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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逃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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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45:13
第九章

承平二十一年秋末,閻丞相倉卒舉兵於虎山丘。

鋪在纏枝蓮花和穿枝牡丹桌面上的羊皮卷是份布軍圖,上面畫著河流、山丘、平原、隘口,以象形圖繪的歧水流過兩軍,歧水以南六十公里處就是京城。

「……今日夜逢大潮,月暗星稀,銀戰神兵走兩翼包抄敵軍前鋒,進了九雞山隘口立刻變換陣形,到時候黑戰神炮手、弓箭手會埋伏在山頂,以巨石亂其隊伍,這時候他們必會收拾殘軍退往唯一的隘口,紅戰神只要守著歧水河平原就行了。」

程門笑身穿白綢袍,腰系黑金胡帶,手拿盾甲盤,照應他這幾日觀星象得到的結果布軍。

算好最有利的時間與空間,然後出師行陣,布奇門以取勝。

黑戰神箭陣天下聞名,銀戰神劍術出神入化,紅戰神每個女將紅繩中藏著致命的銀針。

銀戰神隸屬善詠,至於黑戰神跟紅戰神的來處……要不是他日前厚著臉皮跟隨程門笑到處走了一遭,壓根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可是也因為這一行見到許多江湖草莽英雄人物,讓他暗自警惕,深深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只是得天獨厚的生在皇室家庭,真要論實力、財富他萬萬比不上人家一根指頭。

經過此番刺激,他收斂了許多,但是,抱怨還是要抱怨。

「我還以為我的銀戰神是獨一無二的,想不到到處都是師傅的私生子。」

「捍衛守護自己的親人和土地,靠自己的力量有什麼不對?」對於「私生子」三個字聽起來依然刺耳,卻不再動不動擺臉色給別人看。

中原地大物博,風流人物精采絕倫,有能力坐上皇位的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越是精采人物對辛苦勞累的帝位才不屑一顧呢。

他懶得多說,心系的是這一戰。

黑、銀、紅戰神的指揮大將得到作戰指示也下去做最後的操兵演練,三軍不曾配合過,即便只有幾天的默契培養,三位將軍也要設法做到天衣無縫。

遠遠還聽得見兩男一女的爭執聲。

真是有得瞧了。

程門笑也踱出帳篷,蕭蕭歧水,帶著濃重的濕氣,帳外,黃色的大旗颯颯飄飛,隔著河的對岸可以看見閻瑟所屬的大軍駐紮營地還有大大的閻字旗。

「真希望可以不要打仗。」秋涼,溫熱的吐氣在唇外化成輕煙。

動之武力,生靈塗炭,絕對是最其次的辦法。

「可是,我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了,玉兒,我如果做了什麼,妳一定要原諒我。」

問夜空,夜空靜默。



在快要下第一場雪的初冬,內亂敉平了。

閻瑟交刑部收押定罪,判決很快下來,中旬後斬立決,九族誅連;後來在善詠力保之後,三等親外戚、官眷悉數流放邊疆,永生不得回京,至於官婢淪為拍賣場的拍賣品。

一陣論功行賞,皇帝有意要將黑、紅兩色戰神收為己編,跟御林軍並立,卻不知道亂事平定後,一男一女的領導者早就帶著麾下跟程門笑辭行,各自返鄉,對於功名毫不熱衷。

朝中的騎牆派和忠誠派因為這場內亂也紛紛被波及,諸大臣各想辦法自清,一時間,肅靜死寂的九龍殿上吹鬍子瞪眼睛,發誓砍雞頭的,好不熱鬧。

對於添亂的皇室程門笑不應不睬,所有的事都交給善詠去跳腳。

他輕車簡從,自從一戰立功後,天子把他視為天人,封疆贈地砌宅第,派兵隨從,又對他的天文曆算軍術兵法推崇讚賞,意將平民出身的他拔擢為國師,如此輝煌成就,一介百姓的他從此青雲直上了。

是嗎?

他不予置評,皇帝賜給的一切他只是接受,然後擱著。

他臉上不見笑容,纖細的身子更是清減,本來一餓肚子就非要用膳的人卻經常忘了進食。

他的眼神憂鬱沉重,常常,獨坐就是半天。

他的心系在某處,越過層層樓閣,叫他不能安心的細小倩影上。

知會過刑部尚書,刑部大牢不見天日,幾丈高處只有小嬰兒般大的鐵窗能透過幾許光線,要不就只有黑牆上搖晃晃的油燈。

不知日月星辰,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關在大牢的閻金玉並沒有吃苦,可是她也見不到父親,獄卒一問三不知,個別的牢房很安靜,常常一個恍惚,好像她已經不在人世。

下獄的那天,冗長的甬道,鼓噪的人犯,這些,跟她生活的範圍相差十萬八千里遠,枷鎖、腳鏢加身,她心卻如死。

什麼都問不到,懵懵懂懂,只曉得她爹反了,全家風聲鶴唳,接著,一百多口人全部進了天牢。

從天上掉下來嗎?她不覺得,她的心陷在泥沼裏,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清楚。

「玉兒。」

叫聲響,蜷縮在角落的人兒卻沒反應。黑暗的處所沒有人看見她感覺越來越浮,身子震了震。

鑰匙插進了鎖孔,喀嚓轉動,鐵鏈從木樁上拉扯下來又拖到地板的尖銳響聲叫人血液凍結。

人進了牢房,她聽見幹稻草上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她很熟,不輕不重,不疾不徐,自有餘韻的踩著步履,以往,只要聽見他的腳步聲她就會去躲在門後面故意假裝家中沒有人,他也順著她玩這小孩的遊戲,屋前屋後的找了一遍,最後再把她從門板後拉出來,抱在一起笑成一團。

都這節骨眼了,她還惦記他們那些過去做什麼?

「玉兒……」程門笑帶著油燈進來,亮眼處,閻金玉背對著他,本來軟細如黑綢的長髮亂得像稻草,衣衫污濁。

這些可惡的官卒!他明明砸下重金買通了天牢所有的上上下下,竟敢這樣苛待她。

「玉兒,是我。」把油燈往地下放,他想去碰觸她。

她轉過來了,一臉的木然。

「玉兒,他們對妳用刑嗎?妳怎麼了,為何不說話?」她比之前更瘦,大大的眼睛,下巴也尖了,握在掌心的手一摸見骨。

她緩慢的掙開他的掌握,推開比她還要冰涼的手。「既然你要我全家都死還來做什麼?看笑話嗎?」

程門笑看見一雙充滿恨意的眼還有灰敗的臉蛋。

「妳恨我?」

「你叫我怎麼不恨?叫我怎麼釋懷?叫我怎麼原諒毀了我爹,害了百口人命的劊子手?」她幽幽睜大眼,說得沉痛,說得無奈,淒厲的痛苦無處可紆解,忽地吃吃的笑了起來。

她負傷,口吐怨恨。

他要她相信。

她信了。

卻是這樣的結局。

身敗名裂了,她一點都不在乎,可是心上的創傷要怎麼好得了?

「妳爹蓄意謀反叛國,早晚要伏法的。」程門笑臉上掠過黯然。

為了達到目的,用了這樣的手段。

凡事要盡如人意,難。

「用你的手?」變法有千百種,他卻用了最難堪的。

「是。」他承認。

「你貓哭耗子的目的達到了,我悲慘的面目你也看到了,還留在這裏做什麼?」她叫得尖銳,面色無比慘澹。

「玉兒……」為她把淩亂的發絲挽到耳後,用掌心摩挲她失去溫度的細肩,就是不敢莽撞的抱她。

「你真殘忍,知道不管我有多恨你都比不上恨我自己!」淚奔騰狂流,用盡吃奶的力氣狂搥他的胸膛,用牙咬他肩膀,鬢髮黏著淚水貼在臉頰上。

他的溫柔流到心中變成雪。

程門笑任她咬,一動也不動。

察覺到他的放任,閻金玉抽光力氣的頹然坐回原地。

她嘴裏啃著他的肉,囓著的卻是她的心。

他推過來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這是妳喜歡的小兔包,多吃點,妳太瘦了。」

閻金玉抓起來就丟。

「玉兒!」

「你走。」她回去面對一根根的鐵欄桿,心境無法平息。

自作多情的人是她,一相情願的人也是她,天底下有哪個女子像她這麼厚臉皮,無媒無聘硬把自己塞給他,什麼名分都沒有的以為可以共偕白首。

他不要她,用最殘忍的方式。

程門笑走了。

這時候就算他說破嘴,她也聽不進去。

程門笑一定,獄卒馬上來把牢門鎖上。

又剩下她一人了。

空蕩蕩的四方天地靜寂得似要掐住人的心臟。

她瘋狂的撥開稻草,找到被她扔在地上的小兔包。

小兔包冷了,也髒了。

瞅著小兔子用指甲花染紅的眼睛,一滴淚濡濕小兔兒的面皮。



程門笑沒有離開刑部大牢,隔著兩幢獄所是死刑犯和重大罪犯的單獨牢房。

幽深的階梯,千年改變不了的腥臭,閻瑟被單獨關著。

他盤坐在裏面,閉眼沉思。

以一個即將面對死亡的死囚來說,他的確與眾不同。

「你來做什麼?」跟以前的熱鬧華麗相比,這裏衰敗得令人無法容忍。

「我想請求您將女兒嫁給我!」

閻瑟勃然睜開眼睛。

「金玉?」

「是的,如今的我不再一貧如洗,我能照顧她。」如果說閻瑟想看到的是一個男人有沒有力量呵護心愛的人,他做到了。

「想不到你用這種方式證明你的能力。」

「你逼我的。」這是他身為男性的尊嚴,不容挑戰!

「我認識你太遲……要是早些,也許我的帝王夢是有完成的一天……」即使身陷牢獄,閻瑟依舊念念不忘。

夢太美,無法醒。

人生如果可以重來一遭,他還是要這麼做!

不贊同他死到臨頭也不悔的貪念,程門笑搖頭。「我不會為你打天下,不管你是誰。」

閻瑟僵硬的說道:「如果我拿金玉當籌碼要你幫我呢?」

程門笑默然了。

閻瑟看著他風骨儼然的模樣,瞧瞧四周又看看自己,「想罵就罵出來吧,罵我這糟老頭癡心妄想,罵我把女兒拿來當交換物品,罵我淪落到這步田地也把玉兒拖累……」

終於,他也意識到自己是人家的爹親,該有一點點爹親的樣子嗎?

也許這就是他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你履行了你的承諾。」做出一番事業,不是靠女人養的軟弱男子。

「所以,也請你答應把玉兒嫁給我為妻。」

閻瑟歎息。「我每個女兒的婚事都是由我作主,唯獨玉兒……是她挑中你,為你跟我鬧彆扭、起衝突,就算滿城風雨她也不肯改口放棄你,也許……她的眼光才是獨特的。」

這些身系囹圄的日子,縱觀他大半生,把女兒許配給這敢跟他作對,還把他害慘的男人才是最恰當的吧。

「我要死了。」

「是。」

「玉兒呢?」

「您答應我救她,您不答應我還是救她!」

「那為什麼非要我這老頭子的允許?」

「因為您是玉兒的爹,我娶她為妻,就該敬您如父!」

閻瑟眼濕了。

他這生無子,想不到魂歸地獄之前有半子送終,老天厚他,真是夠了!

「我對不起玉兒,這輩子唯一為她做了件好事也許就是你了,還好我沒把她真的許給蕭炎。」他聲音嘶啞。

親情曾經疏遠過,幸好他的良心還沒有被狗啃得太徹底。

「謝謝岳父大人!」程門笑雙手一揖。

閻瑟微笑。

程門笑彷佛看見與她面貌相似的金玉。

那微笑未遠。

大雪紛飛的嚴酷寒冬來臨,曾是當朝權傾一時的右丞相閻瑟以及一千刑犯於午門斬首示眾!

當日,人聲沸騰,看熱鬧的人群足足塞爆了三條大街。



京城內簇新的國師宅邸裏面--

一身裝扮皆不同以往的答應像犯錯的小孩低著頭。「小姐,其實姑爺是替我頂了黑鍋,妳要怪就怪我吧……」

「不要提他。」看都不看答應端來去黴運的豬腳面線,閻金玉依舊虛弱的面向紗帳內。

她沒死。

還有,答應。

那日,應該被處極刑的她蒙上黑巾被帶出大牢,接著押上馬車,以為即將魂斷刑台,誰知道馬車卻把她送到這陌生的宅邸來。

她百思不解,心裏好多疑問,直到答應出現。

死裏逃生的人不只有她。

情緒波折多得她負荷不了,在大牢中不吃不喝的身子再也撐不住,她又喜又悲,昏倒在答應懷中。

好幾天她虛弱得走不出房門,也無從知曉鬧得滿天風雨的京城大事,更不會知道已經遭到處決的閻右丞相和一干家眷的腦袋,通通用竹竿吊在南門城的上頭以儆效尤。

吃了幾日的藥,她逐漸清明。

但是,只要話題稍微觸及程門笑她就失常,那是她內心還不能被碰觸的痛楚。

「他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固執對妳沒好處,妳想繞圈圈是浪費時間。」雖然知道心病只能用心藥醫,答應還是忍不住要說。

那味心藥現在忙得像個陀螺,短時間很難出現呢。

閻金玉心裏清楚,其實不用答應苦口婆心的說。

天翻地覆的心情過去了,沉澱過後她也知道一味怪罪程門笑是很沒道理的,她爹造的孽,遲早有人收他,只是……只是什麼?她矛盾的是兩個都是她的親人,她哪一個都不想失去啊!

「小姐,妳一向是聰明人,這會兒卻淨往牛角裏鑽,苦了妳也苦了程大哥,這是何苦!」

閻金玉緩緩的轉過身子。

答應改口叫他大哥?

她看見答應身穿軟甲戎裝,一頂青色頭盔就搋在腰際。

「程大哥為妳做的犧牲不是妳能想像的。」

對名利毫不熱衷,少欲少求的人答應了善詠的交換條件。

那條件,是與個性全然違背的。

「妳……穿這身衣服……要去哪里?」

「邊關有事,我跟姑爺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回來,小姐要自己照顧自己。」那個善詠殿下是存心反復利用剛剛得來的玩具。

「妳?」

「我姓胡,叫吹雪,字答應。」她沒有騙人。

「妳剛剛說門笑替妳背了黑鍋?」

「是,」答應,胡吹雪坦然面對閻金玉。「我是善詠殿下派到閻府的探子,為的就是收集閻瑟叛國通敵的證據,他不愧是老狐狸,害我花了許多年的時間才把罪證收齊,其實,閻丞相會伏法並不全然是因為姑爺的關係。」

閻金玉心跳。「原來是這樣……」太多的意外。

其實,並不是意外,很早以前她就隱約知曉答應的不尋常不是?

「我不想妳恨我,也不想因為我的關係害妳跟姑爺鬧翻。」她有做事的原則,雖然是為了公事混進閻宅,但是跟閻金玉相處那麼久,也不是完全沒有情感的。

她扶著床邊站起。「妳去邊關……會見到他?」

「我們是同僚。」目前的情況是這樣。

「如果可以,請妳多照顧他。」要不是為了保全她,他又何必受制於人?一想起他單薄的身子骨,怎不叫人憂心。

胡吹雪頷首。

閻金玉向前握住她的手。

「妳自己也要保重!」

胡吹雪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放心!我沒問題,我會抓個韃子回來當夫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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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45:52
第十章

閻金玉手邊放的是府衙最新貼出來的軍情公告,官方的天文研究部門派來的人和民間研究數學的人各據大廳兩邊大位,也不知道誰先挑釁起的,這會兒正吵得不可開交。

她哪邊都不好得罪,乾脆奉上茶後讓他們自生自滅。

至於硬栽她頭上,要她付出百兩紋銀,欺負她是女人持家的修繕老闆以及她應徵好幾個月應徵不到的管事人選也在這節骨眼踏上門,老的、少的、圓的、扁的,鬧烘烘的擠了滿屋子。

閻金玉抬頭,頭疼欲裂,當家真不是人幹的!

烏鴉鴉的人群裏她忽然看見一張樸素的臉。

他消瘦的身材讓她突然想起某個人。

「你……」她很驚世駭俗的朝人家勾指頭。

男子的衣袍上有幾個補丁,被點名後確定被叫的人是他,這才舉步向前。

等他上前,閻金玉指著桌面亂糟糟的一團,雙手攤著說道:「這些,你能處理嗎?」

他梭巡了下,點頭。

「那好。」她讓出位置,「半個時辰搞定,管事的位置就是你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底卻湧現驚喜。

她的指定引起軒然大波。

閻金玉掏掏耳,只簡單撂下話。「你們誰的能耐比他強,我就用他,半個時辰,不多不少,你們自己看著辦嘍。」

這麼沒責任的話讓很多有自知之明的人閉上嘴巴。

剩下的,磨刀霍霍。

閻金玉轉向她臨時欽點的管事。「喏,那些,是你的對手,一併算在這團亂七八糟裏面,你負責解決啊!」

「是的,夫人。」

「那好,你的名字?」

「公孫策動。」

「我記住了,你忙,我出去透透氣……」

想想,連月俸多少都不會問的人……嘖,也是個老實頭。

搥搥太久沒動,酸痛的肩膀,說來說去都是那個皇帝老兒不好,賜下那麼大個宅第做什麼,連基本的僕役都要從頭請起……

走出大廳,春天的園子還很荒涼。

宅子荒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當她能走出房門時,見到的宅子就是這副景觀,當時她才知道裝修過的只有她住的那間房,

會做這種叫人啼笑皆非的事,也只有她家那個大頭鵝了。

等她意識到自己無處可去……是請人到街上打聽阿爹跟其他姨娘、妹妹們的下落後。

帶回來的消息讓她心碎。

「她」,閻金玉,也死了。那個替身據說是個死刑犯。

據說,當然不是空口無憑,能說出那樣話來的人也只有善詠了。

跑去問他,他很痛快的承認。

這裏,是她唯一能留下的地方。

後來她才慢慢體會,程門笑留了個百廢待舉的宅子給她的含意何在。

有事做的她就不會有太多時間胡思亂想。

他連這麼細膩的情緒都幫她想透徹了。

果然是知她的,從冬天到春天,一個季節裏,她每天忙得沒空多想……當然,除了他總是隨時隨地能勾起她的思念。

邊關軍事幾度告急,也幾度轉危為安,因為思念、因為擔心掛懷,她三天兩頭便要往官衙跑,看看有沒有邊關送回來的軍情報告。

她不怕有誰認出她來,以前的閻金玉養在深閨裏,見過她的人沒幾個,從前的她是少女,現在是婦人裝扮,行事低調,哪天真的烏雲罩頂被指認出來,她抵死也不認的。

她就不信對方能拿她怎麼辦?

春天悄無聲息的過去,邊關戰事終於結束。

程門笑回來了。

閻金玉匆匆見他,什麼體己的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又接奉聖旨,說突厥餘孽死灰復燃,他又得隨著浩然將軍出征。

突厥人打完就完結了嗎?很顯然不是,班師回京,他幾乎不在家,除了訓練軍隊之外,皇帝不想放他走,給了他一個國師的封誥,綁他在皇宮。

閻金玉無言的等待。

說到底,他到處奔波勞累為的是她。

要不是要保她的命,他不會去欠皇帝老兒人情,受他剝削利用,四處為他打戰,終年回家過門而不入。

四年過去,春夏秋冬已經過去四遍的他,已經有早生的華髮。

宅子打理起來了,一個家庭的所有都上了軌道,但是,這座雅致的宅邸卻永遠只有女主人,不見男主子。

同年,下了一場不同以往的大雪。

大雪蓋去了許多金碧輝煌的樓閣亭台,也一視同仁的遮去平民小百姓的茅屋小舍,京城交錯的街道化為皚皚銀白。

專為國師砌起的觀星臺上佇著一條人影;隆冬大雪呼嘯而過幾乎將他覆蓋成為雪人。

「國師大人……」皇宮侍衛長告進。

「我在外面。」

「大人,夫人的急信。」侍衛長拿出閻金玉交代的書信還有一件厚厚的冬衣。

看著密密針腳的冬衣,他沾了雪的唇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她還以為我在玉門關嗎?」

雖然嘴巴說得不在意,卻是緊摟著充滿情意的襖子。

揮退了侍衛長,程門笑拆開上了朱紅色漆印的信箋,卻因為手指太過僵硬,顯得力不從心。

信裏只有一首詩--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那是他曾經嚮往的生活不是嗎?

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該還清全部人情債了吧?

大雪纏綿不去,隱含風雷,像在昭告什麼。

十日過後傳出國師不堪勞累,孱弱的身體感染風邪,告假返家休憩,哪知病情一日沉過一日,拖過冬至,藥石罔然。

消息從國師府邸傳回正為新年到來忙碌歡欣的皇城,內苑愕然,皇帝更是匆匆下了早朝,下令御醫院的全部御醫會診。

文曲星殞落。



滿城春色,春風催開了一瓣又一瓣的百花。

達達的馬蹄踩著青蔥的草地停了下來。

曾經是大宅邸的人家吧。

只是多年過去沒有人管理,到處顯得荒涼不已。

馬車裏走出一對男女。

男的青衣短袍,斯文爾雅;女的素衣長裙,眉目如畫。

「你瞧……是桃花。」高高的圍牆外有棵桃樹探了出來,枝枒上居然開滿跟季節完全不搭軋的粉嫩桃花。

「想要嗎?」男子看到妻子眼中的氤氳,自告奮勇。

「想不到它們也會開花……」帶著迷惘的神情,以前那些往事全活了過來啊

「氣候到了,它想開就開。」像是知道親愛的妻子心想什麼,男子溫暖的摟著感觸良深的另一半。

「它好不容易開花,就讓它這樣開著直到凋謝吧。」

「也好,以後我們家會有更多桃子桃孫,吃不完的桃子酒,看不完的桃花,妳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是專程來憑弔,這一路往城郊而去,他們就不會再回來了。

他們往後的人生不會再回到這繁華、破蔽交替的城都。

「是礙…」只要有心愛的人同在,處處都是人間淨土。

「我們走吧。」

四目交遞,不遠處有頭騾子塵土飛揚的直往他們來。

一個男人晃著兩條太過瘦長的腿著地,真不知道是他騎騾子還是騾子騎他……總之,氣喘吁吁的停在夫妻倆前面。

「老爺、夫人,你們可不能撇下我!」

「公孫策動?!」

「是我啊,夫人。」

「我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管事的。」他們走得非常機密,是怎麼被這年輕人發現的?

「夫人,我是農家子弟,妳跟老爺想種桃樹絕對少不了我的!」他自信滿滿。

「我怎麼覺得他很像第二個善詠的翻版……」閻金玉喃喃自語。

程門笑一笑置之。

「也好,這樣我們的旅途比較不寂寞。」

是嗎?到時候恐怕會嫌吵吧?

馬車重新往前奔去。

他們的人生終於可以自己掌握,而,人間有情,情人成眷屬……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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