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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搶救總監(愛瘋狂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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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23:31 |倒序瀏覽 | x 2
搶救總監【愛瘋狂之一】 作者:季可薔

「我是程予歡,我的任務就是讓世上每個女人都快樂。」
的確,在他身邊的每一個女人,都很快樂,
因為他是最懂得寵愛女人、最捨不得女人難過的男人,
即便是她這個小小助理,也常被他的呵護搞得芳心大亂;
他喜歡親暱地叫她「娃娃」,常常模糊彼此的界線,
害她得小心地穩住自己,專心督導喜歡的男人,
唉……其實她很清楚,他只是喜歡她這個好朋友、好夥伴,
卻不是熱烈地、熱情地愛上身為女人的她,
因為他心中最特別的那一個,是個她望塵莫及的女人,
而當他們再見的時候,就是她的單戀到期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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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23:55
楔子

  程予歡很難得心情不好。

  就像祖父親自為他取的名字一樣,他生來就受盡眾人寵愛,每天過得幸福美滿,也給別人帶來歡樂。

  他十三歲,身上卻找不出一絲屬於青少年的彆扭,總是展顏笑著,活力充沛,熱心助人,班上男同學都認他當精神領袖,女同學則個個對他仰慕不已。

  唯有一人例外。

  關徹,這個每天總是板著一張臉,超級陰陽怪氣的同學,是程予歡唯一收服不了的人,不論他費盡多少心機想逗關徹笑一笑,對方永遠回他一副死人表情。

  久而久之,他也失去耐性,決定對這不討喜的傢伙敬而遠之,哪知關徹因病請假一星期,導師竟命令他這個班長放學時順道去關家一趟。

  竟然要他送作業跟周記給那傢伙!

  程予歡悶透了,但沒辦法,導師之命不可違,他只好認分地當起信差,捧著一疊作業來到關家附近。巷子口,一家麵包坊的透明冰櫃裡,擺著琳琅滿目的各式西點,看來美味可口,他心念一動,買了一塊提拉米蘇犒賞自己的「辛勞」。

  剛咬了一口,便不小心掉落地上,他懊惱地蹙眉,想撿起,一道纖小的人影卻忽地飛竄過來。

  他愕然睜眸,瞪著一個全身髒兮兮、短髮糾結的小女孩,不顧一切地撿起那塊蒙塵的提拉米蘇,也不管沾染了多少噁心的細菌,便急切地送進嘴裡。

  「喂!你——」他驚慌地想阻止。「那很髒耶!」

  話語方落,小女孩便咳起來,小臉揪成一團。「好、好苦喔!」

  「當然苦啦!」程予歡又好氣又好笑,蹲下來,看小女生連臉蛋都烏漆抹黑的,心弦一扯。

  她看起來才六、七歲大吧?怎麼將自己搞成這樣?還像個小乞丐,撿人家掉在地上的東西吃。

  「可是這個是蛋糕耶,蛋糕應該是甜的啊!」小女孩眼珠骨溜骨溜地轉,扁著嘴抗議,口氣大有上當的意味。

  「這種點心叫提拉米蘇,加了很苦的可哥粉,所以才會有點苦。」他笑著解釋。「也有人說這個吃起來又苦又甜的,很像相思的滋味喔!」

  「喔。」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程予歡懷疑她究竟知不知道什麼是可哥,什麼又是相思,只見她捧起蛋糕,又咬了一口。

  「你別吃了,這個掉在地上,很髒。」他伸手想搶過來。

  她見狀,猛然彈跳起身,飛也似地奔逃,仿佛怕慢了一步,到手的食物就會被奪走。

  程予歡悵然目送那骨瘦如柴的背影。從小在富裕家境生長的他,嘗過的各色美食多到他已不懂得感動,沒想到這世上真有吃不飽的孩子存在。

  他杵在原地發呆片刻,才又舉步前進,照著紙條上的住址在幾條窄小的巷子裡來回繞,好不容易來到方家門口。

  破舊的公寓門面令他心一沉,髒亂的樓梯間散出陣陣異味,他舉袖掩鼻,來到三樓一扇斑駁的木門前,左顧右盼,找不到門鈴,只好握拳用力敲門。

  「是誰?」門內,揚起一道細細的聲嗓。

  「我是程予歡,關徹的同學。」他很有禮貌地報上身分。「請問關徹在嗎?」

  木門咿呀開啟,探出一張小臉蛋,兩人四目相對,同時大驚。

  「是你」

  小女孩尖叫一聲,轉身就逃,程予歡追上去,見她整個人蜷縮在餐桌下,愕然凝步。

  「對不起,蛋糕我已經吃完了,不能還給你。」她蒙住頭臉,好似以為他是來討回公道的,驚駭不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搶來吃的,因為我肚子真的好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再道歉,嗓音帶著細細的嗚咽,程予歡胸口一擰。

  「你別怕,我不是來罵你的,也不是要跟你拿回那塊蛋糕。」他蹲下來,柔聲安撫她。「你是關徹的妹妹嗎?我是你哥哥的同學,來送作業給他的。」

  她聽了,小心翼翼地抬起臉蛋,見他表情溫和,不見一絲怒氣,這才放下心來。「你來找哥哥的?」

  「嗯,他在嗎?」

  她搖頭。

  「他去醫院看病嗎?」

  她又搖頭。

  「那你爸媽呢?在不在?」

  「他們到很遠的地方去工作了。」小女孩回答,忽然天真地笑了。「哥哥說他們回來的時候,會帶好多好多蛋糕跟糖果給我吃喔!」

  「是嗎?」程予歡勉強自己回她一笑。這麼說,這女孩是一個人看家?關徹那傢伙到底搞什麼?怎麼可以丟下這麼小的妹妹不管?

  正暗暗罵著,一陣咕嚕聲驀地響起,他凜神,望向小女孩。「你肚子還餓嗎?」

  「嗯。」她尷尬地吐吐舌。

  「那我來弄點東西給你吃好了。」說著,程予歡站起身,走進廚房,一眼便瞧見垃圾桶裡堆積如山的泡面碗,他蹙眉,回過身,偶然瞥見茶幾上擱著一面相框,嵌著一張全家福。

  爸爸、媽媽、哥哥、妹妹,個個都神采飛揚,笑得好開心。

  其中最開心的,正是小女孩,她對著鏡頭調皮地比勝利手勢,臉蛋圓圓嫩嫩的,透著粉紅色澤,像煞一顆初熟的蘋果,讓人見了忍不住想咬一口。

  程予歡拿起相片,仔細端詳。「瞧你,明明是個好可愛的小女生,白白胖胖的,像個日本娃娃,怎麼現在瘦成這樣?」說著,他搖頭歎息。

  她睜著大眼睛,眼珠滴溜溜地轉。「什麼是日本娃娃?跟芭比娃娃一樣嗎?以前我有好多個好漂亮的芭比娃娃喔,可是搬家的時候都弄丟了,只剩下一個,結果她的手被我不小心折斷了,媽媽罵我壞,都不幫我再買一個。」小女孩嘟著嘴告狀,模樣好嬌憨。

  程予歡朗聲笑了。有個妹妹真是件有趣的事,他只有兩個堂姊,兩個脾氣都很潑辣,凶巴巴的,真希望他也能有個這樣的妹妹,他一定會將她寵上天,什麼都買給她。「下次我送你一對日本娃娃吧。雖然沒芭比娃娃身材比例那麼好,不過圓圓胖胖的,很可愛喔!」

  小女孩眨眨眼,仿佛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如此溫柔,驀地有些害羞,小小的身子一閃,躲到沙發背面,然後鬼鬼祟祟地探出一張小臉蛋,偷瞧他。

  怎麼忽然躲起他來了?程予歡不明所以,只覺得好笑,他聳聳肩,繼續找吃的,但在冰箱跟櫥櫃裡翻找老半天,也只能找到一碗泡面。

  「不行!不可以!」小女孩見他手上拿著那碗泡面,一時忘了羞澀,激動地奔過來。「那是最後一碗了,不可以吃。」

  「可是你肚子餓了,不是嗎?」

  「不行,不能吃。」小女孩搶過泡面,很堅決地藏在身後。「這個要等哥哥回來一起吃。」

  「什麼?」程予歡目瞪口呆。這是說他們兩兄妹要共吃一碗泡面嗎?這……能填飽肚子嗎?

  他無助地愣住,好半晌,才找回神智。「這樣吧,我打電話叫披薩。」

  「披薩?」小女孩好奇地睜大眼。「那是什麼?」

  「是一種很好吃的東西喔!」程予歡笑,揉揉她的頭,正想打電話,門口響起一串沉重的跫音。

  「哥哥回來了!」她歡呼一聲,興奮地沖出去。

  果然是關徹,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妹妹,一語不發。

  「哥哥我等你好久了,我肚子好餓喔,我們來吃披薩吧!」

  「披薩?」關徹一愣,目光與程予歡相遇,更加森冷。「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送作業來給你。」

  「哥哥,這個哥哥說要請我吃披薩喔,他說那個很好吃。」小女孩抱著兄長的大腿,甜甜地撒嬌。

  關徹臉色一變,甩開妹妹。「誰說你可以要別人的東西吃了?我們不是乞丐!」

  小女孩嚇一跳,委屈地癟嘴。「可是……」

  「是我說要請她吃的,不行嗎?」程予歡插嘴,看不慣關徹對妹妹粗魯的態度。「你知不知道你妹妹肚子很餓?家裡只剩一碗泡面了,她卻堅持一定要等你回來一起吃。」

  關徹聞言,臉色更難看,轉頭對妹妹吼:「小雪,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用等我!我在外面已經吃過了!」

  「可是……」小女孩驚駭地刷白臉,淚珠棲在眼睫,閃爍著,似暗夜星光。

  程予歡頓時胸口沸騰,如火在燒,他一把揪住關徹衣領。「你這傢伙,怎麼可以這樣對你妹妹」

  「你懂什麼?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你……你這人簡直沒救了!跟我出來,我非好好教訓你一頓不可!」

  於是,兩個少年在樓下大打一架,小女孩無力勸架,只能在一旁倉皇失措。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哭喊著,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插進兩人中間,橫展纖細的臂膀,保護自己的兄長。「不准你打我哥哥,你這大壞蛋!」

  他是壞蛋?

  程予歡震住,從來不曾有人用如此嫌惡的語氣責備他,他怔忡無語,在小女孩仇恨的瞪視下,頹然住手

  這便是程予歡與小雪的初相遇,可惜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但小女孩心裡,卻一直記著這個溫柔的大哥哥。

  冬去春來,四季流轉,他在她心房留下的暖意,不曾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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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24:16
第一章

  「提拉米蘇、提拉米蘇……」

  星期三,未到下班時間,方雪已然心不在焉,想的念的都是住家附近那家麵包坊,老闆娘親手做的提拉米蘇。

  那可是遠近馳名的珍品呢!不但上過美食雜誌,每天排隊搶購的人潮更是絡繹不絕。

  可惜她因為在餐廳工作,總是早出晚歸,只有禮拜三可以在傍晚下班,前去領取老闆娘特地為她留的提拉米蘇。

  「贊贊贊!今天就可以吃到了。提拉米蘇、提拉米蘇……」她唱著自編的歌,打掃的動作也輕盈曼妙,隨著節奏在餐廳內旋舞,好似隨時會飛起來。

  領班看不過她的興奮。「方雪,你是在亂什麼?擺盤的動作給我小心一點,這些水晶杯盤可是很貴的,隨便砸碎一個都能賠死你!」

  他一面叨念,一面伸手揉揉僵硬的後頸,話說他從今早一起床就扭到,心情是沉重的鉛灰,實在不明白這女孩為何看起來如此彩色。

  「是,領班,我會注意的!」方雪稍稍停下動作,朝領班畢恭畢敬地一鞠躬,即便無故遭長官斥責,她的心依然飛在空中,收不回。

  「方雪,你幫我把那些杯盤端過來,快一點!」資深美女服務生喝令她。

  「沒問題,馬上來。」

  「方雪,我們訂購的蘋果怎麼會少了一箱?」廚房大哥質問她。

  「咦?那個不歸我管啊。」雖然資淺,她好歹也是個實習侍酒師,可不是在廚房打雜的小妹。

  「快打電話給廠商,叫他們快點補送!」大哥不客氣地為難她。

  「好吧,我去打電話。」她認命。

  「方雪,你在幹麼?這麼忙的時候你給我打電話聊天?快給我死過來,首席侍酒師過兩天要來店裡巡了,你跟我來整理一下酒窖!」資深侍酒師急躁地喊人,他是個壞脾氣的中年大叔,只要回話速度慢個一秒,立刻就會殺過來叫囂。

  她絲毫不敢怠慢。「是,我馬上過去。」

  於是乎,整個下午,只見方雪如忙碌的小蜜蜂四處飛,應付每一個不合理的要求。

  但她總是那麼快樂,不管這些大哥大姊如何對她擺臉色,甚至領班還尖酸地嘲諷她需不需要減個肥,好讓動作輕快一些,都無損她燦爛的笑容。

  終於,牆面的時鐘敲響,咕咕鳥跳出來報時,五點了。

  「我走嘍!」她拿起背包,甩在肩頭,踩著跳躍的步伐,走回家的路。

  搭公車,轉捷運,將近六點時,她總算來到教她思念一日的麵包坊門前。

  三月,臺灣的早春時節,門畔一株吉野櫻,花滿開,淡淡的粉色猶如初雪,覆在樹梢。風吹過,搖下瓣瓣落櫻,舞在薄暮裡,透著點點霞光,她感動地欣賞著,好半晌,才推開面包坊的玻璃門。

  叮咚的風鈴聲,提醒老闆娘抬頭迎客。

  「小雪,你來了啊!」她笑著打招呼,滿臉的福態令人一見就備覺溫暖。

  「今天生意好嗎?晴姨。」方雪自在地與相熟的老闆娘閒聊,兩條臂膀掛在櫃檯前,豐潤白嫩如藕,吸引一旁的男人好奇的注目。

  「……對了,晴姨,我來買提拉米蘇的,你有幫我留一塊吧?」

  「這個嘛……」晴姨似有些尷尬,目光往旁邊一瞥。

  方雪順著晴姨的視線看過去,這才注意到店裡還站著一個男人,他身材頎長,容貌俊俏,狹長的深眸尾端微微上揚,好一雙勾魂的桃花眼。

  她倏地停住呼吸,見男人眸光對她興味地閃著,臉頰不由自主地發熱。

  「真是不好意思,小姐,最後一塊提拉米蘇我買了。」他客氣地道歉,嗓音既清朗又溫潤。

  她沉醉在那動聽的嗓音裡,兩秒後,才恍然回神。「你買了我的提拉米蘇。」

  指控般的語調令他嘴角幽默地一勾。「還不是你的,小姐,這是在你進門前一分鐘,老板娘決定賣給我的。」

  「為什麼?」方雪不敢相信。「晴姨,你應該知道我每個禮拜三都會來買提拉米蘇啊!」

  「我知道,小雪。」晴姨急著安撫她。「可是你就住在這附近,改天再買也行,對吧?這個先生是大老遠趕來的,他說今天是他女朋友生日,他女朋友很想吃我們家的提拉米蘇,所以……」

  所以晴姨就背叛她這個忠實的老主顧,把蛋糕賣給這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

  方雪悵然若失,她其實也能理解晴姨的為難,只是想到自己今天從一大早便一直期盼著

拿到提拉米蘇的這一刻,真的好不情願。

  「我們說好的,每個禮拜三你都會幫我留一塊啊。」她小小聲地抗議。

  「好好好,晴姨知道自己錯了。」晴姨見她失望,也很不忍。「我保證明天一定幫你留一塊,好嗎?」

  「明天我要上班到晚上十一點,那時候你早就打烊了。」

  「嗄?這個嘛……」晴姨愣住,頓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晴姨,沒關係啦。」方雪強迫自己扯開微笑,不再為難老闆娘,抱著一絲希望直接轉向男人。「先生,你可以把這塊提拉米蘇讓給我嗎?」

  「如果我說不可以,你會怎樣?」他說話的口氣像在逗她。

  她能怎樣?難不成搶劫他嗎?方雪自嘲地抿唇。「你的女朋友真的非吃這家的提拉米蘇不可嗎?不能換別的蛋糕嗎?」

  「我不想讓她失望。」他簡單地回應。

  也就是說,談判失敗,她終究要不回自己最愛的點心。

  她閉了閉眸,芳心急速下沉,胸口填上滿腔懊惱。若她的個性強悍一點,或許會選擇繼續與男人爭辯,但她不是,她習慣了委曲求全。

  她無奈地接受現實,打起精神再跟老闆娘閒聊幾句,才落寞地離開。

  出了店門,她站在櫻樹下發呆,春風拂落一枚櫻瓣,貼在她頰畔,她渾然未覺,反倒是旁邊一隻大手伸過來,拿下那瓣宛如胎記的落櫻。

  「看來你心情很不好。」大手的主人笑笑地揚嗓。

  她嚇一跳,回過眸,才發現方才搶走最後一塊提拉米蘇的男人竟然還沒走,正站在她身邊,手指拈著一枚花瓣,湛眸笑意流轉如星。

  粉頰默默地暈紅。

  他看著她羞窘的表情,笑意更深,半認真半調侃地問:「這家的提拉米蘇,真的有這麼好吃嗎?」

  「當然好吃啦!你難道不曉得,這裡每天一堆人排隊,大家就是為了搶晴姨做的提拉米蘇嗎?」

  「我是聽說過,剛才也是費了好一番口舌,才說服老闆娘把最後一塊賣給我。」

  「既然這樣,你還問我做什麼。」她咕噥,聽得出來還是很不甘心。

  他嗤聲笑了。「你好像真的很喜歡吃提拉米蘇。」

  「是啊。」

  「為什麼?」他好奇。「那麼多西點,你為什麼偏偏喜歡這一款?」

  方雪一時怔住。

  為什麼?她從未仔細深思,或許是因為在吃著這點心的時候,總讓她想起記憶中那個溫柔的大哥哥,那個教她識得相思滋味的少年……

  她悵惘地靜默,不回答他的問題。

  他似乎也不介意她不給答案,閑閑發話。「我可以讓給你。」

  「什麼?」她訝然。

  「這個,我願意讓給你。」他提起點心袋,在她眼前搖晃的模樣仿佛拿著紅蘿蔔逗一隻蠢驢。

  他以為她會上當嗎?

  方雪眯起眼。「你有什麼條件?」

  「你幹麼一副戒慎恐懼的模樣?」他失笑。「我像大野狼,會吃了你嗎?」

  那可難說。她癟嘴,輕哼。

  他朗聲大笑,一雙俊眸湊近她,好似打量什麼稀奇玩意。

  她嚇得後退一步。「你、你幹麼?」

  「你真好玩!」他笑望她,星眸亮著調侃。「一下笑,一下失望,一下臉紅,一下又生氣,沒人告訴過你,你的心事很容易看穿嗎?」

  「你……」她瞠目,又羞又惱。「那又……又怎樣?你幹麼這樣笑我?你、你以為自己是誰啊?」不慣罵人的她,嗆起聲來,結結巴巴。

  他更加樂開懷,她鬱悶地咬唇。

  不知過了多久,他總算收住笑聲,注視她的眼神少了戲謔,卻多了一分溫柔。「我不是笑你,是覺得你很可愛。」

  可愛?方雪愣住。她?

  「哪,這個給你。」他不再逗她,直接將點心袋遞給她。

  她遲疑著不敢接。

  「放心吧,沒有條件。」他眨眨眼。

  「可你不是說,不想讓你女朋友失望嗎?」

  「這個你更不用擔心了,我會儘量用別的辦法,讓她不那麼失望的。」不知為何,他微笑的模樣看來就是有幾分邪氣,讓人對他所謂「別的辦法」頗有想像空間。

  她感覺臉頰更熱了,芳心不聽話地撞擊胸口。「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為什麼?他仿佛覺得她這問題問得有趣,俊唇彎起一道眩目的彩虹

  「因為我是程予歡,我的任務就是讓這世上每個女人都快樂。」

  他是程予歡,「美味餐飲集團」的小開,「魔術師」的繼承人,天生的快樂王子。

  一個月後,當方雪在雜誌上看到一篇專訪,才曉得當日將提拉米蘇讓給她的男人,原來身世顯赫,是上流社會極受歡迎的貴公子。

  他的祖父程傑,曾是法國藍帶主廚,獨創的料理在巴黎蔚為風尚,回臺灣創辦餐廳,媒體更譽為「美味魔術師」。

  而她工作的連鎖法國餐廳「Le  Magicien」(法文「魔術師」),正是「美味餐飲集團

」旗下的企業之一。

  也就是說,他跟她等於是高高在上的王子與最平凡的灰姑娘,天差地遠,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念及此,方雪放下雜誌,眉毛彎成兩隻憂鬱的飛鳥。

  週刊記者在專訪時,打趣地問他,為何身邊總是桃花不斷,女人去了一個又來一個?

  因為我是程「予歡」,我的任務就是讓這世上每個女人都快樂。

  他如是回答,就像那天他給她的答案。

  她幽幽歎息。這男人啊,如果不是太溫柔,就是太風流——不論是哪一種,女人愛上他,都註定要心碎吧?

  「……方雪,你又在發呆了!」

  領班經過休息室,惡狠狠地撂話。脖子扭了一禮拜,絲毫不見好轉,他耐性瀕臨崩潰底線。

  「我沒有!」她連忙彈跳起身,將雜誌藏在身後。

  「你在藏什麼?」

  「沒有啊,沒藏什麼。」

  「沒有才怪!」領班盛氣淩人地逼過來,一把搶過雜誌,一見封面上翩翩佳公子,冷笑兩聲。「原來在看這篇專訪啊!怎樣?我們集團小開很帥吧?」

  「嗯,是還不錯啦。」

  「聽說很多女人都愛他,他也對女人特別好。」

  「好像是。」

  「他現任女朋友就是他以前的助理。」

  「咦?真的嗎?」方雪眼眸一亮,這倒是個新鮮消息。

  不料太過好奇的反應立即被領班拿來大做文章。「你幹麼一副期待的表情?就算他愛吃窩邊草又怎樣?吃得到你嗎?」

  方雪啞然。

  「人家可是『美味魔術師』的繼承人耶,是我們大老闆最鍾愛的寶貝孫子,跟我們這種小人物八竿子打不著邊,你還是別作夢吧!」領班刻薄地警告。

  「我沒作夢啊。」

  「還說沒有?瞧你臉上一副流口水的花癡表情!」

  「我沒有。」方雪軟弱地辯解。她真的有嗎?老實說,她自己也不太確定。

  「我說小雪,你還是省省吧!」一旁看好戲的資深美女服務生忍不住插話。「再怎麼樣我們家王子也不可能看上你,要嘛我也排在你前面,又有臉蛋又有身材,男人見了都著迷。」

  語落,資深美女對穿衣鏡挺胸翹臀,自戀地欣賞自己美好的曲線。

  「沒錯、沒錯!」領班急切地表態,他一直暗戀著資深美女,夢中情人說什麼都對。「就憑你這種長相,回去再練個三十年吧!」

  這話真傷人!

  但方雪聽了,只是淡淡一笑。她很清楚自己五官普通,身材也不似時下女子纖瘦窈窕,從來不曾想過以外貌吸引異性。

  但她想,總有一天會有某個男人愛上自己的,不因為她的容貌,只為她的內涵。

  應該會吧?

  她不確定地尋思,對自己自嘲地吐舌,默默收拾淩亂的桌面,無視領班如哈巴狗般追著資深美女繞。

  到了晚餐時間,照例是忙得暈頭轉向,她這個實習侍酒師猶如掛名,真正做的往往是上菜倒水這些服務生該做的事。

  店裡的資深侍酒師不肯認真教她,她只好在一旁探頭探腦,偷學步。

  「方雪,過來!」領班忽然厲聲喚她。

  「什麼事?」

  「那桌客人要點酒,你過去服務一下。」

  「我?」方雪愕然,左右張望。「可李大哥——」

  「他說他沒空!你沒看到他在服務王議員嗎?」領班瞪她。「那可是重要人物,他哪分得開身?」

  「可是我……」方雪有些猶豫,能有機會侍酒她固然開心,但也怕搞砸了,觸怒頂頭上司。

  「你不用擔心啦!」領班似乎看透她的思緒,不耐地撇撇嘴。「你沒看見那老頭嗎?一副窮酸樣,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存了大半輩子的錢,好不容易才能來高級餐廳開開眼界的死老百姓,就算你酒上錯了,他也會照單全收的啦!」

  有必要說得那麼難聽嗎?領班鄙夷的口氣反而令方雪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服務這位元陌生客人,她帶著酒單走過去,笑容如花,與面對那些有錢貴客並無二致。

  「請問先生要點什麼酒呢?」她柔聲問,悄悄打量領班口中的窮酸客。他年紀果然很大了,發色花白,戴著副老花眼鏡,好似連菜單上的字都看不清楚,有幾分蓬頭垢面,手指甲卻奇異地修剪得很整齊,穿一件款式過時的毛衣,手肘處出了毛,綻開一道細細的口,腳上一雙風塵僕僕的布鞋,全身上下,不見任何裝飾品,連手錶也不戴。

  相較於其他動不動就掛上一身名牌的客人,他的確顯得樸素。

  老人吃力地閱讀酒單。「我點了一道生蠔,我聽人家說,生蠔搭配勃根地的白酒味道特別好,是真的嗎?」

  「嗯,的確是這樣沒錯。」她笑著回應。

  「那麼,這款酒如何?」老人指著酒單上一款酒。

  「是路易?拉圖酒莊的Corton-Charlemagne嗎?」方雪表情微微一變。這款出品自法國勃根地地區的白葡萄酒,屬於特級品,價錢極貴。

  「這酒好喝嗎?」老人問。

  老實說她沒喝過,這些名酒一瓶比一瓶貴,她小小實習侍酒師可沒錢縱容自己經常買來品嘗。

  她只能憑書中看來的印象推薦。「很棒!這款白酒是用夏多內葡萄釀造的,口感偏強勁、扎實,有豐盛的乾果香,還有一點點蜂蜜的香氣,可嘗起來卻不會太甜,酸甜度很均衡。



  「好,那我就要這一款。」老人很乾脆。「至於主菜我點的是橙鴨,餐酒是不是波爾多紅酒好些?我看看……」

  眼見老人的手指都在極品名酒那一欄移動,方雪不禁有些焦急,也許老人本來就打算來這兒狂灑積蓄,但她實在不忍看他白花錢,不禁衝口而出。「其實紅酒不一定要五大酒廠出品的才好喝,有些『村名』葡萄酒也很棒喔!」

  「什麼?」老人愣住。

  「像這一款,是釀酒師Philippe  Charlopin-Parizot釀造的,他是大師Henri  Jayer的弟子,在葡萄酒界評價很高,釀的這款村名葡萄酒口感不輸頂級酒莊的名酒,而且便宜多了,從性價比來看,才真正是物超所值。」她熱情地遊說。

  「你的意思是,要我改點比較便宜的酒?」老人不敢相信。

  「是啊。」她點點頭。

  老人深思地注視她。「你該不會是怕我付不出錢來吧?」

  「您別誤會,我沒有這個意思。」她急忙搖手。「只是……這款酒我喝過,我可以保證它真的很好喝。」

  「難道之前我點的那款酒,你沒喝過嗎?」

  「我……」粉頰窘迫地發燙。她在做什麼?客人想點什麼就讓他點嘛,如此多事,等會兒領班肯定痛駡她一頓。「我的確沒喝過,我薪水……沒那麼多,沒辦法把每種頂級酒都買來試喝。」

  老人沉默,似是正咀嚼她的話,半晌,嘴角微妙一勾。「你確定這款村名葡萄酒真的很好喝?」

  「是。」她熱切地點頭。這點她絕對能保證。

  「跟我點的主菜很搭配?」

  「沒錯。」

  「那好,我就點這一款。」

  「那之前的白酒也換成這一款好嗎?」方雪順勢徵詢。「這款02年的夏布利,是由路易?佳鐸酒廠製造的,雖然也只是村名酒,等級比較差,但價格相對便宜很多,而且口味辛辣強烈,搭配含有豐富礦物質的生蠔,可以說是天作之合喔。」

  「是嗎?」老人微笑。「好,都聽你的。」

  方雪喜悅地退下,經過走廊時,領班掃一眼她改過的單,果然沒好氣地責備她。「你是笨蛋嗎?天上掉下來的生意居然往外推?」

  「我只是希望客人用餐時,能比較沒有心理的負擔。」她呐呐解釋。尋常百姓,掛念著天價的帳單,怎麼可能吃得輕鬆如意?

  「你真是笨呆了!」領班用力巴她頭。「我們餐廳只管賺錢,誰管客人有沒有心理負擔?而且那老頭一看就不是那種會來第二次的人,你管他滿不滿意?」

  「可是……」

  「還可是什麼?」領班不許她辯解。「快給我去做事!」

  「是。」她無奈地聽令,取出老人點的葡萄酒,來到桌前侍酒,先是笑盈盈地對老人解釋酒標,才拿起專用的侍者刀,小心翼翼地開瓶。

  開瓶後,她嗅了嗅軟木塞的味道,確定無異味,才進行斟酒。她斟酒的動作很俐落,酒液墜成一束清透的細絲,老人見了,眼神銳利閃爍。

  斟完酒,她笑著告退,老人卻留住她。「再倒一杯。」

  「嗄?」她愣住。「您不是只有一位嗎?」

  「誰說只有一位?」老人呵呵笑。「我孫子這不就來了嗎?」

  老人話語方落,餐廳內便響起一陣興奮的嗡嗡聲,她愕然回眸,只見入口處一個年輕男子光芒萬丈地現身。

  他穿一襲俊雅的白西裝,笑容開朗,隱隱蘊幾分邪氣,行步時從容瀟灑的姿態,迷倒一群名媛貴婦。

  方雪驀地倒抽口氣。

  他是……程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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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24:40
第二章

  得知那個不起眼的落魄老頭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美味魔術師」時,餐廳眾位員工頓時心知不妙,餐廳打烊後,便列成一隊排排站,乖乖聽大老闆訓話。

  「……只因為客人穿得邋遢一些,看起來落魄一些,你們就用那種不屑的眼光看人嗎?

我們『Le  Magicien』是秉持這樣的服務態度嗎?你們這些人,真是丟盡了公司的臉!」

  「董事長,您是不是誤會了?我相信這些員工不至於狗眼看人低。」一向抱著三不管原則的餐廳經理整個狀況外,試圖辯解。

  「不至於?」程傑更火大。「你要不要問問你的領班是怎麼嘲笑我的?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侍酒師又是怎麼對我不屑一顧的?你以為我年紀大了,老花眼,看人也不靈光了嗎?」

  餐廳經理被罵得啞口無言,半天說不出話來。

  其他人更不敢多嘴了,一個個低眉斂目,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靜聽老先生雷霆怒吼,待他罵夠了,驀地高聲宣佈。

  「這個丫頭,我要了!」

  什麼?哪個丫頭?眾人茫然抬眸,一見大老闆指的人竟是餐廳裡最大的受氣包方雪,面面相覷,不可思議。

  但最不敢置信的人是方雪自己,她刷白臉,驚惶地後退一步。

  大老闆「要」她做什麼?她既沒身材也沒臉蛋,他是看上自己哪一點?

  程傑看出她的驚慌,放柔語氣。「我要你到總管理處來,當予歡的助理。」

  「我?」方雪愕然,眾人更是震驚莫名。

  「對,就是你。」程傑微笑,斜目朝孫子睨去一瞥。「予歡,你沒意見吧?」

  程予歡聳聳肩。「爺爺怎麼說,我怎麼做。」

  「很好,就這麼決定了!」程傑拍手,二話不說便要其他閒雜人等散去。

  方雪背脊發涼,可以感覺到身後射來的無數道嫉妒銳刀,她看看眉目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忽然變得和藹可親的程傑,又瞧瞧一直靜立一旁,永遠掛著招牌笑容的程予歡,疑團在胸口堆湧成雲。

  「為什麼是我?」她呐呐地問。「我只是個實習侍酒師,除了斟酒,什麼也不會。」

  「是啊,為什麼是她?」這問題,程予歡也很想弄明白,望向祖父。「我知道爺爺一直急著幫我找新助理,不過從餐廳裡直接要人,也太怪了吧?」

  「很簡單,因為我欣賞她。剛剛吃飯時,你不是也聽我說過這丫頭是怎麼替我點酒了嗎?這丫頭夠老實,待人又誠懇,當你助理恰恰好。」程傑的答案看似明快,卻令人摸下著頭緒。

  程予歡怪異地揚眉。「就因為她老實誠懇?」

  「怎麼?難道這理由還不夠嗎?」程傑冷哼。「你身邊那群鶯鶯燕燕,哪個不是又虛華又浮誇?至少這丫頭不會犯那種麻雀變鳳凰的花癡病,把她放在你身邊,我可以放心。」

  「喔?」程予歡不置可否,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打量方雪。「你願意嗎?提拉米蘇姑娘。」

  提拉米蘇姑娘?方雪頓時心跳狂亂,頰葉淡染紅霜——原來這男人還記得她,記得他們在麵包坊的偶遇。

  「什麼提拉米蘇姑娘?」程傑疑惑。

  「沒什麼。」程予歡不解釋,朝方雪戲謔地一眨眼,兩人視線交流,一切盡在不言中。

  程傑眉峰微聳,看出兩人的異樣,卻深沈地下點破,繼續遊說孫子。「你自己想想,這幾年跟在你身邊的助理,哪個最後不是成了你女朋友?這女孩相貌普通,身材也不怎麼樣,你總不會又看上人家,跟她搞到公私不分了吧?」

  哇!這話真是……夠中肯。

  方雪尷尬地絞手,聽祖孫倆仿佛當她不存在似地討論著,她很清楚自己貌不驚人,不過這位集團董事長,最高的掌舵者,也不用拿這理由說服孫子接受她當助理吧?

  更可惡的是,程予歡居然陷入沈吟,好似頗有同感。

  「抱歉。」她輕咳兩聲,鄭重聲明。「我不覺得自己適合當程先生的助理耶,我想繼續留在餐廳工作。」即便她個性低調平和,可也是有自尊的,有些立場還是得適度表明。

  程傑眯眼,彷佛很意外這年輕女孩竟敢出言反駁自己。「你的意思是,你拒絕我提供給你的職位?這可是升官喔!我保證你的薪水福利肯定比現在好上許多。」

  「我知道,可我……我的願望是成為正式的侍酒師啊。而且我除了葡萄酒,什麼也不懂,我打字速度很慢,也不會做什麼公關,當程先生助理,只會給他帶來麻煩吧。」

  老人凝視她半晌,忽然笑了。哪個女人聽說能跟在集團小開身邊不喜出望外?可這丫頭,竟然絲毫不受引誘,他真是愈來愈欣賞她了!

  「打字速度可以練,交際手腕也可以學。」正直善良的個性卻是買不來的。「而且當助理跟成為侍酒師並不相違背,你自己不也說了嗎?憑你那一點點薪水,根本買不起什麼好酒來喝,一個沒暍過真正好酒的人,又怎能成為好的侍酒師?這樣吧,只要你肯答應當予歡的助理,好好看管他,我們家酒窖珍藏的名酒,隨便你開來喝!」他阿莎力地給承諾。

  方雪驚愕得張口結舌。美味魔術師的私人酒窖,隨她開酒喝?老天!這可是幹載難逢的好機會!

  但——

  「請問什麼叫好好『看管』他?」

  直到幾個月後,方雪才真正領悟老人的深意。

  原來所謂的「看管」,真的就是「看管」,也就是拿程予歡當小學生看,要他中規中矩地守秩序,不可調皮搗蛋。

  他就像個長不大的彼得潘,雖然在公司裡掛了個總監的頭街,卻不曾做過什麼像樣的事,集團的經營方向由他的董事長爺爺來傷腦筋,日常營運則由他的總經理叔叔負責打理,他這個總監呢,就是四處瞎晃,偶爾興之所至,便到旗下各餐廳嘗嘗新開發的菜色。

  幸虧他有一副神奇的味蕾,能輕易分辨千種滋味,任何菜肴點心,只要他淺嘗過一口,立時便能道出優劣,給子中肯的建議。

  「呵呵~~請封我為『食神』!」

  他經常如此開玩笑,雖是自吹自擂,也不無幾分道理,怪不得會被外界視為「美味魔術師」的繼承人。

  只可惜他徒有天賦,程傑一心想將一身絕活本領傳授給他,他卻是散散的,愛學不學,經常把他的魔術師爺爺氣得半死,恨不得痛扁他一頓。

  「你要認真一點啊。」方雪忍不住勸他。「董事長是真的很想好好栽培你,你知道嗎?」

  程傑長子早逝,長媳改嫁,次子毫無料理細胞,生的兩個女兒也只會逛街看秀,他將全部希望都擺在這個長孫上,偏偏對方不肯乖乖受教。

  「我知道啊。」程予歡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只是我對做菜就是沒興趣,這是天性,勉強不來的。」

  「你真的沒興趣嗎?枉費你有一副好味蕾。」

  「這味蕾是用來吃吃喝喝,不是用來嘗食材好壞的,而且我們集團優秀主廚那麼多,不差我一個啦!」

  「你……」方雪實在無言。

  「別擺出這麼憂心仲忡的表情嘛!我親愛的娃娃。」程予歡笑著走過來,大手巴住她雙頰,擠出兩座小丘陵。「來來來,笑一個。」

  又是「娃娃」!

  由於她身材豐潤,臉蛋又粉嫩嫩圓嘟嘟的,程予歡私下老愛戲譴地喊她「娃娃」。若是半年前,她可能會又羞又惱地抗議自己只是「稍稍」超過標準體重,但後來,她發現他這樣喊,其實友愛的成分遠遠大於嘲弄,便漸漸釋懷了。

  她咳兩聲,抑制過分淩亂的心跳,刻意翻白眼,瞪到這大頑童主動放下兩隻手,然後才打開行事曆,善盡「督導」之責。

  「今天早上十點,你要去巡臺北的分店,下午三點,回來開主管會議,七點去機場接機,晚上陪美國客戶吃飯,吃完飯回辦公室,演練明天對客戶的報告——」

  「Stop!」程於歡比出手勢,阻止她繼續。「你的意思是,我今天從早到晚都要工作?」

  「沒錯。」她嚴肅地頷首。

  「Oh  MyQod!饒了我吧。」還未開始忙碌的行程,程予歡已半躺在沙發上,擺出虛脫狀。

  方雪拚命克制自己唇角彎揚。「動作快點,馬上就要出發了。」

  「你昨天喝了什麼?」程予歡突如其來地問。

  「什麼?」她愣了愣。

  「你昨天一定喝了好酒,對吧?」擒住她的眼神如夜星神秘閃亮。「我爺爺一定開了什麼好酒賄賂你。」

  所以她今天才會那麼緊迫盯人。

  方雪頓悟這男人的言下之意,不禁笑了,即便她百般告誡自己端出「監護人」的架子,卻總是讓這男人逗笑。

  「是克魯格香檳。」

  「克魯格?香檳界的傳奇?」程予歡俊眉一挑,似真似假地抱怨。「那老頭也真是大手筆了。」

  的確很慷慨,她作夢也想不到自己能品嘗這樣的頂級香檳,而且要幾杯有幾杯,喝醉也無所謂。

  「好喝嗎?」見她眼神夢幻,程予歡斂了哀怨的表情,嘴角溫柔勾起。

  好喝嗎?

  方雪神情更夢幻了。「怎麼說呢?那簡直是天堂才有的味道,喝下去的時候,好像每顆泡泡都在嘴裡歡唱跳舞……」

  歡唱?跳舞?程予歡嗤笑。「娃娃,你漫畫看太多了吧?」

  方雪怔住,知他是嘲弄自己形容的語彙太誇張,粉頰烘暖。「總之真的很好喝。」她窘迫地斂眸。「我真希望哪天也能請我爸媽喝一瓶就好了。」

  雖然他們是她的養父母,卻待她猶如親生,她一直希望能好好報答他們。

  「對了,我記得你前幾天好像說過,」程予歡興味地注視她。「他們的結婚周年紀念日快到了。」

  「對啊,就是明天——」方雪一凜。「糟糕,我忘了訂餐廳了!」說著,她匆忙回到自己座位上,在抽屜裡翻名片。

  「不用訂了,要請人吃飯,哪間餐廳比得上我們家?」程予歡揚聲。「我直接打電話請餐廳經理替你們留個包廂吧!你想去哪一家?信義區的旗艦店嗎?」

  「可那一家不是半年前就要預約訂位嗎?」

  「開玩笑,我是什麼人?我這個總監想訂位,他們能拒絕嗎?」

  「可是……」方雪仍然猶豫,跟在他身邊半年,她從未想過利用助理的特權,這樣會不會被人家認為公私不分?

  「你別想太多,這不過是一點小事。」程予歡彷佛看透她思緒,溫聲安撫她。「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那就謝謝你了。」她這才接受他的好意。

  隔天晚上,當她帶著父母坐進餐廳經理特別為他們準備的包廂後,才發現他賜予她的好意遠遠超乎她的意料之外,他不但請經理留了一問裝潢最雅致貴氣的包廂,還開了一瓶克魯格香檳請他們喝。

  「這是我們總監請我送來的,祝福兩位結婚周年快樂!」餐廳經理親自為他們斟酒。

  她的父母喜出望外,而她怔怔坐著,終於明白為何他身邊的女人最後都會愛上他。

  因為他實在太體貼入微了,總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展現溫柔。

  她開始害怕,怕自己有一天會愛他到不可自拔——

  又過半年,程予歡依然是浪蕩風流的王子,方雪也依然掙扎在對這男人的愛與不愛之間。

  每過一天,方雪便更瞭解程予歡一分,她懂得他其實不是濫情的男人,只是天性多情,他捨不得喜歡他的女人受苦,總是儘量回報她們的愛慕。

  他並非真風流,或許該說騎士精神在作祟,才會雨露均沾,對每個女人都好。

  他就像童話中的快樂王子,取下自己身上的寶石與金箔,分送給每個需要的人,不只是那些期盼與他談一段浪漫戀愛的女子,他也認養國內外數名貧童,定時捐款給各慈善機構。

  他是個好人。

  方雪常會想,像這樣一個體貼又有才氣的王子,究竟要什麼樣的女人才能真正擄獲他的心?她肯定非常出色,很特別,跟一般人不一樣。

  她該是美麗的,美得出塵,美得不似凡間品質。

  她也一定很溫柔,很優雅,待人落落大方,到哪裡都是全場矚目的焦點,眾人仰慕的對象。

  她,也許就是——

  「夢蘭。」

  歎息般的呼喚如一根細絲,絞扭方雪胸口,她望向那個坐在辦公桌前,很認真地對著桌上一隻相框發呆的男人:心,微微發疼。

  「小雪,你說我該怎麼向她道歉?」程予歡抬眸,眉間打著憂鬱的皺摺。「我沒想到她會那麼生氣。」

  一向在情場上縱橫得意的他,難得也有鎩羽而歸的時候,而這令他失意的女子,就是席夢蘭,一個出身嬌貴的千金小姐。

  兩人其實在大學時,是學長學妹的關係,當時他就很喜歡她,只可惜佳人身旁已有護花騎士相伴,他只能默默地單戀她。

  直到四個月前,他們在一場社交派對重逢,她已恢復單身,而他也仍對她舊情難忘,天雷霎時勾動地火,兩人以光速陷入熱戀。

  席夢蘭外表溫柔婉約,醋勁卻極大,不許他對別的女人多看一眼,他為了表示自己的專情,效法起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斷絕其他所有的女性關係。

  不料前幾天,他某位前女友受到老公家暴,來找他訴苦,哭倒在他懷裡,而這一幕,又無巧不巧地遭席夢蘭親眼目睹。

  她誤會他劈腿,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逕自斷了與他的聯繫,避不見面。

  「不能怪她,誰要你以前紀錄不好?」方雪柔聲剖析事情脈絡。「她難免會誤解。」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向她解釋啊!」程予歡懊惱地歎息。「可是她怎麼也不肯聽我說。」

  「因為她受傷太重了吧?」方雪猜測席夢蘭的心情。「席小姐那麼愛你,一定覺得很難過。」

  「都是我不好!」揣摩女友該是如何心碎,程予歡對自己更氣惱。「娃娃,你說我該怎麼辦?」

  「跟她道歉。」

  「可是她不肯見我。」

  「她不見你,你就去見她,你可以在她家門外站崗,一天、兩天甚至三天,我相信席小姐的心腸不是鐵打的,她一定會肯見你。」

  「這樣好像有點無賴?」程予歡有些遲疑,他從未用過這類死纏爛打的招數,事實上,以前的他根本無須這麼做,都是女人主動投懷送抱。

  「不會的。」方雪朝他鼓勵地微笑。「如果是我的男朋友肯在家門口為我站崗,我會覺得很感動。」只可惜從來沒有男人會為她這樣做,以後或許也下會有。

  「去她家站崗……」程予歡揉捏著下頷,仿佛正思索著這樣的可能性,片刻,他驀地下定決心。「好吧,就這麼做!」

  廢話不多說,他馬上起身準備走人。「那公司的事就麻煩你罩了,如果爺爺問起我,你幫我頂一頂。」

  「沒問題,你快去吧!」

  「嗯。」他穿上西裝外套,頭也不回地走人,很明顯一顆心已經飛到女友身邊,只願與她比翼。

  方雪目送他,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驀地在胸臆堵塞,她深呼吸,笑意在唇畔寂靜地消逸。

  好奇怪,為何她唇間彷佛嘗到一絲苦味?是早上咖啡喝太多了嗎?

  她搖搖頭,甩開腦海中晦澀的思緒,強迫自己坐回辦公桌,先打電話取消幾個行程,然後埋頭處理例行公事。

  再抬頭時,已是晚上七點多,早過了下班時間。

  她起身伸懶腰,來到窗前,凝望街角一盞路燈,恍惚地想著程予歡是否也正站在某盞街燈下孤單守候。

  不知道席夢蘭肯不肯見他呢?希望她快點答應見他,夜色愈濃,氣溫愈涼,他吹太多風恐怕對身子不好。

  希望她別再狠心折磨他,他是真的待她一往情深,希望兩人誤會快快解開,從此幸福美滿。

  希望他能幸福,永遠快樂……

  方雪默默在心裡祝禱著,祈求著,牆上時鐘滴答滴答地走,一聲一聲牽引她神魂漫飛。

  她飛進時光隧道,來到一年前,在麵包坊初次遇到他,他笑著拈下落在她頰畔的櫻花,將提拉米蘇讓給她。

  她遠遠地看著在記憶裡仍鮮明的一幕,淚胎在眼底暗結……

  鈴~~鈴~~

  電話鈴響,震醒方雪迷蒙的思緒,她狼狽地伸手撫去唇角嘗起來鹹鹹的淚珠,接起話筒。

  「喂,你是方雪?」線路那端,傳來一道急躁的聲嗓。

  「是總經理嗎?」她認出那嗓音,是程予歡的叔叔程向峰。「有什麼事?」

  「予歡呢?」

  「他不在辦公室。」

  「那他人去哪兒了?打他手機也沒人接!」

  「他……可能不方便吧。請問總經理找他有什麼事?」

  「董事長心肌梗塞送醫院了,叫他馬上過來!」

  「你來了啊。」躺在病床上的程傑悠悠睜開眼,第一眼見到的便是方雪,她安靜地坐在床畔,正微笑望他。

  「董事長一定渴了吧?」說著,她端來一杯溫開水,體貼地微微扶起老人,方便他就著吸管喝水。

  喝罷水,程傑氣喘吁吁地躺回床上,輕聲歎息。「謝謝你,這幾天多虧你了,除了工作還得分神照顧我,一定很累吧?」

  「不會的,這間病房很清幽,設備又好,我把Note  book帶來這裡,當作換一間更舒服的辦公室,反而覺得心情很愉快呢!」方雪安慰老人。

  程傑聽了,微微一笑。「你這孩子,就是這麼善解人意。」他頓了頓,眉葦揪攏。「唉!說到予歡那死小子,究竟上哪兒去了?」

  「他在我手機留了言,說是跟席小姐去日本玩了,日本那邊的手機系統跟我們不一樣,我沒辦法打通他的電話。」

  「也就是說,只能等他主動聯絡了。」程傑不以為然地冷哼。「那小子竟然隨隨便便把工作丟下就走,一點責任心也沒有!」

  「我想總監不是故意的。」方雪為自己的上司說話。「而且這幾天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我會替他取消幾個會議,例行檔也可以暫時幫他處理。」

  「把事情都丟給自己的助理,像什麼話!」程傑臉色鐵青。「這一年來如果不是有你在他身邊盯著,他真不曉得會闖下多少禍。」

  「董事長,總監沒你想像的那麼莽撞,其實他心思很細膩的。」方雪溫聲辯解。

  程傑深沈地注視她,良久,他忽地抓來方雪的手,輕拍那白皙的掌背。「以後,那小子就麻煩你了。」

  方雪悵惘地凝眉,不知怎地,她總覺得老人說話的口氣及沈痛的表情,蘊含著太多不祥的意味。

  「我對他已經失去耐心了,他如果真要一直這麼不長進,我也沒辦法。」

  「董事長,您別灰心啊!總監還年輕,再多給他幾年時間,他一定會令你刮目相看的。」

  「還得要幾年?」程傑嘲諷地撇嘴。「只怕我——」他驀地頓住,眉宇糾結,雙手緊抓住胸口,似是正強忍著劇烈疼痛。

  方雪見狀:心慌意亂地起身。「您怎麼了?董事長,胸口很痛嗎?醫生、醫生快來啊!醫生——」

 

  一星期後,程予歡才回到辦公室。

  員工們原本正聚在一起聊著什麼,一見他出現,便神秘兮兮地各自回到座位上,每個人都低著頭,彷佛很怕與他視線接觸。

  「怎麼啦?」程予歡不明所以,還樂呵呵地開玩笑。「大家幹麼僵成這樣?我又不會找你們碴。」

  大夥兒聞言,面面相覷,良久,其中一位男同事鼓起勇氣開口。「總監……還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他好奇地問。

  沒人敢說,紛紛別開目光,室內氣氛沈重得猶如一塊巨石,壓在程予歡胸膛,他蹙眉,搖頭甩開不祥的預感,捧著一方大紙盒進私人辦公室。

  「娃娃、娃娃!」一進門,他便興沖沖地揚嗓。「我回來嘍!有個禮物要送給你,還有個天大的好消息——娃娃?」

  他的助理不在,事實上整間辦公室仿佛許久不見人氣,陰沈沈的,連辦公桌面都沾上一層灰。

  發生什麼事了?

  他眉宇又擰,拿起話筒,撥方雪手機。

  剛響一聲,她便匆忙接起電話,彷佛已等侯許久。「你現在在哪兒?」

  「呵,抱歉抱歉,我不是在你手機留言了嗎?我跟夢蘭去日本玩了。」

  話說那天,他才在席家門外罰站幾個小時,席夢蘭便不忍地沖下樓來,兩人甜蜜地互訴情衷,席夢蘭開出條件,要他陪自己一起到日本來趟愛之旅,他自然義不容辭答應了。

  「我手機沒電了,只好用公共電話打給你,偏偏你也沒接,我有留話,你沒聽見嗎?」他笑著解釋。

  她沈默兩秒。「嗯,我有聽見。」口氣裡蘊著微妙的陰鬱。

  「怎麼了?你在生氣嗎?是不是爺爺跟叔叔他們一直在找我?他們是不是狠狠罵了你一頓?」

  「還好。」

  「那就好。」他松一口氣,再次道歉。「抱歉,娃娃,我知道我這樣丟下一切去旅行,一定讓你很為難,為了跟你表示賠罪,我從日本帶了禮物給你喔!」

  「是嗎?」她聽來不甚有興趣。

  「這玩意兒保證你喜歡!」他笑嘻嘻,大手戲弄似地撫著紙盒。

  盒裡,躺著一襲京友禪和服,是他趁女友午睡時,偷偷到銀座和服店裡買下的,湖色的布料,綴染朵朵粉櫻花,走清秀雅致的風格。

  雖然她老是嫌棄自己身材太圓潤,不夠纖瘦,但他相信她穿起來一定很可愛。

  「予歡。」方雪啞聲喚他。

  「嗯?」他漫不經心。

  「我有件事告訴你——」

  「等等,先聽我說。」他急切地想與她分享好消息,不吐不快。「夢蘭答應我的求婚了!你相信嗎?她答應要嫁給我了!我們馬上就要開始籌備——」

  「予歡,你安靜下來聽我說!」這回,換方雪打斷他了,她從不曾那麼嚴厲地對他說話。

  他愣住。「你想說什麼?」

  她深深呼吸,良久,良久,才幽幽落話。「董事長他……去世了。」

  「什麼?」

  陡生的悲劇,宛如一枚炸彈,在程予歡逍遙自在的人生裡投下巨大的變數,他驚栗不已,話筒滑脫掌心,無助地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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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25:45
第三章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街燈下,一個男人痛楚地呢喃。他坐倒在路邊,衣衫不整,姿態頹廢,光圈投上他的臉,更襯得那面色蒼白似鬼。

  他喝醉了,因為強烈的內疚,因為貪玩的自己竟錯過了見祖父最後一次面的機會。

  他一直在失去親人,爸爸在車禍中罹難,媽媽遠嫁他鄉,現在連從小最疼他愛他的爺爺也撒手人寰了。

  他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任性地出國遊玩,如果自己能把手機好好充電,如果在國外時他能記得打一通電話回家問候,或許祖父的性命便能保住。

  「爸爸等於是被你氣死的,你知道嗎?」叔叔狠狠責備他的不孝。「本來他送醫急救時,醫生把他的命給救回來了,可他一直想見你,很擔心你,怕你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後來知道你丟下工作,跟女朋友跑去國外逍遙了,你知道他有多傷心?他說都怪自己寵壞你,把你教得這麼不負責任——他等於是被你氣死的!你懂嗎?」

  他懂,他當然懂。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

  他喃喃自責,連續幾天,都處在恍惚的狀態中,醉醉醒醒,經常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或許他是希望魂魄能因此飄散,與祖父在某個時空相逢,然後好好地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要說多少次才能稍稍彌補他的罪?要多少次他才能不感覺到這麼痛,痛到無法呼吸?要多少次才夠?無論幾次,他都願意說。

  「對不起……」

  是不是已經沒用了,已經無法挽回了?爺爺是含恨離開這人世的嗎?他怨著他嗎?「我辜負了你,爺爺,你是不是後悔疼過我?」

  如果他最最敬愛的親人真是帶著悔恨離開這塵世,那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水遠不會!

  「你別這樣,予歡,董事長不會後悔的,他不會的。」一雙女性的臂膀環抱住不停顫抖的他,好軟,好溫暖的臂膀。

  程予歡惶然揚眸,見到一張寫滿擔憂的臉蛋——為何要擔憂?是為他嗎?

  「娃娃。」他輕聲喚,嗓音沙啞得令她心弦一緊。

  「予歡,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風很涼,你會感冒的。」方雪握住那冰涼的大掌。「走,我送你回家。」

  「我不能回去。」

  「為什麼?」

  「因為我沒臉回去了。」他苦澀地抿唇。「叔叔嬸嬸都怪我,他們說我不負責任。」

  「你不是不負責任,你只是……想讓你女朋友快樂而已。」方雪安慰他。「你好不容易得到她的原諒,當然想逗她開心,所以才會帶她到日本去玩,這不能怪你。」

  他不語,迷蒙地望她,見她表情盡是憐惜與不忍,喉頭滾落一串沙嗄的笑。「你真好,娃娃,到現在還這樣幫我說話。」

  「我不是幫你說話,我說的是真的。」她認真地強調。

  他搖頭,顯然不信。

  她也不與他爭辯。「走吧,我送你回家,席小姐在等你呢。」

  程予歡胸口一震。「你說夢蘭在等我?」

  「嗯,她說好幾天沒看到你了,很擔心。」

  他默然。與女友見面,只會令他更覺得歉疚,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叔叔嬸嬸,同樣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她現在也算是你的未婚妻了,對不對?」方雪的嗓音聽來有些空靈。「你應該好好跟她談一談。」

  「我知道了。」他毅然點頭。「我回去見她。」

 

  「予歡,你總算回來了!」席夢蘭一見程予歡,便欣喜地奔過來。她穿一襲白色連身洋裝,裙擺在纖細的小腿肚邊開成一朵蓮花,雖然身材修長,但偎在程予歡懷裡的模樣卻宛如小鳥依人,嬌柔惹憐。

  方雪不自覺往後退,遠離甜蜜相擁的兩人。

  每回見到席夢蘭,她總免不了略感自卑,對方像穠纖合度的貴族芭比,自己卻是圓滾滾的日本娃娃。

  「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知不知道人家好擔心你?」就連質問,席夢蘭柔軟的聲嗓聽來也是撒嬌多於埋怨。

  「對不起,是我不好。」程予歡低聲道歉,輕拍她的背。

  「你喝酒了?」她嗅到一陣強烈的酒精氣息,忽然退開,秀眉不贊同地顰起。

  「嗯,喝了一點。」

  「說什麼一點?你一定喝了很多!」她拉著他在沙發坐下,揚聲喚程家管家,請他派廚娘煮一碗醒酒茶來。「喝了茶以後,你就會好過許多的……可憐的你,這幾天一定很不好受吧?瞧你,連鬍子也沒刮。」

  她輕輕責備他,他只是苦笑。

  幾分鐘後,方雪將醒酒茶端過來,程予歡連忙接過。「怎麼會是你送過來的?你是客人啊,翠姨呢?」

  「翠姨這兩天閃到腰,不太舒服,所以我幫她端過來。」

  「翠姨閃到腰?她好多了嗎?」

  「嗯,好多了。」

  程予歡這才放心,緩緩啜飲茶湯。

  席夢蘭溫柔地盯著他,忽然發現他額頭染了一小塊髒汙,連忙拿出手絹替他拭去。

  「謝謝。」他微微一笑。

  「道什麼謝?我可是你女朋友呢!」

  方雪旁觀這一幕,胸口驀地縮緊,呼吸不順,她別過眸。「呃,我想我差不多該告辭了。」

  「先別走!」一道威嚴的聲嗓乍然落下。

  客廳內三人同時轉過視線,望向發話的男人,是程向峰,他戴著副金邊眼鏡,眼神極銳利。

  「叔叔。」程予歡恭敬地喚。

  他卻只是冷冷地睨了這侄子一眼。「你回來得正好,律師馬上就過來宣讀遺囑。」

  「遺囑?」程予歡手一顫,差點握不穩茶杯,席夢蘭體貼地接過。

  「可是程叔叔,為什麼律師宣讀遺囑,方小姐也要留下來?」

  程向峰聞言,怪異地撇嘴。「我想是因為我爸有東西留給她吧!」

  程傑留給方雪一棟兩層樓的小屋,還慷慨地送她三百瓶美酒,並允許她在三年之內隨時從程家的私人酒窖提領,而在這段期間內,酒窖將由律師全權管理。

  他也致贈跟隨自己多年的司機與管家一筆可觀的退休金。

  他送給兩個孫女一人一棟度假別墅,分別位於法國及英國鄉間。

  至於其他所有的動產與不動產,全部由他的次子程向峰繼承。

  「全部?」席夢蘭聽了,大驚失色。「那予歡呢?他給予歡留下什麼?」

  「這個。」律師捧出一隻雕工精緻的古董木盒。

  「這是什麼?」席夢蘭蹙眉。「珠寶嗎?」

  律師搖頭,遞給程予歡一把鑰匙。「你要當場打開嗎?」

  他茫然接過鑰匙,呆愣著,室內眾人都將視線投在他身上,有些是同情,有些是好奇,有些則是毫不留情的苛刻。

  「快打開啊!」席夢蘭輕聲催促他。

  他這才如夢初醒,將鑰匙嵌進鑰匙孔,緩緩旋開。

  木盒裡,裝著兩本厚厚的日記本,以及一些小玩意兒,看得出來都是具有紀念意義的物品,但顯然不值幾個錢。

  「你爺爺就留這些給你?」席夢蘭不敢相信。「他沒給你錢或房子?你至少是公司股東吧?」

  「他不是。」程向峰冷笑介面。「爸爸說他太年輕,還需要歷練,所以沒給他任何股份,現在程家所有的股權都屬於我。」

  「也就是說,予歡一無所有?」席夢蘭失聲抗議。「這不公平!予歡明明是程爺爺最疼的孫子啊!」

  「最疼又怎樣?他連回來替爺爺送終也做不到。」程予歡的嬸嬸刻薄地插嘴。

  「爸爸要是真的把財產留給予歡才叫不值得,這敗家子肯定會敗光!」

  這太過分了!

  方雪臉色驀地刷白。程家人怎麼可以這樣對予歡?董事長又怎能對自己的孫子如此無情,連一點財產都不留給他?

  她望向程予歡,後者低垂著頭,一語不發,唯有緊緊交握的拳頭,洩漏了他內心的沈痛。

  她的心跟著揪擰。

  他一定很難過,一定認為祖父是為了懲罰他才這樣做,他明明已經夠自責了,程家人為何還要如此雪上加霜?

  「你都聽見了,予歡,看來爸爸是對你不抱任何期望了。」程向峰無情地繼續在侄子身上捅刀。「從今以後,你也不再是『美昧集團』的總監了,請你馬上離開程家。」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做?」席夢蘭憤慨不已。「予歡也是程家人,你們沒有權力趕他走!」

  「我沒說他不是程家人,只是這房子已經是屬於我的了,我高興讓誰住在這裡就讓誰住。」

  「程叔叔,你這樣太絕情了!你——」

  「算了,夢蘭,別說了。」程予歡低聲阻止未婚妻,他看起來很疲倦,嘴角淡噙一抹自嘲。「是我不好,讓爺爺失望。」

  「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就這樣算了?你可以到法院提起告訴的,一定有辦法要回屬於你的那份財產!」

  「算了,我不想要。」程予歡落寞地搖頭,他並不想爭這些,財富對他而言並不重要,他真正想要的,只是祖父的原諒。

  「你——你這笨蛋!」眼見男友遭受此種差別待遇,卻不願捍衛自己權益,席夢蘭又是失望,又是懊惱。「我告訴你,你一定會後悔!」

  

  他會後悔嗎?

  她不知道,但她光只是在一旁看他這幾天的處境,便深深地為他感到心痛。

  方雪悵然凝立窗邊,看著程予歡默默收拾屬於自己的東西。

  自從宣讀遺囑那天以後,他不再喝酒買醉,卻變得沈默寡言,從前那個笑口常開的快樂王子不見了,現在的他,總是憂鬱地攏著眉宇。

  葬禮過後,他搬離程家,暫居東區一家商務旅館,程向峰也馬上召開董事會,通過解除他職務的決議。

  他真的一無所有了,就連兩輛名牌跑車也必須賣掉,償抵他之前欠下的各項帳單。

  沒工作,沒錢,王子落難後,也不過是一介平民。

  朋友們離他而去,將他摒除於上流社會的社交圈之外,因為他的財力很明顯跟他們不是同一掛了,他買不起昂貴精品,無法在酒店一擲千金,從前他的皮夾裡滿滿都是額度不限的信用卡,現在全數遭銀行取消。

  女人們也不再饑渴地繞著他團團轉了,他還是一樣帥,一樣有型,但少了財富權勢加持,魅力頓時大打折扣。

  人情冷暖,他在短短數日之內便嘗遍了,連自己的家人也拋棄了他。

  「你……要去哪裡?」方雪顫聲問,看他收拾好東西,背起運動袋。

  他沒立刻回答,愣在原地,神情迷惘,好似也不曉得何去何從,好半響,他才振作起精神,勉強朝她送來一笑。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輕鬆地攤攤手。「你放心吧!」

  教她怎能放心?他從小至今,不曾遭遇過這樣重大的挫折啊!

  她激動地上前,仰頭望他。

  「瞧你的表情!」他微笑地揉揉她的頭。「你以為我離開程家以後就活不下去嗎?我好歹也是個大男人,餓不死的。」

  「予歡……」

  「對了,我問過叔叔了,他說你的頤望既然是當侍酒師,他就把你調回餐廳,讓你跟在集團的首席侍酒師身邊好好學習。」

  「你是說我以後可以跟著首席侍酒師?」她驚訝。

  「嗯,開心吧?」他逗問。「那傢伙可是個鬼才,不輕易收徒弟的,你跟到他,算你幸運。」

  方雪啞然,這機會的確千載難逢。「是你幫我爭取的嗎?」

  「我現在什麼都不是,哪有資格說情?」他淡淡揚唇。「是叔叔看你平常很努力,所以才給你這次機會。」

  是他爭取的,她知道。

  就算他謙虛地不肯居功,但程向峰一向待人苛刻,又對她並無好感,怎可能平白無故拉她一把?她相信一定是他替她求來的情。

  他自己都如此落魄了,卻還記得安排她的後路……

  方雪閉了閉眸,酸楚的浪潮在胸口拍蕩。

  「我走嘍!」仿佛不敢再看她哀傷的表情,程予歡轉身就走,背著行囊的背影依舊帥氣挺直,不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失意。

  辦公室一群員工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見他走出來,慌忙一哄而散,各自回座位,只是眼角餘光不時瞥過來,充滿好奇。

  程予歡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去在意眾人評估的視線,落落大方地發話。「各位,我要離開了,這幾年很高興跟大家共事,我很愉快。」

  他語氣爽朗,聽話的人卻個個不自在。

  半晌,一個男同事才被推擠著出來代表眾人發言。「呃,謝謝總監的照顧,我們大夥兒……也很感激。」

  「接下來公司就靠你們了,可別砸了我爺爺留下的招牌喔!」程予歡半開玩笑。

  「放心,我們不會。」男同事呐呐地說,感覺到身後無數道目光如芒刺在背。「呃,總監,老董事長真的什麼東西都沒留給你嗎?」

  「當然有。」

  「是什麼?」眾人驚喜地揚目。

  「兩本日記。」程予歡笑笑地回答。

  「只是日記?」一群人大失所望,其中有些平常極度仰慕程予歡的女員工更毫不避諱地露出憐憫的表情。

  程予歡假裝沒看到,嘴角笑弧一分不變。

  「那總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男同事又問。

  「我還沒決定。」他一派瀟灑地聳聳肩。「想想我這麼愛吃,說不定開一家小吃店也不錯,到時有沒有人想來當我的助手?」

  他其實只是隨口問問,玩笑成分居多,但眾人聽了,竟然都嚇一跳,低頭的低頭,裝忙的裝忙,沒人敢回答。

  他愕然,一顆心沈重地直往下墜,墜入深淵,敲響陰鬱的回音。

  原來當他失去一切的時候,就連這些總是跟他玩在一塊兒的員工們也不再對他情義相挺了,從前那種超越老闆與屬下分際的友誼,也只是假像。

  原來都是假的——從今以後,他還得面臨多少諸如此類的幻滅?

  程予歡深吸一口氣,笑意在唇畔顫抖著,他下願在這些人面前顯露任何一絲脆弱,但他,快撐下住了……

  「我去!」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嗓,清亮透徹如天籟。

  他驀地一震,回過頭。

  方雪定定地凝睇他。「我來當你的助手。」她堅定地宣言,字字句句如強悍的鋼索,將他的心從黑暗的深淵裡搶救回來——

  「不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跟隨你!」

  「樓上有三間房間,你想住哪間?這間閣樓下錯,窗戶從天花板斜下來,躺在床上可以看見滿天星空,很浪漫喔!不過就是小了一些——還是你想要這間?空間比較大,還可以幫你做個小隔問當書房用。」

  方雪熱切地介紹,領著程予歡在程傑留給她的小屋裡逛。

  這棟兩層樓洋房,座落於臺北一處高級住宅區附近,格局不大,住兩個人卻綽綽有餘。

  「而且樓下是一個打通的空間,正好可以開一家餐廳呢!」方雪笑容燦爛。「很棒吧?」

  「是挺下錯的。」程予歡挑剔地打量屋內。其實以他的眼光來看,這棟屋宇稍嫌破舊了些,部分壁紙脫落了,傢俱也普通,材質不好,毫無時尚設計感。

  「我知道,比起你以前住的地方是差了一些,不過你就將就點,好嗎?」

  程予歡聞言一凜,自嘲地掀唇。他在想什麼?如今的他,還有資格嫌棄住處嗎?

  「謝謝你,娃娃,這明明是爺爺留給你的房子,你卻讓給我住。」

  「這叫投資。」方雪甜甜一笑。「我是想入股,跟你一起開餐廳,這樣將來賺的錢也有我一份啊。」

  「等等!」程予歡一愣。「你真的要開餐廳?」

  「對啊!」她理所當然地點頭。「你不是也說要開嗎?」

  「我只是開玩笑。」他苦笑。「我銀行存款只剩一點點,哪裡籌得出資金開餐廳?而且還得聘請主廚跟服務生——」

  「幹麼聘請?」她反問。

  「嗄?」

  「有你跟我就夠了啊。」她指指他。「主廚。」又指指自己。「服務生。」

  「你是說光我們兩個來做?」程予歡不可置信。

  「一開始,兩個人就夠了啦,只是一間家庭式的小餐廳,不需要太多人。」

  「可是……」他還是猶豫。「我廚藝根本不行,怎麼可能當主廚?」從前祖父追著他要傳授他料理技術時,他總是漫不經心,學到的只是粗淺的三腳貓功夫。

  「廚藝不好,學就是了,我相信憑你的才華,只要多練習,一定會很有成就。」方雪溫聲鼓勵他。

  「你倒是對我很有信心。」他輕哼。

  「當然有!」她笑顏如花。「難道你對自己沒有信心嗎?」

  他是沒有。雖然他在人前總是裝成不在乎,裝作自己的前途仍是一片光明,但其實他內心的世界是黯淡的、陰沈的,他從不曾想過自己會落到一無所有的境地,他想祖父是在懲罰他,而這也許是他應得的……

  「你不要想得那麼負面,把它當成人生的考驗如何?」她仿佛看透他陰暗的思緒,委婉地勸說。「過了這關,也許前方就是一片坦途。」

  「我不認為如此。」他寥落地回應。他不想再強撐了,不知怎地,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可以不必假裝,就算脆弱也無妨,她不會瞧不起。

  「我知道你怎麼想。」她拉著他靠著牆角坐下,兩人肩並著肩。「其實我小時候,也經曆過跟你現在類似的情況。」

  他一愣。「你經歷過?」

  「之前我不是跟你提過我爸媽的結婚紀念日嗎?其實他們不是我親生父母,是我養父母。」

  他驚訝不已。「你是說你是被領養的?」

  「嗯。」她點頭,思緒回到久遠之前,眼眸攏落迷蒙的薄紗。「以前我們家也曾富有過,後來破產了,爸媽帶著我們到處搬家,躲避債主,那時候我們的處境跟你現在有點像,也是遭到很多異樣眼光,親戚朋友都不理我們。就這樣過了幾年,有一陣子,爸媽到外地打工,好久好久都不回來,因為欠了很多房租,房東把哥哥跟我趕出來,我們只好在街上流浪,是我的養父母收留了我們。」

  好悲傷的故事——他從不曉得她有過那樣淒涼的童年,她的親生父母恐怕不是到外地打工,而是遠走高飛,拋棄了他們兄妹倆吧?

  程予歡蹙眉,胸口擰著,感覺到某種不知名的痛。「之後你的養父母就領養了你跟你哥嗎?」

  「只有我,哥哥離開了,因為我養父養母經濟能力也不是很好,哥哥不想拖累他們,他說只要我過得安全舒適就好了。」方雪苦澀地解釋,兄長臨走時交代她的話,至今仍在她耳畔回蕩——

  「小雪,我要走了,你答應哥哥,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哥哥,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小時候的她,聽說相依為命的哥哥要離開,馬上嚎啕大哭。

  「小雪乖,聽話。」哥哥安慰她。「你待在這裡,我去找爸爸媽媽,等找到以後就來接你,好嗎?」

  「爸爸媽媽到底哪裡去了?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來?」

  「他們啊……」哥哥的嘴角淡淡勾起,噙著抹她不懂的嘲諷。「他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我想他們可能迷路了吧。」

  「迷路?」

  「對,所以我去接他們,然後再來接你。」

  「……但他一直沒來接我。」方雪悵然低語。「等我長大以後,才慢慢懂得,原來我親生爸媽早就丟下我們了,而我哥哥為了不連累我,寧願獨自離開,自力更生。從那以後,我就沒再見過他,有時候我真的忍不住會擔心,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在身邊陪伴他……」她驀地頓住,嗓音哽咽。

  她一定很思念自己的兄長。

  程予歡心弦一扯,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堅定地溫暖她。「你哥哥不會有事的,他一定過得很好。」

  「我也希望如此。」她深呼吸,極力抹去泫然欲泣的神情,揚起一絲笑。「我的養父母真的對我很好,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很疼我。」

  所以她就認為人間處處有溫情,即使被自己親生父母背叛了,她也毫不怨懟?他不悅地尋思。

  「我是這麼想的。」她柔聲解釋。「事情有時候不能只看壞的一面,往好的方面想,雖然我的人生在那時候好像轉了個彎,可就因為如此,我才能跟我的養父母相遇,成就跟他們的緣分。」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落到這步田地,也不一定是壞事?」

  「你可以把它當成人生的轉機啊!」

  人生的轉機?程予歡譏誚地勾唇。

  「至少你爺爺沒有完全不管你啊!他臨終時,交代我拿一樣東西給你。」

  他一震。「什麼?」

  她意味深長地微笑,站起身,從房裡拿出一疊厚厚的筆記本。「這是董事長要我交給你的。」

  「這是什麼?」他疑惑。

  「是董事長以前做的食譜筆記,他所有的絕活,都寫在這裡頭了。」

  是爺爺的筆記?程予歡愕然,急忙抽出其中一本迅速翻閱,果然裡頭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跡,還附上彩色鉛筆插圖。

  這是爺爺留下的食譜,是他寫的字,他畫的圖……

  程予歡撫摸著泛黃的紙頁,胸口酸浪洶湧,一時之間,竟有落淚的衝動。

  原來爺爺並沒有捨下他,原來他老人家對他,仍有一絲期望……

  他忽地哽咽,全身無力地坐倒在牆邊,靜靜地翻閱著筆記。

  方雪溫柔地望他,善解人意地留給他獨處的空間,悄悄下樓。

  來到樓下空闊的大廳,方雪取出手機撥號。

  自從程予歡決定搬來這裡後,她便主動聯絡席夢蘭來此,相信有未婚妻的鼓勵,他一定很快能振作起來。

  鈴聲連響七、八聲,對方才接起。

  「喂,席小姐,我是方雪,請問你過來了嗎?」

  「我已經到了。」席夢蘭低聲回應,語氣聽來有些恍惚。

  已經到了?她一愣,推門奔出屋外,這才發現席夢蘭正呆站在小小的院子裡,眸光錯愕地掃過滿庭雜草。

  「這就是程爺爺留給你的房子?」席夢蘭滿臉不可思議。

  她點頭。

  「以後予歡就要住在這裡?」

  「是。」

  「那怎麼行?」席夢蘭焦慮地抗議。「他不能住這麼破爛的地方!」

  她怔住,不禁跟著張望四周,這樣的環境……不好嗎?附近是高級住宅區,擁有私人庭院,還有一間小小的車庫,她覺得已經很不錯了。

  「我想可能是沒整修過的關係。」她試圖解釋。「我們打算在樓下開餐廳,到時候會請人重新裝潢過——」

  「你們要在這裡開餐廳?」席夢蘭打斷她。

  「嗯,是啊。」

  「這麼差的地段,這麼小的店面,誰會來?」席夢蘭猛搖頭。「你們連一個像樣的主廚都請不動。」

  「我們不打算請主廚,只有我跟予歡。」

  「只有你們?」席夢蘭更訝異了。「這樣餐廳怎麼開得起來?」

  「呃,我們會想辦法……」方雪嗓音逐漸細微。

  席夢蘭的表情令她不自覺地心慌,那完全是一種輕蔑,是一種富貴人家對平民百姓的批判,她相信席夢蘭一定認為自己的未婚夫屈就于此是一種墮落。

  「我不會同意予歡住在這種地方的。」席夢蘭果然表示反對。「我不想他窩在這裡開什麼小餐廳,他這輩子會毀掉的!」

  「可是……」

  「那你說,我還能去哪裡?」毫無起伏的聲嗓介入兩個女人之間。

  是程予歡,他不知何時下了樓,倚在門前,單手插在牛仔褲袋裡,他站立的姿態看似閑散,方雪卻從褲袋裡緊握的拳頭察覺他的緊繃。

  「還能去哪裡?當然是回程家啊!」席夢蘭奔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你不用擔心,予歡,我爸爸已經同意幫你請律師了,我們去告你叔叔,要回屬於你的那份財產,你有權利得到的,法律上有規定。」

  「我知道。」程予歡漠然應道。在法律上,他是爺爺的直系血親,的確有權分遺產。「可我不是告訴過你了?我不想要。」

  「為什麼不想?」席夢蘭惶然不解。「難道你願意一輩子待在這種小地方嗎?住這種破舊房子?」

  「我不會一輩子待在這裡。」他慎重宣稱。

  「那你還能去哪裡?失去程家少爺的身分,你還能做什麼?難道去人家公司當一個平凡的上班族嗎?還是開一間不賺錢的小店?」

  她或許只是無心之言,但仍刺傷了程予歡,他暗暗掐緊掌心。

  「我一定會找到出路。」

  「當然,你一定會找到的,人總有辦法活下去,可是……」席夢蘭頓了頓,神情哀傷。「可我爸爸絕對不會同意我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的,你懂嗎?予歡,如果你不是『美昧集團』的小開,我就必須跟你取消婚約了。」

  程予歡聽了,臉色一變,方雪更是焦灼不已。

  「席小姐,你怎能這樣說?你跟予歡這麼相愛,怎麼可以因為你爸爸一句話就取消婚約?」

  「你以為我願意嗎?」席夢蘭氣惱地瞪她。「你以為我離開予歡,不傷心、不難過嗎?可我沒辦法啊!我不能違背我爸爸,不然我會被他逐出家門的。」

  因為從小養尊處優的她,不可能放棄優渥的生活,嬌貴的花朵無法在淒風苦雨中生長。

  程予歡明白未婚妻的意思,他知道她並非不愛他,只是沒勇氣跟隨落魄潦倒的他。他比個手勢,阻止方雪為他說話。

  「你想怎麼做?夢蘭。」

  「我要退婚。」席夢蘭褪下圈在指間的鑽戒。「如果你不能保證給我幸福,我不能嫁給你。」

  他無語,定定瞅著未婚妻,墨潭滾過深沈的暗影。

  方雪瞬間停止呼吸。

  他的心很痛,她感覺得出來,就連眼眶也隱隱透紅,像是快哭了——為什麼會這樣?為

何他愛的女人要如此無情地傷害他?

  「你說話啊!幹麼不吭聲?」他的沈默教席夢蘭也受了傷,淚星在眼睫閃爍。

  「難道我不值得你為我奮鬥嗎?你不想保住我嗎?我真是看錯你了,程予歡,我沒想到你是那麼懦弱的一個男人!你不敢爭取自己的權益,由著別人欺負你,你也不求長進,竟然自甘墮落窩在這種小地方!你簡直一點出息也沒有,難道你不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丟臉嗎?」

  「不是這樣的,他不是這種人!」方雪驀地衝口而出,她再也忍下住了。為何他不為自己辯護?為何他要默默地任由心愛的女人糟蹋?「你錯了,席小姐,予歡不是不敢為自己爭取,他只是覺得沒必要去爭。他……他其實是在懲罰自己,你懂嗎?因為來不及見他爺爺最後一面,他很自責、很內疚,所以才毫無怨言地接受這一切。在這裡開餐廳又怎樣?只要他是憑自己的勞力正當賺錢就好了啊!為什麼你要說他沒出息呢?」

  激動的呐喊,震動了另外兩人。

  她不管他們的表情有多驚駭,只是自顧自地道出心聲。「他是個好人,真的!他從來不會對員工擺架子,也不會瞧不起生活環境不如他的人,他很有同情心,對人很體貼,總是想辦法讓每個人都快樂。你不覺得自己愛上這樣的人很值得驕傲嗎?難道你不以他為榮嗎?我告訴你,他一定會成功的!他不必靠程家的庇蔭,也不需要董事長的遺產,他一定會靠自己站起來的,你等著瞧!」

  沒有人接腔,程予歡複雜地望她,席夢蘭則是嚶嚶啜泣。

  她是不是說得太過火了?

  方雪這才恍然驚覺自己的失態,她看看程予歡,又看看席夢蘭,一時尷尬得不知所措。

  「對不起,我好像……太激動了。」她低聲道歉。

  席夢蘭搖搖頭,感激地瞥她一眼。「不,你說得對,是我不該這麼不信任予歡。」她轉向私訂終身的未婚夫,深情地凝睇他片刻,然後將戒指輕輕擱上他掌心。「我願意等你,予歡,我等你兩年。如果這兩年內你成功了,就帶著這戒指來接我,重新幫我戴上,好不好?」

  程予歡震撼。「你真的願意等我?」

  「我願意。」她用力點頭,愛嬌地偎進他懷裡。「你一定要來接我喔,一定要來!」

  他動情地擁住她。「我會的,我一定會。」他喃喃低語,捧起戀人濕潤的臉蛋,在她額頭極其珍惜地印落一吻。

  方雪靜悄悄地站在一旁,看一對有情人互許諾言,芳心顫動著,似是喜悅,但骨子裡又奇異地浸著抹難以形容的酸。

  唉,她明明應該為他感到開心的,不是嗎?

 

  送走席夢蘭後,程予歡回到庭院,方雪正坐在門前臺階上,呆看著階前一株野雛菊。

  她覺得自己就像那雛菊,既平凡又不起眼……

  「娃娃,在想什麼?」程予歡打斷她朦朧的思緒。

  她驚嚇地跳起身。「沒,沒什麼。」

  「幹麼這麼緊張?」程予歡微笑逗她,凝視她的眼神,好溫柔。

  「幹麼、幹麼這樣看我?」害她愈來愈緊張:心跳不爭氣地狂亂。

  「謝謝你剛才在夢蘭面前為我說話。」他低語。

  粉頰窘迫地發燒。「啊,那沒什麼。」

  「老實說,我不覺得自己有你說的那麼好,也不懂你是從哪兒來的信心,認為我一定會成功,不過……」他意味深長地停頓,舉頭望月,好似對明月發誓似的,堅定地許諾。「為了你,也為了爺爺,我會好好努力的,一定不讓你們失望。」

  暖暖的笑意,在他唇邊蕩漾,牽引她心湖也跟著泛開一圈圈、一圈圈,害羞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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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26:01
第四章

  於是,由方雪提供空間,程予歡出裝修資金,兩人歡欣鼓舞地籌備起一間家庭式法國料理餐廳。

  為了節省經費,除了必要的裝潢木工之外,所有能夠DIY的事兩人都親自動手做,畫設計圖、上油漆、挑選餐桌椅、購買各色廚具及鍋碗瓢盆等等。

  程予歡卸下茶來伸手的少爺身分,變身為建築工人,每天扛著重物,在屋裡屋外來來去

去。

  方雪見他忙裡忙外,整天弄得腰酸背痛,好心疼,幾次試圖想插手,他卻說這種事不該讓嬌弱的女孩子做,只肯讓她逛逛各大綱站及賣場,負責採買傢俱用品。

  「那刷油漆,我總可以幫忙吧?」她提議,也不管他同不同意,逕自換了一件輕便的運動服,系上圍裙,用報紙摺了一頂工作帽戴在頭上,也替他摺了一頂。

  「這是什麼?」程予歡生平還是第一次戴報紙帽,哭笑不得。

  「這樣把頭髮藏好,才不會沾到油漆啊!」方雪呵呵笑,明眸揚起,滿意地欣賞自己的成果。「還好嘛,你戴起來挺帥的。」

  「帥個頭!」程予歡握著油漆刷,戲謔地掃了掃方雪嬌嫩的臉蛋。

  「啊!」她驚慌地喊,直覺往後躲。

  「怕什麼?這個是乾淨的,還沒沾過油漆啦。」程予歡笑。

  「喔。」她這才察覺自己反應太激烈,尷尬地吐了吐舌頭。

  「不過等會兒開始刷油漆後,你要是敢調皮搗蛋,小心我真的拿這個在你臉上作畫。」

他半真半假地威脅。

  「我才不怕呢!」方雪當他是玩笑,嬌嗔地反駁。

  結果油漆粉刷到一半,因為方雪在牆上寫了幾個大大的法文字,字跡並不漂亮,甚至可說有些拙劣,被程予歡調侃連小學生都不如,反而是她惱得拿油漆刷追殺他。

  「喂喂喂!小心點,我這張帥臉可是上帝的精心傑作,你弄壞了可就沒了!」他一面逃,一面哇哇大喊。

  什麼上帝的傑作?這男人怎麼這麼自戀啊?

  方雪又好氣又好笑,畢竟個性溫和,追了一陣子也就算了,悶悶地饒過他,蹲在牆角仔細在接縫處抹上油漆。

  不料程予歡竟不懂得領情,奸笑著湊過來,故意拿著刷子朝她身上一甩。「啊,不小心手滑了。」

  不小心才怪!

  方雪瞪著胸前點點斑斕油彩,連頸部肌膚好似也沾上幾滴,她深呼吸,凝聚體內所有納息,吐出驚天動地的音量。

  「程、予、歡!你是長不大的小孩喔?」

  既然如此,就別怪她不客氣,她恨恨地拿刷子在油漆桶裡蘸了蘸,提升「武器」等級。

  「看我怎麼對付你!」她哼聲警告。

  「來啊!你來啊!」他不知死活地挑釁,靈敏地左右移動身軀,躲開她淩厲的攻擊。這一刻,兩人仿佛都回到遙遠的童年,抱著一顆純真的童心,與同伴盡情玩耍。

  忙亂了一整天,兩人好不容易搞定了油漆任務,都累癱了,雙雙倒在鋪著報紙的地面上。

  「娃娃,我肚子餓了。」程予歡可憐兮兮地揚嗓。「餓得咕咕叫。」

  「幹麼?你的意思是要我去買便當嗎?」

  「對啊,你去買吧。」他側過身來,湛眸閃亮如星,調皮地眨呀眨。「巷子口有一家便當店,我聽附近鄰居說好像挺好吃的。」

  「為什麼是我去買?」她也側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櫻唇微微嘟起。

  「我累了嘛。」

  「我也累啊!」

  「那我們來猜拳,輸的人去買便當,贏的人負責泡茶喝,如何?」

  「好啊,猜就猜。」她伸出手。「剪刀、石頭……布!」

  她出了張布,而程予歡卻慢了零點一秒,才現出一把剪刀。

  「我贏了!」他笑。

  「不公平,你慢出!」她抗議。

  「願賭服輸。」抗議駁回。

  「好嘛,去就去。」壞蛋!她在心底暗罵,不情不願地起身,卸下圍裙,拿起擱在桌上的小錢包,認分地採買晚餐去。

  再回到屋裡時,卻是一片漆黑。

  怎麼沒開燈?她疑惑地蹙眉,在牆上摸索著開關,還未找到,樓梯口忽然緩緩落下一圈朦朧光影。

  她瞪大眼,看著程予歡托著幾盞香精蠟燭下樓,分別擺在屋內各處。

  他已經將粉刷油漆的工具都收拾好了,地上的報紙也都在角落堆成一疊,搬來紙箱鋪上桌巾,權充餐桌,桌上站著一隻玻璃花瓶,圈住一朵清純百合花。

  原來他並沒閑著,利用短短的十分鐘,佈置了如此浪漫溫馨的用餐環境。

  方雪眼神一亮,笑花在唇畔綻放。「你好厲害!」她讚歎。

  「小Case。」他大方地接受她的讚美,轉身從牆角拿出一方禮盒。「這個送給你。」

  「送我?」秀眉愕然一揚。「是什麼?」

  「是我從日本帶回來給你的禮物。」他柔聲解釋。「這陣子事情太多了,我一直忘了給你,昨天才想起來。」

  所以才刻意佈置了一頓燭光晚餐嗎?為了送她這份禮物?方雪又是驚喜,又是嬌羞。

  「快打開來瞧瞧。」他催促。

  「嗯。」她點頭,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禮盒,層層疊疊的包裝紙裡,收藏著一襲美麗絕倫的和服。

  她望著那花色,撫摸著那上好的布料,呆了,芳心在胸口喜悅地悸動。

  「好漂亮。」她沙啞地讚歎。

  他笑望她如夢似幻的神情。「要不要試穿看看?」

  「我?」她怔住。

  「當然是你,不然還有誰?」

  「可是……」讓她來穿這件夢幻的和服,會不會太糟蹋了?

  「快換上吧!」他不許她遲疑。

  她只得上樓,徹底洗淨手跟臉後,才珍惜地捧出和服換上,可兩根細繩及一條腰帶在身上弄半天,就是不知該如何系好。

  「換好了沒?」他揚聲喊。

  她沒辦法,只好暫且先胡亂系上腰帶,揪著衣襟,拖著裙擺,扭扭捏捏地下樓來。「這件好像太長了,還有這個腰帶,我不會系。」

  她低垂著頭,自覺好窘迫,好丟臉,明明是一件華貴的禮服,卻讓她穿成夜市牌的批發貨。

  可程予歡卻沒笑她,聲嗓溫暖如春陽,撫慰著她。「你第一次穿和服,當然不知道怎麼穿,我幫你。」

  「可是你會嗎?」

  「我兩個堂姊每次去日本Shopping,都會買和服回來,我從小就看她們穿,應該沒問題。」說著,他繞到她身後,先替她解開腰帶及細繩。調整背縫,大手提高衣領,不讓下擺觸及地面。「打開和服。」

  「喔。」她橫展手臂。

  他幫她調整幅寬及腰間縐摺,在腰間系上細繩,在身後交叉,再繞回前方打結。

  她像個傀儡娃娃般僵直地站著,由他擺弄,他一雙大手不時擦過她,掌溫透進衣衫裡,教她肌膚也跟著微燙,芳心怦怦跳著。

  也不知這曖昧的情況持續了多久,終於,他來到最後一道程式,替她系好腰帶,確定松緊度。

  「這樣會不會很不舒服?」他問。

  她搖頭。

  「好了,大功告成。」

  他笑著宣佈,退開幾步,遠遠地欣賞,她尷尬地站著,手足無措。

  「是不是……很難看?」她很沒自信。

  「怎麼會?」他愕然。

  「嗯,我的意思是……我有點胖,我的體重超過標準,雖然只有幾公斤,可是——」

  「你才不胖!」他驀地打斷她。「只是豐滿一點而已,而且誰說女生一定要瘦巴巴的才好看?我覺得你這樣很可愛啊!」

  「真的?」頰葉薄染紅霜。她在他眼底,真的可愛嗎?

  「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謊了?」程予歡嚴肅地保證,又打量她片刻,在燭光掩映下,嬌羞的她正如她身上和服的圖樣,好似枝頭初綻的櫻花。他微笑了,星眸毫不吝惜地點亮讚賞,朝她比出拍照的動作,將她收在手指相框裡。「你穿起來真的很好看!就像個日本娃娃。」

  日本娃娃?方雪芳心一震。怎麼連他也這樣說?就跟她小時候遇見的那個大哥哥一樣……

  「對了!我想到我們餐廳該取什麼店名了。」他忽然靈光一現。

  她凜神。「什麼?」

  「Poupe'e  De  Neige。」他低低念著法文,嗓音聽來好性感,充滿魅力。

  她陶醉地聽著,好半晌,才恍然大悟這句法文的中文譯名竟是——

  雪娃娃。

 

  她是個雪娃娃,一個可愛又貼心的娃娃,溫柔地拯救他,自願伴他走過人生最寒冷的冬天。

  程予歡感恩上天將方雪帶到自己生命中,如果沒有她,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撐過祖父病逝的打擊,或許他被趕出程家大門後,會從此一蹶不振也說不定。

  可因為有她的鼓勵,他站起來了,雖然水曉得自己離成功的彼端還有多遠,至少有她陪著,他願意走下去。

  他仔細地研究爺爺留下的食譜,努力學做菜,他原是有天分的,再加上曾受過嚴格的基礎訓練,很快便抓到訣竅,有模有樣。

  但他並不以此自滿,仍然像塊海綿,貪婪地吸收一切,一道料理可以一做再做,開發出數種不同口味,追尋最完美的味道。

  比起從前的遊手好閒,現在的程予歡的確認真多了,只是,他仍不免有些張惶,怕自己不如她所想,令她大失所望。

  尤其在兩個月後,當餐廳正式開幕,卻連續幾天門可羅雀的時候。

  客人不見蹤影,掛在門簷上的風鈴不曾響過,庭院裡的雪人娃娃孤單地站在一叢玫瑰旁。

  程予歡透過落地玻璃窗,陰鬱地瞪著那尊雪娃娃,感覺她臉上的笑意好似也因空氣中的低溫,凍僵在唇畔。

  他真的能成功嗎?真的有資格繼承祖父「美味魔術師」的名號嗎?他覺得自己才跨出第一步,便似乎要摔得遍體鱗傷……

  「你別想太多,一開始總是這樣的。」方雪看出他低落的情緒,柔聲安慰。「我們的店才剛開張,知道的人不多,當然招不到什麼客人,這樣吧,等會兒我再去印一些傳單,到街上去發。」

  「前幾天不是已經發很多出去了嗎?」他意興闌珊。

  「會不會是餐廳內部佈置得不夠可愛?這附近都是高級住宅區,還有間私立女校,雖然我們針對主婦跟年輕女性的客層設計了一些比較清淡的料理,但女生都喜歡用餐環境特別一些——你說我們在每張餐桌都擺上雪人娃娃如何?窗臺也可以放一些可愛的玩偶,窗簾換蕾絲的,走法國鄉村那種風格。」

  方雪提議,隔天便添購了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將餐廳佈置得別致有趣,的確有不少女生經過看到時,會發出驚喜的讚歎,但似乎還是缺乏讓她們走進來的吸引力。

  空氣更降溫了,程予歡整天窩在廚房裡,不肯出來,方雪也覺心涼。正當她不知所措的時候,有人推開店門,搖動一串清脆鈴響。

  她欣喜若狂,連忙迎上去。「歡迎光臨!」

  來人是個男客,約莫三十歲,長相很斯文,深眸蘊著成熟的睿智,西裝筆挺,提著名牌公事包,一看即知是那種成功的商業人士。

  這種人怎麼會來他們這間小餐廳呢?

  方雪不免疑惑,笑容卻仍開朗,熱情地帶位元,送來菜單,並為他斟了一杯冷開水。

  「請問先生想吃點什麼呢?」

  男人沒回答,清銳的眸光掃視周遭一圈,似是在思索著什麼,片刻,視線方落回她臉上。「你們的招牌料理是什麼?」

  「先生喜歡吃肉嗎?可以嘗嘗我們A餐的勃根地燉牛肉,或是這道香煎橙鴨,如果喜歡海鮮,我們的布列塔尼奶油扇貝也很棒,這些都是我們主廚的拿手料理喔。」

  「那我的主菜就要奶油扇貝吧,前菜要一道朝鮮薊沙拉。」

  「好,馬上來。」方雪開心地接受點單,探頭進廚房宣佈。

  程予歡聽說有客人來了,整個愣住,好片刻才振作起精神,大展手藝。

  這可是他們的第一位客人,絕不能怠慢,非得讓對方心滿意足地離開不可。

  帶著這樣的決心,他專注地準備料理,先做好沙拉,再烹調布列塔尼奶油扇貝。這可是他祖父的拿手料理,他可不能砸了自家招牌。

  擺盤完畢,他讓方雪把主菜送出去,便呆坐在廚房裡,忐忑不安地等她回報客人反應。

  終於,她探進一張巧笑倩兮的臉蛋。「客人說很好吃喔!」

  「是嗎?」他這才放鬆緊繃的精神,嘴角微揚。

  「他說要見主廚。」

  程予歡點點頭,正巧也想見見自己第一位客人是何方神聖,感謝對方捧場。他脫下廚師帽,跟著方雪走向餐廳,一見獨自坐在窗邊那桌的客人,大吃一驚。

  「聖恩?」

  對方聽聞他的驚呼,轉過頭來,朝他淡淡一笑。「好久不見了,予歡。」

  「你怎麼會來?」他來到桌邊,逕自拉開椅子坐下,既然是高中時代便交好的死黨,也不必裝客氣了。

  「還說呢!」葉聖恩皺擰兩道好看的劍眉。「你發生這種事,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程予歡赧然。他不是不說,是不知從何開口,自從葉聖恩被父親派去美國西岸開設新公司後,兩人聚少離多,已經大半年沒見過面了,難道要他特地打電話訴苦?「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上週末。」葉聖恩解釋。「我在一場宴會上遇見席夢蘭,她告訴我你在這裡。」

  「原來是她告訴你的。」程予歡自嘲地扯唇。

  「到底是怎麼回事?」葉聖恩追問。「席夢蘭說你爺爺去世了?」

  「嗯。」程予歡點頭,將最近發生的變故娓娓道來,又介紹了方雪給好友認識。「她就是我跟你提過的,爺爺幫我請來的助理。」

  「原來這一年來,就是她負責『督導』你的嗎?」葉聖恩好笑地揚眉,轉過頭,禮貌地跟方雪握手。「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方雪回他一抹燦笑。

  兩個男人繼續閒聊,她則體貼地端來兩杯咖啡,以及兩塊藍莓起司蛋糕。

  「嘗嘗看,這可是我做的。」程予歡熱情推薦。

  「你知道我不愛吃甜點。」葉聖恩想婉拒。

  「我親手做的,你敢不給我吞下去?」程予歡橫眉豎目,扮出一副流氓樣。「小心我扁你!」

  「你這傢伙!什麼時候學得這麼粗魯了?」葉聖恩搖頭歎息,卻還是很識相地吃了幾口。

  方雪旁觀兩人互動,看得出來兩人交情真的很親密,很為程予歡感到高興。

  自從他被逐出程家以後,備嘗人情冷暖,許多以前的朋友都不跟他來往了,幸好他還有這麼一個好友。

  為了讓兩個久未謀面的好友能無所顧忌地盡情敘舊,她體貼地抱起一疊傳單,來到店門外發送。

  葉聖恩目送她,眼見除他以外,沒半個客人光臨,終於忍不住開口。「予歡,我看這裡空間挺小的,地段好像也不是很好,要不要我贊助你,在市區裡重新開一家餐廳?」雖是提供援助,他的語氣卻淡淡的,好像在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程予歡明白好友是不想傷自己尊嚴。「不用了,這裡很好。」

  「你知道資金對我來說不是問題……」葉聖恩還想勸說。

  「我當然知道你很有錢。」他哪個朋友不有錢?程予歡微微一笑。「可你知道嗎?我爺爺雖然沒留任何財產給我,卻給了我他的食譜筆記,我想他是期許我繼承他在料理界的衣缽。」他頓了頓,刻意將笑弧拉得更爽朗。「所以我已經決定了,我要把這間小餐館當成我的起點,腳踏實地,一步一步走下去。」

  葉聖恩若有所思地凝望他,明白他的決心,點點頭。「既然你堅持,我就不勉強你了。」他站起身。「我下午還有個會議,先定了,改天我們找關徹一起出來聚聚吧!聽說那傢伙也從日本回來了。」

  「好啊。」程予歡跟著起身,見好友竟掏出皮夾想付帳,連忙阻止。「這頓我請你。」

  「請什麼啊?」葉聖恩不以為然。「你開店做生意,是打算來賠錢的嗎?該收的錢就要收。」

  「也對。」程予歡笑了,現在的他的確是不適宜擺闊。「就聽你這個大銀行家的話吧。」

  他接過好友遞來的大鈔,略微笨拙地打開收銀機,一五一十地數著找錢。

  葉聖恩默然注視著他的動作,不覺有些心酸,一向揮霍無度的他,幾曾如此斤斤計較過?

  「予歡……」

  「什麼事?」他抬起頭。

  「你……」葉聖恩悄悄掐緊掌心,忍住對好友的同情。「你也知道我這幾年不在臺灣,社交圈都生疏了,下週末我想辦個Party,邀請一些商界人士跟以前的朋友。」

  「怎麼?你想給我邀請函嗎?」程予歡笑問,正想拒絕,卻見葉聖恩慎重地搖搖頭。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來當這場宴會的外燴主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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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26:25
第五章

  「什麼?要你當外燴主廚?」

  方雪聽程予歡轉述葉聖恩的提議,嘴唇圈成驚愕的O字形。

  「幹麼那麼不可思議的表情啊?娃娃。」程予歡調侃。「你對我的料理技術那麼沒信心嗎?」

  「才不是呢!」她急忙否認。「我不是對你沒信心,是……」

  「怎樣?」

  「一來我們人手根本不夠,二來——」她頓住,真正的心聲卡在喉頭,說不出來。

  「人手的問題你別擔心,我畢竟也是餐飲世家長大的,以前的人脈還有,我想應該可以找到幾個臨時助手來幫忙,而且聖恩也說服務生的問題不用擔心,他會商請宴會公司負責,基本上我們這邊負責做出料理就行了。」

  好吧,就算他們能找到廚房助手,也不必憂心沒有侍酒上菜的服務生,但——

  「你真的要去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在那裡,可能會遇見許多你以前的朋友。」

  若是到時讓他們知道他便是外燴主廚,恐怕又會投來異樣眼光。

  「原來你是怕我丟臉。」程予歡總算懂得她的疑慮了,他淡淡一笑。「放心吧,我不是那麼脆弱的人,他們如果想說閒話就讓他們說吧!我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嗎?

  方雪擔憂地咬唇,但既然程予歡已下定決心,她也只能跟隨到底,連續一個禮拜,她跟著他東奔西跑,設計功能表,採買食材,尋找助手。

  除了料理,葉聖恩也將搭配的酒交給他們負責,這可是方雪大展長才的時候,她戰戰兢兢地試酒、選酒,務求與料理達成和諧的美味。

  到了宴會當晚,自助式餐台擺滿各式精緻菜色,每一樣,都是色香味俱全,賓客們嘗了,大為讚歎。

  「聖恩,你是請哪家餐廳的主廚?這味道好特別,跟一般法國料理不一樣,很有自己的風格。」

  「該不會是『Le  Magicien』的主廚做的吧?味道是有點像,問題是他們每家分店我都吃過了,這位好像不是其中之一。」

  「我也覺得有點像『美味魔術師』的味道,該不會程傑去世以前,秘密收了哪個關門弟子吧?」

  眾賓客圍著葉聖恩這個主人好奇地打聽端倪,他只是一逕斯文地笑著,保持神秘。

  到了眾人個個喝得微醺,宴會氣氛逐漸達到最高潮,他才拍拍手,高聲宣佈。

  「各位,讓我們一同舉起香檳,歡迎今天的主廚——程予歡!」

  是他?

  賓客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只見程予歡落落大方地現身,雖是一身廚師打扮,依然帥氣不減。

  這是葉聖恩的精心安排,他刻意吊高賓客胃口,就是期待他們得知真相時能更震撼,口耳相傳,他甚至還邀請了幾位在各大報章雜誌撰寫美食專欄的主筆,期盼他們用餐過後,能幫忙大力宣傳。

  就目的而言,他成功了,眾人竊竊私語,話題都是程予歡。

  雖然他們言語之間,不免對他王子落難的處境有幾分同情,但至少對他的料理手藝,是絕對肯定的。

  「謝謝你,聖恩。」程予歡自然明白好友安排這一切的用意,他高舉香檳杯,對眾人敬酒,更對好友表示感謝。

  水晶香檳杯彼此撞擊,碰出悅耳的聲響,宛若一曲美妙的歡樂頌,諶歌這象徵性的一刻。

  總算穩穩地踏出第一步了!

  方雪興奮難言,心臟在胸口狂野地舞動。她相信過了今夜以後,程予歡的廚師生涯必能步上正軌,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認定他是「美味魔術師」的正統傳人。

  只是人性總是善惡並容,雖然有人證賞程予歡的手藝,但也有人尖酸地譏諷。

  「好好一個集團小開落到這步田地,這也算是王子變青蛙吧?」

  這人就站在方雪附近,說話聲量不低,傳遍方圓幾公尺內。

  她顰眉,回眸尋找發話者究竟是哪個可惡的人,卻意外瞥見一道熟悉的倩影。

  席夢蘭?她也來了?

  她有些慌,不知程予歡是否也發現女友在場,只聽見方才那道苛刻的嗓音又揚起。

  「夢蘭,你怎麼不早點跟我們說?早知道你男朋友是今晚的主廚,我就號召一群媒體朋友一起來捧場,保證他過兩天就登上八卦週刊的封面人物,新開的餐廳生意也會跟著『旺旺旺』!」

  最後三個字,聽來好似是狗吠,旁邊幾個人都笑了。

  席夢蘭遭朋友嘲弄,困窘地脹紅臉,不禁出聲辯解:「他不是我男朋友!」

  「咦?你們不是在交往嗎?」無數道視線在她身上盤桓,彷佛等著看笑話,敦她更加難堪。

  長到這麼大,她何曾領受過這般侮辱?「我跟程予歡……沒有任何關係了。」她全身發顫,尖聲澄清。「我們已經分手了!」

  無巧不巧,這時樂團的演奏恰好告一段落,大廳忽地一片靜寂,這句公開聲明於是顯得格外了亮,所有人都聽見了。

  當然,程予歡也聽見了。

  方雪駭然掩唇,看著他直挺挺站著,嘴角仍淡淡勾著笑,姿態一如既往地瀟灑,仿佛滿不在乎。

  只有她知道,他的心碎了,傷口正無聲地流血——

  冬夜的月色,如一束銀白秀髮,在人間蒼老。

  夜半時刻,程予歡坐在門前臺階上,清醒著、沈思著,孤單單的一片剪影,貼在蒼藍夜幕。

  他在想什麼?

  方雪遠遠地望他,她想跟他說話,卻又怕觸痛他心上的傷口,也許他寧願一個人獨處,也許他不歡迎打擾。

  但他已經坐好久了,那麼久,一動也不動,她幾乎以為他化成一座雕像,打算就那樣坐到地老天荒。

  不行!她不能只是旁觀,不能任由他獨自啃噬寂寞,她想陪伴他,不管他歡不歡迎,她早已決定這麼做。

  她抱著醒酒瓶及兩隻水晶杯,刻意邁著輕盈的步伐走上前。「要不要來喝酒?」聲調的尾韻上揚,傳遞著歡欣。

  程予歡一愣,怔望著她不請自來,坐在他身畔。

  「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家?你爸媽不會擔心嗎?」他澀澀地問。

  「放心吧,我已經跟他們報備過了。」她嫣然一笑,忽然舉高醒酒瓶,瓶內的液體呈現迷人的紅寶石色澤。「當當!你猜這是什麼?是產自勃根地的絕妙紅酒喔!葛羅菲爾這個釀酒師你聽過吧?這酒就是他釀的。」

  「葛羅菲爾釀的?是『朋瑪』嗎?』

  「對,就是『朋瑪』。」朋瑪是法國勃根地地區一座特級葡萄園,出品頂尖好酒。「這是我前幾天從董事長的酒窖領來的,本來就打算今晚的宴會結束了,跟你一起喝,酒已經醒過了,你要喝嗎?」她問,璀璨的眼眸為這淒清的夜色添了一絲明亮的光彩。

  他心一動,不覺點了點頭。

  她為兩人各斟一杯,將其中一隻酒杯遞給他。「我們來乾杯,就當是慶祝今晚的宴會料理圓滿成功!」

  水晶杯輕輕撞擊,清脆的聲響驅走夜的寂靜。程予歡手握杯腳,輕輕搖了搖杯身,杯緣透出一股豐富深邃的花果香,他嗅了嗅,淺啜一口。

  「好喝嗎?」方雪笑問。

  他閉上眸,仔細品味在唇間躍動的酒精,扎實的丹寧,略帶野性的口感,不愧是名釀酒

師的傑作——

  「好喝!」

  兩人靜靜地喝酒,喝完一杯又一杯,直到兩人都感覺微醺,胸口竄燒著某種奇異的暖流。

  「謝謝你,娃娃。」程予歡首先打破沈默,他望向方雪,嘴角淡噙笑意。「你怕我心情不好,所以才拿這瓶紅酒來鼓勵我,對不對?」

  讓他發現自己的心思。方雪微微尷尬,臉頰紅濫濫的。「那你心情好一點了嗎?」

  他點頭。

  「那就好。」她喜悅地揚唇,又為他斟酒。「再喝一杯吧!」

  他正想舉杯就唇,口袋裡怱地傳出一串短促的聲響,他掏出手機,默默觀看。

  「有人傳簡訊來嗎?」她試探地問。

  「是夢蘭。」

  「是她?」方雪訝異。

  「其實她之前就有傳一通簡訊過來了。」他解釋。「她向我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予歡,是他們一直逼我,我沒辦法!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傷了你的心,原諒我好嗎?

  席夢蘭在簡訊裡一再道歉。

  為什麼不回我簡訊?我們的兩年之約還有效,對吧?

  程予歡深思地注視簡訊內容,良久,他終於按下回覆鍵——

  當然有效,別再胡思亂想了,夜深了,你好好睡吧!

  「你回她什麼?」方雪好奇地問。

  他給她手機,讓她看兩人交換的訊息。

  「這麼說你原諒她了?」她黯然,說不清心內是何滋味。他為何如此輕易原諒?「可是她實在不應該當眾那麼說的,你們明明沒分手。」

  他搖頭。「雖然我們有兩年的約定,但我能不能做到,還很難說,所以名義上,我們可以說是分手了。」

  這怎麼能算?方雪鬱悶地鎖眉,為程予歡抱不平。她不明白他怎能如此平靜地看待這件事。

  看出她的懊惱,程予歡淡淡一笑。「或許你不懂,娃娃,上流社會會以一個女人的男伴來衡量她的價值,而我現在的地位,配不上夢蘭。」

  所以,他就默許自己的女友當眾以言語背叛他嗎?「你真的不怪她嗎?」

  「以前可能會,現在我已經懂了,其實人性是很脆弱的,我想夢蘭當時一定覺得很丟臉吧?也難怪會說出那樣的話。」

  「可是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依然忿忿不平。「如果她真的愛你,就應該挺你到底,不論你變成怎樣,都跟你同甘共苦,不是嗎?」

  他聽了,嗤聲一笑。「那是理想,是童話,你都長這麼大了,還相信這些嗎?」

  很好笑嗎?「我相信,不可以嗎?」她不服氣地咬唇。

  他深沈地凝視她,雖然她的想法近乎天真,卻有股奇特的魔力,緊緊地拉扯他心弦。

  「當然可以。」其實他也很想相信,也希望這世上有那種至死不渝的愛情。他悵然一歎。「其實你不必為了我這麼生氣,之前你不是說過嗎?就把這一切當成是我人生的試煉。」

  她的確說過,可這試煉太殘酷了,一個個接踵而來,連他鍾愛的女人也如此傷他。

  「你……那麼喜歡她嗎?」她沙啞地問。他到底是愛上她哪一點?

  「嗯,我很喜歡她,從大學的時候就喜歡。」程予歡坦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愛就愛了吧!夢蘭的個性其實有點嬌、有點傲,脾氣也倔,但有時候又很溫柔,很會撒嬌,還有些女人的小心機——說真的,我挺愛看她玩那些小心機的,那時候的她,特別有魅力。」說著,他忽然笑了,笑裡情意滿滿。

  方雪看了,悚然一驚。他是真的很愛席夢蘭,很愛很愛,他毫無保留地付出一顆真心,可對方卻……

  她驀地喉頭一梗,好為他心酸,淚珠在眼眶無助地結晶——她其實是捨不得啊!他明明是個大男人,有肩膀挑起一切重擔,她卻好怕那擔子太重太沈,壓痛他。

  如果是她,一定不會那樣當眾令他難堪的,她不會只用簡訊道歉,一定會跪下來求他原諒。

  他值得一份更真誠的愛情,多些奉獻,少些算計,他值得的……

  「娃娃,你怎麼了?你哭了?」

  「我沒有,沒有!」她連忙跳起身,狼狽地用自己雙手湮滅證據。

  擦乾了淚,她又甜甜地笑了,以笑容掩飾真心。

  他看著那笑,也不知是否看透了什麼,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柔緩緩在眼底蔓延。

  「我們繼續來喝酒吧,喝個不醉不歸!」她朗聲提議。

  「我們不是已經在這裡了嗎?還要『歸』到哪裡去?」他配合她開玩笑。

  「不管不管,總之喝就對了!」她拿起醒酒瓶,發現裡頭已經空了,愣住。「怎麼已經喝完了?」

  「那就再開一瓶吧。」

  「好,再開一瓶!」她樂得歡呼,奔進廚房酒櫃裡隨手取出一瓶,直接開瓶就倒,略過醒酒的程式。

  兩人在院子裡乾杯喝酒,興致來時,還踉蹌地跳起舞。程予歡見方雪舞姿怪異,抱著酒瓶坐在地上狂笑。

  「娃娃,你根本不會跳舞!」

  「誰說我不會?跳舞不就像這樣,一直轉圈圈嗎?」她醉醺醺地在月下搖晃。

  「你以為自己是音樂盒裡的芭蕾娃娃喔?這樣一直轉,不頭暈嗎?」

  「你不是說我是雪娃娃嗎?怎麼又變芭蕾娃娃了?」

  「好好好,雪娃娃,跳舞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啦?」

  「像這樣。」程予歡站起身,將方雪一隻手抓來環住自己的腰,另一手搭在自己的肩上。「看好喔,這叫華爾滋,來,跟我一起跳——一、二、三,一、二、三……」

  跳沒兩分鐘,兩人便互踩好幾次腳,踩得彼此哇哇大叫。

  「方小雪,你一定是故意的!」他指控。「你故意踩痛我。」

  「你才是故意的呢!」她反唇相稽。「你不是自誇很會跳舞嗎?還這麼笨手笨腳的!」

  「好啊,我辛辛苦苦教你,你居然還敢嫌棄我,看我怎麼對付你!」

  於是,一個追,一個逃,在夜色裡玩起官兵捉強盜。

  好不容易,他終於逮到她了,將她軟呼呼的嬌軀箝制在自己懷裡。「看你、還往哪兒躲?」

  他氣喘吁吁地將她扳過來面對自己。「快跟我投降,快,不然不饒過你。」

  「……」

  「娃娃,你說話啊!」

  她依然靜默,軟軟地歪在他懷裡,圓圓的臉蛋貼著他臂膀,如櫻桃般紅潤的嘴唇微微分啟。

  她睡著了!他不可思議地瞧著她,就連酣睡的模樣也像個娃娃,純真無防備。

  真可愛。

  「謝謝你,雪娃娃,今晚多虧有你陪我,不然我還真不曉得該怎麼辦。」

  幸而有她的鼓勵,他才能拋卻憂傷,有她一起乾杯,他才能振作精神,有她為他抱不平,他才能灑脫地釋懷。

  真高興他的生命裡,有她。

  「瞧你,睡得這麼香!不覺得風吹了會冷嗎?」他寵溺地低喃,怕她著涼,更摟緊她。

  他輕輕地撫摸她教酒氣蒸紅的粉顏,拇指點了點她嬌憨的圓鼻頭,勾勒過唇緣,停在那噙著甜蜜的開口處,感受她芬芳的吐息。

  胸膛驀地發生猛烈撞擊,欲望的隕石一顆顆降下,幾乎燒融他的自製力。

  他在想什麼?他怒斥自己,她就像個妹妹,他該做的是疼她寵她,不是邪惡地侵犯她。

  他不可以那麼做……

  他深深地呼吸,喚回所有迷失的理性,然後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為了不吵醒她,他走得很慢很慢,儘量減少不必要的震動,讓她能安安穩穩地睡在他為她構築的搖籃裡。

  他抱她進閣樓房間,將她放上床榻,星光透過傾斜的長窗落下,調戲地親吻她的臉。

  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只是昏沈沈地站在床畔,強烈地渴望自己是那束無賴的星光——



  隔天,氣氛有些尷尬。

  方雪老覺得程予歡在逃避自己,不敢多看她一眼,她在廚房與他一起準備食材,他也冷冷地不太理人。

  「呃,予歡……」她試著與他搭話,他卻板著一張臉,提起一籃馬鈴薯跟洋蔥擺到她面前。

  「這些,幫我削一削,馬鈴薯切塊,洋蔥切絲。」

  「喔。」她只好接下任務,乖乖削皮。

  氣氛沈寂。方雪不時偷窺程予歡凝重的神情,他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寧,攪拌濃湯時還不小心將湯杓落下了,手忙腳亂地撈起來。

  她深呼吸,終於鼓起勇氣開口。「予歡,是不是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他聽問,一時防備不及,手指教杓把燙到,迅速泛紅。

  「你沒怎樣吧?」她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急奔向他:心疼地檢視他手指。「都燙傷了!我去幫你拿藥。」

  「不用了。」他阻止她。「衝衝冷水就好了。」

  「可是……」

  「我說不用了!」他語氣嚴厲。

  幹麼那麼凶啊?她癟嘴,不再說話,默默地拿起幾顆洋蔥,擱上砧板。

  程予歡偷窺她黯淡的神情,知道自己冷漠的態度傷了她,不禁暗惱。他實在不該那樣對她凶的,只是,他把持不住一顆心啊!

  今早一見到她,他便想起昨夜幾乎失控的自己,他不能原諒自己竟有越界的衝動,不僅對不起夢蘭,更是侮辱她……

  她忽然抽抽噎噎地吸起鼻子,聲音細微,幾不可聞,卻似一把利鋸,來回磨蝕他的心。

  「你……流眼淚了?」這回,換他倉皇地奔到她面前。「怎麼了?你在哭嗎?」是因為他方才的不友善嗎?

  「是、是洋蔥啦!」她連番嗆咳,眼眸染紅,淚水滴滴答答,顯得楚楚可憐。

  原來只是因為洋蔥!

  程予歡籲口氣,又心疼,又好笑。「傻瓜,不是告訴過你先泡過水再切嗎?」他抽幾張面紙,替她擦眼淚。

  「你不要切了,我來吧。」他溫和地低語。

  「不要,我來。」

  「乖,聽話。」他強押著她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喔。」她乖乖坐好,拿面紙又擤鼻涕,又抹眼淚,眼睛跟鼻頭都紅通通的,超狼狽。

  他看著,忍不住笑。

  「笑什麼啦?」她嬌聲埋怨,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很醜,羞窘不已,連臉頰也蔓延薔薇色澤。

  這下,她整個人更像一株聖誕紅了。

  笑意從他唇畔氾濫至眼底,災區不斷擴大……

  她哀怨地嘟起嘴,懸在空中的芳心卻也因此安落。他終於笑了,她真怕他之前那副陰陽怪氣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他。

  「予歡,我昨天喝醉酒,是不是做了什麼不堪的蠢事?我吐在你身上嗎?弄髒了你的衣服嗎?」她很認真地問,仿佛只要他一句話,她絕對認錯道歉。

  她以為他會為了那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對她發火嗎?

  他暗暗歎息。「你沒做錯什麼。」錯的人是他。

  「那你剛剛怎麼都不理我?難道不是對我生氣嗎?」

  他不理她,不是因為氣她,是氣自己。程予歡苦笑。「我沒對你生氣,你別亂想。」

  她默然,似乎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話,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予歡,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

  「以後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你可不可以不要悶在心裡?只要你跟我說,我一定會改的……不要不理我。」

  不要不理我。

  她的請求,不是那種撒嬌的調調,也並非裝可憐,淡淡的語氣,好似只是公事化的商量。

  可他卻從那平淡的話語裡,聽出許多無奈,許多下由自主,許多令他恨不得痛扁自己一頓的惆悵。

  程予歡驀地閉了閉眸,洋蔥嗆辣的味道似乎也紮痛了他的眼……

  「對不起,娃娃。」他啞聲道歉。以後,他不會再惹她傷心了,他一定好好呵護她,把她……當妹妹一樣疼。

  「不用跟我道歉啊!」她急忙聲明。「我沒責怪你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正想說些什麼,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叫喊。「請問程予歡先生在嗎?有你的花籃。」

  花籃?兩人迷惑地互看一眼,走出廚房,眼看庭院裡擺滿一個個慶賀的花籃,都是大為驚奇。

  這些都是昨晚曾經嘗過程予歡手藝的賓客們送來的,全是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其中一只特別精巧細緻的,是來自葉聖恩的祝福。

  不僅有花籃,到了用餐時間,客人也陸續上門了,大多是由於看到今天早報美食專欄的推薦,特意前來嘗鮮。

  「成功了!」眼見客人們嘗過她端出的料理後,個個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整間餐廳證歎聲不絕於耳,方雪喜悅地沖進廚房裡報告。「他們都愛死了,葉先生的宣傳策略成功了!」

  「別太興奮,這還只是開始呢。」程予歡刻意板著臉提醒她,但其實自己也很開心。

  兩人為了應付絡繹不絕的客人,一直忙到打烊時刻,好不容易才能停下來歇息,喘口氣。

  方雪坐倒在地,靠著牆伸懶腰。「太棒了!照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可以打平收支了,再過不久,說不定一樓空間不夠用,連二樓都要改裝成餐廳呢!」

  「還早得很。」程予歡可沒她如此樂觀。「餐廳跟宴會料理不一樣,在宴會那種場合,其實賓客們並不會期待吃到太好吃的東西,主要是看主人會不會帶Party氣氛,所以只要料理還不錯,他們就滿足了。但來到餐廳,他們便會要求嘗到真正的美味,這滋味必須是深奧的、豐富的、變化多端的,如果老是那幾樣招牌菜色,客人可是會吃膩的。」

  「所以說要精益求精,對吧?」

  「沒錯。」

  「那我也要好好努力,一定要找出更能搭配你的料理的葡萄酒!」方雪期許自己,笑顏燦美如花,甜甜地勾惹程予歡不安定的心。

  他看著,驀地有些動搖,正心神不定時,一串悅耳的風鈴聲隨著玻璃門被推開,叮噹揚起。

  「程先生,有你的花!」

  這回又是誰送來的?兩人默契地交換一眼,同時起身迎接送花小弟,他帶來的是一捧嬌貴優雅的紫玫瑰,雜著點點滿天星。

  方雪見到那花束,唇畔笑痕倏地斂去。她幾乎能肯定這花是誰送來的……

  「是夢蘭!」程予歡意外地笑了,抽出小卡,閱讀戀人捎來的絮語。「她跟我說加油,還祝福我們餐廳生意蒸蒸日上,還有……」

  「還有什麼?」她無力地問,雖然不必他說,她也能猜到。

  「沒什麼,就是一些祝福而已。」他避重就輕地回答,故作輕快地轉身,將花插瓶。

  她默默凝望他背影,感覺胸口有某種不知名的蟲,偷偷啃著,啃得她好酸好痛。

  「娃娃。」他忽然沙啞地揚嗓,依然背對著她。

  「嗯?」

  「我——做你哥哥吧!」

  「什麼?」她怔住。

  他回過頭,笑容好燦爛,像太過強烈的陽光,狠狠刺痛她。「你不是一直很想你哥哥嗎?我來當你哥哥吧!我代替他來好好疼你。」

  「你的意思是……要認我當乾妹妹?」

  「嗯。」他點頭。「你願意嗎?」

  她不想說願意,但也不能說不願意,她不笨,聽得出他話裡沒說出口的暗示。

  他是在為他們的關係畫一道曖昧的界線,誰也不許超過,他們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是很親密的兄妹,但,僅止於此。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懂的……

  「好啊。哥……哥哥。」她低喚一聲,笑得好甜,好俏皮,像濃濃的蜂蜜,化不開。

  茶幾上,方才程予歡讀過的小卡靜靜躺著,最後一行字教花瓶中灑落的水暈染了,有些模糊不清。但仔細瞧,還是能看出那清秀的字跡寫著什麼——

  別忘了我們的兩年之約,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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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26:55
第六章

  一年又七個月後。

  再加上籌備餐廳開張那兩個月,距離他與席夢蘭的兩年之約,只剩三個月了。

  不對,是「還有」三個月。

  方雪深吸口氣,努力告誡自己保持樂觀明朗的態度。她站在落地窗邊,靜靜地凝望窗外,庭院裡,那尊可愛的雪娃娃依然迎風送出甜蜜的笑容,繡著櫻花的絲巾飄飄翻揚。

  而她,也依然守在這餐廳裡,與程予歡一起奮鬥。

  一切都沒變。一切也都變了。

  由於餐廳生意大好,兩人將二樓也改裝了,只留一間小房間供他睡覺,其他則全部辟為用餐空間,尤其那片自天花板斜傾的窗扉,大受顧客好評。

  他們也加聘了人手,廚房多了兩名助手,外場也多了三個服務生。

  雖然餐廳位於住宅區附近,但由於有程予歡這位備受矚目的年輕主廚,聲名大噪,不僅附近的貴婦跟女學生會過來用餐,也有不少客人慕名遠道而來。

  她的預言成真,餐廳收支不僅打平,還大賺,她相信無須太久的時間,「雪娃娃」便能再開第二家分店。

  他距離成功之路不遠了,也許還達不到他對自己的要求,但就她看來,他已經夠成器了。

  「董事長,如果你還在世的話,一定也會以他為榮的。」她對窗喃喃低語,輕輕吹了口霧,接著手指在玻璃上勾勒。

  一把大大的傘,傘下寫了兩個法文單詞,Joyeux  &  Neige,「歡」與「雪」。

  她迷蒙地瞪著那兩個單詞,良久:心口一凜,手指連忙將其中的一個單詞抹掉——不該是「雪」,能跟他共用一把傘的人應該是「蘭」才對。

  不是她。

  方雪微微揚唇,噙著抹自嘲,她甩甩頭,不許自己思緒繼續沈淪,翩然轉進廚房。

  不管她還能在他身邊待多久,只要能多待一日,她便要多保留一分快樂,悄悄珍藏在回憶的寶盒裡。

  她可沒時間傷春悲秋了,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她決定,送他一份特別的禮物。

  「時間過得真快——」

  午後的爵士酒吧,沒幾個客人,酒保懶洋洋地擦拭著酒杯,室內回蕩的音樂旋律也很抒情,蘊著淡淡的哀愁。

  「轉眼都已經快過兩年了呢。」程予歡悠悠感歎,舉起酒杯,朝兩個好朋友微微一敬,然後淺啜一口。

  「你的餐廳最近生意不錯吧?」葉聖恩問,他是趁工作的空檔溜出來的,所以不喝酒,只點了一杯咖啡。

  「應該很好吧!聽說現在要到他們餐廳用餐,沒在一個月前預約,還訂不到位子。」另一個男人介面,他穿一襲黑西裝,連襯衫都是黑的,五官還算端正,可惜眉角劃了一道深疤,表情也太過冷淡嚴酷,教他整個人看來極度不可親,活像個黑道出身的惡魔。

  事實上,他也的確混過幾年黑道,還是日本關西一個很有名的幫派老大手下的愛將。

  他是關徹,程予歡的國中同學,卻是在高中時代,彼此才培養出深切的友誼。

  「說起來我們生意是挺不錯的。」程予歡承認。「我現在正在盤算,過陣子說不定會在市區開一家分店。」

  「是嗎?那太好了。」葉聖恩為好友高興。「如果有貸款的需求,隨時來找我。」

  「那當然,到時一定請你這個大銀行家好好幫我規劃。」程予歡笑容清朗,轉向關徹。「你也一樣,到時如果我們遇到什麼商業糾紛,就麻煩你幫忙出面喬一喬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撂一群弟兄幫你砍人嗎?」

  「砍人倒不用,扁人就可以。」

  關徹沒好氣地瞪他。「你還真當我現在是黑道大哥啊?」

  「難道不是嗎?」程予歡呵呵笑。「掌管了臺灣半個夜世界,說你是暗夜魔王也不為過。」

  關徹冷嗤一聲,對好友掃上的「帽子」,不予評論。

  「說正經的。」葉聖恩趕在兩人又要開始進行例行性鬥嘴前,將話題拉回正軌。「我最近聽見一個有趣的風聲。」

  「什麼風聲?」

  「聽說有人要收購『Le  Magicien。」

  「什麼?」程予歡震驚。「你說有人要收購我家——我叔叔的餐廳?」

  「嗯。」葉聖恩點頭,沈聲解釋。「聽說自從你叔叔當上總經理後,經營方針一直很激進,之前還有你爺爺頂著,不讓他沖太快,後來他正式掌權後,馬上積極擴點,在亞洲各地開分店,又在香港及上海跟人合作開美食廣場。」

  「是不是沖太快,財務出現問題?」關徹了然地問。

  「沒錯,聽說從今年初開始,內部就一直傳出有財務危機的問題,資金缺口不小。」

  「什麼資金缺口?」程予歡這個財務白癡,有聽沒有懂。「請翻成白話,謝謝。」

  「就是周轉不靈。」關徹瞥他一眼,好似很不屑。

  瞧不起他嗎?程予歡胸口一堵,命令自己忍住反駁的衝動。「我叔叔怎麼會把公司搞成這樣?不是才不到兩年時間嗎?」

  「他太好大喜功了。」葉聖恩搖頭。「雖然說『Le  Magicien』底子還在,但資金問題不解決,很可能有倒閉的風險。」

  「所以才有人想乘機介入收購嗎?」程予歡問。

  「只要周轉不靈的問題解決了,『Le  Magicien』就可以繼續撐下去,所以聽說你叔叔曾經有意把國外投資的飯店跟美食廣場賣出去,不過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看中的是『Le  Magicen』這塊招牌。」

  「也就是說,他們想要的是我爺爺一手成立的餐廳?」

  「對。」

  「到底是誰想收購我們家餐廳?」

  「席進誠。」

  「夢蘭的爸爸?」程予歡瞠目結舌,一時無語,料想不到戀人的父親,竟打算接收祖父畢生的心血結晶。

  「你是說席夢蘭?」關徹好奇地追問。「她不就是你以前的女人嗎?」

  「不是以前。」程予歡澀澀地更正。「我跟她還有兩年之約。」

  「什麼兩年之約?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放在心上吧?」他不提還好,一提關徹就忍不住冒火。「我真不曉得你看上那女人哪一點?被她吃得死死的!」

  自從葉聖恩轉述席夢蘭是如何當眾在宴會上否認她跟程予歡的關係,關徹就徹底對這女人無好感。

  「一個為了跟心儀的女生約會,可以存錢存半年的人,沒資格跟我說這種話!」程予歡反唇相稽。

  關徹聞言,似是被刺中痛處,眉心微微抽搐。「那已經是高中時候的事了。」

  程予歡輕哼。「我敢打賭,現在再讓你遇到她,你一樣抵抗不了。」

  關徹瞪他,四道雷電眸光在空中交會,滋滋作響,誰也不肯認輸。

  葉聖恩好笑地揚眉,說實在他很想撒手不管,隔山觀虎鬥,看一場好戲,但有件事,他更有興趣。

  「說實在的,予歡,我真的很好奇方小姐對你跟席夢蘭的兩年之約有何看法。」他閑閑地問,閑閑地啜飲咖啡。

  「你說娃娃?」程予歡聽問,橫眉豎目的表情立時收斂,森冷的戰意頓時化成一束似水溫柔。「她……能有什麼看法?」

  關徹聽出程予歡回話的口氣不尋常,反應不甚自在,他身子往後躺,深眸也點亮興味。

  「你們現在在說的,就是那個陪予歡一起開餐廳的女孩嗎?」

  「沒錯,就是她。」葉聖恩微微一笑。

  「你是在暗示他們兩個之間有曖昧?」關徹顯得興致勃勃。

  本來是暗示,經他這麼一問,就變成「明示」了!

  程予歡白好友一眼。「我跟娃娃之間沒什麼,我們只是好朋友,她是我乾妹妹。」

  「乾妹妹?進可攻、退可守,送禮自用兩相宜。」關徹不懷好意地念一大串。程予歡氣得七竅生煙。「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不會那樣對娃娃!」

  「不會最好。」關徹語氣淡淡的,卻噙著明顯的調侃之意。「話又說回來,一個女人肯在你最落魄的時候,陪你一起出來打天下,我想她對你應該不是普通的兄妹情分吧?」

  「贊成。」葉聖恩投同意票。

  「她對你,比席夢蘭對你有義氣多了。」

  「嗯。」葉聖恩再加一票。

  「這不是義氣的問題!」程予歡咬牙,臉色如暴風雨前夕的天空,陰暗深沈。

  「我懂,是愛的問題。」關徹依然是那略帶揶揄的口氣。「也就是說,你不愛那個女孩嘍?你一點也不在乎她對你的付出?」

  「也不能說不在乎。」葉聖恩持平地評論。「予歡對方小姐也是很體貼的,就連店名,也是為她而取。」

  「你是說『雪娃娃』?我老早就想問了,到底為什麼取這種詭異的店名?」

  「予歡說是因為她長得就像娃娃一樣可愛,名字裡又有個『雪』字。」

  「雪?」關徹凝眉思索,驀地一震。「你是說,她的名字叫——」

  「方雪。」葉聖恩平淡地吐露。

  關徹聽了,卻宛如遭落雷劈擊,整個人僵在原地。

  程予歡沒注意到好友怪異的反應,他陷在自己陰鬱的思緒裡,困在走不出的迷宮。

  娃娃對他跟夢蘭的兩年之約,究竟有何看法?

  她會祝福他。

  即使目送他步入結婚禮堂時,她會心痛得無以復加,她也一定會笑笑地祝他幸一順。

  因為他值得,值得一份此生不渝的愛,值得最珍貴的幸福。

  所以,她會祝福他……

  方雪淺淺勾唇,打開冰櫃,俯身取出扣在模型裡的提拉米蘇。經過五個小時的冷藏,這甜點已接近熟成,看來十分美味可口。

  她切下一小塊,灑了點可哥粉,手指蘸了點嘗味道。

  好好吃喔!她滿意地笑彎眉,經過幾個禮拜的偷偷練習,她終於成功了。

  「……你在幹麼?」好奇的聲嗓忽地在她身後揚起。

  是程予歡。

  她回過頭,朝他甜甜一笑。「你回來了啊!」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疑問地挑眉。「今天我們店休,你怎麼沒在家陪你爸媽?」

  「因為我想來這裡做這個。」她指了指流理臺上的點心。

  「是提拉米蘇?」他驚奇。

  「嗯。」

  「你什麼時候學會做的?」

  「我已經做過好幾次了,今天才算真正成功。」她吐吐舌頭。「幸好,如果今天又失敗就慘了!」

  他心動地注視她明燦的笑容。「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你不記得嗎?」她嗔睨他。「今天是你生日啊!」

  「我生日?」程予歡一愣,這才恍然。「對啊,今天是我生日,我都忘了。」

  「我還以為你今天跟你兩個好朋友見面,就是為了慶祝生日呢。」

  「男人哪會在意這種小事啊?」程予歡酷酷地聲明。「我跟他們只是純粹好久沒見了,聊聊天而已。」

  「結果根本沒人幫你慶生?」方雪不可思議。要是她的家人或姊妹淘忘了她的生日,她一定會很傷心。「那正好,我來替你慶生!定,我們到外面去吃蛋糕。」

  說著,她切了兩塊提拉米蘇,擺在美美的盤子上,又煮了一壺濃濃的伯爵紅茶,端到樓上靠窗的餐桌上。

  此刻正值薄暮時分,絢爛的霞光從斜傾的窗扇落下,晚風細細地吹拂,傾訴著不能說的秘密。

  兩人在桌邊對坐,方雪為程予歡唱生日快樂歌,她的歌聲清清甜甜的,好聽下膩。

  「生日快樂!」唱罷歌後,她示意他吃蛋糕。

  他自然不客氣,嘗了大大一口。

  「好吃嗎?」

  他重重點頭。

  她歡然笑了。

  見她如此喜悅,他心情也跟著舒朗起來。「你好像特別愛提拉米蘇,為什麼?」

  「因為啊。」她自己也嘗了一口。「提拉米蘇會讓我想起一個很溫柔的人。」

  「誰?」

  「一個大哥哥。」方雪微笑。「我不是跟你說過,小時候我們家破產嗎?那幾年我們家很窮,我總是吃不好,每天都肚子好餓,結果把那個哥哥的提拉米蘇搶來吃。」

  「不會吧?你居然搶人家東西吃?」程予歡不敢相信,念頭一轉,又陡生憐惜。

  以她如此溫和忍讓的個性,竟然會動腦筋搶別人的東西,可見一定是到了饑餓難耐的地步。

  她小時候,究竟過得多苦?他憐惜地凝望她。

  「可那個大哥哥不但不罵我,還對我好溫柔。」方雪低語,溫暖的記憶令她神色也變得柔和,漾著謎樣的夢幻。

  程予歡看著,不覺有些吃味。「看樣子你好像很喜歡人家嘛!」

  她一凜,頰畔飛霞。「哪有?我們後來就沒再見過了,我連他是誰也不知道。」

  「難道你沒想過有一天再見到他嗎?」他似笑非笑地問。

  「當然有啊。」她赧然斂眸。「只是哪有這麼巧的事啊?而且就算再見到他,我可能也認不出來了。」

  「嗯哼。」他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手指輕敲桌面。

  「你幹麼發出這種聲音啊?」她微微羞惱。

  不知道,他就是對她心中有個很嚮往的大哥哥這件事感到不是滋味。他可以接受她有個親哥哥,這是無奈的現實,於是他退而求其次,當她乾哥哥,但,原來她心裡還有另一個遠遠瞻仰的兄長級人物?

  「所以,你就因為他,愛上了提拉米蘇?」他冷哼。

  「嗯。」她頷首,頓了頓。「我們也是因為提拉米蘇才相遇的啊!」

  程予歡怔了怔。

  對啊,差點忘了,當初與她相遇,也是為了爭奪一個提拉米蘇,而他最後讓給了她。

  「所以今天這個是還你的,謝謝你當初讓給我。」她低喃,凝向他的眼瞳藏著某種他不敢深究的柔情。

  他窘迫地別過視線。「只是一個蛋糕而已。」比起她這幾年給他的,真的不算什麼。

  「對了,你聽過提拉米蘇的故事嗎?」

  「什麼故事?」

  「聽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時候,有個義大利士兵要出征了,可是家裡什麼都沒有,他的老婆就把家裡所有能吃的餅乾、麵包全做進一個糕點裡,這個糕點就是『提拉米蘇』。每當這個士兵在戰場上吃著提拉米蘇的時候,就會想起他的家,想到他家裡還有一個愛他的人等著他……」

  有一個愛他的人在等著他。

  是啊,夢蘭正在等他……

  「你不覺得這個故事很感人嗎?我看到的時候,好想哭呢!」

  他驀地彈跳起身。

  「你怎麼了?」方雪愕然望他。

  他怎麼了?程予歡惶然不知所措,在室內漫無目的地踱步。有件事不對勁,大大不對勁,他必須想辦法修正,立即修正——

  「娃娃,你幾歲了?」他突如其來地問。

  「嗄?」她沒料到他會突出此問。「下個月就二十六歲了,怎樣?」

  「對啊,你下個月生日!」他昏沈的神智一醒。「這次我一定會幫你慶生,去年我們接了一場訂婚派對,都忙忘了,這回我一定記得。」

  「沒關係啦,我不介意。」

  「不行!」他厲聲駁斥。「這次我一定會好好幫你過,讓你永生難忘。」

  「喔。」她茫然顰眉,不明白他為何忽然如此激動。

  「我要幫你過生日,送你最棒的禮物,還要……」一個哥哥還應該為妹妹做什麼?「對了,你到現在都還沒交男朋友,我幫你介紹一個吧!」

  「你說什麼?」她震住。

  「我說,我幫你安排相親。」他停住焦躁的踱步,落定她面前,眸光專注地鎮定她。「你喜歡哪種類型的男生?陽光型男?還是憂鬱王子?他一定要很體貼,很照顧你,他最好很疼你,不然我絕對給他好看!」

  「你在……說什麼?」她凝目瞪他,容色刷白,唇瓣輕顫。「我才不要相親!」

  「為什麼不要?你害羞嗎?女孩子年紀大了,不是都會思春嗎?」他語帶戲謔。

  「我不要相親!」

  「為什麼?」

  「總之我不要。」她堅持。

  他注視她難得顯露出倔強的神色,她性格一向溫婉,以和為貴,很少與人爭論,為什麼這回就是不肯乖乖聽他的話?

  他焦躁難耐。「我是你乾哥哥啊!娃娃,我希望你幸福,希望有個人好好愛你,好好疼你。」

  她倏地別過臉。「我會幸福的,你不用擔心。」

  「我怎麼能不擔心?」他更急了,眉宇煩悶地打結。

  她不吭聲,就是不看他。

  他只好展臂搭住她的肩,強硬地將她轉過來。「娃娃,你——」

  他驀地震住,看見一雙淚光閃閃的眼,看見她用力咬著自己的唇,咬出一道深深的月牙印,幾乎要令他心頭出血。

  他驚駭地慌了手腳。「娃娃,你……你別哭啊!好好好,算我說錯話了,我剛剛說的都不算數,你別放在心上。」

  她強忍著哽咽,星淚一顆顆墜落,燙融他的心。

  他頓時六神無主。「你不要哭了,我也是為你好……」

  「你還不懂嗎?」她幽幽地打斷他。

  「嗄?」他愣住。

  「我不要你幫我安排相親。」因為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啊!

  她哀怨地睇他,而他,聽到了她無言的表白:心臟陡地猛烈撞擊胸口,一次又一次,將他以理智築起的心牆,狠狠撞毀。

  他不再受理智束縛,情感如猛獸出柙,激烈地奔向她,灼熱的唇,不由分說地擒住他渴望許久的兩瓣溫軟。

  他吻著她,強悍地、饑渴地,他很早就想像這樣吻她了,她以一種無辜的純真誘惑著他,牽引他。

  他徹底地吻她,以靈巧的舌尖挑逗她,他在她唇裡嘗到提拉米蘇的味道,屬於他們的親密味道。

  她在他懷裡癱軟,迷蒙地逸出嬌吟,每一聲,都更將他逼到發狂的臨界點。

  他快瘋了,真的瘋了——

  他在做什麼?

  席夢蘭愕然站在樓梯口,瞠目瞪著這一幕。

  她的男人,熱情地吻著另一個女人,好似恨不得將對方拆吞入腹那樣的熱情,她甚至懷疑,他是否曾那樣激烈地吻過自己。

  而且那女人,竟是她從不將之視為對手的方雪,一個平凡又不起眼的小胖妹。

  可恨!席夢蘭屈辱地全身打顫,她想沖進去,重重地各甩兩人一耳光。

  可理智告訴她不能,如果她就此攤牌,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定予歡會因一時意亂情迷,反而選擇方雪。

  這和上次她發現予歡的前女友在他懷裡哭訴不同,那時她能肯定,他對前女友毫無一絲眷戀,所以能任性地發飆,但這回,她看得出他對那個小胖妹很疼惜。

  畢竟這段日子來,他們一直同在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難免會動真感情……

  席夢蘭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靜,真正聰明的女人絕不因衝動而誤事。

  她退下樓,來到戶外院落撥手機,連響十幾聲,程予歡才接起。

  「親愛的,是我啊。」她故意裝出黏膩的嬌嗓。

  「夢、夢蘭?找我有事嗎?」他急促地喘息,聽得出來語氣有幾分心虛。

  她懊惱地咬唇,嗓音卻仍甜蜜。「沒事就不能Call你嗎?你猜人家現在在哪兒?」

  「在哪裡?」

  「就在你餐廳門外喔!」

  「什麼?」程予歡震驚,兩秒後,他將頭探出一扇窗外,見她果然站在院子裡,神色陰晴不定。

  她朝他俏皮地揮揮手。「快下來!親愛的,今天是你生日,人家有一份很特別的禮物要送給你。」

  「什麼?」

  「你下來就知道了。」語落,她不等他回應,逕自切斷通話。

  她有把握,他一定會下來,也絕對會想辦法,讓他的人與心都回到自己身邊,她不會讓任何人搶走他!

  一念及此,席夢蘭微微冷笑,她探出手,扯住那方勾在雪娃娃頸脖的絲巾,毫不留情地束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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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40:47
第七章

  「我決定邀請你來當『Le  Magicien』的主廚!」

  夜晚,席家豪宅奢華絕倫的大廳裡,落下席進誠爽朗的嗓音,志得意滿,擲地有聲。

  程予歡聞言,驚愕地震住,許久,才收束迷惘的神智,他迎向席夢蘭勾著甜美笑意的嬌。

  「這就是你說要送給我的禮物?」

  「對啊!你喜歡嗎?」席夢蘭偎近他,撒嬌似地搖晃他手臂。「你一定沒想到,我爸爸會決定收購『Le  Magicien』吧?而且還邀你來擔任主廚。」

  他默然不語,在腦海裡玩味眼前的情勢。

  「呵呵~~我看予歡是太震驚了,整個說不出話來呢!」席進誠朗笑,過來拍拍他的肩。

  「你真的打算收購『Le  Magicien』嗎?伯父。」他尋求確認。

  「沒錯!」席進誠頷首,眼眸閃動精明的銳光。「雖然你叔叔很不情願,不過我相信他遲早會答應賣給我,現在的財務危機再不解決,恐怕會拖垮整個集團。把臺灣幾家連鎖餐廳賣給我,換一些現金,至少還可以保住其他投資。」

  如此說來,「Le  Magicien」真的要易主了嗎?爺爺的心血結晶就要落入外人手裡?

  程予歡感慨地尋思,雖然他被祖父剝奪了繼承權,也被自己的親叔叔踢出家門,但對他而言,「Le  Magicien」仍是他永遠的家。

  「你好像很難過?」席進誠看透他思緒。「不必難過了,這也是因為你叔叔太躁進、太自以為是,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你應該把這次當成自己的好機會。」

  好機會?他揚眉。「伯父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要你肯加入『Le  Magicien』,這塊招牌就會重新打亮,等於是你親自來守護你爺爺的心血結晶,不是嗎?」

  而且,有了他這位號稱「美味魔術師』的繼承人來加持,就算「Le  Magicien』易主,席進誠也能藉他來宣傳,炒作料理界一波新話題。

  席進誠從他叔叔手中買來的不過是餐廳,但真正的品牌價值還是得靠人才來創造的,而他,就是一個足夠閃亮的活招牌。

  程予歡很明白席進誠的用意,他的加入能令彼此相得益彰。「可我自己也開了一家餐廳……」

  「你說你那間小餐館?」席進誠嗤之以鼻,顯然對他那個「小規模」的事業很不屑。「趁早把它收一收吧!你窩在那種地方,只不過是浪費你的才華跟名氣而已。等我正式入主『Le  Magicien』以後,你就來擔任旗艦店的主廚,每年還可以分盈餘紅利,其他條件我們也都可以談。」

  「那股權呢?」程予歡試探地問。他其實對薪資紅利等等並不在乎,只希望能真正成為餐廳的所有人之一,至少表示祖父的心血還有某部分留在自己手上。

  「你想要,我們就來談!」席進誠很阿莎力,他欣賞有野心的年輕人,這樣才配得上他的寶貝女兒。

  但程予歡並沒立刻答應。「請讓我考慮幾天。」

  「為什麼還要考慮?」席夢蘭不悅。

  「讓我考慮。」程予歡很堅持,還有個人必須問過,她的意見才是最重要的。

  「予歡!」席夢蘭還想說服他,卻被父親一個手勢阻止,她勉強咽回滿腔不平,自己也明白若是因此與他起爭執,說不定他會拂袖而去,拒絕父親的邀聘。

  「就給予歡幾天時間好好想想吧!」席進誠笑道。「我瞧外面月色挺好的,你們兩個年輕人到院子裡走走吧!你們這麼久沒見面了,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我這個老頭也該識趣點,不當電燈泡了。」語落,他揮揮手,趕兩人去散步。

  戶外月明星稀,空氣清爽,程予歡走在後頭,看席夢蘭輕盈地踏著跳舞般的韻律,一會兒俯下身來嗅玫瑰花香,一會兒又歪過俏美的臉蛋,朝他討好地笑,他看著,胸口一團烏雲不僅無法散去,反而更聚攏。

  「你在想什麼?予歡。」席夢蘭自然察覺他的心不在焉,她不動聲色地來到他面前,牽起他的手,十指親昵地交勾。「是不是想起我們剛談戀愛那時候?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那場派對重逢的時候,也是這樣在月光下散步,那時候你還幫我在髮際別上一朵玫瑰花呢!」

  憶起甜蜜的過往,她嫣然一笑。「今天的玫瑰也開得好燦爛,你可以摘一朵給我嗎?」

  他無語,當她用如此愛嬌的神態央求他時,他難以拒絕。

  他澀澀地凝定她。「夢蘭,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你覺得什麼顏色比較好看?」席夢蘭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逕自翩然旋身,在玫瑰花叢裡尋覓。「粉紅色的好?還是黃色?思,還是黃色好,夠鮮亮,搭我的衣服。」她摘下一朵半開的黃玫瑰,甜笑著遞給他。「幫我別。」

  他悄然歎息,只得接過玫瑰,別上她髮際——

  夜涼如水,嬌弱的花蕾似是受不了輕寒,在風中微微顫抖。

  「你說席總裁要邀請你回『Le  Magicein』擔任主廚?』聽罷程予歡轉述經過,方雪大為歡喜。「太好了!你爺爺一定會很高興的。」

  他深深地注視她甜美的笑容。「你真的覺得我答應比較好?」

  「難道你不想答應嗎?」她訝然。「是你爺爺一手創建的餐廳耶!難道你不想親自來守護嗎?』

  「我當然希望。」程予歡惘然,想起席夢蘭是如何笑著要他替自己別上黃玫瑰,他不能辜負她,也不想令死去的爺爺失望,只是——

  「是因為我嗎?」方雪看出他的遲疑,神色驀地黯淡。「你是不是擔心我?」

  「娃娃,我……」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對我有責任?」她急促地問。「你不用的!之前……那個吻只是意外,我們都知道的,那只是一時衝動——」

  「那不是衝動!」他啞聲反駁。

  那是心動,是對她的強烈渴望,是再也壓抑不住克制不了的情感——可他不該那樣的,他不該守不住分際,跨越了界線。

  一念及此,程予歡更焦躁了。他在餐廳內踱步,看到什麼都想狠狠踢一腳。他該怎麼辦?他竟不知如何是好。

  「你別這樣,予歡,那真的……沒什麼啊。」方雪不知他內心的掙扎,還以為他是氣自己肆意輕薄她。「我明白的,你說過了,我們是好朋友,你是我乾哥哥,而我是你妹妹,我懂的。」

  她不懂,她根本不懂!

  他驀地緊緊握住她的手。「娃娃,如果沒有你,我哪裡也不想去,你知道嗎?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得到,什麼都不怕。」

  他真的不能沒有她!可他又怎能自私地將她留在自己身邊?他還有別的感情牽絆,還有對爺爺的責任,他無法回報她……

  「那我就跟你走!」她堅定地聲明。「不論你到哪裡,我都跟你一起去。」

  他震撼。「你……真的願意?」

  「對,我願意。」她凝睇他,櫻唇彎著笑,眼眸隱隱閃著淚光。「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了,不是嗎?不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跟隨你。」

  不論他做什麼,不論他到哪兒去,她都相挺,義無反顧地追隨。

  這就是他的娃娃啊!他最甜美、最可愛的女孩……

  「謝謝你,娃娃,謝謝!」程予歡澀著眼,激動得不能自已,他低垂額頭,與她的緊緊相貼,手牽著:心也相連。

 

  於是,程予歡答應了席進誠的邀約,唯一的條件,便是帶方雪一起過去。

  「你想帶一個自己人過來,我是OK啦,但這位方小姐真的有能耐擔當侍酒師嗎?」席進誠頗懷疑。

  「她當然有!」他很肯定,力挺方雪到底。「她很努力,也很有才華,她現在其實已經能獨當一面了,我相信她會是個很優秀的侍酒師。」

  一個月後,席進誠正式取得「Le  Magicien」連鎖餐廳的所有權,為了向業界介紹他們新聘的主廚,宣示「LeMagicien」的新時代來臨,他特地假五星級飯店宴會廳,辦了一場盛大的招待酒會。

  程予歡自然是當晚最重要的主角,方雪也陪同他出席。

  她有些緊張,除了之前當程予歡秘書時,曾伴他參加過幾次應酬,後來便沒機會參與這種社交盛會,何況她最近老要替他試新菜,東西吃多了,似乎又更胖了一些,她很擔心穿起禮服來會顯得臃腫。

  「不要用那種形容詞形容你自己好嗎?」程予歡溫煦地糾正她。「我說過了,女孩子豐滿一點才可愛啊!」

  她才不信,至少席夢蘭就非常纖細竊窕。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他看出她的懷疑。

  「總之還是瘦一點比較好。」她嘟囔。「可惜現在已經來不及減肥了,都怪你不早點告訴我要參加這場酒會。」

  「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要辦的啊!」他揉揉她的頭。「我們最近忙著結束餐廳營業,哪有空理會這些?」

  「說的也是。」方雪幽幽歎息,想起兩人共同創立的餐廳就要謝幕了,她不免感到落寞。

  剛踏進宴客廳,席夢蘭便笑盈盈地迎過來,她穿一襲黑色禮服,裙擺如一尾魚,優雅地遊過大理石地板。

  方雪羨慕地注視她玲瓏浮凸的身材。

  「予歡!」席夢蘭看也不看方雪一眼,逕自招呼程予歡,她親昵地挽起他臂膀。「你終于來了,爸爸跟大家都在等你呢!」

  語落,她不由分說地拖他離開。

  方雪愣在原地,目送兩人遠去。她知道名義上席夢蘭才是他今晚正式的女伴,他們站在一起才真正是郎才女貌,一對瑤采璧人。

  只是,她還是覺得自己被遺棄了,仿佛站在漫天風雪裡的雪娃娃,孤單單的,很寂寥。

  寒冬就要過去,當春陽再度在他人生照暖時,她是否也該悄悄融化……

  「各位嘉賓,讓我們歡迎今晚的男主角,『美味魔術師』的唯一繼承人——程予歡!」席進誠就著麥克風高聲宣佈。

  掌聲熱烈爆開,光圈投在程予歡身上,襯得他光彩奪目,英氣勃勃。

  他又再度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了,當初曾經拋棄他的社交界如今熱烈展開雙臂迎回他。

  王子回歸……

  方雪感動地望著這一幕,淚花在眼裡閃爍,她跟著賓客用力拍手,拍到掌心都泛紅了,隱隱生疼。

  他做到了,他真的成功了!

  「董事長,你看到了嗎?這是你的予歡啊!是你最疼愛的孫子,他沒有辜負你的期待,他做到了。」

  她喃喃低語,跟一個不存在面前的人對話,卻仿佛能清晰地看見對方,看見老人家一臉寬慰。

  他做到了……

  程予歡從席進誠手中接過麥克風,瀟灑地比個手勢,掌聲便適時停歇,他微笑掃視眾人一圈。

  「謝謝各位!我很高興能夠回到『Le  Magicien』,跟大家一起奮鬥。」他頓了頓,往

角落幾位「Le  Magicien』的資深員工送去溫和的目光,他們在他最困難的時候下曾伸出援手,他卻毫不在意。「我要感謝席總裁給我這個機會,不過今天我能站在這裡,有一個最該感謝的人,她就是這兩年一直陪著我共患難,我最棒的夥伴,最好的朋友——」

  他朝方雪的方向伸出手,席進誠詫異地挑眉,席夢蘭氣得花顏刷白,而方雪卻是震撼地呆在原地。

  娃娃,過來。

  他無聲地以唇形召喚她,而她如領魔咒,不由自主地迎向前,每走一步,無形的印記便在心版上更深烙一分。

  他沒拋下她,他還記得她,他邀請她與自己一同分享榮耀,不是席夢蘭,不是其他任何人。

  是她!

  他溫暖的手掌,只握住她,溫煦的眼眸,只凝定她——這一刻,他是屬於她的,完完全全,百分之百!

  她無怨無悔了,所有的喜怒哀樂,所有曾經的甜蜜或煩惱,就算此後隨風遠逝,她也不遺憾。

  就算她永遠只能是他的乾妹妹,只能看著他與另一個女人幸福,她也……不在乎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當眾把我叫過來?」落定他面前後,她揚起迷離如夢的水眸,似怨非怨地瞅著他。「現在大家都會注意到我有多胖了,早知道我這兩天就應該絕食才對。」

  他呵呵大笑。

  當晚宴的氣氛逐漸達到最高潮的時候,方雪也逐漸確定席夢蘭對自己充滿女性的敵意。

  她猜想,席夢蘭大概是誤解她跟予歡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

  如果真的有就好了。她自嘲地勾唇,苦笑。

  事實上,他們除了在他生日那天意外分享了一個激情的吻,一直保持純友誼。

  而且他們雙方都有默契,那個意外之吻是彼此一時把持不住理智越了界,此後不會再發生。

  他不會允許自己背叛承諾,她同樣也不希望自己成為他人感情的第三者。

  既然他們說好了是乾哥哥跟乾妹妹,那麼就算感情再好,再親昵,也只能是兄妹……

  「娃娃,想不想吃點什麼?」

  一整晚,程予歡都讓各方賓客感興趣地圍繞著,好不容易稍稍抽開身,察覺到她一直躲在角落,連忙過來關切。

  「不是跟你說,我要絕食了嗎?」她故意嘟起嘴。

  他嗤聲一笑。「你玩真的啊?別鬧了!你今天都沒吃什麼,小心餓暈,我去拿點東西過來。」

  他才剛落話,還來不及轉身,席夢蘭便黏過來。「親愛的,原來你在這裡!」她像身上裝了雷達,整晚精准地鎖定他。「快過來,我爸爸要介紹一個重要人物給你。」

  「可是……」他放不下方雪。

  「沒關係,我自己去拿東西吃。」她淺淺一笑,自行走向長長的自助餐桌邊。

  桌上琳琅滿目地擺著各式餐點,她隨便拿了一些,嘗了嘗,都不如程予歡做的好吃。

  看來她是被他的手藝慣壞了胃口。她笑著搖頭。

  「真難吃!」

  身旁忽然飄來一句嚴苛的批評,她愕然回眸,望向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

  他看來六十多歲,髮絲半白,黝黑的臉孔上刻畫著歲月的痕跡,深眸英華內斂,氣質看來頗斯文,口舌卻是辛辣無比。

  「這松雞烤過頭了,配料味道完全不搭,醬汁更是笑話,做出這種垃圾料理,這個主廚腦袋是有問題嗎?」

  哇,好毒!方雪咋舌。

  男人轉過頭,瞥見她驚駭的表情。「小姑娘覺得我說話太狠毒嗎?我說的可是實話,一個打算經營法國餐廳的人居然端出這種宴會料理來待客,我看『Le  Magicien』滅亡之日不遠了。」

  沒那麼誇張吧?方雪噗哧一笑。「這些料理,可不是『Le  Magicein』的主廚做的啊!」

  「我知道,只是席進誠既然選在這家五星級飯店辦宴會,就表示他信任這家的料理,只可惜,這也顯示出他的品味真的不怎麼樣。」

  「我也覺得今晚的料理不是很好吃,不過等『Le  Magicien』重新開幕後,你來嘗嘗吧!我保證予歡的手藝不會令你失望。」

  「你是說席進誠大張旗鼓介紹的那個年輕人?」男人不以為然地撇嘴。「我可不認為他扛得起『美味魔術師』的招牌。」

  「他可是魔術師的孫子。」

  「遺傳到魔術師的血緣,不代表遺傳到他的才能,我看也只不過是席進誠為了宣傳,搞出來的花招罷了!」男人的不屑溢於言表。

  這下,方雪無法再忍耐了。「你錯了,予歡是真的有才能!」她熱烈地為意中人辯護。「你沒嘗過他的料理,不應該妄下評斷。」

  男人眯起眼,正想發話,另一道清朗的嗓音率先揚起。

  「沒錯,你不妨親自試過我的能耐,再下判斷。」是程予歡,他今晚一直注意著方雪,一見她被某個「怪叔叔」纏上了,連忙趕來搭救。

  席家父女倆也跟在他身後,三人都聽見了陌生男子苛刻的評語。

  「你就是程傑的孫子?」男人跟程予歡面對面。「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當然知道。」他神色自若地微笑。「你是聞名國際的華裔美食評論家張泰瑞先生,你打個噴嚏,料理界就跟著感冒,你只要說哪家餐廳不好,那家店隔天就得關門大吉。」

  「那麼厲害?」席家父女驚呼。

  方雪也愣住,沒想到方才與自己對槓的竟是那麼知名的大人物。

  「看來你還有點常識,不愧是程傑養出來的孫子。」張泰瑞見這後生小子竟認得出自己,容色稍霽。「既然這樣,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什麼賭?」

  「一頓晚餐。」

  「你想考驗我的手藝嗎?」程予歡含笑問。

  「不錯!雖然業界現在都傳你是『美味魔術師』二世,但只要還沒親自嘗過味道,我就保留我的看法。」張泰瑞意味深長地開出條件。「我跟你預定一席四人份的晚餐,功能表就是我第一次到『Le  Magicien』時,你爺爺親手為我烹調的菜肴,時間就訂在一個星期後吧。」

  一個星期後?方雪一怔,那天不就是她的生日嗎?怎麼那麼巧?

  程予歡卻像沒注意到這日期特殊的意義,逕自追問:「請問賭注是什麼?」

  「如果你煮的晚餐有魔術師的味道,能讓我滿意,我就免費替你們餐廳寫文章,當活廣告。如果我不滿意——」張泰瑞微妙地停頓。

  「怎樣?」

  「就請你摘了『Le  Magicien』的主廚帽,你不配繼承你爺爺的名號!」

  「這未免太嚴苛了吧!」席夢蘭不平地抗議。

  方雪卻默然無語,她相信程予歡,從他意氣昂揚的眼神看出他的躍躍欲試。

  而席進誠在經過腦內一番精算之後,發現這場賭注能説明他更加炒熱話題,頓時樂開懷。

  「予歡,你會接受挑戰吧?」

  他點頭。

  「好,有骨氣!」席進誠喝采,為了讓寶貝女兒開心,索性再加碼。「如果你贏了,我就馬上為你跟夢蘭籌備婚事!」

  「什麼?」所有人都愣住,一時狀況外。

  只有他從容地笑著,他早打算好了,現在的程予歡對「Le  Magicien」來說可是重要資產,對席家也算是棵搖錢樹,把女兒嫁給他,這樁買賣肯定劃得來。

  「年輕人要懂得把握機會,只要你娶了我們家夢蘭,『Le  Magicien』也等於是回到你手裡了,是不是?我想你爺爺在九泉之下應該會很高興——你說對吧?方小姐。」

  他誰都不問,偏偏問方雪的意見,席夢蘭會意,狡黠地揚唇。

  方雪咬緊牙關,逼自己展露最甜美的笑容。「嗯,我也相信董事長一定會很開心。」她轉向程予歡。「他如果知道你這麼努力,這麼認真,一定會以你為榮!」

  以他為榮。

  程予歡澀澀地咀嚼著這四個字,忽然覺得肩上像壓下了千斤重擔,他不得不挑,也不敢不挑。

  他曾經讓爺爺失望過,不該再讓他含恨黃泉……

  「加油!予歡。」她柔聲鼓勵他。「我會幫你的,我們一起來找出魔術師的味道。」

  他複雜地望她。「你真的願意幫我?」

  即使結果是眼睜睜看著他迎娶另一個女人?

  「我當然願意啊!」她真誠地點頭。這話不是虛假,她早決定了無論如何都會追隨他,直到不得不分離的那天來臨——

  「我們是永遠的夥伴,不是嗎?」

  他們是永遠的夥伴。

  但她能滿足於這樣的關係嗎?一輩子甘願當他的好夥伴,好妹妹,什麼都不要不求?

  程予歡惘然尋思,面對一心一意想幫助他贏得挑戰的方雪,他忽然覺得自己好自私,明知自己無法回報她的一往情深,卻還是將她留在身邊。

  他捨不得她離開,已經習慣了有她在生命裡,習慣每次回頭,都能見到她守在身後,如此依賴她的他,能瀟灑地對她說再見嗎……

  「因為張先生從小在法國布列塔尼某個小島上長大,所以你爺爺為他準備的是布列塔尼風味的料理,前菜是生蠔,主菜是鯖魚湯,甜點是可麗餅,看起來都是當地很普通的家常菜耶,可惜你爺爺沒記下當時的食譜,不知道張先生口中所謂的魔術師的味道究竟是怎樣的?」

  方雪沒察覺他陰鬱的思緒,逕自喃喃念著,一面努力翻閱程傑留下的食譜筆記,其實她整本已經快翻爛了,就是找不到。

  「娃娃。」他忽然啞聲喚她。

  「嗯?」她漫應,繼續翻筆記。

  「算了。」

  「什麼?」她怔住。

  「找不到就算了。」

  「那怎麼行?」她驚駭,不懂他為何突出此言。「你這幾天一直試做這些菜,不就是為了找出最完美的味道嗎?為什麼要輕易放棄?」

  他彆扭地別過頭。「其實做不出來……也無所謂。」

  「怎麼會無所謂?難道你不想回『Le  Magicien』當主廚啊!」

  「我當然想!」

  「那你就不能輸,絕對不能!」她慎重地強調。

  他瞪她。難道她不懂嗎?他不怕輸,他伯的是贏,難道她很希望他贏嗎?

  「總之你不要忙了,我自己會想辦法。」他不要她如此幫他,急匆匆地將他推進另一個女人懷裡,她自己不痛,他卻為她心疼。

  「怎麼可以?我們是夥伴啊!不論什麼事,我們都說好了一起面對,不是嗎?」她不懂他的心思。

  他惱了。「總之我說了不要你管!」

  「你——」她無奈地顰眉。「怎麼跟個孩子一樣?」

  他聞言,更加鬱憤。

  她竟敢調侃他像個孩子,若是他真能像孩子一般任性就好了,若是他可以不負責任,永遠那麼自私,那他也不必如此煩惱。可他不行,從爺爺含恨而終那天起,他便告訴自己要學會長大,學會承擔責任……

  「好了,總之你再試試用別種方法把這些菜都做出來吧!」許是看透了他的苦惱,又或者是怕他說出自己不想聽的話,她慌張地轉開話題。「雖然你爺爺沒寫下這些菜色的食譜,但最瞭解他的味道的人就是你,你一定有辦法做出來的。來,你試試看吧!」

  她不給他思考的餘裕,半強迫地拉他走進廚房,「督促」他做菜,他雖然有些意興闌珊,卻不忍令她失望,一遍又一遍地試做。

  兩人從深夜忙到破曉,她甚至央求他把爺爺的日記翻出來,試圖在裡頭找出蛛絲馬跡,但依然毫無頭緒,終於,她累了,趴在廚房吧台邊迷迷糊糊地打盹。

  而他仍繼續煮魚湯,嘗了嘗味道,還是不滿意。鯖魚是一種很平民很大眾化的魚類,容易失去鮮度,作為魚湯,一點也不特殊。

  但就因為不特殊,反而更考究料理的功夫,只要有一點點失誤,便絕對滿足不了一個挑剔的老饕,可偏偏他怎麼試,就是找不到完美的味道,猜不透魔術師在這湯裡下的魔法。

  算了,不做了!程予歡懊惱地甩下湯杓,走出廚房,見方雪累到在吧臺上趴睡,額頭還教袖口的衣扣壓出一枚紅紅的圓印,他微笑了,陰沈的情緒頓時晴朗。

  他靠近她,興味地研究那枚印記,看著看著,目光竟偏移了,不知不覺落向她粉嫩的櫻唇。

  他出神地望著,心跳莫名加速,血液沸騰著,直到她仿佛在抗議他輕薄的眼神似的,在夢裡細細打了個噴嚏。

  冷嗎?他倏地凜神,微微蹙眉,見她無意識地拿食指揉鼻尖,竟揉出一滴鼻水,又忍不住好笑。

  這個娃娃,他真是敗給她了,簡直沒一點淑女形象嘛!

  他搖頭,抽出一張面紙,輕輕替她拭淨鼻緣,又抓起她那根調皮的食指,抹乾淨。

  也不知是感受到他的溫柔,還是作了什麼好夢,她甜甜地彎了彎唇,逸出一聲好滿足的呻吟,像撒嬌的貓咪。

  他低聲一笑,勾起手指,彈了彈她圓翹的鼻頭,又癡癡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找來一件薄毯替她披上。

  她又輕吟一聲,更滿足了,他看著她甜蜜的睡相,心情卻再次陷入陰鬱——他究竟該怎麼辦好?這場賭約,到底該贏該輸?

  思索許久,仍是想不透,他重重歎息,在她身畔落坐,接過古董木盒,百無聊賴地翻看,忽地,他瞥見木盒似有個夾層,摸索著拉出來,裡頭竟藏著一封信。

  是爺爺留給他的嗎?他大驚,呼吸頓時暫停,顫著手抽出信來,小心翼翼地展開——

  死小予,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爺爺我大概已經上西天了吧!

  這幾天,我一直等你,你卻一直不回來,我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隨時都可能離開,偏偏你這不肖的孫子還在外頭貪玩。

  這下可好,我們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你後悔了吧?

  讀信至此,他已抑制不住滿腔激動,眼潭一波酸浪湧上,威脅著要氾濫。

  「對,我後悔了,真的很後悔……」他苦澀地懺悔,在爺爺面前,他沒什麼好隱瞞的,只想跪下來認錯。

  我不想剝奪你的繼承權,但看來不給你一記當頭棒喝,你這死小予永遠不會醒的,所以我決定什麼都不留給你。

  你不會怨我吧?

  他不怨的,只怪他自己,是他自己不好,傷了爺爺的心!

  我相信,依你叔叔那種個性,  「Le  Magicien』遲早會被他敗掉吧?但是沒關係,餐廳這東西是死的,倒了一間大不了再開一間,我希望傳承的,是精神,是對美食的理想與熱愛。

  你這死小子可能永遠不會懂,說不定會從此落魄潦倒,一輩子爬不起來,如果真是那樣,我也只好認栽,這場跟命運的打賭,是我輸了。

  但如果,你真的爬起來了,我這場賭注就沒白費了。

  予歡,你會讓我失望嗎?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他深吸口氣,雙手捏緊信紙——

  這場賭約,他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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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3 16:41:10
第八章

  發生了什麼事?是奇跡嗎?
  
  隔天早上,方雪發現程予歡忽然變得積極了,他不再輕言放棄,也無須她的「督導」,主動不眠不休地做菜,用自己天賦的味蕾去想像魔術師的味道。
  
  尤其是最重要的主菜,鯖魚湯。
  
  這道料理的主要食材是鯖魚,加上馬鈴薯、洋蔥及奶油熬煮,吃的時候配上淋了少許醋的麵包片。
  
  「是奶油的關係嗎?」她猜測。「布列塔尼地區的奶油聞名全法國,是不是需要某種特殊的奶油?還是鹽的關係?據說那裏有某個小島生產的海鹽,號稱「鹽中之花」,細緻的風味,被法國美食界視為經典。」
  
  「鹽跟奶油當然很重要,不過我想了一整晚,最重要的大概是食材本身吧。」
  
  程予歡悠然下結論。
  
  「你是指鯖魚?」
  
  「沒錯。」他點頭。「我認為鯖魚的鮮度才是決勝負的重點,一條好魚能引出鮮美的湯頭,就算不用什麼特別的調味料,也能讓湯變得好喝。」
  
  「話是沒錯啦,可是鯖魚本身就是一種很容易腐爛的魚類啊!聽說就連日本人也不太敢吃鯖魚的生魚片,還有人說這種魚在流動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變臭。」
  
  「在流動的時候就開始變臭?」程予歡好玩地揚眉。「這種說法倒挺有趣。」
  
  「有趣什麼啊?」方雪一點都看不出這句俗話的幽默之處。「重點是這是一種便宜的魚,一點都不高貴,你要怎麼強調它的鮮度呢?」
  
  「你剛剛說,連日本人都不太敢吃生鯖魚。」
  
  「嗯。」
  
  「不太敢吃,就是表示還是有人敢吃——為什麼?」他興味地沉思。
  
  她愣住,迷惘地注視他。
  
  「我們去漁市一趟!」他忽然興致高昂地宣佈,拉著她,開車穿過雪山隧道,直奔南方澳漁港。
  
  這裏是臺灣最富盛名的鯖魚產地,每年的鯖魚季,更吸引無數遊客前來湊熱鬧,人手一尾烤鯖魚,吃得津津有味。
  
  兩人一攤一攤地問,有沒有哪種鯖魚是特別新鮮的?跟別種不同,生吃也行?
  
  攤販們不曉得,他們便逐一跟那些捕魚人家打聽。
  
  從午後問到日落,過了午夜,又等在港邊攔截那些淩晨出港的漁民。終於,方雪問出一點眉目,興奮地朝程予歡招手。「予歡、予歡,你快過來!」
  
  「怎樣?」
  
  「這位老伯伯說他可能知道,他說日本有一種白腹鯖魚,比臺灣產的花腹鯖魚肉質肥美許多,而且他們會用一種特殊方法來保存。」
  
  特殊方法?程予歡揚眉,轉向一旁呆坐的老人,他年紀很大了,腦筋看來也不太靈光,獨自坐在路邊,吸著煙,偶爾過往漁民會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
  
  「老先生,請問是什麼樣的方法呢?」
  
  「用釣的。」老人恍惚地回答,頭也不抬。「不可以用漁網。」
  
  「然後呢?」
  
  「要打孔,把血放乾淨。」
  
  「放血?怎麼放?在哪裡打孔?」程予歡一連串地追問。
  
  老年人冷睨他一眼,不說話。
  
  這老人不喜歡他嗎?還是嫌他態度不佳?程予歡尷尬地呆立,一時不知所措,幸而方雪蹲下身來,耐心地與老人對話。
  
  她花了好一段時間,又許他一條外國香煙,好不容易才引他再度打開話匣子。
  
  「那是我以前在日本捕魚的時候,當地朋友教我的……」
  
  原來是在魚腮及魚尾處打孔,迅速放血,為了怕損傷鯖魚,不能使用漁網捉捕,只能用釣的,買賣時也不能稱重。
  
  為了找到用這種特殊方法捕獲的白腹鯖魚,程予歡特地聯絡業界相熟的朋友,打聽是否有日本料理餐廳從某種管道進口此種鯖魚,經過幾番波折,總算從某處友情獲贈幾尾鯖魚。
  
  抱著冷藏箱回到「雪娃娃」,他立刻奔進廚房,做出一道鮮美魚湯。
  
  方雪試味以後,大為讚歎。「好棒!真的好鮮甜,跟之前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總算趕上了。」程予歡淡淡微笑,對成果也很滿意。
  
  「今天晚上,就拿這些鯖魚來煮湯招待張泰瑞跟他的朋友吧!」他頓了頓,忽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對了,佐餐的葡萄酒呢?你準備好了嗎?」
  
  「我早就想好了,既然是布列塔尼的海鮮料理,當然就要搭配當地的麝香白葡萄酒啊!我昨天就已經從你爺爺的酒窖把酒領出來——哈啾!」她驀地頓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還不小心流出一管鼻水。
  
  好糗!她尷尬地摀住鼻子,急忙找面紙。
  
  他主動抽給她,關懷地問:「怎麼?你感冒了?不舒服嗎?」
  
  「沒事。」她儘量小聲地擤鼻涕,挽救形象。「只是鼻子有點過敏。」
  
  「你一定是跟我奔波了一整晚,太累了。」他揉揉她的頭,看著她的眼神依然溫煦和藹,一點也不嫌棄她的狼狽。「快到樓上去睡吧,我的床讓給你。」
  
  她睡他的床?「那你自己呢?你昨天也幾乎沒睡啊。」
  
  「我無所謂,隨便趴在桌上瞇一下就好。」程予歡說得瀟灑,大有男人隨遇而安的風度。
  
  但她還是不捨,他眉宇間見濃濃的倦意,實在需要好好休息。「可是……」
  
  「夢蘭!」
  
  他驚訝的呼喊打斷了她表示關切的機會,她愕然回眸,席夢蘭不知何時已站在廚房門口,正嫣然對程予歡笑著,一貫的嬌甜優雅。
  
  「你怎麼來了?」他問。
  
  「我來看你的。」她柔聲解釋。「今天晚上那個美食評論家不是就要來品嚐你做的料理了嗎?我擔心你還沒準備好,所以來看看情況。」
  
  「不用擔心,前置工作都已經0K,接下來就等晚上客人上門了。」
  
  「你的意思是,你已經找到魔術師的味道了嗎?」席夢蘭又驚又喜。
  
  他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勾唇。「算是吧。」
  
  「太好了!那你現在有空嘍?陪我出去走走好嗎?我們好久沒約會了呢!」她歡欣地拍手,歪著臉蛋睇他的模樣,很嬌。
  
  約會?他已經很累了啊!
  
  方雪在一旁聽聞席夢蘭的要求,幾乎想出聲替程予歡拒絕,可他本人卻只是微微思索兩秒,便點了頭。
  
  「也好,等我幾分鐘,我再檢查一下食材。」
  
  她心一沉。
  
  他竟然答應了……也對,他當然會答應,畢竟席夢蘭可是他心目中的女神。
  
  只是她原本還奢望說不定他會為她準備了慶生的特別節目,看來並沒有,他很可能早忘了今天是她生日。
  
  她悄悄歎息,壓不滿腔失落,主動上前一步,幫他解勞。「我幫你檢查吧!你先上樓換衣服,別讓席小姐等太久。」
  
  「那就交給你了,小心點,這可是重要食材。」
  
  「我知道。」她微笑,目送他離開廚房,然後打開冰櫃,清點食材。
  
  席夢蘭深思地注視她動作,幽幽揚嗓。「予歡好像對你很不錯,連自己的床都讓給你睡。」
  
  「啊?」她一愣。「是啊,他的確對我很好。」
  
  席夢蘭沈默不語。
  
  她忽地警覺不對勁,連忙關上冰櫃,轉身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那意思,予歡跟我……只是很好的工作夥伴。」
  
  「我當然知道!」席夢蘭回話的語氣尖銳,頗有嫌她的解釋多此一舉的味道。
  
  她悵然。
  
  席夢蘭靜靜打量她,良久,忽地意味深長地開口。「等予歡贏了這場賭約,我爸爸就會開始幫我們籌備婚事了。」
  
  「喔。」方雪怔忡地應。她說這話什麼意思?
  
  「予歡是個重情義的人,他雖然對很多女人都很好,卻不輕易愛上任何人,可你知道嗎?他從大學時代就偷偷愛著我了,他愛我好久、好久了,你知道嗎?」
  
  她知道,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是如何地愛著心目中的女神。
  
  方雪自嘲地牽唇。她終於懂了,席夢蘭是在對她下馬威,警告她不得對予歡有非分之想。
  
  「我在想,我們結婚那天,你願意來當我的伴娘嗎?」席夢蘭笑著提議,那笑,宛如一朵嬌玫瑰,細細長著刺。
  
  方雪只覺心口隱隱生疼。「我?當伴娘?」
  
  「是啊。」席夢蘭笑顏燦爛。「畢竟予歡一向把你當成妹妹,他一定很希望在他人生最快樂的日子,你能親自祝福我們——對了,也得幫你找一個帥帥的伴郎,我想想,誰比較好呢?」
  
  「不用麻煩了。」
  
  「什麼?」
  
  「我想我不適合當你的伴娘。」方雪直視席夢蘭,輕聲婉拒她的「好意」。
  
  「你應該有比我更親密的女性朋友。」
  
  席夢蘭神情一變。「可是我希望你來當我的伴娘!」
  
  「對不起。」她只能說抱歉。
  
  「為什麼拒絕我?」席夢蘭微微瞇眼,擒住她的目光銳利如刀,沿著她圓潤的臉緣緩緩割過。「難道你……」肖想我的男人?
  
  兩個女人各據一方,四目對望,無言地以眼神進行激烈的攻防。
  
  席夢蘭執意折服她,她卻是努力站挺身子,毫不讓步。在愛情的戰場上,她已經輸給這個女人了,她不想連自尊也失去。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誰也無法突破這僵凝的氛圍,直到造成兩個女人交戰的男人從容現身。
  
  「娃娃,你檢查過了嗎?」他一面穿上薄夾克,一面問。「有沒有什麼問題?」
  
  「啊。」方雪凜神。「沒問題。」
  
  忽地,一方小小的絨布盒從夾克內袋滾落,他連忙拾起,塞回口袋裏。但兩個女人都看到了,也都猜到盒子裏可能是什麼——是戒指!
  
  方雪全身凍冷,她注意到席夢蘭勝利的眼神,卻無法予以回應,她只能拚命深呼吸,勉強自己唇角牽起笑弧。
  
  「你們慢走,我先……上樓了。」
  
  她像戰敗的鬥士,踩著僵硬的步伐,木然離去。
  
  程予歡目送她,俊眉微蹙,席夢蘭則是淺淺笑著,妙目流轉,瞥見牆邊昂然矗立的冰櫃,靈光乍現。
  
  他要方雪注意清點食材,那如果食材失了鮮度,他會怪誰呢?
  
  趁程予歡不注意,席夢蘭悄悄溜過去,拔落插頭——他要去求婚了!
  
  他曾經與戀人許不約定,兩年內如果他成功了,就將戒指重新戴回她手上,如今,他終於能夠實現承諾了。
  
  這一天,總算來了。
  
  方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雖然理智告訴她,她很累了,需要休息,情感卻清醒著不肯睡去。
  
  她睡不著,甚至無法平靜一顆心,心跳躁動著、衝撞著,像卡住的機器,在運轉時不停地發出哀鳴。
  
  她要睡了,該睡了,她早知會有這一天,多想也無益,不是嗎?
  
  只是淚水,在她的不情願之下,仍洶湧地在眼海聚集。
  
  不想哭,眼淚卻氾濫,想堅強,卻掩飾不住脆弱。
  
  怎麼辦?她撫住疼痛的胸口,明明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啊!為什麼還是這麼痛?連呼吸也像抽搐,激烈地絞疼。
  
  「娃娃,別哭了,別痛了……」她一遞又一遍地對自己低語,一個娃娃,應該是不會哭、也不會痛的,不是嗎?
  
  可惜她不是,她不是真的娃娃,她是人,有七情六慾,懂喜怒哀樂。
  
  她嗚咽地轉過頭,臉蛋濕潤了枕畔,嗅到屬於他的氣味,耳畔彷彿聽見他溫柔的呼喚。
  
  娃娃,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不是娃娃!不要叫我娃娃了!」她激動地抗議,對某個不存在的影像發狂。
  
  娃娃,娃娃……那聲嗓仍執著地喚著,她猛然摀住耳朵。「不要再叫了!你這壞蛋,你忘了我的生日!你什麼時候不求婚,為什麼偏偏選這一天?」
  
  為何偏偏要在這天,令她心碎?
  
  她好怨,倉惶起身,衝下樓,躲著那從身後直追而來的呼喚,她躲進洗手間,又逃進廚房,無助地團團轉。
  
  正當她以為自己即將瀕臨崩潰的那刻,她忽然注意到,冰櫃的插頭脫落了……怎麼回事?
  
  她驚駭地抹去眼淚,走近仔細一瞧,確定自己沒看錯,接著匆忙打開冰櫃——雖然還透著涼意,但藏在冷凍櫃的生蠔與鯖魚已有解凍的跡象,生蠔還好,但鯖魚原本就容易腐爛,即使再度冷凍,也無法保持原有的鮮度。
  
  糟糕!
  
  她立刻撥打程予歡的手機,語音回應卻說他未開機——又找不到人!為何他每次跟席夢蘭在一起時,她總是找不到他?
  
  她又焦急又懊惱,渾忘了自己方纔還為他的薄情傷心,只想著該如何挽救這突如其來的危機,今晚這頓宴席對他而言很重要,她絕不能讓他因為食材鮮度不足而失敗,被那個苛刻的美食評論家瞧不起!
  
  現在是早上十一點,距離傍晚只有六、七個小時,她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替代品。
  
  她翻找電話簿,聯絡相熟的店家,問他們還有沒有辦法再弄到新鮮的頂級鯖魚,大夥兒都說倉促之間很難找到。
  
  她焦灼不已,忽然想到在南方澳漁港認識的那個老人,也許他知道哪裡可以找到。
  
  事不宜遲,她立刻開車上路,一路狂飆,在路上還一面打手機,因此差點跟一輛大卡車相撞,幸虧她反應靈敏地閃過。
  
  方雪,你是笨蛋嗎?
  
  撿回一命後,她忍不住在心中嘲弄自己。
  
  她何必這麼努力?他輸了這場打賭不是更好嗎?他贏了可就會跟另一個女人結婚耶!
  
  但她還是希望他幸福,希望他成功,希望他回到他爺爺親手創立的餐廳,希望他得到自己心愛的女人。
  
  她早就決定了,不管她的心有多痛,她都會祝福他。
  
  「對,我就是笨蛋。」她澀澀地喃喃,踩足油門,繼續瓢,不要命似的舉動惹來路旁一輛黑頭車關注,一路尾隨。
  
  好不容易,她趕到漁港,匆匆將車停在路旁,便鑽進港邊人潮裏尋找那位孤單老人。
  
  黑頭車也停住,跟著,也走下一個黑衣男子,默默跟在她身後。
  
  一個小時後,方雪才找到老人,一時喜出望外。「伯伯!我終於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新鮮的白腹鯖魚?」
  
  老人卻搖搖頭,當頭朝她澆下冷水。「我不知道。」
  
  她全身發涼。「你不知道?」
  
  「嗯。」老人漫然吸煙,見她臉色雪白,顯是受了重大打擊,老眉一揚,淡淡說道:「不過我聽說基隆八斗子那邊比較容易釣到白腹鯖,你要不要去問問看?」
  
  晚上七點。
  
  張泰瑞果然如期赴約,帶著其他三名老饕,由席進誠親自迎接,在「雪娃娃」餐廳裏坐定,等待上菜。
  
  程予歡也早在廚房裏候著了,奇怪的是,方雪卻不見人影,他打手機問她,她只是氣喘吁吁地說自己馬上就到。
  
  他只好自行準備前菜,第一道是生蠔,只灑了點「鹽中之花」,引出其新鮮美味,搭配的酒是夏布利白酒。
  
  他親自上菜,由於方雪這個侍酒師不在,也只好由他開瓶斟酒。
  
  這女人!究竟搞什麼啊?
  
  他滿腔不悅,幸好,在他準備料理今晚的主菜時,她匆匆趕回。
  
  「予歡,你用這個!」她阻止他使用解凍的鯖魚,直接送上一方冷藏箱,箱裏滿滿的冰塊上棲著幾尾鯖魚。「這是剛釣上來的,比較新鮮。」
  
  「你去哪兒釣來的?」他不解。「我們不是已經有魚了嗎?」
  
  「我待會兒再解釋,你先用這個。」
  
  「嗯。」他不再與她爭論,檢查了一下魚肉的品質,果然比先前的還好,便決定用她帶來的鮮魚煮湯。
  
  方雪這才鬆一口氣,衝進休息室,以最快的速度換上制服,忽地,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襲來,她連忙展臂抵牆,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
  
  腦子隱隱地發熱,她知道自己大概是發燒了,卻無暇理會。
  
  現在是他最重要的時刻,她絕不能倒下去!
  
  她深呼吸,強忍身體的不適,對鏡整理好儀容,才走出來。
  
  上菜時,她瞥見席夢蘭父女倆坐在另一桌,席夢蘭見到她,眼神立時淩厲,她假裝沒看到。
  
  「這是布列塔尼風味的鯖魚湯。」她微笑介紹。「沾這個麵包片一起吃,味道很棒喔。」
  
  張泰瑞點頭,首先嘗一口,這充滿家鄉味道的料理似乎令他想起什麼,眼神很複雜,很懷念。
  
  到底好不好吃?她忐忑地等待他的評論,兩秒後,他才整頓好微微激動的情緒,冷靜地頷首。「能夠讓平凡的料理顯出絕妙的味道,這才是魔術師真正的本領,程予歡勉強算繼承到他爺爺的功夫了。」
  
  就算是「勉強」,也表示他認可了。
  
  Yes!太好了!
  
  方雪在心底歡呼,回首朝程予歡比了個V字手勢,後者回她會心一笑,她喜孜孜地取出事先備好的白葡萄酒,朝客人們秀出酒標。「這是產自羅亞爾河的麝香白葡萄酒,搭配這道海鮮料理,相得益彰。」
  
  秀過酒標後,她動作俐落地開瓶,嗅了嗅軟木塞,驀地表情一僵,唇畔的笑意迅速褪去。
  
  怎麼回事?為何這軟木塞會有一股奇怪的泥土味?難道這酒……變質了?
  
  結果出問題的不是食材,是佐餐的白酒,由於她的疏忽,沒事先開一瓶來試味,才會出此紕漏。
  
  送走客人後,程予歡臉色很難看。雖然張泰瑞對他的料理讚不絕口,卻也逮著機會,好好嘲諷了一番侍酒師的失誤。
  
  「沒有好酒來搭配,這些料理最多只能打八十分,這場打賭,也只能當我們都沒輸贏了。」他冷笑地下結論。
  
  席進誠也頗感臉上無光。「予歡,你確定這女孩真的能擔起侍酒師的責任嗎?」他不悅地撂話,拂袖離去。
  
  「對不起。」方雪吶吶道歉。
  
  「跟我道歉有什麼用?」程予歡沒好氣。「你怎麼會犯這種初級生都不會犯的失誤?我之前還在席伯伯面前力保你當侍酒師!」
  
  她默然無語,胸口揪得更難受了,她知道自己該罵,因為她犯的,的確是不可饒恕的低級錯誤。
  
  「對不起。」她又道歉,除了道歉,也不曉得該如何挽回這局面了。
  
  「該不會是故意搞破壞吧?」席夢蘭在一旁冷哼。
  
  程予歡一震。「你說什麼?」
  
  「我說,就算是個實習生,也不可能犯這種錯誤吧?她會不會是故意的,好讓你贏不了這場賭注?」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很簡單啊,因為她嫉妒我。」席夢蘭淺淺地笑,雖是說著尖刻的言語,神態仍顯得那麼嬌俏。「她可能不希望你跟我結婚吧?」
  
  「我沒有!」方雪驚駭地澄清。
  
  但已經來不及了,懷疑的種子己在空氣中發芽,程予歡看她的眼神染上了異樣,他嚴厲地抿唇。
  
  「是這樣嗎?娃娃。」
  
  她心慌意亂,一時無語。
  
  他卻當她是心虛了,面色鐵青。「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你會吃醋,會嫉妒,會不想我贏,我明白,但再怎麼樣你也不該用這種方式啊!
  
  你知不知道你傷害的是自己的榮譽?你這樣還配當一個侍酒師嗎?你真令我失望!」
  
  她令他失望?
  
  她駭然,他從不曾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從不曾如此冷漠地看她,他對她一向是溫柔體貼的,不是嗎?
  
  「不是的,予歡,你——」她胸口緊窒,無法呼吸,忽冷忽熱的身子彷彿一下溺在北極冰海,一下又遭地獄火折磨。「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故意那麼做。」
  
  他蹙眉不語,擒住她的目光很複雜,似蘊著濃濃的失望與痛心。
  
  「你、你真的不相信我?」她瞪他。「你以為我真的會那麼做嗎?真的會因為嫉妒,就故意犯下那種失誤?你認為我是那種人嗎?」
  
  他別過頭,不吭聲,默默地收拾善後,洗杯盤碗碟,唯有不時清脆的撞擊聲,洩漏了他陰暗的情緒。
  
  他為什麼不說話?為何不理她?他果然誤會她了嗎?果然以為她會要那種卑鄙的手段嗎?她跟在他身邊將近三年,難道他還不瞭解她嗎?他口口聲聲喚她「娃娃」,總是說要拿她當妹妹來疼來寵,都是哄她的嗎?

  只不過是一句挑撥,他便信了,便如此看輕她的人格!

  「我才——不會那麼做!」她恨恨地聲明,恨眼眶鎖不住不爭氣的淚珠。「我說過要祝福你們,就一定會祝福你們,我才不會騙你,永遠都不會……」

  可他卻以為她會欺騙他!

  她不知道,這些年來她是如何強逼著自己在一旁安靜地守護,為他的戀情加油,她告訴自己,就算她嫉妒他愛著另一個女人,就算每回見他們在一起:心口便纏繞著難言的酸楚,她也要笑著祝福他。

  只要他快樂,她便快樂,只要他幸福,她就無悔。

  但他卻誤會她,看低她,他雖然沒對她破口大駡,但無聲的指責卻更令她難堪。

  「你說過,不論我做了什麼,你都不會不理我的,你答應過我的……」她低聲哽咽,迷蒙地以目光雕琢他冷淡的形影。「你說謊……」

  今天是她生日,他知道嗎?還記得嗎?

  他答應過為她慶生,說自己不會不理她——他騙人!他說的諾言都不算數,她是傻瓜,才會相信他。

  方雪低頭,蒙朧地瞪著自己的雙掌。為了找到新鮮的鯖魚,她像只不辨方向的飛蛾在港邊來回衝撞,她的手凍傷了,割傷了,到處是醜陋的傷痕,她狼狽地為愛受創,事實卻證明,這一切只是徒勞。

  到頭來,他還是贏不了這場賭約,她根本沒幫上他的忙。

  早知道她就不管了,早知道她就不要像這樣傻傻地飛蛾撲火,徒然落得一身傷「程予歡,你告訴我,你相不相信我?」她再問他最後一次,只要他肯點個頭,她就願意相信自己三年來的單戀不傻,她會向他道歉,懺悔自己的失誤,她會尋求他的原諒。

  只要他不看輕她……

  他卻猛然深吸口氣,轉過頭,用一把鋒銳的言語之刀,重重砍她。「你不該這麼做。」

  「所以,你不相信我?」

  「我要怎麼相信你?」

  她的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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