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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綺情之尋覓篇】重生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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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7 12:17:5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樓雨晴 -【綺情之尋覓篇】重生




【內容簡介】
千年前,他以五滴鮮血滋養了她,賜她五百年修為,
助她修得人形,他為她取名,她便固執地認他為主,
癡心眷戀,生死不離;但太多的憐愛更教她不知足,
變得貪了狂了,終究犯下難以挽回的大錯......
他決絕地消失千年,讓她吃盡苦頭、使盡手段,
幾乎要心灰意冷,才在這一世找到轉世投胎的他,
可是現在的他已不要她的陪伴,再不稀罕她的付出,
從前的百般寵溺疼惜沒了,只剩下冷漠與疏離;
忍受著他的漠視,卻看他對別人那樣溫柔仔細,
真教她心如刀割,又無計可施,
只怪犯錯的是她,害得兩人萬世分離的也是她,
但他要用無情懲罰她多久?
難道他們真要生生世世這樣互相折磨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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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7 12:19:0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靈山,四季如冬,白雪皚皚,孤峰絕嶺,遺世而獨立。

  關於靈山的傳言有許多許多,但從無人能窺其真貌,不知位於何處,亦不得其門而入。

  它存在著,卻也不存在。

  或許說,肉眼凡胎難見隱於世的仙山。

  當然,千百年之中,偶然也有幾名俗塵之人造化非凡,得入靈山。京城首富林大茂,年輕時只是個窮樵夫,因緣際會闖入靈山,出來後便飛黃騰達,無病無災,百年後方於睡夢間壽終,留下奇緣軼事供後世子孫傳揚。

  據說靈山裡頭住了個男子,白衫似雪,衣袂翩然,俊顏絕塵脫俗,聲韻溫潤如玉,活脫脫便是個隱世仙人。

  然而也僅僅瞧那麼一眼,仙人便寬袖一揚,留下一句:「這不是你該來之處。」便隱去身形,滿地白雪在腳下消融,回身一望,僅餘黃沙滾滾,哪兒還有啥白雪、仙山的影?

  關於靈山,傳聞仍有許多,傳聞仍在世間流傳,聽者眾,見者卻是少之又少,傳說,仍舊只是傳說……

  祂,是這座山的守護者。

  世人稱祂為神。

  靈智初開之時,祂便已在靈山,是這天地靈氣孕育了祂,千萬年間,祂一直守在這兒,靈山中的一草一木、飛禽走獸,皆視祂為主。

  「我如此冷酷嗎?」明明記得祂還招待了那名凡人熱茶暖身,附帶兩顆甜桃送人上路,哪兒說了「這不是你該來之處」?

  凡人能入得靈山來,必是命格奇特、秉性良善、福澤甚深,祂只道是順應天命,無可無不可,然而千萬年來,這樣的人類可謂少之又少。

  於是世人穿鑿附會,便道入靈山即能福壽綿延,百病不侵。事實上,百病不侵不過是染了靈山仙氣,一般濁穢之氣難近其身,其餘皆是此人累世所修。不該有的福澤,祂給不了,也不會給。

  這樣算是冷漠嗎?

  偏頭凝思,指間順勢拈除池畔睡蓮旁生的嫩芽。「好女孩,一心一意,好自修持,切莫雜念叢生,再一百年便可修得肉身。」在世人眼中,花開並蒂被視為吉兆,誰知並蒂花兒早枯?

  一心一意,一株一花苞,這兒的花開得絕豔,一株獨秀。

  撣撣衣襬起身,一尾瑩白通透的靈狐繞在祂腳邊轉,祂了悟地輕笑。

  八成是嘴又饞了。

  順手摘了顆湖畔栽種的甜桃喂牠,靈狐立即挨上前,幾下嘖嘖有聲地啃咬,一顆甜桃轉眼食盡,只餘果核殘留掌心。

  靈狐恬著、蹭著,祂懂得其意,堅守原則地搖頭。「不行。我說過,一日只能吃一顆。」

  桃樹亦有靈性,若貪得無厭地索求,桃樹有所感應,來年便悲傷得結不出桃子了。

  許是被寵壞了,靈狐蹭不著小零嘴,一股氣上來,張嘴咬了祂一口,氣呼呼地跑開。

  「這丫頭——」仍是野性難馴呀。

  祂搖搖頭。

  被靈狐咬傷的右掌沁出一顆血珠子,不經意滴上池畔一抹翠綠。

  點點暈芒四散,祂凝目以視。

  「呀……」原來是前些時候,由瑤池畔移植而來的雪絳草。

  小雪絳草相當調皮,每當風兒來了,便與之玩耍一陣;雨露造訪,便邀人起舞,心性不定,不若身畔那株約莫再一百年便會悟透的睡蓮沈定。祂原是預期這株雪絳草五百年才能靈智頓開,或許還要更久——

  然而,血珠子沁入重重葉瓣間,包裹於其間的小小一抹嬌嫩嫣紅露了臉。

  祂指尖輕撫微微開啟的雪白葉瓣。小傢伙好貪心,像是饑渴旅人,招搖著、乞憐啜吮,惹笑了祂。

  「也罷,便助妳一把。」

  天地間運行自有其規則,祂從不刻意地施或受,遇上了便是緣,順緣而生。

  帶傷的血口子移向花心處,一滴、兩滴……祂沿著花苞處,以鮮血餵養,灌溉稚嫩身軀。

  一滴,一百年。

  祂足足送了雪絳草五百年修為,五百年的靈蘊渡持。

  小小雪絳草迎風招展,重重包覆在瑩白之中的那抹嫩紅嬌羞地探了探頭,伸伸腰桿,挺直軀幹,在開啟的葉瓣間——緩緩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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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7 12:19: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夢裡村,綺情街44巷。

  對附近的居民而言,或許這條街裡住的人都極其詭異吧!

  一開始,聽說巷子裡54號的房子鬧鬼。

  再來,是妖魅作怪,還曾有道士來設壇作法。

  到後來,陸續有地氣屬陰、沖神犯煞的言論傳出,住在這條街裡的人,輕則家運不順,重則傾家蕩產、心神錯亂,於是居民陸陸續續遷出,平日也沒人敢靠近,整條街清清冷冷,恍若空城。

  就在空屋長了許多年蜘蛛絲之後的某一日,突然來了個二十出頭的妙齡女子,一一與屋主接洽,買下44巷裡的每一間房子。

  最初,附近居民是抱持好奇與觀望的態度,想說這年紀輕輕的小女生哪來的膽子,有勇氣住進傳說中的鬼巷,猜測她何時會嚇得逃之夭夭。

  但是,近十年過去了,事實證明了她不僅僅財力驚人,連勇氣也十分驚人,不但住得好好的,而且陸陸續續將房子承租出去;或許是物以類聚,能夠與鬼巷、迷魅俏房東相安無事的承租房客,也不會是世俗眼中太正常的人類就是了。

  除此之外,她偶爾還會不定期「揀」幾隻迷途羔羊回來,日復一日,44巷在外人眼中依然迷離奇詭,卻不再是空城,且逐漸有「開枝散葉」的傾向……

  *

  從他有記憶以來,她便已出現在他眼前。

  她從何處而來、又為什麼會出現在他身邊,他並不清楚,也從沒問過她,只知道她是第一個被他記入腦海的人。

  一般人幾歲開始長記性,他不曉得,只知道自己很早很早以前,便記得所有的事情。

  早到他還無法開口說第一句話,便認得她。

  呱呱落地的那一刻,他沒哭,因為正好奇地張大眼,望著眼前這名帶笑逗弄他的女子。

  深寂夜裡,他安安靜靜,從不哭鬧,因為有她伴在身旁。

  牙牙學語時,開口喊的第一個人,不是父母,不是任何一名與他有血緣關係的人,而是「旎旎」。

  他一度被誤以為是聾啞兒,後來,也曾被當作自閉兒,他想,或許沒人看得見她,不知道他安靜坐在角落時,是有人陪著他玩的。

  或許,正因為他是這樣不正常的孩子,父母才會視他為怪胎,嫌惡至極吧!

  就在連他都覺得她是他憑空想像出的玩伴,「旎旎」從來不曾存在於現實世界中時,她走出只有他知道的第三度空間,帶著笑朝他走來,一如出生那一年所見到的眷憐笑容。

  就在他滿周歲那一天。

  才剛學會走的他邁著不穩的步伐,帶著連對父母都不曾有過的依戀,毫不遲疑地朝她飛奔。

  她張臂,將小小的身子牢牢護在懷裡。

  他知道,父母不愛他,但是她愛。

  她對父母說的話,他至今仍記得——

  你們不要他,我要。

  從今天起,他是我的。

  鳳遙。他叫鳳遙,不許再用那個俗氣的名字侮辱他。

  她從來只喊他鳳遙,潛意識裡,他也認定這是他唯一的名。她說,也只有這清逸出塵的名,才配得起他。

  因此,當父母喊著阿寶時,他沒想過要回應。

  從此,她每年來見他一面,交付巨額撫育費給他的父母,他的家從此只是寄養之處。

  很荒謬,卻是事實。

  在父母眼中,他是個不討喜的孩子。他出生那天,父親便出車禍,從此瘸了一條腿。

  他滿月那天,原本談妥由父親承包的工程,莫名其妙地吹了。

  接連而來的打擊使得原本家境小康的家庭日益衰敗,而他這個從出生便不哭不笑的奇怪孩子,對父母不親也不喊,寧可孤僻地在角落裡自個兒玩耍,難怪不得人疼。

  一個被算命師說命格帶煞的孩子,偏偏又不討人歡心,被捨棄並不意外。就在母親好不容易懷上第二胎時,那個家已無他容身之處。

  他們總是日日恐懼,想著算命師的話,擔心他這個不祥的孩子何時會害得他們家破人亡。

  他們寧可留下母親腹中才兩個月大、未曾謀面的嬰兒。

  與他不同的是,那孩子一出生便讓家中大發橫財。

  那年,他六歲。

  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經不記得了,也或許是刻意不去記,總之,那日父親罵他是災星,再也容不得他。

  而後,她再度出現。

  那時她對他的父母說:「你們確定不要他?不後悔?」

  父親說:「我為什麼要後悔?從這個孩子出生到現在,我家裡沒有一天平靜過,他是生來要克死我們全家的——」

  難怪,他不哭不笑,總是冷眼看著他們,冷冷地,看著這個家衰敗;冷冷地,一雙沒有感情的眼睛,看得人發毛。

  而母親,畢竟懷胎十月,不是沒有感情,也試著去愛過,只是這孩子真的讓人疼不入心。她克服不了算命師的話,說他是惡鬼轉世,將會毀了她的家……

  「世人哪……」太過膚淺,總是只看表面。孫旖旎似嘲弄、似諷刺地笑哼。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總有一天,當你們懂了這句話,我要看你們悔恨莫及,跪著向他懺悔認錯。」

  她在那一天,帶走了他。

  從此,他與原生家庭斷了牽絆,長達十數年,不曾再聆聽關於他們的任何消息。

  *

  清晨,天才剛亮,慈心育幼院已經展開一天的生活。

  通往廚房的門開啟著,男子將採買回來的食材一竹簍、一竹簍地搬下小發財車,這些足夠供應育幼院一日所需。

  處理好後,他先回房沖個澡,洗去一身的汗水,然後再出來幫院長打理一些較粗重的工作。有時,一些比較愛賴床的小鬼頭們,他會一手一個將他們一一拎下床,監視他們確實完成刷牙、洗臉的動作,直到在餐桌上坐好。

  這時,也差不多該進廚房將一鍋鍋料理好的食物端出來。

  育幼院裡的男丁不多,大多數在成年以後,都會選擇進入大都巿求職,比較不忘本的,會在假日時回來看看老院長,若是小有成就,也會定時捐上一筆錢,維持育幼院裡的開銷,再加上院長年紀大了,體力大不如前,因此有需要他的地方,他總是盡可能地去幫忙。

  直到入夜,才是真正屬於他的私人時間。

  才剛洗完澡,在桌前坐下沒多久,敲門聲便響起。

  回頭看見院長,他主動迎上前去。「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沒事、沒事。」老院長拍拍他的手。「鳳遙,你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他思索了下,目光落在她掌心。

  即便不記得,看到院長手上的物品,也該想起來了。

  老院長笑了笑,將包裝精美的禮品擺放在桌上。「這是她送給你的,她在遊戲室等你,如果你想見她的話。」

  他不答,一如往年的沉默。

  心知這孩子心裡的傷,院長也沒逼他,如實傳達後,便回房歇息了。

  目送院長離去後,他回到桌前,開啟電腦,接續昨天寫了一半的電腦程式。

  修掉幾個程式漏洞,目光停留在螢幕前專注凝思,一面探手搜尋右手邊的茶水,指尖碰觸到陌生的方盒,他頓了頓,移目望去。

  十八歲,生日快樂。

  竄上腦海的,是她最後停留在禮盒上的思緒。

  這句話由她說來,多麼諷刺。

  他看也沒多看一眼,執起方盒朝漆黑的窗外丟出。

  他臂力很好,方盒丟得很遠,遠到看不見。

  他不在乎裡頭的物品是價值連城或一文不值,她給的那些,他從來都不稀罕。

  波瀾未興的面容再度移回電腦螢幕前,彷佛方才什麼事也沒發生。

  十二點整,他關了電腦,準時上床就寢。

  *

  他看起來,還沒消氣呢。

  床上男子進入深眠狀態之後,窗邊一抹形影緩緩聚現。孫旖旎撤了隱身術,由黑暗中走出,站在床前凝視他沈睡的面容。

  「真是傷腦筋……」她有些苦惱地低噥,扳著手指細數了下,從七歲到現在,足足扔了她十一次的生日禮物,他還要氣多久啊?

  說是這樣說,她依然手腳俐落地爬上他的床,鑽進被裡攀住他的身子,完全不認為在對方不鳥她的情形下,還硬巴在人家身上是一種死皮賴臉的行為。

  這一貼近,才留意到他的不對勁。

  他渾身透著高熱,俊秀容顏泛著不尋常的紅暈,呼吸淺促,心律又急又亂……

  不對,他身上有不乾淨的氣味!

  她湊上他頸脖間嗅了嗅——

  是魅香。

  花妖用來吸引蜂蝶,使人動情而深陷情欲迷障的魅香。

  不只花妖,更早之前,什麼妖魔鬼怪都有。鳳遙如今雖是肉體凡胎,但本質上仍具仙骨,對那些妖魅而言,簡直是美味佳餚一道,所以她才會送他「辟邪」呀,誰知他連包裝都沒拆就扔了……

  她哀怨地咕噥,手腕一翻,那只被他丟棄的方盒赫然出現在掌心。

  這通體澄澈、泛著琥珀色光芒的墜飾,名喚「辟邪」,她可是為了他,才厚著臉皮硬向鍾馗大哥拗來的耶!為了它,她還和鍾馗拚酒,足足大醉了三十日才醒來……

  她歎氣,俯身湊上暖唇,吮出那股在他體內作怪的邪氣……

  *

  熱,好熱。

  他渾身沁出汗水,幾乎以為自己要在這樣的高溫之下融化時——

  一股突兀的冰涼流進體內。

  冷熱交錯的矛盾令他眉心深蹙,不由自主聲吟出聲。

  也許是臨死之前的幻覺,眼前出現一片皚皚雪景。

  真的是幻覺吧!不然臺灣怎看得到這種覆蓋了整座山頭的雪景,峭壁、懸崖、竹屋、曲橋、蓮池、靈狐,活脫脫就是古裝戲裡才看得到的場景……

  體內升起的熱主導了他的意緒,他放任灼熱欲念流竄,翻身覆上柔軟女體,入侵屬於女子特有的溫潤美好。

  像是已做過千百回,女子修長細緻的肢體纏膩著他,將他迎入軀體更深處,笑著、喘息著,啃吮他唇瓣,像只貪歡索憐的貓兒。

  而他,攬緊女子纖若無骨的腰身,加快入侵的頻率,聆聽她在耳邊斷斷續續的嬌吟,情欲浮沈間,纏嬉追逐……

  更早之前,祂一直是一個人。

  從這座山的靈氣孕育祂開始,祂只知道要守護靈山的一草一木一生靈,祂具仙質,卻不入仙籍,祂不看重這些。

  偶爾,魁星爺來找祂下棋;偶爾,降龍尊者帶瓶好酒邀祂品嘗;偶爾,東海龍王也會送些龍宮裡的奇花異草給祂……這些人總問祂,自己獨身,不寂寞嗎?找個伴吧……

  連月老都問需不需要替祂作個媒……

  祂從不認為自己是寂寞的,從不覺得需要人陪,直到她,這個可愛的小東西出現了,祂才覺得,有個伴其實不錯。

  尤其,她軟軟身軀偎靠而來,撒嬌纏膩的可愛神情教人喜愛極了。

  就因為五滴精血,賜她五百年修為之恩,從睜開眼那一刻,見到的便是祂,於是她固執地視祂為主,為祂打點起居,晨昏相伴。

  連名字都是祂給的。

  「雲髻飄蕭綠,花顏旖旎紅。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祂喃吟,讚歎她的美麗。

  她,宛如初生嬰孩,冰肌玉骨膚勝雪,睜大明眸望祂,朱唇輕啟,牙牙學語地發聲。「旎……旎……」

  「看來,妳特別喜歡這個字呢。」祂一彈指,一襲雪白雲衫搭配湖水綠羅裙落在瑩潤光滑的裸軀。「不如便喚旖旎,可好?」

  「旖……旎……」好困難的發音,她認真地模仿,惹來祂憐惜地輕笑,展臂將她抱入竹屋。

  「才剛醒來,可別凍壞了。」

  她步步追隨,日裡夜間纏膩著,將祂視為世間唯一的依歸,須臾不離。

  習慣了懷中總有這團嬌軟的小東西取暖,祂不再堅持要她去尋自個兒的造化,破例允了她,留在身畔。

  千萬年間,唯她而已。

  那時,祂並未料想,祂們之間會演變至此。

  嘗過了陰陽交合、極樂之歡,那銷魂滋味餵養得小旖旎益發美麗,風姿絕豔……

  「妳呀,貪心。」攀纏不休的嬌媚身軀,祂總是縱容地微笑,寵溺著、給予她索求的一切,在極致歡愉中翻騰忘我……

  *

  如真似幻間,唇畔一陣似吮似咬的癢麻,他本能欲銜住,對方卻頑皮地退開,勾挑起他難以饜足的渴切,一進一退間,追逐纏嬉……

  「呀……」她嬌呼,卻沒有被逮到的懊惱,而是大方熱情地回應他,迎向他貪渴的啜吮。

  被捉弄得太久,他毫不客氣,失了自製地激切索求,啜吮她唇間的甜美滋味。女媧造人以來便存在於體內的野性欲念,狂囂著幾乎漲破胸口,直欲吞噬全部的她……

  「啊!」耳邊響起的低吟,讓他跨過真實與夢境的交界,徹底醒來。

  怔愣。

  除了這個,他無法再有更多反應。

  難得看見他表情空白的呆樣,孫旖旎玩心大起,挨靠回他胸口,笑謔道:「作了什麼夢?臉好紅,身體又燙,抓了人就吻呢!」

  「……」無法不被她的話題牽引,目光落在她水亮紅腫的雙唇。他似乎太粗魯了,上頭還有他失了自製咬出的齒痕……

  「依我看,是春夢吧?」

  「……」羞恥得發不出聲。

  他居然作了春夢,最不可原諒的是,春夢女主角還是她!

  軟膩小手貼覆在他胸口,感受他狂跳不休的心律,順著身體線條,邪惡地往腰下移。「我們家鳳遙長大了呢……」

  下一刻,他抓住那雙可惡的小手,在她碰觸到危險地帶前推開,火速跳下床,扯過掛在床邊的外套遮掩半裸身軀,冷眼瞧她。

  「妳來做什麼?」

  嘖,醒來的他真不可愛,不像在睡夢中,多乖呀,任她又抱又吻的。

  「來看你呀,不是說好了,你每年生日我都會來。」

  「我沒說要見妳。」也不想見。

  又是這句話。

  孫旖旎洩氣地跪坐在床畔。「鳳遙,你還要氣多久?」

  她以為他只是在鬧脾氣?在她做了這麼可惡的行為之後,還以為他只是在鬧脾氣?!氣過就會消,然後船過水無痕?

  孫旖旎,妳這個渾蛋——

  他冷冷地瞪她,吐出的話語字字如冰。「滾出去,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永、遠!」恨恨地重複完最後兩個字,他頭也不回、甚至不願多看她一眼,緊繃著身體離開房門。

  *

  可惡——

  他一面沖著冷水澡,心裡已經詛咒那個沒心沒肺到極致的女人不下千百遍。

  他從來沒有恨過誰,被父母冷落嫌惡時沒有,後來被拋棄時也沒有,但是她——孫旖旎,這個可惡的女人,他真的恨她。

  以從來沒有那麼厭惡一個人的強烈心情在恨她。

  她以為一年見他一次,在他生日時丟來一樣禮物,便能安撫他嗎?他是人,不是她養的一條狗,任她心情好時摸摸頭,不想要時便一腳踹開。

  她對他沒有義務,他知道。

  她沒理由非對他好不可,他也知道。

  她就算轉頭離開,他也不能說什麼,這些他都知道。

  但是,她不該一再撩撥他,給了他希望之後,再一腳狠狠將他踹入穀底!

  如果從一開始,他就是那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無論最終際遇如何,他都能夠平心靜氣地接受,毫無怨尤。是她伸出了手,暖暖地牽住他,帶他離開那個家,他以為,從此她便是他的全部——

  他閉了下眼,冰涼的水柱自頭頂淋下,同時也澆冷胸腔之內的那顆心,一點、一點地寒涼,冰凍。

  一轉眼,她便將他丟進育幼院,一如他的親人對他做的那樣。

  她不要他。

  他又一次地被拋棄了。

  如果從一開始,她便不想要他,那就不該牽起他的手、牽住他的信任與依戀,然後再狠狠將他撕裂,她無權如此耍弄他。

  直至今日,他都不曾忘卻,那道面目全非的痛。

  對於親人,他不曾怨怪過,他們只是想保護自己,因而犧牲了他,他能夠諒解,但是對於這個任性又自我的女人,他絕不輕易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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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7 12:20: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又過了兩年──

  打理好育幼院裡的事務,下午出門前,鳳遙繞到院長室,告知晚餐時不會回來,有事撥他手機。

  「你安心去辦你的事,晚些回來沒關係。」老院長笑笑地說。

  這孩子……就是重情重義,否則一般到了這年紀,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人生規劃,誰還肯窩在這間小育幼院裡埋沒前程。

  想到這裡,院長連忙喊住一腳已踏出門檻的男子。

  「鳳遙!」

  他回眸,見院長居出怞屜裡的物品,繞過長桌走向他。「今天,是你的二十歲生日,這個,收著。」

  他看了看眼前的物品,沒伸手去接。

  「和孫小姐沒關係,是我私下送給你的。」

  這群孩子中,院長總是特別寵愛他,或許也因為他本身就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有哪個人會像他那麼傻,賺了錢一心一意只想著改善育幼院的生活,完全沒替自己打算,一支手機用了那麼多年,被小朋友摔了又摔仍在用,讓人忍不住想為他多打算些。

  鳳遙的狐疑只持續了三秒,便伸手接過,低頭道謝。

  「二十歲了,你……有其他打算嗎?」

  打算?「例如?」

  「我是說……你是不是該到外頭去看看……」見他愕然抬眸,院長連忙補充:「我不是在趕你,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你隨時都可以回來。」

  「是嗎?」如果不是不要他,那為什麼要趕他?

  對上他有些許迷茫的眼神,院長憐惜地拍拍他。「這幾年下來,你除了到學校上課之外,生活圈就只剩這裡。我想了很久,你的人生不應該只有這小小的一方天地,每個孩子大了,都應該要放他們去飛,你們會遇到喜歡的伴侶,和她組成一個家庭,有自己的事業,多方面嘗試,追求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偶然想起時,再回來看看我們這些老媽媽,這樣就很夠了。」

  追求自己喜歡的……

  他喜歡什麼?他要什麼?一直以來,他的物欲需求極底,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若不是老院長提起,他想他會一直待在這裡,終老一生。

  「現在這樣,不可以嗎?」

  「沒有不可以,但是你連試都沒有試就放棄,這樣很可惜。」院長想了想。「不然這樣,你去嘗試看看,試過之後覺得沒有比較好,你再回來。」

  他太奇特了。第一眼見到這個小男孩時,他年僅七歲,卻沒有七歲孩童該有的稚氣,眸光沈靜而涼寂,那時她就知道這男孩不是尋常人。

  因為她堅持每個孩子都必須有正常的求學階段,因此他會順從地去學校上課,並在十八歲取得大學文憑、讀研究所,他若有心,哪怕不能成就精彩人生?

  因為,她希望他去闖,將步行由這裡移開,無論最終成就是什麼……也許是社會地位、也許是人生歷練、也許是美滿姻緣,對他,應該都是好的吧?總好過一生埋沒在這小小的育幼院裡。

  與院長談完後,鳳遙坐在前往市區的公車上,思緒仍停留在稍早的對話。

  一直以來,除了學業,育幼院就是他全部的生活重心,連工作都是為了想改善育幼院的環境,離開了這裡,他連應該從哪裡開始都不曉得。

  「或者……你想不想回家去看看?」院長試探地給了他一個方向。

  他震動了下。

  家──

  多久沒有聽到這個字眼了?自從孫旖旎牽起他的手、離開那個地方開始,他從來不曾回顧過。一個不祥的人,只會帶給那個家災難,他們恨他、厭惡他,即然不被需要,那麼又何必再回去造成他人的恐慌?

  推開腦中短暫停留的想法,公車到站後,他轉搭捷運,再步行五分鐘,停在一棟科技大樓前。

  告知櫃檯人員通報後,他搭電梯直達十三樓。

  簽完所有該簽的合約,他沒多作停留,起身便要離去。

  「請等一下。」對方合上契約,喊住他。

  鳳遙回眸。

  這個女子是這家科技公司負責人的妹妹,叫做向唯歡,很有能力,行事明快果斷,女強人這種形象套在她身上全無半點違和感。

  「你待會兒有急事嗎?」

  他想了下,搖頭。

  「那麼請你吃個便飯,賞不賞臉?」

  她邀約過許多次,沒有一次成功,他總是說要趕回育幼院幫忙。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太認真,並且深知他從不迂回的作風,她真的會以為他在找藉口推辭。

  鳳遙這才想起,他們認識……也有五年了吧!

  那時,他仍在求學,在一家花店打工,有一次送花過來,正好遇上公司電腦遭駭客入侵,系統全面大癱瘓,他旁觀了一會兒,終於開口要求讓他試試看。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解決了無數工程師都束手無策的大麻煩,從此開啟他與這家公司之間的緣份。

  偶爾替他們寫寫程式,成了他這些年主要的經濟來源。

  近年來,他心血來潮,開始嘗試開發遊戲軟體,花一年的時間,目前已進入封測階段。

  今天簽了約,賣掉這套軟體後,將會有一大筆收入入帳,他本想用這些錢去翻修育幼院的房舍,畢竟遊戲間也有些老舊了……

  但是,老院長不肯收。從他滿十八歲開始,她就不肯再收他的錢,總說要他留著好好打算。

  一思及此,他仰眸望向她。

  院長說,要他多方嘗試、開拓視野,有機會的話就去發展寬廣的人際關係,也許、也許他的人生,能走出不同的路……

  「好。」他低低應聲。

  認識朋友,與更多人往來,感受不同的人生,院長希望他試,他就試,應該不難的……

  結束與向唯歡的晚餐約會,他一個人走在人行道上,離公車到站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也許他可以去逛一下附近的書店──

  耳邊,不期然又浮現院長的話──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那個家,如今變成什麼模樣?奶奶的身體還硬朗嗎?有了那個福星弟弟的護持,如今家裡應該是福澤綿延,歡聲笑語不斷吧?或許,再添幾個他沒見過面的弟妹……

  想像一旦開啟,便再也停不了。

  就一眼,去看看他們的現況,這樣就好了,反正已經沒人記得他,他可以安靜地來,再安靜地離開,不驚擾任何人。

  心念一定,他調轉方向,朝對街走去,在花店前的站牌等車,可以坐到家門前那個路口,再走六分鐘就到了……

  記憶中,回家的路原來一直都那麼清晰地記在腦海中,不曾忘卻。

  一路走來,許多景物都不一樣了,也有許多事物沒變,像是河堤邊的夜景、紅色磚瓦的人行道……熟悉卻又陌生。

  走進巷道,他駐在54號門牌前,意外看見漆黑一片的屋宇,未曾透出一絲他曾預期的溫馨光線。

  全都不在家嗎?但是這看起來,像是許多年無人居住的樣子,既荒涼又……陰冷。

  剛追完垃圾車回來的臨江,看見生面孔的外來客,主動上前打招呼。

  「你要看房子嗎?還是找人?」這裡每一個住戶他都混得很熟,不管有形體還是沒形體的,可以幫他帶路喔!

  「這一戶人家……搬走了嗎?」門前掛的牌子,仍是寫著「蔡宅」。

  「你是說蔡婆婆一家嗎?沒有啊,他們還在。」只是一般人看不到。

  「可是……」他看了眼闇暗的房舍。

  「喔,那是因為……因為……」忘記自己不能講太多,臨江及時打住,為難地搔搔頭。「欸……你很難瞭解啦,不過……反正就是……嗯,以世俗定義來講,他們應該算不在了吧!」

  一般人,應該很難理解上述這段缺乏邏輯的語言吧?

  但鳳遙理解。「你的意思是亡故了?」

  咦?他居然懂耶?臨江好驚訝。

  怎麼……是這樣的結果?

  鳳遙閉了下眼,又問:「他們發生什麼事了。」

  「就……我也是聽說的……」聽當事人所說。「大約十幾年前吧,好像是有歹徒入侵,本來只是要奪財而已,結果被半夜起來的婆婆撞見,情況就……沒辦法控制了……」

  這椿滅門血案在當時新聞很轟動,尤其一家五口慘死,男主人、女主人、老婆婆、三歲兒子和甫出生的小女嬰,無一倖免,死的屍首不全。

  「十幾年前……」鳳遙無聲低喃。也就是他走後沒幾年的事,那時他幾歲?九歲?還是十歲?他記得那時是有一椿震驚社會的滅門血案,但院長有心瞞他,報紙、電視新聞從不讓他接觸,如今想來,她應是早就知情。

  那現在呢?既然都瞞了十年,為何又開口要他回來尋根,面對昔日親人的淒涼際遇,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心情面對。

  臨江研究他臉上複雜的神情,猜測道:「你……是婆婆的什麼人嗎?」好奇怪,平常的這個時候,婆婆都在這裡伸懶腰做運動了,怎麼今天連個影子都沒看到,不然就可以直接問她了。

  「不,我不是。」鳳遙本能地脫口而出。

  他從來都不是那個家的一份子,他們不願承認,他就不是。

  轉過身,他踩著僵硬的步伐離去。

  在他走後,一聲幽幽的歎息傳出。

  「咦,婆婆,妳躲在角落幹嘛?」臨江好意外,原來她一直都在嘛!

  順著她的目光,臨江看向那道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那個人,妳認識嗎?」

  「他是我的孫子。」一般人修上千百世都不見得能換來的孫子,他們卻沒有好好珍惜……

  人類多愚蠢,孫小姐罵得對,所以鳳遙會恨、不肯承認,是應該的。他們沒有臉見他。

  見她又縮成小小、小小一丁點,哀怨得幾乎埋進那盆枯死的花盆底下。臨江瞬間領悟了什麼,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阿寶!你是阿寶!」

  站在巷子口等紅燈的男人詫異回身。

  太久沒有人這麼喊他了,那個曾經是他的家人喊的名字……

  「你為什麼會知道?」

  「蔡婆婆說的啊!」顧不得跑得氣喘噓噓,臨江拉了他便往回走。

  一路上,他告訴鳳遙──

  他常和蔡婆婆聊天,所以知道婆婆很想念孫子。

  他們心裡一直都長孫有極深的虧欠,這些年來一直不肯離開,就是為了等他回來,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還說,他們很後悔……

  後悔錯待了他。

  鳳遙始終安靜地聆聽,沒有甩開他的手,也沒罵他瘋子。

  回到54號門前,臨江探了探頭,還跑去搬動枯盆栽查看,喃喃自言:「咦?又躲起來了……唉唷,婆婆,出來啦,妳不是說很想見見妳的孫子嗎?蔡伯伯、蔡伯母……」

  鳳遙推開虛掩的大門,不發一語地走到枯萎的金桔樹前,拂過幾片枯葉,咚咚咚……不是葉片,而是幾個扭曲成團的暗影接二連三滾落下來。

  「啊,原來這回是躲那裡呀……」臨江點點頭,想起久違的一家人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他識相地悄悄離開。

  扭曲的黑影慢慢凝聚成形,即使經過這麼多年,鳳遙依然能認出父親、母親、奶奶,還有……那兩團小小的,是弟妹。

  都這麼大個人了,還賴坐在地上,沒意識到這是多丟人現眼的行為,低垂的頭打死不肯抬起。

  「爸、媽、奶奶。」他沒有太多的掙扎,很平和地喊出聲。

  地上的黑影一愣,同時抬起頭,幾乎透明的臉龐瞬間湧出一道道水痕,流過臉龐,消失無蹤。

  那是鬼魂的淚,沒形體,但是太強烈的情緒會使魂體元神耗損。

  「不用難過,我沒有怪過你們。」他蹲下身,伸了手,卻不知如何做才能使他們好過些。

  「對、對不起……」父親顫抖地說出這句話。第一聲出了口,接著也就容易許多,母親的、奶奶的……一聲聲,淨是愧悔。

  孫旖旎曾經說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他們花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領悟這層道理。

  世人往往只看見事情的表像.明明是一次次讓他們避過死劫的孩子,卻讓他當成禍胎,將仙人托世、福蔭家門的孩子,不知珍惜地丟出家門,落得今日境地,全是他們自找的!

  妻子生頭胎時突然早產,他聞訊急急忙忙趕往醫院,路上出了車禍,瘸了一條腿。

  ──瘸個一條腿算什麼,要不是他提早出世,為這一世的父親化災,不改變行程來醫院的話,你就會搭上後來那班死亡公車,損失的可是一條命。他用小災來化掉死劫,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長子滿月那天,發送滿月糕餅給親友,誰吃都沒事,偏偏素有生意往來的建商夫妻吃了上吐下瀉去掛急診,原本談好要承包的工程也吹了。

  ──是啊,包下這工程,後續爆發建材偷工減料,造成三死七傷的巨額賠償以及後續官司纏身,也夠毀掉這個家了。

  接二連三,生意愈做愈不順,家境大不如前,他也曾經埋怨過,自從這個孩子出生後便諸事不順。

  ──諸事不順?如果你知道,枉死城早早便為你們這一家人留了貴賓席,還會惋惜他以財氣來抵血劫嗎?

  當初鳳遙會選擇在這一戶人家降生,便是清楚他們的命運,有意助他們避過一家滅門之劫,也因為有他守護,連拘魂鬼差都得退避三舍,敬仙佛而遠之。

  然而,命定血劫無法平空消弭,只能以今生該得的財祿換取一家平安,自他出生之後,一家人何嘗有過熬不去的災劫病痛?

  誰知他們卻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將助他們避禍的天人當成了惡鬼轉世。

  就像次子出生後,財運連連,隨手買個彩券都能中頭獎。

  ──是啊,中個頭獎,曝光後被媒體大寫特寫,引宵小覬覦,終至招來這場滅門之禍,這就是你們要的嗎?

  福禍相倚,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偏偏世人目光淺短,只見近利,不知遠憂。

  這些都是後來由孫旖旎口中得知的。

  為什麼不早點讓他們知道?這樣,他們就不會將長子視為災星,錯待了他。

  ──為什麼要說?不懂得珍惜他的人,我何必還要讓他繼續護你們一家平安?是你們自己將福分往外推,他是靈山之神,不過是暫借你們的肚子托世,一具凡胎之恩,他早已用屢次的化災償盡,你們還奢望什麼?

  她說過要他們悔恨莫及,親口向他坦承錯誤。

  太多的懊悔、太深的虧欠,無法追回也來不及彌補,只能化為道道無形淚影流淌。

  「臨江說,你們不肯投胎,固執守在這裡,是為了等我回來?」

  若不能親口向他坦承錯誤,將那遲了許多年的歉意傳達給他,他們說什麼都無法安心離開。

  「好,那我明白了」從來沒有怪過,又何需原諒?

  鳳遙沒再遲疑,掌心輕輕托起母親懷中的小嬰孩,他並未明確地知道該怎麼做,只是一心想著,那麼純淨的孩子,該重新有個美好的開始,而不是被困在這裡,成為一縷無以安身的孤魂──

  而後,微微發熱的掌心泛開極溫和柔淺的光束,將他們包圍,他並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卻很清楚,這道使人感到甯馨平和的光束只會將他們帶往更好的地方。

  或許,孫旖旎真的沒誑他們,能夠擁有如此沉厚篤實的力量,滌去他們的執念以及滿腔難以瞑目的怨氣,渡往奈何橋,化去一生罪孽後,再以全新空白的魂體進入六道之中輪回,這裡的能力還真不是普通人。

  「安心地去,我不怨你們。」他說。看著一道道光束在眼前消失、俱滅。

  這樣的能力從小就有,與呼吸一樣極自然地存在,他也從沒去探究,看見那些飄蕩無依的魂體時,便會助他們一把,無論是人或是小動物。

  當庭院中再次回歸原本的黑暗荒涼,他起身,安安靜靜地退離,關上門,獨自走在回程的路上。

  初秋的夜風吹來,泛起一絲涼意,連空蕩蕩的心房也湧上一絲涼寂。

  從此,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

  斜照路燈下,一道孤零零的影子,孑然一身。

  當夜──

  一抹淺綠色的光影凝聚,待微光散去,纖盈身軀沒有意外地出現在床鋪上,而且這一回,是直接趴在沉睡的男人身上。

  「真過分……」她喃喃低噥。

  院長送的禮物,他收。

  美女邀他共餐,他接受。

  甚至,就連那些對他差勁到不行的家人,他都能用自身的能力化去他們的苦痛,那麼溫柔地渡往奈何橋。

  偏偏,對她就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不理她、不收她禮物,連二十歲這麼重要的日子,他還是不肯見她。

  「鳳遙、鳳遙、鳳遙……」她喃喃喊過一聲又一聲,每喊一次,便啄吻一下暖唇。「不要這樣對我嘛……」

  她很沮喪、很挫折耶,她都快哭了,他沒看到嗎?

  明明世上對他最好、最在乎他的人是她,為什麼他就是對所有人都寬容,獨獨討厭她?不公平啦,他好偏心!

  害她每年都只能隱身陪在他身邊,一整日,看著他對每個人都好,只有她,不能親近他。

  只好入了夜,再來一傾思念。

  「我好想你……」吮吻唇瓣己不能滿足她,她逕自將手探進衣服裡頭,撫觸男人肌理分明的身體線條,感受溫熱膚觸,完全沒有自覺趁人深眠時上下其手,活脫脫就是淫賊行徑。

  摸夠了、吻遍了,她才滿足地噓歎,枕在他肩窩,就像以前那樣。

  以前,每當她耍賴膩在他身上時,他從來都不會生氣,永遠無底限地縱容她,然後用那雙又暖又溫柔的大手,輕輕撫摸她的髮,給予憐寵。

  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對她了……

  纖長柔荑輕輕撫過他過於冷硬的臉部線條,落在緊抿的唇瓣,來來回回輕觸,喃聲道:「你不快樂嗎?」

  他好久沒笑過了,涼寂的眸子裡,總是溫溫淡淡,波瀾不興。

  讓他回去,錯了嗎?

  當年會帶他走,只是不願意他繼續留在那個不被疼惜的地方,受盡侮蔑還要護他們平安,他自個兒不在意,她大小姐偏偏就是不痛快!

  她明明知道,他這一走,那些人必然死劫難逃,但她還是這麼做了。

  他在她心目中比什麼都還要珍貴,她絕對不容許任何人錯待他,她要讓那些笨蛋人類看清,他們錯得有多離譜!

  即便那些人死在她的面前,能救她也不要救,誰教他們要這樣對待她最珍視的人。

  但是……錯了嗎?雖然在她的觀念裡,生死不過就是又一次的輪回交替,就像棋局玩完了再抹掉重新開始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她忘了,他現在是人類,人類的觀念終究還是有些許不同的……

  鳳遙本質上雖淡情,但那些仍是他這一世有血緣的親人,沒了,就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情緒低落就是因為這個嗎?

  她是不是應該要救,這樣他才會快樂一點?

  孫旖旎歎一口氣,懶懶地靠回他肩膀,雙臂環抱住他腰際。

  人類真麻煩,輪回了一世又一世,她好不容易才趕在他這一世出生時找到他,原本是想要好好守護他的,怎麼會那麼困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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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7 12:21: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鳳遙思考了幾天,然後在一個陽光微暖的午後,再度踏入綺情街。

  院長說,希望他開拓自己的人生,如果離開育幼院是必須的,那麼,他想從這個地方開始。

  他在這裡出生;這裡,曾經是他的家。

  這兩天,他翻開存摺估算了一下,從十八歲起,院長就不肯再收他的錢,累積到今天已經是一筆不算小的數字,他原來沒想過要怎麼使用它,現在用來買回他的家也好。

  他向住隔壁56號的鄰居打探了一下,這棟房子目前的產權所有人是誰、又該如何聯絡?

  那位鄰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會兒,評估似地說:「你看起來……不像膽子很大的樣子。」

  俊秀清逸的身形,溫淡無波的眼神……這種斯文人禁得起幾次驚嚇?

  他問什麼?對方又答了什麼?

  鳳遙眉心蹙了蹙。

  「你沒聽說過,這棟房子鬧鬼嗎?」樊君雅好心奉送情報。反正這也不是秘密了,隨便打聽一下都知道。

  綺情街怪歸怪,也總有適合的人……進駐,只有他家隔壁這棟發生過滅門慘案的房子始終是空屋,荒涼頹敗。

  光聽就令人頭皮發麻了,誰還敢住進去?

  鳳遙終於弄懂對方怪異的眼神是何用意。「謝謝你的好意,我想直接和屋主談。」

  真的嚇不跑耶!

  難到……他會是傳說中的綺情街最後一位怪人?

  樊君雅驚歎歸驚歎,雖然很希望能多個鄰居來熱鬧熱鬧,依然不忘秉持良心給他道德勸說一下。「她就住在巷尾最後一間。不管你是要租屋還是買屋,要和那個嗜錢如命的女魔頭打交道前,勸你先做好心理準備,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吸血鬼,不吸乾你最後一滴血是不會甘休的。」這是他這個過來人血淋淋的教訓,那個刻薄的女人,良心完全被小黃給啃了!

  看來,這位屋主人緣不太好。

  鳳遙順著指示找到巷子盡頭的房子,按下門鈴。

  「鳯遙……」門一開,他還來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麼事,一道飛撲過來的身影已經巴到他身上。

  他跌退了兩步,一手扶住門緣才勉強站穩腳步,低頭皺眉瞧著那個把自己當成無尾熊四肢並用攀抱上來的女人。

  「孫旖旎?!」怎麼會是她?!

  「對呀對呀,你終於肯見我了!」

  「我沒有想見妳。」如果知道是她,他根本不會來。

  完全不受她忘形的大大笑容影響,他冷著臉將她自身上「剝離」。

  「鳳…」她不滿地想上前,他隨之退開。

  「我有事跟妳談,不要動手動腳。」

  第一回是不設防,再來,絕不會給她機會得逞。

  「我知道你要談什麼啦,喏。」早替他準備好了。

  他狐疑地怞出她遞來的紙袋,裡頭赫然是那間房子的產權檔,而且──持有人的名字是鳳遙。

  「我知道你會回來。」既然他選擇在這裡出生,那她就順著他,買下這條巷子裡的每一間房子,在這裡靜候他的歸來。

  「這是送你的二十歲生日禮物,喜歡嗎?」

  鳳遙一徑沉默,臉龐看不出喜怒,但,終究是收下了。

  這是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接受她的示好,孫旖旎大喜過望,一忘形又想動手動腳時,一本塞來的存摺壞了她的好事。

  「我沒打聽過這棟房子目前的市價,這是我所有的積蓄,如果不夠請務必告訴我。」

  「我說過那是送你的……」他沒聽清楚嗎?誰要他的錢啊!

  「無功不受祿。」

  「誰說的!我們、我們……」她欠他的,才真的夠到償不盡好嗎?

  想說,卻無從說起,她好懊惱地瞪他。

  「你不是我的誰,我不收這種大禮。」

  才怪!就算再小的禮他還是不收好嗎?

  問題的根本從來就不是什麼大禮小禮,而是出在送的人,只要是她送的,他一概不屑。

  他說,她不是他的誰……

  好陌生、好疏離的口吻。

  「鳳遙,你一定要這樣對我嗎?」她好哀怨地望他。

  然而,他還是留下存摺,沒多看她一眼地轉身走了。

  還真是郎心似鐵啊!

  確認字幕打上「全劇終」,觀眾由不同的角落開始湧出。

  不是綺情街的人太八卦,實在是住了這麼多年,他們家美麗自信、無往不利的俏房東向來都只有欺侮人的份,幾時看她低聲下氣去討好一個人?難怪大夥兒歎為觀止,直要列入綺情街年度奇聞之一。

  「我說……蟹老闆,妳是思春了嗎?」不能怪樊君雅嘴巴刻薄,身為曾經被剝削過的苦主,他能夠忍住不去放鞭炮慶祝就很厚道了,而且眼前這一幕本來就是包養男人該有的劇碼咩,還大手筆送房子,只差沒跪求他收下耶!

  如果這女人如此樂善好施,那他當初到底是為什麼被扒了一層皮?

  「她剛剛……好像是在撤嬌?」

  「你也看見了?我還以為七月半還沒過,看見髒東西了……」

  還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地討論起來了!

  臨江算是裡面良心最大顆的,輕輕走到她身邊,問道:「旎旎,妳還好吧?」

  她看起來像是很想哭的樣子,從來沒見她情緒如此低落過,看來此人對她的影響力相當之大。

  「那個人……」臨江往男人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是蔡婆婆的孫子嗎?」他好像很氣妳。

  「該不會就是妳給人家滅的門吧?」寇君謙詫異地驚呼。

  「……」好沒腦的推測,完全沒人想回應他。

  「還是……搞大人家的肚子,再給他始亂終?」雙胞胎姊妹花歪頭想了下,連續劇好像都這樣演的。

  「……」最好她搞得大鳳遙的肚子啦!

  「或者……」

  「好、停!」禁不住眾人益發天馬行空的誇張假設,她悶悶地吐實。「我只是……把六歲的他從家裡帶出來,然後寄放在孤兒院罷了……」

  又沒有很嚴重,那家育幼院上自院長、下至打掃阿婆,每一個都和藹可親得很,能夠給他滿滿的愛,比他那些死要錢的親人好太多了,真的!她全部都打聽過了,她讓那麼多人疼他、關心他,到底哪裡不好?!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

  所有人一致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瞪視她,然後,像是連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太浪費口水,一個個搖頭轉身離開。

  喂、喂,這是什麼反應啊!她是有苦衷的嘛,她這也是千般不願啊……

  「旎旎……」臨江欲言又止。

  「怎樣?」本來還期待綺情街心最軟的善良人士送來幾句慰問,誰知──

  「妳真的……好過份。」要是寧夜這樣拋棄他,他一定會先吐滿三桶血以後才傷心死掉。

  「……」連她可愛的臨江弟弟都棄她而去了。

  是有這麼嚴重嗎?

  ……好啦,她承認,當他知道她要將他留在那裡時,表情確實很受傷,她也有那麼一點狼心狗肺假裝沒看到。

  他從小就不是一個會以哭鬧來表達情緒的孩子,一旦有了受傷的感覺,他會將情緒往心裡藏,更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她始終記得,離去時,他睜著眼,沉默地看著她,目光片刻也不曾離開她身上,可是,她還是轉身走了。

  她說,她一樣會在每一年他生日的時候來看他。

  他是直到最後一刻,才開口回應──可是,我已經不想要看見妳了。

  她沒有想到他是認真的,這十幾年來,他真的一刻也不曾想過要見她,每次都是她死皮賴臉地纏上去,才能勉強在他身邊待上片刻……

  「鳳遙、鳳遙……」你真的……再也不要理我了嗎?

  他曾經很依戀她。

  當她帶著欣喜的笑容,將甫出生的他抱進懷裡,用好辛酸又好依戀的口吻說:「終於找到你了,我找了好久、好久……」時,他真的湧起了一陣心疼不舍的感受。

  明明他才是該被保護的那一個,她使個力就能碎那麼幼小脆弱的他,可是那一刻,他卻覺得她才應該是要被保護的那一個,好想將她護在懷裡好生憐惜。

  他當然做不到。那些時候,都是她將他護在懷裡,像護住什麼珍寶一般,害怕他再度消失。

  當他被父母忽略時,是她在角落裡陪著他,耐心地和牙牙學語的他對話。

  「鳳、遙,你叫鳳遙喔。」

  嗯,她說是,那他便是。

  「啊呀……」那,妳呢?

  「我啊,旎旎,你都這麼喊我。」她笑著回答他的疑問。

  「呀呀呀……」那,我們又是什麼關係?

  「我們呀,是主僕。」

  所以,她是他的主子嗎?才會打他一睜開眼,便出現在他身邊,將他納入羽翼之下看顧。

  她總是懂得他心裡想的,那時的他們經常在角落進行只有他們才知道的對話,除了最在意的她,他沒空理會別的。

  於是,家人開始懷疑他有自閉症。

  但是無所謂,他不想解釋。

  別人都看不見也沒關係,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被誤認為是啞巴又何妨?面對其他人,他真的不知道能說什麼。

  她一向寵他,謹慎珍憐地護著,不讓他受一丁點的傷,以一個當主子的來說。她做的夠稱職了。

  但是,他該怎麼回報她呢?

  「你呀,只要讓自己好好的,就可以了。」

  真的這樣就可以了嗎?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似乎……是他開口說第一句話之後吧,她再也不會每天陪在他身邊了,成了一年一會。

  混沌的意識愈來愈清楚,她卻離他愈來愈遠,到後來,她甚至遺棄了他。若是早知如此,他一生都不會開口說話。

  她一定不知道,當她問他──我帶你走好不好?

  他點頭,將手交給她的那一刻起,就是交付了他所有的感情與依戀,無論是親情、恩情、還是……更多世人所言的感情。

  但是她卻不懂,放開了他的手,放掉了他全心的信賴。

  有一段時間,連他都忍不住懷疑,他真的是惡鬼轉世吧?所以他的親人為了自保,不能留他,就連她……到後來也害怕了,驚嚇地推開不祥的他,深怕被他所害。

  他無法不這麼想。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尋常人,沒有一個人能夠從出生便有記憶,擁有一些旁人所沒有、難以解釋的能力。而當時的她,確實也像在害怕什麼,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開始與他保持距離……

  他不是笨蛋,不會察覺不到她的逃避。

  既然對他如此嫌棄,那又何必訂下一年之約?不如就此放手,白頭不相見,豈不更乾脆俐落?

  偏偏,她又表現出一副戀戀不捨、放不開手的模樣,從來沒忘記他的每一個生日,總是一早便趕來,眼巴巴地等著他改變心意,願意見她。

  他真的不懂她。

  做出來的事情極端無情,言語神情卻又極致多情,言行極度矛盾的人……

  「嘿,別發呆,這些要怎麼處理?」

  叫喚聲將他遠揚的思緒拉回,他回過頭,見樊君雅正由貯藏室拖出一箱箱的雜物。

  這群被附近鄰居說很怪異、但其實非常有人情味的未來鄰居們,非常堅持要來幫他清掃房子,他想推都推辭不了──除了一個人例外,而那個人現在正被擋在門外,哀怨地咬手帕。

  鳳遙上前掀開紙箱,神情略微怔愣。

  是一些小童玩,全都是孫旖旎買的,她說這些名為「益智遊戲」的東西簡直是在侮辱他,給他打發打發時間而已。

  他的父母其實沒有為他買過什麼,她不在身邊的那些日子裡,他都是在角落裡玩著它們,安安靜靜地等待她。

  「留著吧。」在自己意識到之前,話已說出口。

  整理完新居後的一個禮拜,他正式遷入,成為綺情街的一員。

  初秋的天氣簡直像是後母臉一樣,說變就變。

  一道驚雷打下來,也不管前一刻還陽光普照,下一秒照樣給你下個傾盆大雨。鳳遙剛與向唯歡談完事情,被困在公司樓下動彈不得。

  「要不要送你一程?」

  他回眸。「會不會太麻煩妳?」

  「不會,樂意之至。」向唯歡笑答。

  她在追他,追得很明顯,從不掩飾對他的好感,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鳳遙不是傻子,自然不會不曉得。

  她長了鳳遙六歲,但是沒人有介意這一點,他氣質沈斂溫靜,一點都不像毛躁幼稚的年輕人,年齡在他身上,似乎沒有太大的意義。

  她試探性地與他吃過幾次以公事為名的飯局,後來開始提出私人邀約,看舞臺劇、聽音樂會……鳳遙並沒有拒絕,彼此都心照不宣,若是順利的話,或許能發展出一段全新的關係……

  為了答謝她送他一程,她又順口說了句「沒見過你下廚」,於是又順路去了超市購買食材,留了嬌客下來品嘗他親手煮的晚餐。

  離去時,雨勢已經轉小,兩人共撐一把傘,他送她進車內,目送向唯歡離去後,才轉身回屋裡。

  「旎旎,妳在看什麼?」

  58號的大門開啟,臨江在屋裡等不到人,才發現她站在門外,朝54號緊閉的大門發呆。

  「寧夜已經準備好爆米花了,妳要進來看電影了嗎?」

  孫旖旎猛然回神。「沒空!我還有更迫切的事要辦。」

  一眨眼,她已經不見人影。

  「奇怪,五分鐘前不是還說閒得要抓蚊子來交配嗎……」

  孫旖旎去了一趟月老居。

  她突然想起,有一件事她非常迫切、非要立刻弄清楚不可。

  面對她的逼問,月老歎了一口氣。

  「丫頭,他的身份妳比我更清楚,他的姻緣是我能插手的嗎?」

  「可是,他現在是凡胎啊,凡人的姻緣不都是妳在管的?」她是真的這麼以為,才會來查鳳遙言一世的姻緣線是綁在誰身上。

  月老有些頭疼地按按額頭。「雖然目前是肉身凡胎,但本質上是天人元靈呀,他只是不入仙籍而已,真要列上去,官階可是比我高出好幾級。」

  「所以,妳的意思是姻緣簿上沒有他的名字?」她半信半疑地瞄祂。

  誰不曉得這妮子迷戀主子迷戀到全無理性的地步了,會為了主子去和鍾馗拚酒,大醉三十日,甚至找上千年找得不耐煩了,直接耍陰招打昏文判官查生死簿,才查到主子今世降生之處,文判頭上那顆腫包現今仍在呢……

  想到此姝的瘋狂行徑,自己要真替鳳遙牽紅線,以後要想去靈山找鳳遙喝兩杯絕對會被她拿掃帚打出去,這丫頭可記恨了!

  祂直接攤開姻緣簿讓她自己看清楚,以示清白。

  天人的姻緣不是月老能夠支配的,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千條紅線來綁都綁不住。

  孫旖旎得到她要的答案了,卻比沒有答案更糟。

  月老的意思是,他有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姻緣,也可能隨時都會屬於另一個女人,一旦情生意動,姻緣簿自會浮現他的名。

  他的情緣是掌握在自己手裡,除非他自身心甘情願屬於某個女人,否則月老支配不了。

  原本只是想去查查他和向唯歡有沒有姻緣,卻問出了這樣的結果,不得不承認,她很慌,完全沒有辦法想像他寬闊的臂膀擁抱別人的樣子……

  可是萬一、萬一他真的心動了,愛上向唯歡,怎麼辦?這不是她要的結果,找了那麼久,不是為了要看他的和別人成雙成對的!

  她真的好害怕。這段時間,看著他和向唯歡出雙入對,一起逛街、一起吃飯約會,可是對她永遠拒之於千里,看著她的眼神永遠冷然無波,不留一絲感情餘溫……

  這樣不公平,他願意與任何人發展情誼,卻一點機會都不給她!

  難道、難道真要她眼睜睜看著他愛上另一個人,恩恩愛愛牽手白頭嗎?

  鳳遙,你究竟想要我怎麼樣嘛……

  她怎麼了?

  坐在靠窗處,雨後的夜風帶著些許濕氣與沁涼寒意,對怕熱的他而言,這樣的氣候正舒爽,他泡了一壺茶、挑一本書閱讀,原本應該會是個寧靜悠然的夜晚,卻被她擾得心緒不寧。

  她看起來相當焦躁不安。

  由二樓視窗朝下而望,她已經在他家門口徘徊了兩個小時,從一開始他就留意到了。

  搬來的這一個月,她時時上門,吃穿用度什麼都替他設想周到,但每一次都被他回絕,再當著她的面關上大門。

  她總是不怕被拒絕,耐性比小強更堅韌,因此他以為她這回又想到要送什麼過來給他,但是兩個小時過去了,她只是來來回回走動,沒有按下門鈴。

  她到底是怎麼了?打算將他家門前的水泥地磨出一條溝來嗎?

  極度不願承認,但他確實能夠直接感應到她的情緒,也許上輩子真是她的奴才吧,必須以主子的感受為依歸──此刻他就知道她內心相當惶惑不安。

  惶恐?她這樣隨興妄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也知道「怕」字怎麼寫?

  自身沉定的心緒也被擾得浮躁不堪,他歎了口氣,放下手邊的書,起身拎了外套和雨傘下樓。

  細細的綿柔雨絲是不至於淋濕身體,但是斷斷續續淋兩個小時下來,也是會起寒意的,他再氣她也不會希望看到她因他而受寒。

  「混蛋鳳遙……」

  指掌觸及門鎖,細細的咒駡傳入耳中,他頓了頓,沒立刻開。

  「啊,失言、失言,你不是混蛋,一點也不喔,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混蛋的是我啦……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聲音聽起來懊惱極了,連一丁點漫駡都捨不得他承受,他腦中幾乎是瞬間便浮現她咬唇自責的模樣。

  究竟誰是主,誰是僕?這一刻他不確定了,也一點都不覺得那有多重要,只覺一顆心莫名揪沈──因她頹喪低落的語調。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嘛……不要不理我……鳳遙……」

  他背靠著冰冷的鐵門,僅隔一門之遙,門前門後,聽著她有一搭沒一搭的呢喃,到最後,幾乎只剩無力自喃的氣音。

  一直以來,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麼?他自問。

  對他而言,她存在的意義始終不同於任何人,甚至比他的血親更為重要。

  那又為什麼,他要那麼地狠,一再拒絕她的討好,與她、也與自己過不去?

  或者說,他在等什麼?

  等她親口向他承認錯誤?等她一句承諾,保證再也不會拋下他──

  他閉了下眼,深吸一口氣,轉身拉開大門──

  門外,空無一人。

  堅持了兩個小時,卻在最後一刻,轉身走開。

  分不清是失望、抑或是鬆了口氣,迎著細細雨絲,他逸出幾不可聞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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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7 12:21: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苦思了一晚,連個蛋都沒想出來。

  天亮時,孫旖旎頂著兩顆黑眼圈,氣息奄奄地晃出來覓食,迎面便撞見香豔養眼的鏡頭。

  瞄了眼隔壁門口吻得難分難舍的愛情鳥,領銜演出的女主角正是女主人葉容華,男主角卻不是俊秀冷然的湛寒,而是面容黝黑、形象迥異的粗獷肌肉男。

  嘖,大清早就吃這麼重鹹啊?

  這種事大家早就見怪不怪了……當然不是說葉容華偷人偷到見怪不怪,肌肉男正是湛寒本尊。

  之前明明被某人的仿容行徑給氣到快升天,現在反而心血來潮就玩玩「變臉」遊戲,上回是水電工,這回──

  眼角餘光瞄了瞄門口那桶瓦斯,喔,是送瓦斯工人啊!

  這也算是另類的閨房情趣吧?總比那些兔女郎、護士裝的有創意多了,不過……白癡啊!誰會在清晨六點送瓦斯?真是夠了!

  視若無賭地繞過65號門牌,走了幾步,突然一陣靈光乍現……對呀!當初葉容華不想看見湛寒,湛寒就仿容去見她,同理可證,鳳遙不理她,她就不會仿成他願意理會的人嗎?

  雖然這種行為有點蠢,可是……誰教鳳遙全世界都理,獨獨就是不理她咩!

  算了,山不轉路轉,能屈能伸大丈夫……

  給足了自己心理建設,她拎著剛買來的早餐,決定先做個小測試,按下鳳遙家的門鈴。

  大清早送早餐,與大清早送瓦斯,應該還是有蠢度上的差異吧?

  嗯,對。她自我說服,自己還是有比湛寒少蠢一點點的。

  等了三分鐘,沒人理會,於是她又按了第二次。

  又等三分鐘,依然靜悄悄,就在她打算再按第三次時,鳳遙睡意濃厚的臉龐出現在眼前。

  看得出來上衣是隨意套上的,胸前春光若隱若現,好撩人遐思啊!

  她暗暗吞了下口水,幸好門外的人是她,不然就虧大了。

  「妳……」

  不知道是不是沒睡醒,他一臉困苦惑的表情看起來更加呆愣。

  「上班順路經過這裡,來給你送個早餐。」她高舉手中的餐點,仿佛那就是通行令,「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清晨六點半把人從好夢方酣的被窩裡挖起來吃早餐?

  鳳遙實在不知該對此舉報以何種回應,也許神智一半還在和周公廝殺中,愣愣地側過身便讓她進屋了。

  嗚嗚!好感動,她終於可以光明正大走進他家門了。

  果然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就她沒這個殊榮,為此,要她仿一百個人的容她都認了。

  鳳遙目光自始至終沒離開過她身上,由頭到腳將她打量了一遍。

  「我哪裡不對勁嗎?」她緊張地拉了拉套裝窄裙,穿這種衣服綁手綁腳的,好不習慣。

  他搖搖頭,仍是盯著她。

  「那……你為什麼皺眉?」向唯歡是這樣沒錯吧?不是她在自誇,她的仿容術可比湛寒高明多了,而且神情、動作、還有微微揚起的矜持笑容都有到位,應該不至於遜到一眼就被看穿。

  「……」他移開目光,緩緩吐聲。「沒事。」

  「那……早餐?」

  她神情有著不容錯認的熱切,他懷疑他若是搖個頭,就會讓花顏上愉悅的笑靨瞬間凋零。「我去拿餐具。」

  孫旖旎雀躍得簡直想就地起舞。

  這是這幾年以來,他對她最和顏悅色的一次,她已經好久、好久沒和他一起用餐了……

  一同吃完早餐,他在等她說明來意,或者是起身告辭讓他去睡個回籠覺,昨天有點失眠,睡晚了……

  可她似乎一點離去的打算都沒有,漫無邊際地與他東聊西扯,一下子聊庭園前他剛栽種的花草,一下子談今天的天氣,不太有重點,仿佛只是想誘他開口多說幾句話,為此耗去一上午的美好時光也無所謂。

  「妳……上班會來不及。」他看了看牆上的鐘,快九點了。

  「喔,沒關係,我今天休假。」

  那剛剛是誰說上班順路經過的?

  鳳遙張了張口,沒戳破她。

  「還是……有其他重要的事該處理?」

  「沒有啊,我一點事都沒有。」任何事都不會比他重要啦。

  「或者……」

  漾在唇畔的笑意斂了斂,終於聽出他話中逐客意味。「還是,你比較希望我去處理那些「重要的事」?」

  她賴在這裡不走,讓他反感了嗎?要是向唯歡,應該不會那麼厚臉皮……

  「我的意思是,如果沒有,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剛剛不是討論過,今天天氣應該會不錯。」笑意完全自她臉上褪去前,他沒深想便脫口而出。

  咦?「好啊好啊!」她的頭點得過分熱切。

  「嗯,那妳稍等,我換個衣服就出門。」連他都不曾留意,總是緊抿的唇畔,如今正幾不可察的淺淺揚起。

  因為是臨時起意,也沒特別規劃什麼行程,不過就四處走走逛逛,看見感興趣的事物便停下腳步,這樣的行程其實無趣得很,但她從頭到尾都笑得好愉悅。

  她其實……很容易滿足,只要他一點小小的示好,笑容就會燦亮得連星星都為之失色。

  中午時候,他們在捷運地下街解決午餐,等待餐點之際,他低頭似在疑思什麼,低聲交待了句:「妳在這裡等,我去一下就回來。」

  她等了五分鐘,回來時,他手中拎著一雙平底鞋,蹲在她跟前替她更換。「逛街不適合穿那麼高的鞋子。」

  他……看出來了?

  其實不只逛街,她根本從來沒穿過高跟鞋,其實很不適應,但是那可以讓她留在他身邊不被驅離……別說高跟鞋,高蹺她都願意踩。

  留意到他停下動作,出神凝思的目光落在她腳踝,她不自在地縮了縮腳。

  「這腳煉……好像在哪裡看過。」莫名眼熟。

  「女孩子的飾品嘛,就算掛上限量的噱頭,還是會發現一群人都和自己戴一樣的東西。」

  「是嗎?它有沒有名稱?」

  「願。它叫願。」有個人,是這麼說的。

  只不過後來,願,成了怨。

  銀色絲線串起一道星芒,再綴以珍珠、鈴鐺、紫水晶、小巧的古銅錢,古典而雅致,流光燦然,仿佛整條銀河便在她足間流轉。

  願?誰的願?

  「你對女孩子的飾品感興趣?」不然幹嘛一直研究她的腳煉?

  「沒什麼。」他淡淡帶過。

  後半日,他們走馬看花地逛了些名勝古跡,一向敬神禮佛的鳳遙,行經廟宇總會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上一拜。

  不求什麼,只是一分敬意。

  但也有那麼一、兩回,會被她擋下來。「不用拜。」

  「為什麼?」

  祂受不起。

  小小土地公怎受得起這一拜?會讓祂暈個昏天暗地的。

  稍晚,他們在半山腰品嘗美食邊看夜景。

  鳳遙不重口腹之欲,她卻是標準的美食主義者。剛帶他離開家的半年,他們同住一處,她每天總會帶他到處去品嘗不同的美食,想把他養壯些,偏偏他只抽長身高,身形卻永遠是這副清逸俊秀的模樣。

  這些年沒在他身邊照看著,他怕是更隨意打發了。他這個人,永遠只看見別人的需求,虧待自己都無所謂,難得有機會,當然要好好替他進補。

  一口食物才剛吞下,她連忙又挾了山蘇煎蛋過去,整晚忙著布菜,從不讓他的碗有機會空下來。

  「夠了夠了,我吃不完。」光顧著他,她根本沒吃幾口。

  「還有這鍋湯,可是用烏骨雞和多種食材燉煮,一定得喝上一碗。」

  鳳遙定定凝視她,沒多說什麼,依言捧起碗喝了口熱湯暖胃。

  這一餐吃下來,就花了將近三個小時。

  她挑選的位置不錯,看得見城市裡萬家燈火的美景。

  「好像快下雨了。」他眺看遠方,一整日的好天氣,大概要終結在這裡了。

  對,她嗅到濕氣了。

  她趁他不注意時,悄悄跟風伯、雨師打商量──

  拜託、拜託,稍稍移動尊駕可好?我家主子身子骨不佳,受不得風吹雨淋。

  風伯、雨師都是好商量的人,笑笑地向她揮揮手,表示沒問題。

  她滿意地點點頭,愉悅地告訴他:「不會下,你放心。」

  「妳怎麼知道?」

  「喔,那個啊……我看過氣象報告了。」至少有你在的地方不會下。

  「是嗎?」他仰眸瞥了眼頭頂那一大片的烏雲,正緩緩、緩緩地飄散。

  果然,直到他進了家門,一滴雨都沒下。

  回程途中,他禁不住倦意,閉目小憩了會兒。

  他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她其實知道他前一晚並未睡好,但他還是什麼也沒說,陪著她玩了一整天,他就是這樣的人,心太軟,不忍旁人失望。

  悄悄地,她伸手,五指纏握住他,掌紋貼著掌紋,再將他的手指一根根彎曲,假裝他也正纏綿萬般地回握。

  這麼好的他,讓她強烈想擁有,明明他對她已經那麼好、萬般憐寵了還是不知足,想獨佔,才會盲了心,犯下難以挽回的大錯,也害慘了他……

  要是……他想起了一切,該怎麼辦?

  怕是會震怒怨忿,從此與她決絕,萬世不相見吧?

  就像這一回,他一走,就避了她千年之久,要不是她打昏文判偷看生死簿,至今還找不著他。他一旦鐵了心要避,她根本找不到……

  「鳳遙,對不起,可不可以,不要躲我……」不要……恨我?

  「向唯歡」開始光明正大出入鳳遙家門。

  有時來約他出去走走,有時天南地北地閒聊,有時怕他工作起來就忘了時間,提醒他吃飯,有時根本什麼都沒做,他忙他的,她也會自己打發時間。

  她處在屬於他的空間裡,極其自在。

  她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而他,也不自覺地接納,一點一滴、蠶食鯨吞般,逐漸讓她進入他的生活。

  與公司那頭對談到一個段落,他關閉MSN視窗,這款遊戲軟體上市後,反應相當熱烈,公司方面希望再推出第二版,增加幾個支線使遊戲內容更豐富,他這幾天都在思考該如何更新程式

  留意到周遭過久的靜默,他偏轉過頭,在靠牆的沙發上找到她的身影。

  她睡著了,蜷縮在長沙發裡的睡容,看起來純淨又無辜。

  他輕巧地在沙發旁席地而坐,長指掠過頰容,將散落的黑色長髮勾向耳後。安安靜靜守護深眠中的女子。

  他們幾乎天天見面。

  今天她是突發奇想,說要替他燉補,認認真真抄了食譜,拎了一袋食材,預備按表躁課。

  但……你知道的,說得一口好菜的人,不見得能做出一手好菜,旁觀了十來分鐘,在她頻頻的慘叫聲下,不忍卒賭的他終於決定接下掌廚大任。

  住在育幼院時,他偶爾會進廚房幫忙,簡單的料理還難不倒他。

  如今,這鍋湯正在爐子上文火慢熬,晚餐時就可以上桌了。

  然後是昨天,她來時,他正好在院子裡種花,於是她使自然而然地湊過來幫他澆水除草。

  他種了幾株常緣盆栽擺圶在窗臺,也在庭園前拓了一方園地,用來種些花花草草。

  前幾日,撒下的種子一一怞長嫩芽,有一回便無意間聽她蹲在那兒,對著小花苗喃喃說道:「你們真幸運,能被他親手照料,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主子喔,你們要好好珍惜……」

  是嗎?他算是個好主子?

  他停下手邊的動作,偏頭瞧她,指腹不經意讓鏟子邊緣劃了一下,他下意識縮回手,便見她迅速抓過他的手,含入口中。

  他微訝,連忙要怞離。「別……我手髒……」

  她才不管什麼手髒不髒,做出這樣的直覺動作也不是學什麼八點檔劇情的纏綿心思,而是──

  媽的!千萬別來第二回!

  五滴精血造就了一個孫旖旎,她可不想來第二株花花草草與她搶。

  雖然他現在是凡人之軀,但誰保證會不會有啥後遺症?鳳遙是她一個人的,每一根頭髮、每一滴鮮血都是,誰都沾不得。

  鳳遙抽不開手,任由她含住指腹,柔軟而溫暖的唇腔包覆,令他沒來由地略略紅了耳根。

  明明不是什麼太火熱的舉動,從未與女子如此親密的他,仍是為這隱隱流竄的旖旎氛圍而亂了心律。

  如此親密行徑,她做來理所當然,毫不彆扭,仿佛,他們天生便該是如此──

  他暖了眸光,沒再試圖抽回手,任由軟軟朱唇,在指間似吮似吻。

  直到她終於察覺自己豆腐吃得太過火了,這樣的行為在現代應該會被告性騷擾,這才依依不捨地放開他。

  欲收回的手臨時轉了個彎,拇指指腹劃過她唇畔。

  「都說了手髒。」瞧她,也沾了泥。

  「啊……」他剛剛……是不是好溫柔地……幫她擦了嘴角?

  明明是坦率大方的性情,再大膽挑逗的行為都對他做過,卻在他這再簡單不過的溫存舉動中,呆呆怔愣。

  回過神後……她竟學純情小姑娘,臉紅了。

  她的情意如此鮮明,從不矯飾,他完全不費功夫,便能瞧個清清楚楚,他默默看著,心房不由自主地暖融。

  「唔……」貪睡的小女子蠕動身子,睜開迷蒙的眼,對上兩泓溫醉如酒的深瞳凝視,一瞬間還以為回到靈山時溫存相依的日子。也只有那些尚未被她傷害的時候,他才會用這樣的眼神瞧她,於是她本能地張臂攢下他,送上柔軟粉唇。

  鳳遙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沒防備地教她給扯了下來,本能地伸掌抵住跌勢,以免撞疼了她。

  未料,這只是讓情況更糟,尤其他在意識到掌心所覆上的柔軟觸感是什麼以後。

  而她,毫不介意地將飽滿春光送入他掌間,任其眷愛,像只討憐的貓兒,纏膩著,不滿足地低噥,將軟軟香舌喂入他口中,與之纏嬉。

  「嗯……」是拒絕不了,抑或本身也不想拒絕?鳳遙無力探究,在她大膽勾挑的行徑下亂了心跳。

  咦?溫溫的?而且手感好真實──

  孫旖旎眨眨眼,摸了摸掌下碰觸的肌膚,從頸項、肩膀、平實的胸膛……不確定地再啾兩口……真的是他,不是夢!

  她連忙鬆手,由他身下鑽出,撥撥頭髮,拉拉早已春光盡洩的裙子,試圖煙滅性騷擾證據,假裝天下太平。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鳳遙幾乎要被她鴕鳥行為惹笑。

  「妳……」才發出聲音,驚覺其中飽含情欲未饜足的沙啞,他清了清喉嚨,再次開口。「該起來吃晚餐了。」

  「喔。」她悄悄覷他一眼,完全沒有發怒的跡象耶,這表示她下回還可以繼續偷襲他嗎?

  留意到她慢吞吞的步伐並未立刻跟上,鳳遙回眸,正巧逮著她的偷窺,他探手握住她。

  「妳那鍋湯應該差不多了,還是……妳另外有想吃什麼嗎?」

  孫旖旎有些驚異地望住兩人相貼的掌心,旋即,用力回握住,露出大大、大大的燦爛笑容。「只要是你煮的,我都吃!」

  只是一點小小的寵愛,就能換來她如此美麗的笑容,這名女子待他的真心,何庸置疑?

  暖暖眸光注視她,心中的疑慮也在這如蜜般的笑靨下,一點、一滴消融。

  打了個哈欠,孫旖旎懶懶地趴臥在窗邊打盹。

  鳳遙今天要去公司談事情,不能黏著他,好無聊。但是他有答應她,晚上可以一起去看電影。

  她完全沒留意,此刻的自己完完全全就是臨江翻版。

  找回主子以後,本能的奴性真的會跑出來,等門也等得很開心,想到主子的打賞,就會傻乎乎地笑。

  唉,想她孫旖旎魚肉居民,橫行一世,偏偏一遇上主子,氣勢整個弱到谷底,智商呈負向成長。

  「鳳遙,你好慢……」喃喃抱怨了句,只好閒閒抓來兩隻蚊子,強迫它們交配生小蚊子。

  「我、我們不行啊……」小蚊子苦哈哈的求饒。

  「我管你行不行,給我交、配!」她只是對主子沒轍而已,其他方面依然是惡勢力十足。

  「可是、可是……我們都是公蚊啊……」嗚,還到女暴君了。

  「呿!早說咩。」撤了定身術,兩隻蚊子急急忙忙逃命去。

  「唉……」第三十七次歎氣,又要往窗邊癱靠而去時,宛如一灘爛泥的腦子忽然間想起什麼,整個人被雷打到般挺直身軀。

  鳳遙今天……是要去公司吧?去公司,一定會遇到向唯歡,那這幾天,他們這樣親親摟摟又抱抱的,而且她是頂著「向唯歡」的身分,所以他看到向唯歡時,本能就會──

  她知道向唯歡暗戀鳳遙很久了,換作是她,一道自己哈很久的極品美食自己送到她口中,她會怎麼做?

  那還用講,當然不會跟他客氣,一口直接吞下!

  說不定,他們現在就在甜蜜約會,並且一起去看那部她很想看的恐怖片,丟她一個人在這裡苦哈哈地唱望春風……

  他奶奶的北極熊!這麼重要的事,她居然現在才想到,腦力真的是負向成長了!

  她急急忙忙要出門去搶救鳳遙的貞躁,卻由視窗看見他正巧回來,她立刻朝他家門直奔而去。

  鳳遙才剛放下手中的購物袋,連外套都還沒來得及脫掉,一道身影便直撲而來,他只覺得眼前一花,踉蹌退了兩步,整個人已經跌坐在地板上,唇際迎面而來的狠吻,除了撞疼他的門牙、咬痛了他的唇以外,沒有任何銷魂感受。

  他怔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伸臂摟住她,柔柔拍撫背脊。

  也許是這樣溫柔包容的舉動安撫了她,她打住莽撞行徑,將臉龐埋在他頸畔。

  「怎麼了?妳看起來好慌張。」

  「我……我……」找不出理由搪塞,她便隨口蒙了句。「我肚子餓……」

  他訝笑。「妳呀!」

  真像孩子,肚子餓就撒嬌。

  「讓我起來吧,我買了晚餐食材,妳來幫我洗菜。」

  孫旖旎挪開尊婰讓他起身,看著他走向廚房,很快地忙碌起來。

  她緩步上前,由身後輕輕地環抱住他腰際,纏賴著。

  「又怎麼了?」他偏頭,瞧不見那張埋在他背上的臉容。

  「……想你。」

  「我們才剛分開不到一個小時。」

  「……」剛剛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

  孫旖旎還真佩服自己,在這當口還記得要施仿容術,以免還沒踏進這道門就被他丟出來……可是,仿這張向唯歡的臉,仿得她好心酸哪!

  她好悶、真的好悶!

  「唯歡?」他輕喚。「不是餓了嗎?這樣我沒辦法做菜。」

  她現在終於體會到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聽他喊那個名字,聲聲紮耳。

  她一臉鬱悶,湊上前東嗅西嗅。

  「妳又在幹嘛?」

  「檢查你剛剛有沒有做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有也是跟妳。」

  「那可難說。」探查完畢。沒有女人的香水味,他唇際的味道方才嘗過了,依然純淨,除了她不曾染上其餘女子的氣息。

  她滿意了,神色稍霽。

  鳳遙放下手邊的白蘿蔔,回過身,勾起秀致臉容細細打量。「妳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什麼都可以嗎?」

  他不置可否地低哼。「說來聽聽。」

  「我是覺得啊,你還那麼年輕,應該要多看看,體驗不同的事物,感情的事是很難說的,千萬不要那麼早就認定。」

  這是一個預備與他交往的女人該說的話嗎?

  鳳遙實在不知該如何反應。「所以妳的意思是?」

  「你可以再過個三、五年……不,八年……也不對,十年好了,再等十年,你也才三十歲,在那之前,先不要想結婚的事……」她頓了頓,小心翼翼探詢。「可不可以?」

  「再過十年,妳都三十六歲了,這樣好嗎?」

  「沒關係,我可以等。」向唯歡不能等最好,早早另尋出路,慢走不送!

  鳳遙垂道,審視她小奸小惡的小小心機,凝思道:「妳……確定?不後悔?」

  「確定確定確定!」再確定不過了。

  「好,我答應妳,十年內,無論任何人,我都不談結婚。」

  「一言為定!」計謀得逞,她笑容愉快極了。

  至少,十年內她都不用膽心他屬於別人了,危機解除。

  「妳呀……」他搖搖頭。

  「怎樣?」

  「沒事。」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帶著閒適笑意,回頭料理食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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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一片片的雪,落在眉心、落在肩膀、落在膝間……

  祂靠坐在梅樹底下,閉目養神。

  有一雙小手也好忙好忙,落在祂眉心、落在祂肩膀、膝上……

  那雙白皙柔軟的小手擾得祂無法靜心修持,鳳遙睜開眼,對上那雙好憂慮的眼瞳。

  「會凍壞……」

  她如牙牙學語的嬰孩,會的詞彙仍不多,多數是祂說,她照學。

  她很聰明,學得快,雖然會的字句仍不算豐富,但祂總能理解她的心意。

  丫頭怕祂冷著了。

  於是,那麼煩惱、那麼憂慮地為祂持傘,拂去雪花。

  祂在梅樹下打坐了一個時辰,她也伴了祂一個時辰。

  真是個傻孩子,祂是集此山之靈韻風華而生,這樣的氣候正舒心,怎會冷?

  倒是她,忙著替祂拂去雪花,一雙小手凍得冷冰冰。

  「丫頭,冷不冷?」

  「冷。」她乖巧點頭,純淨如嬰孩,猶未認得謊言。

  祂展臂,她立刻聰明地鑽進祂懷裡,尋找最舒適的位置。

  祂將她一雙小手包覆在寬掌之中,輕輕搓暖。

  但是她又覺得,祂這動作不單單只是給她溫暖而已,應該還有些別的,像是自祂溫熱掌間,源源不絕渡入體內的暖流,她形容不上來,就是一般相當沉厚舒心的氣流……

  她困惑地望祂,期盼祂給予解答。

  她的主子很好,什麼都會教她,有問題問祂都會耐心解答。

  聰明的孩子。祂贊許地笑了笑,只說:「妳這身軀仍太稚。」

  「喔。」但祂還是沒說,那股氣流是什麼呀。

  直到許久、許久以後,她才知道,那是仙人修行所護持的仙靈之氣,祂等於是將自身的修為渡予她護體。

  那時她不曉得,以為是習慣了靈山終年霜寒的天氣,不再怕冷了,可她還是愛膩著祂,祂也從未驅離她。

  睡蓮姊姊常常陪她聊天,桃兒姊姊也和她處得不錯,有一些事情,她們都會教她,於是她知道,五滴精血、五百年修為助她修人身,就是她的主子。

  有了主子,她又該做些什麼事呢?

  勤快打掃、鋪床迭被、端茶撐傘,好生照看著,不教祂有一點點不舒爽。

  她做得很好,可是祂說,她不需要做這些。

  祂教她讀書,待她極好。

  她最喜歡做的,就是賴到祂懷中,聽祂讀書冊給她聽。

  「雲髻飄蕭綠,花顏旖旎紅。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

  她有一雙好美麗的眼,眉兒彎彎,秋瞳如兩泓澄靜湖水,黑白分明,清澈晶亮,細緻秀麗的五官嵌在小巧的臉兒上,標準美人胚子。

  「旎、旎……」她聽過,有個字她很熟、很熟喔,祂常常喊。

  「是啊,妳的名。」長指輕點她鼻尖,惹來她格格輕笑,祂俯首,吮住唇間清靈笑語。

  原是淡情少欲,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恬淡自在。然而,這個小東西不期然闖入祂幽靜無波的世界──

  初始,無心插柳助她化為人身,純淨懵懂的眼兒一睜開,接觸這天地萬物時第一個見到的便是祂,自覺對她有責任,若能引領她好生修行,位列仙班倒也是美事一椿。

  這靈山萬物來來去去,一旦修持有成,自有他們的路要走,祂也樂見其成。唯獨她,說要跟祂一輩子,祂去哪,她便在哪。

  她一心一意,眼裡只瞧見祂,等上數個時辰也不喊苦,傻氣地全心護祂。

  教祂平靜無感的心湖撩起陣陣漣漪。

  或許,有個人陪,也不錯。

  「一生陪著我,可好?」祂問。

  她連思考也無,頭點得又快又急。

  「可思慮清楚了?」不若俗世男女,眨眼便過,祂們的一生是名副其實的海枯石爛,萬年也盼不見白頭。

  「白頭……你有。」她枕著祂的腿,指掌撩起祂披散肩頭的銀亮髮絲。

  「不喜歡?」

  「喜歡。」是銀色的,亮亮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樣漂亮,好喜歡。」

  星星嗎?「想要哪顆?」

  她隨手,指了長長銀河間,發亮的小小星子。

  隨口一言,於是祂長袖一揚,長指輕彈,一抺星芒劃過半邊天際,落入祂掌心。

  祂為她摘星,指間拈下一根銀亮髮絲,串上那縷璀璨星光。

  「星芒未滅,不分離。」祂將承諾溫柔繫上她的腳踝。

  「不分離。」她點頭,祂是主子,要一直一直跟著。

  不若俗世情誓,祂們的海枯石欄,名副其實,捧月摘星也名實相符,纏綿深摯。

  星芒未滅,不分離。

  將醒未醒的意識中仍隱隱回蕩著誓言,人卻已分離千年之久。

  清脆的叮噹聲隨風飄入耳畔,他睜開眼,天猶未亮,就著天際微微透出的白光,看清懸空坐在窗邊的身影。

  湖水綠裙擺隨風輕蕩,在足間蕩出淺淺波浪,他所聽見的叮噹聲,便是由踢晃的足踝所傳出。

  之後,龍宮的千年扇貝吐出顆顆瑩白夜明珠,東海龍王送了三顆予祂,祂便順手別在她足間銀煉。

  百年才結一次果的珍果雪蓮子,祂讓她揣了一袋在腰間,當小零嘴吃著玩。

  九天玄女送來桂花仙釀,女孩兒貪嘴,誤飲過量,醉了十日,祂多擔心傷及稚嫩嬌軀,幾日夜守在床畔不敢稍離,醒來後便嚴令她再不許貪杯大醉。

  夜遊神無意間拾獲紫晶魄,用不著便轉贈予祂。那是紫曇花妖魂魄飛散後所遺之元丹,能教女子風姿絕豔。她不懂,只道美極了,愛不釋手,祂也就順勢再串入足煉間,為她增添嬌媚。

  還有向注生娘娘索來的一枚祈福銅錢,是為了教瘟神遠避,保她身強體健。

  奇珍異寶從不吝惜地嬌寵於她,繫在足間,一點一滴,都是祂的願,願她慧黠靈透、願她嬌俏美麗、願她百病不侵、願她永無煩憂……

  如此深摯情意,最終又怎麼會分離?

  鳳遙不懂,怎麼也想不起來。

  由床上坐起,望了眼床頭電子鐘上顯示的數位,看來她又守了一夜。

  她總是以為他看不見,便放心地在他屋內走動,白天以另一種形貌陪在他身邊,晚上隱去身形,有時坐在窗邊守護,有時趴臥在他身畔那個空位瞧著他睡。

  但其實,他一直都看得見那道被蒙矓霧光籠罩的身影。

  他也不懂為什麼,但確實無論她施任何法術,都對他起不了作用。

  他故作無知,任由她以這種形式伴了他十來年的生日。

  莫名的暈眩令他感到些許口乾舌躁,他挪身下床,想下樓倒杯水,走沒兩步,只覺頭重腳輕,仿佛全身力氣被抽乾了般,雙腿一軟,跌坐在門邊。

  幾乎是同一時間,柔軟卻又極其沉穩的力道托住他。他視線昏暗,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只能任憑擺佈,但是鼻翼間傳來的熟悉馨香,讓他心安,一點也不想抗拒。

  他知道,是她。

  「真是傷腦筋呀,你這心軟的老毛病還是改不掉……」

  他感覺自己再度回到床上,耳邊傳來她苦惱的歎息,然後,唇間覆上一片溫軟觸感,似乎有些什麼順著喉間滑落,在胸臆間泛開。

  那是極難形容的感覺,沁涼而舒心,勉強要形容的話,有那麼一點點像是在森林裡吸收芬多精般暢適。

  他大口大口喘息,感覺四肢力量逐漸回湧,睜開眼時,趴在他身上的女子急急忙忙翻身退開。

  「好,我知道我不該沒經過你的同意擅闖民宅,你不要生氣、不要翻臉,我馬上就走!」實在是怕了他的冷言斥離。

  就算再怎麼嘻皮笑臉,假裝不在意,被最心愛的人冷眼一瞟,心還是會小小刺痛一下的,所以她寧可頂著別人的容貌,能偷得他些許溫柔笑意,也就心滿意足了。她真的真的不想讓他厭惡,但卻好像總是這麼做──

  「等一下。」鳳遙追了上去,攫住皓腕,困惑地打量她。「妳怎麼了?」

  步履淩亂而虛浮,原來白皙的臉龐如今甚至有些透明。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她受寵若驚地眨眨眼。

  他蹙起眉心。「我問妳怎麼了!」

  她真的不對勁!

  久違的孫式賴皮法再度重現江湖。

  她軟軟賴靠到他身上,雙臂纏上他頸間。「有你關心,死都值得啦!」

  「孫旖旎!」

  他動怒了,起了波瀾的心緒,真真實實傳遞到她身上。

  孫旖旎苦笑。她果然,還是只會惹他不悅。

  「反正你又不會留我,就算我全身都不舒服,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要被他推開,接著掃地出門──

  淩空的身子被他打橫抱起,置於柔軟床鋪間,俯視著她的那張面容,是無庸置疑的憂慮。「需不需要帶妳去看醫生?」

  原來,他還是會關心她的,並不是真的怎麼樣了也無所謂。

  她鼻頭酸酸的,忽然沒骨氣地想哭。

  「真的很不舒服?」他大掌覆上她的額際、臉龐,只觸著一片涼意。

  她拍拍身畔的空位,軟聲乞求。「上來,陪我好不好?」

  輕細嗓意帶著一絲怯意,深怕被拒絕。

  他沒有一點遲疑,立刻上床,在她身畔躺下。

  「要抱……」得寸進尺地要求。

  鳳遙張臂,將她摟了過來,安置在位於胸口的地方。

  像是已經做過千百回,她完完全全可以自行尋找位置,調整出最適合自己的角度,嫩頰蹭了蹭他胸口,滿口噓歎。

  她在撒嬌。

  要讓全綺情街的人看到她現在的小女人模樣,絕對會笑掉大牙,但……要笑就笑,誰在意?

  沒錯,她就是在撒嬌,怎樣!

  任何人她都不看在眼裡,獨獨他,無法不在意,無法不在他面前,軟弱得像初生嬰孩。

  「如果我再要求一個吻,會不會被你丟出門?」難得他今日有求必應,她孫旖旎向來不是會和自己好運作對的人。

  他靜默了下。「知道就好,睡覺。」

  「喔。」問問看而已咩。

  沒錯過她失望的嘟嚷聲,他頓了頓,仍是在她額心印了記輕如蝶棲的吻。「快睡。」

  窗外天色漸漸亮起,鳳遙已經毫無睡意,他知道她也沒睡著。

  平穩的呼吸在他胸前吐納,她看起來好多了,至少臉龐已有些許血色,不再是令人心慌的半透明。

  他知道她不是尋常人,真出了什麼狀況,尋常醫院對她一點用處都沒有,那一刻,他是真的深感懊惱,怨自己只是個懵懂而無知的人類,什麼也不能做。

  如果是以前的他,必然知道該怎麼幫她,但是現在的他束手無策。

  他會老、會死,最終還是要留下她一個人。對人類而言長長的數十年歲月,於她只是轉眼之間。

  他曾經想過,也許,就這麼算了,任兩人漸行漸遠,從此自對方的生命中淡出,分開的十四年間,他不只一次這麼想過,但是她不肯,一年又一年執意尋來,死死綁住兩人之間似遠似近的牽連,不願放手。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躺在同一張床上睡了耶。」持續了好長一陣子的靜默,她突然開口。

  他低哼,沒回話

  小時候,還有剛離家的那半年,他們也是擠在同一張床上挨靠著彼此入眠,只不過差別在於,那時被雙臂牢牢護衛的人是他。

  「好快,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

  他皺了皺眉。「別用老媽子的口吻對我說話。」

  「我沒那個意思。」只是好懷念,他又可以抱住她,像以前那樣將她護在懷裡了。

  他都不知道,以前他小小的,抱在懷裡像是稍一使勁就會捏壞,她真的好害怕。他從來沒有如此脆弱過,最初尋著他時,帶著燦笑奔向他的喜悅瞬間澆熄,在抱起軟軟小小的他時,她自責又無助地痛哭。

  那雙眼,她依然熟悉的那雙眼,儘管已是嬰孩,仍是沉靜地望著她,輕輕地伸出小小的手,碰觸她悲傷無助的臉容。

  她不是老媽子,就算他現在一捏就碎,他還是守護的那一方,穩著她的心,安撫她的惶然,不再驚慌失措。

  大多時候,都是她在向他撒嬌,他一直是她的依歸,有他,她才不至於飄蕩無依。

  「鳳遙,心不要太軟,好不好?」

  他睜開半合的眼眸。「為什麼這麼說?」

  「昨天的事,你忘記了?」

  昨天?鳳遙略略回想了一下。

  他回家時,經過十字路口,一名行色匆匆的女人與他擦撞了下,那一瞬間,他意外地看見女子的下場──

  她去牽停在騎樓下的機車,然後在下一個路口闖紅燈,與迎面而來的公車撞上,頭顱碎裂,當場便沒了生命跡象,連急救的機會都沒有,死狀極慘。

  當下,他並沒有多想,伸手拉住她。

  「小姐,可以麻煩妳幫我做個問卷嗎?」

  女子原先是不願意的,說她趕時間。

  他當然知道她趕時間,為了去接幼稚園剛下課的兒子,才會闖紅燈。

  他說:「只需要一點時間就好。」

  女子很不耐煩,甚至口氣並不好,他不以為意,由背袋中取出紙筆,開始回想公司之前做的問卷內容,有一搭沒一搭地提出問題。

  女子看他也沒有正式的問卷表格,只是隨便拿一張白紙紀錄,誤以為他是預備向她推銷什麼。

  他淺笑,沒多解釋。

  最後,她甚至說:「你再不讓我走,我會覺得你在騷擾我!」

  那班公車已由眼前駛過,他微微一笑,側身讓道。「小姐請。」

  記憶到此為止。

  孫旖旎悶聲道:「她根本不知道你救了她,還那樣對你。」

  「她是單親媽媽,她的兒子需要她。」能夠救回一條命,他不介意被誤解。

  「可是、可是……」低噥聲委屈兮兮地逸出。「我也需要你呀……」他怎麼就忘了他也是她心愛的主子?

  鳳遙心房一動,俯視她。

  女子面臨的是死劫,他替她化了,血劫力道反撲而來,他現在是凡人之軀,怎麼撐得住?

  小時候一次次替親人化災,弄得自己體弱多病,要不是她時時往返靈山,拿仙釀、雪靈芝當三餐給他灌,她都不敢想像他現在會變成怎樣。所以後來,她才會乾脆帶他離開,眼不見為淨。

  鳳遙似乎有些理解了,關於昨晚的異狀──

  所以她的不適與他有關嗎?

  「好不好?鳳遙?」她還在等他的回答。

  或許她的想法很冷血,但是那些人的死活與她何干?她就是不要他有事。

  他動作頓了頓,才又緩慢地輕撫她的長髮,帶著些許安撫意味。「……睡吧。」

  他懂她的憂慮,以及全心全意為他的心情。

  無聲的拍撫,似在告訴她──我在這裡,好好的,不要怕。

  她以為自己是沒有睡意的,但或許是昨夜令她元氣大傷,也或者是千年來始終懸著的心終於踏實了,一直沒能好好睡上一覺的她,有他在身邊之後,才感覺到倦意,想睡了……

  在他暖逸沉定的氣息包圍下,孫旖旎很快便進入深眠中。

  鳳遙也小睡了兩個小時,醒來後,她依然好夢方酣,安睡臉龐泛著誘人的美麗紅暈。確認了她如今安好,並無異狀,他這才放輕動作,抽出被她枕在下方的手臂,在不驚擾她的情況下離開床鋪。

  他今天得回學校一趟。

  將完成的論文做最後的檢視,該帶的資料一一確認後放入牛皮紙袋中,整理完後,回頭看了眼床上的人兒。少了他的懷抱,她整個人從右方床位滾到他慣睡的左半邊床位,擁著他蓋過的被子掬擁殘留餘溫,整張臉幾乎埋進枕被間了。

  就連在睡夢中,都會下意識尋他。

  他下樓準備午餐,等她醒來後可以吃。

  簡單煮了兩碗酸辣麵,再燙上一盤青菜,端上桌後他才上樓喊她。

  「旖旎,起來吃飯,吃完要睡再睡。」

  「唔……」卷在被子裡的小毛毛蟲蠕動了下,慵懶抬眼。

  「妳……」他再一次被她狠狠嚇到。

  「怎麼了?」初醒的她,表情憨憨的,猶不知今夕是何夕。

  「妳都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勁嗎?」他小心翼翼,試探地問。

  「頭暈暈,沒什麼力氣……」說著,她撒嬌地又要挨靠過去。

  鳳遙任她像無尾熊似的纏膩,內心震愕。

  怎麼回事?她又變回稍早之前的模樣,身軀一點一滴透明──

  剛剛她氣色看起來真的不錯,他以為應該沒事了。

  低頭審視埋在他胸前的臉容──這一刻,又再正常不過,仿佛剛剛只是他眼花活見鬼!

  執起她的手,血色己然慢慢回湧。

  原以為是她的小惡作劇,就像以前老愛纏鬧他那樣,可是看她一臉將醒未醒的嬌憨模樣,實在不像。

  為什麼會這樣反反覆覆,時好時壞?

  他凝思著,望住她說:「起來吃點東西。走得動嗎?還是我端上來?」

  她柔柔眼,有些清醒了,自行鬆開手,到浴室洗把臉,才跟著他下樓坐上餐桌。

  用餐當中,他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她身上,將每一分細微化盡收眼底。

  用完餐,她收拾碗盤想到流理台清洗,被他拉住,然後,便沒再放開。

  似乎,只要距離夠近,碰觸得到他,她便沒事。

  「妳知道為什麼,對不對?」她必然做了什麼,卻沒讓他知道。

  「那個喔……」因為她的本命丹在他身上呀,只是昨晚還沒來得及收回,他就醒了。

  當初,她本就是由他所渡持才得以化為人身,她的本命靈丹自是與他氣息相合,他感覺不到異樣是正常的。

  但這不能說,要是他知道,心裡一定會不好受。

  了不起再找機會,趁他不注意時取回本命丹就好了,應該不會太難……

  「孫旖旎?」閃避的眼神,讓他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

  「那個……我很難解決,你不要離我太遠就好了。」

  她現在這樣,他也不敢放她一個人。

  他不清楚放任她這樣一點一點透明下去,會有什麼後果,也不敢去賭。

  「我和教授約好了,等一下要回學校交碩士論文。」他沉吟道。

  「這樣啊,要不然我在家等你,你快去快……」

  「妳跟我一起去。」他直接截斷她。

  咦?他要讓她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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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7 12:22: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一路上,孫旖旎心情極好,連步伐都輕快了起來,還笑得出來,像是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處境。

  鳳遙將憂慮的歎息咽回喉間,與她一起下了公車,走進校園,從頭到尾,交握的手不曾放開。

  「咦?」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她正欲上前,被他拉回身側,指掌交握的力道緊了些。

  「安分點。」

  「不是啦,它好像有話要跟我說……」這座校園校齡悠久,幾株近百年的老樹都有靈性了,可以溝通的。

  他皺了皺眉。「別隨便離開我身邊。」

  她本來還想解釋的嘴立刻打住,泛開蜜一樣的甜笑。「這麼離不開我啊?」

  「嘻皮笑臉。」她明知道他的意思,不過如果不這樣,她就不是孫旖旎了,泰山崩於前,她依然能調笑自如,真不知該說她夠豁達還是太白目。

  他先到研究室與指導教授談了一會兒,期間仍不忘留意門外的她。

  她正蹲在研究室前的那盆繡球花前,如他稍早吩咐過的,很乖巧地等待他,啥也沒做,等了無聊了,就和植物對話。

  那頻頻探望、懸念掛懷的模樣落入老教授眼裡,笑問:「女朋友啊?」

  沒見過沉定如山的鳳遙也會露出那樣浮動的情緒,這名學生是他教學三十年來見過最老成的男孩子,擁有絕高的智商及沉穩的氣質,卻顯得過於淺情,風華內斂。

  原來,淡定如鳳遙,也會有像正常男孩子的時候。

  「教授說笑了,我們不是。」被道破自己的失態,鳳遙連忙收回視線。

  還不是?直到進門前一秒鐘還牢牢牽著對方的手,再三叮嚀對方別跑遠了,當人沒看見啊?

  甚至,最後起身告辭時,離去的步伐略略急促,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那個女孩子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呢?能讓鳳遙這樣絕世奇才如此在意,變得一點也不像自己?

  透過微啟的窗扉,隱約見鳳遙匆忙迎去,牢牢將她抱在懷中,接下來就……唉,老人家可禁不起年輕人的熱情,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啊!

  「忙完了?」

  孫旖旎才剛要回身,整個人便讓他納入懷抱。

  要命,他離開得太久,她連髮色都變淡了。

  分不清是憂慮,還是怕她這模樣嚇著別人,他抱得有些緊。

  「好一點了嗎?」

  她抬眼笑了笑,充當回答。

  「怎麼樣可以讓妳好過些?」

  「你沒看過連續劇嗎?那些魅惑男人的精怪,都是怎麼吸取男人精氣的?」她還有心情與他調笑,食指不正不經地挑了挑他下顎。「如何?你要犧牲色相嗎?」

  他知道她現在很虛弱,強顏歡笑只是不想讓他擔心,連笑容都有些無力。

  手勁一收,他俯首遲疑地碰了碰她失去豔色的唇瓣。

  從未主動對誰做過這種事,但是她的氣息,他一直都是熟悉的,無論是以前玩鬧的、誘惑的、甚至是強迫送來的親密,他從來不曾厭惡過,那種相濡以沬的滋味,一直都深藏在記憶當中。

  她眨眨眼,似乎有些訝異。

  原是鬧著他玩的,沒想到他真的肯──

  略冷的唇抵住她的牙關,她正錯愕地望著他,他傾前,牢牢貼吮前低喃了句:「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沒關係。」

  他說的喔!

  孫旖旎可樂了,既然他都大大方方開放豆腐品嘗權給她,她還跟他客氣什麼?

  銜住他湊上來的唇,她深吻回去。

  她的吻,一點都不矜持,直接又大方地品嘗他,纏戲而來的粉嫩小舌,相當懂得如何撩撥他、又該怎麼做才能帶給彼此歡愉,過於純熟的技巧竟令他短瞬間湧起那麼一丁點的酸澀。

  他在不悅什麼?明知道這些都是誰教會她的,喝這種醋一點意義都沒有。

  難得沒被拒絕,食髓知味的小妮子愈吃愈放肆,完全不懂得見好就收,在她企圖將手鑽進去染指胸前春光前,他及時拉開她。

  「啊……」她還有臉擺出惋惜,不滿地低吟。

  鳳遙簡直差恥得說不出話。

  居然就在他指導教授的門前……他懊惱地蹙眉,沒料到自己會如此沉醉,有一瞬間什麼顧忌都忘了。

  「是你自己說我可以為所欲為的!」她急忙為自己申辯。

  「……」他說的為所欲為不是這一種……至少在心態上絕對比她還要健康且正面一萬倍。

  「妳,還好嗎?」麗容染上淺淺紅暈,看起來應該是好多了。

  所以他的意思,還真的是要讓她吸取男子精氣啊?隨口說說他竟當真了,她又不是那種不修正道的妖類……

  這個單純的、有點好騙的鳳遙,看起來可愛極了,簡直美味又可口啊……

  她當然不會自找死路向他澄清,這種憑空掉下來的福利,當然是能拐他幾次算幾次。

  鳳遙被她瞧得不自在,偏頭率先往前走,才邁出一步又想起什麼,手探向她,交握住。

  孫旖旎小心掩藏住笑意,任他拉著手離開,得了便宜嘴上還不忘賣乖。「你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怎樣?你知道的,那些聊齋故事裡,被吸取精氣後的男人清一色都是形容枯槁、委靡不振,死狀通常不會太好看。」

  鳳遙步伐一頓,沒回話。

  「所以你是沒想到,還是不在意?」

  不在意。

  他只知道,要他眼睜睜看她出事,說什麼都做不到。

  「不回答,我就當你是不在意嘍?明明就關心我的安危遠勝於自己,還敢說你不在乎我!」

  他從來就沒有說過不在乎。

  一直以來,都是她先從他身邊走開,一次又一次放開他的手。

  「說嘛說嘛,鳳遙,你早就不生我的氣了對不對?不然怎麼會那麼擔心我……」扯著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搖晃著撒嬌。

  他淡漠地瞥去一眼。「別得寸進尺。」

  關於這十四年的拋棄,她還沒給個合理的交待,他也還沒說要原諒她。

  「又擺那種臉色給我看……」

  她喃喃咕噥,加快腳步跟上他的步調。

  「欸,別急著走,我想看看你曾經生活過的學校,好不好?」

  他依然沒回話,腳下倒是默默改變了行進方向。

  她知道他的求學經歷被所有人當成傳奇般地傳揚……這是當然的,也不看看是誰的主子,獨一無二的絕智奇才。

  十五歲,以榜首之姿,成了那一屆最年輕的大學生。

  十八歲,取得大學雙學位文憑。

  二十歲,即將取得碩士文憑,刷新個人記錄。

  他是這所學校的傳奇。她一直都在看著他,並且與有榮焉,只是沒有辦法驕傲地陪在他身邊。

  「我待在學校的時間並沒有很長。」他說。

  如果,她是想藉此描繪他過去生活的輪廓,恐怕會失望。

  「你很喜歡在那裡看書,有一次還不小心睡著了。」

  鳳遙望向她指的八角亭。因為那裡特別寧靜、涼爽。

  她指指前方的院館。「文學院有二十八個女生寫過情書給你。」之所以數字沒再增加,是因為後來那幾年,他淡情少言的性子讓人不得其門而入,也就漸漸少有人再去自討沒趣了。

  「我沒數過。」一封信也沒拆,無法回應她的資料。

  「你待最長時間的是圖書館,自學能夠比你安靜坐在課堂上得到的還要多,你領悟力太強了,許多老師總是備感壓力,覺得自己沒有東西可以教給你了。」她說得好得意,仿佛那個出眾絕輪的人是她。

  他歎氣。

  這也是他待在學校時間不長的原因,太多時候,他會留在比較需要他的育幼院裡幫忙。

  對於學歷,他並沒有太拘泥,只是院長堅持他必須有正常的求學過程。

  至少目前他所處的環境裡,文憑是正規而必須的,即使於他而言並無太大意義,他還是會遵循該有的行式而行。

  一路走來,聽著她如數家珍地道出他這幾年生活中的大小事件,他多半只是聆聽,偶爾才回應一句。

  直到她說到他喜歡吃餐廳裡的什麼食物時,他突然冒出一句──

  「為什麼拋下我?」

  像塞了顆鹵蛋,她張著嘴回望他,忘記原來想說什麼。

  他偏轉過身,直視她。「既然那麼關心我周遭發生的一切,為什麼當初不陪著我一起走過那些日子,而是選擇丟棄我?」

  這疑問一直存在心中,直到這一刻,才能夠問出口。

  她欠他一個交待,他一直在等她主動解釋,但是始終等不到。

  一年等過一年。

  而她,卻只在他生日那一日才肯走向他,但是朝陽升起時,也只能目送她離去的背影,什麼也不能做。

  如果曾經有那麼一回,她留了下來,他也不會如此難以釋懷,但是他從來都沒有等到。

  日復一日,到了最後,那份等待過程中的寂寞、失望以及難以挽留的無力,逐漸轉成了怨。

  不讓他擁有,卻又不容他棄絕,她太任性,總是由著自身好惡來撩撥他,無視他為此而痛苦。

  他如何不埋怨?

  縱使,明白她心裡一直有他,又如何?

  突來的逼問殺她個措手不及,孫旖旎目光東瞟西瞟,就是不敢看他。

  「啊,電梯來了!」她逃命似地趕緊沖過去,企圖逃避話題。

  然而,她很快就發現此舉大大失策。

  電梯裡更加無處可逃,方便他閉門審訊,搞不好還嚴刑拷打……豬頭啊!她簡直想哭了。

  「妳還沒回答我。」鳳遙悠然踱入,將她困在電梯死角。

  看來他這回是鐵了心要問個水落石出,不容她再蒙混過關。

  「那個……就……其實……嗯……」一瞬間,上百種說詞從她腦中閃過,一邊評估哪一個比較能讓他接受。

  「不必用妳那套小聰明來敷衍我,我只聽實話。」

  真慘,都還沒說就讓他看透了。

  她深吸了口氣。「啊不就是……」

  咚!一陣巨響,打斷她欲出口的話,她只覺電梯一晃,震得她腦袋發昏,待回神之後,四周只剩一片黑暗。

  電梯卡住了。

  也就是說,他們被困在裡面了?!

  「孫旖旎!」

  她本能朝那道急切而憂慮的叫喚靠去,在黑暗中尋找他的手,感覺對方牢牢地回握。

  「妳有沒有事?」

  「沒有,你呢?」

  「我很好。」

  瞳孔稍稍適應黑暗,鳳遙將她上下瞧了一遍,確認她的安好,這才放心。

  接著,他摸索電梯的躁控面板,按下緊急呼叫鈕。

  完全沒反應。

  他改弦易轍,雙手試圖扳動電梯門,試了幾次毫無成效後,他放棄了,改看向電梯頂端。

  「你不是走武打動作路線的。」孫旖旎直接替他宣告放棄。

  要她家尊貴無比的主子冒險去扮演蜘蛛人,想都別想!

  鳳遙歎口氣,算是附議她的話,靠著梯席地而坐。

  現在也只能等了,但願外面的人能早早發現異狀。

  她靠了過去,低聲承諾。「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通常這句對白不都應該出自男主角口中嗎?

  偏偏他也很務實地知道,現在的確是她比他強,她有本錢說這種話,這一刻他還真深刻感受到「百無一用是人類」這句話的奧義。

  這種感覺實在不太愉快,他卻已經嘗了二十年,並且無力改變什麼。

  「鳳遙,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假如我死了,妳會怎麼樣?」

  好老梗的臺詞,他最近閒到開始學臨江迷八點檔了嗎?

  那她是不是要應觀眾要求,走一下馬景濤路線,死死抓住他的肩搖晃,命令他不許胡說,你這是在撕碎我的心──

  算了,她走不來煽情路線。

  「有我在,你死不了的。」

  「只是假設。妳能力再強,人類總有壽命上限,這是妳改變不了的。」

  「那我就再去打昏文判官,查到你下回轉世之處,繼續陪伴你。」

  鳳遙沒有立即回應。黑暗中,他斂眉凝思的神情,隱約而飄忽。

  「鳳遙,你在想什麼?」

  在想,是不是該同意讓她繼續追隨著自己。

  一世又一世,在找尋過程中的惶然、疲憊,在擁有與失去之間一再輪回……她雖絕口不提,但並不難想像。這對她不公平。

  放棄,才是對她最大的寬容與解脫。

  但是,當他想開口時,迎上她隱含驚怯的眼神,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在害怕,怕他真的說出口,要她別來尋他。

  「你會讓我找的……對不對?」她小心翼翼求證,深怕被拒絕。

  知道是一回事,由他口中說出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從她有記憶以來,他就是她的全部,她的雙眼從來都只看著他,一旦抽離,就空泛得什麼也不剩了。

  自欺也好,只要他一天沒真正說出口,她就能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假裝他……不曾厭惡地想驅離她。

  他無聲低歎,如願道出她想聽的答案。「對。」

  他也是自私的吧!就算明知她有多疲憊、就算必須讓她一再承受失去的折磨,他還是希望身畔有她。

  孫旖旎掩住雙耳,假裝沒聽見他沉重的歎息。就算是強賴來的,至少他還是答應她了,他願意讓她跟……

  嗶嗶啵啵的聲響傳入耳中,極細微,但她還是察覺到了──更正確的說法是,她居然現在才察覺到!

  要命。她閉了閉眼。

  「怎麼了?」他留意到她的異樣。

  「祝融來了。」是電線走火還是其他原因,她不清楚,但她確確實實是嗅到祝融到來的氣息。

  鳳遙沉默了,神情跟著凝肅起來。

  所以悲觀一點的話,最糟糕的情況是──他們有可能不是活活燒死、就是悶死在這裡?

  焢土窯很有趣,但是當自己成為被燜燒的食物時,那就一點都不有趣了。

  他開始感受到背靠著的地方升起不尋常的熱度。

  「旎旎,我知道妳有能力離開這裡,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顧慮我,知道嗎?」

  「你太高估我了。」她苦著臉。「若是以前,我還有力氣開溜,但是現在……坦白告訴你,我一點法力都沒有了。」

  所以昨晚才會虛弱得維持不了隱身術,在他眼前現了身。

  「為什麼?」

  「天劫。」雖然她是由他所渡化,不必如一般異類修行得曆個三劫五難的,但三回的天劫還是得熬,否則哪有什麼公平?

  千年前,她曆水劫,祂在身邊,助她熬過。

  經過千年,近來她的法力一點一滴消退,何況她這次曆的是火劫,比以往還要來得嚴重。

  火克木,是她的天敵。

  打從以前,她見到祝融都只有閃邊繞道兼發抖的份。

  明知就在近期了,但是她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為了救一個不相關的人而被血劫反噬,大病一場,所以就──

  「就怎樣?」意外地,他竟聽見了她的心音。

  「我的本命丹在你身上。」她不情願地吐實。

  「那就收回去,想辦法讓自己離開這裡,如果有餘力,再找人回來救我。」

  孫旖旎本想抗辯,但也明白他說的才是最正確的,如果兩個人都困在裡面,那就什麼都玩完了。

  這位祝融老伯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鐵面無情,祂可不會顧忌這裡有一位天人就高抬貴手,繞道而行。

  鳳遙命格特殊,一如姻緣簿那樣,他每一世的壽元,生死簿也不會有記載,她根本抓不准他幾時壽終。

  「聽話,不要猶豫了!」電梯內的溫度愈來愈高,感覺連空氣都稀薄起來,再遲疑下去,他們真的會一起葬身於此。

  「好,我聽你的。」她傾前,覆上他唇瓣,鳳遙只覺得胸腹一陣暖熱,而後,眼前一暈,他體力不支地軟倒。

  孫旖旎扶住他,讓他倚靠,匆匆留下一句。「等我!」

  「旎旎。」手腕一旋,他握住皓腕,扯下她。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喊她,自從六歲那一年,他對她說過夢中情境之後,這些年他絕口不提,從不讓她知曉,對於他們之間的一切,他大多是知情的。

  他睜開眼,半昏蒙的視線仍然堅持要將她看個清楚。

  輕輕地、眷戀地,他淺啄粉唇,不同於她取回本命丹的倉促,只是純粹親吻,傳遞千年愛憐。

  「如果來不及,沒關係,就像我們剛剛說的,我等妳下一世再來找我。還有……可以的話就好好談,不要再打昏人家,得罪太多人不好。」

  「好,我知道。」

  看著眼前身影如光點飛散,他收回落空的掌心,逸出低低的、淺淺的歎息。

  就算今生只到這裡,他也不覺遺憾了,至少,他確知她是安好的。

  這樣的心情不陌生,好似千年以前,他也經歷過這樣的生死抉擇、酸楚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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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7 12:23: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清晨,睜開眼的第一件事,是先至窗臺前察看一個月前栽入盆中的植物。

  這種植物,他從沒見過,查遍了植物百科,也找不著它的名稱與屬性。

  也是。她本就奇特,即不是普通人,又怎麼能在一般植物百寇里找得到答案?

  泡了一個禮拜的圖書館後,他靈光一現,改往靈異志、山海經、神怪百科等方向去找,這才略有所獲。

  原來,她叫雪絳草。

  雪絳草,原生於百草峰峰頂極寒峭壁外,後栽於瑤池畔。

  百年後,為靈山天人所獲,潛修於靈山,終有所得。

  關於雪絳草的敘述極少,幾乎不為人所知,然而,他卻一點都不覺得陌生。

  一道模糊畫面閃過腦海。

  王母大壽,瑤池畔,百花爭妍間,祂偏由眾多絕世奇珍裡瞧見了它,蹲身輕撫過稚嫩翠綠的葉瓣,換來它欣喜的顫抖。

  小傢伙喜歡祂。

  祂身上的氣息,和它原生的百草峰一樣,指掌撫過的寒涼,舒適極了。

  它在吶喊:帶我走!在這裡我好不快樂!

  祂讀出了它的意緒,於是向王母討來了它。

  在靈山,不若瑤池那般拘謹守禮,也不需要矜持端莊,可以迎風玩耍,降了雪便舞上一場,快活極了。祂從不約束它,依它這愛玩性子怕是修行不專,也許五百年都化不了人身,那也無妨,至少它是快樂的……

  既知它適合生長於寒涼氣候中,鳳遙當日便將它移往二樓視窗,一來那是他的房間,方便他時時刻刻關注它的狀況,二來那是風向處,屋子裡溫度最低就是那裡了,正因如此,他當初才會選擇以這間為房。

  將冰塊化在水盆中,以沾濕五指的方式在葉瓣間灑落點點水珠。

  最初試探性地這麼做時,發現它似乎很喜歡,原來枯黃的葉瓣一日日逐漸翠綠。

  但是,它不開花。

  雪白的小小花苞,一個月來毫無動靜。

  他取來棉布,一一擦拭過葉片,專注而耐心,每一片小葉子都沒過錯。

  她曾說過,能夠被他親手栽種照料,是很幸運的一件事。

  她現在,覺得幸福嗎?

  回想一個月前那場電梯驚魂,他只記得竄入的濃煙令他逐漸呼吸困難,四周傳來的熱燙高溫逼出他一身的汗,而後,一縷微光闖入被黑暗與濃煙籠罩的空間之中──

  半昏蒙的意識辨識出眼前的形影,他驚愕不己。「妳……還回來做什麼?」

  不都叫她走了嗎?

  「找你。」她答得理所當然。

  起火點是在十公尺外的中控室,一路延燒開來,半邊大樓己陷入火海,但第一時間並未波及他在之處。

  他是主人,所以得聽他的話,先出去尋求協助,以免災情擴大,造成更多人傷亡。雖然她並不是很在意會有多少人死去,只要一己之力能夠保住他即可,但他總是想顧全每一個人,他的命令,她不能違逆。

  但是,她等不了那些慢吞吞又龜速的救災人員,祝融這回脾氣特別壞,火勢擴展太迅速,她不確定這些人能否安然救出他,所以還是決定自己來。

  被濃煙燻得酸澀的眼眸裡,無法抑制地逼出兩顆濕淚。「妳……笨、蛋。」

  火是她的天敵啊!

  平時看到不都嚇得唉唉叫嗎?她不避遠一點,還自己跑來送死!

  火勢燒得她什麼咒術都忘了,就算還記得,微弱的力量也使不上任何作用,一遇上天敵,她軟綿綿得幾乎與凡人無異,可她還是堅決要來尋他──

  鳳遙握牢她的手,啞聲道:「我們一起。」

  這是他許給她的承諾──死活一起。

  除此之外,太多細節他已經模糊,只記得最後肺部能夠呼吸到新鮮空氣、耳邊傳來耳語交談聲時,人己置身於救護車中。

  「旎旎……」他心心念念記掛著,沙啞疼痛的喉間吃力地逸出聲。

  「你說那個沖進去找你的女孩子嗎?我們沒看到她,目前消防人員還在努力。」有人如是回答。

  不,他很確定他沒有鬆開她的手。

  然而,他懷中只剩一株──白色的、半枯的不知名植物。

  他在醫院待了半天,配合著做完檢查,感覺體力稍稍回復,便不顧醫護人員反對匆忙返家,安置這株從未離身的綠色植物。

  他知道,這是她,他感應得到她的氣息。

  雖知這是她必逢的天劫,他還是無法不心痛。原來天也懂得躁弄人心,這劫,安排得與他環環相扣,她怎可能避得開!

  每一日,他悉心照料,看著它愈見青翠,低聲告訴她:「不用急,慢慢來,好好的休息,等養足了精神再回來。」

  入睡前,也不忘與她道晚安。

  閒來無事時,他最常做的便是坐在窗前與她說說話。不必有所回應,他知道她都感受得到,也很喜歡他以指腹輕輕撫過她的葉瓣,每次他這樣做,它都會愉悅地顫抖。

  「今天不能陪妳,我要去公司一趟。」他轉身進浴室漱洗,準備出門

  窗臺間,一瓣翠綠迎風招展,嫩白花苞緩緩、緩緩綻放,清妍絕美的身姿令百花盡皆失色。

  一踏進家門,鳳遙立刻便察覺到有什麼不太一樣了。

  他緩緩拾級而上,推開房門,窗臺上的雪絳草消失無蹤,目光搜尋了房內一圈,最後停留在隆起的床被間。

  他輕悄地靠近,先是瞧見披散在枕間、如瀑般黑得發亮的柔軟長髮,然後是雪嫩的肩、隱沒在被子底下嬌娜嫵媚的誘人春光。

  「旎旎。」輕輕地,他喊。

  埋在枕間的嬌容稍離,抬了抬眼。「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長指拂開黑髮,無盡憐惜。「怎麼不穿衣服?會著涼的。」

  「沒力氣。」她嬌噥,討憐地將臉頰偎向寬掌間,蹭了蹭。

  元神才剛凝聚,化為人身己耗盡她全部的力氣。

  若不是感受到他期待見她的心情,其實是應該再等一陣子的。

  她太虛弱,鳳遙看了萬分不舍。「吃點東西好不好?我去煮。」

  「好。」一個月沒吃到人間美食了,好想吃。

  他短暫離開房間,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盤炒飯。

  「太晚了,只剩炒飯,好嗎?」

  孫大小姐的回應是撒嬌地朝他伸出雪白雙臂。

  讀出「抱抱」的肢體語言,他只得靠坐在另一方的空床位,將炒飯放在床邊櫃上,連人帶被撈起她,讓嬌嬌軟軟的俏佳人倚在他臂彎間,一口一口餵食。

  人雖虛弱,胃口倒是還不錯,一整盤吃得乾乾淨淨。

  「還要不要?」

  她搖搖頭,飲盡他湊到唇邊來的白開水,雪白藕臂纏摟他腰際。「陪我睡。」

  鳳遙擱下水杯,挪低身體,充當人形抱枕,善盡「陪睡」職責。

  原本擱在他腰間的小手,突然不安分起來,在他身上東摸西摸。鳳遙及時抓住幾乎要鑽進上衣裡頭的小手,無奈道:「不是要睡嗎?」莫非是飽暖思瀅欲?

  「檢查看看你有沒有受傷。」答得理直氣壯。

  姑娘,那都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回想起她那時堅決回頭尋他的模樣,他不知不覺便軟了心,鬆開手,天大的事也都想縱容她、由著她去了。

  她也沒真想做什麼,只是尋著他胸口的位置,平貼著,感受心房的綠動與溫暖,安心閉上眼。

  「我好想、好想你……」摸不到他、感受不到他的溫度,真的好難熬。她低低喃了聲,枕著他臂膀。

  好累,又想睡了。

  直到胸前傳出平穩的呼吸聲,他垂眸凝視睡容,淺吻螓首,輕不可聞地低聲回應──

  我又何嘗不是?

  內心不是沒有忐忑的,多怕她傷了元神,再也回不來,直到熟悉的柔軟溫香再次填滿胸懷,他才終能確認自己並沒有失去她,讓多日以來惶然的心情得到安撫。

  她這一睡,又足足睡了三個日夜,不曾醒來。

  原本擔心她身體出了什麼狀況,但見她臉色一日日紅潤,胸口平穩而規律地起伏著,舒展的眉目安然恬適,唇畔甚至帶有淺淺笑意,他這才安心。

  是作了什麼好夢嗎?指腹撫過帶笑的柔軟櫻唇,他不由自主傾身,珍憐萬般地淺吻。

  「嗯……」蝶棲般的柔吻仍是擾醒了她。孫旖旎低噥,本能地迎上他,啟唇回應,索求更多、還要再更多。

  溫存細吻加溫、轉熾,成了熱烈的唇舌交戰,激烈得幾乎奪去兩人呼吸。

  他由深吻中率先恢復些許理智,拒絕沉淪地挪開唇,奪回些許發言空間,擰眉瞪她。「妳究竟有沒有看清楚對方是誰?」

  水眸氤氳而迷蒙,千萬別說她對任何人都如此熱情歡迎!

  「鳳遙……」嬌嬌喊了聲。

  蹙起的眉,在她無意識吐出這個名字時舒展開來。嫩頰在他頸際蹭了蹭,分明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可是無論夢中還是現實,都只有這個名字,連猶豫都不曾。

  胸房飽滿著不知名情緒,他張臂,將她嬌軀攬得密密實實,出口的語調柔軟得連他都不認識。「妳還想繼續睡,還是要起來吃點東西?」

  「要洗澡。」她道出第三個答案。

  他鬆開她,先進浴室替她放了一缸熱水,才出來喊她。「可以了。」

  「喔。」她迷迷糊糊爬下床,往浴室走去。確認她沒問題,他才下樓去準備餐點,讓她洗完澡立刻就能吃。

  他不重口腹之欲,一個人三餐都是以能夠溫飽為原則,不會刻意費心,這是頭一回,他站在廚房裡,專注思考該準備些什麼。

  最後,電鍋裡蒸了一籠燒賣,他起油鍋炒了幾道家常菜,煎一盤海鮮煎餅,另一個爐上正在煮地瓜稀飯,還有點時間,順道煎了牛小排……

  因為不確定她想吃什麼,就什麼都做了些,讓她可以挑著吃。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違背平日的簡約原則,以連他都陌生的溫柔寵溺著一個人,如果不是她循著香氣下樓來,他洗完鍋子已經準備再炒一盤什錦炒麵了……她睡著的這三天,他在冰箱裡儲備了不少食材,以確保她一醒來就有東西吃。

  「好香。」孫旖旎聞得胃口大開,等不及使用手捏了塊海鮮煎餅入口,含糊不清地問:「有其他客人要來嗎?」

  「只有一位嬌客,孫小姐。」

  所以這一桌子食物都是為她準備的?!

  簡直大費周章得令她意外。

  「我好受寵若驚。」她捂住胸口,一副不堪負荷的死相。

  「別鬧了。」將電鍋裡的燒賣端上桌後,他擰了擰俏鼻。「快吃。」

  他並沒有坐下來陪她吃,而是轉身回去收拾廚房。孫旖旎一時忘形,帶著燦笑撲抱過去,嬌喊:「鳳遙……」

  他避了避。「妳才剛洗完澡,我身上都是油煙味。」

  略略僵凝在嘴角的笑花,再度以春陽亦為之失色的亮度倍數綻放,不由分說、不容拒絕地抱住他,還胡亂蹭來蹭去。「鳳遙、鳳遙、鳳遙……」

  「妳真是……」他搖頭笑歎,沒轍地由她去。

  丫頭不過想撒嬌罷了。

  他沒明說,她也沒道破,但是他們都知道,無形之中有些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過去那個會疼她、寵她,無論她做什麼都會包容她的鳳遙回來了,再也不會推開她,冷冷地將她斥離,他原諒她了!

  所以,才會那麼用心地替她一個人準備餐點,明明不喜歡浪費食物。卻還是怕不合她的胃口而想將所有的美食都為她備妥。

  他的笑,很溫柔,眸底的輕憐眷寵毫無保留。

  他的臂彎,很暖,無時無刻都願意為她敞開。

  用完餐後,他們靠坐在客廳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大多時候是安靜的,誰也沒刻意找話題,只是寧馨地相互依偎。

  孫旖旎枕臥在他腿上,過腰的黑亮長髮如一疋絕佳絲綢,他以指為梳,緩慢地撫順了每一根絲,幾乎留戀起那美好的手感。

  他知道她很喜歡他這樣做,瞧她瞇著眼,滿足噓歎,像極了被徹底討好的饜足貓兒。

  「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儘管她現在神清氣爽,精神好到像是從門牌頭到門牌尾將綺情街居民全部欺負過一輪都沒問題的樣子,他還是不放心地一再探問。

  「沒問題。」她皺皺鼻。「你已經問過好多遍了,鳳遙,你好像阿婆。」年紀愈大愈囉嗦。

  「那是因為我什麼都不懂。」他幾不可聞地歎息。「我只是人類。」

  只是人類,無法完全明白人類世界以外的奧秘,她若不說,他也會傻傻被她瞞過。

  他已經不一樣了,無法再一眼看穿任何事,無法在她有狀況時知曉如何助她,才必須一再以言語確認她是否安好。

  那聲幽淺的歎息,她聽見了。

  她聽見他未出口的悵然、遺憾。

  他遺憾──自己只是人類,如此軟弱。

  她閉上眼,深深的恐懼掐緊了心臟。

  如果他想起來,是誰害他變成這副模樣,一定不會原諒她。

  「怎麼了?真的不舒服?」見她神色不對,他連聲詢問。

  深呼吸,吐氣,再一次,然後她睜開眼,揚笑。

  「我沒事。」

  好不容易他才願意再一次對她笑,釋放他的溫柔,絕對不可以再逃開,不可以再傷害他,否則、否則這一次,他真的會氣到一輩子都不見她。

  她伸臂攬下他,用力吻住他的唇,藉由唇齒纏綿的溫度,壓回那道永遠說不出口的秘密與恐懼。

  難得大好的天氣,陽光露臉,鳳遙將被單拆下清洗,順勢便將屋子做了例行性的大掃除。

  孫旖旎好識大體地說要幫忙,前半日還算順利,但就在吃過午餐後,開始整理儲藏室,進度完全卡住。

  那是在她無意間翻出一箱童玩後,熟悉的物品喚起陳年的記憶。

  最初,她只是說:「啊,原來這些東西還留著!」然後她突然想到。「對了,這個魔術方塊我記得你三歲就玩得很上手了。」

  他順著她的話回想起那段記憶。「那時妳說,等我六面的顏色都轉回原來的地方,妳就會來看我。」

  所以大多時候,他不理人,只是專注於眼前的小遊戲,早一點完成,就可以快快見到她。

  然後,她就會很守信用地出現,陪著他一整天,然後再留下另一種不同的遊戲給他。

  周而復始。

  這些小東西勾了他們之間最快樂的那段時光的回憶,不知不覺間,他席地而坐,她靠著他胸膛,她一項項點名,他一聲聲回應。

  「他們還說你是自閉兒!」想到這個她就有氣,不爽地丟開那張壓在箱底的檢查報告。

  那個時候,父母帶他看過醫生,但兩歲的他不是很懂。

  「旎旎,自閉兒?」

  「不是喔,鳳遙不是自閉兒。」她抱起他,親親他的臉。

  「弱智?」那個是什麼?沒有人向他解說過。他不懂,他為什麼要做那些奇怪的測驗,只是安靜看著,動也不動,心裡想快點回家拼完那個模型,見到旎旎。

  「更不是,鳳遙比那個蒙古大夫還要聰明一百倍。」

  後來,那些原先被認定的,一一被推翻到天邊去。

  他不是惡鬼轉世。

  他不是啞巴,只是貪靜。

  他不笨,入學測驗智力高得嚇傻一群人。

  他的人生,似乎都比別人極端,沒有中間值。

  一同回憶完他六歲以前的人生,孫旖旎再度將它一一收妥,封箱迭放牆邊。

  這是他們之間共同的美好回憶,要好好收著。

  封完這一封,膠帶也用到底了。

  「我去買膠帶。」

  「往隔壁喊一聲就好。」諒樊君雅也不敢說不。

  鳳遙不苟同地瞥她。「不許使用惡勢力。」

  這哪是惡勢力,是飲水思源好不好!她這是在給他們機會報恩耶!

  他都不知道她之前為了這一對有多勞心勞力,差點被這兩個朽木搞白了髮,她也不要求結草銜環什麼的,只要逢年過節孝敬一下,再隨隨便便送來幾句感謝就可以,這已經是很殺必司的優待了!

  他的表情就是一副「休得抗辯」的態度,她抿抿嘴,軟綿綿地點了一下頭。

  鳳遙掌心拍拍她,給她一記安撫的笑當獎勵。「那我去買膠帶,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妳買回來的?」

  「什麼都可以嗎?」她眼睛一亮。

  「嗯?」

  「我要保……」

  「好,停!」完全知道後面兩個字是什麼,他頭痛不已地阻止她。

  好歹也是女孩子,一天到晚把那種事掛在嘴邊,毫不矜持,也不怕別人當她是輕浮隨便的女人。

  她太坦率,要與不要,明明白白,從不矯情作態,她渴望擁抱她,就會清清楚楚讓他知道,但是──

  說不上來是在遲疑些什麼,或許是,仍然看不開他們之間的年壽差距。

  如果今天,能夠承諾她共偕白頭,那在接受她全然的付出時,他不會有愧於心。然而,她是那個必須看著他死去、承受失去的人,一思及此,心總是為她而疼痛不止。

  她全心全意,盲目得什麼也不在乎,但是,他怎麼忍心?

  心不在焉地選購完欲採買的物品,鳳遙正欲前往櫃檯結帳,這裡,一名孩童在賣場內奔跑,不慎撞上走道邊堆成小山高的促銷餅乾。就在搖搖欲墜的當口,在賣場工作的臨江即時瞧見,撲上前搶救,不過……為時已晚。

  他和臨江同時出手,但是都沒能穩住餅乾山傾斜的弧度,一瞬間,兩個男人置身在一堆垮掉的餅乾裡頭。

  「唔!」臨江悶哼了聲,柔柔撞到的頭。

  而勉強撐住跌勢的鳳遙,右手掌心不經意抵在臨江胸口。

  他怔愣了下。

  臨江似乎也察覺了什麼,困惑地回望他。

  他沒收回手,甚至,不曉得自己究竟想做什麼,只覺貼在臨江胸臆間的掌心微微發熱,像是有什麼在蠢動著,極熟悉地呼應著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唔……」臨江想推開他,卻使不出一丁點力氣,胸口好熱,像要融化一樣。

  不舒服。臨江痛苦地喘息,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拉開鳳遙的掌心,但是那股撕裂般的疼痛仍是沒有消失,像是有什麼就要衝出這個身體的禁錮──

  「鳳遙!」隨後尋來的孫旖旎見狀,大驚失色地沖過去,擋在臨江身前。「不要,鳳遙!」

  他從來不曾見她如此驚惶失措過。

  鳳遙垂眸俯視擋在臨江身前緊抱不放的她,被她失去力道控制而拍開的手背,如今正隱隱作痛,那雙他所熟悉的眼眸,不再是盛著對他滿滿的依戀,而是慌亂、乞求。

  為了另一個男人慌亂,為了另一個男人,乞求他。

  「拜託你,不要!他會死的……」她知道她沒有資格要求這個,元靈丹本就是他的,但是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快?她都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失去他……

  奇怪的是,這一刻鳳遙竟然聽見了。

  聽見她說,不想失去他。

  她不想失去臨江。

  原來,那個能夠讓她擋在前方奮不顧身的人,不是只有他。

  他移開視線,不發一語地轉身離開。

  「鳳……」

  「不要跟過來,我暫時不想跟妳說話。」他冷冷地將她斥離。

  他生氣了。

  雖然表情沒有太多的變化,她就是知道,他非常、非常地生氣!

  孫旖旎跪坐在地板上,動也不動。

  他是主,她是僕,他若驅離她,她就不能造次。

  該怎麼辦?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邊,才沒幾天,她又惹怒他了……

  她完全沒有立場為自己辯駁什麼,是她害他失去元靈丹,落得今日下場,他也只是取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罷了,她一瞞再瞞,一拖再拖已是罪不可恕,現在還萬般阻撓,連她都覺得自己很可惡!

  可是、可是……

  「旎旎……」感覺胸口的疼痛逐漸舒緩,臨江順了順氣,看向一旁失神呆坐的女子。

  「不要哭!」耳邊傳來輕輕的安慰,臨江碰了碰她面頰,她才驚覺自己淚流滿腮。

  「我是不是很蠢?」她扯扯唇,試著如以往那般地笑,很簡單的,她練習很久了,每次都做得到。

  她笑得比哭還難看。

  看她這樣,連他都想哭了。

  臨江看了好難過,伸手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

  「誰說的,妳很聰明,比我聰明一百倍。」每次他有什麼疑難雜症,都是她幫他的,在他心目中,她比任何人都還要厲害。

  「是嗎?」為了貪戀當下短暫的歡愉,一再欺瞞,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旦他知道真相,將會有多憤怒?屆時,別說主僕,她連想見他一眼,都不可能了……

  他會徹徹底底將她由生命中驅離。

  飲鴆止渴,不蠢嗎?

  「臨江,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怕……」輕不可聞的語調,顫抖地道出實言。

  從尋著主子的第一天起,就怕極了。

  他軟軟的、什麼也不懂時,反而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還可以盡情陪伴在他身邊,不用擔心他的憎恨。

  他開口,喊她第一聲「旎旎」時,她嚇到了,以為他什麼都想起來了,驚恐地逃開,從此成了一年一會。

  他六歲半那年的某一日清晨,他醒來時,一臉困惑地望她。

  「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不是說了,主僕啊。」

  「可是……」他頓了頓。「我作了奇怪的夢。」

  她呼吸一窒。「什麼……夢?」

  「很多……」他試著形容夢中的場景,說到一半,臉龐紅了紅。「還做……奇怪的事情……主僕……應該不會做那種事……」

  她與他距離愈近、生活愈密切,相合的氣息會引領出他身為神的自覺,能力、記憶,一點一滴都無法再掩藏。

  於是這一次,她在心慌意亂中,又一次地逃離。

  等她能夠由驚惶中沉澱情緒、有餘力思考時,已經做出將他拋棄的混帳行為,傷害己然造成。

  說到底,她其實自私又渾蛋,只想著自己的需要,從未替他想過,由神為人,人間歷劫的他有多挫折無力……

  她只是想著不要失去他,其他怎麼樣都無所謂,一年一會無所謂、被他埋怨也無所謂,只要他是人,她就還可以守在他身邊……

  她真的很怕,當他找回屬於他的一切,她就什麼都沒有了,單憑她,根本追不上他的腳步……

  臨江從沒見過她如此慌亂失常,總是笑著的臉龐像是沒有什麼能難倒她,從來不會這樣眼淚掉不停,他手忙腳亂地拍撫她,一面看向鳳遙離去的方向,原本困惑的眸子,逐漸轉為了悟。

  是……他嗎?

  那個人,就是旎旎尋了千年的物件?

  除了她的主子,他想不出來還有誰能讓她如此在意、如此傷心,一言一行都牽引著她的情緒……

  他似乎……有一點點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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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27 12:23:5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要她別來,她還真的就不來了。

  當日曆翻過第七張,鳳遙清晨對著餐桌上空無一人的位子,分不清是在生誰的悶氣。

  孫旖旎沒再來找他一起用餐了。

  連著七天,他都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吃飯。

  那天不讓她跟來,只是不希望自己在情緒惡劣時,措辭不當傷害了她,才要她別跟上來,獨自冷靜一會兒。

  他承認,心裡是有些不太愉快的感覺,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在她心裡有人比他更重要,她甚至為了保護那個人,拍開他的手,與他對峙。

  原來,他心胸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開闊,能夠淡然笑看一切,他也會斤斤計較、會想獨佔她全部的目光……

  他苦笑。

  既然等不到她來,他只好自行出門覓食。

  大門一開,未曾預料會有一道嬌荏身影抱膝蜷縮在他家門邊,小小嚇了也一跳。

  「妳……」他定神一看,認出她是住在孫旖旎隔壁的鄰居,他搬家那天,她也有來幫忙,是個笑容甜甜的,單純又善良的女孩子。

  「曉意,妳找我?」

  恍惚失焦的眼眸抬起,好半晌終於定在他臉上,輕輕點了一下頭。

  我去找旖旎,但是她最近心情很不好,臨江說……或許找你也可以。

  鳳遙看不懂手語,但也約略猜得出她有事找他。

  「先進來再說。」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好。

  也不曉得在他門口蹲了多久,起身時一陣顛晃,他連忙伸手扶住她。

  他讓她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轉身倒來熱茶。剛剛觸及她的手掌,冰涼得缺乏溫度。

  「好,現在可以說說妳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的性情一向無法與人太過熟絡,和綺情街的鄰居們交情雖稱不上淡漠,但也沒好到有事第一個會想到要來找他,必然是遇到得由他解決的事情。

  水杯的熱度煨暖了她,空洞的眼眸稍稍回溫,她擱下水杯,掏出口袋裡的手機,輸入幾個字。你是旖旎的主子嗎?

  他看了一眼。「或許吧。這很重要?」

  她點頭。那你應該也聽說過,我會讀人的心語。

  「是曾經聽君雅稍稍提過。」其實是樊君雅告誡他,綺情街怪人一堆,尤其是周曉意,千萬別與她有任何肢體接觸,否則連小時候幹過什麼蠢事都會被挖出來,一點個人隱私都沒有……

  旖旎說,我讀心的能力是她主子的,等有一天我心灰意冷,打心底排斥這個能力時,她才有辦法收回。

  鳳遙讀完那串文字,反問:「所以妳現在是心灰意冷?」

  周曉意指節僵硬了下,才繼續在手機按鍵上移動。

  有這樣的能力,其實很痛苦,人有的時候無知一點,是一種幸福。

  什麼都能看透的時候,發現世界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麼美好,那種對人性失望的打擊,真的很難受。

  這個世界上,誰不是掛著面具活著?在不同的場合說不同的話,也許應酬了些,卻有其必要性,太過真實地呈現,反而赤裸裸得傷人。

  那麼,她又何必與別人不同?有些事情,她寧願永遠不要知道。

  鳳遙看完,沉吟了下。「我以為妳並不排斥這樣的能力。」

  她一直很樂觀開朗,在看透人性之後,依然保持純善的一顆心,真誠待人。

  如果這樣的能力真的是他給的,那麼他當初賦予她這能力時,必然是基於某種考慮,或者機緣如此,至少,於她人生歷程中,能夠有所成長。

  我也一直以為我習慣了,但是……我沒有辦法,有一些真相,醜陋到我不知該怎麼面對,這種事情,永遠不會習慣……

  他目光停留在最後一個字,好半晌,她都沒有再按下一個鍵。

  一顆水珠滴落停放在按鍵上的拇指,她顫了顫,才緩緩移動,請你……收回讀心的能力,我不要它、不要它了!

  她一直重複打著「不要它」,淚水也一顆顆接連不斷地墜落。

  鳳遙按住她的手背,於心不忍。

  如果真是他造成她如此煎熬,他該怎麼幫她?

  淚水懸在眼眶,她瞪大眼,抬眸望他。

  就在他貼上她的手之後,一種不同於人類體溫的莫名熱度傳導而來,她訝異極了。

  「抱歉。」誤解她詫異的來由,鳳遙連忙收回迭在她手背上,被她死死瞪著的右掌。

  不。我只是很意外──我讀不出你心。

  「是嗎?」

  也許你真的是它的主人,請你幫幫我……

  「我不確定該怎麼做……」但如果真如她所說,這能力原就是來自於他,那麼,它應該能感應到主人的召喚,回歸原處才是。

  他再一次靠近她的手,試圖找回方才那股莫名的蚤動。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一個禮拜前在大賣場,在臨江的身上也感受過,像是有些什麼指引著他。他順從本能,移近她掌心處,蠢蠢欲動的熱源呼應著他──

  他停在離她掌心三寸處,便不再動。

  周曉意張大眼,看著自己的掌心緩緩湧現暈黃微光,一點、一點,慢慢凝聚成一顆光球,落入他掌間。

  光球透出的光芒晶燦而耀眼,其間包裹著一個中文字,她還來不及看清,便沒入他掌心之內,消失無蹤。

  這樣,就行了嗎?

  「我不確定,但妳可以試試看,有問題再來找我。」

  周曉意道了謝,沒多待便起身告辭。臨走前,像是想到什麼,拿起桌上的筆,寫了幾行字。

  鳳遙送了客,站在客廳中央,反復讀著她留下的字句,凝目沉思。

  旖旎找了你很久,從我認識她以來,她始終都執著於這件事。

  她看起來很聰明,好像無所不能的樣子,收容我們這些被世人歧視的「怪胎」。雖然我們口不留情,心裡其實很感激她讓我們有一個可以自在生活的空間。

  但是再聰明的人也會做糊塗事,尤其她太在意你,就容易失去明智的判斷能力。無論她做了什麼,能不能請你看在她一心一意愛你的份上,給她多一點點的寬容?

  愛嗎?

  他們誰都不曾說過這句話,彼此之間從一開始,就不是只有純粹的男女情愛,摻雜了太多,真要去分析,成份最重的也難說定是愛情,那種相互依恃、同生共存的意義,早己遠勝於愛情。

  也因此,當他面對她竟會為了臨江而反抗他,那太過陌生的憤怒以及複雜又酸楚的情緒,自己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調適,才會在那當下轉身走開。

  方才收入掌心的光球,仿佛在體內躁動著,微光熨得他胸口發燙,隱隱約約似有什麼欲破柙而出。太多畫面由腦海飛掠而過,關於他與她,那段她極力隱藏的秘密──

  「奇怪,門怎麼沒關……鳳遙你在嗎?」來人一路循聲進到客廳,見他蹲跪在客廳中央,眉宇深蹙,連忙上前去扶他。

  「鳳遙、鳳遙?怎麼了?」

  焦慮的嗓音,拉回他些許神智,一半仍停留在腦海中逕自出現的畫面裡,一時難以區分現實與幻境。

  「你……」她瞪大了眼,由他不設防的思緒中完整拷貝她腦海中的畫面。

  他們之間,一向存在著這樣的靈犀相通。

  他想起來了!他什麼都知道了──

  她鬆了手,驚慌失措地退開,臉上血色褪盡。

  鳳遙撐著額頭,試圖壓下混亂飛掠的場景,力持清明思緒,待看清眼前那張屬於向唯歡的臉容後,眉心蹙起。

  她怎麼又施起仿容術了?

  她那張臉,明明比任何人都還要美──至少在他眼中是這樣,她為什麼老是要頂著別人的身份?

  他其實不太愛她施行仿容術,在他看來像是蒙上一層面具一樣,極不自然。

  「妳……」

  未及開口,她匆匆打斷。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她急急忙忙轉身就要逃開。

  「妳給我站住!」他對她這副見了鬼的表情非常有意見。一個禮拜躲得不見人影,好不容易來了還不用自己的身份,這些也都罷了,一見面就走人什麼意思?他有這麼礙眼嗎?

  「多留一刻都不願嗎?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來。」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用這副嘲諷的口吻說話,但她就是有那個本事擾得他情緒一團糟。

  「我……」她低垂著頭,完全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心慌意亂之下,她驚怯得沒有辦法思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就是來談分手的……」

  話一出口,鳳遙不可思議地瞪住她。「妳說什麼?!」

  「我、我想了很久,覺得我們個性不適合,所以沒有辦法……」

  鳳遙還是瞪她,沒有任何動作。

  客廳內一片悄寂,空氣凝滯。

  很好、好極了!她避了一個禮拜,就是為了丟給他這幾句話。

  一個人到底能被拋棄幾次?如果不是她太奇葩,就是他夠愚蠢,居然又一次讓她狠狠甩開。

  鳳遙閉了下眼,再開口時,沒有怒火翻騰,也不厲聲質問,而是冷冷的、令她頭皮發麻的極致冷淡「我們曾經交往過嗎?如果我沒有記錯,一廂情願要試的人是妳,我從來沒有許諾過妳什麼。」

  她一愣,錯愕地仰首。

  眼前這個冷漠的男人不是她熟悉的那一個,她從來不知道,他也能有如此冰冷無情的一面。

  「如果妳想說的就是這個,真抱歉還勞煩妳走這一趟,向小姐請回,我還有其他事要忙。」

  「鳳遙……」她幾乎立刻就後悔了,她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他。

  只是,背身而去的他,已經不打算打搭她。

  這樣真的有比較好嗎?她懊惱地咬唇,無法不覺得自己很豬頭。

  靠近,怕他想起那些她曾背叛過他的事實;退開,又必須面對他的冷漠與不諒解……怎麼做都錯,怎麼做都會失去他。

  孫旖旎痛苦地蹲下身,無助垂淚。

  她到底該怎麼辦?

  這一次,她真的把他給惹毛了!

  他這一輩子從來不曾如此生氣過……這個渾蛋女人,居然說要跟他分手!

  他們之間只是單純的情侶交往嗎?他們之間是一句分手就能交代的嗎?他們之間……他們之間該死的真有辦法一句分手就切割得乾乾淨淨嗎?

  渾蛋!她真的……渾蛋得很徹底!

  本尊都已經避著他了還不夠,連分身都專程來談一次分手。很好,他現在知道,她想與他徹底切割的意願有多堅決了!

  滿腹氣悶地站在陽臺上吹風,鳳遙試圖讓躁怒的心情平息下來。

  微風徐徐送來涼意,似在安撫他。

  和小丫頭吵架了?

  誰的聲音夾帶在熏風之間拂掠過耳畔,他一時無法辨明來處。

  這小丫頭也真厲害,能讓沉靜無欲的靈山神君一次次失了自持。千年前錯過這出好戲,這回我可得睜大眼看清楚。

  「你是誰?」他沒有辦法和不明對象交談。

  「日遊神呀。連我都認不出來,鳳遙,你變得好弱,讓人怪不習慣的。」

  面對這些高來高去的神字輩人物,他當然弱。

  鳳遙不理會對方的嘲弄。「有何指教?」

  「你難道不想知道,丫頭為何避著你嗎?那是因為她心虛。」

  她心虛。只有做錯事的人,才會心虛。

  面對他時,許多次不經意浮現的愧悔,他耳聰目明,怎可能一次都沒瞧見?只是她不想說,他也就不提。

  迎著風向,他移向位於街尾、她所居住的方向,一雙並肩而立的身影不期然映入眼簾。

  似乎感應到他的注視,孫旖旎仰首望來,卻在瞧見他時,像逃避什麼洪水猛獸似的,驚嚇地躲到臨江身後。

  她的閃避舉止再度挑起他一腔怒火。

  他是會吃了她嗎?需要她這樣戒慎恐懼地逃離他!

  「呵呵,看來她和那頭狼感情很好喔。鳳遙,你被比下去了。」

  不用說,他有眼睛看。

  從他搬進來那天起,就聽附近居民耳語過不少八卦,知道臨江與孫旖旎感情好得不得了。

  最誇張的那幾則,還遙傳臨江與朱甯夜、孫旖旎大玩三人行,並且大小老婆從不爭風吃醋,很懂得分配時間。

  傳言太誇張,他從未放在心上過。

  但……遙傳真的只是遙傳嗎?

  孫旖旎是寵臨江寵得不可思議,這點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全綺情街裡,獨獨臨江獲得此殊榮厚愛,凡是臨江開的口,她幾乎是有求必應,不捨得讓對方失望。

  臨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確實與眾不同。

  不肯承認自己是在介意,胸口翻騰的酸楚痛意令他無措,他繃著臉,冷冷移開視線。

  不去看,便能不想。

  可是,怎麼也找不回最初無欲無求的淡然自持,腦中淨是想著她平日賴在他身上撒嬌的模樣,那柔軟帶媚的身段,或許也會依偎在臨江身上。

  「嘖,這丫頭也夠狠了,奪你元靈丹便罷了,還拿去孝敬情郎,萬般阻撓你取回失物……這在人界,不就是那戲曲演的,挖親夫的心來救姦夫,搧墳地以求墳土快幹,好與姦夫逍遙快活的蛇蠍女子嗎?嘖嘖嘖,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女人心若是要變,十輛牛車也拉不回……」

  砰!

  鳳遙只覺怒不可遏,耳邊那叨叨絮絮的聲音教人無法忍受,伸掌一揮,便出現疑似物體撞擊後產生的點點光芒。

  他無心探究發生何事,冷著臉轉身進屋,附帶將落地窗緊緊拉上。

  咦?

  孫旖旎一臉錯愕,望著被打飛到腳邊的「物體」。

  「日遊神好閒,在練習吐血嗎?」

  這妮子的嘴……她一定得這樣打招呼嗎?

  對於剛剛陷害她,祂一點都不會愧疚!

  日遊神哼了哼。

  祂也有神格啊,怎麼能承認當神的剛剛被一個人類打飛吐血?

  祂錯了,就算鳳遙淪為人類,潛藏的能力還是驚人,剛剛真的不該惹怒他的,他一點都不弱……

  「還有心情跟我耍嘴皮,妳家主子現在大概恨得想一把掐死妳了!」

  花顏僵了僵,笑意頓失。

  一旁的臨江看了不忍心,出聲道:「她已經很難過了,你不要這樣嚇她啦!」

  「是嚇她嗎?她自己做過什麼對不起她主子的事,都沒跟你說過嗎?」敢做就不要怕人講,被鳳遙恨到死也是剛好而已。

  臨江被祂再說出更多刺激孫旖旎的話,趕緊拉了她進屋去。

  「寧夜烤了小餅乾喔!」她以前很喜歡,常常跟他搶著吃,希望她吃了心情會好一點。

  「你知道我曾經做了多可惡的事嗎?」

  「咦?」正要進廚房去端餅乾的腳步停住,又繞了回來,蹲在她腳邊。「那妳想要說嗎?」

  就怕說了,連他都會覺得她很討人厭,理都不想理她了吧──

  她盯著自己光禿禿的指尖,自言自語般逕自說道:「你曾經說過,我家主子會放心讓我為他奔波,尋找他留給我的那些訊息,是在指引我去找他,因為有太深的感情,所以相信我就算找上千萬年也會願意……」

  「其實,你錯了,那不是感情和信心,是懲罰……就算、就算原先有那麼一點感情,也全都毀在我手中了……」

  那時的她太貪玩,心情不定,無法如祂終年守在靈山,修行在她來講,簡直是枯燥又乏味的人間酷刑。

  有時,夜遊神來訪,聽祂說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和人間絕美景致,對那鮮活而生動的體驗總會心生嚮往,想自個兒去見證一番。

  於是,在主子打坐修行時,有那麼幾次,她悄悄溜往人間,去看那傳說中的人間繁華。

  她不曾在人界生存過,無論最初的瑤池或後來的靈山,那只有真誠與美好,不存在欺騙。那時太純真的她,學不會防人,識不得謊言。

  在人間,也遇到過不少精怪,她認識了白狐,她和一名書生在一起。

  書生不知白狐身份,她也小心地不讓他察覺。

  白狐說,因為書生救了她,就是她的主人,若非有他,自己早已喪命,因此她以身相許報這救命大恩。

  她聽的似懂非懂,夜裡窺看白孤與書生歡好。

  她想,她家主子於她也是有再生之恩的。

  來到人間一趟,她才知曉,原來自己是如何幸運,許多異類修行,往往一念之差便墜入魔道;而她,明明是最不認真的,卻比睡蓮姊姊還早修得人身,甚至具有仙質。

  主子對她的再生之恩,又豈下於書生與白狐。

  她學著,回到靈山,將那些女子媚態盡數用在主子身上。祂初始是詫異的,就在她學著白狐將手伸向祂襟口,祂總算有了回應,將手探向她──

  書生都是憐愛地將白狐納入懷中好生親吻,然後再將她壓往床鋪──

  啪、啪、啪!

  她是被壓往床鋪了沒錯,白嫩嫩的小屁股也順便挨了幾掌。

  「誰教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不知是疼痛或驚嚇,她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晚,她被趕往書齋,罰抄一整本文曲星君送祂的古冊淨化心靈。

  那一日,她備感委屈,紅著眼眶邊抄邊哭,完全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而後,始終待在門外瞧她的主子歎了口氣,還是推門進來了。

  要讀她的心緒對祂來說是何其容易,她心裡頭對祂明明是多有埋怨,暗罵祂是壞主子,可沒料到她一碰到祂冰涼的指尖,還是好習慣握起來搓暖。

  垂眸凝睇她專注關懷的舉動,祂心房暖融。

  「哭成這樣,覺得很委屈?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也搖頭。

  祂耐心地抬袖將她哭了滿臉的淚水、黑漬一一拭去,還原白淨絕美的秀容。

  「誰要妳學那些煙花女子的媚態?好人家的女孩不該如此。」

  「煙花女子的媚態不好嗎?只對你而已也不好嗎?不好為什麼人間好多女子都在做?她們說那是心愛的人……我很心愛、很心愛的主子,也不能做嗎?那誰才可以?」

  她常有許多疑問,過去,祂也都會一一回答,可這回,祂一個字都答不出來。

  我很心愛、很心愛的主子。

  只對你,也不行嗎?

  柔柔的,帶著純真的魅惑,水眸含情。

  祂聽見自己挫敗的歎息,壓上猶有許多疑惑想發問的水嫩唇兒,將她帶往床帳,實地歷練那些她好奇得半死的男女情事。

  她不懂女子嬌羞,對一切都是新鮮而有趣的,不避諱她探索、迎合,無心勾挑,燃起赤裸裸的情欲歡纏……

  床幔遮掩羞人春光,火熱喘息間,祂無聲地懊惱低吟──

  再讓妳去人間,終有一日會學壞……

  她還是常去人間。

  白狐與她成了無話不談的姊妹淘。

  鳳遙知白狐本性純善,未造惡業,只是一心一意想報恩,陪伴在書生身旁,並無邪念,也就沒阻止她與白狐來往。

  她常常回來,告訴祂白狐妹妹的事。

  她想助書生進京趕考,但是沒有盤纏。

  老道士說,她若要與書生一起,就得拋下所有,以凡人方式生存,不得使用妖術擾亂人間。他們很窮,她進大戶人家當婢女仍是攢不夠錢,眼看科期將近,她無奈地進了媚香樓。

  說到這身,她癟了癟嘴。「我現在知道,為何你會說煙花女子不好了。」

  送往迎來,陪酒賣笑,對所有的男人使媚,真的很不好。

  鳳遙拍拍她,一如以往,將她摟進懷中安慰。

  她將臉埋在主子懷裡,吸了吸鼻子,還是覺得好難過。

  白狐是為了書生,明知不好還是願意去做。後來她問白狐,這是為什麼?

  白狐說:「因為我愛他。」

  愛?因為愛,做什麼都可以嗎?可是書生發現了,誤會她貪慕榮華,與她大吵了一架,罵她煙視媚行、恬不知恥。

  直到她哭著將攢足的銀兩給他,書生才頓悟她的心意,好懊惱地抱著她流淚,直說:「今生定不負妳……」

  後來,書生上京了,白狐便日日倚門而盼。

  她常去找白狐,發現她一日比一日憔悴,白狐告訴她,人間的老道長不允她靠近書生,但她保證自己是為報恩,絕無危害書生之意,老道長被她的誠心感動,以符紙鎮住她的妖氣,以免傷及書生。然而,這會損她道行,她心口時時如火焚般痛著,時日一久甚至會傷了元神,終至灰飛煙滅。

  她覺得白狐好傻,好了短短時日的相處,拿自己五百年的道行去賭。

  「值得的。能與他戀上一段,就是一年、一月、一日,甚至一刻,都值。」白狐淒傷而不悔的笑容,至今她仍忘不了。

  後來,書生真的高中了,衣錦還鄉,捧著鳳冠霞披回來尋她,要她風風光光過門,成為他的妻。

  但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著她。

  鄉人說,她耐不住寂寞,與大官走了,去過風光的奢華日子。

  他怎麼也不信,守在過去兩人相守的竹屋裡等著,夜裡,眼神空洞而悲傷,一遍遍地自問:她真是那種虛華女子嗎

  他得不到答案,也從來不曾見過竹屋外那抺飄蕩的魂,悲涼而淒傷。

  為此孫旖旎哭了好久好久。

  白狐元神耗弱,臨死前,她答應過她,要想辦法讓她與書生再結來世緣。

  鳳遙聽了,只是搖頭歎息。「白狐情孽過重,若帶著如此深重的情孽轉世與書生重逢,也必會災劫重重,這是妳想見到的嗎?」

  或許任她就這麼灰飛煙滅,對她才是仁慈的做法。

  她不允,硬是要救,鳳遙拗不過她,只得出手,護住她的元神不散,等待時間轉世。

  有一天,她突然想起書生,又溜到凡間去,發現書生已娶了妻,孩子也將在今年秋天出世。

  她氣極了。白狐妹妹為了他幾乎賠上一切,他一副情深男子模樣,才沒幾年便將舊人拋諸腦後,歡歡喜喜迎新婦!

  這是什麼愛情!一點都不值,她真想將男人的心挖出來,看看白狐妹妹被他擺在哪兒!

  那株栽在書生舊居的柳樹精諷刺笑道:「男人不都是這樣嗎?個個薄幸寡義,早勸過白狐了,她偏聽不進耳。」

  「才不是!」她直覺反駁。「至少我家主子就不是!」

  主子待她極好,什麼都依她,身邊也一直都只有她,才不像柳樹精說的那樣,個個寡情又三心二意。

  「祂只有妳?」柳樹精像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別說靈山只栽妳一株雪絳草,其餘花花草草祂從不入眼?」

  「……」她想起了睡蓮姊姊,多清靈絕美;還有桃花姊姊,風姿俏麗……主子時時都在盤算她們幾時能修得肉身……

  書生一開始也只有白狐,但是人間佳麗如雲,他心頭又能惦著白狐多久?

  「從來只有癡傻女子為情郎付出一切,妳幾曾見過男人將他的一切交托予一名女子?」

  是嗎?所以……主子會不會也像書生一樣?她要如何才能確認這一點?

  「向祂要元靈丹呀,要是祂肯給,真心便無庸置疑,就像白狐願為書生交付一切的心意。」

  柳樹精的話如魔咒一般,日日夜夜在腦中回繞,揮之不去。

  鳳遙察覺了她的不快樂,關懷探問。「怎麼了?誰惹我們家旎旎心頭不順,眉兒不展?」

  她偏頭,避開長指逗弄,完全提不起勁。

  祂這才驚覺事態非同小可,抱來她,與她眼對著眼,鼻對著鼻。「來,說說看妳又在人間瞧見什麼了?」

  她抬眸,低道:「我覺得不公平。」

  「什麼事不公平?」

  「為什麼死的是白狐妹妹,不是書生?」

  她就為了這個看不開?

  「沒有什麼公不公平,情真意切,願為對方付出,明知賭命也是她自個兒的決定,無人勉強她。縱使最終輸了切,也當無怨。」情之一字,若事事講求公平,那便失真了。

  「那,我要看你的元靈丹。」祂願不願意交付?願不願信她?

  鳳遙愕笑,不懂這話題是怎麼跳的,能夠由白狐的死轉移到祂的元靈丹。

  見祂只是一徑沉默,未曾給予回復,眼眶逐漸蓄起水氣──

  祂不願意,祂不肯!她對祂沒有那麼重要……

  「怎麼這樣就哭了?我又沒說不。」祂搖搖頭,完全拿她沒轍。

  也許真是太寵她了,明明不只一次告誡自己不該事事順著她,下一回依然無法拒絕她任何要求。

  鳳遙緩緩吐納,口念心訣,引出體內的元靈丹,直到一顆赤紅珠丸凝聚在自己托起的掌心,彤光燦燦。

  小小一顆元靈丹,卻蘊含祂萬年修為,凝聚祂的生息命脈。

  祂連命都敢交到她手中。

  她驚奇她張大眼,望住被移往她掌間的紅色珠子。

  這……就是祂的元靈丹?

  人間男子起誓,總說要挖了心給情人瞧瞧,鳳遙挖了心也不會死,連結祂生息命脈的是這種元靈丹,如人間男子之心。

  她左瞧、右瞧,要如何才能知道,這裡面有沒有她呢?

  鳳遙被她惹笑,她好奇心向來便重,因此也沒多想其他。

  「借我玩玩,晚些再還你。」她像個小惡霸,也沒問人家主人願不願意,便捧了往外跑。

  她愛玩便給她玩,玩個三、五日還不成問題,她雖純真、孩子氣了些,倒也知輕重,不會胡來的。

  誰知,這一回偏就惹出了天大的風波,導到祂幾乎元神散盡,千年歷劫……

  「睡蓮姊姊……」她小心翼翼捧著元靈丹來到池畔,探頭道:「我問妳、我問妳唷,主子的元靈丹是祂萬年間一點一滴修持起來的,那我要怎麼從裡面聽出祂的思緒呀?」

  「傻丫頭,誰說元靈丹聽得出思緒的?」初醒的睡蓮伸伸枝葉,身姿迎風搖曳。

  「咦!不行嗎?」柳樹精騙她!

  「妳想知道什麼,直接問主子不就好了?」

  就是怕主子不肯實說呀!

  可……祂的生息命脈在她手中。心底小小的聲音反駁回來。

  祂一直都極寵她,就算未來也會寵睡蓮姊姊,只要不會少疼她就好,她不一定要弄懂人間在說的什麼愛呀情的,對不對?

  雖然這樣想心裡會悶悶痛痛的,她還是決定推開這惱人事兒,不要再去探究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拎著裙擺欲回竹屋,她才上了曲橋,腳下便給絆了下,差點跌落池子裡與睡蓮姊姊作伴,捧在胸前的元靈丹也被拋飛而去。

  「啊!」她急急忙忙爬起要去撿,一道身影快了她一步奪去。

  原來方才絆倒她的不是藤索,而是柳枝。

  它化成人的模樣,好醜,非男非女、妖魅異常,是所有柳樹都生這副德性,還是它墜了魔道?

  「你怎麼進來的?」一般妖物不可能進得了靈山。

  「妳忘了,有一段時間妳常去找小白狐。」他就是在那時悄悄吸取了她身上的仙氣,才得以突破結界到此。

  「臭柳樹精!把元靈丹還我!」

  「還妳?」柳樹精把玩著掌間溫熱如火的光球。「我好不容易才騙到手,吞了它能增千年修為呢,如此至寶,怎麼可能還妳?」

  原來,他真的在騙她!

  「那是我主子的!」貪心鬼!要道行不會自己練嗎?好可惡!

  她伸手去搶。

  不記得究竟是如何發生的,當時情況混亂,兩人起了糾葛,鳳遙聽聞吵鬧,循聲而來,柳樹精見了祂,又讓孫旖旎糾纏著無法脫身,慌亂之下,在她伸手奪取的瞬間,元靈丹不經意被震飛而去,打落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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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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