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專注又執著的眼神,仿佛要追隨他到天長地久,然而,那熾烈的眸光終究還是一點一點暗淡了,熄滅成灰。
她舉高手,藕臂向窗外畫出一個決絕的弧度,而她曾用一瓣貝殼藏起的童話,也許將破碎在都市的水泥地上。
“這個,我不要了。”她漠然低語。“如果上天可憐我,我只希望他永遠不要再讓我愛上什麼人……我不要了。”
她不會再愛他了,曾經給過他的愛,她將全數收回。
她不要再愛了,因為她已受傷太深……
葉聖恩閉了閉眸,一股難言的酸楚在眼底洶湧著,他強忍住,告訴自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脆弱。
“那寶寶呢?”他輕聲問,嗓音比自己想像得還破碎。“難道你連寶寶也不想愛了嗎?”
“我當然會愛寶寶,他是我在世上唯一愛的人,而人休想跟我搶!”她的話鋒變得尖銳,像揮舞著寶劍的女神。
她以為他會跟她搶孩子的監護權嗎?在她心裏,他是那麼可惡的男人?
他憂鬱地歎息。“我不會跟你搶,但他也是我的孩子,你不能阻止我親近他。”
她一窒,這才驚覺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分辛辣了,懊惱地咬唇。
“我愛這個孩子,從我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就知道我要守護他一輩子,同樣的,我也想……守護你。”
“你說什麼?”她震住。
“我想守護你,”他真誠地表白,眼眸如一片汪洋大海,溫柔地擁著她,在浪裏搖。“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恨我,或許永遠都不想再見到我,但我還是想愛你。”
“你—”她愕然,有股衝動想狠狠甩他一巴掌,又想遠遠逃離他深情的注目。“我剛不是說了嗎?我不會再愛了,你沒聽懂我說的話嗎?”
“我聽懂了。”相較於她激昂的口氣,他顯得溫煦。“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還……”
“你可以不用愛我。”他傾身向她,愛憐地捧起她蒼白的臉蛋。“你只要愛寶寶就好了,讓我來愛你,這樣你就不會痛了,只要不愛我,你就不會傷心了,對不對?”
“……”
“你不用愛我,讓我來愛你。”他繼續努力說服她。“我會學著好好來愛,我知道在這方面,我不是個聰明的學生,但這一次,我會用心學的,不會讓你失望。”
她微顰眉,眼底融著憂傷,似是覺得他太傻,太異想天開。
“你忘了我警告過你吧嗎?愛情是—”
“教人傷心的東西。”他說,忽地淡淡地微笑了,藏著幾分惆悵的笑。“我知道 。”
而他已經在傷心了,因為他竟然只能祈求自己愛的人,不愛他—
第九章
“你跟婉兒解除婚約?!”憤恨的聲線如火,在葉聖恩耳畔熊熊燃燒。
他握著手機,冷靜地聽著。
“你怎麼能那樣做?你不能悔婚!”
“我當然要這麼做。”他清晰地回應,一面往前走,視線定格在前方,一個激烈晃動的男人身影。
那人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綴滿補丁,腳上的運動鞋似是踏過地獄,污穢面卑微。
葉聖恩看著,心慢慢沉落。
那人,正是他親弟弟,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為了躲過追蹤,竟甘願扮成流浪漢,住在不蔽風雨的帆布棚下,怪不得這幾年誰也找不到他。
“你答應過我的!你不會辜負婉兒!”葉朝陽絕望地嚎叫,彎曲的身子猶如困在牢籠裏掙脫不出的野獸。
“辜負婉兒的人是你,應該娶她的人也是你。”葉聖恩來到弟弟身後。
葉朝陽察覺不對勁,驀地轉身,一見是他,驚慌地甩落公共電話的話筒。“你!怎麼在這兒?”
“我終於找到你了,朝陽。”葉聖恩沉聲揚嗓,強忍住吞吐在喉間的酸苦。
“你怎麼可能—你不該來的!為什麼要來?”葉朝陽抱住頭,像是崩潰了,他拼命用手臂擋住兄長的視線,不願他看清自己的狼狽。
葉聖恩心一擰,扣住弟弟的手,扯下來。“為什麼你要躲在這種地方?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你在懲罰你自己嗎?”
葉朝陽聞言,惶然一顫,怔怔地揚起眸。
“跟我回家吧!朝陽,跟我回去。”葉聖恩柔聲低語。
“我不—我不回去!”葉朝陽猛然推開他。瞪視他的眼,泛著血霧。“你怎麼可以背叛對我的承諾?你不怕我尋死嗎?我如果真的自殺,你也無所謂嗎?”
聲聲咆哮,在葉聖恩心海掀起驚濤駭浪,他很慌,卻知道自己必須力持鎮定。
“如果你真的要這樣輕忽自己的生命,我也沒辦法,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我不可能一輩子看住你。”
這答案,並不是葉朝陽想聽的,他鬱憤地瞪著兄長。“哥,你這人;真的很無情。”
“或許吧。”葉聖恩閉了閉眸,或許他總是壓抑情感的處事態度令弟弟無法感受到他的愛。
“是因為那個朱挽香吧?”葉朝陽厲聲逼問。“那女人對你真有那麼重要嗎?為了她,你不惜背叛我!她究竟哪一點好?讓你那麼迷戀她?”
“我愛挽香。”葉聖恩溫聲回應。
“不對,你不愛她!”葉朝陽狂怒地嘶吼。“你向她求婚,只是同情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可是哥,沒用的,她不可能成為我們葉家的媳婦,她配不上—”
“夠了!”葉聖恩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你鬧夠了沒有?朝陽,媽收到的那封告密信是你寄的吧?你為什麼要那樣中傷挽香?你知不知道她因此早產,而我們的寶寶到現在還得用人工呼吸器保命?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失去他們母子倆?如果……如果他們有個萬……”他顫著唇,言語卡在喉腔。
見他眉宇糾結,葉朝陽似乎也領悟自己闖了件大禍,眼神閃爍不定。“情況真的……那麼嚴重?”
“我不能失去他們,不可以!朝陽,你懂嗎?”葉聖恩痛楚地望著弟弟,時朝陽惘然無語。
“你想報復我,想讓我痛苦,現在這樣,還不夠嗎?我的兒子可能小命不保,我愛的女人恨我,這樣夠了沒?你還不滿意嗎?”
“我—”葉朝陽臉色刷白。
“你對不起婉兒,我對不起挽香,我們都同樣對不起自己愛的女人,我會盡力彌補挽香,你呢?”
“彌補……有用嗎?”葉朝陽慘然搖頭。“婉兒不會原諒我的,她一定會恨我欺騙她。”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原諒?你努力過嗎?”葉聖恩輕輕歎息。“你以為婉兒為什麼要跟我訂婚?是為了逼你現身!她早就知道真相了,她只是希望你能回來面對她。”
葉朝陽愣住。“她早就知道了?”
“就像你瞞不過挽香一樣,她也發現了我跟你不一樣。那時候你為了不讓大家看出破綻,努力扮演我,但只有在她面前,你是放鬆的,其實你給她看的,都是真實的你。”
“她真的……都知道?”葉朝陽動搖了,眸中怒火盡滅,隱隱浮漾淚光。
葉聖恩放柔嗓音。“你雖然口口聲聲逼我跟婉兒結婚,但其實你捨不得將她讓給我吧?挽香告訴我了,她之所以會知道我訂婚的消息,是有人在信箱裏留下一本雜誌!是你留的吧?其實你希望她來破壞我跟婉兒的訂婚宴,對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葉朝陽咬緊牙關。“我是以你的身份跟她交往,我不覺得她會喜歡我,但我又—”
“你又不甘心。”葉聖恩淡淡地介面。“你希望她喜歡的是真正的你,就像你其實也希望爸媽跟二叔他們能認出你不是我。”
葉朝陽一震,憟然曭視兄長。
葉聖恩微微勾唇。“我仔細想過了,你跟我玩交換身份的遊戲,不單只是為了報復我,你真正希望的,是大家能夠重新接受你。”
葉朝陽修地別過頭,不敢迎視兄長的目光,或許是怕自己的心事無所遁形。
“其實你不喜歡自己,對吧?朝陽。”葉聖恩了然地注視弟弟。“因為你覺得自己比不上我,恨自己沒用,你口口聲聲說恨我,其實最恨的,是你自己。”
他恨自己?葉朝陽憟然震住,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他恨得是這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哥哥,原來他真正恨得,是自己?
“原來是這樣……”他驀地笑了,笑聲銳利如刀,剜割自己,也剜割兄長。“對,沒錯,我討厭自己,因為我樣樣都比不上你,不論我怎麼做,所有人都還是愛你比較多,而你總是這麼雍容大度地收拾我這個弟弟闖的禍,永遠對我這麼親切、這麼體貼!哥,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讓我更覺得自己好可悲、好卑微!”
“因為你內心裏,還是希望大家能喜歡真正的你。”
葉聖恩沉痛地歎息,完全理解弟弟的矛盾、心事,而這樣的矛盾,也有部分該歸咎於他。直到現在他才恍然大悟,他愛弟弟的方式錯了,他自以為是的愛,其實只讓弟弟因此更看輕自己,更無法坦然接受自己。
“從今以後,所有的事情都得你自己面對,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得自己負責。以前我會想幫你,但現在我不會了,我已經很明白自己能力有限。”
葉朝陽震顫地望他。“你……恨我嗎?哥。”
葉聖恩微笑了,握住弟弟肩膀。“我只是發現我愛你的方式錯了,我總是幫你收拾殘局,反而讓你更不能做自己。”他幽幽歎息,道出這些年來一直執著的心願—
“我希望你回家,朝陽。”
“恭喜你,你弟弟終於肯回家了!”
“謝謝。”葉聖恩微笑,接過好友遞過來的酒杯。
經過連日的奔波,公司、醫院兩頭燒,這天,他總所撥出空來,來到好友程予歡開的餐廳—“雪娃娃”
餐廳已經打樣,而兩個他從高中時代便交好的麻吉正坐在院子裏等他,程予歡身上還穿著廚師袍,叱詫臺灣夜世界的關徹仍是一貫的全身黑,很矜持地守著他黑夜帝王的形象。
一見到他,程予歡便迫不及待地拷問近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也很乾脆地“認罪”,將一切來龍去脈坦誠相告。
“……不過就算你弟弟的問題解決了,你老婆恐怕還是不會原諒你。”程予歡感歎地搖頭。“還有你兒子—”
“他怎樣了?”關徹介面問。“現在情況還好嗎?”
“還好。”提及兒子,葉聖恩神情很複雜,夾雜著心疼與欣慰。“前陣子他發生敗血症狀,但還是熬過來了,現在情況很穩定,他真的很了不起,連醫院護士都說,沒見過他這麼堅強的嬰兒。”
“當然,是你的兒子嘛!”
“是啊,是我的兒子。”而他永遠以此為榮。“不過我想,寶寶的堅強比較像是遺傳自媽媽,不是我,所以我們才把他取名叫[海生],因為他跟他媽一樣都是海的兒女。”
“海的兒女?”程予歡與關徹好奇地交換了一眼。
“聽你形容朱挽香,感覺好像是個很倔的女人?”關徹探問。
“她是很倔。”葉聖恩苦笑。“不管我怎麼說,她還是堅持離開我,她說等海生可以出院的時候,她馬上就要帶他回台東去。”
“意思是,你留不住她嘍?”程予歡蹙眉。
“看樣子是留不住。”
“說起來算是你活該!”雖然同情好友的處境,程予歡仍是忍不住嗆他。“我如果是朱挽香,我也會生氣啊!乖乖在小鎮等你,結果等到的是你跟另一個女人訂婚的消息,來臺北找你,不但被你家人排擠,連你也不認她!誰能受得了這種侮辱啊?”
“就是啊,聖恩。”關徹也不能諒解。“你這次真的闖大禍了,就算是為了你弟弟,你也不該這麼對她。”
“我知道是我不對。”葉聖恩認命地接受好友一致的撻伐。自從高中時代成為死黨以來,三人已經是十多年的交情了,而他總是扮演開導都的角色,這還是第一次,他必須乖乖聽訓。“那時候我只想著怎麼樣彌補朝陽而忽略她了,我以為可以等事情解決後再去台東接她,沒想到會把她牽連進臺北的這一切。”
“你啊,就是太有自信了!你真以為事情可以像你想像的那樣兩全其美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程予歡煞有介事地教訓好友,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可以對這個一板一眼的傢伙說教,他可是樂得很。
不過照例,最近與他鬥嘴的關徹又唱反調。“其實這也不能怪聖恩,你說他從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到他手中就服服貼貼的?他從來沒有搞砸任何事,也從不犯錯。”
“可偏偏這回,他就是犯了錯啊!完美先生也有破功的時候。”
完美先生,葉聖恩眼神一黯,憶起朱挽香也曾如此形容他,而他並不覺得這樣的辭彙冠在自己身上是件光榮的事。
“我只是平凡人。”他澀澀地低語。最近,他特別深刻地領悟到這點。“我以為自己可以兼顧一切,但顯然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啊!你又不是超人,幹麼老是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程予歡歎息,眼見好友神情寥落,也不忍太苛責。“算了算了,這種頹靡失落的調調不適合你,喝酒喝酒!”他刻意歡快地舉杯。
其他兩人也配合地舉起酒杯,清脆的聲響撞破凝重的空氣,酒過三巡,葉聖恩喝得微醺,眼神迷蒙。
“你們知道嗎?她曾經告訴我,愛情總是教人傷心,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
“她是誰?朱挽香嗎?”程予歡明知故問。
葉聖恩緩緩點頭。
“她這話有深意。”關徹領會地沉吟。“她一定經歷過很多吧?”
“看樣子是比我多。”葉聖恩淡淡地自嘲。
“愛情經驗能比你少的,我看沒有吧?”程予歡椰榆。“你在這方面,根本是個幼稚園生。”
葉聖恩默然不語,倒是關徹替他反駁。“喂,人家以前好歹也追過他的學妹吧?”
“那種追法根本不算數,太紳士了,很明顯就是沒被愛情沖昏頭。”
“你的意思是,非要聖恩顛顛倒倒地做出一些他平常不會做的事,才叫戀愛?”
“差不多就是那樣嘍。”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啊?”關徹不以為然地冷哼。
“那你呢?”程予歡眨眼。“我不信你追夏真季時,還能保持一顆平常心。”
“我沒追她。”關徹窘迫地否認。
“是,你只是花錢‘買’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