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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avender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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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魚姬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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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5:21:51 |只看該作者
他說的故事,她太耳熟了,幾乎是同一時間,腦海深處,有兩道遙遠遙遠之前的交談聲音,正重複上演——

  我喜歡你,請你接受我的追求。

  ……你又在玩什麽遊戲?

  我們鮻族是由雌性自個兒挑未來伴侶,雄性只能被選,我喜歡你,只喜歡你,我唱求偶歌給你聽,把你勾回家,你就變成我的了。

  ……

  你驚喜到完全說不出話來嗎?

  ……是驚嚇。

  幹嘛驚嚇呀?對了,我會跳舞哦,我們求偶時,都是這麽跳著的。

  ……你明明只是繞著我轉圈圈,沒資格稱之爲跳舞。

  哎喲,那、那送你海葵花嘛,好不好?好不好?跟我在一起嘛。

  ……

  你這是默許了?

  ……我不是鮻,不信你們那一套凰求鳳。

  不給追哦?你好小氣。

  ……你讓我追,我就勉爲其難答應你。

  我會被族人笑耶,只有追不到人的笨鮻女才淪落至雄鮭倒追的下場……

  ……我讓你求偶倒追,回去也會遭我兄弟笑。

  不然在我族人面前,你假裝是我追到的,回你族人那兒,假裝是你追我的,這樣不就好了!那那那……你接受羅!太好了!

  ……不要再跳那種看起來有點蠢的求偶舞。

  我是開心在轉圈圈啦!

  ……原來所謂的求偶舞,就是將雄性轉得昏頭轉向,再伺機下手的舞蹈。

  你嘴真壞。

  魚姬倍覺暈眩,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背嗎?」她努力擠出這句話來,平穩口氣卻已不在。

  「背?」

  「一眼就好。」

  這突兀的要求雖令負屭心存疑惑,卻也沒拒絕,他扯開襟口,裸裎上身,背向她,忽聞她冷冷抽息聲,負屭轉首,看見她臉上難以置信的震驚神情,以及用著如遇可怕妖魅的眼神,緊盯著他的背部,淚水不停由她眼眶間漫溢出來,融入冰冷海水中。

  「騙子……」她數度吐納間,硬生生咬牙道出這兩字。

  「什麽?」

  「你這個騙子……」她拉開兩人距離,越退越遠,直至貼到海牢殘毀的破牆,才知已無退路。

  「你爲何說我是騙子?」負屭伸去的手,被她一把拍開。

  「你就是騙子!」她涕淚縱橫地吼他,使出渾身力量,勉強將負屭推開小小一步,閃過他要遊出海牢,負屭反手握住她的腕,換來她奮勁一咬,狠狠地,咬傷他的手背,掙脫了他,踉踉蹌蹌遊開。

  負屭正要追上,右掌本能撫上後背,他的背,並無異狀,只是一片布有龍鱗的背脊,他是龍,身上有幾片鱗便要受此莫名其妙的控訴嗎?!他何罪之有,讓她一連叫他三次騙子?!

  「魚芝蘭!」負屭輕易追上她,她根本無法遊遠,短短咫尺之距,便抓住她。

  「放開我!」她抗拒地揮舞雙手,推他、扯他、攻擊他。

  「魚芝蘭——」她的拳打鰭踢,對他造成不了傷害,他只擔心她會弄傷她自己。

  「我不叫魚芝蘭!那不是我的名字!你明明知道我的真實名兒——你真可惡!我竟然相信你這般荒謬的謊言,信了你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你用一個又一個的謊,再三騙我,你覺得很有趣是嗎?!看我被你耍戲在掌心之間,滿足了你的玩樂興致嗎?!」她多恨自己力量不夠,打不痛他,打不傷他……

  「你說得很混亂!我完全聽不懂!」他鉗扣她的雙手,阻止她零落無力的綿綿拳雨。

  「不懂的人是我!你怎還有臉裝出一副全然狀況外的神情?!」她簡直是歎爲觀止,到現在他仍在作戲?!

  「你到底在說什麽?!」負屭幾乎要動怒了。

  「說什麽?我說我被騙了一次又一次,說我之前蠢到受你那遭人冒名的說詞所欺,說我已經弄清楚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負屭!從頭到尾我否認過嗎?!」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你是哪個負屭?」她凜著淚眸,直勾勾看他。

  「龍骸城六龍子負屭!」

  她淚眼迷蒙,又充滿沈沈劇痛,不斷地點動螓首。

  「你是負屭,也是『負屭』,自始至終,沒有第二個人……你不想認我便罷,何以羅織成串假話,再一次……闖進來,擾我心湖,你究竟想要什麽?你非要親眼看見我因你癲狂致死,你才願意放過我嗎?我已經不知道你爲何要這麽做……我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事,要讓你這般報復我?先是百年苦等癡盼,又再以局外人姿態出現,嚴詞否認你就是『負屭』,更端出義憤填膺的捍護態度,爲我打抱不平……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的戲,演得這麽好,讓我相信,你是無事的人;讓我相信,你只是湊巧和『負屭』生得一模一樣;讓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當你看著我狐疑於你到底是不是『負屭』時,你心裡,在笑我愚蠢吧?在笑著你又成功戲弄我於股掌之間,像個傻子……」她的聲音虛軟下來,淚珠止歇不住,紛紛滾入鹹苦海水,她唇角揚起自嘲的笑,美,卻悲傷至極,她垂下眸,再也不願望向他。

  「我與你口中的『負屭』不是同一人!我羅織了什麽謊?!我沒有說過半句假話!你憑哪一點扣我罪名,把我和那只混帳視爲同一人?!」負屭擒扣她的膀子,若不是她看起來已是弱不禁風,他真想用力搖晃她,將她搖醒。

  她不說話,閉上長睫的眼,仍舊源源不絕溢出眼淚。

  「魚——」本欲再喊她「魚芝蘭」的聲音乍然停頓,他不是這樣喚她……魚芝蘭是個假名,她叫……

  魚姬,他聽她對蔘娃這般自我介紹過。

  但此刻他腦海裡,浮上的卻是另一個名兒,一個他未曾聽過,但又鏤刻極深的昵稱:

  「……囡囡。」

  他脫口同時,她張開了眼,眼裡除去水霧,還有恨。

  這不對!他不是拋棄她的無情人!他真的不是!

  但他爲何會喚她「囡囡」,如此親密的稱呼,若非熟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負屭此刻比誰都更混亂……應該是他在何時何地曾聽她提過這兩字?

  是吧?

  是嗎……

  他試圖回想,她是否向他說過半次有關「囡囡」這個名兒……無論如何想,亦找尋不到攸關的記憶。

  她沒有提過,至少,從他由人界陸地帶回她迄今,她不曾提及。

  可是他卻知道!

  她用眼神反嘲他——你口口聲聲說你不是「負屭」,不是那只混帳「負屭」,可是你知道只有「負屭」才知道的事情,你還要狡辯?還要再拿怎樣的謊話繼續欺騙我?

  「這太不對勁了……我沒有失去任何記憶過,我可以發誓,若是真的,我一定會記得,一切都不合理——」

  「夠了。」她搖著頭,撇開臉不看他。「我不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句話,我只信我親眼所見,你可以繼續假裝你不是『負屭』……容我先提醒你,做戲之前,該要銷毀的東西,別忘了先處理掉,才不會不經意間露出馬腳,壞了你戲弄人的好興致。」她說得無比冷淡,伸手撥開他握在膀間的鉗制大掌,艱難且笨拙如孩童學步般搖搖晃晃,遊回星岩方向。

  負屭明白他應該要立刻追上去,他問心無愧,憑什麽受此控訴和仇視?!

  容我先提醒你,作戲之前,該要銷毀的東西,別忘了先處理掉……

  此話何意?

  讓我看看你的背……

  背……

  一切反常,就是由此開始。

  他的背。

  負屭雙掌在海潮前後方分別輕緩一劃,兩片薄膜般的水鏡,包圍著他,後頭那面,清楚映出他的背,再投射於他眼前那一面水鏡。

  精壯結實的脊背,幾片銀白色龍鱗,毋庸置疑,是屬他所有,比雪更潔白,也有雪所比擬不上的聖潔輝光,迸發出奪目璀璨,他的龍形態,就是一尾無瑕銀亮的龍,通體徹白,不帶一絲絲雜色——

  既是如此,此時摻雜在銀白龍鱗間,亮得刺眼的澄金色小鱗又是什麽?

  它不及龍鱗大,不及龍鱗堅硬,只有區區數片,嵌在那裡,當他伸手碰觸到它們時,依然沒有憶起它們是從何而來,但它們一點也不陌生,他見過它們——

  它們是她魚尾上,燦美如金的鮻鱗。

  那是她的鱗。

  她第一次飲下「脫胎換骨」時,一片片剝落的鱗。

  她哀悼哭泣著它們脫離身體時的疼痛,彷彿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再也回不去大海的命運。

  他拾起那幾片金鱗,萬般珍惜,說著他會親自保管它們,直至他回到她身邊……

  她親眼看見他把一小部分金鱗,植入他的背脊,那片銀灩閃閃的龍鱗之間,有了她的存在。

  那時她有多深受感動,如今便有多錐心刺痛。

  謊言,數之不盡的謊言,一個堆疊著一個,到現在她仍身處其間,無法脫身。

  我不曾受過傷,不曾失去記憶。他說的那般篤定,否決了她在心中爲他的不歸所做過的猜測。

  你懷疑我是那個欺騙你的男人?!他的不可置信,也是假的嗎?

  我以前不曾見過你,在人界陸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見過你,我不可能毫無印象!多鏗鏘有力的一句……謊話。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她幾乎相信了他,相信了他的無奈,相信了他的委屈,相信了他的毫無瓜葛!

  我不是他!而事實證明,他是,他就是!

  你自己說過,不再等他,到此爲止,要與他歲歲年年不相見!你現在卻想求我讓你當成替身,在我身上尋找他的影子,你當我負屭是何人,能容許你這般褻瀆,拿一個下賤自私、戲弄女人的鼠輩和我相提並論?!當他嚴厲指控她時,自己不覺荒誕可笑嗎?不覺虛僞造作嗎?

  我愛你你愛他……就維持這樣吧,不急著改變現況,也許有一天,你會漸漸覺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願意再苦等下去,變心愛上別人,至少,此時此刻,我們身邊只有彼此。

  他用著第三者的立場及姿態,說出的甜言蜜語,究竟有何意義?只想證明她這輩子都逃不出他的掌控,無論他是負屭或「負屭」,她命中註定皆是淪陷的那方?

  她不懂,無法理解。

  爲何騙我?

  爲何不歸來?

  爲何來了,卻裝做與我不曾相識?

  爲何對我流露出百般憐愛的眼神,同情著我的癡傻,忿恨斥駡你口中那個「下賤自私、戲弄女人」的自己?

  她腦子裡充塞太多太亂的思緒,令她做不出條理井然的分析,只有無數的困惑和迷惘。他的所作所爲,她半點也弄不清楚,她無力伏臥一處岩間,像條離水許久的魚兒,僅剩一絲殘息。

  一股源源不絕的痛,由魚鰭尾端蔓延而上,它並非淺到可以輕易無視掉,只是魚尾逼竄上來的疼痛,遠遠不及血淋淋揭露真相的巨大痛楚,如同她身處森寒海中,卻不覺它冷,因爲,心,比低溫海水更加沁冷。

  痛覺,開始變得劇烈頻繁,好似她以前喝下「脫胎換骨」藥效發作時所帶來的痛苦——而且,還是由魚尾分裂爲人足的難忍撕裂。

  她盯著兀自閃耀金芒的尾,它沒有變化,但掩覆在金鱗底下的血肉,揪址得她想叫疼嚷痛,像是有誰正抽拔著筋脈,攪和著髓骨。她正欲動手撫上魚尾,負屭的掌比她更快一些,熨帖了過來,他的碰觸,教她瑟縮,不知是疼痛抑或抗拒。

  他以治癒法術替她舒緩疼痛,他並不知情她此時魚尾所感受的劇痛,只單純認爲她從鮻族海牢泅走,定是逞強了,尚處於脆弱無力的魚尾,哪堪如此折騰?

  她沒動,沒掙扎,只是僵在那兒,由著他施法。

  「或許,你已經不願再信我任何一句話,現在聽來,那些也像極是脫罪之詞,我仍必須說——」負屭總是雅淡冰漠的表情已不復見,她在他眉宇間清楚看到不亞於她的迷惑。「我並未騙你,我沒有與你相識相戀的記憶,確實沒有。我解釋不了爲什麽,可它的確在我腦中不曾存在過,但我背上卻留有我百口莫辯的痕跡——它發生過的痕跡。我不記得它從何而來,是何時何地何人替我植上,爲何我一點都想不起來……」

  「是你自己將我脫落的鱗植種於你背後,在我第一次飲下『脫胎換骨』,剝落了一地的鱗。」她藏起哀傷怨對的口吻,想要表現得淡然無所謂。本來心裡早已暗暗發誓,不再同他說話,卻仍是窩囊地開了口,只爲他臉上的茫然及聲音的喑啞。

  「我那時……應該是充滿珍惜,想爲你保留下它們,將你失去的,留在我身上?」

  她不回答,不願必須依靠她的「解說」,才能使他恢復那些他遺失的溫柔。

  「我不是故意遺忘它,告訴我,我想知道。」負屭由她眼神讀到的責備,錐心刺骨,他屈膝單腳跪在她身旁,用祈求的嗓,輕道。

  「你說你沒有喪失過記憶,你很肯定的說過。」聽見他用了「遺忘」兩字,她胸口緊揪,提醒著他,當初他是如何篤定地否認她的疑問。

  「我真的沒有,所以我和你一樣不懂,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你的刻骨銘心,爲何到了我這裡,連一些些殘影都不存?我想找出原因,幫助我,我不喜歡這種茫然混沌的感覺,我要知道,我做過什麽,我要找出自己失去的片段。」負屭需要她的幫忙,光憑他一人,根本無法厘清諸多紊亂,他有太多太多的質疑想問。

  「說不定,你連你自己受過傷的事也忘了……」

  負屭堅定搖首,「這一點,我相當確定,它是一個最合理也最能解釋一切的答案,可是我不想騙你,拿一件沒發生的事來搪塞,換取你的同情和原諒。沒有誰能輕易傷害龍子,我也不曾臥榻養傷,別說是十天半月,連一日都沒有過。」若受傷,總是有跡可尋,興許身體會留下傷口,龍骸城裡亦應該有人親眼見過,兄弟們更不可能錯失拿這類事情當成調侃他的樂趣。

  「不要說什麽『相當確定』……你也『相當確定』你在之前與我不相識;你不是負心的那個『負屭』,偏偏你的『相當確定』全都出錯。」她無意嘲弄他,只是事實如此。

  「……看來,我有必要找人問問。」

  就從那幾群鬼鬼祟祟尾隨在他們身後,又怕得不敢靠太近的龍骸城追兵開始著手吧。

  「六龍子受傷失憶?萬萬不可能,九條龍子是那麽強大無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有本事能打傷我們高貴的龍子?!我紅蟹對龍子的尊敬好比滔滔東海洶湧泛濫,連綿不絕,遠遠到天邊——」

  「是呀是呀是呀,我青蟹也沒看過六龍子纏過傷布塗過傷膏,他總是英姿凜凜,比天人更俊更美,他是我們龍骸城之光!」

  蟹將堅硬的外殼被毫不留情敲出一處凹痕,巨大蛛網般的龜裂,從蟹腦正中央擴散出去,蟹眼含著大泡淚水,蟹嘴滔滔不絕地歌誦最受它們敬愛的六龍子——只求誇得龍心大悅,能不再挨六龍子的打,嗚嗚。

  奉龍主之命,追捕帶鮻潛逃的六龍子——意思意思就好,不用盡多大氣力去追,反正蝦兵蟹將不可能是六龍子對手,正面碰上不過是給六龍子拗斷蟹螫配酒喝,所以它們只敢遠遠追,沒膽主動上前挑釁。結果六龍子自個兒站到它們面前來,劈頭——動手劈破它們的頭,直問:你們曾不曾見過我受傷,被誰抬回城裡去讓魟醫治療?

  「屬下只見過龍子們把誰誰誰打傷,害誰誰誰被抬回城裡去讓魟醫治療……」

  「這事兒去問魟醫最準,全龍骸城裡,誰的螯斷了,誰的腿瘸了,誰生了一窩蛋,全由魟醫一手包辦,六龍子若不信屬下所言,就撥個空,回去找魟醫麻煩,不,是找魟醫瞭解瞭解……」死道友不死貧道,馬上拉個替死鬼出來,轉移六龍子逼問的對象。

  「對對對,魟醫絕對知情!」眾蟹將點頭如搗蒜地猛烈附和。

  負屭尚不知曉,龍主下令熬制的「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不過是龍主與魟醫共謀找來惡整九條龍子的一項計謀,平時受夠兒子們的不孝鳥氣,故意要魟醫翻遍古籍,找出最刁難人、最不可能尋齊藥材的古怪奇藥,用以惡整簽運不好的幾只龍子,來洩洩積怨良久的心頭鬱悶,它沒有任何治病功效,更甚至於,它是一帖毒藥。

  負屭還以爲,龍主派兵追趕,目的仍是要抓魚姬回去,熬制「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他不打算帶她回龍骸城自投羅網,更無法將她獨自暫放於此,讓她離開他視線範圍,他絕不要冒著她有半點危險的可能性……曾經在腦間一閃而逝的浮光掠影,關於她死去的幻影,驀地又來刺痛他的胸臆,不,他害怕它會變成真實,正因爲怕,他更不容許它發生。

  「你不隨他們回龍骸城去?」魚姬見他揮袖驅走整群蟹將,卻沒跟上,她以爲他會急於回去城裡問個清楚,而她,準備趁他離去之際,默默逃開。

  「要找魟醫問明白,方法有許多種,不一定非得要回龍骸城去。」負屭回到她身邊。

  「若你是覺得帶著我,會拖累你的速度,我可以在這裡等你。」這是謊言,她沒敢看著他的雙眼說出口。她不會等他,她一定把握機會逃掉,她對負屭的欺騙及遺忘仍無法釋懷,無論他是惡意或無心,都治癒不了她等候太久而受傷的心。

  她不確定眼前的他,是當真無辜受害,抑或仍然在戲弄她?

  她害怕,怕得不敢輕信他。

  「我不會留不你一個。」

  「我可以躲在星岩後的密洞中,不會有誰找得著我。」當然,這句依舊是謊話。

  「不。」他十分堅持,讓魚姬幾乎以爲他是看穿了她的心虛,以及拙劣的織謊技巧。

  「我在沒有你的情況下,不也安穩平靜地度過漫漫歲月?我比你想像中更具自保能力。」

  「我不會是故意將你孤單地留在人界陸路不聞不問。」負屭眸中淡淡浮現一抹自責,她選擇撇開臉無視。

  「你又怎麽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連記憶都沒有了,當時抱持何種心情,他豈會知曉?

  「我不相信我會捨得忘記你,一定有什麽理由……我無法抗力的理由。」

  她也很想知道,是什麽理由,讓她和他走到今時今日這一步路來。

  曾經相愛的人,卻荒謬地尋找當年相愛的點滴存在。

  我不相信我會捨得忘記你,一定有什麽理由……我無法抗力的理由。

  擾她寧靜的嗓音,總在她試圖怨懟他時,沈緩響起。

  我不相信我會捨得忘記你。

  她低頭沈思,爲這幾個字黯然神傷。

  她也不相信,但事實擺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一定有什麽理由……我無法抗力的理由。

  真的有嗎?能迫使一隻武藝過人的龍子無法抵抗的理由?讓他把她忘得如此徹底的理由……

  「六龍子?!」

  魟醫的臉,出現在星岩後方密穴的一方水幕裡,放大爲平時足足五倍有餘,連音量也響亮得像歡呼。由負屭法術變出的水幕,連接起密穴和千萬裡外的龍骸城,讓他們互通聲息。

  急於尋找過往記憶的負屭,自然不容許拖延,在她恍神靜默之時,他已經找上了魟醫。

  魟醫腦門上那顆遭負屭以劍柄痛襲擊出的腫瘤,還沒消掉,他該要慶幸,負屭是以鋼劍敲擊他的頭,通常只有負屭不想傷人時,才會手執鋼劍,若負屭真想取人性命,就不會客氣用鋼劍了……

  呀,是啦,難怪那日六龍子在海牢裡,手裡所執不是他慣用的掌心雙龍劍,而是鋼劍,他根本就沒有處置那條小鮻之意嘛!害他魟醫還在六龍子面前胡說八道著渾話,活該被鋼劍敲腫腦袋……

  「您您您您可終於和屬下聯絡了!您在哪裡?!準備要回城了嗎?大夥都很擔心您被龍主騙……呃,被龍主派兵追捕的安危。」險些脫口把龍主惡整龍子的實情道出,幸好及時閉住嘴巴,不然讓六龍子知曉他的英雄救美是建築在龍主設計之下,就怕六龍子惱羞成怒,火氣大爆發。

  「我沒要回去。魟醫,我問你一事,你曾不曾見過我在某年某日身負重傷,失去意識給扛回城裡,由你替我包紮療傷,而我醒來後,就此失去了部分記憶?」負屭直問。

  「咦?」魟醫嘴巴張圓圓,一臉很癡呆,但馬上就恢復嚴肅認真,字字篤定協回道:「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您是我魟醫最最敬慕最最尊崇最最愛戴的龍子之一,屬下對您的敬畏好比滔滔東海洶湧泛濫,連綿不絕,遠遠到天邊——」

  魚姬感覺這段話好耳熟,才想起紅蟹將兵不久前諂媚的用詞如出一轍,這些蝦兵蟹將對主子拍馬屁的方式一模一樣。

  負屭眯眸,不耐神情尚未端起,見風轉舵成習性的魟醫便連忙收起讒佞嘴臉,正色賣力地快快回覆:「您武藝高強又不愛惹是生非,平時從不多管閒事,堪稱九龍之中最個性陰沈……呃最超凡脫俗,不沾長短的龍子,屬下有幸自六龍子您出生開始見您長大成人,變成如此這樣高風亮節、文質彬彬、英俊瀟灑的堂堂男兒,一直到現在,您受傷的次數,我魟醫伸出五根指頭還數不滿,最嚴重那回也不過是您扁四龍子扁到手腕給稍稍扭到,絕不曾有身負重傷或失去意識這種離譜事……」

  「所以,沒有是嗎?」負屭只想得到結論,中間那串又臭又長又毫無意義的褒美,他半字也沒聽進耳裡。

  「龍子們有時一離開龍骸城,一年半載沒回來,在這期間的情況,屬下自然無從得知啦,龍主與屬下常常打賭……呃是擔心,哪只龍子踏進城門,手裡拉著大的,懷裡抱著小的小小龍孫……」每只龍子離了城就像脫韁野馬,誰能管得著?在外頭做啥壞事也無人能阻止。「不過屬下可以肯定的是,在龍骸城裡,確實沒有。」魟醫拍胸脯掛保證。

  「你沒記錯?」

  「攸關九位龍於的身體健康,屬下絕不會記錯,您瞧。」魟醫指向他身後一大片石牆藏書,「屬下替龍子們刻下一本本成長紀錄,有圖有文,無論大病小痛水痘天花麻子海風寒,屬下全詳細記下來了呢。」身爲照料龍骸城大大小小疑難雜症的醫者,他可是相當盡職哩!

  「但我失去某部分記憶,它發生過,我卻不記得它。」

  「有這回事?!」魟醫瞠目結舌,忙不疊搬出那本封皮上寫著「六」的書,努力翻覽起來。

  「你再認真想想,我是否曾經在哪時……行爲怪異,或是有些反常?什麽都行,只要你覺得與平日的我不同,再小的事情都說出來。」

  「這……」魟醫邊翻邊回想,八字眉垂得更低,深深沈吟,思索好半晌,才咕咕噥噥吐出幾句:「是沒有什麽太大怪異啦……真的要說,大概就是您有一陣子表情人性多了,還帶溫柔笑容呢,和最近天天與蔘娃膩在一塊的二龍子一樣,一臉春風得意……可又很奇怪,打從您拿出『脫胎換骨』藥書給我,叫我煉制出來後沒多久,您取走藥,不知給了誰,再回城來,您的笑容又莫名其妙不見,變回原先臭臉……呃是冷峻帥臉的模樣。」

  「我拿『脫胎換骨』的藥書給你?」負屭與魚姬皆因這句話而流露訝然。

  「對呀,那是您拿回來的書,不然屬下去哪裡知道這種奇藥的煉法?」

  「我不記得這回事。」負屭望向魚姬,以爲那本藥書是由她提供給他的,畢竟身爲氐人,才需要這種能將魚尾變人足的怪藥,她卻搖頭。

  「我知道這帖藥名的那天,便是你拿著它到我面前,餵我服下的同一日。」她說道。

  「您拿著藥單給屬下時,一副心急火焚的態度,屬下時很好奇想多嘴探問探問,不過沒那個機會——」誰教六龍子冷冰冰的臉,有時比二龍子或四龍子發起怒來更令人顫栗,即便六龍子臉上帶笑,他也弄不懂那笑是冷笑、朗笑還是狠笑,當然少問少錯……

  不然他比誰都想知道負屭爲何需要「脫胎換骨」,最後又將「脫眙換骨」用在哪條氐人身上……

  「我爲什麽會有那本藥書?從何處何人手上取得?」負屭的疑惑,亦是她想知道的問題。

  若要抽絲剝繭,逐步找出環環相扣的症結,藥書由何而來,變成緊要的線索。

  他去找了誰,討了藥書,他爲何需要那帖藥?爲何非得把她變成人類,送上陸路?明明知道飲藥之後會生不如死,他仍是眼睜睜餵她喝下?

  她提過,那時的他告訴她,整群鮻人遭受鮫鯊襲擊,他只及時救出她,或許因此他不放心將她留在充滿危險的海裡;她又提及,他是驚慌恐懼地說著,彷彿害怕什麽……

  他驚慌恐懼?他怕什麽?憑他一隻龍子,在海底鮮有對手,豈可能護不了她?他爲何而怕?

  他帶她踏上陸路,卻沒有隨她留下,他要她等他,這段時間,他去了哪裡?見過誰?爲何他沒有履行約定回去,成爲棄她於不顧的負心漢?

  「你也想不起來『脫胎換骨』的藥書是誰給你的?」魚姬輕聲問。

  「嗯。」負屭沈沈點頭,記憶中完全沒有這段印象。

  那麽問題仍是卡在最初的無解……

  「六龍子,您要是很想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麽事,就『回去』看看嘛,這樣不但能明白是誰給您藥書,說不定連您爲何莫名失憶也找得到蛛絲馬跡。」魟醫在水幕上滔滔說道。

  「回去看看?」

  魟醫又提供了最省時省力的偷吃步,完全毋須犯險施展禁法「逆行之術」或吞食大羅仙丹:「聽說狐神大人有一面鏡,是從黃泉孽鏡水台裡分舀出來的一瓢水,能看見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您去向他借來瞧一瞧,不就啥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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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5:23: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美豔炫麗的狐神,勾陳。

  血眸燦似紅玉,墨紅色長髮是最細膩最致滑的上好絲綢,溢滿他的背脊和肩胛,飛瀑流泉一般,渾然天成的美景,在他勻稱身上縮影呈現,宛若一幅潑墨山水,躍然於眼前。

  他笑起來魅態橫生,一絲絲頑皮,一絲絲漫不經心,一絲絲莞爾及一絲絲的嘲諷,聽罷負屭和魚姬的來意,出乎他們意料外的順利,他毫不加以爲難他們,直接端出盛有孽鏡台池水的翠綠玉瓶,擺在兩人面前,修長十指交疊胸口,把玩鬢邊垂洩的濃紅髮絲,在那之前,他貼心替魚姬準備一盆水,浸泡她的魚尾,不至於離水乾涸,勾陳的小小貼心,在雌性身上,表露無遺。

  負屭與勾陳雖相識,卻完全不熟稔,勾陳往返龍骸城數回,兩人打過照面,倒不曾有過交談,負屭主動找上他,令他感到驚訝。

  「我之前才從龍骸城借完寶物回來,正巧聽聞六龍子帶著藥材逃跑,龍主下令緝捕你們,看來龍主派出的追兵尚未完成任務。」勾陳沒說,他可是建議龍主派兵追捕他們的主要元兇,畢竟六龍子難得無視忠孝仁愛,豁開顧忌,爲了一尾鮻,不惜惹怒龍主也要保護她,他勾陳可是相當欣賞這種愚昧行徑,當下阻止龍主準備全盤托出喝「顯鰺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的實情,他甚至提議,不妨任由六龍子繼續誤解下去,過過幾天英雄救美人的患難日子,豈不是更加有趣些。

  他可不想破壞負屭在美人面前表現英勇的好機會呢,他真是只善體人意的好狐神呐。

  「孽鏡水台的水,應該如何用,才能看見過去發生之事?」負屭端詳翠綠玉瓶,只想知道它的用途,並沒有心思和勾陳閒話家常。

  「使用方法很簡單,倒出來就好,只是能否看見,得憑運氣。」

  負屭及魚姬兩人臉上皆帶疑問。

  勾陳挑揚唇角,不點脂紅卻更勝脂紅的雙唇,兀自豔亮。

  「你以爲這種好東西,文判肯大方送我一整瓶,任由我帶出地府而不多加阻止?」彎唇逸出輕呵,笑聲悠揚,紅眸因爲憶起那時對著文判要討孽鏡水台一瓢水所做的死纏爛打而填滿戲謔興味。「他就是看準了孽鏡台的水,對我來說等同清水一般,即便在地府正宗的孽鏡台前,都照不出我的身影來,他當然不怕我逃走一些些水出來,能變出啥名堂。」

  勾陳搖搖翠綠玉瓶,裡頭水聲泠泠,和著勾陳接續的話語交融共鳴:

  「這只有亡者能看見的冥府水鏡,鏡裡重演著生前所經歷的種種恩怨情仇,只能看,不能干涉,不能改變,地府用以審判亡者一生賞罰,孽鏡台不會撒謊,一人此生做過多少善行惡舉,它皆忠實呈現,不容誰人狡辯。」

  「……只有亡者能看見的……冥府水鏡?」魚姬喃喃重複著此句。

  「對,所以,你們要借的水鏡,像這樣……」勾陳打開玉瓶的軟皮塞兒,嘩啦啦倒出無色澄澈的清水,一瓢水,多得好似無止無盡,它在碰觸到桌面之前,逕自凝聚成圓,毋須容器盛裝,彷彿半空之中,存放著一個無形圓盤,將清水一滴不漏地裝入其中,勾陳傾盡所有瓶中水液,直到半空水圓間最後一圈漣漪回歸平靜,一面水鏡於焉成形。

  「就擺在你們面前,只消定睛去瞧,想看誰的過往皆能隨心所欲,前提是,你得看得到。」

  亡者專用的冥府水鏡,照出一生功過是非,尚未走到性命終點的人,未開冥眼,鏡面便只能映出一片水蒙,生者攬鏡,照不著過去,水面連倒影亦無倒映成形,比尋常銅鏡更不如。

  負屭面容肅穆,不發一語,緊盯薄靜水鏡,在他眼前,它僅是一攤水,瞧不出與泉水雨水海水有何不同。

  「瞧見了嗎?」勾陳調侃問道,負屭搖頭,毫不教人意外的答案,勾陳一派淡笑,「既然瞧不見,我將它再裝回去羅?」玉瓶口挪過去,要收回孽鏡台之水。

  「……裡頭,有一個姑娘。」

  魚姬的呢喃,讓勾陳及負屭停下動作,四目全望向她,她正專注凝覷著水鏡,芙顔帶有些許專注。

  「你看得到?!」勾陳驚訝。

  她眸子眨也不眨,柳眉淡蹙。「嗯。有一個年輕姑娘,她……她滿臉是淚,握著短刀,正準備——」

  一池平緩鏡面,驀地被攪得淩亂波動,鏡中哭泣揚刀的女子面容破碎扭曲,波瀾橫生的水,再也呈現不出那女子身影,以及高舉半空中的短刀,揮向了誰?鏡面暈開一片濃紅,但似乎只有她一人看見這番景象,而攪弄水鏡的那只修長玉掌,屬於勾陳所有,右手仍探入水中沒有收回。

  勾陳更勝女子精緻的面容淨是淡淡僞笑,與方才她在水鏡最後看見的紅彩相仿的赭豔長髮,飄飄撫過他不帶笑意的眉眼,他沒有看著魚姬,那雙紅玉般的眼眸,始終停佇於紊亂難平的水面上。

  「那是我的記憶,不小心留在水鏡裡,我自己看不見,你卻看見了……」勾陳娓娓陳述的聲音好輕好柔,難聞喜怒起伏,收回手,一顆顆水珠由指尖紛紛墜跌回水鏡間,彷彿斷線珠貝,叮叮咚咚,激起小而微弱的波漪,轉眼瞬間,本還半濕的指已經乾爽如初,不沾一絲水氣,只隱約見一點星光,拈在指腹,由他帶走。

  「我……」

  勾陳打量她,眸光犀利,教她無所遁形,薄唇因發出訝然低語而微張。

  「原來……你曾經死去,又讓人救回魂魄肉體,對地府而言你已是亡者,所以你能看見冥府水鏡不足爲奇。」勾陳恍然大悟。

  魚姬爲此震驚久久。

  她……曾經死去,又讓人救回魂魄肉體?

  她是亡者?

  狐神在說什麽……

  「你自己不知道這回事?」勾陳對她驚駭的神情感到玩味。「有些人至死也沒發覺到自己死去,還重複過著與生前無異的生活,特別是死得太突然或毫無預警的亡者,連勾魂鬼差都站到面前,仍不相信自己已死。」

  魚姬搖首,長髮飛亂,「我明明活得好好的,一直以來,我都爲了求生存而努力著,我不可能死去……」她確實在人界陸路經歷過無數回瀕死的危險,最終仍是一一平安度過呀。

  負屭伸過手來,將她不住輕搖的螓首按進肩窩,用眼神制止勾陳胡言亂語。

  「孽鏡台的水鏡,不會騙人。」勾陳無畏地與負屭相視。事實勝於雄辯,她能從冥府水鏡裡看見影像,無關法力和修爲,只因爲她符合了觀看地府孽鏡台的唯一要求——死亡。

  她本欲再道,猛然想起負屭的情況。負屭口口聲聲否認他與她相戀過的記憶,或許她的狀況亦是雷同,她也還失了某些相當重要的過往而不自知……

  她沒從負屭懷裡掙開,他掌心溫暖無比,五指探在她濃密髮絲間,指腹溫柔廝蹭,無語安撫著她。她的身體,比意識更早接受了他是她深愛過的那個男人,過往對他的依賴,不經意之間流露出來,她一個人太累了,獨自支撐著往昔回憶,真的好沈重。

  「別心急,我們一步一步厘清始末,走過的痕跡不會輕易消滅,有果必定有因,我們拼湊出完整的故事,把你與我欠缺的記憶找回來,無論最後發現實情是甜美或苦澀,我們一起找回它。」他低語,灌注予她面對的力量。

  也許,結果會讓人失望,他的遺忘,不過是因爲他對於這段感情不若她深刻。

  也許,正同他所言,一個無法抗力的理由,迫使他忘卻她,不是出自於故意或惡意。

  也許……

  她該給他證明的機會,而非輕易定他罪名。

  她頷首,感覺腳步踏實了些,不再飄蕩無依、茫然失措,毋須和內心聲音相互抗衡,害怕去探知真相。

  「現在,由你來看水鏡的顯影是嗎?你要看你的或他的過去?」勾陳問她,右手輕易扶正無框鏡面,方便她坐著觀賞。

  「他的。」她沒有太長時間去考慮。比起她的部分,她更亟欲探知負屭發生過何事,相信這亦是負屭想要明白的。

  「那麽,你朝水鏡擲入一根髮,或是一滴淚、一片鱗,只要是屬於你的東西都行。」勾陳對負屭說完,便退至一旁,斟起茶水輕啜,置身事外。

  接下來,便無關他這位旁觀者的事了。

  負屭二話不說,五指梳耙過黑墨長髮,收攏的同時,指節捲繞著絲線股細膩的髮,他扯下數根,置入水鏡。

  黑絲慢慢沒入水面,宛如一抹濃墨,在水間化開,消失無蹤。魚姬屏氣凝神,專注地看著鏡面變化,清澈的水鏡,逐漸摻雜諸多顔色,由湛藍開始,把水鏡染得仿似深海,緩緩地,有日芒透入了海,光,照亮一方海潮,而佇足光芒中央的那抹潔白,便是負屭,以前的負屭……

  俊美如斯,神情淡中帶威,她最喜歡看他長髮隨波潮起伏,揚舞著霎霎風姿。

  然後,她加入了水鏡,金黃色的鱗,閃閃發亮,她笨拙地跳著求偶舞,繞著他旋舞盤桓,由現在的自己看去,那時的她,天真無憂,並且快樂著,發乎真誠的快樂,只要可以看見他,跟他說話,待在他身邊,她就能樂得像飛天,露出擁有了全天下萬物的喜悅笑靨。

  鏡中的負屭,被她的舞姿逗出了淺笑,覷她的眸光,既濃又暖。

  「你看見什麽了?」負屭無法靠自己的雙眼去看水鏡此刻呈現的景象,只能由她口中轉述。

  「……我在跳舞。」她有些羞於啓齒。她雖是鮻,卻也當過百年的人,純粹以鮻的心態去看,自然不覺怪異,但添加了人類的經歷,竟覺那時的自己……好敢。

  「求偶歌嗎?」他的口氣,多似遺憾自己不能親眼看到。

  「……有點蠢。」她給了自己評語。

  「我一定是潛意識裡對這件事印象太深刻,才會讓你一開始就看見這幕。」正因如此,他在遺忘了所有事情後,還隱隱記得有個朝他猛跳求偶舞的魚姑娘……

  「水鏡變了……是你與我一塊在族裡,蔘加我們族人的慶典……」

  「繼續說,告訴我你看到的所有東西,無論是什麽,說出來讓我知道。」負屭央求著。

  由她口中聽見自己的作爲,是件很奇特的事,他並沒有因而恢復記憶,他試圖去想像,想像她每一句話變成實況的情形。

  他多希望自己的腦子會因爲她的描述突地開竅,讓還失的那些記憶一口氣回湧而上,但事情沒有如此順遂,他努力回想,仍是捕捉不到關於她訴說的過往片段。

  「你很別扭,對於鮻族老愛抓人跳舞這一點,明顯吃不消……」她笑了。「可是,你還是跟我一塊跳了,你的舞姿……實在不怎麽樣,你好像僵掉的海參……」

  「不能有更適合的比擬辭彙嗎?」僵掉的海參……

  「我盡力了,真的。」她給他一個歉然微笑。

  好吧,僵掉的海參,一語中的,讓他輕易能瞭解,他的舞姿如何淒慘。

  她笑容斂去,變得擔憂。

  「鮫鯊來了……鮻族最害怕的鮫鯊又來了……」眉宇的懼怕,只有一瞬間,又輕緩舒展開來。「不過,有你在,我們不害怕,你保護著我們。趕走恐怖兇猛的鮫鯊,它們在你面前,比一群小蝦米還弱……」

  負屭閉上眼,慢慢有一些模糊畫面出現。曾經,他在夢中見過成群鮫鯊,那並不是惡夢,夢裡,他沒有恐懼之類的情緒,夢裡,他揚劍砍殺著鮫鯊群,它們四處奔竄,吆喝著爭先逃命……

  他以爲,那只是夢。

  難道,那些夢,並不是單純的夢,而是他遺忘的記憶?

  「水鏡現在什麽也沒有,我看不見東西,藍藍一片……」她又說,靜靜等待好半晌,依舊毫無動靜。她望著負屭,一臉不解,負屭則以詢問的眼神瞥向坐在身後,只手托腮,快要打起盹的狐神勾陳。

  「我只知道水鏡的使用方式,至於它會有怎生變化或意外,我不比你們瞭解多少。那面鏡,我可從沒在它上頭看見任何東西。」勾陳只能不負責任地聳肩,「不然你只能去找文判,那是他家的東西,怎麽用它,他比誰都清楚。不過好些年前黃泉入口處立了塊石板,寫著『活的神獸與凶獸禁止入內』,八成是被搶怕了,你想進去也進不去吧……」

  當勾陳還在說著,魚姬終於瞧見水鏡繼續產生變化,她好似透過誰的眼在看,誰,正奮力飛馳……

  她幾乎可以感覺到海潮拂臉而過的冰涼凜冽,與其錯身的魚群,被遠遠拋諸身後,一股心急如焚的焦躁由水鏡傳遞出來,她聽見負屭的聲音在催促著他自己。

  快點!再快一點!

  不該回去!不該回龍骸城去——不該以爲鮫鯊嚐到了教訓,便不敢再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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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5:24:03 |只看該作者
遲了。

  鏡面裡,滿滿的鮫鯊,黑灰色身軀,徜佯在淡淡血色的海。那片海,磷星點點,閃閃滅滅著澄金色星光,遠遠看去,猶若漫天金粉撒落而下,直至其中一片如雪般飄近眼前,她才看清楚,那不是星光,不是雪片,而是鱗,鮻人的鱗,璀璨的金鱗,在海水中,散得到處。

  淪爲利牙之下的食物,被撕扯,被吞噬,鮫鯊群來得太急太快,沒人預料得到,當鮻族全數仍在甜美睡夢中,爲白日鮫鯊遭負屭驅趕逃盡的景象歡欣鼓舞,夜裡,就遭狡猾的鮫鯊再襲,任由鮫鯊獵殺飽食。

  魚姬無法動彈,僵坐原地,連該要呼吸都忘了,水鏡映照出她來……

  她在一條鮫鯊的嘴裡,半具身軀早被嚼個碎爛,大眼仍是圓圓瞠著,像是剛從美夢中驚醒,還正處於惺忪,咽喉便給咬斷一般的迷惘怔仲……

  那是負屭看過的景況。

  她現在看見的,就是負屭曾經看見的一切……

  水鏡傳來他淒厲的嘶吼咆哮,震耳欲聾,她眼前的……不,是負屭眼前的血腥情景太過殘酷無情,他眼睜睜看她死去,死得支離破碎,她恨自己無法伸手去捂住那時負屭的雙眸,不讓他多瞧這駭人慘景一眼。

  那時的她已然死去,力不從心;現在的她也做不到……水鏡只能映照出發生過的事,誰亦改變不了它。

  水鏡鎖定在咬住她身軀的鮫鯊上頭,嗜血後的鯊,更形亢奮兇猛,鮫鯊正欲張口把她全數吞噬,劍光驀地激閃一逝,鮫鯊被斬成肉塊,他扳裂鮫鯊的牙關,救下她,但爲時已晚,她的左半部身體,入了鮫鯊腹髒,當負屭將它開膛破肚,只能勉強掏出碎骨和殘鱗,如何完整拼湊回去?而另外右半邊血肉模糊,鮫鯊醜陋的齒痕留在那兒,肩胛胸口咬斷,嚼破勻稱娉婷的魚尾,更幾乎要啃去她的頸項……

  這是她所不知道的記憶,不屬於她的記憶,在她死去之後,繼續發生的記憶。

  她看見瀕臨崩潰瘋狂的負屭,完全失控地變成半龍半人,布滿怒張銀鱗的尖銳龍爪,緊緊抱住只剩半截的她,俊秀面容不再,猙獰粗獷的龍首輪廓,夾雜在人形五官間,外露的長牙咬得死緊,仿似要咬碎他滿腹中對自己遲歸的不甘,圓凸的龍眸,血絲滿布。

  湛藍深海中,男兒淚水融混裡頭,悔恨之淚,又苦又澀,他哭得絕望痛苦,埋首在她兀自隨波飄揚輕舞的髮內,聲嘶力竭。

  她不曾見過負屭落淚,他是強者,一直都是,無論外在或內心,他皆是無比堅強,他卻哭了,像個孩子,淚水洶湧,嗓音沙啞破碎。

  「囡囡?」負屭察覺她的失神反常,她盯著水鏡不發一語,靜靜凝顱,眸光瀲濫閃閃,他呼喚好些回,她才緩慢地眨了眨眼,眸中水光跟著滑落,婉蜒在她蒼白臉頰間,他擷下兩顆晶瑩淚珠,憂心地問道:「你看見什麽了?」

  魚姬沈默不答。她看見一個教她揪心的男人,充滿無助及劇痛,而她卻無從安慰起。水鏡中的他,瘋癲慟哭,嘶啞地喊著她的名,叫她醒來,叫她別死,一聲聲淒然刺骨。

  她不想告訴他,不要他想起這段傷痛,第一次覺得有某種記憶,是遺忘了的好。

  「不能說嗎?是我做出哪些令人咬牙切齒的混帳事,惹你傷心難過?!」負屭胡亂猜測。她的愁緒無語及落淚,定是鏡中呈現出某些讓她難受的場面,他能想到的,除了他背叛她去愛上別人,便是他說出一些很傷人的畜生話……

  「不是,真的不是,你別瞎猜。」她不舍他露出這種自我責備的神情,何況,還是莫須有的自責。

  她一直以爲她比較愛他。

  是她先示愛,他被動接受;是她索討他的承諾,他才允她:總是她央求了什麽,他才給予,這段感情,她覺得是她硬要來的,他不過是沒有拒絕。

  她沒想到,他的愛,並不短少於她,失去她,會使他這般疼痛。

  他的愛,深,且內斂,乍見之下,彷彿很淺很淡,甚至被誤解爲冷情。

  她錯了,錯得離譜,他不是誰向他示愛都樂於接受的人,除非他亦心動,亦喜愛著她,否則任誰多大聲宣告著愛意,或是迴旋一遍又一遍的求偶舞,也別奢望他會因同情及可憐而給予回應。

  她是如此被深愛而不自知的女人,總認爲她是付出較多,愛得較多較癡的一方,用著自以爲是的衡量方法……

  水鏡恰巧在此時變換了景致,今她心痛如絞的泣血吼哮終至無聲,他孤寂摟緊她斷氣屍體的身影,如煙遇風般,飄飄散去,消失於水鏡中,一切靜寂下來,只剩耳裡隱約回蕩著他的痛楚哀吟。

  「好黑……」她適時轉變話題,打算趁此避開負屭方才的追問,一方面亦是她被水鏡擴散出無月深夜般的墨黯顔色給吸引目光。是夜空嗎?卻又不見繁星,除去黑之外,沒有半點雜色。

  黑暗中,青螢色的火,驀地點燃,但火光不足以照亮全景。

  她不在我們這裡。螢火照出一張爾雅俊秀的男人臉龐,臉孔白皙得不似活人,仍無損其微笑時所帶來的溫煦氣質。真的,我沒說謊,有人中途搶走魂魄,鬼差來不及潛入海中將她帶回來,不只她,同一日死去的鮻族眾人,也沒有半條乖乖到地府報到。

  螢火於右方消失,又在左後方出現,輕渺且悅耳的虛聲仍道:

  這不是特例,成千上萬條的魂魄,總是很難全數回來,有些專食死魂的妖物,搶在鬼差到達前便奪走魂魄,當然,也不是沒有前例,遇上比較凶惡大尾的惡獸要搶,鬼差敵不過、打不贏,只能雙手奉上死魂,以求全身而退……

  男人頸項兩側各被架上一柄鋒利長劍,卻沒嚇退他的悠哉笑靨。

  就算您拿劍架在我脖子上,我仍是沒有魂魄供龍子您搶,龍子請回吧。

  與且有空間在這裡欺負小小鬼差,不如盡快去尋找是哪只妖物捉走龍子要的那條魂魄,她若是被吸食乾淨,淪爲妖物腹中食渣,可是連下一世轉生機會都沒有。

  水鏡中的螢火完全消滅,又恢復成黑。

  「你不要只顧著看,說話,跟我說話,你現在瞧見什麽?!」負屭心急地握緊她的手,不要她孤獨一個人去面對他看不到的過去,天知道他鄉多忐忑那鏡裡會道出哪些人事物,他不確定在水鏡裡的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她只是一直盯著鏡中看,不笑不說,他無從分辨起她是快樂或是憤怒。

  「黑。」她沒騙他,目前,水鏡是黑的,她知道,因爲那時的負屭正閉起雙眼,沈痛地,不願張開,拒絕外來的絕境美景,拒聽萬物生生不息的詠贊。

  他,封閉著心。

  她此時此刻仍安然在這兒,看著水鏡,聽著負屭說話,原因多麽簡單……

  是負屭,水鏡裡的那個負屭,鍥而不捨,爲她尋回了魂魄。

  「黑?」負屭總覺得她有所隱瞞,並未全數吐實。若鏡面只是黑,她怎會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眸裡鑲嵌無止盡的淒惻及哀痛。

  「你爲了我,在黑暗中辛苦奔波,一心要救我……我誤解了你,怨錯了你,你不是無情的人,真正無情的,是愚昧的我,我竟然曾經……恨過你。我有何資格?憑的又是什麽?」她能吐露的,僅有這些。

  在人界陸略曾萌生的怨懟、不甘、牢騷、自怨自哀,顯得如此幼稚無知,死人是沒有知覺的,魂魄飄蕩,沒有喜樂悲傷,活著之人卻不同,他必須承受失去的巨變,及洶湧襲來的傷痛,還有,被獨自拋下後的茫然失措。

  「所以,我在水鏡裡,表現沒有太糟糕?」他對這點耿耿於懷。

  「沒有。」他認真詢問的神情,逗開了她一朵淺淺笑花。

  他表現得一點都不糟糕,反而太好太好……好到教她憐惜他的癡傻。

  「那就好。」他鬆一口氣。

  「抱歉……我還想多看水鏡一會兒,可以嗎?」魚姬向勾陳致意,她知道後頭仍有一段不短的故事,她想將它仔細看完,可又覺得會耽誤到勾陳的寶貴時間而深感歉意。

  「你隨意,我勾陳什麽沒有,就屬空閒時間最多,特別是,我拒絕不了美人兒的央求。」勾陳甜美微笑。

  她頷首道謝,水鏡那幕黑暗,露出一絲幽藍光芒,不覺明亮,反倒有抹森冷寒意沁來。

  鏡內,一個女人,嬌嬌媚媚的女人,慵懶恬適地含著亮麗微笑。

  唉呀呀,被你找著啦?是啦,鮻魂是我半路截走,我準備一天吃一條,據說吃下鮻魂,有病治病,沒病強身呢。

  別別別,手裡的劍可別揮過來,我怕死了疼呢。大不了還你嘛,何必一副想將我撕吃入腹的凶惡嘴臉呐?鮻可不走我動手殺的,我不過是站在一旁,等鮫鯊群吃夠了,一隻只把鮻給扯呀拉呀咬斷身軀呀嚼碎頭顱呀……我才將斷氣的鮻魂給拿過來,就算我不拿,鬼差也會勾走,你要找人報仇洩憤,應該去找鮫鯊,是不?

  你要找條母鮻呀?情人……是嗎?

  呵呵呵……我呐,心腸最軟,最見不得有情人生死訣別,瞧著教人心疼極了,龍子請放心,我絕不會刁難你。喏,魂魄我全收進水珠子裡,你找找,哪條是你要的,盡管拿去,我不只成全你們,我還大大方方幫忙你們團聚……前提是,她的魂魄沒被我吃掉,若這幾個月裡我吃的那些條鮻魂裡,有包含她的,那我就先說聲對不起啦。

  掌心大小的透明水珠,數量已不多,負屭看見每一顆珠子裡蜷躺著一條縮得極小的鮻,彷彿正欲孵化的魚卵。

  他找著了,水珠內,她躺在裡頭,小小的,蜷曲如蝦米。

  咬,嘻嘻,你運氣真好,是那顆嗎?好險好險,我今天本來打算吃的,就是那顆呢。你拿走吧你拿走吧。女人笑得無比慈祥,不消片刻,她又連忙喊住欲走的負屭。這樣不行!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阻止你啦,劍收起來劍收起來……我的意思是,即便你拿到她的魂魄,替她還魂,也改變不了她的命運呀,她註定得死,你又能救她多少回呢?我剛說過了,我呐,心腸最軟了,幫人呢,一定得幫到最後,她這條鮻,在海裡的宿命只有死亡這一種,你企圖想對抗或扭轉都是徒勞無功,我提議,你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女人嘴裡雖然說著要幫負屭,魚姬卻感覺出她眸裡躍動的狡猾精光,意圖不良,無論她用多少虛假笑意搪塞掩飾,只消認真點看,仍能辨別彎彎紅唇畔,有一抹惡意勾勒。

  把她送上人界陸路去嘛,在那裡,沒有鮫鯊呀,她註定死在鮫鯊嘴中,只要上了人界陸路,沒有半條鮫鯊能威脅她的性命,你說是不是,龍子?

  唉呀呀,我真是見不得有情人痛苦,連私房秘笈都拿出來幫你,我可是送佛送上天了呐。喏喏,「脫胎換骨」,照書裡頭作法去煉藥,可以煉出將氐人魚尾變成人足的仙丹哦,她只要有了腳,就能站上人界陸路,在那個毫無喪命之虞的地方,與你相親相愛、歲歲年年,多美好的遠景!多幸福的人生!

  疼是會疼一點,忍過了,才有一生一世嘛。

  不要信她,負屭!魚姬忍不住在心裡喊,然而,那段過去,她沒能蔘與,也改變不了它定會發生的命運,只能眼睜睜看著鏡中負屭,伸手接過「脫胎換骨」……

  不用向我道謝,事不宜遲,你有收好她的遺體吧?那快幫她還魂塑體,並帶她去人界吧,其他幾條沒能保留半根魚骨或魚鱗而無法回魂的鮻魂,我也不忍心吃了,讓它們能往地府報到,獲取下一世輪回機會,我說了嘛,我心軟呢。

  記得,帶她上去之後,再到我這兒一趟,我幫了你這麽大的忙,你替我做件小事報答報答我將魂魄還你,省去你跑地府搶奪的麻煩,並不過分吧?放心放心,我不會要求你做啥傷天害理的壞事,既不會傷害你或她的性命安全,又不需要你動手耍劍去濫殺無辜,況且叫你來,我會給你好處的,也許是助她魂體嵌密的滋補仙丹;也許是能讓她在人界陸路更適應的稀罕法寶;也許是教她如何避開鬼差上門索魂的辦法——你會過來吧?

  他會。

  魚姬知道,他一定會,因爲嬌媚女人所說的「也許」,全是以「她」爲誘餌。

  也許是助她魂體嵌密的滋補仙丹……

  也許是能讓她在人界陸路更適應的稀罕法寶……

  出許是教她如何避開鬼差上門索魂的辦法……

  這就是爲何負屭帶她上陸路,又暫時離開她,說著他有必須要去完成的要事。

  他的一去不返,全因那名嬌媚女人……

  魚姬不由自主地將眼神挪向方才被勾陳強拉到一旁石桌去喝茶閒聊的負屭,勾陳用的理由是:「你坐在那邊也幫不上忙,她不開口告訴你水鏡裡浮現出什麽,或是沒打算向你吐實,隨便扯個小謊,你也弄不清真假,不如讓她安安靜靜去看,有事再喊你一聲。」

  他爲她一個眼神而飛奔回來。

  「怎麽了?」負屭不改擔心口吻。

  「沒有……」

  即便想問他,關於那女人的事,他應該也是不記得了。

  那女人對負屭做了什麽?

  那女人提出何種詭譎要求?

  爲什麽讓她等不到負屭歸來,足足百年……

  她心中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當水鏡將她飲下「脫胎換骨」,蜷在他懷裡哭泣挨疼的那一景呈現完畢之後——當時太痛苦,她只專注於如何熬過藥效發作的劇痛,忽略掉負屭的表情,如今才知道,他用著如何心疼的眼神在凝望她,當她尖嚷啜泣時,他額上滑落的冷汗不會比她掉下的淚水少,他緊緊抱住她,不斷在她耳邊低喃安撫言語。如今第二次重新聽聞,竟聽出他的顫抖及害怕,她以爲只有她一個人受苦,實際上,她有多疼,他就有多痛……

  那嬌媚女人再度出現於鏡面,笑得好獰,獰,又美,又豔。

  你挺守信的嘛,「脫胎換骨」的效果如何?她得到人類雙腳了嗎?……這樣呀?平安上了陸路,很好很好……

  女人妖嬈地笑了。

  那麽,我可以說出我幫忙你這麽多之後,所該獲取的獎賞羅?

  你先說出你想要我替你做些什麽?負屭沒有立刻答應她,超乎他能力或道德接受外的央求,他不會強逼自己去做。

  我只走想要你做一場夢。女人嗓音轉爲輕柔。

  夢?負屭臉上表情變化不大,劍眉只淡淡挑了挑。

  對,做做夢,很容易的,你答應嗎?

  怎樣的夢?負屭又問。

  哎呀呀,先說破就沒有樂趣了。怎麽?堂堂一條龍子,連一丁點小要求也會擔心害怕?怕什麽?怕我讓你做惡夢嗎?女人銀鈴般咯咯直笑。

  我只想弄明白你的用意。

  我食魂,也食夢,對我而言,這種輕飄飄的東西最合我胃口……你到底同不同意呀?我大方幫你這麽多,現在還會害你嗎?我們雖不熟稔,我不也連「脫胎換骨」這種好東西的煉法都爽快地給你了?女人故作嗔怒。

  只是夢的話,可以,我答應你。你想要我做怎樣的夢?

  不可以答應,負屭,不可以……

  契約成立,你給我一個夢。女人的笑容變得更加癲狂,說完「契約成立」那四字同時,幽藍術光激起翻騰駭浪,包圍在她周身,惡意的言靈,一字一字,重重吐出:我要的夢,就是你與那條鮻女,從相遇開始,迄今所有的過往記憶,每一點,每一滴,每一時,每一刻,都變成一場夢境,那種睡醒之後,半分也想不起來的虛夢!

  「你爲什麽要這麽做?!」魚姬驚慌失措,忘卻眼前一切只是水鏡呈現的往事,她探手向前,想阻止女人說出那些話,但遲了,遲了百年,手掌觸碰到水凝的鏡面,輕易穿透過去,平坦鏡面被她弄得淩亂,鏡中女人面容扭曲,僅存刺耳笑聲,源源不絕——

  你會忘了她,即便還有一絲絲殘餘印象,也將以爲一切只是夢,對,它變成了夢,一切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夢而己,她在人界陸路,回不了海底,而你,在海中,不記得昨夜偶發的淡淡夢境,你允過她哪叢些惡心的山盟海誓、狗屁倒竈的不離不棄,你自己都記不牢,哈哈哈,多有趣呀,是不?

  魚姬疼痛未癒的魚尾,支撐不住她的突然站立及身軀與水鏡交疊錯開的踉蹌,她整個人撲跌倒地,負屭快速伸手護她。

  水鏡亂了又靜,再度聚形爲圓形鏡面,鏡中已無任何形影。

  「爲什麽要這麽做……爲什麽要做如此可怕的事……明明無怨無仇,明明毫不相識,爲什麽……」魚姬絞緊負屭的袖,喃喃地問。

  她和負屭所遭遇的這些,就爲了一個他們不認識的女人?沒有仇恨,沒有嫌隙,沒有芥蒂,何以拆散他們……

  負屭這回沒有再追問她看見何人何事何物,他抱緊蜷在他懷中顫抖的魚姬,策動了窺心術,它可以讓他將魚姬腦中兩日內遭遇過的點點滴滴,完整灌入他的意識,她看到什麽,他便同樣能看到。

  以額輕貼她的鬢側,讀取她方才所見所思,看見得越多,他的雙眉攏得越緊。

  那是他的記憶?

  那是他不該遺忘卻遺忘得透徹的珍貴記憶?

  負屭一臉冰霜,騰空的左手掌心,以法術變化出一尊人形娃兒大小的身影,正是魚姬在水鏡中,以及他從魚姬記憶裡所見到的嬌豔女人縮小模樣。

  他問著幾乎無所不知的狐神勾陳:「這女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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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5:25: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你們怎麽會惹上這個瘋子?」

  勾陳第一句話,就是充滿無奈的驚歎及搖首。

  「她是延維,嘴上老說自己心腸軟,見不得別人受苦,實際上她的鐵石心腸有這麽大一顆。」勾陳誇張地用雙手比畫出一張大桌子般的尺寸,代表那女人在他眼中,有多麽一言難盡的冷血無情。「她生平最痛恨別人濃情蜜意,越是鶼鰈情深的愛侶,越是礙她的眼,你說水鏡裡最後映照出她是惹出所有事端的罪魁禍首,我不意外,真的。」

  勾陳撫摸著眼下紅痣,狀似沈吟,續言:

  「世上既然有我這類庇佑愛情的神獸,自然也有她那種專司搗毀愛情的家夥,一開始裝出大善人嘴臉,好似她所做的一切多替人著想,最後才知道,她餵人食下的糖飴,不過是外裹一層蜜的毒藥。你若問我,她爲何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我只能回答你,那是她的興趣,她樂在其中,覺得爽快,覺得好玩,覺得愛侶在她眼中就是討人厭,覺得不拆散你們兩個她不過癮,她就是這樣的瘋子,遇上她,算你們倒楣。」

  真的,很倒楣。

  只是因爲彼此深深相愛,便成了延維的眼中釘,連要追問出一個正當理由,都得不到。

  「延維說過,她的志向,是砸掉月老姻緣廳裡所有小泥人,再燒光紅線,讓天下有情人終不成眷屬。」光聽就覺得這瘋家夥沒救了,唉。所以她惡意破壞負屭和魚姬這對戀人算什麽?小菜一碟罷了。

  若當初負屭是爲家人或兄弟朋友尋回魂魄,延維或許真的不會多加爲難,歸還魂魄便罷,偏偏被延維知道負屭所尋之魂,是他最心愛的女子所有,這便大大激起延維的作弄和嫌惡之心,很擺明不讓他和魚姬得以善終。

  勾陳搖搖頭,一臉無可奈何。

  「我開導過她好幾百年,沒用,她還是這麽玩。」他也很無力。

  「你和她很熟?」

  「她喊我一聲『勾陳哥哥』,你說呢?」很不巧,延維是他某一任乾妹妹,他家乾妹妹滿天下,族繁不及備載,千奇百怪,樣樣皆有。

  負屭的表情相當冷獰。「她所居何處?」口氣中,充滿怒焰。

  「你想去砍死她。」勾陳不用問句,而是肯定。

  「非常想。」負屭恨不得斬她個成千上百段。

  「對於一個喊我『哥哥』的美人兒,我不樂見她被剁成肉泥。」勾陳對雌性小生物向來寵愛有加,無論圓扁胖瘦,他都憐香惜玉,只除了……某一隻。

  「就算我可以不揮劍相向,我仍是要向她討回我遺失的東西。」她以樂趣爲名奪走的珍貴記憶,他要她吐出來還!

  「確實她是玩得過火了些。」勾陳不打算護短,亦覺得延維該要受些教訓,玩弄人心的把戲,將招致哪些下場,她必須好好親身體會,才懂得收斂。

  大義滅親,雖然這個「親」,與血緣關係毫無相干,勾陳仍是忍著心痛——沒有多劇烈的心痛——帶負屭和魚姬前往延維狡兔三窟之一的海城「情侶退散」樓,去教訓壞人戀情的小瘋子。

  繞過「肝腸寸斷」峰,走盡「虛情假意」遊廊,與「貌合神離」亭短暫交會,樓子入口匾額上鏤刻著「緣」字,偏偏一道刀痕從中劈過,硬生生將「緣」字斬斷,字加上刀痕,便成爲「緣斷」。

  石門雙側雕刻著對聯一副——

  情,心青,心有情而面青,愚人自招。

  愛,心受,心有愛而受累,蠢人自找。

  「這裡的一景一物全沒有好名兒,不是斷就是絕,再不也取個離呀分的,走進此地,都快覺得自己被洗腦。」勾陳稍稍介紹「情侶退散」樓的構築建造,凡走過,便有不祥之詞從他口中輕吐,石階叫「漸行漸遠」梯,海中小橋叫「獨來獨往」橋,連穿梭樓庭間的洞門,都能有個「破鏡難圓」的怪名稱。

  「妹子,哥哥來探望你了,拿碗『分道揚鑣』來孝敬哥哥吧。」勾陳朗聲喚著,不消片刻,嬌媚娉婷的美人兒,如翩翩舞蝶飛奔而來,猴急地撲進勾陳懷裡。

  「勾陳哥哥,你可來了,你好久好久好久沒到我這兒來,壞透了壞透了,讓我想死你呐——」俏美臉蛋埋進勾陳懷中,撒嬌輕蹭,雙臂將他抱緊緊,一絲空隙也不留。

  「我帶了個客人來拜訪你。」拜訪兩字實在有些名不副實。

  「客人?」延維由勾陳胸前仰首,看見負屭摟抱魚姬的相偎身影,變臉如翻書,俏麗不再,甚至眉唇微微扭曲起來,一臉嫌惡。「戀人?」

  「你不覺得他們很眼熟?」

  「不覺得,他們是誰?」延維口氣沒有很好。

  嘖嘖……敢情是破壞過太多對愛侶,數量多到連她這只罪魁禍首也記不住那些受害者的臉孔?

  「你拆散過的一對有情人,龍子負屭及鮻女,你把她騙上人界陸路,又用言靈鎖縛龍子負屭的記憶,造成他們一隻在陸地,一隻在海底城,百年不得相見。記起來了沒?」勾陳提醒。

  延維很努力回想,想了恁久恁久,才終於遲緩地「呀」出聲:「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既然一個在陸地,一個在海底城,應該老死不相往來,怎麽他能抱著她,站在我這塊不歡迎情人的淨土?」

  淨土?還真敢說。

  「哥哥之所以現在任由你摟緊而沒推開你,是怕後頭那條龍子會忍不住拔劍相向,砍你洩憤,我擋在你面前,保護你平安無恙,你還說這種激怒人的渾話?」勾陳可是拿自個兒當成盾牌,杵在延維與負屭中間,這等苦心,她不感激便罷,也甭急著找死。

  「他想砍我也不見得能砍著。」她延維不是軟柿子,怕他不成?!

  負屭由左手掌深處延伸的長劍已然出鞘,當延維嗤鄙說完「不見得能砍著」六字,長劍如蛇,刷地隨手腕轉動而飛竄撲面,繞過勾陳的肩,揚起火紅長髮一繒飄舞,卻無損柔細紅髮半根,劍氣劃破延維的耳殼,毫不留情地把小巧如扇貝的耳給砍成兩段,血,不住地流下來,溶入海水中,如墨遇水般暈開。

  「好痛好痛——」延維捂耳叫疼,勾陳替她施法修復耳朵,並給負屭一記「請你忍忍,好嗎」的苛責眼光。

  「你現在知道,他想砍你是件多簡單之事?」勾陳問她。

  「你把這種野蠻人帶到我家幹嘛?!」延維眼中還有淚,耳殼被削成兩截的疼痛,沒有隨傷口癒合而馬上忘光光。

  「人家是來向你討回東西,還不快些雙手奉上。」勾陳收回手,白玉耳殼已不見血口。

  「我沒拿他什麽東西,要雙手奉上啥?」

  「我的記憶。」

  「不在我這兒。」延維是龜縮在勾陳懷裡頂嘴的,「我又不是吃記憶的獸,要你的記憶幹嘛?!」

  回嘴的氣勢是不錯,只是躲在別人胸膛裡撂狠話,怎麽看都弱人一截。

  「你不是把他的記憶變成了夢嗎?別胡鬧,還人家吧,今天就算你不還,他與小鮻女仍是會在一起,那段記憶,尋回來是懷念,尋不回來也不會變成阻礙,你懂嗎?你拆散不了他們。」勾陳輕勸著。

  「拆散不了,我也不想成全呀。若如你所說,他和那條鮻仍會在一起,有沒有記憶都沒差別,那很好呀,他們繼續去相親相愛——離開我的淨土,愛怎樣如膠似漆全由他們去,何必非找回不可?」延維語氣酸溜溜。

  「那是他們相愛過的點滴,從哪一天開始心動,到哪一天決定廝守,其中又遇過哪些風雨,經歷了哪種離合,不管記憶是酸苦多一點,或是甜蜜多一些,你不能替他們做決定是否應該遺忘或保留。」

  延維噘高紅豔豔唇兒,不發一語,像個聽訓的孩子,不甘不願的那種。

  「你連他們是誰都記不住了,破壞他們的恩愛又有何意義呢?他們今日取回東西就走,你沒有損失,日後不見得有機會再相遇,你看不見他們卿卿我我,聽不著他們耳鬢廝磨……」勾陳故意將她推出懷裡一臂之遠,以身爲盾的姿勢已不復見,此時若負屭再揮劍,可沒有肩膀能再替她阻擋,方才削了耳殼,現在足以削去一截腦袋,讓人瞧瞧她腦子裡裝了多少又臭又硬的固執腦漿。

  勾陳的言語,不及他的行爲來得有恫嚇力,延維見他退離一大步,馬上想巴回他胸口藏匿卻失敗,面對殺氣騰騰的冷顔負屭——他一手抱魚姬,一手利劍仍在握,蠢蠢欲動——她是很擅長破壞他人戀情,只消動動小嘴,耍些小手段,但可不代表她擁有與人以武力廝殺的強大力量。

  使詐,負屭非她對手;論武,她只有淪爲待宰俎上肉的份。

  負屭一臉只要「只要你敢羅嗦半句或搖頭,立刻要你腦袋落地」的陰狠模樣,勾陳又一副愛莫能助的旁觀姿態,她若識時務些,就該快快恭敬諂媚捧上負屭要的部分記憶,來換取自個兒小命無虞,可她哪甘心?

  她從來就不是被人欺壓後只會默默垂淚的弱者,越是逼迫她,她越硬頸地想反抗想頂嘴想報復!

  延維雙拳掄緊緊,站在原地,眸光倔強任性,飛揚的柳眉間,淡淡蹙折嵌在那兒,她盯向自己光裸足掌,不眨眼。

  「延維妹妹,考慮得如何?」勾陳催促著要個答案,他是很有耐心等,但他不認爲負屭有。

  「我……」延維蠕唇,才一字,又咬住下唇,咬住聲音,靜佇不動。當她再度抬頭,豔眸瞬間閃逝過一抹紅光,她突地躍起,足下巨大且頎長的陰影入颶風掃向負屭和魚姬,速度快如蚺蛇撲食獵物的狠勁,教人反應不及。

  負屭和魚姬尚未能瞧清楚朝他們橫掃而至之物爲何,負屭抱起魚姬迅速閃過,殊不知卻跳入另一個陷阱——

  「我延維不是被人威脅恐嚇長大的!」她開口,沒有示弱氣短,帶著冷笑,以言語爲術,清晰鏗鏘。「你們真如自己以爲的相愛嗎?那可不見得,我看多了,嘴上說愛愛愛,一遇著危險或意見相左,還不是兩人像野獸互吠互咬得遍體鱗傷,說個情呀愛的有多簡單,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你們搞不清楚狀況,我來幫你們弄個清清楚楚,在我的遊戲裡,好好去厘清現實吧,經歷過的恨意,再重溫一次,會不會變得更深……」

  延維話語未斷,爲躲避黑影襲擊而飛躍至上空的負屭及魚姬,已被兜頭籠罩的一團紫煙包圍、吞噬,紫煙驀地縮小再縮小,直至變爲一朵牡丹花盛開的大小才停止,而包覆於紫煙中的兩人卻不見跡影。

  「又玩這招?」勾陳不是頭一回看見延維使出這套把戲,只是來不及叫龍子提防……好啦,是來不及,加上一點點的不亦樂乎。

  那團吃人紫煙,是延維最擅長的迷幻虛境,目前看似花朵般大小,實際上裡頭卻是無止無盡,難以想像的迷宮一座。它沒有固定形體,每個進入內部的人,所看見的景致全然不同,它極可能幻化爲仙境,教人流連忘返,寧願受困於內,永遠不得離開亦無所謂;它也許會成爲幽暗地獄,充滿妖魔鬼怪,灼熱的火焰,刺骨的寒冰,利石滿布的崎嶇地勢……越是極力想逃,越是找不到出口,被禁錮的恐懼和焦慮,足可將人逼瘋。

  「那種醜戲,困不住龍子。」勾陳提醒著延維。她真蠢,暫時把負屭關進去,不過是更加激怒負屭,等他出來,她會死得更慘罷了。

  「困不住,也沒讓他這麽容易逃離。」延維冷哼一聲,柔荑撫過細長青絲,無媚誘人。

  「裡頭又準備哪些壞東西等著『招待』小情人?」

  「嘿嘿嘿……」延維嬌嬌壞壞地笑著,食指抵在微嘟紅唇上,示意不可說。

  勾陳笑歎搖首,「龍子若脫身,準備動手支解你,也是你應得的報應,壞人恩愛之徒,活該成爲箭靶被捅成馬蜂窩,我絕不會站出來替你說情或出力。」

  延維伸手攬住勾陳的頸子,豐嫩紅唇湊上他垂落幾絲紅髮的耳畔,咯咯輕笑並嬌喃:「你才沒你說得這般絕情,你捨不得看我被人欺負,龍子揮劍相向時,你一定會救我,因爲你很喜歡我,就像我也很喜歡你一樣……」

  勾陳撥開交疊於脖頸後的纖美玉荑,拽進手裡,制止她繼續在他身上放肆撫摸遊移,她十指的觸碰,激不起他任何火熱反應或哆嗦。

  「你喜歡我,還是喜歡我的不幸?今天我若是幸福美滿,你大概不會多瞧我兩眼吧?」他微笑,說得雲淡風輕,一點也不以爲忤的淡然。

  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實情,誰都毋須假裝多清高,讓人誤以爲彼此間的情誼是如何深刻。

  「是呀,我最喜歡你這副好可憐好悲慘的模樣,明明很苦,還是笑著;明明想哭,又哭不出眼淚。你的故事我百聽不膩,比任何趣聞笑談更好玩,你努力求死不得,活又活得渾噩自虐,我超級喜歡你,一見到你,我就覺得開懷無比,你身上全是我喜愛的味兒,我最喜歡你了——」延維湊上嫩軟臉頰,如貓兒般磨蹭勾陳的手背,一雙眸兒挑釁地睨他。

  勾陳迎向她的目光,眼裡沒有憤怒或仇視,相反的,他欣賞她的誠實。

  她一番真誠卻傷人的言詞,勾陳毫不動怒,他只是寵溺妹子般揉弄她細軟髮絲,語中含笑:

  「你這個小瘋子……」

  煙霧彌漫,視線可及的範圍內,除了淡紫色煙群之外,再無他物。

  負屭懷中的魚姬在方才如雲煙散去,失去蹤影,任由他收緊臂膀,亦沒能將她留下,她被一陣煙給帶走,只留下急促喊了他名字一聲的呼喚。

  他急於尋回她,在擾人的茫茫煙霧裡飛奔穿梭,已經好一段時間,仍是沒能發現她的身影。

  他耐性已失,雙劍由掌心竄出,他揮下,掃散眼前阻礙的煙霧,足以削金斷鐵的鋒利劍氣卻對抗不了輕軟無形的飛煙,它們揮去了又來,存心與他相抗,破碎後重新凝聚成形,仍舊宛如怒張白幕,一大片,像網。

  他一遍一遍揚劍殺下,霧散煙消,在它聚合前,他衝破厚重濃霧,往淡紫煙群的一處缺口奮力飛馳。

  終於,周身不再只是雲霧,緩緩添加其他色澤景物,而且,越發清晰。

  四周圍繞的煙霧,猶似彩墨,爭先注入景致,變成了街市、城牆、屋頂、往來的人群……深濃鮮活的顔色,不再只像雨中虛影一般蒙朧。

  這是人界陸路的景致,他不會錯認。

  一道細煙,最終加入其中,漸漸成形,變爲他苦苦尋找的人兒,魚姬。

  她步行在陸路街市間,跫然匆匆,螓首微微斂低,目光直直落在她前進方向的街道紅磚瓦上,攢緊懷中油紙包,不與誰交談,不受各式小販出售之物吸引。她像是一心只想快快走回目的地,也像是不希望有人察覺到她的存在,最好是漠視她、忽略她,臉蛋上一抹倉惶恐懼,彷彿正擔心戒慎什麽。

  負屭踩進城鎮街路,撤收雙劍,追上她,一邊喚著她的名,她恍若未聞,依舊頭兒低低,依舊步伐急急,他伸手想拉她,五指收攏,卻只握到進散的煙霧,並沒能抓住她。

  眼前一切,都是假的,是延維做出來的幻影。

  負屭睨視掌中空虛,又瞥見她逐漸走遠的背影,他掄起拳,決定追上延維搞出來的假像,至少,他目前受困於此處也無計可施,找到魚姬之前無法破壞這處幻境,姑且看看延維究竟葫蘆裡賣些什麽藥。

  他維持與魚姬虛影約莫十來步距離,毫不吃力地跟著,她走路姿勢有些笨拙,他判斷應是她剛上陸路沒多久時的事,人類雙足尚未習慣適應。

  幾條黑影,面容模糊不清,閃身阻擋在她面前。

  「這不是前兩天遇見那個不太會跑的漂亮小妞兒?」毋須看清那些黑影的長相,光憑聲音,就能明白他們的嘴臉有多猥瑣。

  她僵硬瑟縮的反應,讓負屭清楚感受到,她很害怕這群黑影,慌忙想繞過他們離開。

  「慢點慢點嘛,妞兒。」黑影又圍過來,這回分別站在她東南西北,堵死她每一條生路。

  「請……讓我過去。」她嗓音嚴重顫抖。

  「好呀,老王老陳老黃,你們讓開一點,妞兒要過去,瞧你們把她嚇成什麽可憐模樣。」黑影之一朝同夥揮擺手掌,三人退後兩步,她含糊道謝要走,那條說話的黑影吊兒郎當地閃身過來擋她,咧嘴笑道:「別急著走嘛,要走也行,我們數到十,隨便你愛往哪方向跑都行,之後,我們就開始追趕,被我們追上,你可得陪我們兄弟喝幾壺水酒哦。」

  「我不……」

  「一……」

  「還不快跑!」另條黑影吆喝大笑。

  「就算數到一千,她也跑不到巷尾吧?哈哈哈……」

  「二……」

  她沒命似地飛奔起來,彷彿身後有群豺狼虎豹正齜牙咧嘴地獵捕她,她跑得踉蹌顛僕,好幾回險些跌個難堪,那幾條黑影立足原地,或笑或吹著響亮的口哨,數著數兒的那位,故意放得極慢,「三」字遲遲沒有喊出來,他們就是要看她害怕,看她拼了命在逃,看她如此努力逃生後,仍是輕易被他們追上的絕望無助。

  爲何沒人出手幫她?負屭憤怒地想。滿街上的人,見到黑影男人們如見凶神惡煞,一個個只想置身事外,不願招惹黑影男人們的遷怒及報復,即便看見纖弱女子受他們欺負,誰都不敢吭聲。

  「老大,你不快點喊完,她就真的要逃了啦!」

  「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氣呵成。「追!」

  黑影男人們調笑舉步,每個步伐都是又快又大,相較於她小碎步般的淩亂疾行,簡直如同跛腳小兔對上饑餓狼群,無處可逃。

  負屭揚劍追上,刷地削斷黑影男人們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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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5:26:00 |只看該作者
腳,變成了煙,煙又重新凝聚成腳,仍在追趕獵物的腳。負屭的揮斬,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他們兀自笑鬧,滿嘴戲弄人地吐露不堪入耳的狎語。

  負屭不死心,劍勢轉向,這一次,對準黑影男人們的脖子,一劍,教他們人頭落地——

  劍鋒滑過頸項,穿了過去,由他們脖上拖出一條殘煙,當劍挑起,殘煙依舊在,黑影男人們沒有半個倒下。

  他砍不到他們,這裡是幻境,他在幻境中,毫無用武之地。

  「妞兒,你跑太慢了,是存心要讓我們追上吧?哈哈哈……」

  「你們瞧你們瞧,連裙擺都迫不及待撩上來了,真美的腿——」黑影男人之一口水快流下來了。

  她確實撩高阻礙奔跑的絆腳裙擺,半截白嫩小腿在翻飛裙間若隱若現,更激發男人狩獵邪心。

  她快被追上了,戲耍著她的黑影男人們,享受她的恐懼,要她清楚知道,他們抓到她是件多容易的事,他們不時探出魔爪,故意拉扯她的衣袖或長髮,讓她受到驚嚇,又收回手,任她跑遠,他們再展開獵逐,並對此樂不可支。

  正當他們第二次故技重施時,她改變逃跑方向,笨拙的步伐偏往城鎮周圍的街河,咬牙躍下。

  噗通水聲乍響,水花四濺,黑影男人們措手不及,誰也沒來得及攔住那抹素纖身影消失於水面。

  街河水質墨綠,看不見她此時人在哪裡,她沒有浮上來,水面漣漪趨於平靜後的良久良久仍是沒有……

  「老大……不會弄出人命吧?!」

  「這……快走!快走!沒我們的事!她自個兒跳下去的!」

  黑影男人們轉身同時,身體變回煙,轟然散盡,失去蹤影,街道上佇足觀望的人群亦逐漸走開,靠近長橋下方的水面上才慢慢有了動靜,一個、兩個、三個水泡,呼嚕呼嚕竄升,漣漪擴展爲波瀾,她在波瀾中央探出頭來,緩緩遊到河畔,伏靠在那兒,一臉水濕髮糊的狼狽模樣,分不清婉蜒在蒼白頰上的,是水?是淚?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之後,嗓音沙啞,幾不可聞地喃喃說著:「水……嗆在咽喉的滋味,竟然這麽難受……」

  她爬出街河,渾身濕透,她忍不住寒顫哆嗦,抹拭臉上水漬,再絞乾袖裙,街河畔的賣菜老嫗遞給她一條乾爽粗布,她低聲道謝,胡亂擦乾長髮及臉龐。

  老嫗歎氣,「別怪大家不出手救你,只怕救不成,還遭那些個蠻徒給砸攤子報復,日子不得安寧……你這種年輕的美姑娘,別一個人上街,快些回家去吧。一說完,也裝出與她毫不相識的淡然神情,繼續叫喊生意。

  她抱著被河水浸濡的油紙包,匆匆疾行,背影越來越朦朧不清。

  所有街景及人聲如遇蒸融熱氣,籠罩在白茫蒙霧間,一瞬,煙霧被攪和得紛亂,像有誰在煙裡探進了手,不斷旋繞,變成彩煙的屋舍及人群,因此擾弄而混溶在一塊,負屭眼前,看不見完整的景致及她,恢復成一片蒼茫煙境,直到右前方傳來零零落落的斥責聲,煙霧才漸漸攏聚成形,變換爲另一處環境。

  煙霧變成朱紅柱子、雕花門扇、嵌玉扶手椅、數幅水墨字畫……勾勒出一座華美廳堂的輪廓,最未了的三道輕煙,幻化人形。

  「不過是一件小事,你也辦不好,真不明白娘將你這種來路不明的家夥撿回來做什麽?!」又是一個無臉黑色煙影,僅能從衣飾看出,是個女性,手中濕漉漉油紙包狠狠擲向跪地的魚姬,油紙包打中魚姬的肩,啪地散了開來,掉滿一地濕糊糊的雪花糕。

  魚姬的臉龐和身影都相當清晰,與其他兩人的濛濛模糊迥異。

  「小姐您別生氣,教訓丫鬟的事,交給我來,您先坐下來喝杯茶,氣壞身子可劃不來……」另一道煙影鞠躬哈腰,扶著氣焰高張的主子落坐嵌玉扶手椅上,又是遞茶又是送糕點。但當她轉向魚姬時,那奉承討好的口吻已不復見,插腰挺胸,破口大駡:「我說你這個小白癡,夫人小姐是看你可憐無依,才收留你服侍主子,你不勤快認真點做事,報答夫人小姐大恩大德,還老是惹出麻煩來讓人生氣!」她食指直挺挺戳向魚姬額頭,每說一句,指頭就故意施加力道,把魚姬光潔似玉的額心戳得通紅。

  魚姬默默跪著,不回嘴,沒有反抗。

  「你這不叫不食人間煙火,你這叫搞不清楚狀況!要你生火燒水你不會,要你穿針縫衣你不懂,現在連去買些糕品你也能買到河裡去!你到底有啥事能做?!你給我去重買一次雪花糕,這回再出錯,看我怎麽整治你!」

  「算了,吃啥雪花糕,我一點胃口也沒有,叫她滾出去。」在座的黑影小姐哼聲指示,另一道煙影立刻照辦,將魚姬連推帶拉趕出花廳,喝令她去清洗井旁一盆髒衣裳。

  「看見她那張臉,我就有氣,恨不得直接轟她出府。」真見不得有個如此貌美的丫頭在她面前晃,極爲刺眼。

  「小姐,您忍忍吧,您也知道,少爺可是挺喜愛她的,若少爺知道您趕她離開,少不了與您一頓爭執。」

  「我大哥還不是看上她那張臉,那個人,哪裡有漂亮女人,他就往哪裡鑽,他的喜愛也不過是短短一兩個月的事,一旦弄上手,他馬上便喜新厭舊——」

  負屭靜佇廳堂正中央,耳邊酸言惡語逐漸趨於細微,終至無聲,周身煙雲飄飄流動,柱子揮散了,門扇消失了,廳內擺飾一件一件化爲虛無,只留殘煙嫋嫋。

  「負屭……」

  聽見魚姬喊他的名字,負屭猛然回首,卻見她背對著他,遙望蕭瑟樹梢間隱隱露臉的月兒,纖瘦身形不盈一握。

  「你快些回來接我,我一個人,好害怕……」她掉下眼淚,顆顆因月光照耀而熠熠含輝,宛若珍珠。

  他上前的速度,不及她身影煙消雲散來得快,她祈求泣聲猶在,容顔已渺渺。

  聲音,從後側又來。

  「我不要——少爺求求您——我不要,我……我已經許人了,他很快就會接我回去……」她仍是哭著求著,只是這一回的物件,是另一道高大黑影。

  「說謊是不好的行爲哦,我娘親撿回你時,你可像個小野人,渾身髒兮兮的躲在一棟破小屋裡,好幾日沒吃沒喝,這樣的你,會有誰來接你回去?跟了我有什麽不好?我讓你吃遍山珍海味,穿盡綾羅綢緞,雖然不可能娶你爲妻,我妻子所能享有的,樣樣少不了你一份。你只要服侍我一個人,不用任我那嬌蠻妹子欺負,也不用忍著刺骨寒冷,天沒亮透便要下床,打水洗衣,雙手泡進凍人井水,刷洗大桶髒衣服,或是掃著永遠掃不乾淨的地,沒人敢把你當婢女對待。」摺扇挑起她精巧細致的下顎,冰冷玉扇骨在她膚上遊移,黑影靠得恁近,說話時的氣息吹拂她額畔髮絲顫動,她本能地後退,卻受困牆邊。

  「我不要……」

  「我好說歹說,你除了『不要』,還會說什麽?!」扇骨挪手,取而代之是黑影蠻橫扣來的大掌。「本少爺看得起你,心疼你在這裡做牛做馬被人使喚,換做其他女人,我理都不理!」黑影騰空的另只手,已經不安分滑上她的肩頸,眼看便要移動到她手指緊絞的襟口。

  負屭想揪起那男人衣領,將他狠甩出去,手掌揮過,什麽也碰不到。

  「負屭救我……」她害怕地閉上眼,顫抖唇兒輕喃,字字扎入負屭的心。

  「你說了什麽?」黑影湊近些想聽,得到的是她抓緊身旁一隻小木凳使盡全力朝他腦門揮砸的反抗。

  她頭也不回地逃了,躲進她最熟悉的水中,藏匿在府邸的賞景大池,躲在亂石峰巒、水廊陰影底下,在極寒的池水裡,泡著不敢妄動,臉上淚水不止歇,滴滴落下,形成小小漣漪,發白的唇瓣咬得死緊,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半張臉潛在水底,呼吸亦是小口小口。

  水廊上,手持火把的奴僕來來回回,伴隨著黑影少爺大聲喝令搜人的吼叫,直到三日後的深更,她趁府中僕後不再如前兩日般密集搜尋她,才爬出花形小窗,躍入小窗緊臨的城鎮水巷,逃離了那裡。

  寒冬的水巷,水面上漂凝著浮冰,她孤寂泅行,無力地撥打冷冷河水,籲出的白煙,和入水面籠罩的輕嵐。

  負屭心中酸得發疼,恨不能將她撈進懷裡捍護著。

  他希望這一切是假的,只是延維做出來打擊他的幻境,而不是她在人界陸路上真實經歷過的記憶……

  她消失在暮煙之間,負屭步履維艱,動也不能動。

  他害怕繼續看下去,可是幻境不給他喘息或遲疑的機會,無數的煙,兀自挪移變化,馬蹄聲,轟隆雜遝,刀劍交錯,匡鏘作響,彌漫的煙硝,嗆入鼻腔,幾乎教人窒息,一道道細煙注入他眼前那片空曠之地,成千上萬的士兵,面目猙獰地相互叫囂,像獸,只想撕裂彼此。

  戰爭,人類爲權爲利爲仇爲勢力所引發的戰爭。

  無止盡的殺戮,漫長的國力耗損,人命的草菅揮霍……最可怕的亂世,便是當殺人如殺只螞蟻,毫不覺手軟,刀劍劃開皮肉及削斷骨脈時,完全不感到恐懼或罪惡,隨處可見死屍,人性已失,憐憫無存,要在這樣的世間存活,無論男人或女人都倍覺痛苦難捱。

  他看見她與一群婦人窩在麻布棚架底下,喝著清如水的白粥。

  她綰起長髮,荊釵布裙,薄薄汗濕的臉上沾滿塵土,每個身處棚架下的人,神情總帶些淡淡苦澀或無奈。冗長艱辛的連年戰事,抹煞掉太多值得歡笑之事,坐在棚架右端的年輕少婦,甫成親不滿月餘,便送丈夫上戰場,迄今兩年過去,丈夫生死未蔔,她從送離丈夫那天起,就沒再笑過;另一個不時捂嘴咳嗽的老婆婆,每一年痛失一名兒子,她本有五子,到最後,僅存她孤伶伶一人,成天喊著求著老天爺把她這條賤命也收回去,她當然更不可能笑。

  棚架下的人,都有一段故事,有的還在癡癡等待美好的重逢結局,有的已經註定了傷心絕望的孤獨命運。

  魚姬淡淡靜思,默然席地而坐,臉上已不復見當初從那座大宅逃出時的惶恐無助。她消瘦許多,憔悴許多,似乎也成長許多,彷彿距她離海上岸,已有好長一段時日。

  「真希望他們趕快離開這處小鎮,我們這兒還有什麽能搜括?能吃的能用的,早搬個精光,農田被馬蹄踐踏至廝,我們未來靠啥度日都是大問題……」

  「劉嫂子,小聲點,被士兵聽到,你連命都沒有。」有人要她噤聲,不想因她之故而受牽連。

  「留命又有什麽用?這種苦日子,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差別,說不準,早死早解脫,晚了,不過是多受挨餓懼怕和日子茫茫無依的折磨至死……」說到心酸處,劉嫂子捂臉哭了出來。「再等下去,也等不到我家那口子回來,小劉哥哥,你再不回來,我也支撐不下去了……」

  在場又有多少人支撐得下去呢?

  再過一個月,此時待在棚架底下的人,不知又會有多少個倒了下去,被胡亂挖坑掩埋……

  「快找地方躲起來!青綏兵在鎮外不到一裡處,正要殺過來,鎮裡的黑革兵馬上會把小鎮當成防守據點,到時我們老百姓又將淪爲兩軍對戰下的犧牲品,大家躲起來——」跛腳陳三連滾帶爬匆匆來報,棚架下眾人驚慌失惜,紛紛走避,可整個小鎮又有何處能藏身?

  走了一批黃縧軍,來了一批黑革兵,現在青綏兵也朝此處馳來,三番雨次的鐵蹄蹂躪,這塊小小上地,近乎寸草不留,簡陋屋舍的門窗,早在第一批士兵強取財物時便被踹破,還來不及修釘重整,新的侵略者又來。

  不消片刻,鎮外果然來了千百匹駿馬,團團包圍住小鎮,巨大叫囂搦戰聲,連屋瓦亦爲之撼動震顫。

  負屭眼看屋瓦震落灰塵,塵煙上竄,再變成漫天箭雨,傾洩而下,強勁風勢伴隨羽箭疾馳墜落,一根根羽箭穿過他的身體,碰觸到他時變回白煙,侵透出去時再恢復爲鋒利兇器,射往小小荒鎮。

  不時傳來中箭的哀號,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毛骨聳然的破空聲響,不曾停止不來,彷彿要將小鎮裡所有有性命之物,趕盡殺絕。

  「夠了!」負屭凜然斥責,連結於雙掌的長劍同時揮起,他不要再看見這個幻境,他甚至沒有轉身的勇氣,去看箭雨肆虐過後的慘況!

  他揚劍,劈砍困住他的虛幻迷境,劍身劃破煙幕,傾落箭雨的蒼穹被劍氣刷地削開,裡頭是更多更濃的白霧。

  他馳進霧裡,撲面迎來的,是飄飄落花,繽紛的粉,潔淨的白,魚姬站在花樹底下,撿拾花瓣,準備釀酒工作。他與魚姬交錯而過,她幽幽歎氣聲,滑入他耳內,他沒止下腳步,繼續穿透雲霧——

  酷烈的驕陽,在沒有遮蔽物的原野間,大肆投射灼人熱息,魚姬頂著斗笠,爲下田工作的農人斟茶備飯,身旁有個老農,正在勸說她嫁給他的小兒子,老農反覆地說著:「姑娘的青春怎堪蹉跎?好不容易前年戰火終於停止,開始要過安穩日子,有個男人在身邊保護你,總好過你流離失所,沒個依靠呐……」她只是笑,輕輕搖頭。

  負屭想停步,但煙霧反倒強捲著他走,黃葉沙沙,微涼的風,拂落滿梢秋意,她跟隨幾個婦人在河畔掏蛤,婦人說著:

  「小魚,你到咱們這村裡應該也有五年了吧?你瞧起來一點都沒變,算算今年已該二十好幾,有沒有看上咱村裡哪個少年郎?教書的許先生每回見你就會結巴臉紅,我看他很中意你,要不要林嬸替你做個媒?」

  她仍是搖頭,回說她在等人,婦人又道:

  「等?該不會是等七、八年前上了戰場的男人吧?唉,傻姑娘,能回來早就回來了,不能回來代表著他回不來,你能等他多久?等不到,難道一輩子給這麽虛度掉嗎?」

  負屭沒能聽到她回答,又來到另一幕另一景,白雪皚皚,已不是掏蛤的祥和小村,她身裹著不厚的裘褐,呵出白煙,忍不住寒意侵襲的顫抖,在一處老舊小草屋前,兀自眺望。

  「……負屭,你找得到我嗎?我已經沒在你當初替我安排暫居的地方,你會不會來了卻尋不著我?負屭……我不是故意跑遠,實在是發生太多事情,我不離開不行,每到一個地方,我不敢久待,我不像人類壽短,我幾乎沒有改變容顔,他們一定會發現我很奇怪……你可以找到我,無論我在何方,是吧?負屭……不要讓我等太久,我有好多話要同你說……」

  負屭大聲喊她,聲音消散在煙霧裡,連他都聽不見自己的嘶吼。

  又是一個春景,夏季到了,秋葉旋繞,冬雪飄揚,四季輪動不休,她走在那些景致裡,穿梭於繁花錦簇、熱陽輝耀、瑟蕭秋風,以及寂寥紛雪,度過年年月月。

  身旁人類來來去去,她不敢與他們深交,總是只待幾年便走,她開始有了假名,自稱姓魚,名芝蘭,認識她的人類喜歡喊她一聲「小魚」。她與誰都好,成爲朋友,她的美貌,帶來許多麻煩及覬覦,先前企圖染指她的那位大少爺並非唯一,無論她到了哪裡,皆有人想爲她說媒,也遇過男人愛慕示好,剛開始,她會婉轉說著她在等人,到後來,她不那麽回了,等待兩字,不再掛於嘴邊,她仍是拒絕任何人的感情,維持著愛情方面冷若冰霜,友情方面好聚好散。

  她夜裡不再流淚,不再喊出他的名字,如同她也不再倚窗望月,像個傻子,喃喃低語對自己說話。

  她不再說著:負屭,不要讓我等太久。

  她不再說著:負屭,快些回來。

  他無從分辨這是從她上岸多久以後的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四季變換的速度及次數,他已算不出來,算不出……她的寂寞,持續了多久?

  她在陌生的陸路上,被迫成長和求生,吃盡苦頭,嚐遍艱辛。可怕的是,支撐她咬牙忍耐下去的力量,最終卻是將她推落絕望深淵的元兇。

  與負屭錯身重疊過的魚姬有無數個,或哀,或喜,或強顔歡笑,或淡淡籲歎。

  她遇過對她心懷不軌的人,也遇過疼她如親生兒孫的善良長輩,她辛勤工作以換取溫飽,不求富裕發達,亦不想成爲旁人眼中能幹精練的伶俐姑娘,她只想安穩平順地度日,她經歷過戰亂、饑荒、疫病,也面臨過祥和、富足和國泰民安。

  她懷念著海,已經回不去的故鄉,她後悔舍棄一切,踩上人界陸路,沒說出口的,似乎該是她後悔認識了他,害她落入進退維谷窘境的男人。

  負屭伸手碰觸每一個在他眼前經過的她,他撫摸不到她,這裡的她只是輕煙,只是幻影。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個人孤伶伶在這裡。」他的手指幾乎要撫上眼前眸光幽寂的她。這一個她,受雇於一間食堂,負責數十簍蔬果的清洗削皮工作,她臉上有淺淺紅掌印,是方才被一名同在廚房工作的年輕姑娘故意挑起爭執而摑下的巴掌,起因是姑娘心儀的竈頭對魚姬特別關愛照顧,以致於引發姑娘強烈的妒意。

  指腹穿透她頰上紅痕,她與先前每一個她一樣,破散消失。

  「我不想忘記你,從來都不想……」

  下一個她,受雇主斥責而低垂螓首,同樣在他指尖可及之處,變成煙。

  「我現在才來,還可以嗎?太遲了嗎?你仍願意等我嗎?」

  再下一個她,離開了食堂,繼續她的流浪。

  她重新遇見新的人群,適應新的生活,身上僅有的錢財卻遭扒手偷光,茫然站在陌生的城鎮,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直到一個美麗女子對她伸出援手,將她帶進一間當鋪,聘雇她在當誧裡做份小差。雖是婢女,吃食衣著皆遠勝於她先前任何一個工作,當鋪當家脾氣雖古怪,倒也不至於遷怒小婢女,鋪裡婢女們性情良善,待她極好,她在這裡笑容多出許多,而且,當鋪保護著她,不讓她受到外人欺負,覬覦她的男人也只敢避得遠遠,不敢動手動口調戲她。

  淺藍衣袂飄飄,她故意不施脂粉,不點朱唇,不特立獨行,在一群藍衫婢女之中,仍是靈秀突出。綴鈿烏絲,在纖挺背脊後方彈動飛舞,她就像個豆蔻年華的妍麗姑娘,越發致美。

  負屭與這個她穿身而過,和煙霧相融的感覺是冰涼無溫,極似他奔入天際雲朵裡,撲面所感受到的沁寒。

  另一個她,坐在岩上,長髮披溢如濃墨,洩下了胸口及腰際,在岩上蓄積爲一泓髮泉。她穿著他的雪白外褂,衣擺掩至她踝間,仍是露出底下一雙裸裎美腿,白玉無瑕,清透得發光,三三兩兩的金鱗點綴,像星辰閃閃映輝,腳掌旁側,還有薄薄小片魚鰭煽動著。

  他不敢碰她,她笑得太美太美,彎彎的月眸及粉唇,瞅著他,沒有眨眼,他不想破壞此時的她,不要看她化爲一陣輕煙散去。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他問。明知道她是虛影,他仍是問。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這句話,遲了百年。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她等他這句話,等了百年。

  她伸出柔荑,輕軟細語,上前抱緊了他:

  「你回來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在他的胸坎間,真真實實,暖得像懷中之玉。

  她,沒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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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5:26:25 |只看該作者
終章

  她在延維的幻境裡,看見負屭與過去每個她相遇的情形,她雖然試圖呼喊負屭,他仍是聽不見她的聲音,她只能悲哀凝覷著他,見他惱悔,見他揪心,見他自責不已。

  她想告訴他,都過去了,他不是存心負她,這百年之間,他是受困於延維的言靈術力,被迫忘掉她。知道真相後,她釋懷了,真的,她無怨無尤,因爲她十分清楚,這個男人當年爲了救她,付出多少心力和代價。

  直到負屭開口說話,說著——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個人孤伶伶在這裡。

  我不想忘記你,從來都不想……

  我現在才來,還可以嗎?太遲了嗎?你仍願意等我嗎?

  她瞧見負屭直勾勾向她走來,擋在他們中間的虛幻身影,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他越來越接近她,嗓音越來越清晰,迷霧漸散,他終於站在她面前。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她冀盼了多久的一句話呐。

  而哽咽在她喉頭的,亦是藏了許久的一句話,一句她日日夜夜都曾做夢想要說出口的話——

  「你回來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負屭緊緊回擁她,彷彿要將她嵌進心窩,就這麽黏在一塊,不容任何人再分開他們。她所不知道的,關於他的那部分記憶,她已然明瞭,而他,將他不在她身邊時,她經歷過的酸甜苦辣,從頭瞧過一遍。對於彼此,他們只有更加心疼憐惜,回憶裡遺失的片段,補得齊全,它們不甜美,甚至又澀又苦,但他與她皆不願失去它們,要牢串鑲進心上,用以珍惜現在重得的幸福。

  他輕柔地吻她,先是試探,擔心一切只是另一場幻境,直到她回應著他,迎向他的探索,溫暖芳馥的氣息與他的相融,柔軟的唇溫馴又妖冶,綿密地吮含著他,教他幾乎在她檀口間化爲春泥。

  這個纏吻,逐漸加深,不知是從她開始,抑是由他接手。

  濡沫之聲,極似情人間軟甜愛語,道不完、訴不盡的親昵呢喃。

  他順著她的髮,十指探入,一髮一情絲,絲絲繞指纏綿,他錯失了太久,害她的等候太漫長。

  他輕撫她的脊背,稍稍使力,讓她更貼近他,綿嫩的豐盈熨在他胸口,微微起,微微伏,吐納的律動,變成折磨人的廝蹭。她在他口中輕輕嚶嚀,聽起來像縱容笑歎,他的手,滑下她的腰,來到她光裸未著布裙的腿,它此時已非魚尾,又比人足多出薄薄魚鰭在踝側,他艱難地離開她被吻得嫩紅的唇,喑啞問道:

  「你的腳,怎會這樣?」

  「我不知道……方才,魚尾好疼,像『脫胎換骨』的藥效發作一樣,我幾乎無法站立,所以沒有辦法奔跑到你身邊,只能眼睜睜見你被幻影包圍……我一直很專注看著你的方向,待我回神,我的魚尾已經變成這樣……」

  「還會疼嗎?」

  她搖頭,是真的疼痛已消減許多,也或許是因爲有他在身邊,再多痛苦亦不足爲懼。

  「我們先離開這裡。」負屭抱起她,對她揚起一抹輕笑,那是她最熟悉、也最眷戀的神情。

  「嗯。可是……該如何出去?」

  他面容爾雅平靜,一副文人模樣,掌心雙劍出鞘。

  「把這裡轟個碎爛。」

  濟濟彬彬的沈穩嗓音,說出最粗蠻的打算。

  神獸,掛了個「神」宇,本質仍是一隻獸。

  轟隆隆隆隆——

  延維桌上那只玉葫蘆,瞬間被震碎成粉末,大量彌漫的煙塵,充塞在她用以享樂午憩、吃茶品酒的放縱小廳裡,一時之間,煙霧激狂湧生,最後還是勾陳出手,把所有白煙全往窗外送,恢復小廳內的能見度。

  回來了,負屭與魚姬,回到「情侶退散」樓,帶著失去及還漏掉的記憶片段,回來了。

  掙脫幻境的同時,亦掙脫掉延維束縛在他身上的言靈破把戲。

  「龍子出來啦?茶正泡得香噴噴,來一杯吧。」勾陳體貼的替負屭和魚姬各斟一杯茶,「茶名沒多好聽,『分道揚鑣』,可味道不差呢。」

  「你你你你——你也太快出來了吧?!」險些被茶水嗆喉的延維,孬種地躲往勾陳背後,雙手緊緊摟抱勾陳的腰不放。

  「就說你那點小把戲,困不住堂堂龍子。自己認命點,上前去讓龍子把你挫骨揚灰,乖一點,或許還不會太疼痛呢。」勾陳風涼輕笑,紅眸彎彎。

  「誰要呀?!」延維吠回去。

  「你給我的『脫胎換骨』,爲何她喝下第二回,魚尾變成這樣?」負屭並未立刻拔劍相向,砍死延維不是他的首要目標。

  「她喝了兩次?嘖嘖嘖嘖……連我都不知道那玩意兒喝兩次會變成啥模樣——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這麽凶瞪我幹嘛?我又沒叫你餵她喝兩次藥!」延維把關係撇得很乾淨。

  「我替她瞧瞧吧。」勾陳走近兩人,手尚未伸來,負屭卻先皺眉,閃身一避,用法術將魚姬勉強被外褂遮蔽的美腿層層疊疊包裹起來,不讓勾陳占她便宜。

  勾陳只覺負屭的反應有趣,倒未因而動怒。他隔著法術,撫上魚姬的雙足,指腹認真探索。

  「你現在試試……想著魚尾,想著遊出這扇窗之後,泅進海水裡的悠然舒暢。」勾陳心裡已有猜測。

  「魚尾?」她喃喃重複,勾陳笑著頷首,她隨即屏氣凝神,想像著燦金魚尾,想像著它拍撫海潮時的強韌有力,想像著自己追逐魚兒時的活力十足……

  托在負屭掌心的裸足,慢慢並攏,膚底金鱗均勻密佈,踝際薄鰭逐漸展開。

  「又變回來了……」

  「現在,倒過來想,一雙能跑能跳能飛奔的腳,可以天天替換不同漂亮繡鞋的腳,和龍子手挽著手,踩上人界陸路……」

  美好的遠景,在她腦中成形的同時,金鱗閃閃的魚尾,再度恢復成濃纖勻稱的美腿,只是魚鱗嵌貼膚上,並未脫落,僅僅隱去泰半。

  原來,她在幻境中,魚尾變成人足,只因她一心想奔至負屭身旁,不忍見他單獨面對她的幻影……

  她想跑向負屭,環抱住他,陪他抗衡幻境,她的「想」,激發了「脫胎換骨」的後遺症狀。

  「你看吧你看吧你看吧,我給你的『脫胎換骨』多好!讓她變成兩棲類,愛在海裡就在海裡,愛上陸路去喝碗豆腐腦也行——」延維邀功邀得臉不紅氣不喘,直到她遲鈍地發現負屭冰冷眸光直射而來,才稍稍收斂,轉變了口氣:「好嘛好嘛好嘛,我玩得太過火,抱歉啦。」素手隨便招搖兩下,勉勉強強算道歉了事。

  「嚴格說起來,我們算是欠你一份恩情,若不是你,她無法死而復生。」負屭淡淡說道。

  「對呀!本來就是這樣!」這只龍子挺上道的嘛,嘿嘿。

  「你既然以破壞他人戀情爲樂,我想,以這個當成謝禮,應該最合你用。我認識一個人,單憑他一隻,便牽扯數十段風花雪月,破壞起來特別有成就感,你有興趣嗎?」

  「有!我有興趣!誰?!是誰是誰?!」提到破壞他人戀情,她就來勁!

  「狻猊。」

  「狻猊?龍子?」延維一臉訝異。這大名,她是聽過哩。

  「你會怕?」負屭揚了揚眉。

  「誰怕誰呀?!他在哪裡?我找定了他!」延維雙手往纖腰一插,氣勢旺盛。

  負屭報出地點,延維爽爽快快地走人。

  「狻猊……小瘋子……」勾陳先是微笑,後而大笑。「六龍子,你這招借刀殺人,頗高。還以爲你怎會輕饒我家延維妹妹,原來你壓根沒打算放過她!」不過想想,負屭仍算手下留情,否則真要整治延維,丟給大龍子更收成效,包管延維由小瘋變大瘋。

  「狻猊是……」魚姬困惑地問他。

  「我五哥。」煙管不離口的那只。

  無論是延維整死五龍子,抑是五龍子反過來將惹是生非的延維擰斷頸子,他都樂於見到。一箭雙雕,借刀殺人,報了兄弟間的老鼠冤也罷,或者,替自己及魚姬百年來的分離討回公道,皆不用由他親自動手,多好。

  嫋嫋白煙,吸入某人口鼻間,凡夫俗子誠心彎腰,上香祈求心想事成的煙香,他最是喜愛,那股味兒,濃鬱芬芳,充滿無數祝禱及懇求,求著家人平安健康,求著雙親延壽無病,求著兒孫功成名就……

  驀然,一口濃煙,嗆著肺葉,他低咳起來。

  揉揉鼻,一雙鳳眸細眯起來。

  銜咬銀色煙管的牙關及薄薄唇瓣,嘖嘖蠕出低語:「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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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19 15:26:47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lavenderchi 於 2011-12-19 15:57 編輯

尾聲

  「小當家!小當家!」雪兒跑得又急又快,不時東撞一個僕役,西碰一個小婢,沒空說抱歉或借過,小手捧住笨重的大大錦盒,一路喳喳嚷嚷奔來,從當鋪跑過鋪後長廊及湖心大橋,已是氣喘籲籲、香汗淋漓,所幸半路上有鋪內監師接手,爲她分擔手中重物。

  「喳呼什麽?」當鋪女當家今兒個心情如同高懸天際的金烏,閃閃發亮,好得不能再好,坐在湖畔水榭吹吹一絲涼爽,風兒拂動她滿頭叮咚珠花,金的葉,銀的蝶,彩礦鈿玉,樣樣璀璨,樣樣精巧,卻也樣樣不及她得天獨厚的花容月貌。

  雪兒邊拍撫急遽起伏的胸口,一口氣把話說齊:

  「方才有個男人,送來這錦盒。」

  「人呢?」當鋪女當家挑了顆紅莓入嘴。

  「走掉了……」

  「錦盒好沈。」當鋪監師將錦盒放上玉石桌,並在當鋪當家眼神示意下,打開盒蓋。

  連連驚呼聲,此起彼落地出自於看清盒中之物的圍觀眾人。

  錦盒裡頭,鋪有柔亮紅緞,紅緞中央躺著一顆比成年男人腦袋還大上許多的巨型珠貝,色澤溫潤,帶些濃稠乳白的明亮顔色,光輝奪目。

  「好大的珠貝!」雪兒難以置信地捂住小嘴,她耳上那對小巧真珠耳飾,與其相較,簡直是沙粒比巨象!

  「假貨吧?天底下有沒有這麽大的蚌,能養出這玩意兒。」當鋪當家邊說邊伸手去轉動盒裡珠貝,試圖從上頭發現造假痕跡。

  一旁的當鋪監師看得比她專注認真,以眼觀、以手感,真珠以顔色、厚度、形狀、光澤、瑕疵與否來決定價錢,盒中那顆,乳色均勻,光源在其上反射出絢爛透亮,內蘊迷人,亮如鏡面,厚度更是毋須丈量,形狀爲完整圓形,上頭尋不到半點瑕斑,堪稱上上品。

  他揚起微笑,說道:「它是真的,貨真價實,一顆難得一見的稀世珍珠。」

  「是誰把這麽珍貴的東西拿到咱們鋪裡?來典當嗎?」當鋪當家柳眉挑挑。

  雪兒回答:「不,小當家,那男人沒要典當,他說要送給咱們當鋪,只留下一句『謝謝你們照顧她』,連姓名都沒報上……」

  「謝謝你們照顧他?她?誰呀?咱們鋪裡『照顧』過的人不算少耶。」照顧有兩種,一種是善意相待,鋪裡有啥好吃的好喝的全算一份,一種則是只賞拳頭肉包及狠踢雞腿給上鋪找砸的惹事混蛋。

  不管眾人如何想,也想不透這是哪來的陌生人,送上大珠貝,感謝他們對某人的照顧之恩。

  「罷了罷了,人家自己送上門來,咱們沒偷沒搶沒逼,他心甘情願,呐,這顆大珠子,咱們該如何處置呢?」

  「它不適合做成首飾,擺在鋪裡當鎮店之寶倒頗有話題。」當鋪監師提議。

  「只會招來宵小起盜心吧。」當鋪護師平時工作已經夠忙碌了,還得分神來保護這種偷兒看到就心癢癢的寶貝。

  「可以拿它來雕尊佛像或是花卉禽鳥……」匠師手很癢,腦裡勾勒出珠貝用途,躍躍欲試。

  「高價賣掉它吧,鋪裡能進帳不少呢。」俏麗夥計腦子裡已經列出整串會對大珠貝感興趣的大肥羊。

  當鋪當家凝脂纖手一揚,阻止眾口紛紜。

  「把它磨成粉,大家來補一補,這麽大一顆,可以吃很久呢。」

  女人呐,愛美之心勝過一切,反正鋪裡生意蒸蒸日上,庫房飽滿,吃個三四代也花不盡用不完,這顆大珠貝能賣多少,已經不是那麽重要,不如拿它來造福大家,讓大家吃得水水嫩嫩,養顔美容。

  在場無人反對,於是大珠貝被研磨成細粉,分裝進數十盅瓶罐裡還有剩,晚膳兩道「珍珠鮑魚片」、「珍珠凍粉」先祭祭眾人五髒廟,也不過才用掉少少一部分,接下來應能吃上一年半載。

  當鋪處置珍稀大珠貝的方式,出乎意料,不過送珠貝之人,並不以爲意,東西既已轉手,自當全權由當鋪決定它的使用辦法,要賣要藏要戴要吃,任君選擇。

  「你不必幫我做這些……」偎在負屭臂膀間的魚姬,看著他將一件件海中珍品分贈給曾經照顧過她、關懷過她的人們,不僅只當鋪,食堂裡那位總是偷塞一些小點心給她的廚娘,不吝送予她一把把翠綠蔬菜的農婦,甚至是饑荒年代中把一碗乾淨清水與她分享的八歲男娃兒——現在自然已非這等稚齡年紀。

  還有太多待她好的人們已然作古,他在幻境中看見的無臉虛影,便是如此,而曾經傷害過她的人,他很想替她討回公道,卻也明白心軟如她,是決計不會允許,只好作罷。

  「他們該得的,我很感激他們。」負屭投來溫柔眼神。謝謝他們在每一個她需要幫助之際,伸出援手。

  「我也很感激他們……」她誠心道。

  「等謝完最後一戶人家,我們就回龍骸城,好嗎?我想正式介紹我的家人讓你認識。上回的情況……不能算數。」

  那日他們離開延維的「情侶退散」樓,勾陳像是送給他們兩人臨別大禮,告訴了他們,所謂「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的真正面目和用途,以及當時龍骸城裡,龍主故意設計自己的九名兒子而安排的小小騙術,還有還有,派人追捕他和魚姬不過是作戲的幌子,勾陳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一臉豔笑地說完了。

  趕回龍骸城向龍主老爹表達不滿,一點也比不上踏上陸路,向她諸多恩人表達感謝來得緊要。

  她溫馴頷首,與他相挽,青綠色暈裙底下的腳步,輕靈似蝶。

  「回去之前,我想再去吃一碗團圓茶,可以嗎?」

  「全依你。」

  他寵溺一笑,換得她更甜更美的綻放笑顔。

  黃昏時分,筆直寬敞的街市巷道,他們與三三兩兩的人類擦肩而過,橘橙晚霞滿天暈染,赭豔的雲彩是仙人手中神奇織物,凡人無法輕易仿製比擬,再精緻靈巧的布匹,亦不及蒼穹隨興一抹的斑斕瑰麗。在如此美景之下,他與她,連袂相伴,緊扣的十指,交纏著不願鬆放,似乎想補足晚了太久太久的重逢缺憾,早該相牽的手,因錯失、因作弄、因阻礙及某人對愛情的護恨,延遲迄今,所以,他們更加倍珍惜此刻撥雲見日後的恩愛依偎。

  他告訴她,無論他記得她與否,都爲她一再心動,以前那位負屭如此,現在這位負屭亦然,他定是著了她的魔、入了她的道,註定成爲她的繞指柔,一輩子在她指掌之間,由她的喜怒哀樂操控。

  她莞爾聽罷,靜靜微笑。

  他又說,難怪他當初一踏上人界陸路,立刻便能找到魟醫口中最難尋的藥材「鮻」,原來憑藉的是記憶深處中,對她深深保留著執念,追尋她而來。

  她點頭,同意他的看法。

  他握著她的大掌緊了緊。

  她一直沒再開口說半字,只有聆聽,不像他,彷彿有著想與她分享不盡的話語,一改平時的沈默少言,若讓兄弟們見著,定是個個瞠目結舌,大喊——

  這不是我六弟(哥)!

  她的無聲,引發他佇足關注,以爲她上岸太久,身體不適,或是走了太長的路,裙下雙腳吃不消,正在痛著,又可能是夕陽太烈,曬得她不舒服,再不然是餓了渴了累了想起了傷心事——

  他止步停下,急欲探問她的情況,捧住她的臉頰,不放過她容顔間任何代表不舒服的警訊,哪怕是一個蹙眉,一記抿嘴,或是一抹蒼白……

  「你」字甫脫口,她眸兒清亮如水,深瞅著他瞧,芙面上尋不到半點痛楚或不適,僅有清豔無比、宛如瑰寶的笑靨。

  千言萬語,不比他來得少,她有好多好多話要告訴他,想彌補百年來彼此失之交臂的遺憾,每一句,都從心裡搶著想離喉而出,每一句都呐喊著「先跟他說,你有多思念他」、「不不不,要先讓他知道,你在人界爲他學會煮食的第一道菜」、「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對他爲你所做的那些,應該要表達感動才是」……

  她的靜默,是因爲有太多想說,而無數句話語,皆不敵她心底最渴望勇敢傾訴的逗一句。

  「負屭,我愛你。」

  他先是一怔,沒料到她冒出此話,爾後才撫著她的臉頰,沈啞道:

  「我知道。」他比誰都清楚,清楚她對他的愛情,如何強韌堅毅,但親耳聽見她說,還是……讓他胸口湧起激動波濤。

  「你鬢邊的龍鱗冒出來了。」

  「太開心,控制不住。」他不善於露出大喜神色,銀鱗卻很誠實,將他此刻的激昂,忠誠反應。

  她仍是笑,幾乎是整整數日,笑意不曾從她臉上褪去。

  其餘想說還未知從何說起的話,還好足夠的時間可以依偎互訴,不急於一時。

  是吧?

  是呀。

  餘暉之下的身影,沒有隙縫,交疊地拉得好長……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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