭」,在哪裡?

  她爲那些美夢尖叫哭泣,慌亂得像個失控的孩子,舞動雙手想抓緊什麽,或是驅趕什麽,十指間只握住虛無縹緲,以及揮揚出無數的易碎泡沫。

  張開眼,醒來,就能脫離這些美雖美矣,但足以令人崩潰瘋癲的遙遠記憶,然而她無法如願,淚水濕糊她的眼,承載了淚珠的睫兒太沈太重,她撐不開它們,她努力過,仍是失敗……

  直到有誰,伸出手,反握著她求援的柔荑,把她拉出夢境囹圄,她可以感覺到身子飄飄飛騰起來,由大群族親包圍的虛影之中脫離,他們一個一個凝望著她,幽幽喊她,爾後,化爲白沫,消失不見。

  她想開口求他們別走,心中卻比任何人明白,那只是一段回憶,一段百年之前的回憶。

  她伏在將她拉出夢境的臂膀間,茫然無助地輕聲啜泣,也感覺到那人輕撫她的髮絲,動作柔若清風拂面。

  她又掉進另一場美夢裡?

  她……仍沒真正逃出來?

  否則,她怎會看到「負屭」,垂斂著眉目,瞅覷她,良久不開口?

  「負屭……你爲什麽不歸來……是不能還是不願……負屭……你爲何要騙我……你在哪裡……你平安嗎?你無恙嗎?你是不是受了傷,無法來找我?負屭……負屭……」在夢裡,才能嘶吼出來的疑怨,一古腦,傾倒出來。

  他歎氣,沈沈一聲,環抱在她背上的手勁重了一些。

  「我是負屭,但不是你以爲的那個『負屭』。」真可悲,明明喊著是他的名,抱著是他這個人,卻又並非對著他說話,負屭呀負屭,你真夠狼狽。

  她如夢初醒,這時才看清楚她被抱在誰的懷裡。

  已經,不是在做夢?

  抑是她夢中竟也開始有了負屭——那只被她氣走的龍子?

  「……負屭?你沒走?」

  這個問句是針對他而問,知道她此時沒有錯認他與「負屭」,他便覺得小小開心,原來他性子裡,也帶有卑微賤格。

  窩囊呀。

  「我有說我要走嗎?」

  「你明明發了怒……」

  「把你一個單獨丟棄於此,我可能放心嗎?」瞧瞧她,連入睡時都還在哭著,他哪能做到無動於衷,撇下她自生生滅?

  他確實是生氣了,第一次被拒絕得如此狠絕,把一切說得全是他自作多情,一頭熱乎乎去貼她的冷冰冰,他倍感自尊受損,高傲面子完全掛不住。他是何許人也,向來呼風,喚雨,只有別人對他阿諛奉承,何時輪到他百般討好著誰?只有她,將唾手可得的感情整盤砸回他臉上。

  但她並沒有說錯,是他自己活該倒楣喜歡她。她求他了嗎?逼他了嗎?他有何資格怨她冷血無情?心裡的憤怒,該是氣自己多過於氣她吧。

  「我去找了些食物,見你睡著便沒吵你,餓嗎?」他先前藉找食物之際,順便冷靜冷靜腦袋,取決著要傲氣掛帥,瀟灑走人,棄她於不顧,或者鼻頭摸摸,放下不值斤兩的尊嚴,回到她身邊。

  由他此時出現在這兒,答案已見分曉。

  「……有點。」

  「洞穴外不遠有處海樹林,裡頭結滿這種青黃色海果,我沒見過,剛試吃了一顆,味道甜多過於酸,並不難吃。」他遞給她數顆果子。

  「這是只產在我們這兒的甜檬,好久……沒吃到了。」她咬了一口,嘴裡化開的甜美,不及鼻間湧上的酸意。

  「還有鮮貝。」他長指輕彈,擊破堅硬貝殼,也送到她嘴邊。

  「我吃甜檬就好,那是珍珠貝,我們通常捨不得吃它們……」她拈起藏於貝肉間的一顆暖金色小圓珠,約莫米粒大小。「我們豢養它們,它們爲我們產美麗的金珠,我們以髮絲爲線,拿金珠串在髮上。」

  「像這樣?」負屭握住她一繒細柔髮絲,挑起其中一根,再取回躺在她掌心的致巧金珠,簡單一個法術,金珠上穿出小孔,串進她的髮間。

  黑得墨亮的髮,襯托金珠的色澤更顯澄明,它散發微微星芒,鑲在絲綢長髮間閃耀,那光芒,同樣落入他眼底,照映那抹淡笑。

  「很好看。」他誇贊著,動手要挑開第二顆珍珠貝取金珠,魚姬阻止了他。示範鮻族是如何不傷害珠貝而順利開啓它們。

  她緩緩哼著一條曲兒,輕輕的,柔柔的,珍珠貝緩緩啓殼,貝體蠕動,金珠就這麽露了出頭,負屭挑出它來。

  「這種事,我大哥也做得到。」用聲音迷惑人,是大龍子的強項,蚌殼聞聲開口,他已經司空見慣。

  負屭重複以髮串珠的動作,似乎覺得這是有趣的事兒。

  「大龍子的嗓音,實屬天籟。」

  「男人的聲音可以不用這麽酥麻沒關係。」聽了讓人腿軟,成何體統。

  他專注在不同處的柔膩青絲上穿串或高或低的金珠,有些落在頰畔,有些嵌在頸側,有些滑過白玉耳殼,迎潮舞弄,搖曳出豔絕美景,烏髮麗人,風姿娉婷,金珠澄亮,錦上添花。

  他的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靈巧。

  「……我先前說了那些失禮之言,你不生氣嗎?」她在他臉上讀不出情緒——不,情緒是有的,但並非她以爲該有的憤怒,他的眼眸裡沒有怒火,只有妝點她時的……樂此不疲。

  「實話實說沒有過錯,不用管我聽完之後有何感受。」負屭淡淡說道,回望她一臉困惑時,他笑了。「你激怒人的拙劣手段,有待加強。」

  她被調侃得臉兒微微窘紅,當時的意圖,教他看穿。

  「你走出洞穴那一瞬間,我以爲你永遠不會再回來。」而她,爲這一體悟感到惆悵。

  「我沒有胡亂拋棄女人的惡習,特別是孱羸可憐又無法自保的荏弱丫頭。」負屭刻意酸了霸佔她心房的混帳家夥一句,冷冷輕嗤那人曾有過怎生惡劣行徑。

  她貌似無動於衷,只是眸色微黯,負屭不屑多提有關那家夥的任何事,點到爲止,倒是將他自己的想法又接續道出:「我若轉身離開,也放心不下你,人走了,心還在,與其走後幾日又窩囊返回,甚至我賭氣走人後,你遇上危險,我來不及救你,造成終生還憾,我又怎可能原諒自己——」

  負屭眉宇閃過猙獰酸楚,一幕黑影在腦海間瞬間清晰又轉暗,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那黑影掠過什麽場景,但他仍是瞧見了,那是他想像出來的可怕情景——她被一條鮫鯊咬得通體碎爛,血水混在海裡,形成一片淺紅殘暉,美麗的雙眼瞠著,卻已空洞失距。他的骨髓,他的肌理,他的每一條經脈,皆因這個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而驀地繃緊,雙瞳轉爲幽藍色冰眸,激起難以言喻的嫌惡及……懊悔,光憑摹想,他就已經無法接受,更遑論當它成真時,他會有多恨自己的離去。

  「負屭?你不舒服嗎?你……」她可以由海潮傳來的波動,感覺到負屭激蕩起伏的情緒,他凜目抿眉,滿臉痛楚難受。

  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撫去他眉心的蹙折,尚未碰觸到他,指掌已鉗入他的攏握,久久不鬆放。

  「我沒事。」他不會讓腦海中該死的想像成真,不會!望進她深幽美眸間,這念頭更形強烈。絕對不會,管她心裡是否有他,都改變不了他捍衛她的決心。

  她不愛他,卻不能阻止他愛她,這是兩件不相干的事。

  又不是每個人的愛情一定圓滿,你愛的人也同樣願意愛你……

  他將握進掌中的柔嫩小荑貼在自己頰側,輕輕廝蹭,籲然輕歎:

  「我愛你你愛他……就維持這樣吧,不急著改變現況,也許有一天,你回漸漸覺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願意再苦等下去,變心愛上別人,至少,此時此刻,我們身邊只有彼此。」

  她先是怔忡,咀嚼著他淡淡卑微又如此不貪求的希冀,一顆心幾乎軟化。要能讓他說出這番低聲下氣的語句,得折損多少龍子至高的尊嚴,她何德何能,獲得他的傾心。

  「我沒有想到……你也是傻子。」她只能籲歎說道。

  「這輩子沒有人敢罵我傻。」在她面前,他裝不出多凶惡的嘴臉。

  「傻子。」忍不住,仍是笑了,笑他這般的可愛。

第八章

  她的魚尾,一直沒有痊癒。

  沒有任何外傷的燦金尾鰭,僅能輕緩拂動,稍稍泅挪短暫片刻,遊不遠,遊不快,有時她甚至產生錯覺,以爲自己變回了人類雙腳,動手摸去,仍只是碰觸到漂亮的金鱗尾鰭。

  負屭樂於暫代爲足,帶她重遊鮻族人荒廢良久的故園。

  她緬懷的家鄉一草一石,與她記憶中早已相去甚遠,有太多東西裡沒在橫生蔓延的苔草之中,難見原貌。她憑藉腦海內的相思,逐一覓尋哪處是族長爺爺最常坐的寶座大岩,哪處是她與姊妹們共居的螺屋,哪處又是族人們歡喜祭祀的聚集之所……

  「我以前……住在那裡,本來應該有間螺屋,從螺屋洞窗望出去,可以遠遠看見星岩,一閃一閃的,我當它是一大片銀河,很是美麗。由陸路仰頭望天,總感覺天好遙遠,沒有星岩來得好看……」

  「那邊還看得出來,是鯨形石,我們在那兒下方團團圍坐,一起唱歌、泅舞……」

  「守護獸黑蛟的骨骸,已經掩埋在海沙底下了吧……」

  她說著,他聽著,走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她沒有悲傷哭泣,只看得見淡淡的懷念愁思,他緩漫步行,隨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望去,試圖認識她自小生長的環境及故事。

  「海牢由這方向過去……是我和他頭一次見面的地方,他被關在裡頭,但我覺得那不是『關』,海牢不可能囚得住他,他是束手就縛,我總有這種感覺……他與氐人很不相像,身上沒有魚鱗,也不是蟹人或鰻精……」

  這並不是負屭想探知的部分,他對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情史不感興趣,很嫉妒地完全不想多聽……

  「你不知道他是什麽玩意兒?」負屭隨口問。說不定是海蜇或是八爪鱆吧,哼。

  「我問過,他只教我猜,我猜過好多好多種,他都搖頭。」

  「沒有告訴你答案?」存心隱瞞吧,小人。

  「我聽見鮫鯊那時候喊過……說他是龍子……」

  「連我的名字都敢冒用,再盜竊身分也不算什麽。」負屭不屑冷嗤。

  「他一直對我很好,一直……」她眼眶有些濕潤。

  正因爲一直如此,正因爲不曾有過例外,才更教她難以釋懷,不懂爲何「負屭」會棄她而去。明明他是那般憐愛她,見不得她落淚,又怎會忍心任她在人界陸路傻等……

  「是他把你帶上陸路的嗎?他爲何要這麽做?爲何沒陪著你一起上去?」

  「他跟我說,我們整族人遇見鮫鯊偷襲,他只來得及救出我,他不放心我留在海裡,我第一次看見他流露出驚慌恐懼,我不曾見過他那樣,他在我心目中,是個無所不能的強者,我無法想像,有誰能令他懼怕惶恐?鮫鯊嗎?它們之於他,明明弱得不堪一擊,他爲何非要我踏上陸路不可……」

  可惜這個答案,她再也求不到正解,隨「負屭」的消失而一同湮沒。

  「沈默的他,平時話便不多,對於你剛才問的那些,他更不可能告訴我……」

  負屭不情不願地走近海牢,橫陳傾倒的牢柵,囚不住任何東西,一些魚兒小蟹,躲在裡頭,占地爲王。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死了,才回不到你身邊?」殘忍的假設,不無可能。

  「我寧可相信,他無情無義地活著,活得很好。」

  逃避現實嗎?也罷。負屭不多說了。

  「讓我下來。」她輕聲央求,負屭扶她站好,蒲扇般的尾鰭支撐著她挺立,她慢慢遊去,撫摸著一石一柱,當她前行數寸,回過頭來,眸兒因那道直射而下的幽光微微眯起,同樣暴露在光芒之中的負屭,與記憶裡殘存的美景交疊融合,曾教她驚爲天人的「負屭」,此刻挺立於眼前的龍子負屭,竟是如此神似。

  「他真是將你模仿得唯妙唯肖……好些時候連我都會錯認。」

  「被我知道是誰冒我之名及模樣,我絕不輕饒他。」負屭冷傲面容上,確實布滿殺意。

  「你真倒楣,無事沾惹一身腥。」想想還頗同情他。

  「不全是倒楣事,我若不叫負屭,若沒有這張臉,你也不會對我多看一眼。」他還是拜冒牌貨之賜,才與她牽絲攀藤上關係,真教人不舒服。

  「……是這樣嗎?」連她自己也不確定。

  她有時想著,她若真是專情的人,在相信他不是「負屭」的情況下,不該對負屭產生關注,即便容顔相同,不是「負屭」就不是「負屭」,她怎能因爲相似的五官及神韻,便把全盤愛戀挪移到他身上呢?

  面貌的雷同,絕不能等於愛情的代替……

  她必須坦誠,負屭,「負屭」,兩人都讓她心煩意亂。

  「你在人界陸路上,沒有遇見半隻令你怦然心動的雄人類?」

  「你是指,像第一眼看見『負屭』……看見他時,那種難以挪開視線的感覺嗎?沒有,我沒有遇見,當了人類如此多年,對於人類,我仍是會怕。」她回答完,也覺得對他同樣好奇。「你呢?談談你吧,以前有沒有刻骨銘心的愛人,曾不曾愛上過哪條氐人?」

  「沒有。」

  「龍女?」

  「沒有。」

  「天女?」

  「沒有。」

  「真的?但總有雌氐人很愛慕你吧?」光那張臉,就是少見的世間兇器,專司用來屠殺少女芳心。

  他深思片刻,「……有一隻曾經大剌刺地送海葵花給我,拜託我接受她的感情。」

  「你接受了嗎?」

  「若有,我此時怎會在這裡?」應該在龍骸城的溫暖床榻間,擁抱他的六龍子妃才對。

  「是只怎樣的魚姑娘?」她對於喉間一股突生的酸意感到不可思議及羞愧,希望他沒有聽出她不該有的翻騰起伏。

  「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她老是笑,傻呼呼的……哼唱著情歌,說是要求偶,這樣還不夠,她跳起舞來,繞在我身邊打轉,說他們一族向來總是雌性主動出擊。」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怎麽記憶片片段段,拼湊不出一個完整?他甚至是在自己開口說了出來之後,才好似重填那部分的回憶……

  確有其事嗎?他身旁有過這樣一條魚姑娘嗎?好像……又沒有,不會是他把夢境裡的片段誤以爲曾經發生過,拿出來說嘴?

  魚姬的臉色,變得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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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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