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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蔘娃[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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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1 14:22: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本帖最後由 Cardea芯 於 2011-12-21 17:20 編輯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蔘娃


【內容簡介】

人蔘煮雞湯,又油又香醇,一口暖呼呼,兩口強體魄……
可惡!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混蛋敢來天山放肆
沿路邊吹口哨邊闡述人蔘的料理方法及食用效能
擺明了就是來挑釁他們偉大珍貴的靈蔘一族──
什麼呀,這個傢伙不只嘴巴壞,心地更是陰險
明明是驍勇善戰的龍子,居然偽裝成普通人類釣她上勾!
這下可好,她想要教訓人不成,反倒淪為獻給龍主的藥材……
哼!沒關係,既然他不給她活路,她也絕對不讓他好過
明白告訴他等到下鍋熬煮時,她不提供藥性,反而要釋出毒性
讓那鍋什麼「鱻鮻靈蔘啥啥湯」成為天下第一大毒湯!
嘿嘿,她的威脅果然有用,雖然他堅持不肯放「蔘」
卻同意讓她完成心願,陪她一塊兒遊歷人類城鎮,但是……
什麼叫做與其死得咬牙切齒,不如死得心滿意足?
什麼又是出於對她的同情,所以賞她一點世間溫暖?
最最討厭的是,他還以看守為名,夜夜與她睡在一塊兒
把她翻過來倒過去,吃她的嘴,吸她的舌,咬紅她的皮……
這、這到底怎麼回事啊?她有在啥時做了啥事招惹他嗎?
就算她這株靈蔘從頭到腳,從眼淚到泡澡水都很補
也不應該在返回海底城之前,就先被他一個人吃乾抹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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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1 14:24:3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波光瀲影,碧藍如黛,潮音隱隱悠揚,隨著光影如劍芒,在海水間劃開幾絲光暈,延伸而下,可見各色魚兒群聚,穿梭嬉遊。

  海中光景如畫,藍海為天,海波為雲,彩魚為鳥,珊瑚為樹,勾勒出與岸上天地迥異的湛澄世界。再下潛許久,抵達凡人無法踏足的深幽海脊,山巒般綿延千萬裡,此處無日無月,幽藍靜寂,鑲嵌七彩貝殼的岩面,自散白玉色暖光,照耀海底城鎮一片柔亮。

  海底有城有民,井然有序的大型螺貝屋,沿著石路兩側築建,數十個成一道,圍繞高聳通紅的千年珊瑚樹,一街一街而成市,一市一市而成鎮,一鎮一鎮而成城。

  巍然屹立於海脊最凸高之處,與千年珊瑚樹遙遙相望,是偌大繁麗的水晶宮殿,傳聞裡頭居住著神龍,於是世人稱之為水晶龍宮。

  海底城的城民卻不這麼稱呼它。它築以龍骨,鋪以珍珠細末,鑲以琉璃玉龍鱗,綴以稀世夜明珠,宮大如城,形若盤龍,又似扇貝,樓宇自矮至高,規律排序。最靠近宮門的矮樓,為服侍海底宮殿的僕役、蝦兵蟹將所居,依身分職等區別;高一些的樓宇,住著管事、鮫人護衛;再上數,那一列四層並並的樓閣,則為招呼賓客的客樓及宴待廳;五層高樓則是城主子嗣女眷之居;而扇貝形最高處,亦是最寬最闊最奢華的橫亙大樓,則是海底城之主,龍神所在。

  此宮殿名曰「龍骸城」,海底城則隨之命名,自稱龍骸城城民。

  構成龍骸城的雪白龍骨是第一代城主崩逝後所留下,龍骨巨大威武,不難想見,第一代城主在世時,是何等強悍雄俊,即便身腐肉蝕,其骨亦充滿氣勢和豪壯。龍神代代傳承,迄今已是五代,第四代龍神仍是當家主子,膝下有子九名,有的驍勇驃悍,有的知書達禮,有的霸氣十足,有的文質彬彬,種種各別,皆有其千秋。

  獨獨教四代龍神扼腕的是,龍生九子,有雄無雌,他為求一個嬌滴滴的可愛龍女而猛生了九隻孩子,每次都懷抱盼女希冀,在孩子落地後,希冀破滅,教他沮喪好幾年。好不容易振作,重燃求女野望,一試又試,試到第九子,四代龍神終於絕望,甘願了,放棄了,接受此生無女的殘酷現實。

  他不過是想要個寶貝女兒,試試何謂將女兒當成掌上明珠捧著,逢人便囂張獻寶自家女兒多聰穎靈秀、多俏美討喜……老天何忍剝奪其樂,而賜予他九隻不時惹是生非,把他氣得吹龍鬚瞪龍目吐龍血的兒子!

  積怨成鬱的四代龍神,抱著無女遺憾及千年老友帶領粉嫩嫩愛女在他面前上演父女情深戲碼的憤懣,再加上九隻龍子時時給予刺激、頂嘴和打擊,鐵鑄的身體也支撐不住,終於生起重病,這一躺,十天半月無法下床,龍骸城正事荒廢一邊。

  「也就是說……父王需要靈藥治病?」龍子之首,聲若天籟,沉著悅耳,說起話來,比唱曲兒好聽,酥麻入骨,教人聞之腿軟。

  魟醫頷首,續道:「只要能為龍主熬煮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餵其飲下,龍主定能恢復往昔健壯安康。」

  「那是啥鬼?」龍子之二,利眸如刃,眼光似芒,騰騰殺氣盈滿全身,右手把玩數柄鋒利匕首,不時拋上丟下。

  「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魟醫很盡責地重複第三遍:「原名為『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我將它簡化,龍子們才聽得更明白些。它是由數種藥材久煮熬煉,補氣養生治百病,對龍主這回積鬱之疾多有助益。」

  「那鱻啥鳳啥水啥湯……哪裡可討?」龍子之三,千里迢迢被召回,自是希望快些聽到結論。

  「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的作法已失傳百年,此次是屬下翻遍祖傳密笈,才找到這帖藥。若龍子們願意信任屬下,交由屬下煉煮,屬下自當傾盡全力,為龍主重現此傳說之湯,以效龍主長年恩澤!」魟醫邊說邊匍匐跪下,以表赤膽忠誠。

  「這沒什麼願不願信任,魟醫,你放手去做吧。」龍子之四,回話像在吼叫,震得城梁微微晃動。

  「是!是!但──沒有藥材,屬下空有密笈,也難為無米之炊。」

  「城裡藏藥室網羅天上人間仙界海城數以萬計的藥材,你儘管去拿。」龍子之五,兩排白晃晃牙關咬著煙管,吞雲吐霧──在海中,雲霧包裹於泡沫中,咕嚕咕嚕往上竄。

  「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的主要藥材,藏藥室沒有,這也是屬下請龍子們回城的主因,要拜託龍子為龍主尋藥。」不管龍子們點不點頭,魟醫取來籤筒,搖晃裡頭九根海玉枝。「藥材尋找的難易度不相同,為求公平,用抽籤吧,抽到哪種藥材名,就煩請哪位龍子去尋回,這是龍主半昏半醒時的交代……希望龍子聊表孝心。」

  九名龍子各自相覷,孝心是沒多大顆,魟醫後頭補充的這一句才是重點:

  「當然,龍主也能趁此機會考驗龍子本領,為龍骸城立下未來繼承人……」

  「廢話別多說,來抽吧。」龍子之七,不顧長幼順序,動口也動手,率先搶下頭根海玉枝,其餘幾人紛紛跟進,各自取出一枝。

  「這啥鬼呀?!」龍子之四,吼斷了屋內貝柱豎梁一根。

  「屬下瞧瞧。」魟醫恭恭敬敬雙手上盛,等候四龍子丟來海玉枝,再念出海玉枝上書寫之字:「紅棗。四龍子運氣真好,抽中最易入手之藥,本來藏藥室裡就有,恰巧用完了,要麻煩龍子跑一趟人界,帶回紅棗。」

  「紅棗是什麼?」

  「小小紅紅圓圓的玩意兒,熬湯時總有四五顆在碗裡滾來滾去,四龍子不會沒見過吧?」

  「……」努力想,用力想,喝湯只挑大塊肉吃的龍子之四,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

  「魟醫,『鮻』這支族,不是已經絕跡了嗎?」開口詢問者是龍子之六,他手中海玉枝正有著「鮻」字。

  「海底已是不曾見著,聽說它們捨棄魚尾,換得雙足,冒充人類,去人界生活,六龍子抽中最難尋的藥材。」魟醫回道。

  「金耳是指金色的木耳嗎?」

  「鳳涎?這容易,扁到一隻鳳凰叫它吐出來!」

  「蟠龍梨?長在哪裡?」

  「雲水是什麼?雲擠出來的水?不就是雨嗎?」

  各個龍子纏著魟醫,要問清楚自己手中海玉枝所寫的東西究竟為何物,往何處尋最快。有些藥材取得便利,龍子聽罷藥材所在地,便高高興興去取物,有些藥材只識其名,至於位於何地,如何獲得,魟醫亦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能央請龍子自個兒抽絲剝繭,從字面上去聯想。

  龍子之二是在場唯一沒有提出疑問便掉頭要走之人,魟醫急忙喚住他:「二龍子抽中的是……」

  「蔘。我馬上就能帶回來。」不就是株人蔘嘛,他見過也吃過,沒有任何麻煩和困難,人界藥鋪一買便是一整把。

  「二龍子,這『蔘』可不是隨隨便便的『蔘』呀!它得是百年靈氣孕化,飲露水、吸日月精華,已成人形的靈蔘!」

  「最好是有這種蔘!」龍子之二瞪向魟醫。聽起來就像誆騙小孩的偽物!

  「有的有的,書裡提過,一定有的!傳說此種靈蔘好賞月、好花香,行跡縹緲,只要察覺有人靠近便會迅速遁逃,若自土裡被拔起,會發出淒厲尖叫──正因稀罕,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才非它不可,是第二難尋藥材。」

  「哼。」手氣真背,竟抽到這等麻煩,不過上頭有老六頂著,他不算最倒楣。

  「還有,各位龍子一定要注意,為求藥材新鮮,宰殺處理等工作,請皆等到龍子返回龍骸城,要熬煮時再由屬下來做,千萬千萬千萬別在尋獲的第一時間就將藥材削塊切片,以防藥性流失,切記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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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1 14:26: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蔘,百補之王,具有大補元氣、補脾益氣、生津、寧神益智之功效,每一株即將成形之蔘,皆有一種猛獸捍衛保護,要采其蔘,得先與保護猛獸廝殺一場,勝者,方能取蔘——前提是,那株蔘,溜得沒你快。

  蔘之種類繁多,當中以「靈蔘」最是珍惜罕見,靈蔘能聽人言、辨人意,動作敏捷如鼠,要采它,可不是挖挖土便能如願。

  魟醫所言,在龍子之二——睚眥耳邊響起。

  傳說此種靈蔘好賞月、好花香、好歌好舞,行蹤飄渺不定,只要察覺有人靠近便會迅速遁逃,若自土裡被拔起,會發出淒厲尖叫——

  它們討厭血腥、刀劍、殺氣,光是嗅著其一,便會跑得恁快……恰巧二龍子您都具備,依屬下看……您要不要與其他龍子交換海玉枝,改找其他藥材?

  最好是其他沒心沒肺沒兄弟愛的龍子會想和他交換!

  靈蔘是排行第二難找,白癡才拿麒角鳳涎紅棗等等唾手可得之物,來換靈蔘這種也不知是否真存在於世間的玩意兒!唯一一個比靈蔘更難找的「鮻」,聽說早已絕種,他又不是腦袋被蚌殼夾傻了,用第二難找去換第一難找!

  哼,區區一株蔘,他堂堂二龍子怕它嗎?

  睚眥身負龍形鋼刀,刀身即是栩栩如生的騰龍姿態,宛若他身後跟著一條小龍,正張牙舞爪怒視所有人。

  他雙鬢短發飛豎挺立,與兩道濃黑劍眉同樣張狂放恣,映襯出擁有它們的主人,是怎生不羈傲慢。腦後黑墨長髮隨手攏捉束高,纏以幾圈金環——乍看是普通金環飾物,取下之後,便成鋒利圓刃。一身龍鱗薄甲散髮青藍冷光,服帖包裹壯碩身軀,忠實呈現每寸肌理的僨張結實,細長虎眸微微斂起,足下生雲,洶湧激生的同時,承載睚眥向前奔行,目的地自然是他從文判口中聽來的那幾座山。

  天底下,又誰會比掌管生死的鬼差更清楚世上是否真有「靈蔘」存在?

  文判說,有的,確實有,數量還非單一,生死簿上,清楚記載它們生於何處,壽終何時。

  「那麼其中某一株的死因,定是被我睚眥挖回家熬湯。」當時,他咧嘴朝文判笑,文判回以溫文莞爾,他又問:「那些蔘大多出沒於何處?」

  「天山有,落陽山有,雨行之山也有,熊山有,巫山有,赤石之山也有。」文判據實以告,一一細數。

  「還真多。」他當靈蔘只有一株,絕無僅有,怎知一點也不稀罕。

  「靈蔘不好摘,株株長命百歲。」

  「因為還沒遇到我睚眥。」他驕傲道,揮揮手,離開森冷地府。

  他走得太快,以至於沒聽見啜飲完茶水,動作不疾不徐的俊雅文判輕吐出那句沉沉笑語:「生死簿裡,沒有一株靈蔘,是死於熬湯。」

  可惜,睚眥早已不見蹤影。

  他順著文判所提及的山名,一座一座跑。天山有,但同時天山有凶獸窮奇,據說她護天山一草一木像護心肝寶貝似的,睚眥不怕凶獸,可他怕女人——怕女人說哭就哭;怕女人說翻臉就翻臉;怕女人嘰嘰喳喳的連珠炮嘮叨——所以天山不列為首選之處。他先往落陽山去,之差沒把整座山翻過來找,蔘是找到了不少,巴掌大小,躺在他五指間安安分分,挖出來哪會發出尖叫?

  他改去雨行之山,在綿綿細雨間偶遇幾名采蔘人,聽他們說書般描述他們曾聽見靈蔘在月下唱歌,又有人說親眼見過靈蔘化為人形,將靈蔘說得多不可思議,若他們知道站在他們眼前這名男人是龍子,怕是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五日雨行之山的尋訪,除了故事聽聞不少,並未有實質收穫,再往熊山、巫山,本以為只需花費一兩天完成任務,眼下倒是拖過半個月,靈蔘連條須也不見蹤跡。

  很不想把目標鎖定天山,因為除了凶獸窮奇外,尚有一尊月讀在,偏偏采蔘人將天山說成遍地全人蔘,比雜草還要多,即便再不甘願,仍是得跑一趟,探探虛實。比起遇上窮奇、月讀,他更不希望浪費時間在盲目尋蔘上頭,他立志要成為第一名帶回藥材的龍子,拔得頭籌,絕不輸給兄弟們。

  於是,睚眥踩進了天山地盤。

  昔日為撐天之柱的天山,不再遙不可及,不再神聖無法侵犯,它綠蔭蒼翠,鳥語花香,每處景致如詩如畫,信手拈來,一花一草一樹皆是如此之美,但睚眥沒有美感,不懂欣賞,只注意哪裡找得到靈蔘。

  靈蔘呀,像孩子一樣頑皮好玩,傳聞要是有人在山林裡講起故事,它便會來到一旁偷聽吶。采蔘人甲提過。

  靈蔘最氣有人說它們壞話,要是誰冒犯它們,它們可是會惡整人,從土底下方伸出蔘須來絆倒人呢。采蔘人乙將靈蔘說得好似幼稚毛小子。

  靈蔘討厭人吹口哨,覺得是種輕浮挑釁。采蔘人丙立刻補充。

  我們采蔘人要入山之前要祈禱神佑、齋戒沐浴,茹素三月,忌殺生及夫婦同房,靈蔘不喜歡身帶污穢之人靠近。采蔘人丁也道。

  聽說靈蔘會變成人形,或男或女,接近采蔘人,騙走采蔘人的整簍蔘。采蔘人戊煞有其事說。

  睚眥沉默忖思采蔘人種種說法,無論有幾成真假,皆有蔘考價值,於是他首先收起背上龍刀。

  「電掣,你先安分躲起來吧。」電掣是龍形大刀之名,然而收刀不靠自己,反倒對著一柄冰冷大刀下令,看似荒謬,但那柄大刀竟緩緩顫動,鋼鑄的龍,身軀靈活竄行,攀附於睚眥頸背,潛入他領口內,薄甲隆起一團龍形,在慢慢消失於薄甲之下,沒入睚眥背脊龍骨,與其相融。

  收起殺氣騰騰的凶器,斂去霸息,他開始悠哉吹起響亮口哨。

  「人蔘煮雞湯,又油又香醇,一口暖呼呼,兩口強體魄;人蔘花泡茶,強心通神智;人蔘果入口,鮮美紅通通;人蔘葉炒肉,微苦滋脾胃,人蔘呀人蔘,整株吃下肚,有病可治病,沒病也健身。」口哨之後,是一段挑釁順口溜,睚眥語帶嘲弄,重複做著這樣的動作,一路逛到天山山腰。

  來整他吧,自己送上門來,乖乖讓他逮,給他瞧瞧一株蔘準備拿多少蔘須來整治他這隻龍子。

  順口溜一首首,每首皆不離人蔘滋補好處。被人品頭論足,從花到果,自葉到須,一一點名食用,依靈蔘的小孩脾性,豈能吞忍下肚?

  睚眥將自己弄成醒目釣餌,大喇喇漫步山林間,方便靈蔘對他下手。

  等呀等,等過了一夜,沒蔘上門。翌日,重見復出,行徑照舊,再演繹一遍,聲音稍稍加大,挑釁稍稍加劇,闡述蔘的料理方法及食用效能。

  第四天,終於等到上鉤的蔘。

  娃兒般銀鈴笑聲,像是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有些含糊飄渺,更有些悶沌沌,聲音跟隨他好一段路,很自信不會被他察覺,發出肆無忌憚的呵呵揚笑。

  睚眥反應敏銳,當聲音一近身,他便發現他等的傢伙,來了。

  他不動聲色,兀自走著,仍是不知死活地吟念「食蔘詩」,遠遠笑著的聲音蔘雜輕哼不滿,果然有人沉不住氣,動起了手。

  草地裡,竄出兩條樹根般的細須,咻咻結成一個小圈,很小人地打算絆倒睚眥,習武多年的他,豈會遭如此拙劣手法暗算?他巧妙抬足,漫步似地越過須圈。一聲不滿嘖啐,第二個結須圈圈隨即再纏結上來,睚眥步伐不見凌亂,兀自輕快,貌似恰巧好運避過,實則閃得步步確鑿,嘖啐越發響亮,每嘖一回,結須圈圈便多冒出一個。

  躲過一個叫幸運,躲過兩個叫碰巧,連躲七八九十個叫見鬼!

  「可惡!」嘖啐聲變成低嚷,自他腳下草地傳出。

  「是誰?」睚眥故作無知,假意左右環視,目光望樹望山望天就是不望地,一步卻踩上一條蔘須。

  「好痛!」蔘數在他腳下抽搐,使勁要收回來,睚眥雙足站定不動,好認真佯裝正經在尋找聲音來源,腳掌稍稍施力,沉如巨山的重量,教蔘須動彈不得。
  
  此時是下手的最好時機,他只消亮出電掣龍刀,狠插入土,靈蔘便輕鬆到手,但若失手,他很清楚,不再有第二回機會,這株靈蔘將逃的遠遠的。萬一電掣龍刀沒對準,一刀攔腰劈斷靈蔘,它的新鮮度就難以保存。

  逮它不難,要它整株好好,半條須都不少,便不能操之過急。

  他按捺不動,沒喚出電掣龍刀,抬腳放開蔘須,任由它逃掉。

  萬事皆從急中錯,何妨慢慢來,反正,腳下這株蔘已逃不出他手掌心。

  慢工,出細活。

  慢逮,得靈蔘。

  呵。

  「真怪,明明聽見有人說話,難不成是遇上山魈鬼魅?」他揶揄道,裝出困惑口氣,撓撓額角,舉步向前。

  「哼。」

  某人追了上來,在距離他足下幾寸之處,邊咕噥邊追趕。

  睚眥脣角帶笑,領誘不知死活的蔘步入他設下的陷阱,最終目的地,是龍骸城廚房咕嚕嚕沸騰的大鍋鼎。

  他戲玩它,故意要它以為他睚眥懦弱可欺;激怒它,要它主動糾纏他不放;等待他,從土底深處探出頭來。

  果不其然,土底那株蔘纏得恁緊,頗有與他對上的味道,不時想著要整他鬧他,卻總被他佯裝幸運的避開,每每聽見土底傳來惱怒的挫折啐叫,他便有大笑的衝動。

  幾日的對峙,單純的耍戲,倒讓他覺得新奇、覺得放鬆。這樣的拼鬥,不見血、不取命,沒有打到你吐血我嘔膽汁,不用亮刀弄劍,勝負歸勝負,隨興也行,認真亦無妨——他是很隨興,還得小心它溜掉,他必須拉扯著釣上它的那條無形餌線,教它追逐,教它看得著,卻吃不到。

  他的耐心並不強大,在其他龍子之中,敬陪末座,倒數回來才名列前茅。幸好,有人耐心比他更不濟,就在他思忖著明天是他所能容忍的最後一日,今晚,便有人採取行動。

  這一夜,月明星稀,帶有淡淡深藍的夜幕,不見雲朵遮蔽,月暈七彩柔和包圍住暖黃玉輪,夜風稍寒,不至於透骨徹冷,睚眥仰臥濃密大樹枝椏間,閉目養神,林裡蟲鳴清脆,夜鶯婉轉,唱和著渾然天成的曲。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耳根子不用拉長,亦能聽見蟲鳴夜啼之外的雜音。

  采蔘的時候到了。

  睚眥克制狂囂笑出聲的喜悅,破開眼縫,以余光瞄向撥土竄出的小玩意兒。

  蔘的獨特香息,淡淡彌漫四周,光用聞的,都覺得補。

  他雙臂抱胸,結實長腿交疊,慵懶仿睡,不動聲色。

  蔘香逼近,蔘須如藤,爬了上樹,將睚眥纏繞起來,縛綁枝椏間,哼哼幾聲笑,洋洋得意。「人蔘煮雞湯,又油又香醇?人蔘花泡茶,強心通神智?人蔘果入口,鮮美紅通通?人蔘葉炒肉,微苦滋脾胃?也看你咽不咽得下去!賞你兩巴掌,當個小教訓——」

  娃兒手掌大小的綠色葉片,揚高,落下。

  臉頰上,像被飄飄落葉拂過,一點都不痛,睚眥繼續裝睡。

  「可惡,用蔘形太便宜你!」

  樹下那株蔘好忙,抖完身上的泥土,原地打轉數圈,蔘模蔘樣逐漸模糊,取而代之是娉婷人形,蔘香味不減反增,睚眥將那株蔘瞧仔細些——蔘?不,它已經不是一株蔘的形狀,而是一個女孩……或男孩?

  難辨雌雄。

  蔘有性別嗎?睚眥想了想,不記得自己食過的蔘是否有雌雄之分,只是,他沒見過哪住蔘擁有渾圓胸部或是腿間多出一小截蔘肉根。

  它嬌小纖細,即便已是人形,仍是小小一隻,約莫人類十四、五歲的女娃兒體型。那張臉蛋,在月光下隱約散髮著光,兩道眉,秀氣卻不失英氣,沒有誇張的濃密墨黑,而是淡掃翠黛,猶若兩柄精巧匕首,嵌在那兒。眉下的眼,宜男宜女,不是盈盈星眸,不是虎目如炬,仿佛兩顆黑亮珍珠,慧黠有神。睫兒似扇仿蝶,隨它眨眼而輕扇飛舞,鼻梁挺直優美,兩片豐脣大抵是整張臉蛋間最有姑娘味道的部分,男人的脣不會如此嫩亮,脣珠粉紅突出,當它撅起脣瓣,更是清晰可見。

  蔘雜著男孩與女娃味道的五官,融合得難以挑剔,若為雄性,它便是眉清目秀的娟麗男孩;若為雌性,它又變成英氣勃發的俏丫頭。

  一頭黑髮整整齊齊在腦門上束綰成高髻,綴以數十顆鮮紅色小小圓玉及幾片翠綠色五瓣葉玉,土黃色的衫褲飄裙與蔘色相仿,款式倒說不上來哪裡特殊,至少,對龍骸城民而言,再好看的衣物,不及自身鱗片的美,唯一教他發笑之處在於它纏系雙臂上數條同色系絲帶……活脫脫就像是蔘須。

  不,應該說,它自頭到腳,仍是一株蔘。鮮紅色小小圓玉是人蔘果,如嬰娃手掌的五瓣葉玉是人蔘葉,睚眥還認真於它髮髻間尋找人蔘花的存在……看來,花已成果,無法親眼見識,可惜。

  它並非艷妍脫俗型的人兒,充其量只能稱之為細緻靈秀,相較龍骸城專出俊男美女,它離「美貌」仍稍差一截,可不代表它生得不好,它五官甜美秀麗,眉目靈活,不楚楚可憐,不孤傲自賞,嗔怒的表情不叫人反感嫌惡,倒似小姑娘撒嬌的嫩模樣。

  他瞄了眼它的胸口,一片平坦,連半點起伏都沒有,無法決定視它為男為女。

  他暗暗打量它的同時,它可沒在樹下閒著,變成人形,指掌攏攏捏捏,滿意於人形與蔘形迥異的力道,它甩甩手,正勤快活動筋骨,淺土黃絲帶隨之亂舞,運動足夠了,它準備上樹,教訓他這隻不知死活的「弱傢伙」。

  一切皆如睚眥所希望,只要這株蔘離開土地,他再動手,就能采到完好無缺的靈蔘。

  它上了樹——用它的蔘須將它吊上去,拉近與睚眥的距離,也拉近它加入??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之日的死期。

  睚眥等著,等它一近身,便用巨龍鬚纏制而成的堅固金剛繩把它五花大綁,看它還能鑽往哪裡躲。

  他等著,終於盼到遊戲結束這天的到來。

  他等著……

  它停住了,停在他下方的枝椏不動。

  莫非它察覺到他的意圖,抑或他的殺意洶湧流露,引它心生警惕?

  那可不會有任何改變,它已經難逃他的手掌心,即便它轉身想逃,亦不及他來得迅速,哼哼。

  睚眥斂去慵懶,蓄勢待發的金剛繩拽在指節間把玩,只消五指一攤,射出金剛繩,靈蔘便能手到擒來。

  它既沒來,也沒逃,待在原地,不知篤磨什麼。

  睚眥定睛瞄去,它背對他,勾掛樹上,頭仰高高的,仿佛被神奇之物吸引過去,周遭其他玩意兒都教它看不上眼,包括他。

  精緻側顏染上月的柔軟金光,襯托那支鼻的挺俏,及兩片脣豐盈的弧形,月光落在它眼底,反耀出絢麗璀璨,好似它那雙眼,會發亮一般。

  它,竟然賞起月來?!

  靈蔘對月亮的喜好和崇敬,他耳聞過,?醫提及,采蔘人亦然,只是他不知道它們會用這種對身旁一切視若無睹的目光在拜月。

  「好圓哦……好舒服的光。」它極似一隻啜飲冰涼泉水的小鹿,滿足於小小喜悅之中,閉上眼,吁著爽快笑嘆,享受月光。他這才發現,它的聲音,偏女孩多一點,細細的,軟軟的,嬌嬌的。

  難怪采蔘人說,要采蔘,的趁月圓,應該只有這種時候,能抓到發愣的笨蔘吧。

  睚眥輕易睜開縛身蔘須,還咬了一截在嘴裡嘗嘗味道,它總算驚覺身旁尚有他在,但,遲了。

  它與睚眥對上眼,本該遭它綁牢牢的男人,坐直身軀,左膝微屈,姿態像盯緊獵物的豹。他渾身迸散的霸氣,教它察覺危險,前些時日他藏得太好,它以為他和尋常路人沒啥兩樣,可欺可戲,它錯了,這男人招惹不得——

  它迅速要躲回土底,睚眥動作更快,金剛繩脫手,如蛇般朝它竄撲而去,它驚呼,腰際被繞住,將它吊在半空中晃蕩,它立刻恢復比人形小上許多的蔘狀,從金剛繩縫隙中逃開,只要能踩回泥地上,誰也快不過它。

  「天真。」睚眥棄繩不用,枝椏間蹬足反彈的力道,輕易追上它,在它大驚失色的眼瞳中,成為最駭人的威脅,它舉起蔘須想反抗,卻很清楚勝算稀微,揮打於他身上的嫩須比棉絮更軟,他探掌捉它,不及男人臂膀大小的靈蔘落入他手中,他朝它挑釁咧嘴笑——

  它咧出一個比他更甜的笑顏。

  依照兩人落地姿勢,這男人將會把它按抵在泥上,屆時,笑得出來的,是誰?

  它會殺他個措手不及,咻地消失土間,連片葉都不留給他,哼哼哼。

   「冰晶。」睚眥突然口出兩字,它便聽見晨霧時,水面上凝結薄薄碎冰的聲音隱隱傳來,那是可比擬美玉交擊的清脆之音,但它不解聲音從何而來,不過它的困惑沒有維持太久,當它被按在一大片寒冰之上,背抵徹骨森冷,困惑轉為愕然。

   這、這男人在泥地上變出厚厚冰層,阻撓它一遇上土壤便能鑽地潛逃的打算!

  「手到擒來。」睚眥拎起它,左翻右檢,查查這株蔘是否有所損傷。

  「放開我放開我——可惡不要在我身上亂摸——」

  「這便是所謂『自土裡被拔起,會發出淒厲尖叫』?」確實有些刺耳。

  「你抓我幹什麼?!」它揮動蔘須,打他。

  「抓靈蔘當然是為了吃。」廢話,三歲小娃都知道,蔘可是天字第一號補身聖品,尤其還冠上一個『靈』字。

  「我不要被吃——我不要被吃——」它掙扎加劇,蔘須亂顫。

  「不想被吃,下輩子再投胎當蔘時,機靈點,別賞月賞到忘了提防性命安危。」他取出采蔘人送他的紅棉繩,系在靈蔘身上。據采蔘人所言,綁上紅繩,蔘便無法鑽土遁逃,到底是真是假,他抱持著懷疑,這種軟繩,會比龍鬍鬚拈制而成的金剛繩來得有用?

  「快住手!」尖叫無用,它已經被綁成像風乾腿肉一樣。

  「挺適合你的。」他誇它。

  「嗚,閉嘴!」蔘須一動一不再動。

  「綁上繩子,真跑不掉了嗎?」睚眥挺玩味。

  「解開啦——」

  「蔘為何怕紅繩?」
  
  「才不是怕!是——我幹嘛告訴你?!」它才不要跟他說靈蔘無法帶著紅繩一塊遁地是因為潛進土裡時,不屬於蔘身一部分的紅繩,會被土裡暗藏的石塊或樹根纏住,而它現在的無法動彈則是他綁得太緊太牢太不懂這樣好痛好痛!它嚷嚷亂吠:「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小小一隻,勇氣倒頗大。」睚眥搓搓下巴,嘖嘖有聲:「我倒開始好奇拿你熬出來的湯,滋味有多補多鮮美。」

  「要長命百歲不會自己去修嗎?!吃別人來增進功力是天底下最最最最最窩囊的下流行徑!我們靈蔘全是靠自己修行,吸收日月精華、風滋雨露,憑什麼你們隨隨便便就能將我們的辛苦一口咽下?!」它哇哇大叫,將不滿一股腦傾倒。

  「你問我嗎?嗯……」睚眥認真思考。「憑你是蔘,註定誰挖到誰就能吃。」藥材的宿命,跟他爭論也沒有用,不然全天下當歸黃耆枸杞都要怨天尤人了。

  「你……」很想罵,但找不到正當理由,他堵回來的答案無法反駁。靈蔘多受覬覦,它會不清楚嗎?人類身體小病小痛想挖它,妖物養生益氣也想挖它,連凶獸嘴饞貪吃更想挖它,好似它與生俱來的命,就是為了化為某年某月某日某妖物某人肚裡一攤靈蔘水,滋補他人頭好壯壯,可多不甘心呀,誰願意成為一道盤中珍饈,任人啃食乾淨?

  「沒有疑問了吧?可以乖乖跟我回去熬湯?」睚眥拎著紅繩,將它舉得半天高,與他四目相對。只見蔘形小娃嘟起嘴,百般憤懣,千般怒潮,萬般怨恨,一幅快噴淚又強行忍下的倔強模樣,既嬌又俏,它沒困惑,倒換成他有:「你是公的母的?純粹……好奇。」

  「你眼睛瞎了嗎?!問這什麼羞辱靈蔘的蠢問題?!」

  他就是眼睛沒瞎才會分辨不出來,好嗎?

  「蔘沒有性別!」它驕傲挺胸,自覺高人一等,只有低等生物才區分男女。

  「……可是你看起來有點像女人。」年紀很小,一切都還來不及發育的那種。

  「誰像女人?!我是蔘!靈蔘!」可惜蔘須無法動彈,不然早就揮舞扁他。

  「無所謂啦,雄蔘熬出來的湯也不會比較補。」他對問出如此愚蠢問題的自己,亦感到一絲絲唾棄,管這株蔘的性別根本沒有意義。「走吧,會龍骸城交差。」

  「你來自龍骸城?是……氐人族?」

  「對。錯。」

  這是啥怪答案?錯?到底是對還是錯?

  「來自龍骸城,不一定是氐人族。」他補充。海底有魚有蝦蟹龜鰻鮫,數之不盡的物種,不單僅有氐人,不能概括。

  「反、反正你一定是魚人的一種嘛……魚人與蔘一樣常常被抓來進補,我們算起來是同病相憐,你放我走吧,大不了欠你一個人情,以後你有需要我相助,我再……看情況幫你,再不然……送你幾根蔘須,回去泡酒?」它試圖和睚眥攀關係,希望他能看在兩人同為「滋補聖品」份上,網開一面,放它生路。

  「可惜,我不是魚人,也不曾被誰視為進補之物,你的心情我無法感同身受。再說了,我何以放棄整株好好的靈蔘,委屈自己只拿幾根蔘須泡酒呢?」他的牙很白,白到在夜裡還會發亮,隨其朗笑,刺痛它的眼。

  「你你你你你……你別以為抓靈蔘回去吃就一定能補氣養生!我們靈蔘之所以稱為『靈蔘』是因為——」

  「活得比較久,長得比較大根?」他懶懶挑眉。

  「才不是!」不要隨便插話,閉嘴聽它說完!「是我們有靈性!我們可以是天下第一補,更可以是天下第一不補,我們心甘情願給你們吃時,就會散髮藥性,讓你們聞香便補;反之,我們受盡委屈和不滿,帶著怨念被你們丟進鍋裡熬煮,我們也能做出最後報復,不釋藥反釋毒性,哼哼哼哼賞你們喝一鍋毒蔘湯,咱們黃泉路上手牽手一塊走!」它又在挺胸了。

  「這樣呀。」睚眥倒是頭一回聽見靈蔘的這項麻煩本領,采蔘人未曾提及。「言下之意即是我把你帶回去煮??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那鍋湯也會毀掉。」

  毒死其他兄弟是沒啥關係,毒死父王可重罪難逃,去鱗抽筋取骨的酷刑,他沒興趣再常。

  「要怎樣做,你才會心甘情願讓我們吃?」睚眥不恥下問。

  「誰會心甘情願呀?!你別妄想!」它吠回去。

  「若是搶在你來不及釋出毒性之前,一刀柄敲昏你,是不是就不會有這個困擾?」睚眥突然想到。

  「……」它抽息了,沒答腔,眼光飄掉,蔘須蔘葉都在顫動,不敢與他對視。

  心思真單純,真好猜,連扯個謊誆誆他都不會。

  「原來這麼容易解決呀?靈蔘也不過是株植物,心眼比螞蟻大一些些罷了。」他笑它,不是惡意哂笑,只是陳述實情。見它撅嘴欲泣,他不禁脫口允諾:「我可以在你感受到痛苦前,讓你不省人事,不會疼得哇哇大叫。」

  「這是什麼安慰詞?!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不怕,就會開開心心跟你說『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一切拜託你了』嗎?!」

  「不然你想清醒的被切被煮?」

  「我不要!」它會怕!

  「所以我會幫你,放心吧。」

  「你放我走才是幫我!」

  「不可能,誰教你是靈蔘。」他直接回絕它的奢望,邊說邊動手扳下它頭頂一棵鮮紅人蔘果,丟進嘴裡嘗。

  「好痛好痛好痛!你幹嘛吃我的果子?!」

  「熬湯時,這些果子用不到,不吃白不吃。味道還不錯耶。」酸甜中帶有青澀味,滾在舌尖,淡淡的香。

  「我要把毒性傳到果子上,毒死你!」

  「你最好別這樣做,否則我敲昏你,你再醒過來,會發現頭上光禿禿一片,半顆都沒剩下。」他說到做到,不是嚇唬它的。

  它又抿嘴了,除了抿嘴外也無計可施。

  它真窩囊,落得今日下場。瞟向拎住它的男人,心裡很是明白,這一回,逃不掉了,已往戲弄采蔘人的招數,在這男人身上一丁點用處也沒有。

  他到底是誰?滿身霸氣說藏就藏,半絲不漏,害它誤以為他和采蔘人是同樣的弱小傢伙。明明跟蹤他好些時日,它卻沒能察覺他的真實面目,若它早知道他身上氣息是這般鷙烈,定是逃他逃到千里遠,絕不會傻乎乎自個兒送上門來讓他抓,嗚嗚……

  睚眥正打算將靈蔘塞進布包裡,不和它再多聊,免得越是聊,越覺得要煮它吃它是見很沒天良的事。不與食物培養感情,日後開動,才不影響食慾。

  它除了喊「不要不要不要」外,啥事也做不來。

  驀然,叮叮響鈴,聲聲當啷迸脆,在夜裡更顯清晰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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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1 14:28:24 |只看該作者
有人來了。

  波浪長卷髮,如雲似霧,火色紅裳飄飄旋舞,輕軟紅綢帶圍繞在濃纖合度的玲瓏嬌軀周遭,夜空之中,馳來一名媚麗女子,美貌無雙,既艷又野,眼眸暈染濃美花紅,額心圓潤珍珠宛似星光閃耀,映襯女子驚人艷容,她顰眉蹙額,冷睨露在布包外一角的靈蔘。

  「窮奇姐姐——救命呀!我要被吃掉了!」它乍見救星,開心地噴出蔘露淚水。

  睚眥最不想遇見的,就是凶獸窮奇,然而百聞不如一見,有幸看看妖物界中若自謙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的絕世美女,也算是收穫。

  名不虛傳,凶獸窮奇即便蛾眉輕攏,亦是教人挪不開目光的妍美。

  「把你手上靈蔘留下,快快離開天山。」已往窮奇可不會費力來上一句告誡,都是先動手再動口,進來修養和耐心皆精進不少,所謂近朱者赤,她身旁有尊山神月讀,時時教化說理,倒讓她有了改變。

  「辦不到。」

  窮奇的修養到此為止。

  「那麼,你死也別有怨言。」窮奇纖指拈挪如花綻放,蔻丹十指畫出紅光,右手滑過纖美臉蛋前,數條紅綢向睚眥襲去!

  睚眥摸向自個兒頸椎,大掌一抽,那柄融為體內一部分的電掣龍刀已然在手,刀出龍嘯,刷咧咧斬斷紅綢。

  「你不是普通采蔘人。」窮奇直道。

  「嚴格來說,我是呀,只想采蔘,並不想與四凶交惡。」

  「天山一草一木,不是你想取就取。」她輕哼。

  「家父罹病,必須要靈蔘為藥引。」

  「你去別處采,天山的蔘,誰都不許動。」

  睚眥苦笑,覺得女人不可理喻。

  難道凶獸窮奇就是采蔘人口中捍衛靈蔘的保護獸?

  「窮奇姐姐,這野蠻人說要把我熬湯呀呀呀——」布包裡的靈蔘叫得好生淒厲。

  窮奇美眸一凜,震出?息,身化為火光,眨眼間以來到睚眥面前,送出一掌,睚眥以掌回擊,激烈光芒由想借處迸射,她掌風數火,他掌氣數水,幾回拆招,彼此掌間光芒變成了煙霧。

  「揍他!打他!踹他!踢他!揮拳!揮拳!」靈蔘激昂吆喝,好似與睚眥對打的人是它一樣,可惜它無法動彈,不然定要出手幫忙架住睚眥,讓窮奇痛快地扁他。

  睚眥不因窮奇是雌性而輕忽,四凶之所以令神族倍覺難纏,自有其過人本領,她雖非四凶中數一數二的強者,也絕非最末那隻饕餮,靈巧迅速的出招攻擊,若不是全力應戰,稍有疏失,別說帶回靈蔘,恐怕他將淪為滋養靈蔘長大的肥料,永埋土底。

  難怪天山果大鳥肥,賞景可以,要帶走天山草木,得先問問凶獸窮奇,萬物在此皆能安心長大,外來威脅被排除光光。

  睚眥揮舞電掣龍刀,要還以十成認真,刀舉卻未能劈下,眼前一道白煙凝來,輕抵刀鋒的長指逐漸清晰成形,煙消雲散過後,徒留清雅仙人一尊。

  「月讀!那傢伙要把靈蔘帶走!」窮奇如獲幫手,指著睚眥告狀。

  「龍子久違了。」月讀淡淡一笑,非常之淺,表情平靜。

  「月讀天尊。」睚眥收起刀,抱拳。

  月讀緩緩搖頭,笑容濃了些。「天尊之名不敢當,小小山神而已,龍子喚我月讀吧。」

  睚眥識得月讀,是在其仍為稚小龍子時,集中馴養於天池,由天女照顧,該天女便是月讀親妹。月讀偶至天池與親妹寒暄,睚眥自是與月讀有過幾回攀談,稱不上熟,但勉強牽得上一層關係,月讀算是看著他長大,叫聲月讀兄都嫌大大不敬,遑論直接喊他月讀。

  「你認得他?」窮奇微訝。

  「他是龍骸城城主敖雍的二龍子,睚眥。」

  「原來是龍呀。」難怪十招之內打不趴他,她還以為是安逸日子過太久,身手給養鈍,生鏽了。

  「龍子為取蔘而來?」月讀雖問,心中自是明了。

  「我父王近來精神萎靡,身子大不如前,魟醫要為他煉製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我並不想上天山鬧事,望天尊看在我父王與您的過往交情,以靈蔘相贈。」與窮奇交手尚可能有勝算,換成月讀,他不如歸還這株靈蔘,從頭再來,往其他山裡去尋找其他株。

   甫聞那道湯名,月讀劍眉輕動,似乎挑揚了下,卻又太淡,輕易掩飾去。

  「當然不可以!」窮奇嚴厲拒絕。靈蔘又不光天山有,為何非得選中天山靈蔘來吃?

  「對!不可以!」靈蔘絕對也是持反對態度。

  「請代我向城主致意,勸他心胸開闊些,才不會受郁氣積擾,悶出病來。」月讀的說法,好似對城主病由何來一清二楚。

  「那靈蔘……」是給或不給?

  「儘管拿去,別客氣。」

  月讀此話一出,兩道驚呼隨之爆發。

  「怎麼可以?!你要把靈蔘送給他去熬湯?!」這是窮奇的急嚷,拉著月讀衣袖猛扯晃。

  「嗚哇呀呀呀呀呀呀呀——」這是靈蔘絕望的慘叫。

  「天尊真慷慨!」睚眥喜上眉梢,又是抱拳一揖,開開心心打包靈蔘,綁好,甩上肩。「感激不盡,改日再上門慎重道謝。」他跑得恁快,不給窮奇阻撓機會。

  月讀輕笑著,送走龍子睚眥。

  「你怎能雙手奉上靈蔘?!它在天山已經活了幾百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莫急。」

  「哪能不急?!這是送它去死耶!」到現在她仿佛還能聽見靈蔘哇哇大哭的餘音繚繞,教她鼻子一酸。

  「不一定。」月讀淡笑,將窮奇焦急揪絞在他衣襟的柔荑拽進厚實掌心,五指輕捏她軟嫩小手,安撫她的脾性,她一急起來,總是蹦蹦跳跳,無法冷靜下來。

  「不一定?那隻龍子明明說要……」窮奇一頓,見他彎眸輕笑,教人心安的睿智神情,她驀地了然:「難道你算出來什麼了?該不會是靈蔘與那隻野蠻龍子——」

  「噓。」長指抵於微揚脣上。「天機不可洩露。」

  「你不是老掛在嘴邊說,你的預知能力常出差錯?」月讀這副恬然神情,總算使她露出安心微笑,調侃他,他毫不以為杵,跟著點頭承認。

  「是呀,算錯許許多多的事,畢竟我老了,不如年輕時候樣樣信手拈來。」這話由不老不衰的月讀口中說出,逗得窮奇咯咯輕笑。

  「你哪兒老了呀?越活越年輕,別人是老生華髮,你是白髮變黑,返老還童嗎?」

  「外貌是沒老,預知能力卻退化了。」他拿自個兒開玩笑。

  「你一定沒算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變成我窮奇的伴侶吧。」若早個好些年拿這問題問他,只會換來清冷天人的不屑回應,淡嗤她的異想天開,天人與凶獸,永遠不可能有所交集。

  「確實沒有。」

  「你每回都只算出悲觀的那一種結果,例如無暇魂飛魄散、檮杌失控亂世,武羅與他的小天女再無緣分,饕餮食盡萬物,我死你亡,可你瞧現在,天好高,風好清,水好涼,檮杌乖得像貓,饕餮被管得死死的,你還能牽著我……這些你全沒算到。」

  「我忽略太多『因果』,小覷每個人的執念,原來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在於做或不做。」

  「你的因因果果我倒是不懂,我只知道,想要什麼,靠自己去掙來,決不能憑著『命中註定』就放棄去努力。」

  「受教了。」從她身上,他習得不少以往自己不會去思索的方向,她的凶獸觀念不全然正確,也並非一無可取,她有貪念,有固執,有任性,又不容人侵犯的領域,那些,不正是世間萬物皆有的七情六慾嗎?

  「我現在只擔心你對於靈蔘的預測會不會失準?萬一……」窮奇雖輕易因他一笑而安心,隱約仍帶半絲憂心。

  「萬一失準,便是另一種結果。」月讀表情淡然。

  「還有第二種?」

  「蔘湯一盅。」

  「快!快把那隻龍子追回來——把靈蔘還來!」


第二章

  「嗚嗚嗚……」

  幽怨的哭聲,不曾間斷,彷彿凝聚數年積懟,非得傾力嗚咽才能訴盡,恁般委屈,恁般堪憐,恁般蒙受欺凌的教人目不忍睹。

  「嗚嗚嗚嗚嗚……」

  還在哭。

  「嗚嗚嗚嗚嗚……」

  繼續哭。

  布包解開,在它身上施以暴行的男人露臉,投來一道「你真能哭」的冷覷,左小指掏掏耳朵,雖沒武器,神情已經夠不耐煩。它本是啜泣,看見他,抗議似地哭得更大聲,擺明「你不給我活路,我也不讓你好睡」的消極報復。

  睚眥沒恫嚇它閉嘴,也沒揉塊破布塞住它的嘴,他就這樣看著它哭,看它潑灑淚水。

  「你、你看啥看?沒看過……靈蔘哭嗎?」

  「真的沒看過,很新奇。」睚眥從紅繩中拉出它右半邊蔘臂,突兀地塞給它一樣東西。「自己捧著,要哭繼續哭,眼淚記得裝進去,一顆都不要浪費。」

  它淚眼朦朧,看見他給它一個巴掌大的圓玉瓶,它茫然盯著好整以暇準備躺回床上的男人。

  「這是什麼?」

  「瓶子呀。」他躺進柔軟床鋪裡,曬得香香暖暖的被,聞起來真好。

  「幹嘛給我瓶子?」

  睚眥側臥,一手支頭,雙眼閉上。「靈蔘的眼淚應該很補吧?」蔘淚也屬蔘汁一種,得來不易。

  「那當然!我們蔘從頭到須無一不珍貴,連我們泡過鬚腳的水,每日喝上一碗也能延年益壽,像靈蔘淚這種好東西,只要幾滴,加入茶水裡攪一攪,比乾啃幾百枝小蔘更有效果。」它哼哼傲笑,誇起自己毫不臉紅。

  「這就是了。珍貴的東西浪費掉多可惜,你努力把瓶子裝滿,我三不五時喝幾口潤潤喉、補補身。好了好了,愣著幹嘛,快哭。」他擺擺手,要它認真些別偷懶。

  「我為什麼要哭給你喝呀?!」它唯一能動的右半邊蔘臂氣呼呼甩開瓶子,受他一激,想哭的心情都沒有了!

  「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回到龍骸城,入了鍋鼎,再沒機會收集,還是把握時間多哭幾瓶。」他當真變出五六個玉瓶把玩,真要裝滿那些瓶子,它豈不是哭到變成蔘乾?這隻龍子太惡劣太卑鄙太過分了——

  它忿忿抹乾淚,不哭了。

  「真的不繼續哭?」他口氣好惋惜。

  「哼。」扭開頭。

  「我不介意你鬼吼鬼叫,我在這間房下了法術,你很吵很刺耳的哭聲傳不到外頭去,你可以盡量宣洩,痛快哭,大聲叫,眼淚記得替我盛起來比較重要。」

  「我才不讓你得逞!我不要哭了 !」哼!不給他稱心如意!

  「你不哭也好,我就能好好睡場覺。」無論它怎麼做,他都是利益既得者。

  「我不哭但我也不讓你睡!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它要鬧到他不得安寧,不給他珍稀靈蔘淚,更不給清幽安寧的睡眠時間!

  睚眥懶得下床,手掌一攤,桌上的它被一道勁力吸飛過去,落入他五指之間,他像捉隻布娃娃般,將它湊到眼前。

  「你確定你不是娘兒們嗎?我所知道的雌性生物本能在你身上一鑒無遺,愛哭愛叫看似嘮嘮叨叨,沒一時刻安靜。」倘若這株蔘有著裝,他非得剝光它,好好檢查一遍,他嚴重懷疑它是母的。

  「我說過靈蔘沒有雌雄之別,我不是娘兒們!也不是臭男人!我是靈蔘!你不要亂摸——住手——不要撓我癢——不要翻我蔘鬚——不要把我倒過來——不要碰——呀呀呀會斷掉會斷掉我會斷掉——」

  整株蔘被摸光光,他帶有劍繭的粗糙指腹,在靈蔘身上游移完畢,沒摸到女性胴體該有的凹凸起伏,扳開兩條蔘腿也沒碰到男性體魄會有的獨特性徵。

  「你變成人形時,也很難看出男女,像個還沒長大的小男孩,更像猶自青澀的嫩丫頭,給你一套男裝變男孩,賞你一套女裝就變女孩,完全沒有突兀感,真神奇。」他又摘下一顆人蔘果吃。

  「就叫你不要拔我的果子吃,很痛耶!你也讓我拔一片龍鱗你就知道是怎樣的痛啦!」才剛被這樣翻過來檢查又那樣扳開來細瞧的屈辱打擊中萎靡不振的靈蔘,馬上因氣憤而恢復精神吠他。

  「你變回人形不會也像蔘形一樣,該有的都沒有吧?」

  「什麼叫該有的?」

  「女人的胸,男人的禍根。」

  「難怪你叫『聾子』,我非男非女,幹嘛要有胸和禍根?!」

  「是龍子不是聾子,念清楚些。」

  「啐。」它才不管哩。它偏偏要叫他聾子!對一個要吃掉它的傢伙,完全不用客氣!

  「變給我看一下。」他這輩子不曾見過人形靈蔘的身體奧妙,頗感興趣。

  「不要!」它扭開視線。

  「明天回去,你被切成蔘片,我就不能滿足這個好奇心。」

  蔘片兩字,嚇白了它的臉,強忍住的蔘淚,又不聽使喚淌了出來。

  「等等——不要浪費!」他馬上拿瓶子要接。

  「你這個壞人!」它揮動虛軟右鬚,胡亂要拍掉他的手。「人家已經哭了你還只想要補身體!換做是你明天就要被吃掉,你做何感想?一直說什麼蔘片蔘湯,可惡可惡可惡——」

  「好了,不要再噴汁了——」

  「是珍貴的蔘淚啦!」

  睚眥眼中看來,就是蔘汁嘛,而且蔘味超重,哭得滿屋子全是濃濃人蔘香息。

  「……我不甘心……我好不容易修練成精,我的一生埋在土裡好久好久好久,不過有能力冒出來透透氣,能離土跑跳,就被你抓住,說要去熬湯喝,嗚嗚嗚嗚,我不甘心——我要變成毒蔘,我要毒死你們,嗚嗚嗚嗚嗚……你還接!你還只忙著接?!」

  「你哭你的,我接我的,反正都流出來了嘛。」

  「這是什麼畜生話?我不甘心呀呀呀呀……」

  「好!停住!我換一個瓶子,這瓶滿了,再來。」

  「你以為你在擠羊奶呀?!」臭男人!死龍子!還再來咧!它不要哭給他接第二瓶,蔘淚硬生生壓回眼底。

  「不知道蔘淚喝多了,能不能增加幾十年功力?」他問。

  「何止幾十年功力?我們靈蔘有多補你知不知道?!身體不夠強壯的弱者還不能吃太多哩——」呀呀呀它幹嘛自己把好處說出來?這隻臭男人一定不會放過搾乾它的好機會!

  見它又是抿嘴又是忍淚的懊惱模樣,睚眥不客氣地大笑,換來它用軟綿綿的蔘鬚打他。

  這株蔘,真有趣。

  「你念了一整夜的不甘心,你倒說說,要怎麼做才能讓你甘心瞑目,乖乖當株好蔘,把你渾身藥效……遺愛人間?」睚眥心情很好地問。

  「誰會甘心瞑目?你想都別想!」

  「與其死得咬牙切齒,不如死得心滿意足,只要你的要求不太過離譜,我就當做做善事,達成你最終遺願,讓你了無罣礙的走,別到時去了黃泉地府,嘰嘰喳喳數落我三天三夜的罪名。」這般仁慈,他自小到大可沒擁有幾次哦,他既非善心人士,也沒有柔軟心腸,願意為它難得破例。

  因為不忍聽它哭聲淒厲,不忍見它充滿懼怕,不忍它死期將至卻如它所言的不甘心……

  不忍?

  真陌生的兩個字。

  還是改用「可憐」吧。

  可憐它,所以賞它一點世間溫暖,讓它臨死之前完成心願。

  「放我走。」它唯一的要求。

  「看來你是不屑我釋出的善意,那好,睡覺吧,明天回龍骸城交差。」睚眥躺平,眼一閉,頸一軟,就要入他的甜美夢鄉。

  「喂喂喂——」它忙不迭地叫了起來,他恍若未聞,還細細打鼾,蔘鬚扯扯他的薄甲。「不然、不然你解開我身上紅繩嘛……這也不行哦?再再再不然,我……我想去人類城裡玩幾天,我曾經聽去過人類城的鳥兒說,那兒無比熱鬧,有吃有玩有戲看,你帶我去,我見識過後,心甘情願讓你熬湯。」

  橫是死,豎也是死,死前留段新奇回憶,不枉當蔘當了一輩子。

  它確實聽雀兒嬌提過人類城,亦確實對人類城非常好奇,但它可沒有單槍匹馬逛進人類城的勇氣,它對人類最強烈的觀感便是——一群愛極了吃蔘的可怕傢伙——那是當然!哪種生物最喜愛采蔘?人類!它從不曾遇過有哪隻虎或豹會滿山滿谷尋找蔘的氣味。

  睚眥還是沒有答腔,看來仍是覺得它這個要求離譜了,才會以不理不睬當回應。

  它失望了,一時之間也沒有其他貪心的野望,他大概僅是隨口敷衍它的吧?是呀……他何必去管一株蔘有沒有怨念、有沒有遺憾、會不會怕死呢?在他眼中,它就是一種藥材,活該倒霉生來熬煮,藥材的喜怒哀樂算什麼……

  它幽幽低嘆。

  「你幹脆賞我一刀痛快吧,這種等待死亡的時刻好難熬、好可怕,蔘又不是被砍死就會喪失藥性,你不是說你明天便要回家,早殺晚殺的新鮮度都行啦。我數到三,你動手,但——你要在『二』之時出手,這樣我才會出其不意斷氣,應該……就不那麼恐怖……」這個要求,總不管過分了吧,它求不了生,只求好死。

  睚眥緩緩睜開眼覷它,此舉被它視為同意求死的央求,它深深吸氣,換它緊緊合上眸,能動的蔘鬚捂於眼瞼上,強烈地打顫,恐懼全然表露於外,數起「一」的聲音在抖。

  「一……二……」這聲「二」拖得好慢好長,給足了他下手機會。

  身體傳來了痛。

  但……沒它想像中更痛,彷彿只是頭頂果子又被扳下一顆來吃。對,就是那種痛,原來一刀斬成兩段,與折下果子的 痛是一模一樣耶……

  「去人類城玩玩就滿足了?我還以為你會更貪心點……」

  他的聲音,混著笑,傳進它的聽覺內。

  好怪,死了,還能聽見他說話取笑它,可惡的男人,連它已死也不放過它。

  「反正我們已經身處人類城,借宿客棧,那你就睡飽一點,想想明天要怎麼玩吧。」睚眥這回的躺平,不是假寐,而是放鬆精神,深陷柔軟枕鋪間,連日來與它的追逐遊戲,他沒能好好睡一覺,這下終於得以補補眠。說完,他便睡去,獨留那株以為自己身首分家的蔘,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咦?!

  咦咦?!

  它……沒死?

  蔘鬚戳向頸,黏著;又探向腰,沒斷。它張開眼,床頂薄幔飄飄輕揚,如雲似霧一般,再瞟向旁側,睚眥睡顏斂去霸強的殺氣和戲弄人的劣性,只剩慵懶。

  它好像真的沒死,可是剛剛明明有感覺到疼痛呀,雖然不是非常可怕的劇痛,只像是睚眥前兩回摘它果子——

  呀!果然又是他拔了一顆人蔘果吃!蔘須摸到頭頂鮮紅小圓果少掉一顆,可惡可惡!就叫他不準拔他還一直——

  它愣住,想揮擊他的蔘鬚在半空中停頓。

  他沒有剁掉它的意思是……答應帶它去人類城開開眼界嗎?

  他方才……是那樣說的嗎?

  它努力回想他那幾句話……好似確實如何,他說要它睡飽一點,想想明天……要怎麼玩!

  他所謂的「玩」,應該不是指丟入鍋裡熬煮的那種「玩」吧?

  視線又瞄過去,盯著睚眥看上好半晌,忍不住胡思亂想,滿腦子打轉太多太多思緒,一會兒是自己相信睚眥的說詞,卻徹底幻滅,被他按進熱鍋裡,哇哇大哭求他不要殺它的慘狀;一會兒又是他咧嘴大笑,回頭對它伸來手掌,用不羈輕佻的口吻調侃道「走吧,我帶你去人類城玩」,再一會兒,它好似看見自己變成一碗湯,送進了某人口中,咕嚕咕嚕遭人灌下……

  渾渾沌沌、迷迷糊糊,哭鬧整夜的它,也感覺到疲憊,帶著既惶恐又不安的猜測幻想,終是不敵睡神召喚,挨在睚眥臂膀旁,睡得沉濃。

  它的蔘鬚,極似嬰娃小手,捉緊睚眥的手臂不鬆放。

  然後,它作了好幾場夢……

  很難界定是美夢或惡夢,夢裡的它雖難脫被切被剁被煮湯的驚險過程,夢裡也有它快樂賞月哼歌,無憂無慮地心情嬉笑——

  夢裡,睚眥一直都在。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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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1 14:31:16 |只看該作者
「你想用蔘的模樣去逛人類城?」

  睚眥解開纏繞它身上的紅繩,方便它活動蔘手蔘腳,為避免它小人遁逃,紅繩改繫在蔘的顱頂上,一切準備就緒,那株靈蔘滿心歡喜,大剌剌就要走出客棧房門前,睚眥挑眉喚住它。

  「這樣不好嗎?」它回過頭看他,他聳聳肩,啥也沒多說,任由它吃力地拉開門扉,跨步走出去——

  只耗費睚眥揚唇哧笑的短短須臾……

  「哇呀——那那那那是什麼?我眼花了嗎?我好像看到一株人蔘在客房走廊上散步!」隨即房外傳來一陣兵荒馬亂,房門被撞開,驚慌失措的慘白色小蔘奔回,緊抵門後,全身的鬚、葉、果劇烈抖動。

  「睚、睚、睚……」它嚇到了,剛被幾十個人追著跑。

  「還不快點變人形。」他說著風涼話,早料到有些下場。

  它遲純了一下,直到背後門板傳來叩門聲,驚醒它,它連忙聽話變身,逃回睚眥身後躲藏。

  「客官,打擾了。」外頭夥計聲音很喘很客氣。

  「何事?」睚眥回問。

  「方才好似瞧見有東西跑往您房內,小的擔心是不是阿貓阿狗闖了進去,驚擾客官休息,不知客官房裡是否有擅闖的東西?」夥計不好直問「有沒有看見一株尖叫狂奔的人蔘」,只能婉轉探詢,畢竟有可能是一時眼花,錯將貓兒當人蔘,萬一事情鬧大,會害客棧淪為笑柄。

  這客房……蔘味好濃,比蔘鋪更濃上幾十倍有餘,由門縫飄出來。

  睚眥打開房門,笑容可掬。「你是指這個吧?」他由懷裡掏出一株營養不良的乾扁小人蔘——臨時變出來的。

  「我沒看錯……真的是人蔘在走廓上奔跑?!」夥計自己也很驚訝。

  「人蔘怎可能會跑?」睚眥將小人蔘塞給夥計,笑道:「是我家妹子貪玩,拿絲線綁住蔘,在逗著人鬧,我等會好好訓訓她,買了幾袋人蔘給她補身子,還不是希望她養得健康強壯些,她卻老嫌喝蔘湯喝到想吐,人在福中不知福,是不?全是我這個做哥哥的給慣壞了,唉,這蔘讓她在地上又拉又拖,大抵是髒了不能吃,煩請小二哥幫我處理掉它。」

  「……是。」人蔘以袋來計算?莫怪一屋子濃烈蔘香。這房客人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人蔘拿來玩,玩髒了就丟,太浪費了!等會兒他拿去廚房,請廚子煮鍋人蔘雞湯給大家補補。

  「造成騷動倍感抱歉,我們兄妹要退房了,這綻銀寶付了住宿費,其餘的,當做打賞,給小二哥喝熱茶壓驚。」睚眥大方遞出好沉的銀亮元寶。

  「多謝客官!多謝客官!」夥計開心收下,退出房前瞄了屋內小姑娘一眼,心裡有絲納悶。昨夜好似只看見男客官投宿,小姑娘是啥時來的?算了算了,八成是其他夥計招呼,他才漏看了女客官。嘻嘻,賺到一株蔘,又賺到茶水費,真好。

  睚眥確定夥計走遠,關上房門,唇畔鑲嵌好看的嘲弄笑弧,轉向它——或許可以用「她」。

  它……她這一回變身,好似嬌滴滴了一些?

  是她掛著將眼眸洗滌得更加清亮的淚水,顫咬粉嫩唇瓣,小鳥依人地縮在他身後發抖的柔弱樣,讓他有此錯覺嗎?

  「呼,有人差點要被抓去煮人蔘雞湯耶。」他想舒緩一下她緊張的情緒,莞爾調侃。

  「你幹嘛不早點告訴我會這樣?」她眼眶紅紅。

  「我以為你在山裡常被采蔘人追,應付自如呀。」

  「我才沒被采蔘人追過!都是我耍著他們玩!你在我身上綁紅繩,我躲不進土裡,我會有生命危險耶!」她氣呼呼的,雙頰漲紅,越看越像姑娘家。

  「要進入一個全是人類的地方,你會沒想到不能以蔘的姿態出現,這點令我比較驚訝。」簡直是無知到達最頂點,無人能出其右。

  「誰會想到這種事呀?!」

  「聰明的就會。」

  言下之意,她很笨。

  她想反唇相稽,但立場太薄弱。

  「會怕?會怕就別待在人類城自找苦吃。」

  「不,我要在人類城見識!」她很堅持,若沒抖成這副孬樣,氣勢倒挺不錯。

  「不要太勉強哦。」他還在激她,逕自變出一襲衣袍為自己著裝,龍鱗薄甲藏在衣袍之下。

  「不勉強!我一點都不怕,我們走,馬上去人類城!」

  話說得真滿,腰桿挺得筆直,可是從踏出房門就像海中八足魚——「章」,雙手緊攀在他膀間,纏掛著,視他為浮木,生怕每一個與她擦身而過的人類會出手抓她,若不是她輕若棉絮,這般抱著,怎麼走路?

  「抖成這樣,何必勉強自己來?若你只是想拖延死期,開口說一聲,我直接答應你晚些帶你回龍骸城就好。」

  「我才不是要拖延什麼……」她一邊忍住顫抖,一邊回嘴,卻一邊將他抱更緊,巴不得直接黏在他身上。「我想在死前瞧些新奇的東西,瞧些以前沒見過的景色,才不會好像死得很淒涼,至少,我去過人類城玩過逛過……到黃泉能吹噓吹噓。」

  「既然如此,抬頭挺胸,不要畏畏縮縮,盡情去玩,看見什麼有趣就湊過去,聞到什麼美味食物想吃就吃,我不會離開你超過五步,誰敢動你,我第一個跳出來劈死他,你可是我睚眥要帶回去的藥材,少根鬚都不行。」他托掌貼熨在她微駝背脊,暖呼呼的體溫透過來,夾雜著堅定沉穩的力量。

  她揚睫看他,眼神裡仍是很不安。

  「我現在……看起來會不會還很像蔘?人類會不會發現和我他們不同,會不會……」她又是摸臉又是拍頭,生怕有哪部分的「蔘」沒藏起來。

  「你看起來很好,像個姑娘一樣。」他笑,倒是實話實說。「有人問起你身上的蔘味,就說你以蔘湯泡澡,或是啥也不用回他們。」

  「為什麼是像姑娘?我又不是母的。」

  「我怎知你看起來為何像女人?誰教你不長魁梧點。人類與你不同,分男分女分老分小,不想露出馬腳就確定一下你的年齡和性別。」

  「年齡?蔘齡是吧?我記得我活了二百多……」

  「十七。」他打斷她,又修正:「十六。」看起來真的太嫩,十四好了……

  「我明明就二百七十四還是七十七……」

  「十四,母的,人類不用『母的』這種說法,女的。」好,決定了。

  「我不只十四——」

  「十五,再多就穿幫。」

  「我是二百七十四的老蔘——」

  「你現在是年方十五的黃毛小丫頭,有沒有名字?」

  「偉大的靈蔘。」她驕傲叉腰,神情總算恢復了些自信,不若方才恐懼惶然。

  「又臭又長又擺明在告訴人類你是一株很補的肥蔘。」他嗤笑,上下瞄她一眼,蔘葉變成玉飾,蔘果鮮亮亮像渾然天成的紅寶,繫滿蔘鬚……細絲帶的衣裳仍是活力十足,再加上巴掌大的粉嫩小臉,兩字躍入腦海,脫口而出:「蔘娃。」

  「呀?」她呆呆的。

  「就叫蔘娃吧。」他霸道決定,反正要靠她想個能聽的名兒,不如自己來。雖然他一說完便後悔,替即將吃下肚的藥材取名,簡直是白癡行徑,他最不需要的,便是與食材培養太多無用交情,根本從一開始就別給她任何苟延殘喘的機會,更不該偶發善心地答應什麼給她完成遺願……

  我在想死前瞧些新奇的東西,瞧些以前沒見過的景色,才不會好像死得很淒涼,至少,我去過人類城玩過逛過……到黃泉能吹噓吹噓。

  憶起她囁嚅地這般說著,心裡那絲氣惱自己多事的後悔又消失殆盡。罷了,別想太多,做也做了,允也允了,就順她的心意,反正不過是幾天的時間,老六說不定連「鮻」影都還沒見著呢,他提早帶她回去,僅是讓魟醫將她囚禁於海牢中,等待藥材到齊後的死期,何妨容她多玩些,走時少怨他點。

  「蔘娃?」她重喃,倒稱不上喜歡或討厭,看在名兒裡有「蔘」,勉強不提出反對抗議,難得沒頂他嘴。

  「記住,十五歲,女孩,蔘娃,姓龍。」

  「為什麼要姓龍?」這點她很有意見。

  「我在人界用的假姓,就是龍。」他來往人界數百回,早已不陌生,像走自家廚房一樣。

  「那關我啥事?」

  「你假扮我妹子,不跟我姓跟誰姓?」

  她嘟嘴,很不滿意。

  「我們不能各姓各的嗎?我不想跟要吃我的壞蛋同姓——」

  「不要我們就直接回龍骸——」

  「好啦好啦好啦,姓龍就姓龍,叫蔘娃就叫蔘娃,女孩就女孩,十五歲就十五歲,你妹子就你妹子,你全說了算!」

  「乖。」他拍拍她的小腦袋。自己弟弟有七隻,隻隻皆和可愛撒嬌無緣,有個妹妹感覺挺新奇呢,似乎有些懂得父王老爹的遺憾從何而來。

  剛開始,她從密密巴緊他的姿勢改為只揪住他的腰帶,仍是不敢輕易鬆手,走在人類城街道,迎面而來的男男女婦,個個總像豺狼虎豹,無論投來的目光是好奇她身上蔘香濃馥,抑或瞧她生得精緻粉嫩的欣賞,都教她膽戰害怕,尤其是她無法隨時遁土逃命,不安迫使惶恐變得更深,又想縮回他臂上攀緊。

  「睚、睚眥,我想去看那個……」她指指街市一角,方形麻布鋪地,上頭擱攏許許多多小玩意,有陶娃娃、銅鈴、各式香包、玉玦、童玩、花瓶等等,一兩名小童正拿著竹編圈圈在投套小玩意,套中哪個,鬍子大漢便將哪個玩意遞給小童,看起來好有趣。

  「去呀。」睚眥停在一攤刀劍鋪外,打量鋪外展示的幾十把兵器。

  「你陪我過去。」

  「你自己去,我在這裡瞧得著你。」他塞給她一綻銀,鼓舞般輕推她的背。

  「一起去啦……」

  「你不敢去就別去。」他雙臂抱胸,掙開她揪緊的小手,鐵了心瞪她。

  為睹一口氣,她迎戰他犀利眸光,一點也不服輸。「去就去!你不要跟過來,哼!」

  怒娃扭頭,自己走向套圈兒攤,仿著小童們的行為,將顫抖手指拈握的銀兩交給鬍子大漢,再由鬍子大漢手中接過十來個竹編圈及找回的碎銀,沒敢和鬍子大漢多說半句話。雖然撂話的氣焰很旺,她仍不時用餘光去瞄睚眥,瞧瞧他有沒有在視線範圍內,見他還在,她才覺得安心。

  「小姑娘,站到線後頭再投。」鬍子大漢晃晃手裡蒲扇,甫出聲,嚇得她跳往鋪旁牆柱躲匿。他又說了一遍,她低頭發現原來地上畫有一條線,她還以為可以走到方形麻布前,將竹編圈圈放上她想要的小玩意兒哩。

  她退到線後,深吸口氣,物色滿地令人眼花撩亂的小東西。

  好,先投一隻狗泥陶娃娃試試。

  頭一個竹編圈圈脫手,在半空中拋了個漂亮的弧線,啪地落地,與狗泥陶娃娃還差上好幾寸。

  再投兩三個,圈圈擺明與她作對,不是飛過頭,就是提前墜下。可惡,她不要狗泥陶娃娃了,銅鈴、銅鈴好,掛在脖子上叮叮咚咚一定好聽,就是你了——

  這回,她只用一個竹編圈圈,便套中了銅鈴。

  蔘娃由鬍子大漢手中接過鐺鋃作響的銅鈴時,開心地舉在半空中搖晃兼扯喉炫耀嚷嚷:「睚眥!睚眥!你看你看!我套到的哦——」

  銅鈴嘹亮清脆,搖得叮咚亂響。

  她的笑聲更勝銀鈴,咯咯嬌嬌,又豈是粗糙銅鈴可以比擬?

  破雲而出的日,灑下金碎光芒,嵌滿她一身明亮炫麗,髮梢的烏墨光澤,蔘葉玉的通透翠碧,蔘果的艷紅鮮美,使她看起來靈俏可人。

  與刀劍鋪漢子交談的睚眥不由得眉目放柔,可嘴還是很壞:「你是牛嗎?這麼高興?」

  「這跟牛有啥關係?」她流露困惑,螓首歪歪,苦苦思忖的模樣相當可愛。

  話才問完,馬上獲得答案,替她解惑的人,並非笑得好壞的睚眥,而是一頭被主人牽著繩,悠哉緩步走過街道的大黃牛,它脖子銅鈴與蔘娃手上那個除了尺寸大小有差異外,壓根是同一個模子打造出來的。

  叮咚、叮咚、叮咚……牛脖子上的銅鈴,規律響亮,配合不停嚼草的牛嘴偶爾冒出的綿長「哞——」聲,與蔘娃擦肩而過。

  「你可以打開錦袋,把東西都裝進去。」睚眥喚醒呆若木雞的蔘娃,要她快快動手搜括。

  「可、可以嗎?」她問的是鬍子大漢,心裡忐忑鬍子大漢會突然翻臉不認帳。

  「唉。」鬍子大漢沒再囉唆,抓起一團小東西,拉過蔘娃想縮回腰後的小手,全塞到她掌心,順手還撈了一枝時下孩童最喜歡的木槌子球給她。

  「這個……我們沒有套到呀。」蔘娃戰戰兢兢,不敢收下。

  「送你啦。」鬍子大漢擺擺手,咧笑時她才發現他缺了兩顆門牙,難怪一臉嚴肅不愛笑,此刻笑起來竟頗親切。

  「收下吧,向漢子大哥道聲謝。」睚眥教她,她忙不迭連頷三回,道了好多謝,喜孜孜將戰利品放進錦袋,掛在肘上,錦袋沉沉的,收穫豐富。睚眥勾著她的肩,邊說邊拖她走:「我餓了,帶你去飯館開開眼界吧。」

  「飯館?」

  「吃飯之處,對食材而言,是待煮的十八層地獄。」

  她跳起來,退離他五大步,險些撞到一名婦人,又急忙跳回他身邊,模樣狼狽無助。

  「我不要去——」她是食材!

  「我又不是帶你去煮,怕啥?」逗她實在很有趣,不過將她嚇到飆淚並非他的本意,睚眥遂轉移話題:「蔘都吃些什麼?」

  「清風雨露。」她答得氣呼呼。

  「那你等會坐一旁喝清水,看我大快朵頤就好。」他惡劣地咧嘴笑。

  「你嘴裡說要帶我開開眼界,實際上只為滿足自個兒的口腹之欲!」她指揮道。

  「我是呀。」不然哩?還跟她客氣,說啥「你不能吃,我也不吃」嗎?他睚眥可不是謙謙君子,就算被她怨恨地瞪著,也絲毫無損他的好食慾哦。

  蔘娃氣鼓雙頰,被他帶進一間豪華堂皇的大飯館,匾額上大大書寫「四喜樓」三字,右柱掛著「百年傳香香不絕」,左柱則是「千滋萬味味頂尖」。

  她一踏進去,濃烈味道撲鼻而來,教她作嘔,直覺想退,飯館小廝笑顏迎賓,來到兩個面前,要為他們帶位,睚眥甫欲開口,蔘娃更快出聲——

  「嘔嗚嗚嗚嗚嗚嗚……」


第三章

  「我討厭飯館!嗚。」

  浸泡於洗臉木盆的那株靈蔘還在抱怨。

  「全是野蠻人!嗚。」

  蔘鬚拍打水面,濺出滿桌水珠,發洩怒氣。

  「招牌菜竟是人蔘雞湯!每張桌上都好幾盅!一盅盅全是生命耶!」

  「你是在替雞打抱不平嗎?」睚眥從澡室回來,見她大剌剌在桌上刷洗起來,迅速閂上房門,想數落她如此不懂小心謹慎,卻先聞其忿忿難平的怨懟,忍不住回嘴。
  
  「蔘啦!我幫雞抱啥不平?我又不認識雞!」她轟然轉身,蔘臉因怒氣而扭曲,隱約可見淚痕斑斑,那是為同類所墜下的委屈。蔘子蔘孫沒來得及長大,無法養成珍稀靈蔘就入人肚腩,天下慘事莫過於斯。

  「你要沐浴也含蓄些,直接拿木盆在桌上洗,要是誰開門撞見,不就等著成為另一盅人蔘雞湯裡的主角兒?」

  「你還敢說?!你帶我到這種地方根本存心不良!你一定是想在我面前喝人蔘雞湯給我看對不對?!」蔘鬚氣抖抖地指向他。

  「這主意不錯,我去叫飯館小廝送兩盅上來漱漱口。」

  「你敢!」

  當然只是鬧著她玩,他尚未惡劣到這般田地,不過他確實吩咐一桌飯菜,要在房裡吃,方才被她一吐,不得不暫時包下一間客房,把自己沖洗乾淨。

  「別再泡了,等等有人要送飯菜來,你一整根蔘浸在木盆裡,看起來真像一鍋湯。」

  「哼。」她緩緩爬起,像只幼犬,甩甩水珠,以人形之姿下了木桌,由於身上濕漉,她沒變出衣裳,不想黏糊糊地拖著累贅布料。她光裸著身軀,在他面前晃東晃西,毫不懂遮掩,不過,遮掩只是多此一舉——

  睚眥這回瞧得很清楚。

  該有的,都沒有,無論雄的或雌的某些部分。

  那具身軀白皙透粉,骨架勻稱,膀子與雙腿纖纖細細,娉婷有餘,曲線不足,腰小,臀也小,泡過澡後,大片肌膚呈現櫻花般色澤,淌著晶瑩水珠,彷彿身上掛滿玻琉璃珠子,逼使睚眥必須瞇眸才能避開它們的炫亮。

  「把身子擦乾。」睚眥嗓音低沉了些。

  「風吹一吹就乾了,幹嘛要擦?」同他頂嘴已經成為她的本能和樂趣。

  他扯過一床薄被,往她身上包,直接動手「處置」她。

  「輕一點啦!你想把我的蔘皮搓下來是不是?」粗魯人——不,是粗魯龍!

  「搓下來剛好加菜!」擦乾後,他動手恢復她人模人樣的穿著。

  「這麼愛吃!整盆洗澡水留給你喝!」靈蔘浸泡過,不是一般洗澡水可以媲美,打賞給他,不用叩謝她大恩大德啦!

  「你惡不惡,洗澡水也叫人喝?!」

  「人蔘酒、人蔘雞湯,不也是人蔘的泡澡水嗎?我看大家喝得很樂呀!」

  真是歪理一堆。

  兩人鬥嘴短暫休兵,全因飯館小廝叩門送上熱騰騰的菜肴,布滿一桌,其中不見招牌人蔘雞湯,大多是海產,魚蝦鮑蟹,可見睚眥嗜愛鮮味。

  睚眥懶得招呼她,逕自坐下來夾菜扒飯,餵飽自己。短短須臾,一盤盤的菜去掉大半。

  見他吃相豪邁,彷彿桌上食物鮮美無比,她吞咽津液,咕嚕作響。「我也要吃。」

  「蔘不是喝水就飽?自己去倒杯水慢慢吸。」他最多只是替她將茶壺茶杯推到她面前,要她想喝多少斟多少,直接把蔘鬚插進茶壺去吸乾他都沒意見。

  「我可以吃些別的東西,靈蔘需要肥料才會長高長壯。」

  「肥料桌上沒有,茅廁才有。」

  她朝他做鬼臉,管他囉唆啥,自己動手去拈魚尾肉來吃。

  好、好、好奇特的味道哦……

  酸酸、甜甜、酥酥又嫩嫩,口感多變,難以形容。

  「唔唔……」她想發表高見,嘴裡卻塞滿飯菜。

  「吃吧你,讓我安寧片刻,靜靜吃頓飯。」見她不會用筷,他也不強迫她,任由她雙手並用,又是拿蝦又是挖飯,小嘴忙碌咀嚼。

  她對什麼都好奇,勇於嘗試,每盤菜餚皆是首次見識,菜名不知道,食材不曉得,用法不重要,她不會嘮叨追問,反正先吃再說。

  睚眥已經吃飽,倒杯熱茶啜飲,她負責收拾殘餚剩羹,從她臉上,他看到「心滿意足」這四字淋漓盡致的發揮,她認真把最後一絲鮮甜蟹肉從蟹螯裡挖得乾乾淨淨,如果她的牙夠硬,她會把蟹殼咬碎吞下。

  那隻蟹可以瞑目了,她舌頭快要伸進去把它徹底舔舐一回,肉都沒了,汁也不放過。

  她清空盤上所有食物,在睚眥強力要求兼動口也動手的脅迫之下,一雙油膩膩小手被他按進那盆洗蔘水裡,搓洗得潔淨如新,她無視他的瞟瞪,痛痛快快打起好幾個飽嗝。

  她人生——不,是「蔘生」第一次明白何謂吃撐的滋味,不只是吃撐,短短一日,她嘗到好多首次的經驗。第一次踏進滿滿全是人類的地方;第一次付銀兩去換竹圈圈;第一次套中小玩意兒的歡喜;第一次吃到人類料理的食物;第一次與誰結伴,沒有目的,胡亂逛著……

  她抿嘴含笑,不待他幫她擦乾手,胡亂甩甩,急乎乎跳上床,打開滿載的錦袋,嘩啦啦倒出所有東西,開開心心一件件拿起來細瞧、把玩,套中的東西,她不完全明白是什麼,自然要詢問旁邊那隻事事比她懂得多的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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睚眥不算冷淡但也稱不上熱絡,解釋了廉價的假玉手環是套在手腕上,錢囊可以裝銀子,珠花用來簪髮,珠鏈妝點姿色,銅鏡能隨時攬以自照,她自個兒套中的綠色圓圓小東西叫耳珠,她追問下去,聽到必須在耳垂上穿刺出耳洞才能佩戴時,不由得一臉驚嚇,直嘀咕著「聽起來好痛」。其他還有小竹笛嗶嗶吹出單調卻好響亮的音調,木槌球不過是騙騙三歲孩童的小玩具——全是些不值錢之物,她竟也能聽得專注,眉開眼笑地打量它們,好似多稀罕一樣,再三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她的心眼和她的貪婪只有螞蟻般大,所以容易滿足,不用金銀珠寶就能博她歡心一笑。還有,她的智慧也和螞蟻同等——她真敢把牛銅鈴送他!

  「這可是我這枝靈蔘第一次親手套到的東西,多珍貴呀,你不用感動道謝啦,趕快掛起來吧!」以後遠遠就能聽見他脖子上銅鈴在響,人未至,聲先到,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睚眥眸光森冷,用視線在砍殺她,更想捏碎她塞在他掌心的鬼東西。

  「你自己留著用!」直接丟回去給她,不留情面。

  她嘴裡含糊其辭,瞅著他,像在偷偷罵他,最前頭幾句確實是的,她罵他不知好歹,罵他嘴壞心壞,罵他踐踏她的心意,但越罵,唇形越放緩,沒有聲音的語言,變得軟綿無力……

  而且,我以後也用不到呀……

  睚眥聽到了,更應該說是「看到了」,她落寞的沮喪表情。

  她在不久的「以後」,確實是用不到銅鈴抑是錦袋裡那堆雜七雜八的廢物,死去時,孑然一身,身外之物,什麼也帶不走,興許只剩加快相隨。

  睚眥拒絕任何心軟浮現上來,他需要做的,僅是讓她苟延殘喘幾日,多看幾天世間光景,然後,把她帶回龍骸城丟給魟醫,其餘都別多想。她的高興、懼怕或哀愁,全是她自個兒的事,與他無關。

  「我們只是暫租一間房清理你吐了我一身穢物,下午還很長,我們再去走走看看,或是你玩了一上午就覺得心滿意足,此生無憾,甘願跟我回城?」

  「還不夠!我要再去逛!」蔘娃跳起來,連忙下床,好似怕他會改變心意,方才占據心頭的一抹陰霾又飛快散去,臉上恢復笑靨。

  「東西收拾收拾,走吧。」見鬼了,他竟然覺得這株蔘越看越嬌俏,越看越像女人!她明明是個連胸部都沒有的傢伙……

  床上小玩意兒掃回錦袋裡,打結收好,拽進懷裡。

  「我不要再走過去很臭很臭的摟子,我從這邊下去。」她指著面向大街的窗,寧願一躍而下,也不想去聞四喜樓飯館彌漫的人蔘雞湯味。

  「說什麼傻話,鼻子捏住不就行了。」

  「那味好濃,我一定會再吐一次。」

  真是株麻煩的蔘。

  他不介意她再吐一次,但他很介意自己再被她吐一次!

  他捏向她的鼻,狠狠地,她痛得大叫,拍掉他的手。

  「你做啥?好痛!」蔘娃捂住紅鼻,投以不滿眼神。

  「這樣便行了。」睚眥抓著她右臂緊緊繫綁的絲帶,領她出門。

  「不要抓我的蔘鬚啦!你再這樣我也要扯你龍鬚哦!」

  「法術水準不同,我的龍鬚藏得可好了,你找不到。」

  兩人邊鬥嘴,邊走下長長木階梯,她才正奇怪滿樓子一絲味道都聞不到,來至二樓,仍是高朋滿座,而那些可怕刺眼的白盅依然在每個人手邊擺上一碗,她卻嗅不著令她作嘔的人蔘雞湯味。

  她鼻子壞掉了嗎?

  鼻翼努力翕動,吸進大口大口氣息,就是吸不進任何氣味。

  她分心地想著,迎面撞上另一位從小廂房魯莽蹦跳出來,滿嘴急嚷「好餓好餓我要吃飯」的年輕姑娘。睚眥出手拉蔘娃入懷,免去她狼狽跌跤之險,可蔘娃不懂,為何他要按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從他胸口抬頭,掌心的力道足以稱之為強烈,她的臉頰完全密貼著他的龍鱗薄甲——那並不是一件縫上甲片的衣袍,而是貨真價實的青彩龍鱗,等於是他真身的一部分,更代表她此時肌膚熨上的,是他的身軀。不知怎地,這個莫名的胡思亂想,教她驀然感到燥熱。

  「好香哦……」與蔘娃相撞的黑背紅裳姑娘不動如山,踉蹌不穩的只有蔘娃一隻,姑娘圓潤臉上笑意好深,抽鼻聲大到毫不掩飾,猛嗅蔘娃身上馥郁蔘香,資深老饕的模樣,宛如嗅到了世間極品。

  「睚、睚眥……」她快被睚眥壓進他的身軀裡面,擠扁臉蛋,堅硬的龍鱗刮得她好痛,她出聲要他趕快鬆手。

  「靈蔘的味兒——」圓臉姑娘又驚又喜,再聞一次,更加篤定。「是靈蔘的氣味!她她她她……」

  「走!」睚眥不多加理睬,攬緊蔘娃便要結帳離開,蔘娃在圓臉姑娘一喊出「靈蔘」兩字時,身子早就僵硬不知所措,全由睚眥抱著走。

  「等等嘛!是靈蔘對吧?」圓臉姑娘趕忙攔在兩人面前,嘰嘰喳喳:「你在哪裡找到的?我也一直好想吃看看靈蔘是啥甘甜滋味!靈蔘很會跑耶,我試過好幾次,怎麼都逮不到它們,你怎麼做到的?教我教我——再不然,我跟你買靈蔘好不好?別走嘛,先別走嘛——」

  睚眥瞄都不瞄半眼,繞過圓臉姑娘,逕自下樓,而蔘娃不敢抬頭,屏著氣息,埋首睚眥胸前,嚇得不輕。

  「我、我被認出——」她囁嚅。

  「噓。」他要她稍安勿躁,他付完銀兩,加快離去的步伐,圓臉姑娘追趕於他身後,還在嚷嚷。

  「那那那那你告訴我怎麼抓的嘛?它們咻地一下子就潛到土裡面,我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它們,我這輩子啥蔘都吃過,就是沒吃過靈蔘——小刀小刀你來得正好!我看到靈蔘了!」她挽住一名男子,要他幫她追靈蔘,男人手裡托著盆大的湯麵,驚訝於愛吃的她竟能無視於它,足見靈蔘對她的吸引力多強。

  被喚做「小刀」的男子目光隨她手指方向落去,只能看到睚眥壯碩的背影,及他懷中之人的飄飄裙擺。

  「我沒瞧見靈蔘。」

  「那個男人懷裡——不,他應該是條龍——」圓臉姑娘脫口的「龍」字被小刀騰手捂蓋,沒能發出來。

  他低聲告誡:「你忘掉自己身處何地?」在西喜樓裡口無遮攔喊龍叫靈蔘,是想暴露自己亦非人類的事實嗎?!

  他們每過百年便回到四喜樓一趟,人事已非,物換星移,這裡再無故友,熟識的那些臉孔早已壽終正寢。他們重新在此求得廚子灶頭一職,工作數年,再離去,下回重返,又是一個百年。

  在這裡,他們便是一對尋常夫妻,丈夫工作勤勞,刀工一流,做菜手腕高明,妻子……除了吃之外,一無是處。

  「可是……靈蔘耶……夢幻極品耶……我抓百次也百次空手而回的靈蔘耶……」好不容易遇見珍品的這種時候,哪可能冷靜?

  聞聞那香氣,好濃好迷人,帶些甜孜孜味兒,一般小蔘絕對沒這等能耐,她真的好想吃看看哦,一小根蔘鬚也行。

  「我只看見他抱著一個人。」是男是女則無法辨清。

  「靈蔘會變成人形哦,聽說超過一百年修行的蔘才有這種本領,也更加倍的補……」

  小刀拉住她想追上睚眥的身勢,嘆了氣。

  「何須吃靈蔘才能補?我一日照六餐餵你,費心為你烹煮的膳食,兼顧蔬果肉類五穀,營養均衡,要你吃得飽足又健健康康,仍是不夠嗎?非要靈蔘補氣養生?」

  「你煮的很好吃呀,我都有吃飽飽,但人家嘴饞嘛……」上好食材由他手中做成美味藥膳,光用想的,她口水就不停泛濫。

  「既已是人形,說是也別再覬覦它,它要養到一百年,也不是簡單的事。」他的眼神在說「別追了」,將她領回四喜樓的員工用膳小廳。

  那盆有菜有肉有蛋的湯麵,熱氣騰騰,香煙裊裊,她嘟著嘴,雙眸仍是落往睚眥消失方向,心繫美味靈蔘。小刀替她夾起麵條,吹涼,餵進她口中。滋味當然仍是極好,可若有靈蔘熬湯,一定更鮮美……

  甫懷抱遺憾及怨念想著,唇上傳來暖呼呼的觸感,她幾乎是立即地貪婪張嘴,吞噬唇上那抹炙熱,將它們嘗進口中吸吮咂弄。

  嗯……沒有吃到靈蔘很可惜,但小刀的嘴也很美味。

  不然,暫時忘掉香噴噴的靈蔘,認真享受起一口湯麵,一口小刀的吻……

   * * *

  「沒再追來了吧?為、為何會被認出來?是不是我哪裡沒變好?露出蔘鬚了嗎?」蔘娃反覆檢查自己渾身上下,不解為何與人擦肩而過便暴露身分。

  「問題不是出在你身上,而是那個女人,她不是尋常人類。」

  「唔?」

  「她很眼熟,我應該在哪裡見過她……」一時之間倒想不起來,睚眥托腮,很努力要從記憶深處挖掘來那個黑髮紮辮、紅裳黑背子的女人究竟為何人。

  「這麼說來,我也覺得好似看過她耶!在天山……哪時呢?」蔘娃仿傚他的動作,並肩坐在別人家台階上,他一手撐頭,她則比他多用一隻,兩掌托著精巧臉胥兒,螓首還歪一邊,剛被他捏過的鼻頭紅通通——後來她才知道,他在她鼻上施法,讓她踏出四喜樓時,不會聞到她討厭的蔘雞味道,真弄不懂他這叫體貼或是不想再惹上麻煩事——認真思忖,看來天真無邪。

  「憑你這小小蔘腦是能記住啥大事?」

  「可你想了這麼久,你也沒想起來她是誰呀。」還有臉敢笑她,哼哼。

  「至少我知道她是妖非人。」光這點就比蔘娃強上不知多少倍。

  「我也知道呀。」她隨口亂說。

  小臉痞樣教人為之氣結,真懷念剛剛縮在他懷裡發抖的小可憐,那麼荏弱,那麼溫馴,那麼全心全意依賴著他。

  「你這種渾身帶香的缺點,招惹來想吃蔘的妖物,絕不會只有她一隻。」

  最好的辦法,就是馬上帶她回龍骸城,省事省煩惱省後患——這一句,他竟能忍住不說,奇哉奇哉。

  因為知道一說出口,又有人要哀怨地苦著小臉,嗚嗚地滴落蔘淚。

  「誰教我們靈蔘功效好,物以稀為貴,誰都想搶上一株。」她興有榮焉地挺高下顎。

  「是呀,真驕傲吶。」他酸溜溜地附和。她以為他在誇獎她嗎?他是嫌棄她所帶來的困擾!

  「睚眥睚眥,那邊在幹嘛?」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街道上的新奇事兒給牽引走,把遇上怪姑娘的經歷拋到九霄雲外。

  睚眥非常佩服她這等善忘本領,應該說,她真像個孩子,哭與笑,來去一陣風,翻臉迅速。睚眥可和她不同,不會將要緊事暫且擱置一旁,只顧玩樂。

  人類城裡,當然不可能只有他與她這兩隻異類,他們能冒充人類混進來,其他妖物同樣可以。對妖物來說,靈蔘是可望卻難逮的神奇聖藥,太多關於靈蔘的訛傳,將靈蔘捧得太高,尤勝仙物,諸如吃靈蔘一根,勝練百年功力;靈蔘治遍天下百病,死者食之,亦能甦醒的見鬼奇譚……

  傳言自是有虛有實,但信者恆信,而且相信的妖物占絕大多數,代表他帶著她,停留越久,越可能招人覬覦或爭搶。他倒不是擔心得應付貪食的大批妖佞,他天生好殺喜鬥,有人肯上門供他練力,他樂於爽快接受,只是這株蔘娃沒有自保能力,有個啥萬一……

  萬一?

  他是質疑自己的武藝嗎?!有他在,豈有「萬一」?!

  龍子睚眥,若如此浪得虛名,有愧他嗜鬥如癡的高傲自滿。

  他一定能護住她。

  堅信的念頭教他一怔。

  修正,在她入鍋煮湯之前,他一定能護住她。

  這想法好像也不是很快意……

  胸口,悶悶的,好像在惱怒著誰做了啥蠢事,動了啥愚念。有股鬱抑卡在那裡,吞不下,又吐不出。

  「你到底要發呆到什麼時候?」蔘娃的臉,突然湊近他眼前,只差幾寸就要撞上他傲挺鼻梁。

  她蹲在他對面,蔘香亂竄,從他的鼻、他的膚、他的鱗片,敏銳地偷襲進來,侵占他的肺葉、血液和思緒,即使停止呼吸,那道清香,兀自擊潰他堅硬鱗甲,排山倒海而來。

  他忽然覺得氣惱。

  「你能不能別這麼香?!是想宣告全天下這裡有株肥美嫩補的蔘,快快來抓嗎?!」

  她被罵得莫名其妙,不懂他幹嘛氣急敗壞,她的香是與生俱來,又不是她能選擇要或不要,一時之間只能瞠大眼,無辜地望著他。最後,還是睚眥自覺遷怒於也並不公平,嗓音氣虛軟化。

  「……我被薰得有些頭暈,抱歉。」他抹抹臉,稀罕地低聲道歉。

  他確實教她那身香息弄得頭昏眼花,才會反常。

  「你嫌我太香就用法術把我變不香呀,你應該做得到吧?還是用那招將人類城所有人的鼻子都變不靈光,如果我不會散出香味,便可以替你省下很多麻煩。」她的蔘香如此惹惱他,就自己動手消去呀,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做……

  「人類沒有威脅,就算嗅到你的香氣也能編個理由騙過去,麻煩的是妖……」實在是很討厭看到她眉眼嘴角全垮下來的滿面愁容,他又不是罵她,也不是氣她很香,只是她的香氣在他身體裡作怪擾亂,加上他自己莫名的抑鬱,才會氣得吠她,是他不對。「算了,不提這些,你剛剛是看見什麼東西,車副很想湊過去的猴急樣?」相處時日雖不長,但他已摸透她的脾性,只消話鋒稍轉,她馬上就能恢復一臉燦亮興奮。

  「那邊那邊啦!好熱鬧呢。」她急乎乎拉他起身,前奔數步,指向河岸對面的聚集人潮,萬頭鑽動是礙著他探索目光,不過火紅布幌被風狂吹得啪啪聲響,上頭大大寫著「比武」兩字,可真順了睚眥的眼。

  比武,他這輩子最喜歡的,莫過於此事。

  天底下有哪時哪月哪日哪地可以光明正大的打架,還有人在一旁拍手叫好,勝者更能像英雄般接受眾人歡呼讚賞?

  就、是、現、在、呀!

  正巧他心情有些躁,不知名的鬱悶,來幾個替死鬼讓他出出氣、洩洩憤,有益身心健康。

  睚眥嫌她腳短走得不夠快,直接打橫抱起她,躍過數尺寬敞的穿城長河,以人類眼中的「絕頂輕功」,騰空飛去。

  到底猴急的人,是誰?

  蔘娃輕啐,覺得自己剛剛被他白白奚落了。

  此時比武台上,打得汗水淋漓、欲罷不能,誰站到面前就出拳扁誰的爽快男人是誰呀?!

  明明說好是要陪她在人類城玩,幫她滿足臨死前的心願,現在玩瘋的人根本不是她嘛!

  蔘娃很不滿地坐在台下長板椅,踢蹬腿兒,幸好坐在後方看好戲的姑娘分給她一根紅紅串糖,比她的人蔘果大上許多,裹著甜甜發亮的糖蜜,滋味酸甜好吃,讓她不至於無聊想睡。

  粉舌吮舔串糖,每回與台上睚眥目光交會,她就用唇形催促「快下來啦」,他揮拳瞬間,也以眼神回她「還沒痛快過癮」。下一眼她再威脅「那我要逃囉」——大好時機,不跑是笨蛋,即便她身上有他繫綁的紅繩線而不能遁土,至少有機會藏起來讓他找不到。他的反應是踹人力道加成,一腿解決與他對戰的人類,用行動明白告訴她:「你敢,我會馬上逮你回來,到時,後果自負。」

  能有什麼後果?絕對是他拎起她,直奔回海底龍骸城,將她下鍋料理,硬生生沒收他大方賞賜她的這段人類城之行,管她遺不遺憾、甘不甘願,反正那不關他的事。

  她敢去挑戰他的怒氣嗎?

  敢的話,她此時不會乖乖坐在台下吃串糖,看他野蠻地欺負弱小人類。

  他敢是吃定了她跑不掉,才放心任她離開身邊。

  到底還要打多久呀?她想去別處逛吶。

  並不是睚眥搏戰的對手與他同樣強悍,才會陷入無止盡的格鬥拆招,睚眥太強,堂堂龍子哪須使出全力和小小人類互拼?幾乎是每個跳上擂台的雄人類都被他兩招內打倒,根本沒人能和他對上十招,就她來看,把睚眥雙手縛綁到背後,他還是有本領打贏。

  睚眥連電掣鋼刀都沒使出來哩,赤手空拳對上雄人類五花八門的各式兵器,礙事的人類布衣褪至腰間綁妥,內藏的青冷薄甲大方展露,鱗片色澤炫麗,覆在憤張糾結的肌體,隨之起伏,完全不阻礙睚眥行雲流水的動作——那是當然,自己出生時一併帶到世間的龍鱗,便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怎可能變成累贅?

  蔘娃瞧著那身鱗甲,有些暈遲眩。

  好漂亮的顏色哦。

  又見他一記旋身飛躍,束高黑髮在他腦後畫出漂亮弧形,髮絲囂狂潑散,舞過他銳利卻含笑的眼眸,以及挑勾起自信高傲的唇線,一氣呵成的瞬間,蔘娃目不轉睛,被他的身影膠著了眼神,他咧出白牙,低笑,眉微微一揚,掃腿,把陪他玩了幾招的雄人類踢入台下人潮中。

  豪邁自若的輕佻笑法,傲睨眾人,五官鏤刻著剛稜霸氣,她在人類城溜達幾日,見過許多面孔,還沒有誰能勝過睚眥的俊偉突顯,他舉手投足,總帶有渾然天成的氣勢,誰朝他身旁站,亦會黯然失色。

  「兄弟,我給你機會去挑件兵器,赤手空拳可占不到便宜。」巨漢先禮後兵。

  「不用,就這麼玩。」睚眥兩掌一拍,攤開,擺明用它們便能對抗鐵鏈圓球。

  他說的可是「玩」,而非「打」。

  「那麼我不客氣了!」巨漢重喝,圓球擊出,順勢力道足以砸碎屋牆。

  「睚眥小心!」蔘娃猛地大喊,在長板椅上坐不住身,跳了起來,險些要爬上擂台。

  一聲脆響,一道撼動擂台支架的氣漩,一顆停滯半空不動的烏沉圓球,以及單單用兩反映便深深戳入圓球中央,制止圓球蠻力襲勢的睚眥。

  騰出的左手還有空閒先撥撥發邊飛揚的髮,再拍了烏沉圓球一下,輕輕的,連個「啪」聲也沒有,烏沉圓球彷彿泥沙塑出來的一般脆弱,破碎崩裂,化為七零八落的鐵塊虀粉……

  氣焰囂張的巨漢哪裡還在?他跌坐在場中央,瞠目結舌看著眼前這一幕,渾身冷汗不是使勁耍大球給逼出來的,而是嚇得心寒牙顫所致,接著他眼白一翻,倒地不起。

  睚眥揮去指掌沾染的碎鐵屑,嗤鼻一笑。

  「昏了?我還沒碰到你半根寒毛哩。」真不濟事,可別嚇破膽才好。

  台下掌聲如雷震天,藍袍男子連忙再問。

  「有沒有人想送死……不,其他英雄好漢願意上台一試嗎?」

  鴉雀無聲。

  「當真沒有?」又問一次。

  萬籟俱寂。

  藍袍男子轉身,抱拳詢問當家主子:「老爺,你是否要親自賜教?」本來說好,最終優勝者必須再過主子這關。

  「……不用。」他此時擺在椅把上的雙手還會抖,一點都不想對上場中男子。

  「那麼,勝者確定!龍二公子!」

  蔘娃跟著台下眾人拍手,嘿嘿,與有榮焉。

  和睚眥再對上眼,她雙手拇指豎得直挺挺,小嘴大大開合,好似只出水小魚:好棒!好棒!

  等我領到獎品,下去就打賞給你啦。睚眥很大方,他只對刀劍兵器有興趣,其餘身外之物,他樣樣不缺,不知道比武優勝的大獎是啥?

   「謝謝各位鄉親做見證和蔘與,我們武家莊的乘龍快婿果真是人中之龍,連姓名裡都有個『龍』字!下月迎親酒宴還望眾鄉親賞臉光臨,一塊兒分些喜氣!」

  大紅幌子一翻再翻,「比武」兩字猶在,下頭因風吹擰而纏繞幌棍的那部分,終於在下一陣風兒撩弄又歇止時,瞧得一清二楚——

  比武招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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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1 14:34: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比、比武……招親?是啥呀?」

  蔘娃不解字面上含義,更不懂為何睚眥上台去打了幾回架、扁了幾個人,就被一大群人給簇擁入室,左一聲「姑爺」,右一句「姑爺」,倒茶水上點心,奉如上賓。

  「別問,脫身要緊。」睚眥打定主意,抓扣蔘娃正要去取糕點的軟荑,準備要以法術遁逃。

  「為什麼要脫身?」她掙開他的大掌,固執地非拿到糕點不可,她沒見過捏得如此精緻小巧的東西呢,不知滋味如何。

  「比武招親是個大麻煩!我們先走,等會再慢慢解釋給你聽!」

  「大麻煩?我不覺得麻煩呀,有茶喝,有東西吃耶。」小嘴咀嚼鬆香糕點,含糊道。好甜好嫩的口感哦!

  「你——」

  「龍二公子。」武家莊當家老爺武緯文進入迎賓廳。

  慘了,錯失逃跑先機。

  全是那囉哩囉嗦又愛問東問西的臭人蔘害的!

  「龍二公子?」第一次叫喚沒得到回應的武緯文再次出聲。

  「……嗯?」睚眥虛應。

  武緯文深諳江湖人士不拘小節,學不來讀書人那套之乎者也,當初決定以比武招婿,自是思量過最終進府之人形形色色,睚眥的態度,不過是驕傲武夫目中無人的基本反應罷了。

  「龍二是本名嗎?還是家中排行?」武緯文坐下,端起丫環侍奉上來的溫熱香茶啜飲。

  「都是。」對人類不用太誠實,半真半假就好。

  「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

  「九子。」

  「全是兒子?」

  「對。」

  「羨煞老夫,老夫為求一子,散盡千金,能拜的神,能吃的藥,全都試過,直至五十才獲一女,你們龍家好福氣,接連九子。」武緯文這是心裡話,他此生最大憾事,便是無法為武家生子傳嗣。

  蔘娃聽得認真,倒不是關於武緯文的家務事,而是睚眥。她都忘了問他這類家族史呢,原來他的兄弟這麼多。

  「我爹大概很希望用九子換一女。」拿這問題去問龍主老爹,他絕對點頭如搗蒜,九隻忤逆難馴的孽兒,不如嬌滴滴粉嫩嫩的掌上明珠一顆。

  「人總是難以知足,有了兒子,便想要女兒……那,你身旁這位小姑娘是?」武緯文可沒忽略蔘娃,尤其是她一身蔘香,豈能無視。

  睚眥完全忘記把蔘娃編派進祖宗八代裡,臨時杜撰:「因為太想要女兒,所以收養了一個。」謊話道來臉不紅氣不喘,只有蔘娃暗暗不滿地皺皺鼻。

  「想要女兒的話,叫你們九兄弟早些娶親不就好了?能有九位媳婦兒也很教老夫嘆羨。」武緯文拈鬍樂道。

  睚眥乾笑而不答,這句話,拿到他們九兄弟面前說,武緯文現在不知道已經死過多少回。

  武緯文閒話家常地又探問了一些家世、師承、雙親尊名,也清楚感覺到睚眥並未很誠懇回答,有些答案更是模稜兩可,本該對這未來女婿印象蒙塵,可先前驚艷於睚眥的過人武藝,迄今仍歷歷在目,他更清楚這年輕人尚未發揮全力,基於愛才之心,倒沒對睚眥露出太多不悅。

  然而攸關愛女未來終生幸福,她將許配之人的來歷不容含混帶過,於是他婉轉試探:「龍賢侄不是本城人,由何處來?西京?」

  「很遠之處。」海底下數萬里。

  太明顯在敷衍他,連居所也難以啟齒嗎?他這個做爹的,總不能連女兒嫁往何方都不知曉吧?!

  「……你方才沒回答我,令尊何處高就?或者該問,龍家以何維生?」武緯文語氣強烈,擺明不得答案就不放棄。

  「海。」不甘不願吐出一字。

  「海?」首先腦中閃過的是漁夫,但立即被睚眥一身氣勢給推翻這念頭,再轉念思付與海最有關聯之職,不由得抽息。「難道是……海賊?」武緯文相當驚訝,雖說販夫走卒皆有資格上擂台挑戰,可惡名昭彰的海上逆賊萬萬無權娶走他家寶貝女兒!

  睚眥不承認不否認,隨便武緯文去猜,他此刻在等,等某隻餓鬼將桌上兩盤甜糕給掃進肚子,吃飽喝足,他便要走,和老頭子多說只是浪費唇舌。

  他睨向一邊大啖美食,一邊眨著一雙好奇且困惑的瑩燦眸子在觀察武緯文及他究竟談些什麼的蔘娃,她難得如此安靜不插嘴,粉嫩的嘴忙碌咀嚼。

  不立即策動移形法術將自己及她送到別處去,還得忍受武緯文對他的逼問,全是為了她的一臉滿足!

  真怪,每瞧她一遍,都感覺她變得更有娘兒味,無論是模樣或嬌韻,當時黑夜深林內,幻化人形的不男不女小矮子到哪裡去了?

  他真是哪條龍筋打結糾纏了,才會失常至斯!

  這下武緯文終於動怒了,茗杯重重擱回桌上,震翻杯蓋落地碎裂。

  「龍賢侄,你怎麼好似一點也不開心比武招親贏得大勝?你若非誠心,又何須上台奪取優勝?婚姻大事不是兒戲,對我武家莊更是一大要事,有多少英雄豪傑想與我武家莊攀上姻親,你卻——」

  「我漏看『招親』兩字,以為純粹是比武,我無心壞你家大事,要不要乾脆重招一次,反正外頭擂台還沒拆。」睚眥才說著,一道嬌斥輕喝,混雜咻咻使鞭聲,把迎賓廳的門扉一鞭甩開。

  一身利落騎裝的年輕姑娘,氣焰洶洶,英氣細眉緊緊擰著,一臉鐵青嬌蠻。

  「我未來夫婿在哪?」不見女子初遇未曾謀面夫君的嬌羞,更沒有酥骨軟綿的輕聲細語,有的只是咬牙切齒的狺吠。

  「鳳兒!你怎能這般闖入?!你的禮數呢?!」

  「今天忘在房裡沒帶出來!」武乘鳳不畏父親板起臉孔斥責她,她自幼倍受呵寵疼愛,早將她捧得無法無天,府裡奴僕暗暗稱她「小霸王」。她眸子直盯廳裡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女的剔除,當然便是那個男人,她幾步飛快來到睚眥面前,一手叉腰一手以鞭指他。「就是你嗎?你連楚叔都打贏了?!」

  楚叔正是武家莊第一教頭楚燦,為武緯文最小的金蘭義弟,武家人視其如親,年逾四十,尚末娶親,此時僵硬佇立廳外。睚眥對他有些許印象,擂台之中,這男人確實與他過過幾招,是今日陪他練拳頭的對象裡最具實力之人。

  武緯文特別央求楚燦把關,若最後勝出之人品性樣貌無法匹配武乘鳳,毋須手下留情,加入場上,剔除那人——他可不允許自家寶貝愛女許給亂七八糟的男人。楚燦武藝沉穩紮實,放眼全城鎮,應該只剩武緯文能與他平分秋色。

  按理而言,睚眥一路過關斬將,外在條件皆屬上乘,最後由他勝出,楚燦該是樂見其成,或許是一時技養,愛武成癡的他,忍不住會會這名年輕人,料想不到的是,他竟以五招敗下陣來。

  睚眥沒開口,是懶,更是嫌武乘鳳說廢話,他若沒打贏,用得著坐在這裡任人逼供和指鼻斥罵嗎?

  「使詐!你一定是使詐!楚叔絕不可能敗給你這種傢伙!」武乘鳳控訴他,撂下罪名。

  「胡說八道!」這句反駁,又急又響亮,夾雜幾口甜糕碎渣一塊噴灑,不是睚眥自我辯解,當然便是那株人形蔘娃。「睚眥才不會使詐!他是憑實力!」蔘娃人矮氣不短,驕傲揚鄂,替睚眥說話。

  睚眥以假名「龍二」在人界走踏,蔘娃喊出「睚眥」,在場武家莊人雖一時反應不來,事後只當是他的小名或家人慣用的暱稱,沒多加追問。

  「十粒,我還八粒哩!我家楚叔是全城數一數二的高高手,這輩子與人比試不曾輸過!」武乘鳳高她半個頭,俯視她視線頗有睥睨意味。

  「鳳兒……你爹贏過你楚叔叔,你忘記了嗎……」武緯文的聲音,如海中小小一波浪,被後頭更急更快的大潮吞噬,淹沒於兩個娃兒對吠間。

  「睚眥的本領更高,是高手中的高高高高高高手,贏得理所當然!一山還有一山高,睚眥就是比較高的那座山,怎樣?!」蔘娃不服氣。龍子和人類對打,豈有輸的道理?雖說以大欺小頗為無恥,但睚眥已經有手下留情,不然這座城哪裡還在?早被大龍擺尾給掃為平地!

  她一心護他名聲,甚至閃身擋在他與武乘鳳之間,用她矮矮個頭,想築高高的牆,不容許武乘鳳朝他耍驕恣脾氣。

  她也不懂自己為何這麼生氣,聽見眼前嬌嬌女的無理指揮,她比睚眥更憤怒!

  「不怎麼樣!我武乘鳳不承認他是武家莊女婿!除非他贏過我!」武乘鳳性子一躁急,手裡長鞭比理智來得更快更猛,話沒撂完,她已經甩起如蛇長鞭,抽向睚眥。

  「鳳兒!不許胡鬧——」武緯文及楚燦同聲喝止,但,遲了。

  這一鞭,首當其衝傷及蔘娃,睚眥探手將蔘娃扯入懷裡,她踉蹌跌坐在他身上,結實雙臂橫亙於她臉蛋前方,接下武乘鳳的攻擊。

  臂上龍鱗堅硬,以護腕姿態,格開長鞭。

  「住手!」楚燦取走武乘鳳手中傷人凶器,濃眉緊蹙,不苟同她嬌蠻行徑。「你太胡鬧了!快向人道歉!」

  「我……我……」武乘鳳被楚燦嚴厲的神情嚇著,委屈和不甘衝上鼻腔,酸軟了眼眶,她抿緊顫抖唇瓣,突地放聲大哭,嚷嚷「我不嫁我不要嫁——」便旋身飛奔出去。

  一片尷尬沉默之後,武緯文見一樁喜事落得如此下場,只能搖頭嘆息。

  「燦弟,你去瞧瞧那丫頭,罵罵她,這蠻橫性子著實該收斂收斂,我們寵她寵過頭,讓她一點分寸都沒有,龍賢侄勿見怪。」他赫見蔘娃左頰上出現一道鞭傷,雖不深不長,仍見破皮血絲,心中滿是愧意。「龍姑娘遭小女誤傷,是老夫教女無方。綠扣,快些取藥來。」

  「你受傷了?!」睚眥扳過她的身子,瞪向那道傷痕。眾多兵器中,長鞭最是難防,抓住了鞭身,還得提防鞭尾,他以為自己動作已經夠快,卻仍害她白嫩臉頰開了血口。

  怒火在他眸裡燃燒,蔘娃清楚分辨出來,他生氣了……不,他暴怒了,瞳仁泛著森寒藍光,變得細長,藏於唇內的牙,因為強烈咬狺而微微顯露,她未加細量,本能地摟抱他的頸項,用身體遮掩住他即將失控而現出真身的面容。

  「小傷口而已!沒有很痛,我剛剛自己都沒發現,只當是一陣風吹過來,真的,不痛,睚眥,不要生氣,睚眥,睚眥——」她放軟嗓音,在他耳邊說,然後喊他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喊到他冷靜下來,沉沉閉目,再張開,藍光消失恢復黑瞳間的一片平息。

  婢女綠扣取來金創藥,要為蔘娃塗抹,睚眥推開藥瓶,直率拒絕,抱起蔘娃便要離開武家莊,不顧身後武緯文叫喚。

  他可以憑法術抹消那道刺眼傷口,不需要人類的藥。他一心只想找個地方,替她處置傷口,不願在此多留一刻。

  「我們要走了嗎?」蔘娃雙臂還環在他頸間。

  「當然!」

  「可是,我想留下來耶。」她的答案,出乎他意料。

  他皺眉,與她平視。

  「我沒有待過人類的家,老是住客棧,一間小房挨一間小房,好無趣。可這裡很漂亮耶,好大的花園、水池,我想住看看……」況且,比武招親是啥?她懂了兩成,還有八成一頭霧水,她挺想弄明白,為何睚眥生氣,武家姑娘好似也不歡喜……

  已經一腳跨出武家莊的步伐,硬生生收了回來。

  「客房。」重回迎賓廳的男人,臉色很難看,武緯文也摸不著頭緒,不解剛剛擺明要離開這兒的睚眥,怎麼又再度返回?但他發怔沒多久,立刻命綠扣帶兩人到客房休憩,明早再重談婚事。

  當睚眥抱著蔘娃的背影遠去,武緯文心裡一個疑惑變得更大——

  這對義兄妹感情未免太好了吧?!

  先是妹妹惱怒兄長被詆毀而與乘鳳對吠;後是兄長見妹子受了輕傷而反應怪異,現在則是抱著她,連放下一會兒都不願意的捍衛態度,她又沒傷到腳……

  這行徑,像極了一對……愛侶?

  * * *

  紅紅的傷,當長指滑過之後,消失得不見蹤跡,致嫩肌膚恢復原有的無瑕光滑。

  睚眥再三確認傷口不復存在,才甘願收手。

  「人類應該無法一夜之間就把傷口變不見吧?這樣明天他們問起,要怎麼回答他們?」蔘娃摸摸自個兒粉頰,傷勢消失殆盡,只剩睚眥溫溫的法術餘光,他指腹熱熱的觸感,以及自己驀地臊紅的火燙。

  睚眥冷哼:「管他們哩。」他不在意人類見到傷勢奇跡般消失會有何反應,他只知道,他厭惡那道淺淺血口的存在,不容許它多加停留於她精緻臉蛋上。

  她望著他餘怒仍存的緊繃俊顏,知道他在生氣,卻不是很明瞭他氣的是誰。

  她嗎?

  「靈蔘不會因為多了道傷口,便破壞熬出來的藥效,你不用緊張到發這麼大的脾氣嘛。」她故意輕快朗笑,拿自己能預見的未來打趣,希望逗得睚眥露出大鬆一口氣的莞爾神情,哪知她剛說完,他投來的眼神一樣嚴厲,害她本來準備好的「哈哈」兩聲笑又給咽回肚裡去。

  「你以為我是為這個原因生氣?」他問,聲音很沉很重。

  「……不然我想不出其他原因呀,你看到我臉上被鞭子抽出的小傷,差點要冒出尖牙和鱗片,一看就知道你非常非常非常生氣,所以激發你怒氣沸騰的,不正是那道傷嗎?」蔘娃憶起在迎賓廳裡他極怒的模樣,千思萬想還是覺得小鞭傷是唯一理由。

  她聽見睚眥深深吸氣的抽息聲,讓她跟著提心吊膽,他吐出氣息,也吐出否決。

  「在你說剛剛那番話之前,我完全沒有想到靈蔘受傷是否會損及藥效之檔事。」睚眥梳耙長髮,一臉無奈。

  「咦?」蔘娃得到這種出乎意料的回答,俏顏憨傻,良久無法反應過來。

  「你還要呆住多久?」他五指在她面前晃。回魂哦,笨蔘。

  「那、那那你幹嘛生氣?還氣到快原形畢露?」蔘娃更迷惑了。

  「我要是知道,用得著自己悶悶在想嗎?!」

  「連自己都不知道?」她做了個「不會吧」的擠眉弄眼,藐視他的遲鈍,偏偏她也很想弄明白,若非擔心靈蔘藥性,他何苦臉繃眉皺氣呼呼?值得深究一下。

  「是被拿鞭子的女人指著你鼻子罵,有損龍顏,怒氣一點一滴累積,剛好在她出鞭想抽你時,到達最高點?」

  「她吠些什麼我根本沒在聽。」

  而且,那時他面前擋了個小矮人,武乘鳳的貶責或挑釁,完全沒有傳達到他這邊,他眼前只見一抹瘦小背影,暖色土黃的裳,占據所有視線,蔘香濃馥清甜,聞之唾沫直咽,卻解不了喉間饑渴……

  龍子之中,論武藝,他數來第一,龍骸城遇上戰事,他永遠是站在最前頭打先鋒,還沒有誰敢用「捍衛弱小」之姿,近乎羞辱人一般擋在他前方。她自以為多有本事,多麼勇敢,想幫他抵擋外敵,卻不去拈拈自己幾斤幾兩——即弱小,又無能,遇上事明明只會哭和叫;不聰明,不睿智,不耐打,沒有強大術法自衛,老是叉腰誇耀自己多補多滋養多美味……一株修煉成精的蔘,到底是哪兒來的自信,讓她錯誤自詡靈蔘天下無敵?

  擋在他面前的肩那麼小,膀子那麼瘦,雙臂就算用盡全力展開,也變不成巨大羽翼,是想如何將他藏在身後保護?笑死了,憑她單薄纖細的身形,勉勉強強擋住一半的他,她不想想看,一鞭子打來,他有龍鱗護身,根本傷不了他半根寒毛,可她呢?一身細皮嫩肉,幾根連揮打在他臉上都不覺得疼痛的軟蔘鬚,怎麼?她是打算拔人蔘果當武器,用來和武乘鳳一鞭子來、一果子去嗎?

  他簡直想出言狠狠諷嗤她一番。

  想保護他?再練個一萬年也沒她的份!

  可是,那時的他竟笑了,像個傻子,看著她的背影,低聲笑了起來!

  有個人,阻擋於自己前面,給不了依靠依賴之感,並沒有因為她展臂護衛而萌生「有你出面,天塌下來我都不怕」的蠢念頭,反而有種無奈失笑,但又甜甜甘甘的滋味湧現。無奈之餘,會很想寵溺地脫口說出「你玩夠了吧,躲我背後去,其他交給我來處理」的英雄豪語——感覺是不差啦,畢竟是首次遇見被保護的情景,很陌生,卻不排斥;想拍她後腦,啐她多此一舉,卻又不討厭由她身後望去的光景……

  武乘鳳那一鞭,打碎了他的沉笑和莫名喜悅,她傷了蔘娃,她竟敢傷了她——

  「你那時……在發呆哦?」蔘娃習慣性湊近他的臉,致巧細膩的五官在他瞳間驟然放大,占去所有目光。

  她細細劍眉飛揚般微挑,他清楚可數她濃黑整齊的睫有多少根,教人迷眩的香息仍是縈繞鼻間,若不是她下一句話勾住了他的神智,那股香氣,那張俏中含嬌的小臉,幾乎令他恍惚。

  她說:「真有閒情逸致,我聽到她說你使詐,我好氣,我在台下看得很認真,你欺負每一支雄人類的惡劣行為,我都沒漏看,雄人類在你眼中弱得和小蟲一樣,你不用耍啥手段就能贏!」關於這點,她很有信心。

  「那你何必生氣?她罵的是我,又不是你。」他反問她生氣的理由,當時在廳裡,她反應激烈,比誰都快,比誰都大聲,與武乘鳳爭執,所為何來?

  她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微微怔忡了會,才一臉理所當然地回他:「因為她說錯了嘛。」睚眥沒有用賤招獲勝,他是憑不到一成的實力。

  「說錯了也該是我氣,你這枝不相干的蔘,張牙舞爪跳出來,好似她辱沒的是你們靈蔘名譽……說穿了,與你何干?」睚眥問著,指腹仿效方才為她治傷的動作,滑過她彈嫩的頰,前一回是為了抹去傷口,這一回……純粹情不自禁。

  「我幫你出氣呀。」她只當是頰上傷口沒有治癒完全,他才會這麼撫摸她,帶有粗繭的指,在肌膚上挪移所造成的觸動非常強烈,他的指好似存著電,又像纏著撓人癢的羽毛,既酥麻,又輕柔。

  「為什麼要幫我出氣?我是一只要抓你回去熬湯的惡龍,你應該要很痛快聽見有人替你出口怨氣,跟她同仇敵愾才對。為什麼要幫我出氣?」他重複這句,有絲咄咄逼人的味道。

  「這……這……我也迷迷糊糊弄不懂……」她支吾著,說不出所以然來,確實也對此產生困惑。為何別人罵睚眥,她會覺得刺耳難忍,比睚眥更憤怒?她自個兒還不是時常和睚眥吵嘴,罵過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惡言,難道只準她罵睚眥,不許誰來爭搶這種樂趣?

  「你那時在發呆哦?真有閒情逸致。」睚眥拿她剛才酸過他的話,原封不動,逐字未改,奉還給她,只不過沒有惡嘲的口吻,倒反常多出笑意溫柔。

  「才不是哩!畢竟我們兩個共處這麼久——實際上不過快滿三天而已——我覺得扣除掉你一百個缺點來看,你人算不錯,勉勉強強稱得上『挺照顧』我的。嘴是很壞啦,又粗手粗腳,可是和你吵吵鬧鬧很快樂呀……我們應該是朋友吧?替朋友出氣,不是很有正當性嗎?」即使是她單方面認定兩人友誼,也可以解釋她的行為沒有反常吧。

  「朋友」兩字,弄擰睚眥的眉。

  他思索了她的答案,同時將答案擱入困擾自己的問題之中——正因為是朋友,見她受傷,所以暴怒?

  不,不是。

  別說朋友了,連兄弟被打傷,他都可以做到無動於衷。

  連區區一鞭也閃不過,代表孱弱無能,自己該鼻子摸摸,再嚴加修煉才是——他還會這麼冷血無情地對兄弟及朋友說。

  可是見她受傷,他沒有如此風涼,他氣得猶若最心愛的東西被人給弄碎一樣……

  心、心愛的東西?

  彷彿一陣突來清風,吹散了蔽月烏雲,豁然開朗。百思不解的疑惑,找著了吻合的答案。

  覷瞅近在眼前的粉嫩小臉,他有種啼笑皆非的自嘲無奈。

  怎麼會是她呢?

  怎麼會是一株靈蔘?

  怎麼會是一隻……非雄非雌的小傢伙?

  就因她短短一句「想留下」,他折返回武家莊,為她放棄堅持和傲性,明明腳已跨出了府門,不顧武家人在身後叫喚追趕,當時要拉下臉回頭,多損顏面,他卻不想壞她興致。

  她的興致,與他的顏面一塊放在秤子衡量,竟是如此嚴重傾斜。

  她是什麼時候使出小人步數,將他變成這副婆媽性格?

  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對他影響這般強烈?

  「你幹嘛……這樣瞪我?」蔘娃只覺他眸光一亮,前一刻還隱含餘怒的臉龐,瞬間被笑意取代,好似千古大難題迎刃而解,他變得神清氣爽,而在神清氣爽之後,又看著她蹙眉,真沒禮貌!

  她區分不清他那樣的注視代表何意,火燙燙的,通稱為「瞪」!

  「你敢當我是朋友試試,我把你這株蔘給倒吊起來風乾!」他雙臂往胸前一環,惡聲惡氣恫嚇她。

  蔘娃向來吃軟不吃硬,聽見他的恐嚇,火往心頭燒。

  「你什麼意思?!我不夠格當你朋友是不是?!我沒嫌你是條龍,你倒嫌我是枝蔘?!」她也是有蔘格的好嗎?!想和靈蔘交上朋友,是看得起他,他那是啥態度呀!

  蔘娃惱羞成怒,完全聽不出睚眥語句中的另一種含義,任性賭氣地嗆他:「哼!不當就不當,你不稀罕我不稀罕誰稀罕呀?!從今天開始,我不要跟你說話,你也不用帶我去逛這逛那,直接把我帶回去熬湯!」邊說,邊變回一株蔘,大刺刺癱躺長椅上,打定主意不再用人形冒充他的妹妹,不跟他交談,閉目嘟嘴,任他宰割了。

  恩斷義絕的話,撂得很是豪邁,眼角懦弱的珍貴蔘淚卻豆兒大地顆顆滴落,濕濡鬚角。

  可惡可惡可惡,都這個時候了,她腦子裡竟還閃過應該拿個瓶子把蔘淚裝起來給他補身體的笨蛋念頭!

  氣死自己了!管他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幹什麼?!

  他氣息逼近,吐納熱氣拂過蔘葉,下一刻,她的胡思亂想及一言難盡的無聲謾罵,被靈巧舌尖由鬢間一路滑回眼角的舔舐給震得支離破碎——

  她猛得瞠目,不敢置信。

  「你有這麼捨不得幾顆蔘淚白白浪費掉是不是?!」蔘須全數出動,攻擊正把她捧在掌間,用舌頭舔洗她淚水道道滑落痕跡的男人。

  睚眥一手燦燦術光,由她蔘背摸到蔘腳,再折返回來,虎口托住的,不再是硬邦邦的人蔘形體,而是姑娘身形的軟綿後頸。

  「剛剛舔人蔘的感覺好怪,這樣……好多了。」他聲音好低,低到她都快要聽不清楚,只知道他說完後,沉沉一笑,燙人氣息又重新貼回她臉頰上。

  她不在他的掌心,而是坐在他腿上,背後那隻霸道的手,緊逼她抵貼他的胸口,他的舌,正盤旋她睫下,吮去最後一絲淚光,癢意在她敏感的眼眶周遭徘徊,像極了她頂上淡綠色的小花綻放吐香時,頑皮的蝶兒受到吸引而來,於花間汲取甜蜜,動作輕輕柔柔……

  她恍惚以為自己身處天山某處深幽草原,身旁有花有蝶有暖香的陽光,可是蝴蝶不會碰觸花蕊以外的部分,由眼睫下,繼續拓展所到範圍,在她鼻尖、眉心、粉腮,翩翩飛舞;可是天山陽光總是溫暖和煦,不至於教人感到灼熱炙燙——羽扇般的睫緩緩掀開,定睛看他,這不是天山,沒有花蝶,更沒有陽光,她的身旁,只有他,一隻連朋友都不屑和她當的驕傲龍子!

  蔘娃迷濛的眸兒瞬間圓睜,掄拳捶他,推開他,不給他啜飲珍貴淚的機會,也不要幫他補氣養生,不要不要不要!

  兩團軟綿綿小拳輕易淪落大手的包覆,再拽到他腋下夾緊,任憑她多使力也抽不回手,正惱著要吠他幹嘛囚困她的手時,睚眥剝奪她罵人權利——

  「你」字才吐了一半,他強勢傾身,張嘴含入她柔軟唇瓣,吞噬她的聲音及驚呼。

  唇上用力吮著咂著的拉扯力道不算太重,也絕對稱不上溫柔,她隱約察覺到他貪婪地想從她嘴裡奪取些什麼,卻不甚清楚他的目的,他不會是嫌淚滴得不夠快不夠多不夠猛,所以乾脆從她嘴裡直接吸更省事?

  「唔……」她使勁蠕,費力動,腦袋遭他扣牢,半寸都挪不開,只能慘兮兮任他盡情啜取口中每滴「蔘汁」,但——把舌頭硬擠進來翻攪撥開就真的太超過了!

  他仔細探訪過唇內每寸柔軟,追逐她弱而無力抵抗的顫顫嫩舌,她下巴被扣住,無法狠狠咬他,這使得他暢行無阻、盡情掠奪。她的滋味太甜香,蔘的味道,彌漫唇舌間,猶似品嘗一杯溫熱蔘茶,口口甘美回韻,尤其是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反擊他的武器,僅能用舌尖推拒他的——只有她一個人認為那是推拒,完全沒發現對他來說是一種迎合。

  他故意假裝敗退,引誘她一時衝動的趕盡殺絕,果不其然,見他退,她霸道地追殺上來,一舌跨過了陷阱,淪為他口中戰俘。他不容許她逃,深深吸吮她嫩芽似的丁香小舌。

  可憐的蔘,手被囚,腿無力,頭部和下巴又分別遭箝,唇舌都快讓惡龍給吞進嘴裡。她開始覺得暈,覺得肺葉缺少入息而揪痛,覺得是他現在對她做的這件事,正惡劣地吸取她的力量,否則為何她整株蔘軟綿虛弱,只能依靠他托穩她的身體,才不至於癱死在地。

  她還有……還有最後一招……她可以釋、釋放靈蔘同歸於盡的毒,毒死這隻想吸乾她的龍子——

  不,不可以這樣做,她不要睚眥中毒,雖然他這麼惡劣,但他帶著她逛遍各處的身影,她忘不掉……他偶爾會不耐煩地叫她走快點,十次有八次她不會理睬他的催促,自顧自的玩,自顧自的看。違逆他有什麼壞下場嗎?沒有,他沒有半回用蠻力硬她拖走,只是站在那裡,站在她一抬頭或一回眸便會看見的地方,等她。

  知道她仍懼怕與多數人類太過靠近,凡行徑熱絡街市,她懼怕又愛湊熱鬧,他會用他高人一等的身形,護在她左右,替她阻隔人類肩背相貼的機會,她從不擔心,腿酸往後一躺,會落入哪個陌生人懷裡,因為,他總在她身邊。

  她不要傷他……她做不出來……她是枝很沒用的蔘,嗚……

  蔘娃抱著必死決心,讓睚眥就這樣吸乾她也不會怨天怨地怨他,在她幾乎要軟倒暈厥之際,睚眥撤回了對她貪得無厭的索討,在她微啟唇上再三輕啄,終於甘願離開她的唇,吮住她細膩頸膚,咂出粉濃色小花瓣,嚙咬出他到此一遊的痕跡。

  蔘娃喘吁吁,任人蹂躪宰割的嬌嬈姿態,更添女性嫵媚,當初雌雄難辨的味道,已完全傾倒一邊,由誰來看,都不會錯認她是男孩。她瞇著眼眸,凌亂吸吐氣息,赧顏似火,唇兒遭到他吮得又紅又豐澤嫩亮,此般妖妍,誘他動手卸她絲薄衣裳,攫取她凝脂滑手的膚觸及豐盈飽滿的軟乳——

  沒有這玩意兒。

  凝脂膚觸是貨真價實,卻獨缺了飽滿盈握的雪白山峰。

  一桶冰水兜頭淋下,大概便是睚眥這時的感受。

  若她是女人,他大可盡興在她軟嫩身軀上施展種類繁複的調情花招,教導她初嘗世間快活樂事,她很生嫩,教導起來得費些勁,不過那也將是件很有趣的挑戰;若她是男人,起碼稍稍修正一下玩樂的方式,其餘花招比照辦理,他仍是能讓她與自己共享相擁歡快,偏偏她兩者都不是,唉唉。

  睚眥枕在她香軟軟的裸裎肩窩,忍不住嘆息吁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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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1 14:36:48 |只看該作者
「你非得……把我搾乾到擠不出半滴蔘汁,才甘願送進鍋裡,是不?」蔘娃好不容易穩住氣息和迷眩,低下頭,質問那隻躺在她身上,不時用長吁短嘆的熱息拂擾她敏感怕癢頸膚的龍子。

  睚眥挑高眉,對上她的眼,他實在很難表現出溫柔好心情,特別是當慾望被喚醒卻未能饜足之際。

  「我是很想把你吃掉,可惜你麻雀雖小,五臟也不全,女人有的你沒有,男人有的你也沒有。你讓我束手無策,完全不知從哪裡下手。」又是一聲嘆氣。

  「只是吃枝蔘有這麼困擾嗎?不就是切片或磨粉……」她喃喃自語,嘀嘀咕咕說著,不想讓他聽到,好像她多鼓勵他吃她一樣。

  她也不懂,吃蔘有分男女嗎?他幹嘛一副很嫌棄她沒有雌雄之別的口吻,還嫌棄到唉聲連連?

  睚眥當然聽見了,他耳力好,她幾字含糊,怎可能漏掉?

  她的天真單純對他的邪惡念頭,真該教他自慚形穢,不過他鱗厚皮粗,不知「羞愧」兩字怎麼寫,儼然沒反省,倒是她的叨叨低語逗樂了他,他從她肩窩移開,笑著以寬大手掌擠壓她仍粉撲撲的雙頰,把她一張俏麗臉蛋硬擠成扭曲皺包子,小嘴因而嘟成怪模怪樣,只能發出抗議的嗚嗚聲——

  「我的朋友是用來試刀劍夠不夠鋒利、拳腳有不有力,相互切磋武藝。你想當我朋友,下輩子記得長高點、養壯些、練強悍些……這輩子別奢想了。」他可沒忘掉要向這株小心眼又愛生氣的靈蔘解釋兩人觀念上的小小誤會,她以為他不將她當成朋友很不夠意思,氣哭的模樣,正在眼前上演,她不就是為了「朋友」兩字,和他耍起脾氣嗎?

  「我……不……稀……罕……」她嘴嘟臉皺地回嘴,立刻又被他手掌搓揉變形。

  「我也不稀罕淪為你那類花花草草蚱蜢蝴蝶之流的弱小朋儕。所以我們根本不適合當朋友,這,你同意吧?」

  蔘娃沒點頭,只是心裡認同這番話。

  她的確無法將睚眥與她那些可愛善良的花精草怪友人擺在一塊看,他和它們差別太大,光憑他狂愛刀劍兵器及嗜武好鬥的本性,就直接被排除在她擇友條件之外,若不是睚眥抓住她,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他這類龍子有交集,別說是朋友,連點頭之交也沒機會。

  她應該是最討厭他這種渾身充滿暴戾殺氣和霸息的傢伙,避之唯恐不及,哪會願意親近他?可如今,她不僅把他當成同遊人類城的夥伴,事事依賴他,一遇危險或是新鮮好玩的東西,頭一個想喚的也是他;聽人污衊他,氣得準備和人拼命;快被他用嘴給吸乾神智,竟也不捨得傷他……

  「不是朋友,能是什麼?」她所知有限的貧瘠字彙裡,很難挖出可以代表兩人目前關係的形容。

  睚眥也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一株很青澀嗆口的食材,與一隻必須好好研擬從哪個部位開始吃的食客。」


第五章

  月,皎潔澄澈,柔柔灑下淡金光暈。

  花團錦簇的偌大園圃,薄嫩紫薇正妖嬌,燦然一樹,輝映月光,好似淡淡染亮,在暗夜葉叢間,散發光澤;雍容玫瑰靜躺綠葉環抱,形似美人臥綠榻,萬紫千紅的色澤,不似白日鮮妍,稍稍斂去高貴驕傲;玉簪自生香息,和著涼爽夜風輕送,清香馥郁。

  密密枝叢掩蔽的一角,一雙裸足踩著土,腳趾沾滿泥,裙擺卷上了膝,在園圃之中屈膝躺平,地氣溫暖香甜,夜露清涼沁冷,偶有幾隻蟲兒清脆鳴叫,此處雖不及天山,但不無小補。

  除蔘娃外,哪家姑娘有床鋪不睡,非得到此來吸取久違的滋補地氣,啜飲涼順夜露,欣賞高懸明月呢?

  這般好風好景,本該忘卻諸多紛擾,盡情享受,偏偏進了人類城,吃多人類食物,學起人類的多愁善感,只聞她幽幽一嘆,抱怨給天上月兒聽:

  「還以為他會說出多了不起的高見哩,結果不是與先前一樣……食材和食客,我和他一直就是那種關係嘛,啐啐,了無新意……」

  月兒無語,兀自明亮。

  「你說他是不是很怪?我覺得他越來越怪,眼神吶,口吻吶,還有動作……都很怪,每天把我當補湯要喝幾口才甘願,我是沒有感覺身體不舒服啦,可是就不懂他想幹嘛……」

  人類謹守男女之別,各為她和睚眥準備對門相鄰的客房休憩,她仍是每每都在睚眥床上醒來——他以看守為名義,當丫鬟目送他們關門回房後,潛進她房內,將她逮回他那間房。她知道他怕她偷跑,上好靈蔘取之不易,自然要嚴加看管,她可以理解,但吃她的嘴,吸她的舌,又咬紅她的蔘皮,更老在她耳邊埋怨「就算不是母的,起碼是隻公的該有多好……」這類怪言怪語,她真的很一頭霧水。

  她不介意被他吃掉,這句話出自肺腑。

  幫他補補身,加加功力,總好過讓其餘妖魔鬼怪吞食入腹來得強,她寧可化做睚眥的血肉,成為他的一部分,也不想去造福她不認識甚至是她討厭的傢伙。所以現在當睚眥的嘴又湊過來時,她已經很認命很配合地張開檀口,等待他探擷「蔘汁」。

  「靈蔘不分雌雄,又不是公的比較補或母的比較不補,真不知道他怨嘆什麼,我明明就已經很滋補很甜美了,他哪裡不滿呀?難道他還想找別枝蔘嗎?!」她這回向頭頂上方那朵微微垂首的白玫瑰,口氣酸溜溜。

  花兒無解,暗自吐香。

  惹她心煩的事,尚有另一椿。

  武家莊的比武招親。

  她終於弄懂比武招親是啥意思,原來就像幾頭公虎互爭互咬,最終勝者取得與雌虎交配權,唯一不同之處是人類多出「婚配」這玩意兒,一男一女,一公一母,一雄一雌,共結連理,成為夫妻。

  她沒看過何謂「成親」,所以剛開始還頗興致高昂,鼓勵睚眥成一次親讓她長長見識,換來睚眥冷眼兩顆。

  不只睚眥不娶,武乘鳳也不嫁,既然兩人有志一同,便沒有再深談下去的必要,婚事直接告吹就好。偏偏武緯文不允,說武家莊丟不起面子,硬要睚眥多留兩天,讓他說服自家寶貝愛女。睚眥壓根不想,是蔘娃還沒住膩人類宅邸,他才勉予同意。

  至於她這株靈蔘為何心煩,則更莫名其妙了,原本吵著要睚眥去成親來瞧瞧的她,越是弄懂婚配、夫妻這些詞意之後,竟覺胸口悶倦,總是無法暢快。

  今晚,武緯文又刻意撮合睚眥和武乘鳳,辦了桌酒席,說是要款待睚眥,實則希望他與女兒多有相處了解的機會。她雖然在酒席間占有一個位置能坐,但她不能快意地用手抓取食物,必須學人類拿著,別說是動筷夾菜,她連如何讓兩根筷子順利分開都做不到,這種綁手綁腳的飯,她一口也吞不下去,胡亂編了個「不餓」為藉口,退出飯廳,往這兒享受地氣擁抱。

  她還是比較喜歡和睚眥對坐小桌前,可以肆無忌憚捉這個吃那個,沒人管她滿手油膩或是吃相難看。

  她不喜歡和別人同桌,不喜歡睚眥身旁坐著武乘鳳,不喜歡睚眥和武乘鳳相互拼酒,更不喜歡武緯文左一句「兩人無比相稱」,右一句「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她離席前,睚眥低聲交代她乖乖待在房裡別亂跑,她偏不要聽話。哼,交代她要聽話,怎麼不退席跟她一塊走?就這麼想和武乘鳳喝酒吃飯嗎?

  她逕自跑到園林中庭的花圃內養精蓄銳,太久沒接觸到泥地,有損元氣,害她都有些倦懶,趁睚眥沒空理睬她,她好好補補精神。

  「要不是你纏在我身上的紅繩沒解開,我早遁地溜了,就不用在這裡惱這煩那兒的,以前在天山,我只要顧著長高長壯便好,沒事兒賞賞月,淋淋薄雨,哪像現在……被弄得好複雜,全是臭睚眥害的!」

  在天山,根本不會因誰煩惱為誰思量,而今,無論做啥說啥想啥,都有一個「睚眥」卡在腦子裡,用他輕佻的笑容和濃烈的眸光,干擾她,影響她……迷惑她。

  蔘娃翻個身,側躺在地,嗅著泥香。熟悉的氣味,總能教她放鬆心神,貪婪地多吸幾口,它與睚眥身上淡淡的鹹海味不同,最近太常被睚眥塞進懷裡,聞慣他的味道,那是在天山待了一輩子也沒有聞過的闊海氣息……

  蔘娃迷迷糊糊即將睡去,身後枝葉悉悉索索的撥動聲,又把她吵醒。

  一定是睚眥,八成是他大老爺終於酒足飯飽,與武乘鳳培養完感情,甘願回房,才發現她這株可以替人解酒醉的好用靈蔘沒待在房裡,又跑出來逮她回去。

  她睹氣不理他,故意繼續背對來者,埋首泥地裡,不準自己去吸嗅他身上驃悍強勢的味道,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敵它的引誘,臉蛋深深按抵在他胸口時,他的氣息,會害她失神。

  後頸傳來濃重吐息,當她驚覺味道不對勁時,溫熱濕滑的舌吮已經滑過她細膩頸膚——

  她彈跳起來,捂住頸子,回首,水眸瞪大,一屁股跌坐在地。

  不是睚眥,那是一隻長有赤紅色牛角的妖,雙臂雖是人形,卻布滿黑色粗毛。

  「果然不是謠傳,靈蔘當真現世……這蔘香,錯不了……」牛妖的鼻翼翕動時,清晰可見白霧噴出。

  「你誰呀?!」噁心死了噁心死了,後頸上殘留的濕腥,教她寒毛直聳,怎麼擦也擦不去。

  「大鶚說它瞧見時,我還不信,但鳙鳙也說難得一見的靈蔘在城裡出沒,多麼求之不易,誰都挖不到的靈蔘,竟自己跑進人類城裡……」牛妖紫色的舌長長伸出,在嘴角滑了一圈,舔不盡不斷淌落的唾沫。「所有妖物最想吃的補品就在我眼前……」

  它探出粗壯的毛茸掌蹄要抓她,蔘娃反應迅速,閃了過去,往玫瑰叢裡鑽,人形太大太礙事,她躲到綠葉間,馬上恢復蔘形方便藏匿,往昔若遇上此類妖物,她就直接土遁,將它遠遠拋腦後,現在受困於該死的紅繩,只能自求多福!

  蔘形小巧靈活,挨著枝葉,慢慢挪動腳步,不發出半點聲響。牛妖的她左後側,動作有些遲緩,她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敏捷及它的駑鈍,要逃離它應該不是難事,這令她稍稍安心,叫自己別太慌張。她從葉縫偷覷,牛妖正在她消失的玫瑰叢裡翻找她,她忍下咯笑,換到下一株花叢後,拉開她與牛妖的距離,順利往圈圍滿園景色的石雕矮欄前進,只消跨出去,直奔回房,諒牛妖也不敢鬧進住滿人類的地方吧!

  一切都按照她的計劃,牛妖仍滿園圃裡嗅尋她的氣味,壓根沒留意她已經爬過石雕矮欄,她無聲做出仰天狂笑的囂張模樣,正欲躍下矮欄,蔘腳才離地,身子被鷲猛衝勁給活逮,騰空飛起——

  還有另一隻鳥妖?!

  「大鶚!是我先發現它的!」牛妖在底下噴氣跳腳。

  「誰先抓到就歸誰!嘎——嘎——」大鶚振翅的強大氣漩,刮得此刻淪落為它爪下獵物的蔘娃滿頭蔘葉蔘果凌亂顫動,連眼睛都快睜不開。

  「至少讓我吃根蔘腳!」牛妖「哞」地嚷叫。

  「這可不行,靈蔘這麼補的東西,我自己吃都嫌不夠,哪能分你?!」鳥爪收緊,箍牢蔘娃,銳利爪鋒幾乎要刺進她的身體,惹來她叫痛。

  「你太不夠意思了!」牛妖朝它拋擲一根精壯木棍,鳥妖避掉,雙翼大振,眼看就要飛向高空,若這麼被帶走,下場絕對是連渣也不剩下,蔘娃試圖掙扎,完全無用,氣急敗壞的牛妖在她眼前越變越小、越變越遠……

  無計可施,只能慘叫,只有一個名字在她無助之際,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

  「睚眥!睚眥快來救我——我要被吃掉了!睚眥——」

  烏沉的夜,月兒不知何時讓夜雲遮蔽,星子寥寥無幾,卻有一道銀電,劃破天際,銀芒之後本該隨之而來的轟隆雷聲久久不聞其響,反倒是詭異的慘叫綿延不斷,緊接著,雨,落下來了,濺濕她一身——

  雨不是這種腥臭味。

  那陣驟雨,源自於鳥妖斷掉的左翅,紅得刺眼。慘叫聲猶在持續,銀電停留夜幕空中,顯眼醒目,待她看清銀電的真面目後,它又劈下來,這回斬斷鳥妖捉住她的那隻利爪,她從鳥妖箍制中逃脫。

  「電掣!」是睚眥的刀!那把活生生的龍刀,斬鳥妖時,它是鋒利鋼刀,此時它又變成一尾小龍,朝墜下高空的她馳來,龍尾一卷,把她纏繞兩圈,護在身軀間,與她一同落地時,它以一半刀形牢牢豎插入泥,另一半柔軟的身體將她放下,不至於害她摔成蔘泥。

  可是落地後,一隻牛妖等在那兒。

  刷刷兩聲乍起又乍失——

  朝她跨來兩步的牛妖雙角被削成一片一片,電掣像道光,在它身上繞一回才重返蔘娃身邊,牛妖壯碩身體如山崩般垮下,恢復成黃牛原貌,只是已斷氣息。

  不過是她眨了眼的瞬間。

  園圃裡恢復寂靜,只有風聲和葉梢沙沙。

  她左右張望,以為睚眥在哪兒驅使電掣龍刀,遍尋好一會兒,沒看見睚眥身影,她轉而問向電掣:「你一直……跟著我嗎?」

  銀白色小龍與它的主人一樣高傲,睨她的眼神正嗤哼回著:廢話。

  「睚眥叫你這麼做?」

  電掣的龍眸是淡淡碧綠色,仿似無瑕通澈的玉,若裡頭多鑲些溫柔、少些鄙視就太完美了。

  「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命令電掣?」睚眥這時出現在後園小徑,悠哉步來。夜風拂揚他的髮絲,混著淡淡酒味,微醺的他,笑起來更形慵懶。「它跟著你好一段時日,平常不輕易現身,只有你哀號叫出我的名字,它才會跳出來解決想偷靈蔘吃的妖物。」幸好他早有防範。

  「你怎會料到有妖物想抓我?」

  「靈蔘不都很珍稀難尋嗎?既麻溜又愛跑,沒有不想一嘗靈蔘滋味的妖,把你擺在這兒,就像魚線吊著香甜肥餌,會引來多少貪食鬼,我不小心提防怎行?」他走近她,手卻是輕撫電掣腦袋瓜,將這小傢伙摸得舒服瞇眼,蔘娃瞧了好眼紅。

  他他他……他難道沒看見她驚魂未定,也很需要被撫慰嗎?

  「叫你待在房裡不聽,自己四處亂跑,差點肥了其他妖物,這筆賬,從哪裡算起呢?」不聽話的小孩,活該得到教訓,房門外有他施展的法術,只要不走出去,她的氣味可以輕易隱藏在裡頭,沒有哪隻妖能察覺她的蹤跡,自然安全無虞。他特別叮嚀囑咐,她當成馬耳東風,那麼就讓她親身體會一下壞孩子的下場,嘗過驚嚇,以後就乖了。

  他他他……竟然還罵她?

  蔘娃抿起嘴,臉上寫滿委屈,在心裡將睚眥從頭罵到腳,再由腳罵回頭。

  明明是他自己想和武乘鳳共處,又貪杯又貪吃,若他同她一聲離席,她哪會遇上牛妖鳥妖,險些被吃乾抹淨?

  明明是他惹她心煩,她才會想到園圃裡賞月散心吸地氣。

  明明是他在她身上綁了紅繩,害她無法逃命,否則她哪需要窩囊地喊他名字求救?區區牛妖鳥妖根本別想碰她半根蔘鬚。

  明明是他……全是他害的!

  「先把你擒回去刷刷洗洗,瞧你一身泥和髒鳥血,洗乾淨再來處置你。」睚眥光憑兩根指頭就反拈起沮喪灰暗的蔘,用袖子幫她先擦拭泰半血汗,淡淡一句「有沒有哪裡受傷?」換來她的振奮精神和急忙訴苦,彷彿她等他這句關懷問候等了好漫長。

  「那隻鳥妖抓得我好痛,它爪子好長好尖,差點要刺破我肚皮,還有還有,那隻牛妖舔我後頸試味道,它舌頭的觸感好恐怖,粗粗濕濕的,一股腥臭味,我都快吐了……」

  這行徑像極了撒嬌,但她忍不住這麼做,短短蔘手,捉緊他正在替她擦臉的長指,借此平息微微戰慄。

  睚眥耗費最大力氣,忍住想折返回園圃,將牛妖碎屍萬段的怒火。她的後頭——不,她從蔘葉到蔘鬚,整株蔘身,除他之外,誰都不能碰!

  「睚眥?」她發覺他怪異的反應——突然全身繃硬起來——猜想他是在生氣嗎?另一方面,她也為遲遲等不到他進一步的安撫而不甚滿意地低聲喚他。

  「……不會有下次,誰都別想再動你半根蔘鬚。」睚眥目光堅定,凝覷她。

  對嘛對嘛,就是要這樣哄她、騙她、安慰她,哪怕他只是隨口說說,她聽在耳裡也很受用。

  最近老是這樣,他一句話,一個笑,一個眼神,都能讓她感動心安,輕易平穩她受到驚嚇而怦通亂跳的胸口,好似只要他在,煩惱盡數丟給他,他會全盤扛下。

  越來越依賴他,越來越信賴他……越來越賴著他。

  這樣好嗎?

  她忐忑著,身體卻比思緒誠實,放得軟綿綿,把全身重量將會到他手上。

  在被熬成蔘湯之前,小小放任一下,應該沒關係啦……

  * * *

  若說蔘娃留在武家莊是為了見識一般人類平常起居,住上十來日已經綽綽有餘,她卻還沒開口要走,睚眥不得不懷疑她真打算看她迎娶開乘鳳,滿足她旺盛的好奇心。

  「才不是哩。」蔘娃聽完他的質問,立即否決。

  等著他迎娶武乘鳳?她比他更排斥這個說法!

  「那你為什麼不想離開武家莊?」他被武緯文吵得很煩,巴不得馬上走人。

  「嘿嘿嘿……」她笑得神神秘秘,亮燦眸兒眯了起來,在只有她與他的房裡,壓低聲音說起耳語:「武家莊有處地方很好玩哦,能看戲呢,我還沒看到最後結尾,不想就這麼走。」

  「看戲?」睚眥不記得武家莊哪處有戲台。

  「很精彩哦。」

  睚眥不由得想起來采蔘人之言:靈蔘呀,像孩子一樣頑皮好玩,傳聞要是有人在山林裡講起故事,它便會來到一旁偷聽吶。

  半字不假,光瞧她此刻臉上光彩,便知道她有多期待看戲時間。

  「在哪裡能看到?」睚眥倒想見識這絆住她腳步的戲曲為何。

  「還沒開始,要再等一會兒。」

  她的「一會兒」,是半個時辰之後,她拉他逛完一條街通鋪,吃完兩碗街邊小店熱粥的事。

  蔘娃不改詭秘舉止,纖指抵在脣上,腳步輕似貓兒,逼他也得學她的宵小行徑。她帶領他穿過廊門,鑽出園圃,繞呀繞,走呀走,已經走到武家莊頗為遠幽之處,一牆之隔就是宅子外,聽力極佳的他,聽見交談聲,一男一女。

  蔘娃蹲下,模樣可笑地前行幾尺,停步於一扇月形花窗,這兒聽得更加清晰。

  「……你要我怎麼辦?!你真無所謂嗎?!你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女人哭著,吼著,問著,男人沒有回答。

  「我有一回不小心逛到這裡,聽到有人在說話,我想可能是武家莊的丫鬟和長工……不知怎麼回事,好像有惡人要破壞他們的感情,逼雌人類和另一個傢伙成親。」蔘娃做起前情提要,小小聲湊在睚眥耳邊說。

  睚眥不知該佩服自己的聰穎,抑或唾棄她的遲鈍。

  不用透過月形花窗去瞧說話男女的長相,光從聲音他已知道那隻雌人類是誰……

  武家莊掌上明珠,武乘鳳。

  「你為何沉默不說話!你勇敢去跟我爹爹說,說你要娶我,我不嫁給來路不明的男人,我喜歡你幾乎喜歡了一輩子……你們真要逼死我嗎?我決計不會委屈自己嫁給你以外的人,我認定你了!我不惜一死也要為你守身——」

  「不許說什麼死不死!」男聲加入,激動嚴厲。

  睚眥劍眉一挑,倒頗意外男聲是「他」。

  蔘娃則是聽了入迷,對於女聲的堅貞固執感到新奇有趣,情愛之於她,是陌生未知的,濃情蜜意更是她難以理解的境界。

  為什麼會愛一個人愛到連自己死了都無妨?

  為什麼會死心眼認定了一個人,就約不更改心意?

  「那你跟我去求爹呀……我們兩個一起求他,你才是最適合成為武家莊女婿的人選,沒有誰比你更熟悉武家莊的一切,它也算是在你手中建立起來的,爹一定會懂……」

  「乘鳳……」

  蔘娃聽見這個名兒時,雙眸睜得好大好圓,不敢置信地望向睚眥。他聳肩,不像她遲鈍意外,她低喃了一句「小姐與長工……」,讓睚眥失笑。

  「爹若不允,我們一塊走,遠走高飛。」

  「這太傷你爹的心,不行……」

  「等我們成完親,有了孩子,我們可以再回來,爹不會氣我們氣那麼久……我好怕,爹這些日子不斷勸我念我甚至是罵我,我瞧得出來,爹很中意姓龍的男人,可我不喜歡他,他像是摸不著底的深海,根本不能明白他心裡想些什麼,我只能虛張聲勢,擺出嬌蠻的性子,實際上我怕他……叫我與他獨處一個時辰我都會瘋掉,更別說是把終生託付給他……」

  姓龍的男人摸摸鼻頭,無辜成為戲中一角,慘遭聽戲蔘娃對他這根揮打鴛鴦的「棒子」很不理解的眼神。

  「原來你就是那個破壞他們感情的壞蛋!」蔘娃替男女主角抱不平,聽戲聽了好幾回,對於其中第三者咬牙切齒已久,萬萬沒想到,壞蛋就在她身邊。

  「我不姓龍,我也沒有要娶她,更不想破壞他們的感情。」睚眥只能咕噥,無端掃中暴風尾,算他倒霉。

  「……從小,就屬你最疼我,爹爹護鏢長年在外,娘又走得早,出世以來,你是陪伴我最久的人,地位遠勝過我爹娘,我最愛勾著你的脖子,大聲說『我長大要嫁給楚叔叔』那不是孩子氣的話,是我視為最大的心願,你卻擔心輩份,擔心年紀,擔心我爹與你恩斷義絕……你獨獨就是不擔心我會傷心難過,你所有事全依我,我要什麼你就給我什麼,偏偏我最奢望求得的,你不允我……」蔘娃後知後覺,終於聽齣戲裡最重要的男主角是誰,不禁驚呼:「楚、楚唔唔唔——」睚眥捂住她的嘴,偷聽還敢出聲,想將場面弄得更混亂嗎?

  四人之間一片寧靜,蔘娃是因為中嘴兒被大掌覆蓋,睚眥細聲是否形跡敗露而不作聲,另外兩人也沒再傳出對話,這令蔘娃狐疑,由他掌間掙扎,要從洞窗瞧一眼。睚眥制止她,食指在白牆上輕畫一圈,本是石砌的牆面,從指腹點過的那處開始輕輕抖動,如漣漪,擴散再擴散,白牆變成水牆,不用踮腳就能看清牆的另一側正有一對唇舌交纏的愛侶,激狂擁吻中,他們無法亦無心感受石牆變化,人類看不見睚眥施下的法術,武乘鳳與楚燦現在眼中只剩彼此。

  「原來是武乘鳳和她老掛在嘴邊的楚叔叔……我一直以為是武家莊的丫鬟和長工耶……」蔘娃還很震驚,即使人已遭睚眥拽著走,兩人離武乘鳳與楚燦好一大段距離了,臨走前那一景,依舊歷歷在目。

  楚燦怎麼仿傚睚眥對付她的那套在咬武乘鳳小嘴?武乘鳳也有一嘴補氣蔘汁嗎?

  「難怪她反對親事,心上有人了嘛。」睚眥倒沒有太多反應,畢竟是別人的家務事。

  蔘娃腳步一定,認真看他。「你……你不會破壞他們吧?」

  「我都快說爛了——我不可能娶她。」他此時仍困在武家莊中,理由為何?「理由」正站在他面前,眼神嚴肅地問他這個蠢問題。

  「可是她長得很美麗。」蔘娃是不太會分辨美醜,可時常聽武緯文自誇自個兒寶貝愛女容貌無雙,是城裡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她想……武乘鳳應該算是美的吧?

  「比起氐人族,她離『美麗』還很遙遠,瞧過各界諸多鶯鶯燕燕,勝得過氐人族雌性的,大概只有凶獸窮奇吧。」睚眥實話實說,不能怪他眼高於頂,而是自小生長的環境裡,抬頭望去,全是渾然天成的俊男美女,偶有一兩條例外,那些例外擺進人類城裡,說不定也算極品呢。

  「窮奇姐姐很美沒錯……你們海底城像窮奇姐姐那樣的美人很多哦?」

  「很多。」他點頭。

  「真那麼多?」蔘娃表情有些古怪。

  「嗯。」

  「睚眥。」

  「嗯?」

  「那……我算不算漂亮?」不是對自己沒自信,也從不在意美或醜這種小事,靈蔘只比藥效不比外貌,但她很是在意從睚眥眼中看見的她,是何種評價。

  睚眥的停頓,像是被她給問得無以回答,實則是沒料到她有些一問。

  漂亮嗎?

  昧著良心都無法說她貌美如仙,可要否認她不美,又顯得嬌情,她太順他的眼,那對眉,那雙眼,那支鼻,那張嘴……他完全沒有哪裡想挑剔。

  「你幹咳不回答?有這麼難以啟齒嗎?」蔘娃追問。漂不漂亮一句話,考慮這麼久很傷人耶!

  「不是不回答,重點是,你連女人都稱不上,要我用什麼當標準來比較呢?男人的漂亮與女人的漂亮不同,你問倒我了。」睚眥不願把心裡所想的讚美告訴她,省得有人太過驕傲,便采虛與興委蛇的方法回她。

  「如果我是男的呢?」

  「失敗。男人要高,五官不用多精緻,唇紅齒白反而太娘味。」

  「那……我是女的呢?」

  他會直接把她拖上床,撲倒,盡情戲弄,嘗遍她的滋味,要她拿嬌美身體來補嘗他這些日子以來,被點燃卻無處宣洩的炙焰焚身之苦。

  睚眥用一種讓她忍不住想吞嚥津液的眼神看她,又遲遲不給她答案,瞅得她臉蛋開始泛熱,她好希望從他口中聽見一句「漂亮」或是「還不錯」,她就欣喜若狂,樂上好半晌。

  她希望在他眼中,她是美麗的……

  「如果我是女的……你覺得,好看嗎?」她扯扯他的袖,又問一遍。

  「不要做這種不負責任的假設,會害人白高興一場。」睚眥的回覆,是兩指狠狠擰住她的鼻,讓一張人模人樣的俏臉蛋皺成一團。

  「什麼嘛,我只是一時好奇才問,跟負不負責任哪有關係?」她從他作惡的指頭下逃走,捂著微微發紅的鼻,朝他不滿地吐舌做鬼臉,惱他死不肯誇她美麗,連騙騙她都不願做,氣呼呼掉頭跑遠。

  睚眥笑覷跑走的背景,良久之後,低吐出他發自內心的評語。

  「好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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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1 14:37:4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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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冤家也路窄。

  蔘娃從睚眥身旁跑掉之後,賭氣不想回房,在武家莊胡走亂逛,去瞧莊裡子弟練拳舞刀,去聽莊裡丫鬟說三道四。但她胸口悶悶的,啥事都覺得無趣,最後決定縮藏在武家莊一泓小魚池前,赤腳泡水,讓腦袋瓜冷靜冷靜,那時,雙眼紅通通的武乘鳳也躲到這兒來,兩人對上了眼。

  兩人打從頭一回照面便吵了幾句,迄今倒沒再對彼此說過半個字,武乘鳳只當她是睚眥的妹子,因為睚眥死不肯離開,她也就跟著白吃白喝白住。

  武乘鳳本想扭頭走人,又高傲的認為該走的不是她,而是這名小食客,於是她哼了聲,落坐在她每回心情煩悶便愛獨處的池畔扁岩上。

  蔘娃與武乘鳳不同,她對武乘鳳稱不上喜歡或討厭——如果睚眥會和武乘鳳成親,那麼她就很討人厭,偏偏這幾回偷偷去聽戲,已對戲裡男女主角的癡心感動同情,連帶影響武乘鳳在她心目中印象,壞的那一面淡化許多,加上武乘鳳愛的是楚燦,而非睚眥,蔘娃連半點排斥她的都不剩。

  「你哭完囉?」蔘娃率先開口,一副和武乘鳳相離數十年那般自然的模樣。

  「你怎麼知道我哭過?!」武乘鳳則是渾身發刺的警戒和驚訝。

  「我剛剛看到你,你抱著姓楚的,哇哇大哭——」

  「你無恥!你偷聽?!」武乘鳳跳起來吠。

  「一開始是不小心聽到的……後來幾次才『勉強』算是特地去聽續集。」蔘娃很坦白。

  「你聽到了什麼?!」武乘鳳漂亮臉蛋又是窘又是氣,漲得通紅。

  「很多耶……你跟他說非君不嫁啦,逃家成親啦,愛你要勇敢一點啦……你幹嘛拿鞭子出來?!」蔘娃反應很快,自水池中抽腳起身,跑離武乘鳳十來步遠。

  「我把你這個偷聽鬼的耳朵和嘴巴給撕爛,看你用什麼聽用什麼說!」武乘鳳以為蔘娃在調侃她、戲弄她,變臉比翻書更快,一鞭子抽過去,幸好蔘娃早有準備,閃到石塊後方,沒挨到皮肉痛。

  「我不會說出去啦!我才不管你喜歡誰哩,那是你自個兒的事,你不要喜歡睚眥就好……」

  「你是說姓龍的嗎?!我巴不得把他轟出武家莊,還喜歡他哩!」

  「睚眥也不喜歡你呀,更不會娶你。」

  「哈!我求之不得!既然如此,你們怎麼不快點滾出去?!待在這兒想撈油水嗎?!」

  「不用你趕,我和睚眥一定會走,但是我們走了,你就嫁得成你心愛的男人嗎?」

  蔘娃只是好奇地多問了這句,卻讓武乘鳳氣焰全消,鞭勢委軟,方才的張牙舞爪僅剩氣虛沮喪。

  「……要你管!」紅紅的眼,又浮上一層閃亮淚光,武乘鳳地倔強地抹去。

  「你這麼愛他哦?」愛到光是問了個小問題,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

  「從我懂事開始……便是他陪伴著我,我學步,是他牽著;我挑食,是他哄喂著;我習字,是他握我的手,一筆一畫的教導著,就連我初次來潮,以為自己生了重病,也是他紅著臉,笨拙且努力地解說女孩子長大必經的過程……我是真的愛他,不是當他像爹那樣的愛,而是一個女人深愛一個男人,他卻因為身為我爹義弟,自慚年歲長我許多,逼自己放棄我,更逼我去喜歡與我同齡的男人……我喜歡的是他這個人,是他的包容和他的溫柔,並不是他的年紀。」

  武乘鳳不懂為何要跟一個陌生人說這麼多,興許是她已經瀕臨無助絕崖,太需要有個人分擔一下女孩心事,讓她宣洩情緒。

  訴苦就這麼麻利地傾倒出來,她繼續向著蔘娃道:「比他晚出生又不是我的錯!他那麼好,那麼疼惜我,難道將我送入一個年紀和我相仿,卻待我極壞極差的男人懷中,對我才是好的嗎?他沒娶我沒嫁,我愛他又沒有傷害到其他人,我自小期盼的就是快快長大,不讓他被別的女人搶走,每次只要有媒人上門向他說親,我多害怕他會答應,我擔心他不肯等我,煩惱他娶妻生子,好不容易我大到可以嫁人,他卻說他老了,不合適我……」

  「你和他差幾歲?」蔘娃問。

  「二十四……」

  武乘鳳知道,馬上又要得到另一個反對的聲音,總是這樣……她曾與一兩名師妹暗喻此事,師妹幾乎是異口同聲的不看好——

  「還好呀。」睚眥差她都不只兩百二十四歲哩,她也不覺得有何干係呀。

  「……你沒覺得有些懸殊嗎?」武乘鳳極少露出吃驚過度的憨傻神情。

  「一點也不,他沒有大你多少。」蔘娃忽略了人及妖的不同,答得理所當然。

  如果連二十四歲的差距都如此困擾武乘鳳,睚眥那種幾千幾百歲的男人還不快快把他轟出武家莊?

  「……你是頭一個這麼說的人。」武乘鳳有些開心,彷彿終於覓得知音。「所以你也認為我該要堅持下去,不放棄這段感情?」

  感情事拿來問蔘娃,比對牛彈琴更加白費功夫,蔘娃哪裡懂呀。

  「嗯,不要放棄。」很不負責任的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胡亂回應,會害武乘鳳為這段愛情再吃多少苦、遇多少挫折。

  武乘鳳咧開大大笑靨,芙顏妍麗漂亮,快樂得很明顯,她收起長鞭,纏回腰上,行動代表著她不會魯莽再傷蔘娃,已經把蔘娃當成自己同派的人馬。

  「你呢?你看起來也是一臉怨懟和苦惱,我可以當個聆聽者,讓你吐吐苦水。」武乘鳳在池畔坐下,拍拍身旁的石,要蔘娃一併坐。

  「我?我沒有呀。」蔘娃本能的搖頭。

  「還否認哩,我剛剛一踏進這裡,就看見一個嘟嘴委屈,眼淚都掛在眼角的小丫頭。」換武乘鳳取笑她。

  「我才沒有想掉淚哩……只是被睚眥給氣到了,那隻小氣龍,不過是想聽他誇我漂亮,他竟也吝嗇說,難道我真長得不好看嗎?」蔘娃唇兒抿成一線。

  「不至於不好看啦,差我一些些。但……你哥哥覺得你漂不漂亮,有這麼重要嗎?」她耳聞蔘娃是龍家養女,與龍二沒有血緣,又久處一家,難免日久生情,武乘鳳倒不意外養女與非血親兄長產生異樣情愫這類故事情節。

  「重要呀!」

  「像我就只在乎楚叔覺得我好不好看,其他人怎麼誇我貶我,我全不管。」

  「我希望在睚眥眼中,我不輸給他見到的雌性生物。」

  「你這說法和口吻好像妒婦哦。」

  「肚腹是什麼?」蔘娃以為是同音的這兩字。

  「吃醋的女人,霸著自個兒的情人,不許他看其他姑娘半眼,只準他望著你,只準他說你美麗,最好是所有女人在他眼裡全是無鹽,就你是唯一天仙美人兒。」

  蔘娃頭一回聽見此般說法,而且還是用在她身上,她自己都未曾深思為何會如此氣惱睚眥,光埋怨他不懂得說些她愛聽的話兒,卻沒發現自己怎會在意睚眥是如何看她……

  武乘鳳說得沒錯,她不要睚眥看其他姑娘,不愛聽他誇他誰誰誰好美,不愛睚眥和誰誰誰成親——原來就叫吃醋?

  蔘娃懵懵懂懂,又彷彿碰觸到了她似明非明的字眼。

  從不曾體驗的情愫,不同於山野林間,與花花草草們打鬧交好的友誼,也不是住天山,享受窮奇和月讀的護衛,視他們如親人的感情……

  「我為什麼會這樣?」蔘娃困惑地問,把自己的迷惘丟給武乘鳳解疑。「我為什麼會對一隻想吃……想傷害我的傢伙有這種怪異感受?你喜歡的男人是對你溫柔有耐心,但睚眥又不算待我很憐惜,我叫他放我走他也不肯,雖然他沒有狠到完全不聽我的心願,可是他很清楚我跟著他的下場只有一種,他好像全然不在意我的死活——明明就不在意,那隻牛和那隻鳥要抓我時,他又讓電掣保護我,只是因為我很珍貴,除了他之外,誰都不許碰嗎?」

  「呃……老實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武乘鳳打斷她的嘀咕。牛?鳥?電掣?她丈二金剛摸不著半點頭緒。

  「對哦,你聽不懂……」差點自曝身份,蔘娃眉眼苦苦地思索該要如何修正用詞。

  「跳過不懂的字眼,其他部分我勉強可以理解啦。」武乘鳳本就是個聰穎伶俐的女孩,舉一反三。「總而言之,一個對你並不是太好的男人,你卻仍是滿心掛念他,還笨笨的美化他所有缺點,替他說話解釋,因他隨便一句話就生氣或開心好久好久,既然知道他會傷你,依舊忍不住想親近他……對吧?」

  「你怎麼都知道?!對對對是這樣沒錯——」蔘娃連連點頭。「然後還有還有,他明明不是月讀那種好看的男人,我竟然覺得他很俊很特別,甚至比月讀更吸引我的目光,我是眼睛出了毛病還是腦袋有傷到?他應該是我最要害怕的人,可是當我遇上危險,我只會想躲到他背後去,因為我知道有他在,我一定很安全,但這樣很怪呀,他比誰都危險恐怖,我該要避之唯恐不及,而不是一直想靠過去吧?」

  武乘鳳吹了聲響哨。「哦喔,你根本就是愛慘了他吧!」

  蔘娃彷彿被巨大石槌給敲中腦部,暈眩半晌,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直到胸口一陣頻繁刺痛襲來,她本能絞緊心窩方寸的衣料,呼吸變得凌亂而急促。

  「好……好痛……」

  「你怎麼了?!」武乘鳳連忙扶住搖搖晃晃的蔘娃,不解她為何突然疼到臉色刷白。

  「好痛好痛好痛——」

  「快來人呀!快點!快——」


第六章

  「真不用找個大夫替她瞧瞧嗎?」

  正當武乘鳳焦急地喊人,一邊欲背起蔘娃救援,不知是湊巧抑或刻意,睚眥出現在她面前,接手抱過蔘娃回房,並婉拒武乘鳳召來大夫,武乘鳳不放心,連問了兩三次相同問題。

  「不用,讓她躺著休息一下。」睚眥的答案不改先前。找人類大夫?醫術再高明也診不出一株靈蔘有哪裡不對勁,多隻人類佇在房裡,反而妨礙他弄明白蔘娃突發之症為何,快快滾吧武家大小姐。

  「可是她突然按住胸口喊痛,說不定是——」武乘鳳還沒說完,人被半請半推送出房門外,睚眥不想多費時間在武乘鳳身上,床上的蔘娃才是他此刻唯一心系,輕快合上門板,阻隔武乘鳳於房外,恕不多送。

  睚眥折回內室,在床畔坐下,伸手拂拭蔘娃臉頰。她是清醒的,眼兒大大張著,小口呼吸,臉上缺少血色,已不像先前皺顏叫疼,靜靜的,瞪向上頭床板及紗帳。

  他傾身靠近,摸摸她的額。

  「怎麼了?忽然痛得厲害?胸口疼?現在還是嗎?」

  幾欲望穿床板的眸,順著問話的聲音,慢慢飄回睚眥臉上。

  哦喔,你根本就是愛慘了他吧!

  武乘鳳的調侃戲謔,沒有從腦海裡消失,它像是吼向山淵的回聲,一遍遍復誦、一遍遍盪漾、一遍遍穿透……

  絞在胸口的雙手,鬆了又緊,擰出好幾波皺摺。

  「我看看。」睚眥沒有忽略她這個小小舉動,認定安靜不說話的她,定是仍覺不適,才一反常態的沉默。他動手要撩她的衣襟,瞧個究竟,好端端的,怎會胸口劇痛?

  「不要!」她有了反應,卻是格開他的手,不讓他碰。

  「我瞧你是不是傷了哪裡,否則不可能無緣無故痛到險些厥過去。」

  「不要——」她一蠕一蠕縮往床角,抱緊軟衾。「我沒有受傷……你不要看!」

  她此刻模樣極似羞答答的小姑娘,因過度矜持而閃避他的碰觸,蒼白臉上稍稍恢復兩抹紅暈,只是貝齒緊咬的下唇仍有些死白。

  「你躲什麼 ?我又不是沒瞧過你光溜溜的模樣,無論是蔘還是人。」先前不都大刺刺泡進木盆,在他面前搓蔘鬚、刷蔘皮,從不見她有過「矜持」,現在不過想查看害她如此痛苦的病源為何,她躲他也躲得太詭異了些,真不像她。

  話雖如此,他沒說錯,她卻止不住渾身擴散的熱意和臊紅,她不懂自己怎麼變得扭扭捏捏,光是想到他的觸碰,她就……她就……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的疼痛已經轉變成陌生悶漲,梗在肺葉、胸口,仍舊很不舒服,可好似又不那麼難受,吐納開始順暢,吸入棉枕暖暖的陽光味道,以及睚眥身上的海洋氣息。好奇怪,身體開始遠離不適,腦袋還熱呼呼在漲紅,耳根子也好燙,尤其是睚眥目光炯炯,瞧得她不知該躲,抑是該正眼回視他。

  全是武乘鳳不好,說了亂七八糟的話,惹她無所適從。她她她她……她和睚眥怎麼可能有啥愛呀情這類關係呢?還指控她愛慘了睚眥,太好笑了,若說給睚眥聽,他定也會毫不客氣地當成趣談哈哈諷弄一番吧。

  「你真的怪怪的。」睚眥費勁忍下想強行箝制她,將她從頭到腳好好檢查一番的念頭,一方面擔心她身體不舒坦卻逞強不說,一方面真覺得她反常……怯顫顫的睫似揚似斂,睫下水亮眸仁不時瞟來偷覷悄凝;嫩膚由白皙轉為泛紅,不是粉粉的櫻花顏色,已經逐步潑染為鮮艷朱紅,飛散在巴掌小臉間,若不是生病高燙導致,他真想不出來原因——

  嬌態畢露成這副德行怎麼可以呀?!

  「你過來。」他非得親自確認她無恙才能安心。

  「我不痛了。」她咕噥,嗓音小小的。「剛剛被武乘鳳嚇到而已……」

  「她拿鞭子嚇你?」若是,他會直接忘掉武乘鳳是弱小女性,替蔘娃討回公道。

  蔘娃搖搖頭,雙臂摟抱的軟衾被他抽走,她想搶回,前撲的身勢不過是將自己更送進睚眥懷裡。

  「別動。」睚眥順勢逮獲她,一切動作是如此流暢自然,在她耳邊低語的兩字,像禁錮法術定住了她,大掌滑進襟口,炙燙的體溫貼上她赤裸肌膚,教她呼吸一窒,頰上紅霞更形艷赤。他好似燒紅的炭,熱度驚人,掌心熨得她也快燒熔一般,她閉起眼,聽著掌與膚、袍袖與衣裳、鬍髭與髮鬢,彼此之間若有似無的廝磨,幾乎輕不可聞的聲響。

  掌心籠罩在她心口之上,心跳鼓燥慌張,血脈憤張亢奮,連她自己都可以清晰聽見卜通卜通的躍動聲,還有吞噬蔘汁唾液的咕嚕聲,她不信他沒有聽到,偷眼覷他,他正專注凝神地探尋她的「怪病」來源。

  「好像沒有哪裡不對勁……」他滑過她的鎖骨,引來她一記哆嗦和死咬唇瓣才能忍下的呻吟。兩人姿勢呈現背脊貼前胸的密密嵌合,他低垂的下顎,正巧抵在她發鬢間,每說一字,灼燙氣息就拂面一次,而她,便跟著戰慄一次。他又說:「你好燙,靈蔘會染上風寒嗎?還是你剛才誤闖廚房,在灶邊烤過,是嗎?」

  「才……沒有。」

  他撤回手,她平坦卻細膩如絲綢的水嫩膚觸殘留在指掌上,他不原承認自己飛快抽手的速度,像在逃難,他很清楚,只要多停留一瞬,就會被牢牢吸引住,再也無法撤離。

  「要不要替你討碗冰涼梅子汁來降降溫?」他聲音有些暗啞低沉,維持著笑,能聽見笑裡蔘雜自持的忍耐。她身子已經很不舒服了,此時並不適合放肆挑情,即便他隨時隨地都想親吻那張甘甜小嘴,也不至於禽獸不如,只想滿足私慾。

  他也很需要來碗梅子汁,澆火。

  蔘娃腦門嗡嗡作響,他撫摸過的地方,都在燃燒。好熱,鎖骨,胸口,每一寸皮膚……發著燙,無形的火焰又教她感到疼痛,但並非皮破肉綻那般的疼,而是源自更深層,在膚肉下,血脈之中,一種渴望到極致卻不知如何滿足的痛楚……

  她好想捉回他的手掌,貪婪地求他碰觸她,為她驅逐那無法抵抗的渴求,也好想咬住他噙笑的薄唇,調戲他嘴裡的舌及牙,更想去撫摸他藏在人類衣裳底下的結實龍軀,感受龍鱗的堅硬和剛稜。

  「睚眥……」她想要他低頭吻她……

  「嗯?」可惜有人今天遲鈍得很,完全忽略她小嘴微張,像只待哺魚兒,唇瓣輕蠕。他扶她躺好,軟衾讓壯碩雙臂騰空抖平,再方方正正蓋向她。「要喝梅子汁?」

  「不要。」她嘟嘴,惱他不懂她心思。

  「你看起來好多了,剛抱進房裡,像是快喘不過氣來,想嚇死人嗎?」睚眥不懂醫術,無法判定她的情況,只能約略檢查是否有內外傷或遭法術擊傷,所幸都沒有。至於她怎會突然心絞發作,他很介懷,還好她逐漸恢復健康血色,眉宇間變不見痛苦皺摺,他稍稍安心。

  「你會……擔心我嗎?」她臉頰紅撲撲,宛若盛開的嬌艷花兒。

  「會呀。」

  簡潔有力的答覆,教她芙顏紅雲更赤艷,下一句,如風卷殘雲,刮跑她臉上所有喜悅和赧意。

  「你是珍稀的靈蔘嘛,傷了撞了多影響食慾。」睚眥說著玩笑話逗弄她,她聽得出來語句中沒有夾帶惡意,可是她竟然忘了……忘了自己待在他身旁的理由為何。

  對呀,她是靈蔘,是他采回來準備熬煮補湯的蔘,怎麼可以忘掉最重要的這件事呢?難道她天真的以為經過幾日相處,他便會放她走,不忍食她嗎?

  他沒有這麼說過。

  從頭到尾的呵護,只為了將她毫發無傷送進鍋爐之中。

  好沮喪……

  好難受……

  好痛……

  「我……有點累,我想睡一下……」蔘娃用著蹩腳藉口,合上有些酸澀的眼,感覺淚水在眼皮底下匯聚,要是一直盯著睚眥瞧,她一定會更軟弱,也許會開口求饒,拜託他放過她,哀求他不要將她送進鍋裡煮,然後失言說出「我喜歡你、我愛你」這類可笑的蠢話,再讓他噗哧一笑,嘲弄地說著他才不會愛上一株食材……

  「嗯,睡一下也好。」睚眥以掌心覆摸她的臉頰,靠坐床邊看著她,聽她小小呼吸聲,回想方才從武乘鳳手裡接過她時,自己驚慌失措的反應。

  平靜之後再咀嚼重思,真覺得好笑,幸好自家兄弟沒人在場,否則讓他們瞧見,沒笑個三百年哪會放過他?一路上嘶啞狂喊她的名字,害怕她沒了意識或性命,甚至因為強烈的恐懼而汗濕了一身衣袍,她呻吟喊痛的聲音及表情,像針,淨往他心裡頭扎,一下、一下,都為之瑟縮……

  那時只有一個念頭。

  他不想失去她。

  * * *

  蔘娃沒病也被迫在床上窩躺了兩日。

  突如其來的莫名心絞沒有再發作過,身體亦不再察覺痛苦,武乘鳳叫人送過幾碗湯湯水水給她補身,只是她的好意蔘娃無福消受,畢竟一盅盅混有人蔘的蟲草雞湯或藥膳,她是怎樣都咽不下去,推給睚眥喝,他倒是沒拒絕。

  哼,他就知道他喜歡添加了人蔘的補品!

  野蠻龍子!

  「我要泡澡!」蔘娃遷怒地叉腰宣告。

  圓木盆立刻送上桌,注滿溫水,大掌探入裡頭試水溫——太燙不行,會煮熟人蔘;太冷不行,泡起來不痛快;太深不行,人蔘會溺斃;太淺不行,連蔘鬚都泡不著,洗不乾淨,從水溫到水量,必須拿捏得恰恰好。

  一方柔軟汗巾,浸入盆內,被溫水濡成半透明狀,供她擦洗身子。

  「行了。」睚眥準備就緒,恭迎她入內享受。

  「圍起來。」

  「圍什麼?」

  「把盆子圍起來!用布巾用床幔用什麼都好,圍起來!」

  「你怕誰看呀?」又不是大姑娘沐浴,還先清場哩。

  「我不要給你看!」她她她……她害羞,在他面前脫光光,她開始會害羞了啦!

  「我看過了呀。」整株都是平的,凹也沒有,凸也沒有,就連能遮的地方更沒有,不用太在意他啦。

  「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

  以前,說得像是幾百年前的事,實際不過是短短數日,在那之前,這株蔘總得很豪邁的在他面前上演「人蔘出浴記」,毫不避諱洗蔘鬚蔘皮,洗完也是大剌剌跨出木盆,甩蔘葉甩蔘手,噴濺他滿頭滿臉的水,當時可沒聽她囉唆半句。

  「不一樣?你長胸部還是長命根子了?」他咧開白牙取笑她,她明顯臉一紅,拿枕頭砸他。

  「你下流!下流!下流下流……」臨時找不出其他字句能罵,只能辭窮地重複個七八遍。

  枕頭軟綿綿,打在身上一點也不痛,對於老是被兄弟們拿大石砸來丟去的睚眥,覺得她的行徑極似打情罵俏,調皮有餘,恫嚇不足。

  「好啦好啦,幫你圍起來,行了吧?」睚眥縱容她莫名其妙的矜持,隨手取來一襲輕袍,攤開擺放於木盆四方,以術力將其固定於半空中,足以擋去一個臉盆的視線範圍。

  「還有,你先出去。」她纖指朝外頭一挪。

  「沒必要吧?」他坐在這邊喝喝茶發發呆也不行?

  她臉上寫著:很有必要!

  睚眥只好搬動茶壺茶杯,挪到屏風另一端的小廳去。

  「怎麼像個大姑娘,不給看不給摸,動不動就臉紅生氣?」睚眥的嘀咕聲,消失有屏風外,蔘娃再三確定他沒有偷看,才坐上桌,變回小蔘,撩袍入浴。

  水,溫暖舒服,她整株坐下,正好泡到胸口,水面上,汗巾載浮載沉,她抓起一角,往蔘臂上抹,刷刷前臂刷刷鬚,刷完右手換左手,臉蛋抹三下,汗巾翻面對折,再抹三下,後腦勺沒忘記,汗巾滑過去,搓搓背,濺起小水花,蔘手領著汗巾來到蔘胸——

  咦?

  咦咦?!

  咦咦咦?!

  嘩啦水聲,伴隨扯過半空中遮蔽用的輕袍往自個兒身軀裹的窸窸窣窣,一身濕漉漉的蔘娃大驚失色跑到小廳來。

  「睚眥睚眥我我我我我生病——」尾音消失,只停留在「生」那個字,她呆得更嚴重,當她看見睚眥手中那杯茶裡的水,在空中形成一面水鏡,鏡裡有個魚模魚樣的男人,嘴角上方兩撇觸鬚一顫一顫動著,臉頰兩側有鰓孔,隨他說話時合合張張。

  「二龍子,您還沒尋到靈蔘嗎?其他龍子全都找齊了藥材,就缺一味靈蔘,您已經是九龍中最後一隻未歸……」水鏡之人正是魟醫,他以水為媒介,可以在任何水面上顯形,與陸路上的海底城人做聯繫,恰巧睚眥當初便是認定六弟不會這麼快找到「鮻」才放心帶蔘娃在人類城待上許久。

  「六龍子是第五個回城,並成功捕回了『鮻』,比找紅棗的四龍子還早三日回城。」魟醫回道。

  睚眥劍眉收攏,沒料到自己成為九龍之末。

  「龍主頗不滿二龍子遲歸,命屬下來詢問您……何時回來?」

  「父王用詞不會這麼客氣,他說什麼,逐字吐來。」

  魟醫頓呃,清清嗓,聽命重複海中君王對令:「叫你辦件小事都辦不好!有啥資格爭龍座?!渾崽子,你就在一旁嗑海瓜子,看你哥哥弟弟搶罷了——呃,以上,是龍主說的,不是屬下……」

  「我聽到了,你滾吧。」睚眥捏碎茶杯,茶水落滿地,連帶顯現魟醫身形的水鏡亦隨之破碎消失。

  蔘娃站在他身後,雙手捉緊匆匆用來蔽體的衣袍,驚恐的神情,顯示她沒漏聽半句他與魟醫的對談。

  她……害他錯失了回海底城交差的時機?

  害他在與兄弟的互爭高低中,落敗下來?

  害他惹怒他父親,大發雷霆?

  「我們要……回海底城了嗎?」她出聲問,聲音是連她自己都沒聽過的顫抖。

  睚眥回身,覷向她,視線落在她裸裎圓潤的水濕肩頭,喉頭一緊,沒應話。

  「不是已經遲了嗎?你……不快些回去,無妨嗎?」還是一切大事底定,他淪為龍子中的敗者,失去了爭勝負的權利?

  「……」睚眥仍是靜默,仿若深思著某事,而且是非常艱難的「某事」。

  「我……」她停頓,重整發顫的嗓音,要它聽來平平穩穩,如無事人一般悠哉。「我玩夠了,很滿足了,人類城新奇好玩的事兒我都嘗到了,這樣就可以了,我跟你回去。走吧,我們去海底城,快些回去,睚眥——」她伸手,絞住他的袖,完全沒有發覺自己用著哀求口吻,要他帶她回去受死。

  她不要他為了她受罰。

  她不要他為了她而被龍王責罵。

  他原本可以好早好早帶她回去,要不是她任性,要不是她囉唆,興許他是頭一個回城的龍子,是她害他拖延了腳步,是她連累他無法及時回去覆命,現在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她可以幫睚眥求情,可以向龍王解釋他的遲歸全是拜她之賜,睚眥只是一時心軟,答應她的要求,才延誤正事,她要替睚眥說些公道話。

  「反正都是最後一個回去,再多待幾天也沒差。」睚眥終於開口,卻不是要立刻拎她回龍骸城。

  「不可以!我要馬上去!」著急的一方,換成了她。

  「你這麼迫不及待想見識龍骸城的廚房鍋鼎?」他失笑問,她急躁的模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要趕去哪兒湊熱鬧哩,她有沒有弄清楚,這趟回去龍骸城的命運是什麼?

  「嗯!」她用力頷首。

  「真的不多留幾天?玩過逛過的可以重複多玩幾遍?」

  「不要了——我膩了,可以了啦,我不想待在人類城,這裡好無趣……睚眥,我們回海底城去,好不好?」蔘娃幾乎快哭出來。

  睚眥與她互視良久,她雙眼裡全是燦燦水光,淚波滾滾。

  不,她不是不知道回龍骸城代表何意。

  她很清楚,至少,在他沒將他心中決定告訴她之前,她是清楚的。

  回龍骸城,就是她的死期。

  明明清楚,還是要去;明明害怕,仍急著要去。

  不就是為了他嗎?

  睚眥胸臆一股暖息,蔓延開來,真想把這株笨蔘按進懷裡,叫她自私一點沒關係,不用這麼在乎他的死活,況且,情況並不如她假想中嚴重,遲一些回去,他不會受到任何責罰,了不起僅是被兄弟們笑個兩聲便罷,讓她擔心到快要流下淚來,真是對不起吶。

  心,輕易地,被填得滿足,煨得發熱。原來有隻小傢伙,把他看得很重很重,擺在自個兒的前面,也不管自個兒恁地瘦弱,不管自個兒力量夠不夠強大,就像那日為他擋下武乘鳳一鞭的魯莽勇氣,教他折服。

  強者爭第一,事事衝前頭,是源自於驕傲和不服輸。

  弱者搶出頭,該往別人背後躲的時機,偏偏不知輕重,閃身出來,擋風擋雨擋危險,目的不為奪名爭利,而是那麼單純,想保護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

  她是哪一種呢?

  顯而易見的答案,柔軟了他的眉眼及嘴角,牽動真誠微笑。

  原先在心裡浮沉衡量的打得,終於下定了決心。

  「好,回龍骸城。」他說。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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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1 14:38:36 |只看該作者
當日用膳時間,小婢為府中貴客送來飯菜,房門虛掩,她在門外喚了好幾聲,遲遲未得回音,只好失禮地推門入內。

  裡頭誰也沒有。

  桌上一個小銅鈴,壓住薄薄信箋,她約略瞟過,飯菜朝桌上一擱,抓起信箋便往外頭衝,嘴裡嚷著:「未、未來姑爺跑掉了——」

  未來姑爺跑掉算啥大事?信箋一路讀下來,越到後頭才越是令人吃驚。

  大廳上,武緯文接過小婢呈上的信,瀏覽閱讀,大意提及她與龍二要走了,不用找他們,也不可能找到他們——一個不甘願的未來女婿會偷跑,武緯文並沒有太驚訝,只是信箋最末幾行到底在寫啥鬼呀?!

  武緯文放下信箋,一臉愕然茫然,轉向義弟楚燦和寶貝愛女武乘鳳。

  「信上說……要你們兩個幸福美滿,共同打敗惡勢力……什麼意思?」比起乘龍快婿跑了這等小事,區區幾行,才叫嚴重。

  這蔘娃,走都走了,還留下書信把武乘鳳與楚燦的秘密情事給大刺刺揭露!

  「爹!」武乘鳳立刻身一跪、頭一磕,既然有人替她開了頭,她也不想再瞞,乾脆趁此機會攤開來說:「求爹成全我和楚叔叔!鳳兒愛慕楚叔叔許久,這輩子非他不嫁!」

  女方大膽示愛,男方豈能冷眼旁觀。

  「大哥,是小弟不對,一切皆是情難自禁,大哥若要罰,罰小弟便是,不要為難鳳兒——」

  武緯文嘴巴微張,完全閉不起來。

  「你、你……她、她……」武緯文結結巴巴,指著楚燦,又轉向武乘鳳,對於自己的義弟和女兒何時看對眼,又何時互萌愛意,全然狀況外。「唉呀!燦弟,當初我提議要為鳳兒比武招親,你怎麼悶不吭聲呢?!」

  「是小弟懦弱……」

  「爹!楚叔叔一直顧忌你的立場,不斷逼自己退讓,拒絕這段感情,我相信你和他商討比武招親事宜時,他是心如刀割……」

  「沒錯,一方面我希望鳳兒覓得良緣,一方面我又嫉妒自己不再是那些年輕小夥子,我告訴自己,只要是配不上鳳兒的男人,我絕不容許他奪冠,實際上……不過是私心。」

  「你們兩個可以告訴我呀!我當真是個冥頑不靈的爹親和義兄弟嗎?」

  是。眾人心裡默默附和,一雙雙眼睛盯著莊主瞧,總覺得他下一瞬間的動作會是拍桌跳起來咆哮,沒料到武緯文只是輕嘆,靠往椅背吁息。

  「我只是從來沒想過我的義弟和女兒竟然……」

  他會與楚燦這位相差二十餘年的小兄弟義結金蘭,自是欣賞楚燦的人品及個性,再加上親人般長年相處,楚燦有哪些缺點,早瞧得一清二楚,想藏都藏不住。他還像個老爺子總是叨念楚燦該要娶妻生子,不解楚燦這種面容好、性格佳又勤奮顧家的男人,怎會遲遲沒有姻緣,如今恍然大悟,原來楚燦早已心有所屬。

  若將女兒這燙手山芋……不,是掌上明珠交給楚燦,他是絕對不用擔心女兒受人欺負,反倒要替金蘭義弟捏把冷汗。他自個兒的女兒是怎生嬌蠻,做爹的也是明明白白,真要幫她挑個事事包容的夫婿,恐怕這類型的好男人不是死了就是尚未出世……唯一治得了乘鳳,讓乘鳳乖巧聽話,自小到大只有楚燦有本事。

  楚燦一句話,更勝他這個做爹的長篇大論,乘鳳老是楚叔叔長楚叔叔短,別人家的女兒年幼不懂事時嬌嚷「長大我要嫁給爹」,他家的女兒把這項福利賞給了楚燦,當他與楚燦同時出現在小乘鳳面前,她絕對二話不說是撲進楚燦懷裡討著要抱,想著想著,眼淚都忍不住快掉下來,嗚嗚……

  他的女兒……配得上楚燦嗎?呃不,不要妄自菲薄,他家寶貝乘鳳只是嬌了一點、霸了一點、壞脾氣了一點、蠻橫了一點、任性了很多點……

  楚燦年紀比乘鳳大太多……但只勉強挑得出這項缺點,其他的缺點全在他自個兒愛女身上。

  把她嫁給一個治不了她的年輕毛小子,可以想見,三不五時他這個做爹的,還得出來收拾夫妻爭吵的殘局,萬一女兒失手鞭死親夫——武緯文顫了個哆嗦。

  若是楚燦……

  前景一片光明美好!

  他好似看到他無力管教的女兒,乖順得像只貓,在楚燦身旁不敢放肆,而楚燦的身分擺進女婿位置,武家莊大小雜事,丟給他管也很理所當然呀!

  這個好!這個好!這個大優點完全淹沒掉楚燦今年貴庚。

  「燦弟,你真的……喜歡我家鳳兒?」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哦……

  「是,大哥,我喜歡鳳兒,我愛她。」楚燦堅決回答,贏來武乘鳳感動的眼淚兩行。

  「娶了她,我可是不接受女兒被休回家這種事。」貨物既出,概不退換。

  「能娶鳳兒,我會疼她憐她,一生一世,只有她不要我,絕不會有我不要她的情況發生。」

  「楚叔……」

  「武家莊這一回,真的要辦喜事吶。」

  武緯文拈鬍輕笑,廳裡爆出歡呼與掌聲,反應略遲的楚燦和武乘鳳無法置信一切就此迎刃而解,他們的煩惱和糾結,隨著一句一聲的「恭喜小姐,恭喜楚爺」化為烏有,他們相擁在一起,武乘鳳哭得淋漓暢快,甜蜜的淚水,流再多也不可惜。

  成就一椿好事的信箋,被擱置一旁,此時此刻,武家眾人誰記得失蹤的未來姑爺性啥名啥,誰還管他們去往何方?

  喜悅淹沒了不相干之人的足跡,曾停留在武家莊的點滴回憶,拋諸大海,隨波遠去,淪為過客。


第七章

  海水冷冰冰,一潛入深海,聽覺變得渾沌,彷彿誰捂蓋了雙耳,只聞潮波起伏之音。湛藍的水,實際上並不是混了靛青染料,她掬一瓢在掌心,它是無色如清泉一般的水液,睚眥說,海水的藍,是折射日光所致,她還有許多好奇事兒想問,像是游過她身旁的玩意兒叫什麼?以及海有多深?有多寬?有多廣?

  若是以前,她會討著要去逛遍海景——海,對她而言是那麼新奇陌生,但這次她很安靜,沒有開口要求任何一件事,解釋海水湛藍也是睚眥自己先提的,她的反應是點點頭,表示聽見了。

  她不敢表現出半絲深感興趣的神情,就是不想讓睚眥停下回城的腳步。

  她在睚眥懷裡,憑藉他的術力得以不受海壓擊碎腑臟,更能順暢呼吸而不嗆入大量海水,衣裳髮膚不沾半點濕,他們一直在深潛,像永遠到達不了盡頭一樣,海不再清澈明亮,如入黑夜,周遭有著怎生景色已無法辯識,直至腳底下有淡淡光源照耀上來,她才發覺有洞天。

  巨大的海底城,就在她正下方,她變成半空翱翔的燦光,似星,一閃一閃地。

  龍骨大城,更教她吃驚,而它,正是睚眥的目的地。

  「那條龍骨,是我家祖先本體,它的骨骼沒有腐去,後世子孫相信是它仍一心庇護族人的決心所致,便在其骨骼處落地生根,久居了下來。」睚眥看穿她眼底難掩的驚嘆及興味。

  「你的本體也這麼大嗎?」

  「沒有,龍族子孫沒有誰能再勝過一代龍主。」睚眥說著,雙足落地。

  站近一瞧,蔘娃更覺龍骨無比龐大,城門正是龍口,要從龍口進去,有種化身為小蝦米遭吞噬的錯覺。

  她一腳跨入,停在龍口中央,回首朝睚眥笑,做了個滑稽俏皮的動作,手舞足蹈。「救命呀!救命呀!我要被吃掉了!」

  「原來不是只有我有過這種想法,所以我很討厭走大門進去。」他走上前,將這株塞龍齒牙縫都不足的小蔘勾回膀間。

  「二龍子!」守城的蝦兵恭敬抱拳行禮,個個臉上想笑而不敢笑,九成是看見蔘娃剛剛的幼稚舉動。

  「好、好大的蝦子。」這些蝦兵跟她在天山山泉裡瞧過的溪蝦,等級差好多,蝦頭人形,又高又壯,螓首朝左邊撇。「哦哦哦……好大的螃蟹!」

  蔘娃就在一路上的驚呼聲中,走了好久好久才抵達龍骸城第五層樓,進入明亮的珍珠廳。裡頭的擺設,與她去過的任何一處人類宅子全然不同,廳裡水波輕漫,壁上鑲著幾乎可以容納她蜷身躺進去的幾顆巨貝,殼中有珠子,光源便是仰賴它供應,這裡不見木桌木椅,多砌石或貝或魚骨,再綴點彩色鱗片,單憑鱗片的反照和貝珠之光,室內淡淡七彩籠罩;這裡不植花卉,碧綠水草,婀娜多姿,擺動軟盈身軀,隨水波起舞,數十條不及尾指大小的魚兒,通體螢亮,圍繞水草嬉戲。

  「二哥,你終於回來啦?」一名出色的男子,由廳側珊瑚門步入,煙管不離嘴,找了座位,慵懶坐定便不喜再動。

  「沒料到你是最後一個回來。」人未至,聲先飄飄進到廳內,蔘娃險些站不住腳,膝兒酥軟,說話之人,第二個來到。

  「哈哈哈,這次我輸了老六,但贏你我就痛快了!」洪鐘巨響,打破方才裊繞耳畔的沉悅天籟,笑起來像打雷。

  「……」啥話也沒說的高挺男人,跟在大嗓門後頭,面無表情。

  「靈蔘這麼棘手,耗費你很大功夫才逮到它嗎?」又來一個手裡拿著果梨啃咬咀嚼,還撥冗酸睚眥兩句的男人。

  「明明只是第二難尋的藥材,六哥都回來好幾日,二哥怎會拖了更久?」這回入廳的這隻男人臉上有笑,又不是嘲弄,倒顯真誠,外貌翩翩,很是爾雅,其後還有兩人尾隨。

  這八個男人各有其風采和特色,有的看似粗獷,有的貌若天人,或坐或站或臥,無一姿態雷同,應是睚眥的兄弟們。蔘娃偷瞟好幾眼,從第一隻望到最後一隻,私心認為還是睚眥最好看,突地,她臀兒被偷襲,遭人響拍一記,她驚跳起來,縮進睚眥懷裡,罪魁禍首正是她在水鏡中曾見過的魟醫。

  「這株靈蔘好!已會化人形,代表修行足,日月精華得充沛才長得水嫩嫩哎喲喲喲喲要斷了要斷了要斷了二龍子屬下的手要被您拗斷了——」誇獎話沒說完,以慘叫聲做結。

  「動手動腳做什麼?!」睚眥目光很凶狠。那軟綿綿的臀,他也不過才碰過兩三回,這隻色魟竟敢順手拍下去!

  「屬、屬下只是想誇讚一下二龍子帶回的藥材品質優秀……」怎知拍馬屁拍錯地方,沒換來龍子資深他眼光不差,反而險些廢掉一隻手,天地良心,他可完全不存色心,只單就「藥材」外形評論呀……

  「不需要你多嘴。」睚眥冷哼。她有多嫩他會比魟醫不清楚嗎?還用著得魟醫囉唆!

  魟醫哪敢再說半字,摸摸鼻子,自個兒往旁邊角落站。

  「龍主駕到——」

  甫傳入守衛響亮通報聲,四名強壯的鮫人壯丁,肩扛坐臥長榻的龍城之主出現在珍珠廳。

  「父王。」龍子紛紛行禮,差別只在於有的隨意、有的恭敬、有的散漫。

  「渾崽子,你采條蔘采到天涯海角去了?我以為你是找不著,太羞愧了才不敢回來,原來你的辦事效率只有沙粒這麼一丁點大——」宣稱病重無法下榻的龍主,氣色不明——龍首人身,硬鱗密布,還能看出氣色好壞就太神奇了——由鮫人壯丁扛起扛落,倒頗輕鬆省力,罵起睚眥來,中氣沒有十足也有八足,龍眸怒張,裂眥嚼齒,龍牙白晃銳利,龍鬚因噴氣而震抖拂動。

  「不要罵睚眥!」

  「藥材」說話了,又自不量力擋過來,睚眥對眼前情景很是熟悉,每回被這枝小蔘護在身後時,他總有想笑嘆的好心情,必須努力克制自己不馬上伸出手臂,將她攬腰密密環進懷裡深吻。

  「不是睚眥的錯!是我拖慢他的腳步!睚眥很早很早之前就抓到我了,他可以咻一下馬上趕回海底城,絕對是所有龍子裡第一隻成功完成取藥任務的人,誰都贏不過他!是我……是我以釋毒手段威脅他,若不順從我心意討好到我心滿意足,即便把我下鍋去熬,我這株靈蔘也不會讓喝藥的人好過,我會把那鍋湯藥弄成劇毒!他是為了保護你們全家人,不得不滿足我的要示,陪我在人類城裡增長臨死前的見聞……他不是辦事效率差,他不是!」

  「並不是這個理由,好嗎?」睚眥嘴一撇,他根本不將她釋毒放在眼裡。

  他是因為……「同情她哭」——他當時的想法。「不捨她哭」——他現在修正後的正確用詞。

  「睚眥他心很軟,沒讓我帶著滿滿遺憾死去,所以他捺住性子,陪我走遍人類城,我想要什麼、想吃什麼、想玩什麼,他都滿足我,他明明可以不理會或是敷衍我了事,但他沒有……他一路縱容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只要我說了一聲『想』,他二話不囉唆,就順我心意,而他,在一旁護著我……」邊說,眼淚跟著淌下,蔘娃迅速從紅色錦袋——也是睚眥以竹圈替她套來的獎品——翻出小瓷瓶,抵在臉頰,小心翼翼盛住兩顆淚珠。

  蔘淚珍貴,食之調養身體健壯,她從好幾日前便開始自動自發收集,要留給睚眥泡茶喝,每當背著睚眥,她思及自己的死期和與睚眥永訣而掉淚時,她就會拿瓷瓶裝蔘淚。

  惹她落淚的感性自白,非但沒感動在場眾龍,反而引來八隻龍子亮出長劍、骨扇、鉤鐮、雙刀,以及好幾把蔘娃見也沒見過的兵器,團團包圍睚眥,鋒利兵器劍尖刀芒全抵在睚眥脖子上,只差半寸,柄柄皆能刺穿睚眥咽喉!

  「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我二哥(二弟)?!」

  「咦?!」蔘娃愣住,大柄鉤鐮就在她腦袋上方不到半寸,隱約能感覺到那柄鉤鐮散髮靈蔘最不喜好的森寒殺氣,可不是作戲或嬉鬧而已。

  「這不是我二哥會做的事!」嗓音很大的那隻吼道,眾龍子堅定頷首,沒有異議。

  「二哥明明只懂爭鬥打殺,不可能有心軟情緒,此人一定是偽裝!」

  「二哥是龍子中最鐵石心腸,哪會陪一株藥材浪費時間?若說是大哥我還勉強相信!」

  睚眥額際青筋抽動,唇正笑著,眉是擰的,哼聲冷嗤:「你們真是夠了,想開打是不?我可不要因為又砍塌一間廳而遭父王念到耳痛,要就到外頭去,沒打出死活不許喊停。」

  這才是大家認識的二龍子睚眥嘛!

  睚眥脖上兵器一把把撤開,各自收回龍子的衣袖或掌內。

  「小蔘,你方才話還沒說完吧?」半躺在長榻寶椅內的龍主出聲提醒被幾隻龍子嚇著的她。

  「呀對——」蔘娃回神,急急將沒表達完的重點再道:「我是要拜託你,別處罰睚眥!他真的很早就抓到我,這點我可以替他作證,他絕不是偷懶或無能……我要說的,便是這個。」

  前頭一長串,只想為睚眥求情。

  說罷,她長吁口氣,像放下心中懸念大石,神情變得輕鬆許多,臉上也有了笑。幫睚眥說話,是她這趟最要緊的事兒,接下來就隨便他們處置她了……

  「我怎麼不知道你弄了個小瓶在收集眼淚?」睚眥插嘴,說的卻是完全不相干的題外話。

  「你不是一直掛在嘴邊說別浪費珍貴的蔘淚?要哭就把它們裝起來給你?雖然你這麼說很沒天良,但是我想想也有道理……趁我還有辦法擠,就順手幫你收集一些,不多,泡茶泡酒都可以,你要省點喝,不然以後就沒有囉……」她把瓶子交給他,叮囑著他。

  連半滿都不到的小瓶很輕,掂在手上,幾乎察覺不到重量,可他覺得好沉,沉的不是幾顆小淚珠,沉的是她一臉認真,思索是否該拿回瓷瓶,小嘴喃喃嘀咕「應該在下鍋前再多擠幾滴試試……」,並打算擰自己臂膀一記,逼出蔘兒淚的憨傻心意。

  怎麼可以這麼可愛?這麼甜美?

  他想,他現在的笑容一定很蠢,否則自家兄弟不會個個驚嚇地盯著他瞧,好似他變身為何種怪物。

  「……還有這個。」她忍著痛,準備把髮際間艷紅色小果一顆顆折下來。「熬湯用不著人蔘果,丟掉也可惜,趁它們新鮮可口,吃一顆補一顆。」

  「好了,別摘了。」睚眥出手阻止她。

  「可是不把果子留下來,到最後還是……不然,等處理完我再拔也行啦,葉子可以吃或泡茶哦,別浪費掉……」蔘娃努力思忖如何用盡自己最後一絲用途,打量軟嫩小掌和腿兒。

  好想由他獨吞她的所有……不,多吃一點就好,他兄弟成群,一鍋湯端上桌,他能分食到多少呢?若可以,她希望整株自己都是入他腹間,不讓其他人沾,然而她無法選擇「食主」,才想趁她清醒時,摘光蔘果給他,至少……能確定蔘果全歸睚眥所有,不會被誰給偷偷私吞。

  她想變成他的一部分,存在於他血肉筋脈間,幫他增加功力或體力。

  「那我現在……應該去哪裡?」與即將和她共同熬煮的眾藥材擺在一塊,靜待處置、等候死期?或是快刀軟亂麻,直接切片下鍋,熬個三天三夜,徹底出藥效?

  說不怕,是騙人的。

  她忍住顫抖,佯裝出慷慨就義的堅強,說服自己,痛,不過是一眨眼的瞬間,熬一下就過去了,給睚眥和他家人吃,沒有關係,還算有價值,可以甘願了……

  這般想著,她沒有嚇出眼淚,數十日的快樂回憶,教她露出了笑靨。

  哭什麼呢?十八年後,又是一株好蔘。

  「還是只等我這味藥材到齊?我準備好了,隨時都能下鍋。」蔘娃抬頭挺胸,表現出靈蔘氣魄。

  「就等你了,來,我帶你去廚房。」魟醫很盡責,提到煮藥熬湯,就是他的工作,他站出來要領路。「在那之前得把你刷洗乾淨些,要是混了泥土碎石,會弄壞整鍋湯——」

  睚眥扣住蔘娃的手,制止她認命跟上魟醫的步伐。

  「誰告訴你,她是食材?」睚眥傲仰著臉,目光睨視矮他許多的魟醫。

  「咦?!您帶回蔘回來,不正是為了交付替龍主尋藥的任務嗎?」不只魟醫吃驚問,連螓首低低的蔘娃也一臉迷惑,看著睚眥。

  「我回來是要知會一聲,給我三日,我再帶回另一株靈蔘,這一株,不許動。」

  「二龍子,一株靈蔘的藥效就足夠了,不用挖第二株回來加強啦!」魟醫以為睚眥嫌這株靈蔘太瘦小,準備多找幾株,真是好孝順的龍子,為龍主身體健康如此費心……

  「魟不長耳我知道,但你給我聽仔細:這一株,不許動,我會另外帶回一株,三日之內一定回來。」

  從他踏回海中之前,這個決定,已然成形堅定,早在武家莊裡,她妄顧自身下場,催促著他帶她回來交差時,他就做好了抉擇。

  像她這樣的蔘,吃掉多可惜,當然得擺在身邊,時時看著摸著,拽到嘴邊吻著吮著才劃算。

  哪捨得看她被熬成蔘湯,化為藥膳,遭父王咕嚕幾口灌下?

  反正都是最後一隻完成任務的龍子,不差再多三日的拖延,他有自信可以挖到第二株靈蔘,取代她的位置。

  她這株蔘,就容他獨吞了。

  帶她回來,純粹私心,讓她認識認識未來得久留的「家」也不錯。

  他剛才沒機會將這項決心表明,反倒被她慌亂想替他說情的言辭給爭走先機。

  「睚眥……」蔘娃傻住,與在場所有人的疑惑相仿,不,或許幾位龍子早已瞧出端倪,只有她還憨乎乎,不解地追問:「為什麼要找其他靈蔘?帶我回來不就是要熬湯嗎?我不會在湯裡動手腳呀,我一定會按照我們約好的承諾,心甘情願幫你們一家子補氣養生,你不相信我嗎……」

  「笨蔘。」他握住她的大掌施足二成力道,故意要把她拽痛。說啥渾話,以為他是不信任她,怕她在湯裡釋毒才不容魟醫動她嗎?最好他有這麼狼心狗肺啦!

  「你幹嘛罵我?!」她忍不住回嘴。什麼嘛,她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替他們一家子死而後己,他還這樣!

  「罵你笨算客氣了。這三天離鍋灶和那條蠢魟遠一點,不要傻傻跟別人去煮,乖乖等我回來,別四處亂跑。鮭兒!」他朗聲喚入廳外一名魚婢,冷聲交代:「我把她交給你,帶她回我樓裡去,看緊她,未經我容許,誰都不準碰她。」

  「是。」化為人形但頰上手上仍布滿鱗片的魚婢福身。

  睚眥轉向長榻上的龍主,笑中帶有挑釁。「父王,我看你精氣神還不差,能多撐幾日吧?不急著馬上要『鱻鮻靈蔘鳳涎麒角雲水湯』來治,能勞您再稍待三天?」

  「說得好似我多貪嘴一樣!」龍主啐聲。

  當初與魟醫私下互通詭計,胡亂翻書找來啥哇啦哇啦雲水湯——連他都記不起湯名的鬼東西,目的本就不為治病,而是想惡整惡整這九條龍子,讓他們傷些腦筋、賣些勞力。畢竟他的病,全是被一隻隻不肖龍子給激出來的鬱悶成疾,他又沒真的病入膏肓,急迫到必須喝怪湯來醫治不可。

  「謝父王。」睚眥掌一抱,咧嘴笑。

  興許不用三日,逮蔘逮出心得的他,會盡速完成工作回來,他也不給龍主或其他兄弟囉唆刁難的時間,化為青藍光影,咻地竄出龍骸城,往海面上消失蹤影。

  「睚眥——」蔘娃沒來得及叫住他問清楚些,方才睚眥所站位置,只剩數十個氣泡飄動飛升。

  「龍主,現在怎麼辦?」魟醫問。

  「三日便三日,他只要晚一刻回來,就煮那株小蔘來吃!」龍主瞠圓的眼,看起來很嚇人,根本是把對孽子的不滿遷怒在她身上。

  「那麼其餘藥材,只好繼續擺著了。」龍子之一吁出白茫茫煙泡,笑得很不良。「幸好我帶回來的玩竟兒只需澆些清水倒很省事,老六就麻煩多了,得多養條鮻養個三天,偏偏那條鮻又……呵呵。」

  「我也是,蟠龍梨多放三天不會壞,我連水都甭澆,六哥辛苦了。」龍子之九同樣悠哉得很樂。

  龍子之六隻輕哼,毫無回嘴意願。

  「這麼說來,抽中仙酒的我,也該慶幸慶幸。」龍子之首,平日說話聲已是教人通體酥麻,再加上淺淺淡淡的笑聲,殺傷力更勝名刀利劍,久聞對心臟有害——害人怦咚怦咚亂撞的失控心跳,有損身心健康。

  「四龍子,您最好趁此機會……呃,去思索一下您帶回來的藥村……有沒有可能是錯的?是否要花個半天再去人界採買對的藥材?」魟醫很貼心地暗示龍子之四。

  「思索啥呀?!區區紅棗我會弄錯?」龍子之四以好鳴好吼而聞名,就算是一般交談,聲量也大別人一倍有餘,此回一吠,再受驚嚇的蔘娃瞬間閃到水草後方去躲,龍子之四睨她一眼,啐她的膽小,目光撇回來,瞇向魟醫。「哼哼,是那傢伙自己明明白白告訴我,她叫紅棗!所以絕對沒錯!」

  天底下有哪顆熬湯的紅棗會明明白白說自己叫「紅棗」?

  自報姓名的「紅棗」絕對和他們要的「紅棗」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偏偏每隻龍子都剛愎自用,極少聽人勸,認定自己做對了,就絕不因三言兩語而做改變。

  但此紅棗非彼紅棗是不爭的事實呀!

  魟醫很想這麼喊,然而四龍子已經擺明在掏龍耳,一副難馴的合情模樣,教他無話可說,只好默默吞下到嘴的話語,乾脆明兒個自己跑一趟人界藥鋪,去買個十來斤紅棗算了。

  蔘娃縮在水草後躲了很久,耳裡聽著幾隻龍子一言來一言去,心裡邊埋怨睚眥把她獨棄於此,一邊又很努力想弄懂睚眥突如其來的逆行倒施究竟是為什麼。他從頭到尾沒事前向她吐露半字,她一直以為事情會如兩人說好的那樣,他完成她的遺願,她認命成為龍族嘴裡補品,她根本沒料到他在最後關頭做出意料之外的改變……

  帶她回來卻不準備把她交出去煮湯?

  他明明老掛在嘴邊就是要吃她,更曾將嘴抵在她唇心,讚嘆地誇她滋味甜香,教他聞著好餓好難耐,她都做足了被吃的準備,他竟臨時變卦。

  「你這株小蔘給我站過來!」龍主一聲喝,廳內所有目光重聚於她身上,蔘娃心驚膽戰,縮得更裡面,只在水草漫舞間的空隙露出骨碌碌圓眸,惶恐地看著龍首人身的睚眥他爹。

  「……有話在這裡說,也可以吧?」她咽唾,總覺龍主的大腦袋掛在人形身軀上,有千百個不搭扎,可她又很清楚,這種時候若噗哧笑出來,下場肯定會被碎屍萬段……畢竟,能變回龍頭人形的畸……呃法術,在這大廳裡占了絕大部分。

  龍王可以,他的一串龍子當然也可以,笑一隻等於笑八隻,開罪不起。

  「你對我家那孽子做了什麼?!竟然將他搞成婆婆媽媽的娘兒們優柔德行?!養他養這麼久,沒見過他這樣!」

  「……我也一頭霧水呀……我都乖乖跟他回來要讓他吃了,他大老爺一句『不吃』就推翻約定,沒同我商量商量,我現在的困惑不會比你們少。」蔘娃口氣似極了埋怨,從提心吊膽到大徹大悟,再到甘願犧牲奉獻,心路歷程也是很艱苦,她得花多少功夫說服自己呀!

  「你最好老老實實把這些天和我家孽子的相處點滴全部坦白說出來,若我發現你有所隱瞞,我就刨了你的蔘皮泡茶喝!」根本是私心想聽聽自家兒子和這株蔘到底發生過啥有趣的故事,能讓滿腦子只有刀刀劍劍、砍砍殺殺殺的睚眥軟得像坨棉,還露出詭異又愉悅的微笑——他從來不知自己兒子能笑得快滴出蜂蜜一樣甜,太太太……太好玩了,一定要弄清始末才行!

  「那要說好久耶……」

  「絕對不會比把你熬成一鍋蔘湯所需耗費的時間還要久。」

  「好嘛好嘛我說就是了……」與其在鍋裡哀哀叫痛,不如把叫痛的時間拿來說故事,她又不是笨蛋,相比之下也知道該挑哪一種才識相。「該從哪裡說起呢?嗯,就從我被一首刺耳順口溜給釣中開始好了。那一天,睚眥去到天山,沿途這麼哼唱——人蔘煮雞湯,又油又香醇,一口暖呼呼,兩口強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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