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空氣瞬間凍結。
在白綺莉尖銳的職責過後,傭人們都識相地退開,葉聖恩則是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只有朱挽香,竟揚起蒼白的臉笑了。她笑得好淒慘、好淒涼,笑聲破碎得讓人不忍卒聽。
“對,是我親手拔掉治平的呼吸管,是我做的沒錯--”
葉聖恩駭然注視她。
“你聽聽!她自己都承認了!”白綺莉氣氛地抿唇,走過來,盛氣淩人地質問“你說,你就是為了錢才接近我們葉家的對不對?就是先分財產,才把你肚子裏的孩子賴給聖恩的,對不對?”
朱挽香冷哼,迎視她的神情同樣傲慢。“不管你怎麼說,我肚子裏的孩子確是葉家的骨肉,他當然有權分財產。”
“你說什麼?”白綺莉氣的抓狂。“怎麼會有你這麼下賤的女人?!”
“是啊,我是下賤,可我是葉家孩子的母親,你們不能否認這一點。”
“你--”
“夠了!”葉聖恩厲聲阻止兩個女人的相鬥,他握住朱挽香的肩,氣惱地責備“為什麼你總要這樣說話?為什麼總要把事情弄得更糟?你這麼做,只會讓大家更不諒解你。”
“那又怎樣?”他冷漠地甩開他的手。“我不需要誰的諒解,不用誰來喜歡,更不要……你的同情!”
他一愣。“同情?”
“其實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阿西嬸他們早就跟你說過了。”
“她們是跟我提過!”
“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什麼不覺得我可怕?正常的男人聽說這種事,不可能毫無芥蒂的,更不可能反而開口求婚,你果然……是因為同情我嗎?你真哪麼聖人?”
他是聖人?他愕然。“你怎會這麼想?”
她不語,只是清冷地瞪他。
“挽香……”他試著解釋。
他的母親卻不由他。“聖恩,你別管她了!這種利慾薰心的女人,最好離她遠一點,免的惹上麻煩,玷污了你!”
是啊,她會玷污他。
魔女怎麼能配得上聖人呢?她怎會傻到又去招惹一個媽媽的乖兒子?
朱挽香又笑了,這回,是徹底的自嘲。
“你媽媽說的沒錯,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每個媽媽都會要她們的兒子不要接近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是個魔女,因為我只會為身邊的人帶來不幸!”
她望向葉聖恩,眼眸凝著血淚,她以為早已乾涸了,原來還痛著血淚。
“你以為我想拔掉治平的呼吸管嗎?我也不想的,我不想他就這麼離開我,可他跪下來求我,他說,如果有一天他昏迷不醒,他寧願乾脆的死去,也不要毫無尊嚴的活著,他求我讓他走……我跟他說不要,如果我這麼做,他媽媽會恨死我的,已經有一個母親恨透我了,我不想再有第二個。可是他一直求我,一直求,一直求……”
她忽地哽咽了,某種奇怪的濕潤在頰畔交錯,那是淚水嗎?還是心的碎片?
“我能怎麼辦?聖恩,你說我能怎麼辦?我跟醫生說,治平簽了同意書了,他希望拔掉呼吸管,他媽媽一直哭,罵我無情無意,說我沒良心,害死他兒子。可我答應治平了,我答應他,讓他有尊嚴的走……我也很難過啊!你知不知道。我當時痛到好想也跟著一起死?我不想在活著了!為什麼要活著讓大家討厭我?都巴不得離我遠一點?我也想死的,我也想的……”
她淒厲地呐喊,一聲一聲,喊進他心裏,在他胸口回蕩。
他不自禁地跟著痛了,痛到顫僳,痛到語不成聲,他倏地抱緊她,她在他懷裏顫抖得猶如一朵受盡風吹雨打的玖瑰,而她還倔著不肯低頭,不認輸。
“不要在說了,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他嘶聲呢喃,連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只知道她身子好冷,好柔弱,而他想將所有的溫暖都給她,盼她不在受苦。
可她卻抗拒地推開他。“我不要你同情我,葉聖恩,你聽懂了嗎?你去娶謝婉兒吧,我不要你的同情,更不用你來補償,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不在身邊就會怎麼樣的,我一直就是這麼活過來的!”
她一直是這麼活過來。
葉聖恩震撼地聽著,話裏埋著太深的悲哀,他不忍挖掘,偏又聽得太清楚。
“挽香,你聽我說!”他上前一步,她卻慌得宛若驚弓之鳥,轉身就逃,一腳踩空了,意外地跌落門前階梯。
“挽香!”
他訾目咆吼,眼睜睜看著她摔倒在水泥地面上,豔紅的血色,緩緩地,染透翩然旋展的裙身。
“你怎樣?痛嗎?”他蹲跪在她面前,倉皇的問。
“我的……孩子……”她顧不得自己的痛楚,只想著肚子裏的小生命。“聖恩,我的寶寶……”
“沒事的,他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啞身安慰她,一把攬抱起她。“快來人,把車子開過來。”
司機開來一輛加長型的賓士轎車,送朱挽香去醫院,到了門口,幾名醫生與護士接到消息,推著擔架床過來,接走了她,而他失魂落魄地跟在後頭,一個護士忽然將一份檔遞過來。“葉先生,這是手術風險同意書,麻煩你先簽一下。”
“手術風險同意書?”他愣愣地接過。
“因為情況危急,我們必須讓孕婦提早分娩,胎兒才剛滿二十四周,生下來可能會有問題,手術過程也會危害母親,請問你們是不是決定放棄還是要救呢?”
意思是叫他最好別救嗎?
為了保全母親的安全,必須放棄這個孩子?
“不可以,聖恩,不行……”朱挽香迷迷糊糊之間,聽見了護士的建議,嚇得驚醒。“你一定要救孩子,一定……”
“可是挽香,如果要救孩子,你可能就會有危險。”他心酸地解釋。
她卻不肯聽,“你答應過我的……你說,寶寶會沒事的……你說謊,為什麼你……總要說謊。”
“挽香!”他沉痛地望她,見她淚眼蒙矓,喉頭也跟著湧上酸楚。
“你聽我說……”玉手盲目地在空中揮舞,似是尋找著依附,他連忙握住。“算我……求你,這孩子是你們葉家的骨肉……”
“那你怎麼辦?挽香,我不能……”他愕然頓住。
因為她竟然微笑了,淡薄的,迷離的微笑,像即將沒入黑夜的最後一道光,誰也無法挽留。“既然我愛的人不愛我,就讓我……回海裏去吧,海會收留我,請你……收留我的孩子。”
讓我回海裏去吧,海會收留我。
淚水,驀地在他眼裏氾濫成災,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正用那朵淒美至極的微笑,與他決別。
他真的傷她如此之深嗎?都她絕望至此,連求生的意志也失去了?
葉聖恩狂亂的搖頭,無力地倚著牆,目送朱挽香被醫護人員送進開刀房裏,門關上,阻絕了她與他,而他驚懼不已,好怕從此以後在再見不到她。
“對不起,挽香,對不起……”
明明是最想愛護的人,為什麼他會傷她傷得那麼深,那麼痛,為什麼她寧願到另一個世界,也不願留在他的身邊?
“葉先生,請你簽名!”護士在耳畔聲聲催促。“你要留下這個孩子嗎?還是先救媽媽?”
他睜開眼,看這無情的世間,為什麼總要人做這種兩難的選擇?為什麼不能兩全其美?
他要挽香,也捨不得孩子啊!
“請你們先救……媽媽。”他顫著手,在同意書上簽下歪斜的字跡,明知自己做這個決定,只會令心愛的人更恨他-
對不起,挽香,對不起,寶寶。
因為,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
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卻可笑的以為自己能周全一切,或許是從小到大的輝煌經歷寵壞了他,令他誤判情勢。
直到他遇見愛情,給了他人生最痛苦最困難的抉擇,他才恍然頓悟自己的卑微渺小。
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
葉聖恩苦澀地抿唇,揚起眸,盯著窗外如剪的新月,冷冷地勾破夜幕。
他已經在手術室外等了好幾個小時,那扇緊閉的門卻遲遲不肯開,時間每前進一格,都像賤踏在他心上,踩得他血肉模糊。
他好怕,不管是她還是寶寶,任何一個有意外,他都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拜託,請保佑她們平安無事吧!拜託……”
他喃喃祈禱,神魂陷在漫天迷霧裏,走不出去,直到一道焦急的聲嗓,硬生生地將他拉回-
“聖恩,情況怎麼樣了?”
他愕然回首,迎向他打扮得雍容華貴的母親,就算匆匆趕來醫院,她也穿帶得猶如參加盛宴,豔光四射。
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展現自己最好的形象,這是他們葉家的家訓,也是他一直恪遵的,只是現在他望著光豔亮麗的母親,胸臆忽然湧上幾分厭惡。
“手術是不是還沒有結束?寶寶還好嗎?保得住嗎”白綺莉一連串的追問。
葉聖恩澀澀地瞪她。“你只關心我們葉家的骨肉嗎?為什麼不問問挽香怎麼樣了?”
白綺莉一愣,“她怎麼了?”
“我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只能無助的祈禱。
“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累了?還是你先回去-”
“我怎麼能走?”他焦噪地揮手,拒絕母親的提議。“她跟孩子還在開刀房!”
“你怎麼了?聖恩。”白綺莉輕顰秀眉。“你是擔心那女人嗎?她跟你又不相干,你何必——”
“她是我的妻子!”他焉地爆出低吼。
白綺麗驚駭地震住。“你說什麼?”
“跟她結婚的人,是我,不是朝陽。”葉聖恩直視母親,眼眸泛著血絲,泛著濃濃悔恨。
“這是,怎麼回事?”白綺麗整個呆了。“我聽不懂......”
她當然聽不懂,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也不明白為何事態會失控至此。
葉聖恩自嘲地凜唇,一次次地深呼吸,控制自己瀕臨爆發的情緒。
“半年多前,我跟朝陽交換身份,他留在臺北假扮我......”他幽幽地對母親解釋來龍去脈。
白綺麗聽罷,半天回不了神,好不容易,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所以那時候在公司闖禍的人是朝陽,跟婉兒交往的人也是他?”
“沒錯。”
“那朱挽香肚子裏的孩子......其實是你的?”
他黯然頷首,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顫抖。“我犯了大錯,我以為我可以彌補朝陽,沒想到卻害了自己的妻子跟兒子。”
“這不能怪你啊!”白綺麗心疼他如此自責。“都怪朝陽,他當初就不該異想天開說要跟你交換身份,然後又那樣為為難你,不許你公開秘密——”
“不要再怪朝陽了,這件事是我的錯。”葉聖恩懊惱地打斷母親。“媽,你有沒有想過?就是因為你們一直都偏疼我,才會讓朝陽變得那麼僨事嫉俗。”
白綺麗一窒,麗顏瞬間刷白。
“他也是你的兒子,為什麼你不能公平地愛他呢?”這話,葉聖恩是為弟弟問的,也是為自己問。
為什麼他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卻吝於分給朝陽一點疼愛?
“聖恩,你聽我說......”白綺麗試著對兒子解釋,卻不知該說什麼,她偏心是事實,只是沒想到會因此造成他們兄弟反目。
“你不用說了。”葉聖恩很清楚母親心亂如麻。“今天事情弄到這個地步,我自己也有錯。”他停頓片刻。“我今天坦白了這一切,朝陽大概這輩子都不回原諒我了,或許你們也不會諒解我,但我還是希望,如果朝陽有一天願意回家來,你們可以對他好一點。”
白綺麗悵然無語。
葉聖恩也不期待她的回應,在綿密的歲月下纏繞成的心結,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解開。
何況,他現在有更掛心的煩惱,他倚在牆前,祈求著、禱告著,盼上天施恩,救回他的妻兒。
終於,手術室外的燈滅了,他看著醫生走出來,提心吊膽。
“醫生,請問婉香......怎麼樣了?”
“她很好。”醫生的笑容,宛如慈祥的神父,赦免他的罪。“手術很成功。她跟寶寶都活下來了——”
感謝上天,她的寶寶平安活著!
可他好小,好瘦弱,躺在保溫箱裏,身上還插著人工呼吸管,在生死邊緣痛苦地掙扎。
當朱挽香從新生兒科加護病房的玻璃窗望見這一幕,她崩潰了。
“都是我......是我害的,似乎我這個做媽媽的沒保護好他!”
“你別太擔心,挽香,寶寶雖然身體很虛弱,可醫生說他很堅強,很努力地想活下來,他們會盡力幫助他......”
葉聖恩聲聲安慰,可他越是勸解,她越恨他。
“你懂什麼?你知道一個早產兒有多虛弱嗎?他可能隨時都會感染或者敗血症狀,可能有腦性麻痺的現象,甚至會影響智力發展,你知道這幾個月,他光是為了活下來,會有多辛苦嗎?”
她歇斯底裡地責備他,將所有的哀怨與憤怒,都發洩在他身上。
“可他只是默默承受,不管她如何怒駡他,如何像個潑婦,將一切都歸咎於他,他回應的,永遠是溫柔。
令她心碎也心痛的溫柔。
她恨透了他!她拒絕他進入她的病房,不許他出現在她的視線之內,從今以後,他不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孩子的父親,她只願當他是陌生人。
她以為這樣的冷漠能驅離他,但她錯估了他的決心,為了照顧她,他連公司也不去了,將公事都放手交代給屬下,整天待在醫院。
家人的責難與不諒解他都不在乎了,他告訴她,她和寶寶,是他最珍惜的,也是最想守護的。
“我不相信,你說謊!”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說謊了,他以為她還回傻到去相信嗎?
“是真的!”他急切地聲明。“你聽我解釋好嗎?”
她不肯聽,他也不強求,只是日復一日地在她門外徘徊,直到她受不了他的癡纏,主動請護士喚他進病房。
他幾乎是立刻進來了,步履靜悄悄的,似乎怕稍微沉了些,會驚走她。
她撇過臉,刻意不看他。
“挽香,你還好嗎?”他輕聲問,小心翼翼地。
她默然不語。
“我決定跟婉兒解除婚約。”
她胸口一震,卻不回眸,依然緊盯著窗外。
他無聲地歎息。“之前我跟你說過,當年我弟弟朝陽之所以會離家出走是因為我,你還記得吧?”
“……嗯。”
“半年多前,他忽然找上我,我又驚又喜,當場勸他回家,他卻開出一個條件,希望我能暫時跟他交換身份—”他頓了頓,眉宇淡淡糾著無奈。“雖然那時候我也猜想過他說不定是想藉此搗亂,但老實說,我對自己規規矩矩的人生也有些厭倦了,不管朝陽想怎麼做,我都隨他,只是我沒想到後來事情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跟謝婉兒有關嗎?”她平淡地問。
“是。”他悵然頷首。“朝陽用我的身分跟婉兒交往,抱著遊戲的心態讓她愛上自己,又忽然對她提出分手。婉兒愛他愛得很深,為此整個人崩潰,心臟病發作,住進醫院裏,朝陽也因此自責,酒醉開車,撞傷一條腿……他派人通知我這件事,把我帶回臺北,那天我走得很匆忙,只能留字條給你。”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為了趕回臺北探望弟弟,才拋下她這個新娘。
朱挽香冷笑。
“我趕到醫院,朝陽要求我代替他去安撫婉兒,他怕婉兒知道真相會更恨他,更受不了這一切,所以不許我說出來;……我沒辦法拒絕他。”
“因為你想補償他,你認為他當年會離家出走,都是你的錯。”
尖銳的語鋒,刺痛葉聖恩,他微微一縮。
“朝陽曾經說過,只要我活著一天,他就永遠必須活在我的陰影下,他……真的恨我。”
“就算他恨你好了,為什麼把我也拖下水?”她顫聲質問。“你可以不告訴謝婉兒真相,但可以告訴我。”
“我不能告訴你。”他黯然承受她的指責。“朝陽其實一直派人在監視我們,我回臺北後,他也一直監視你,他警告過我,不許我跟你藕斷絲連。”
“所以你就連來見我一面都不敢,只敢偶爾打電話來?”她懊惱地輕哼。“你幹麼那麼聽你弟的話?”
“因為他拿死來威脅我。”他澀澀地回話。“他警告我,只要我有任何輕舉妄動,他會讓我一輩子痛苦。”
“他這是……報復你?”她震撼了,終於轉過頭來,望向他。
他的弟弟,竟拿自己的生命威脅他?
“他不敢告訴婉兒真相,也不許我揭穿一切,他要我陪他繼續玩遊戲,用這種方式折磨我。”
“好……可怕!”她顫慄地咬唇。
他垂斂眸,掩住黯淡的眼神。“我以為等朝陽傷勢痊癒了,慢慢勸他,他會回心轉意的,親自跟婉兒解釋,沒想到他忽然不告而別,而且還透過電話要求我馬上跟婉兒結婚。”
“所以你為了拖延時間,只好先跟她訂婚?”她聰慧地猜到他的權宜之計。
他點頭。
“那謝婉兒呢?她到現在還不知道真相嗎?”
“她本來不曉得,是在我們訂婚前,她漸漸發現不對勁,我便找機會告訴她。”
“你還真敢,不不怕她心臟病發作嗎?”她嘲諷。
“我的確很擔心。”他坦白承認。“婉兒也的確有過尋死的念頭,不過幸好她還是撐過來了。”
“是嗎?”她輕哼,表情好似很不屑,他卻聽出她的語鋒收斂了,不再那麼咄咄逼人。
“我一面派人打探朝陽的行蹤,一面籌備婚事。原本我希望朝陽聽到我們訂婚的消息,會嫉妒得出面,澄清自己才是婉兒愛的那個男人,沒想到反而是你來了。”
“你是說我來的不是時候?”她瞪他。
“我不是這意思。”他苦笑,但也無可辯駁,只能道歉。“對不起。”
她不吭聲,菱唇固執地緊抿。
他悵然望她。“你願意原諒我嗎?挽香。”
她沒有立刻回答,綿長的沉默如一根鋼索,將他如同犯人一般倒懸在空中,等待最終審判。
終於,她開口了,卻是令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蝴蝶蘭死了。”她的嗓音,很輕,很飄忽,好似隨時會隨風消逸。
他凝視著她謎樣的表情,也跟著放低音量。“你說,蝴蝶蘭?”
“在我出發來臺北找你之前,枯萎了。”
她一直那麼小心照顧的蝴蝶蘭,枯了?
他咀嚼著這消息,雖然她聲調毫無起伏,表情也沒變化,他卻能感覺到周遭的空氣變重了,沉沉地壓在心頭。
“知道你要訂婚那幾天,我很仿徨,每天魂不守捨的,連蘭花都忘了照顧,等我回神的時候,才發現那盆蝴蝶蘭已經枯了。那盆花……是治平留給我的。”
“就是你前未婚夫?”他啞聲問。
她點頭,眼睫如一對受驚的羽翼,輕顫著。
“那時候,他堅持要養一盆蝴蝶蘭,我問他什麼不好養,偏偏養這麼嬌弱的花?他說,如果連蝴蝶蘭都能好好活著,他沒有理由活不下去……創軍麼跟我說的。”
“所以,你才繼續養這盆蝴蝶蘭,因為在他去世之後,你也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對嗎?”他輕輕地問,卻問進她心坎裏。
她緊拽住被單。“只要是我愛的人,最後都會離開……我不打算愛上治平的,他是病人,我是護士,我們應該保持醫病的關係就好,但他的前女友因為他的病,跟他分手了,他很難過,我只是想安慰他,沒想到……”
“你愛上了他。”他沙啞地介面。
“對,我愛上他了。”她嗓音發顫。“他失去了女友,我也失去母親,我們都很寂寞,他能瞭解我,我也瞭解他,我們聊了很多很多,然後有一天,我知道自己完了,我怎麼又愛上人了?而且,還是一個癌末病人人。”
明知對方遲早會離開,卻還是愛上了,那是多麼甜美又多麼無望的愛情。
葉聖恩出神地聽著,他能感覺到她不為人知的心痛,而他,也跟著強烈痛楚。
“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不要再愛了,不要再把心放在誰身上,會碎的、會痛的,爸爸、媽媽、治平、文成,他們一個個都離開我了……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我不會再那麼笨了,不會傻到再去愛誰,可偏偏我又遇上了你。”
她揚起眸,迷離的眼潭,卻是清清楚楚地映著他形影,而他看著她眼裏自己的影子,忽然懂了,她曾經是如何眷戀著他。
“你告訴我,為什麼人總是學不乖呢?為什麼只要繼續活在這世上,就一定會再愛上誰呢?我不應該來臺北找你的,早知道就不來了。”
清淡的一句埋怨,卻深深地撞凹葉聖恩胸口,留下一枚永遠也抹滅不去的胎記。他想,他將這此悔恨一輩子。
“對不起,挽香,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給你機會,讓你補償我嗎?”她淒然搖頭,頓了頓,朝他展開玉手。“這個,你還記得嗎?”
他落下目光,發現那白暫的掌心上,躺著一瓣紫貝殼。
“你記得我撿到貝殼的那天,跟你說了什麼嗎?”
他當然記得,她說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王子如何借著紫貝殼覓得真愛的童話故事。
“現在想想,我真的很可笑,到現在還留著這貝殼。”沙啞的感歎,如餘音繞梁,在他耳畔盤旋不去。
他怔怔地聽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