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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孟華]解放(四季心情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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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5 00:09:04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1-5 00:15 編輯

解放【四季心情之二】 作者:孟華

 他以為他的心早已死寂,一生只能過著冰冷如機械人般的生活,為了收購土地,他遇見了她,而情況竟開始失控……
    她那坦率溫暖的笑顏、明亮自信的眼眸,燦爛如旭日地將他冰封的世界逐漸融化,不!事情不該如此發展,他不該任由她佔據了腦海,她是他的頭號敵人哪……
    他是她暗戀已久的對象,再次相見,他竟是為了她家的土地而來! 然而,在他冷然疏離的面具之下,她發現了急欲脫離桎梏的靈魂……
    她決定,這一次她不再輕言放手,她要幫他的心獲得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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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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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5 00:09:25
楔子

  在冷凝靜寂的大廳中,兩個分別只有九歲、八歲的小男孩一排跪在祖先牌位前,而另一個十歲的清秀男孩則立在一旁,三人全都臉色慘白,尤其是跪著的那兩個,臉色幾近發青——不知跪了多久。
  而年紀較大的男孩,則雙拳握緊,嘴唇發抖。
  咚!咚!咚——大廳中古老的鐘整整響起了十聲才靜歇。
  遠遠地,傳來某種聲響,是腳步聲,還有……枴杖敲打著大理石地板的迴響。
  叩!叩!叩!
  一聽到這聲音,三個小男孩的身軀都微微顫抖了,可最大的那一個則倔強的抿起嘴巴,純稚的黑眸中燃著一簇火焰。
  咿呀!大廳的廳門打開,枴杖聲叩咚、叩咚地敲進,除了最大的那個,其餘兩個都低下頭,不敢看其他地方,當那枴杖敲過他們身旁的地板時,他們抖得更凶了。
  大男孩望著那高他一個身長,有若巨人般粗壯的人慢慢走向他,男孩悄悄地將手縮在身後,不讓人見到他的顫抖。
  他強作勇敢地抬起頭來,在見到那雙冰冷、嚴厲的黑眸時,他咬緊下唇,免得害怕地失聲哭了出來。
  這人——是他要叫「爺爺」的人,「爺爺」這名詞他並不陌生,只是直到一個月前,他才知道真的有人可以讓他這樣叫!
  而這位爺爺,是他自出生以來見過最凶、最恐怖的人,他從沒怕過一個人像怕「爺爺」這樣,彷彿一不留神,他就會把人撕個粉碎。
  「知道錯了嗎?」聲音毫無溫度,更沒有一絲情感。
  大男孩抿抿唇。「……知道,可是我不明白,是我帶他們出去玩的,為什麼不罰我跪,而是罰他們呢?」
  「爺爺」揚起灰白的眉毛。「因為你犯錯,所以你弟弟們得受處罰。」
  男孩握緊雙拳。「這樣不公平!」
  「爺爺」瞇起眼。「你跟我講『公平』?再告訴你一次,只要你姓莫,是莫家人,住在這個屋簷下,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的話就是準則,容不得你質疑。」
  男孩清秀臉龐脹紅,受辱的淚水在眼眶打轉,他不想待在這兒,他想回家,回到那個溫暖,有親愛爸爸媽媽在的家,可是——那個家不在了,一場火,燒掉所有、所有的一切,包括最疼他的爸媽……
  「可是……錯的人明明是我,我不該偷偷帶他們出去玩!所以要罰的人應該是我!」天!他只是帶他們到附近公園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難道這樣也不行?
  「是嗎?你那麼喜歡受罰?……好!莫廣擎、莫廣然,你們再繼續跪一個小時!因為你們廣宇大哥很喜歡受罰!」
  兩個小男孩一聽立刻哭出來,他們跪了快兩個小時,已經受不了了!
  「不!要罰的是我,不是他們!」大男孩嘶喊道。
  「爺爺」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不理會。
  大男孩咬牙,砰地一聲,自己主動跪下——跪在兩個弟弟的身邊。
  「很好!」冷笑聲揚起。「滿有骨氣的嘛!你跪多久,他們就得跪上兩倍的時間。」
  大男孩張大眼睛,難以置信。「……為什麼?為什麼?」這已經超過他的年紀所能理解。
  枴杖輕輕點地,「爺爺」站起身來。「這是你該學的第二課,你——身為莫家的長孫,也是莫家未來的族長,如果,你的行為有偏差,將會嚴重傷害到莫氏整個家族,所以只要你不改正,所有人都要因你而受罰!」
  男孩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頭拚命搖著。「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當什麼莫家的族長,我不要!」他再也忍不住地大哭出來。
  「由不得你,這不是你所能選擇的。」「爺爺」冷酷地說道。
  「不要!……不……要!不——」也不知是不是哭岔了氣,男孩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爺爺」冷冷注視躺在大理石板的幼小軀體,毫不動情。「你們兩個就跪到直到他醒過來為止。」
  說完後,枴杖聲又叩咚、叩咚地敲著地板,漸漸地遠去,整個空蕩的大廳,就只有兩個跪著和一個昏倒的小男孩。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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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5 00:09:49
第一章

  「停車!」
  「出了什麼事?少爺?」
  「我叫你停就停!」
  嘎吱!煞車聲尖銳地在午後響起,司機老王從後照鏡看了一眼坐在後座的少年,滿腹懷疑,不明白表情冷漠的大少爺在打什麼主意?
  莫廣宇搖下車窗,頓時整個車內盈滿了蟬鳴聲,莫名的不和諧中夾雜了規律的節奏。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整個空氣中都是蟬聲的迴響,明亮、動人,是純屬自然的天籟!他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傾聽著,臉上很久以來卻只有駭然的死寂——彷彿世間的一切,再也引發不起他的興趣與注意,直到此刻——他的表情突然活了起來,教人眩目。
  太少爺長得像已逝的老夫人,眉清目秀,白淨斯文,個性也敏感、細心,這樣的人,將來長大若是從事畫家、鋼琴家等行業,一點都不會讓人驚訝。
  只是,在老爺子嚴厲的管教下,大少爺這輩子注定只能當莫氏企業的管理者。
  突然開門聲驚醒了他,老王驚喊:「少爺!你要去哪?」
  「我去看蟬聲從哪來的?」話聲一落,人已離開車子走遠了。
  莫廣宇在有數個岔道的路口停了下來,片刻分不清方向……他該往哪兒去呢?一如他的人生。
  再度閉上眼,專心聆聽那蟬鳴,這聲音在這個城市是可貴的,當他睜開眼睛時,邁出堅定的步伐朝左手邊的那條路走去。
  彎過了兩個巷口,蟬聲愈來愈大,整個空氣都起了共鳴,驀地,他止住了腳步,震驚地看著眼前的景色。
  那是排清一色黑瓦黃色牆壁的老舊平房,在那老舊的院落中幾乎都種了綠色植栽,可惟獨其中一戶,種了一株又高、又壯的鳳凰樹,堪稱其中之最。
  紅艷的鳳凰花佔滿了枝椏,像是一把正在燃燒的火炬,鮮紅吞吐著,風一吹,橘紅的花瓣緩緩飄下,像極了那不安分的火星子,而那正是蟬鳴的來源。
  他被那充滿強烈生命力的橘紅給吸引住,看癡了,緩緩地走向它。
  唧!唧!唧唧唧——
  隨著距離的拉近,蟬鳴更是顯得響亮,幾乎震得人耳膜欲裂,可他卻無法移動腳步,目光癡癡地盯著那團火。
  「很美,是不?」
  一個有若黃鶯出谷般的輕柔聲音陡地在他身後響起,令他嚇了一跳,忙轉過頭,可這一看,卻又讓他愣住。
  跟他說話的是個與他年紀差不多的陌生少女,模樣勉強稱得上清秀,五官端正,惟一吸引人就只有那雙閃著活力、自信的明眸。
  她騎著一輛腳踏車,車籃和後座卻載滿了各式大小的汽水寶特瓶,看起來頗像一名拾荒者,這少女——
  「有沒有覺得它像是棵會唱歌的樹?」少女露出親切的微笑。
  「會——唱歌的樹?」一向不輕易與人交談的他,在聽到這句話時卻不由得有所回應,他轉過頭再次凝視鳳凰樹。
  「是呀!若你仔細看,會發現整個樹幹都爬滿了蟬,處處有蟬洞呢!」少女牽著腳踏車越過他,停在那戶人家門口,見她掏出鑰匙,才明白原來這是她家呀!
  「樹給蟬兒吃、住,蟬就唱歌回報它,讓它成了一棵會唱歌的樹!」少女打開了門,將腳踏車牽了進去。
  他微微一震,默默咀嚼著這幾句話。
  幾秒後,少女探出頭,臉上依舊帶著親切。「想不想更近一點的看到蟬?」
  她邀他進屋?難道不怕他是壞人嗎?他有些猶豫,可她臉上的微笑像是有魔力一般,他的腳不由自主地朝她走過去,越過那扇有著紅白相間花紋的木門,進了那院子。
  院子不大,約三米見方,整理得很乾淨,最醒目的是這棵大鳳凰樹,佔據了院中央,樹下擺了幾個小椅凳和茶幾,顯示出這一戶人家經常坐在樹下打發時間,在靠牆的地方種了一些長得不高的植物,依稀識得那是桂樹,秋天必是一院桂花香。
  另外頗有意思的是,這院子四周擺了不少寶特瓶,整齊排列著,他看一眼腳踏車上的——顯然不夠,還需要更多!
  少女已經站在椅凳上張望著,片刻,她歡呼出聲。
  「躲在這呢!」向他招招手,指給他看,這一看,可讓他吃了一驚,在其中一條粗如胳臂的枝幹上就已有三隻蟬了,其他更不用說,難怪這邊的蟬鳴如此驚人,幾乎整條街的蟬都在這兒了。
  一個想法閃過。「這些蟬……蟄伏在土中許多年,就只為了在這一刻傾盡全力的唱鳴?!」他不禁喃喃地說道。
  少女聞言,難掩好奇多望了他幾眼,這少年長得高瘦斯文,白白淨淨,看起來就像玻璃般透明,只是他的神情氣質,有種說不出的疏離,以及偶然流露出幾許深沉和憂鬱。
  或許,其他人只能見到表象,可是她的眼睛卻能比常人多注意到一些事物——外表下的真實,更趨於事物的本質。
  這算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她很小就察覺到自己的與眾不同。
  當她見到他仁立在她家門口仰望「火鳳凰」時(火鳳凰是她為她家這棵樹取的名字),隨著時間過去,他仰頭看樹看了多久,她就看他有多久,然後一種奇妙的衝動驅使她主動開口——她想認識他!
  傾盡全力唱鳴——他的用詞竟是如此與一般同齡的少年不同。
  她微微一笑。「這是生命之鳴、求愛之鳴。」
  求愛?這個名詞突兀地刺進他多感的思緒中,微訝看向她,女孩家怎會如此膽大說出這樣的話來?
  只見她仰著頭,似在搜尋什麼,而她那專注的表情,奇異地讓他的心動了一下……
  「呵!它成功了!」少女的格笑聲轉了他的注意。
  「什麼成功了?」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是一對蟬躲在枝葉間交配呢,他瞥了她一眼,她還真是任性妄言呢!不會害臊嗎?可瞧她坦然的表情,答案顯然是不會!
  「它們可以順利當爸爸媽媽嘍,過些日子它們的小孩就可以出生,相信它們一定很開心。」
  開心?一抹嘲諷躍上他的嘴角。「你不是蟬,又如何知道蟬是開心的?……知道自己死期將至,迫不及待想讓自己有後代,所以拼盡全力鳴叫求偶,這樣會覺得開心?」
  他的攻擊令她有些措手不及,也很不舒服,可個性柔和的她,一向不喜與人爭,她只是微微一笑。「是嗎?你眼中的蟬原來是如此,可我眼中的蟬是另一種。」她彎下身,從枯葉底下翻出了一隻褐色的蟬殼。
  「……蟬兒在土中不見天日活了好幾年,直到此刻才能褪殼長成新貌,或許它們只能鳴叫一夏,可就在這個夏天,它們可以享受著陽光,大口吸著樹汁,能夠與同伴一同高聲鳴唱,讓地球上的每個生物,都能知道它們的存在,分享它們的歌聲,然後,留下可以傳承它們生命的子孫,再歸於塵土……也許以人類的眼光來看是短了,但在蟬的眼中,或許這樣就夠了吧?!」
  他頓時啞口無言,再次定神看向她,而她只是坦然直率地回視著他。
  「你——幾歲了?」
  「十六歲,你呢?」
  才十六歲?!「我十七……你感覺不像十六歲。」對她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她不像他所認知的女孩子,有種—說不出的不一樣。
  她不覺受到冒犯,偏著頭笑著說:「你也不像十七歲的!」
  他愣了一下,然後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彎起弧度——笑了。
  看到他的微笑,她的心不禁咚了一下,好……好看呀!
  「少爺!你在哪?」遠方傳來的焦急聲音讓他臉上的表情變了,冷漠的面具再度戴上。
  她敏銳察覺到異樣。「找你的?」不禁好奇他的身份,這個年代還有人被叫「少爺」的?她還以為那只存在電視連續劇中。
  「嗯!……呃,謝謝你讓我進來看蟬,我要回家了,再見!」他禮貌的說完後轉身欲走。
  「等等!」她喚住了他。「等我五秒鐘。」
  不待他回答,她已經轉身衝進屋子裡,五秒鐘?為了回報她的「招待」,他竟真的低頭看起表來,秒針已移動了三格,當到了五格時,他便毫不猶豫轉過身——
  啪!她身後的紗門重重拍了牆壁一下。
  很準時——他又想笑了。
  「給你!」她喘吁吁地交給他一個袋子。
  「這是?」他沒有馬上打開看。
  「送你的!」
  無功不受祿。「對不起,我不能隨便……」
  孰料她竟動手推他往外走。「不是什麼值錢東西,讓你做紀念的!」眨眼間,他人已站在外頭。
  「紀念?」他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少女怎麼說風就風、說雨就雨的?教人措手不及,請人進門是她,推人出門也是她!
  「你看了就知道,拜拜!」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後,木門便緩緩關上。
  他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才反應過來,再度抬起頭看著那片火紅,不禁懷疑,是不是被夏陽給熱昏了頭,若不是手上的紙袋可以證實,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
  直到上了車,他才打開紙袋拿出裡面的東西。
  那是一個將寶特瓶切去一半,然後倒扣在底座形成的簡易罩瓶——現在他大致可猜出她拿那一堆寶特瓶的作用為何了,從沒想過這瓶子可這樣用……
  裡面裝的是一個只剩一半的鳳凰樹果英,有若彎月一般斜立在鋪滿鳳凰子的保利龍上,然後掛著兩條線加一根火柴棒做的迷你鞦韆,上面則坐了一隻空蟬殼——一個雖沒實體,卻有完整形狀的蟬殼——
  天!她送給他一隻在蕩鞦韆的蟬!
  一些小泡泡在體內破掉,令他低聲笑了起來,然後像開了閘門,愈笑愈大聲,甚至趴在後車座拍打著椅墊。
  老王驚奇望著這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少爺方才究竟遇到了什麼?
  儘管有滿腹疑問,可他不願開口詢問,深怕破壞這一刻。
  真好!大少爺會笑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這樣的笑顏能常常出現在大少爺的臉上……永永遠遠!老王嘴角微彎,刻意地,他減下車速,明知如此做回去會被罵一頓,甚至被趕出去,可他仍做了延遲回到「家」的那一刻。

  「我說老太太,您不覺得房子前面種樹對風水很不好嗎?」東宇企業土地徵收科科長吳肅掏出手帕擦拭滿頭大汗說道。
  老太太眨了眨幾次眼睛「啥?喝水?你等著,我幫你倒來。」
  「啊?——不!不用麻煩了。」吳肅連忙說道,開啥玩笑,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跟老太太碰面講話,他只想速戰速決好能夠回去交差,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其他事情上。
  老太太聽到他的話皺起眉頭,打開熱水壺,往裡頭瞧了一眼,然後再將水倒出,看了一會兒。「不會呀!這水沒顏色,沒有黃,水變黃的話,就是裡頭有土,不乾淨要倒掉的,你安心喝,甭客氣!」
  吳肅瞪著桌上那杯水好半晌,閉了閉眼睛,天!
  這老太婆耳背的緊,把「煩」聽成「黃」了,他清清喉嚨,拉大嗓門在老太太耳朵旁喊道:「您誤會了,我不是說喝水,我說您這房子又老又舊,您要不要賣掉賺一大筆錢,享享清福呀?」
  「扶?」老太太搖搖頭。「不用!不用!我還走得動,不用人扶。」
  天呀!
  「我、不、是、要、扶、您,我是問您房子要不要賣掉?」他已經吼得臉紅脖子粗。
  不料,老太太聞言露出怒容。「唉呀!你這小子怎麼那樣壞心眼?」
  他心一驚,他什麼都還來不及多說,老太太就知道他沒安好心眼?
  「我看你在外面曬太陽曬得可憐,好心請你進來喝口水,怎麼你要把我埋掉?」
  埋?……賣?為什麼會差那樣多?吳肅現在真的有種想宰了這個老太婆!將之埋在那棵樹下的衝動。
  「唉!我孫女兒說的沒錯,現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好心請個人喝茶,還要被人埋?」老太太站起身,舉起枴杖。「別以為我人老好欺負,對付你們這些小輩,我還綽綽有餘。」
  吳肅連忙跳起來擺手。「老太太,您誤會了,我沒有要傷害您,唉!跟您有理也說不清,老太太,請問您孫女何時回來?」
  一直沒弄懂情況的老太太,到是對「孫女」二字聽得分明,面露震驚。「啥?你不只打我的主意,連我孫女都不放過,你土匪啊?哎呀呀!瞧你穿的人模人樣,怎麼心那麼黑?可惡!看我替天行道!」
  頓時,一聲聲哀嚎從童家宅院中傳出來,沒過一會兒,外頭的人就看到一個男人用公事包擋住頭奪門而出,後面還追著一個高舉著手杖的老太婆。
  「有種,你就不要給我跑!死兔崽子,賊娘養的,再打壞心眼,看我把你打的碎碎片片的!」

  「有人要殺我們?」童秋雅瞪大眼睛。
  毫無例外的。「傻?我沒有變傻,你這呆丫頭,我說有人要殺咱們,你怎麼反而說我變傻啦?」
  秋雅歎口氣,不多話地從旁拿張廣告紙,利用後面的空白,用粗的黑色麥克筆寫上幾個大字。
  我沒說您傻,您小心一點,下次別再讓陌生人進門了。
  老太太瞇了瞇眼,看完後,露出一抹自得。「哪還用你交代?別說不讓外人進來,以後誰敢在咱們家門口逗留太久,我就打跑他!」
  秋雅心念一動,又提筆寫上:最近常有人在咱們家門口晃動、徘徊不去嗎?
  「是啊!有時是那個小子,有時也會有其他兩個人陪著他。」
  「他們在幹麼?」
  老太太皺皺鼻子。「我怎麼會認識他們的乾媽?若知道是誰的話,我一定要叫她好好教孩子,乾兒子也是要教好的。」
  秋雅苦笑,只有繼續執筆寫下去,免得雞同鴨講。
  稍後,安撫奶奶睡下後,她一手端著一杯熱牛奶,另一手抓著圓凳,走到屋外的鳳凰樹下坐著。
  她閉上眼,聽著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好像聽到「火鳳凰」在對她說:「別煩惱、別煩惱,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靠向粗壯的鳳凰木,像對老朋友說話般的開口。
  「哎!能不煩惱嗎?奶奶年紀真的大了,除了耳朵不好,身體還算是硬朗,生活起居還不會有什麼問題,可若是有壞人……她一個人怎麼應付得來?」
  沙沙——
  「是呀!若你能動的話,沒人打的過你!」她微微一笑,靠著樹幹,仰頭看向天空。
  這裡變了好多,十幾年前,這裡只是一條毫不起眼的巷弄,可當都市計劃大筆一揮,決定一條六線道可快速聯結都市南北的外環道路從她們家門口通過後,一切都變了。
  才幾年光景,對面的房子早拆光,成了一條平坦馬路,馬路那一邊全蓋了商業大樓,每坪地價飄到數十萬,儼然成為「高價商業」區!
  而他們這一排,雖幸運的不需拆屋成路,說起來得感謝跟他們住同排的那位民意代表,在動用關係下保住了他們這一排房子。
  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那位民意代表打的可是金算盤,在消息公佈前,他透過特權,提前確定馬路可以從他家門前過而非穿越他家後,他立刻不動聲色,低價買下兩旁鄰居的房子(因為眾人以為房子將被拆,都急於脫手),擴大了自己的資產範圍,靜待區域發展成熟,房地價飆高後再來大嫌一筆。
  她家這一排幾乎都落入那位民代手中,惟獨位在中間的她家,尚未被收買。
  之後,消息公佈了,以前的老鄰居紛紛跑到她家訴苦,大罵那個民代沒良心,竟坑了他們,還說她們家聰明,未上當受騙賣地。
  其實她們家房子和土地沒有賣原因很多,可沒一項跟「聰明」有關係,總之就是——不賣。
  也不曉是不是應了那句「多行不義必自斃」,那位民代風光了好些年,在最近一次大選前,被人抓到收賄、與黑道掛勾、不當關說,選舉結果公佈,以最低票落選,當初借錢給他選舉的人紛紛上門討債,而他這些價值不菲的土地也早就押給銀行借款丟進選戰買樁腳花費中,所以一夕之間,宣告破產,面臨牢獄之災。
  如今那些土地已在某銀行手中,據說銀行有意將此處開發成大型的商業購物圈……
  她不曉得今日找上門的人是不是為了此事,可想到奶奶一個老人家得面對這些事,就不由得心煩了。
  如果爸爸媽媽在的話就好了……她摩挲雙臂,眼眶泛起濕意,天!她好想念在天國的他們。
  「這裡又要變動了吧?」她幽幽地說道,既是說給樹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望著早已看不到星子的天空,喝下已變溫的牛奶,暖暖的液體安定了她躁動的神經,輕輕吐出一口氣。
  「放心!火鳳凰!我會保護奶奶、保護這個家,當然——還有你!」她輕拍老樹幹,然後俐落站起身朝屋內走去。
  明天她得去拜訪某些人。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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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5 00:10:12
第二章

  「有誰能夠告訴我,為什麼這麼龐大的投資案,到現在一點進展都沒有?」雖然坐在首位問話的人臉上帶著溫和的表情,可沒人敢小覷。
  「傲視寰宇」商圈開發計劃負責人常偉宏,臉色難看地站起來。「報告總經理,此事全都是土地徵收科的錯,至今尚未將土地收購完成!」
  眾人將目光移向坐在桌後畏縮的人影,會議室氣氛一片冷凝。
  吳肅覺得血液好像從體內抽離,全身冰冷,為什麼?為什麼此刻不來場天災地禍,讓他可以躲過此劫?
  雙腳幾乎癱軟得讓他站不起來,可他還是勉力地撐壓桌子——「報……報……告,因……因……為——」天!他緊張的都結巴了,連忙深吸口氣定下心神,一口氣的說出:「位在環宇百貨賣場預定地的中間地為私人所有,地主不肯賣!」
  「為什麼?嫌錢不夠?」某副理不滿的問道。
  「呃!尚未談到錢的部分……」他掏出手帕擦去額頭上的汗。
  「什麼?快兩個月了!居然還沒談到錢?」更多的指責紛紛冒出頭。
  嗚——又不是他的錯,他吞下苦水。「這……說來話長……因為地主……唉!怎麼說?……是位耳背的老太太,而她根本不開門跟人談!」其實也老不在家、找不到人。
  「老太太沒其他親人嗎?」
  「有的,只有一位孫女……事實上那塊地和房子已過繼給她了。」
  「那就去找她孫女談哪!」
  他吞了口口水。「呃……她孫女似乎常不在家,而且她在門口貼上告示,若有要事,請找『傲群法律事務所』的律師商談……」
  「傲群?」這回出聲的是坐在會議桌首位的人,頓時一室靜寂了下來。
  「傲群」是業界相當有名的一家法律事務所,向來以正派著稱,為首的五位合夥人都是律師界中有名的菁英分子。「她跟傲群有何關係?」
  「呃!童家對外的事宜全委託傲群的律師處理,連土地、房屋也是。」大頭問話,讓他答的有些膽戰心驚。
  「是哪位律師負責童家的事?」
  「姓王……」他思索名片上的鉛字。「呃!是個叫王羲雅的。」
  這名字一出來,惹了不少驚呼。
  「那不是前陣子有上報的那位名律師?」
  「上報?」
  「是呀!就是偉夫企業集團董事長殺害情婦那個案子,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委託人,還受傷住院,並協助檢方破獲偉夫集團的不法事宜。」
  「喔——」不同的意會聲,在室內四起,也不曉得是仰慕還是自歎倒霉——怎麼會跟這樣的律師碰頭?!
  「去找過那律師談了沒?」常偉宏問道。
  廢話!吳肅受辱似地瞪了他一眼。「當然找過了,可是——」
  「怎樣?」
  「王羲雅很直接拒絕了我們收購的請求。」吳肅深吸口氣,將那律師的話照實描述了一遍。「他說無論我們出多少錢,他的委託人都不會賣這塊土地的!」
  「原因?」
  吳肅重重歎口氣。「他沒說……」
  一室冷寂。
  驀地有人冷哼。「既然明的不成,那就來暗的。」
  「是呀!」有人涼涼附和,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的。
  「我看乾脆找幾個道上的兄弟去嚇嚇那個老太婆和她孫女,叫她們別太拿喬了。」
  此語一出,竟還贏得不少人點頭贊同。
  「對呀!放一把火將那房子燒掉,看她們還住哪裡?」
  吳肅再次重重歎口氣。「若真有那麼容易就好了——」
  「怎麼說?」
  「童家地理環境特殊,對面就是一家警察局,再旁邊一點是消防局……後面呢,則是憲兵隊的營區,所以……除非老太婆出遠門,要不難以靠近,而且也不曉得她們是不是跟這幾個單位聯絡過,近來只要我們的人一靠近童家,立刻就會被警察和憲兵盤問……」
  嗄?會議室再度陷入靜寂,這回可沒人再出「黑心」點子了。
  所有人也意識到這件事的困難度,他們的對手似乎不是一般小老百姓,而是一個相當高明的難纏傢伙,居然可以找到大律師幫她們處理事情,周圍又有憲警保護,難怪——她們的土地始終沒被那個民意代表給成功買下,以致造成今日的窘狀。
  這時,會議室另一頭的門開了,白衣護士推著個坐輪椅的老人出來,看到這位老人,所有人立刻站了起來,除了坐首位的那個人,他看了老人一眼,才緩慢站起身。
  「董事長好!」眾人齊聲喝道。
  此人正是東宇企業的創立者莫維奇,雖然已交出實質管理權給他的孫子們,可仍非常關心公司的運作,每次高階幹部會議不是借由視訊器操控,要不就是在會議室後方的小房間監看著。
  有人私下笑稱老爺子還在搞「垂簾聽政」的那一套,其實現在主事的莫廣宇表現極優,絕不輸給老人當政時,可惜,老人是放不下曾擁有的權力,依舊做著公司的幕後主控者。
  老人開口了。「那個擁有土地的女人是做什麼的?」
  冰冷夾帶著怒氣的蒼老聲音,令這個會議室的氣溫陡降了幾度。
  吳肅額頭的汗冒得更多,他吞了口口水。「好像是自由業……」董事長年紀雖大,可那股威嚴和魄力,總教人難以逼視。
  「沒工作?」
  「不!好像是從事藝術創作的,常在各地旅遊,這兩個月幾乎很少見過她回家……」或許有,只是剛巧都沒碰到。
  「名字?」
  「呃!叫童秋雅。」
  「去挖出所有相關的資料。」老人目光深刻銳利地掃向眾人。「從此刻起,童秋雅就是我們東宇企業的頭號敵人!大家明白嗎?」
  「……是!」
  在一片膽戰心驚的聲浪中,站在首位男子只是用莫測高深的表情注視這一切。

  現在時間是十三點五十分
  東宇企業總經理莫廣宇站在東宇百貨大樓最頂端的迴廊往下俯看,在這四方形的樓梯迴廊上,架設了透明強化玻璃,透過這片玻璃牆可以清楚看到一樓到十二樓的手扶梯的景象。
  今天是星期六,還不到兩點,東宇百貨就已經湧進陣陣人潮,每一層賣場的手扶梯上都已站滿了人。
  幾可預期的是,今天將有千萬以上的現金收入。
  望著底下密密麻麻的人潮,每人頭上似乎都戴著¥字號的標誌來來去去,他應該感到滿足、自豪,可是——他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事實上,他已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感覺……
  看了一下腕上的手錶,十三點五十四分,他皺眉,怎麼不知不覺就浪費了四分鐘在這?
  不過——會議原本預計在十四點結束,可是因為老爺子的介入,提前了十五分鐘完成,所以在兩點前的時間算是偷來的,因此那四分鐘應是允許被浪費的。
  熟悉的輪椅滑動地面的聲音尖銳地刺進他的耳朵,截斷他的思緒,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動作,因為透過玻璃牆的反射,清楚知道來者是誰。
  「我要你來見我,為什麼不來?」冰冷的聲音像鞭子般的劃過空氣。
  廣宇轉過身子,讓自己在極短的時間內戴上多年早已習以為常的面具。「我見您在與公司幾位大老談事,不便打擾。」語氣溫和、有禮,不帶一絲情緒。
  「你是公司的總經理,大可光明正大的進來聽,怕什麼?」老人怒斥道。
  「我下回會注意了,爺爺找我有事?」
  老人瞇了瞇眼,即使火氣滿腹,可對方毫不挑釁的態度,卻讓人無法發作,望著這個叫他爺爺的男人,神似亡妻俊美的臉龐及那瘦長的身形,乍看,像是個弱不禁風的斯文書生,可是——
  老人吞了吞口水,儘管這孩子至今為止對他可說是言聽計從,從未有任何許逆的行為,像是顆可以讓他輕易操控的棋子,但他總覺得不踏實,在那溫和外表下所隱藏的力量是不容小覷,而這也是至今他未敢將主位毫不保留傳給他的理由,雖說他是他的繼承人,可是,他無法不防他!
  「寰宇的開發案絕對不能因為一名女人壞事!」
  「我知道,這件事我打算親自處理,不會讓爺爺煩心。」
  「很好!這種事要當機立斷,遲疑不得,為了這個案子,我們已經投下太多的資金和代價,絕對要加倍拿回來!」老頭子激烈地說道。「即使不擇手段,也在所不惜!」
  「是!我會的!」他依舊恭敬地讓人無法找到理由動怒。
  老人低頭看了腕表。「再兩分鐘就兩點了,我回去休息,這裡就交給你。」
  「是!」
  望著老人離去的身影,眸中神情是難測的,他轉過頭繼續凝視下方的人潮,還有一分三十秒的自由——
  老人離開後,另一道門開啟,走出另一個英挺的男人,容貌與廣宇有三分神似。
  「漂亮!你們的對話愈來愈簡短了。」
  「如果你那麼愛與他說話,可多去老人膝下承歡。」
  見到那人,眸中多了一絲暖意。
  此人正是廣宇的小弟——莫廣擎。
  「多謝!不麻煩了。」同輩中他年紀最小,本該是莫家第三順位繼承人,偏偏排第二的莫廣然不顧一切地離家出走,弄得莫老先生與他宣佈斷絕關係,讓他沒得選擇的遞補上第二順位。
  「明天的是週末,你要不要跟我去狂歡?」
  「不!『頭號敵人』尚未解決,我無法輕鬆。」
  廣擎對天翻個白眼。「拜託!你何時輕鬆過?打我看到你從上大學、進入公司實習後,我就沒見你不忙過,一點生活品質都沒有!」
  「生活品質?」他睨了弟弟一眼。「與那群紈褲子弟吃喝玩樂、醉生夢死,就是高生活品質?」
  廣擎露出受辱似的表情。「什麼紈褲子弟,請稱我們是『三不俱樂部』的成員,O.K。?」他平常往來對象都是一些企業家的二、三代,對自己的家世、財富、容貌條件都具有相當優越與自信。
  「三不?」
  「對!不到三十五歲不結婚,不嫌到十億不結婚,不把過一百個美女不結婚。」廣擎嚴正地宣告道。
  廣宇笑笑,不予置評,把視線轉向下方繼續凝望。
  廣擎不再開口耍寶,若有所思地望著大哥,很多外人見到廣宇,都以為他是個性溫和、很好說話的男人,但若因此看輕他,覺得他好欺負,可就大錯特錯。
  他就曾親眼見到廣宇如何在談笑彈指間,把對手殺得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東宇企業自他掌管後,在他運籌帷幄下,業績突飛猛進,所以他在極短時間內,便贏得企業內部的信任。
  在那溫和的外表下,有著像刀般銳利的力量,深不可測。
  即使他倆從小一起長大,一同受到「爺爺」嚴厲的教養,可他也無法完全弄懂在那溫和、聽話的表面下的真正想法……
  曾經他們是很親密的兄弟和玩伴,可是漸漸地,比他們受到更嚴格教養的廣宇,有了較多的改變,不再喜怒形於色,沉默而內斂,甚至封閉自己,不與任何人說話、談心、玩耍。
  而在他因為心臟問題到美國治療、休養數年回來後,大哥就變成現在所看到的這副樣子,看起來溫和斯文,臉上表情冷靜的令人惱火,分寸拿捏的很好,總讓人無法對他發火。
  廣宇是他所見過的人中,日子過得最「有條不紊」
  的人,每天的生活像是照著時刻表在進行。
  早上六點準時起床,然後開始在家中的游泳池游泳一個小時;七點十分梳洗完畢;八點用完早餐,以及看完三份財經報紙;八點半準時到公司工作;依著秘書排的行事歷行事,晚上若無特殊應酬,工作直到晚上七點半才回家,晚上八點半前吃完晚餐及看完新聞報導,之後時間則是在書房閱讀、分析資料;十點五十分洗澡,十一點關燈睡覺。
  每天週而復始,幾乎少有變動,就像一個……機器人!井然有序的過日子。
  面對這種情況,委實教人無奈,而最可悲的是,他清楚明白是誰造成這樣的情況,但他卻無能為力——
  惟一可相信的是,在必要時,大哥絕對會挺身護住整個家族的。
  「兩點了……」廣宇看了看表。
  像是算好似的,秘書張莉走過來。「總經理,車子已經準備好,正等著您。」
  廣宇點點頭。「我馬上就下去。」
  「要去哪兒?」廣擎好奇地問道。
  「去拜訪我們的『頭號敵人』,你要一起去嗎?」他舉步朝電梯走去。
  「當然!你打算怎麼做?」
  「就只是拜訪一下,瞭解『對手』是怎樣的一個人?」
  「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會不會在必要時,給它來個『不擇手段』?」廣擎可沒忘記老太爺的「叮嚀」。
  一聲輕笑在電梯中響起。「我當然會努力達成目標,至於是不是不擇手段,則見仁見智了。」
  這笑聲有些空洞,廣擎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說話。
  廣宇臉上雖仍帶著笑,但眸中毫無笑意,腦中有著打算。
  「環宇開發案」勢在必行,因為東宇企業已投入太多人力、財力,如今,只要多耽擱一天,每天就將損失百萬以上,這樣下去,遲早會拖累到東宇的財務體系,冒險不得。
  不擇手段是嗎?從他進入莫家大門,被視為莫家繼承人那一天起,就已經注定他得為莫家人而活,沒有個人、沒有七情六慾、沒有仁義道德……
  他閉上眼睛,讓那熟悉的麻木、空虛佔據他的心房。
  二點十分,準時出發到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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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5 00:10:3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1-5 00:11 編輯

第三章

  「童小姐,你要的寶特瓶在這邊。」飛騰大廈管理員小陳笑瞇瞇地說道。「這次搜集的很順利,才一個禮拜就這麼兩大袋了。」
  秋雅看了看那兩大袋,才一個禮拜就有這麼多!「大家很會用呀!該不是聽說我要用,所以刻意消費吧!」秋雅開玩笑似地說道。
  「哈哈!沒啦!平常大家都有在用,只是懶得拿到便利商店去換錢,要不就直接丟進環保箱中,讓人回收,只是這回管理委員要大家『努力』清出來,幫你搜集的!啊——對啦!這樣夠不夠?」
  「可以!夠了。」據她所知,報名的小朋友只有二十來位,所以絕對是綽綽有餘了。
  「那就好!我幫你綁一下,讓你方便帶回去。」
  「謝謝!」冷不防地,有人在她肩頭拍了一下,她轉過頭,原來是她的至交好友。「嵐春。」她露出溫柔的笑容。
  紀嵐春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臉上露出只有對至親好友才會見到的親和表情。「來準備活動事宜?」
  「是呀!」秋雅看她手上提了兩大袋食物,便自動幫她拿一份。
  「王太太,這次你先生辦的活動有很多住戶都說不錯,已經好幾家報名了。」
  嵐春應付地笑笑。「大家喜歡就好。」跟管理員點個頭,便拉著秋雅走進電梯。
  「你呀——還是很討厭跟人應對。」秋雅搖頭歎道。
  「唉!我跟這個管理員又不熟,等比較熟了之後再說。」嵐春聳聳肩,她自己也無法控制這樣的行為模式,與過多的人打交道,容易讓她心慌意亂。
  她幫嵐春將東西搬到屋子裡,秋雅看了看袋中為數不少的食品。「你這食物打算撐多久?」知道她習於繭居懶得動的特性,一出門非購上幾個禮拜才用得完的東西。
  「一個人可以撐半個月,現在多一張嘴,減半嘍!」
  嵐春轉動因提重物發酸的手臂。「害我現在每個禮拜都得出門,累死人了。」
  秋雅笑道:「對哦!不說我還沒想到,剛剛被人稱『王太太』的感覺如何?」
  嵐春扮個鬼臉。「不順耳極了,我還是習慣人家叫我紀小姐,真搞不懂,為什麼女人一旦嫁了人,連姓氏也跟著沒了,而且為什麼一定要順著男人的姓氏,哼!他們為什麼不叫我老公『紀』丈夫?」
  秋雅偏頭思索一下。「說的也是喔!這樣的稱謂真該改一改。」兩人相視一笑。
  她、嵐春,還有秦冬蓉、夏研羽都是從大學就在一起的好朋友,個性雖不同,可感情卻比親姐妹還好,原因就是她們處得很對盤,想法和觀念也都很相近。
  她們都是一群非常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的時代新女性。
  「你打算何時再上山去?」嵐春問道。
  「這次活動辦完後吧!」她幫著把食物冰進冰庫。
  「你呀——真是愛山。」嵐春歎道。
  秋雅微微一笑,眼神飄向窗外,嵐春住在十八樓,視野不錯,這裡也可以看到山,但只有在天候好、空氣中塵埃分子少時才能見到那綠色的身影。「由不得我不愛,誰叫『山』是如此的迷人、難以捉摸又孕育如此多的寶藏,台灣若沒這些山,就不是福爾摩莎了。」
  秋雅還有一個身份——「秋天」,提到她,或許一般人不知道,可在造型藝術界,她是個奇葩,她能「化腐朽為神奇,在破銅爛鐵中製造出金銀鑽石」、「讓人從頹廢歷經滄桑的材料中窺見宇宙」(這是法國知名造型藝術家羅桑給她作品的評語),她的作品是台灣少數可以在國際展覽比賽中獲得優選的佳作,可是她從不公開露面,總是由委託人代為處理一切相關事宜,所以外人對她的長相、背景都一無所知。
  她喜歡如此,創作只為自娛,並不吝惜與人分享,但並不包括得面對過多外界的讚譽和評論,名與利都是虛幻的,所以她一點都不看重,即使她的作品,一件小如巴掌的雕塑,在市場上喊價在數十萬元以上,可她從不親手售出,只贈有緣人,至於「有緣人」如何處置則隨人了。
  但也因為如此,她的作品更是讓人競相收藏——物以稀為貴嘛。
  秋雅有許多靈感都是來自大自然,從大學時她就加入登山社,到處爬山,台灣的百岳大概都有她的足跡,也因為對山的熱愛,兩年前,她與幾位登山同好者,開始以照相方式密切地記錄台灣山嶽的生態與變化,這工作不容易,她得經常待在山中逗留一個半月以上。
  可這樣的付出不是沒有代價,她的智慧更豁達,她的作品更見淬煉。
  「你……這樣經年累月都待在山中,都快成野人了,對啦!在那些常跟你混在一起的『有理想』、『有抱負』的異性野人中,有沒有看到比較對眼的?」
  秋雅扮個鬼臉。「別提了,我沒把他們當男人,他們也沒把我當女人。」本來嘛!她渾身上下不見「嬌媚』、「可愛」、「艷麗」等任何與女性有關的字眼,不過有項例外,就是她的聲音——細細柔柔,很像鄧麗君的聲音,清甜可人,聽她說話,是件很舒服的事,讓人如沐春風。
  嵐春瞅了她半晌。「你呀!乾脆多待在這裡一會兒,讓自己的皮膚變白,看起來就會比較有女人味了。」所謂「一白遮三丑」嘛!。
  秋雅微微一笑。「不了!你呀——別有了歸宿,就也要我跟進,而且不是我要說——」她抿抿唇。「你那老公還真會支使人。」一向最恨被人管的嵐春卻遇到一個很愛管人的另一半,頗難想像他們之間是怎樣相處的?
  嵐春臉一紅。「對呀!他這種討人厭的個性,讓我常常湧起『休夫』的衝動,真是抱歉,這次拖了你下水。」
  她老公王羲雅跟她是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她討厭接觸人群,可他愛得很,尤其他的工作是她一度……不!現在依然痛恨的「律師」工作,自從他成了這邊住戶後,還當上什麼管理委員會的主席,三不五時就搞個大廈居民聯誼活動,逼得她這個「主席太太」
  也得跟著拋頭露面、敦親睦鄰……
  這回,她老公辦了個「廢物再利用」的活動,想藉著一些不可回收的物品做加值利用,其中一場就是利用寶特瓶做造型,讓小朋友動手做美工,而且「理所當然」找了「廢物利用之神」的秋雅做教學。
  秋雅自是不會推拒,也幸虧她剛好有空,不過擾了她休養生息的日子,還真教人過意不去。
  「我會好好教訓他的。」嵐春向好友道歉。
  「沒關係啦!」秋雅不在意地擺擺手說道。「他辦這活動也滿有意義的啊!」
  說到她老公,嵐春不由想起另外一件事。
  「聽羲雅說,有家大財團好像看中了你家的地,一直與他接觸,企圖與你碰面遊說。」
  秋雅點頭。「是有這回事,不過我已請羲雅幫我拒絕,我不賣地,也不會與他們碰面。」她嚴肅地說道。
  「放心!羲雅一定會處理妥當,只是他擔心,有人會對你不利,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嵐春憂慮地說道,前陣子她才遇到類似的事件,讓她徹底明白,這個社會真的有喪盡天良的人類存在。
  秋雅輕輕歎氣。「我知道,我已經讓奶奶搬去養老院住,省得她受人騷擾,也多點人照應。」
  「喔!那——房子要交誰照顧?」
  「我呀!」
  「你一個人?」嵐春大驚失色地說道。「你開什麼玩笑?」
  「放心!」秋雅趕緊安撫好友。「我前有警察、後有憲兵守著,不敢有人明著亂來。」
  「對方使暗的話呢?」人為了保有既得利益,什麼手段都使得出,嵐春可是有真實而且慘痛的記憶。
  「我就躲回山上去,讓他們找不到人。」秋雅不以為意說道,何況她早已立下遺囑,若她有個萬一,這土地就立刻交給某個基金會照顧——終世都不可賣出。
  「為什麼不擺脫那麼麻煩的一塊地,你又不是沒能力買下其他的。」
  「不能這麼說!」秋雅難得激動的說道。「土地本身並沒有錯,在五十年前,我們家買下那塊地只是單純的想生根、立足,從沒想過今日的是是非非呀!」她知道她無法對抗大環境的變遷,可她會在權利之內,捍衛她能保護的!
  嵐春幽幽看著她半晌,知道這好友個性好,為人雖寬容大度,似水一般可圓可方,但惟獨對自己所信仰的事物,堅持到底,甚至為了守護,不借變成巨濤駭浪來阻礙所有的外力,輕輕歎口氣。「總之,你要多加注意小心就是。」
  「……嗯!我會的。」
  童家的土地位在百貨商場預定地的中間,如果沒有收購成功,百貨商場就要被分成兩部分,原本只需蓋一棟大樓,卻不得不蓋成兩棟,成本高出兩倍,因此東宇企業對童家的土地,可以說是勢在必得。
  「查出什麼了?」廣宇坐在賓士車內,淡淡地問著身旁的廣擎。
  「不多……」廣擎翻了翻最新調查報告。「不會比我們上次在會議中聽到的多,嘖!該說這個女孩子過於神秘,還是她的生活真的就是如此單純!」
  「說來聽聽。」
  「童秋雅,今年二十八歲,單身未婚,W大企管系畢業後,目前『應」屬於無業遊民的狀態中,因為沒有任何她勞保與勞資方面的資料,也沒有納稅資料。」
  「她的金錢來源?」想到某種可能性。「可是被人包養?」
  「這種長相?」廣擎看了看那從大學畢業紀念冊掃出來的學士照。「『很抱歉』,我不認為有人會花錢包養……」長得普通,不會特別美麗,可再細看,她那雙眼睛,卻奇異的吸引人,光看那照片,他竟有些看呆了。
  發現弟弟突然消聲。「廣擎?……廣擎!」
  「噢!」他抬頭,看到大哥困惑的神情,乾笑道:「沒事,我繼續——」他翻到前面的資料。「金錢來源……」看到那一段報告,反感升起。「在她十七歲那年,她父母在搭機去美國旅遊時,因飛機失事,遺留下一筆龐大的保險金……」
  「夠了!這可以說明她為何可以不事生產。」用她父母生命換來的錢?!對這個女子的評價更低了。
  「這名女子酷愛登山,所以經常待在山中……」
  「登山?」這倒稀奇。
  「是呀!現代沒幾個人會喜歡這樣的活動,不!應該是說沒這種體能進行這樣的活動。」現代人流行到健身房強身、打高爾夫球……等。
  「繼續!」
  「是!呃!接下來就沒有了。」
  「沒了?」
  「是的!」廣擎本以為他會發脾氣,可是……覷眼瞧了一下,唉!依舊是該死的冷靜。
  廣宇閉上眼睛,開始思索,以現有的資料根本難以找到下手之處,這女子……得要用更特別的方法去深入瞭解,才能確切掌握到其弱點。
  車子停住了,他張開眼睛。
  「到『寰宇開發計劃』預定地了,前面那幢房子就是我們的心頭大患。」
  廣宇看過去,突然胸口像被什麼擊中似的,不會吧?!
  打開了車門走出去,然後——佇立不動。
  這裡?一向冷然無波的心湖緩緩泛起陣陣漣漪,遙遠的年少記憶被喚起……
  「大哥!」廣擎探出了頭,見廣宇沒反應,便順著他視線望過去。
  除了一棟與兩旁建築完全不搭的老舊房子和一棵很大、很綠的風凰樹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可為何會讓大哥看呆了?他還來不及詢問,車門突然朝他的鼻子襲過來,令他忙不迭縮回去,天!想謀殺他嗎?
  廣宇像夢遊似的朝那棵樹走過去,並停在那房子前仰頭佇立不動。
  是這裡,的確是這裡,房子未變,雖見老舊,但可看得出保養的還不差,而這株鳳凰樹,茂盛依舊,此時是初春,尚未見到滿極的火紅。
  唧!唧!唧!
  他一驚,哪來的蟬鳴,再細聽——不!沒有!什麼都沒有!方纔的可是錯覺?或是……從記憶中跑出的蟬鳴?
  坐在車中的廣擎愈看大哥的神情愈覺得不對勁,正要開車門下去探個究竟時,卻看到一個女子騎腳踏車載著兩大包像垃圾的東西停在車的斜前方,令他停下了動作,睜大眼睛觀察。
  此女正是方才照片上的女主角,東宇企業頭號敵人——童秋雅!
  秋雅注視那名立在她家門口的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高大的令她心生怯意。
  這人可是日前騷擾奶奶那幫人之一?她握住放在胸口的哨子,看了看對門的警察局,若真有個什麼,她一吹便可引來警察的注意,頓時心安了不少。
  可當她舉步朝那「不速之客」走去,一種莫名的感覺牽動她,看到那人仰頭凝望「火鳳凰」的景象,讓她覺得好熟悉,好像多年前,她也曾看過類似的景象……
  牽著腳踏車,緩緩地走到那人的身後。「要再過兩個月,才會開出紅色的鳳凰花。」她輕聲說道,好似怕嚇跑了他。
  廣宇從恍然中驚醒,難以置信地緩緩轉過身子,與身後女子打了照面,或許歲月增添了成熟,可那雙可直視進入靈魂深處的黑眸仍舊生動、靈氣迫人。
  在看清他的人時,她覺得全身的毛細孔好像被強烈的磁力給吸引張開了,有些緊張卻又帶著歡愉的感覺沖刷過她的全身。
  是他!就是他了!
  他被她的黑眸所綻發出的光芒給吸引住,無法移開視線,他的反應一向敏捷,尤其在面對突發狀況時,可此刻他卻失常了,她的雙眸像是有魔力一般,將他定住不動,難以開口說出一個字。
  兩人動也不動地互視著,一陣微風吹了過來,拂起他們的髮絲,也吹動掛在廊上的風鈴。
  叮鈴、噹噹……悅耳的鐵片互擊美妙的樂音,有如咒語般,破除了圍繞他倆的魔幻。
  他慌亂地別開視線,為自己的怪異感到驚異,怎會這樣?那個冷靜、自持的他呢?
  她眨眨眼睛,想也不想的就脫口而出。「告訴我!
  你已經結婚或有女朋友了嗎?」
  啥?他再次失去說話的能力,啞然瞪著她。
  「算了!當我胡言亂語,你什麼都沒聽到!」她沮喪牽著腳踏車越過他,掏出鑰匙將門打開,她真是癡心妄想,這樣優質的男子不會留到現在讓她「撿」。
  看到她開了門,讓他憶起自己到此的原始目的。
  「你是童秋雅?!」
  她轉過頭,表情是驚詫的。「你認識我?」
  何止認識?她可是他的「頭號敵人」!可他沒想到,才初次交手,他竟會有手忙腳亂之感,而他竟在未確定情況之前,先告知對方他認識她,而這必會引起對方的戒心。
  該死!他犯了兵家大忌——打草驚蛇!
  果不其然,她的眼神變銳利了,上下打量他。「你是誰?找我有事嗎?」
  一步錯,滿盤皆輸,他不能再犯錯了,現在首要之務是要降低她對他的戒心,而且必須從她感興趣的事下手,驀地,腦中閃過一個字,方才廣擎向他報告過的——
  「……山!我是來請教你登山的事!」
  果然,她的眼神又變了,多了歡迎的暖意。「你是財哥叫你來的嗎?」
  財哥?這是哪號人物?他皺了皺眉,不過這倒是條線索,回頭叫廣擎去查,可眼下還是要解決。「不是……」糟!他沒想到接下來該怎麼圓?
  「嗯——的確不像,你不像是會跟財哥交往的人。」
  她偏頭看了看他脖子上系的領帶,價值不菲,絕非一般白領族。「你是律師?王羲雅的朋友嗎?」
  感謝天,總算聽到個熟名字。「呃!我不是律師,不過我是王律師的……『朋友』……」他小心措詞。
  「他說——我可以跟你請教有關『登山』的事。」他面不改色的撒謊道,雖與王羲雅談不上「朋友」,可過去曾見過幾次面,也有一段互利的「交集」,勉強稱得上是「點頭之交」。
  他不怕她現在就去求證,說不定此事可以因此很快地就搞定。
  可她沒有馬上回應,只是目不轉睛凝視他,在那清澄目光下,他笑容漸僵,被看出來了嗎?她不用對外求證,也能知道自己說謊嗎?他屏息等待她的質問、拆穿——
  可她沒有,她臉上浮起一朵溫柔的笑容,而這抹笑讓那張平凡無奇的臉亮了起來,變得好耀眼……他瑟縮了一下,她——相信他說的謊言。
  商場上爾虞我詐,說謊是家常便飯,而他早練就出面不改色的功夫,為何惟獨對她說謊,體內那幾根名為良心、道德、誠實的神經,刺得他全身發疼?
  「既是羲雅的朋友,非常歡迎,先進來談吧!」她將腳踏車停好,掏出鑰匙開門。
  坐在車中的廣擎看到這一幕,眼睛差點凸出,他抓住椅背。「不會吧!他就這樣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倒在椅背上,表情是難以理解的。
  「果真是大哥一出門,天下無難事。」

  甫走進門,一股清涼宜人的空氣包圍住他,不同於冷氣機中冷煤所創造出的清冷,也不是久違陽光所造成的陰冷,而是屬於自然、宜人的,混著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芬芳。
  他立著不動,感覺到自己的皮膚、血液和氣息,全和這片清冷起了某種感應,他仰起頭,望著那蔥綠的大樹,陽光從技校間灑了他滿頭、滿身。
  一時間,他忘了自己為何會站在此處?為何而來?
  有種莫名的東西在他體內深處甦醒了,他摸住胸口,這種悸動……是什麼?似乎即將影響到他的人生和命運,而他無法控制——
  秋雅凝住他,他專注仰頭看樹的這一幕開啟了記憶之鑰,她幾乎可已完全確定了——
  那年,他十七歲,她十六歲,兩人有著一段關於「蟬與樹」的對話。
  彷彿感覺到她異樣的凝視,他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我們曾見過面,很久、很久以前……」他輕聲說道。
  「嗯!我想起來了。」他的話證實了她的臆測。
  「你——曾送過我一個『會蕩鞦韆的蟬』。」此話一出口,他自己竟愣住了,怎麼回事?這個東西已經好久沒出現在他記憶中,久到幾乎未曾記得在他生命中曾有過這樣東西的存在,可是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能完全不經大腦脫口而出呢?
  她沒有發現到他的困惑,只是淡淡的笑道:「東西還在嗎?」
  「……不在了。」他輕輕回道,可以肯定東西早丟了,可是如何丟?怎麼丟?何時丟?卻怎樣也想不起來。
  她點點頭。「都這麼久了……,沒關係,我待會兒再送你一個。」
  「呃!謝謝!」沒想到她竟不怪他,反而還要再送他一個!
  「你要不要把衣服脫掉?」
  他再次傻住。「什麼?」好像她說的話是外星話。
  「你穿西裝不方便做事——」她突地停住,看了看他的臉。「哦——你想歪了,對不對?」
  他聞言差點嗆到,一股熱氣衝到他的腦門,這妮子——他沒好氣瞪著她,正想辯解時,卻發現她不知何時一雙手抱著一個大盆子,另一雙手則拎著一條橡皮水管。「那是?」
  「你不是要問我有關登山的事,剛好我有事要忙,你可以一邊幫我,一邊聽我說呀!」她偏頭想了一下。
  「算是交學費吧!」
  原來如此,他放鬆了下來,一邊脫下西裝外套,一邊觀察她,試著回想過去那一次短暫的交集,她和那時候一樣,總是會有著出人意表的行為。「你要我幫你什麼?」
  「洗寶特瓶。」她指著那兩大袋的東西。
  「為什麼要洗它們?」院子旁邊有個用綠色磁磚鋪出來的水槽,顏色與植物色相近,不細看,會以為那是草皮的一部分,他看著她將水槽堵住接水。
  她從屋子中搬了兩張小椅凳,一人坐一邊。「因為後天小朋友要用呀!」她先將瓶內殘餘的液體倒掉,然後才把自來水灌進去搖動清洗。
  「小朋友?你是做老師的?」他掌握住有限的線索追問道。
  「羲雅沒跟你說我是做什麼的嗎?」
  他內心一驚,太衝動了,他保持神色不動。「……
  他沒說的很清楚。」
  「是嗎!」她沒有說話,繼續低頭清洗。
  「關於——」
  「那你——」
  兩人同時間開口,面面相覷,感覺有些微妙。
  「你先說。」
  「你先說。」
  再一次同步,望進彼此的眼,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氣氛瀰漫在他們之間,秋雅忍不住發出銀鈴殷的笑聲,而他則覺得那笑聲美妙極了,這才發現,她的聲音不是普通的好聽,令他全身毛細孔無一不舒服,渴望她再多笑一點。
  看到他專注凝視她的模樣,讓她有些害羞地垂下頭。「你想知道山的哪些事?」
  山?……喔!對!他想起了早先的借口。「呃!我一直對登山這件事很有興趣,聽王律師說你經常從事這方面的活動,所以特來請教。」他巧妙的將「調查報告」改為王羲雅。
  「你想要參加登山方面的活動嗎?」
  本來只是借口,可他現在卻開始認真思考了起來。
  「登山」這個活動對他很陌生,爬「山」這件事大概僅止於他偶爾回大坑山上的別墅,偶爾在附近走走,可是自從九二一大地震後,房子受損,目前正在整修中。
  因此,「山」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捱著一個三角形綠色體。
  「嗯!想知道多一點這方面的資訊,再來考量參不參加。」
  「你想要多親近山?」
  「一般的就好。」他知道登山是門很大的學問,而他只是初識者罷了。
  她點點頭。「那就簡單了,你有什麼特殊疾病嗎?如心臟血管或是呼吸器官有問題的?」
  「沒有!」
  「那我覺得你不妨從都市附近的幾座山開始爬起,利用星期假日約幾個朋友,花一個早上的時間一起去爬山就可以了,記得隨身帶著水和一些餅乾,可以在半途休息時飲用,這樣就能很快恢復體力。」
  他等著她繼續講下去,可她只是專注的洗著瓶子。
  「這樣就好了?」
  「嗯!這樣就很一般了,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你平常登的都是什麼山?」他想知道更多一點她的事。
  她想了一下。「自從我大學參加登山社以來,台灣的百岳大概都去過了,像玉山、大霸尖山、雪山,這些都是標高在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不好爬,不過這些山卻聚集了台灣最精華的美麗……」一提到山,她那原本平凡無奇的臉突然變得耀眼極了,尤其那雙眼睛所綻放的光彩,教人移不開視線,他被她身上所散發的活力給迷住了。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不去爬那些什麼台灣百岳,就會是件人間憾事?那又怎會甘於去爬都市周邊的小山?」他眼睛未曾離開她的臉龐喃喃地說道。
  「不!」她臉色一正。「別這麼說,這要看緣分,你可以把『不要抱憾』當成動機,可卻不能抱著這樣的心情去爬山,如果是的話,肯定會失望,而且,小山之美未必不如大山喔!」
  她抬頭看了看天空,測了一下太陽的位置。「秀一個美麗的東西給你看。」她拿起水管,朝院落某一角噴起水來。
  本以為她是要澆花,可沒一會兒他發現她巧妙地利用水和光影的角度製造出一道彩虹。
  「看到了嗎?」她對他露齒一笑,頗滿意他臉上的驚喜表情。
  在噴灑的水幕間,出現了一道道的七彩光芒,有著說不出的美麗。
  「你覺得這個美麗?還是在雨後的天空中看到那彎彩虹美麗?」
  「……都美。」他望著她。「……我懂你的意思了。」
  她笑笑,可她似乎玩出了癮,她將水柱噴得更遠,加大範圍,製造出更多的彩虹。
  他靜靜注視她那孩子般的舉動,有股說不出的悸動在他胸口鼓動著。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她不美,可那平凡的五官就是吸引人,一頭黑色長髮在頸問用花布綁起,而衣服也是同樣的花色,色彩鮮明亮麗卻不俗艷,卻給人充滿活力的感覺。
  她的聲音是他聽過最細柔動聽的,所說的每個字都像溫柔的音符,匯成一條小河,輕柔流過他的心間,讓他覺得舒暢極了。
  還有也是最重要的,她的一言一行,完全不符他所認識、見過女人的類型……不!即使是男人,也沒遇過這一型。
  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對待她?
  「你星期天有空嗎?」他注視她。「可以帶我去見識小山之美?」他想要多認識她一點,現在就只有多親近她,才能弄懂。
  她轉過頭對他燦笑,笑容令他呼吸一窒。「不行呀!這個星期天被你那個損友王羲雅抓去出公差——」
  說到這,她停下噴水動作。「哎呀!瞧我都玩瘋了,還有一堆寶特瓶沒洗,這些都是星期天要用的。」她表情有些懊惱。
  「王羲雅抓你出公差?」他發現自己已很自動坐在水槽邊開始幫她洗起來。
  「是呀!他要我教他社區中的小朋友如何利用寶特瓶做造型,很有意思的。」她頓了一下,眼睛晶亮地看著他。「你……要不要一起來?」
  看著她晶瑩的黑眸。「好呀!」毫不猶豫的。

  當他走出童家大門時,太陽已偏西,西邊的天空是一片橘黃,而他手上拿了一個經過處理的寶特瓶,瓶中則有個小世界。
  數輛車子在他面前飛馳而過,揚起的熱風,令他回神,這時他從眼角瞥到一個身影急促的朝他跑過來,是廣擎。
  「大……」
  他舉手制止了廣擎的叫喊,沉默地越過他,朝座車走去,直到遠離了童家房子範圍,廣擎忍不住說話了。
  「事情怎麼樣了?你整整待在裡面快三個小時了,有沒有談出一點結果?那位童小姐肯不肯把土地與房子賣給我們?」他在外面急死了,好幾次他都想按鈴衝進去一探究竟,可是想到大哥一向習慣單打獨鬥,才硬生生地忍下來的。
  土地?房子?廣宇陡地止步,天!他完全忘了這件事!一絲慌亂從他心底升起,轉過身,瞪著童家房子,此時只有那棵綠色的鳳凰樹與他相對,而他心中卻有說不出的疑惑。
  為什麼他會忘記這件事?他到底怎麼了?而且——他低頭看腕表,五點三十分!
  在過去的三個小時,他沒有看表,時間對他失去了意義,而他原先只預期花半個小時搞定這件事!
  見到廣宇臉色微白,眼神飄忽,一點都不像那個冷靜難以看出喜樂的大哥,廣擎開始心慌了。
  「大哥,你沒事吧?你到底在那個屋子裡碰到了什麼?跟那個女人說了什麼?……到底是怎樣呀?」
  廣宇搖搖頭,似乎想將腦中的迷霧給搖散,他不發一語,彎身鑽進車中,廣擎見大哥實在反常得緊,可嘴巴又緊的跟什麼似的,什麼也不吐露,教人更加心焦,在進車前,他也望了童家一眼,那裡頭……到底有什麼古怪?
  在車上,廣宇沉默的駭人,廣擎則拚命按按滿腹的疑問,坐立難安,這時,眼尖地發現置在大哥膝上的寶特瓶。
  「這是什麼?能借我看嗎?」
  廣宇看了他一眼,便將東西交給他。
  這是用兩個最大型寶特瓶去掉瓶口相接著,瓶內的世界頗有童趣,置中放了一個會活動的翹翹板,兩頭坐的則是……蟬?!不!再細看,會發現那只是蟬殼,稍一晃動,就會看到兩隻蟬在玩翹翹板,倒著看時,則像在拉單槓……
  「是童小姐送你的嗎?」他仔細翻看著。「總覺得這個作品有點眼熟……」
  他的話引起了廣宇的注意。「什麼意思?」
  廣擎一向跟藝文界交好,東宇企業內的藝術品陳列幾乎都是他一手包辦的,他皺眉思索,直到他發現瓶身一處有著署名——「秋……?這是她的名字,可是……」突地靈光一現,他望向大哥。「給我時間,我想證實一件事。」
  「什麼事?」
  「或許我們可以查出這位童小姐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廣擎臉上的表情像挖到寶一般。
  廣宇頗為震愕。「另一個身份?」
  「沒錯!我想這位童小姐的內容頗多的,值得玩味!」他神秘兮兮的說道。
  廣宇靜了一下,內容頗多?「……待會兒去做傲律師事務所。」他沉吟了下。
  「傲群?」廣擎眨眨眼。「你現在要去會那個姓王的律師?」這麼說,事情已有轉機嘍?
  他沒回話,只是看著窗外,聽廣擎打行動聯絡對方。
  「太好了!王律師人還在事務所,他等我們。」廣擎眼睛閃著祟拜的光芒。「大哥!你實在是太厲害了,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搞定對方了!」
  「……誰說我搞定了?」
  笑容頓時僵住。「沒有嗎?」
  廣宇幽幽看著窗外。「……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突然間,你發現自己的生命和人生似乎即將起了變動,而會完全不知所措嗎?」
  嗄?這是什麼問題?……如此充滿「特殊」、「哲學意味」的語氣與用詞,是出自莫廣宇的口中嗎?他到底吃錯了什麼藥?廣擎心中的不安亦加深了。
  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刻意以輕鬆的口吻說道:「或許有吧!不過我們的人生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嗎?」
  永永遠遠為莫家人效命,身為莫家人,死為莫家鬼。
  可說完後,發現對方沒反應,廣宇依舊望著窗外,彷彿一座動也不能動的雕像。廣擎說不出心中的感覺為何?低頭看著手中的物品,看著蟬一上一下的玩著翹翹板,一種莫名的感受也隨之升起。
  變動……他驀地止住玩弄,重新拿起那份調查報告,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頁,凝著那雙明亮動人的黑眸……
  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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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傲群律師事務所
  東宇企業總裁即將到訪,使得正在開合夥人會議的五個大頭起了騷動。
  「東宇……」傲群律師事務所四大天王之一,有著一張看不出真實年齡娃娃臉的藍於伊摸著下巴,飛快地將有如電腦資料庫般腦子閃過的資訊說出來。「成立了快四十多年,創始人莫維奇以建築起家,而後投身金融業及百貨等業務,手段向以犀利毫不留情的方式著名,商界的人對其頗為忌憚,寧願與其交好,也不願輕易與之為敵。」
  「嗯!」四大天王之二盧尚勤微皺眉。「我聽過他們企業專屬的律師群是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色,即使是他們理虧,也有辦法整得對手死去活來,與黑道的關係不錯。」一向溫柔的黑眸閃過一絲不屑。「聽說現在主事的莫廣宇,在商界上人稱笑面虎,手段高超,被他整過的人全都無力反擊。」
  四大天王之三,有張方臉搶眼五官的趙孟軒聞言頓時拉下臉。「感覺好像很沒品,這樣的人來找我們幹麼?我們最近有惹到他們嗎?」
  坐在首位,亦是傲群律師事務所的老闆,任仲凱犀利又不失睿智的黑眸轉向坐在他旁邊不發一語、微蹙著眉頭的男子。「可能有吧!羲雅?」
  「不是可能,而是『真的有』!」王羲雅苦笑。「嚴格說來,我欠那男人一個很大的人情。」
  「怎麼說?」
  「還記得我老婆碰到那樁謀殺案嗎?偉夫集團的秘密帳戶及其資金往來資料,就是他提供給我的。」羲雅盯著桌上的咖啡,一回想起那件事,嵐春那條小命差點就沒了,他心悸猶存。
  一陣嘩然。「為什麼他要這樣做?」於伊問出大家的疑惑。
  「不知道,可確定的是東宇和偉夫在某個開發案有著極大的利益衝突,還記得那個在選舉期間被人發現買票的廖姓立委嗎?偉夫企業一直是那個姓廖的背後最大金主,當偉夫被我們整倒同時,那個姓廖的也完蛋,除了落選,更鋃鐺入獄,宣告破產,而就我所知——姓廖名下的所有土地,全被東宇企業關係銀行給吃下了。」
  一陣冷寂。
  「好一招借刀殺人的手法。」孟軒不掩語氣中的嫌惡,對商界的爾虞我詐算是又見識了一層。
  於伊搖搖頭。「可這樣說來,你並沒有欠東宇什麼人情,相反地,他們應該要感謝你!」
  羲雅聳聳肩。「那時明知他們不會平白無故的給人好處,可當時情況緊迫,若要查出那些秘密帳戶以及資金流向,勢必得花上數個月時間,而那時……嵐春早就——」他握緊拳頭,不!他可不要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感受,心臟會被嚇到無力。
  仲凱輕拍朋友的肩膀。「沒事了!那些壞人都已繩之以法,不用再擔心。」
  羲雅深呼吸一下,放鬆自己。「……雖然是我們幫他們打倒偉夫,可我終究是欠他一個人情,而且是我親口允諾的。」
  其他四人面面相覷,既是這樣也沒話好說。
  仲凱嚴肅地望著他。「人情固然要還,尤其在我們看來,其實已是兩不相欠,所以你也不用讓太多了。」
  羲雅點頭。「我自有分寸。」面對那個「看起來很無害的男人」,他總是不由提高警覺,全神以待。
  那人——是無法小覷的。

  「各位小朋友,五個人為一小組……很好!現在要請你們一起來動動腦、動動手,用這些寶特瓶來做出心中最想做的東西,首先有那個小朋友可以告訴我,寶特瓶能夠做什麼?」
  「裝汽水!」
  「很好,那——如果我們不加水,裡面加了好多小石頭,會變成什麼呢?」
  「可以變樂器,沙沙沙的,很好聽。」
  「加土的話,就可以種花了,我媽媽都是這樣用的。」
  「小朋友說的很好,如果再給你們膠帶、繩子,可以把寶特瓶黏起來,你們覺得可以做什麼?」
  「我要蓋房子住。」
  「我要做全世界最厲害的機器人打倒壞人!」
  「很好,那我們現在就一起做做看,把腦中想的東西真的變出來,好不好?」
  「好!」
  「有沒有看到坐在那邊,穿著白色上衣的大哥哥……」
  「阿姨!那不像大哥哥,看起來比較像叔叔喔!」
  「ㄟ——小朋友,請叫我童『姐姐』,叫他莫『哥哥』,不要把我們叫老了嘛!他可是我們今天的寶特瓶王子喔!你們要請王子准許你們使用他的子民——寶特瓶喔!」
  羲雅和大樓社區中幾對父母站在活動中心外,看著裡面活動進行的狀況。
  「這位童『姐姐』,感覺好像很會教耶,聲音也很好聽。」住C棟六樓的陳先生發表評論。
  「是呀!她滿有小孩緣的。」羲雅雖是笑著講,可眼睛直盯著那位「寶特瓶王子」,心情一點都不輕鬆。
  若有人知道那位「寶特瓶王子」的真實身份,一定會口吐白沫。
  素有殺人不見血、最冷酷無情的東宇企業總裁,此刻竟坐在孩子堆中,有些手忙腳亂地分著寶特瓶,面對那聲聲、充滿童稚的「我還要一個!」毫無招架能力,一點威嚴也沒有。
  這一幕實在讓人發噱,可心頭的沉重卻勝過了幽默感,想到幾天前在事務所那場鴻門會——
  「我希望你能幫我一件事!」
  「什麼事?」
  「『承認』我是你的朋友。」
  「為什麼?當我的朋友會有什麼好處嗎?」
  「不為什麼,一句話—行不行?」
  「……行,可若是你拿著我的名義招搖撞騙,我絕不會輕饒你。」
  當秋雅帶他出現時,他下巴差點掉下來,尤其在聽到秋雅說的——
  「不好意思,拉你的『朋友』來幫忙。」
  該死!他沒想到這人竟拿他做借口去親近秋雅……天!是為了什麼!
  若不是秋雅忙著跟他確定活動進行流程,讓他沒機會拉那傢伙到一旁審問一番,如今只有乾瞪眼、滿腔疑問的分。
  「那男的是誰?」他老婆的聲音陡地在他耳邊響起。
  「哇!」他拍著胸口、驚魂未定的。「你、你怎麼突然冒出來?」要命,都已經結婚好幾個月了,他還是無法適應老婆無聲無息的走路方式。
  「我已經在你旁邊站了快五分鐘,是你自己沒發現。」她沒看他,一瞬也不瞬地凝視那位「寶特瓶王子」。
  「那男的……非泛泛之輩喔,感覺好像是某個企業的菁英。」嵐春細細打量著。
  他老婆的觀察力一向敏銳,他歎口氣。「是呀!是某家企業的老闆。」
  「他怎麼會在這?」
  「得問你的好朋友!」
  所有的孩子抱著滿懷的寶特瓶回到自己的位置,在看完童「姐姐」的示範講座後,整個活動中心頓時陷入孩子們的嬉鬧聲,秋雅則輪流到各組指導。
  而在這段期間,那位寶特瓶王子只是以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凝視秋雅,視線跟著她一舉一動而轉。
  見到此景的王氏夫妻都不由產生了不同的震動——
  羲雅是震驚困惑;嵐春則是驚喜。
  「哇!有人對我們的小秋有意思喔!「她對老公咬耳朵。「而且條件看起來也不錯……」
  羲雅瞥了老婆一眼,看到她臉上的歡愉,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唉!「女人的想法真的很單純,看到同樣的情況,她們已經為這兩個男女編織出極羅曼蒂克的畫面和幸福美滿的未來,可男人就不同了,至少他認為那個男人已經像盯獵物一般的盯住秋雅了,至於結果是好是壞,根本難以臆測。
  「那男的——沒那麼簡單。」
  「你認識?」
  「就技術層面而言,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輕歎一口氣。
  「老公,我想你有必要好好跟我解釋清楚。」
  「……是!」
  莫廣宇在旁靜靜地看她指導孩子們將那些寶特瓶組合成一個個令人驚訝的作品:有騎掃把的巫婆;有在月亮上跳舞的小女孩;有一株長了很多寶特瓶果實的樹;有一棟「全世界最堅固的房子」;還有一個「無敵鐵特瓶」的機器人……從沒想到這些寶特瓶,只要再加上幾條線、幾張報紙,還有最重要的——小孩子的想像力,就可以變成非常有意思的東西。
  可是,如果沒有她從旁指點,這些終究只是一堆即將被踩扁丟進回收桶的寶特瓶……
  大哥,這位童小姐果然大有內容。
  如何?
  她就是目前造型藝術界最神秘的人物之一「秋天」,她的作品可是收藏家爭相收藏的精品,一件小小的鋼絲結成的樹,在黑市就被喊價到十幾萬。
  簡言之,她是個「藝術家」,一個可以用雙手隨心所欲創造出想要的作品的人物。
  聽說她從不販售自己的作品,多是送人的,像她以蟬為主題所創造出的作品就有數十種,是她年少的作品,曾經做過個展,可是能收到這份「蟬」作品,全都是她的親朋好友,所以價值更高,有人曾喊出百萬元要求割讓……也就是說,你把手上那個東西賣出去,一下子就可以賺到百萬了。
  ……
  其實他不懂什麼東西才叫「藝術品」,什麼繪畫、雕塑等等,他也不明白那些物品的價值該為何?只要看得順眼,只要花得起錢,就擁有了,不是嗎?
  她的東西……他也不懂價值為何?而且與他所認知的「藝術品」相較下,簡直樸素的可以了,可當注視她的作品時,卻又會被那簡單的線條和擺置所吸引,心中的某一角,會被觸動著,柔柔暖暖的,而那是他用金錢從未買到過的物品可以帶來的。
  他繼續凝目望著她,嬌小的身軀似乎蘊藏了無限的活力,看到她是如此自然的與孩子們打成一片,並且將其制得服服貼貼,真的不容易,想起方才小孩子們七手八腳、七嘴八舌的向他討寶特瓶時,他真的手足無措,差點大喊救命,任誰也不敢相信,他底下有數千名的員工,而且無一不對他俯首稱臣。
  可若是對這些孩子說——我是東宇企業的總經理,你們不可以對我不敬喔!這些孩子大概只是眨眨眼說:「ㄟ——大哥哥,再給我一個寶特瓶……」
  他的頭銜、身份地位在此毫無用武之地,令他不禁啞然失笑,他該覺得受辱的,可他一點都不以為意,一點都不!
  可在看到那些孩子的純真無邪的笑顏時,他心底卻有一處隱隱生痛,那些純真、歡樂的記憶,似乎自他十歲以後,就停止了……
  大哥,你就好好跟這個童小姐做「朋友」,說不定可以說服她把土地賣給我們!
  廣擎的聲音陡地在他耳邊響起,令他回到現實。
  土地……
  是的!他親近她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那塊土地嗎?他必須要從她的手中拿到那塊土地,因為那塊地,事關「傲視寰宇」開發計劃,這個計劃已經延宕過久,不能再拖下去。
  可是不知怎地,他不想跟她談跟那塊地有關的任何事,一點都不想。
  有兩道頗為銳利的視線隔著透明窗戶一直盯著他,轉過頭,和王羲雅夫妻打了照面。
  他只要求王羲雅承認他是他的「朋友」,並沒有同時要求幫忙隱瞞他的身份與地位,可是下意識地,竟會有一絲恐慌,他——並不希望羲雅在秋雅面前戳破了那層謊言。
  但,矛盾的,他卻又不想阻止,想讓其自然發展,或許,讓她知道他的企圖也好,這樣,便可以單刀直入的向她提出交易,而不需要讓她再對他投入太多的——「情誼」。
  他知道她對他有好感,當她知道他目前沒有妻子和女朋友時,她臉上的驚喜還有嬌羞令他深深一震,讓他明白,她喜歡上他了。
  這些年,他的地位和俊秀外貌,為他贏得無數愛慕的視線,所以這樣的表情他並不陌生,但她卻又不像其他女人,沒有那分急於掠奪和貪婪的渴望。
  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就是單純的喜歡他這個人。
  或許,這只是因為今天算是第二次,不!加上十一年前的那一次,才三次見面,她還不曉得他的身份、地位,以及所擁有的財富,若是知道的話,她會不會同其他女子一般,變得算計、有心機?
  他不知道……
  收回望向羲雅的目光,他不迴避他們強烈質疑的眼神,可也沒打算回應,把視線調回至秋雅的身上,靜靜享受看著她與孩子相處情形所帶來的歡愉。

  「你跟他已經到什麼程度了?」
  秋雅有些驚訝的看著好友,不曉得她為什麼會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還讓她放下手邊收拾,被拉到一旁審問。
  她好笑望著嵐春。「怎麼了?瞧你緊張的樣子。」
  嵐春欲言又止,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一股腦兒傾訴給好友。「你說嘛!」
  秋雅笑笑。「今天是我們第二……不!是第三次見面。」包括了十六歲的那一次。
  嵐春看起來像鬆一口氣。「也就是說你們還沒有什麼……」她對秋雅有信心,雖然秋雅對萬物都有情,可對男人……則沒那麼「氾濫」。
  秋雅把玩著髮辮。「……可是我想跟他有什麼耶!」
  她輕聲說道,說這話時,心臟在撲通撲通地跳著,臉蛋也熱熱的。
  嵐春張大嘴巴,知道這好友一向有什麼就說什麼,不會胡說的,吞了口口水。「你……你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嗎?」
  她搖搖頭。「還不知道,我想以後有機會再問他。」
  看著好友,臉上露出淘氣的微笑。「套句小夏常說的話,不曉得未來會怎樣,可至少知道現在是如何?現在——我很喜歡他,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
  嵐春暗暗歎氣,她這幾個好友都是超級有自己主見的。
  「你還記得我說過,我曾經在十六歲碰到一個讓我印象很深刻的男孩子嗎?」
  嵐春一口氣堵在胸口,眼睛再度瞠圓。「你、你、你還沒忘記那個讓你對其他男孩視若無睹的傢伙?」她們四人中就屬她倆愛情運最晚開,她是因為不喜歡親近人(包括女人,可她們三人例外),所以才沒有談戀愛,而秋雅則是因為心中一直有人——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孩子!所以對其他男孩的追求都莫名其妙的拒絕了。
  冬蓉:大姐,算我求你好不好?別再對那個只有一面之緣、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孩念念不忘了吧!
  妍羽:得不到的總是最好、最完美的,而你念念不忘的,則是被你這些年美化的影像。
  嵐春:想要在兩千多萬人中,再次會面的機會是微乎其微,你又怎麼知道在某年某月某日真的再度重逢時,他還是維持原樣,而不是滿肚肥腸、白髮蒼蒼?你為了一個這樣不確定的因子守心,值得嗎?
  這是她們在大學時代,屢勸秋雅的話語,只是……她臉上總帶著淡淡的微笑傾聽著,聽是聽了,可還是沒理會其他男人,因為沒有男人能及得上她供在心裡祭壇上的那抹形象。
  大家最後說到無力,也不勸她了……隨緣啦。
  可現在——
  她抓住秋雅的手臂,面露驚喜。「你是說這傢伙的條件可以比得上你心中那傢伙了?甚至可以蓋過了?」
  若真這樣,那真要放鞭炮慶祝了。
  秋雅眨眨眼睛,在繞口令嗎?「呃……,事實上『這』傢伙跟『那』傢伙是同一人。」
  輪到嵐春眨眼睛了,連氣都不敢喘,過半晌她才開口。「……你是說,過了這麼多年後,你們『真的』重逢了。」
  「是呀!」秋雅眼睛一閃一閃的。「我想——這就是緣分吧!很妙,對不?」
  對!真的很妙,頓時,嵐春覺得嘴巴塞滿了黃連,有苦說不出,現在她已經很肯定,秋雅已完全陷下去了,畢竟有哪個人在面對「夢想」了好幾年的偶像,會有招架之力的?
  「我先去把東西收好,再來跟你聊。」
  望著秋雅的背影,嵐春有無限的矛盾,她望向老公,現在只能寄望這一方了。
  現在是十一點二十五分,而他已有兩個小時又十分鐘沒看過表。
  「你接近她是為了土地的事,對不?」在嵐春拉開秋雅到另一邊,這頭的羲雅也盯住了莫廣宇。
  「對!」他坦然迎視那怒容。
  「你以我『朋友』的身份去接近她?」
  「對!」
  「你想要借此拉近關係,好說服她同意賣地?」
  「對!」
  「你是下流、卑鄙、無恥的混蛋!」
  「對!」
  「他媽的,你可不可以回答『對』以外的字?」羲雅不僅自己為什麼還可以那麼冷靜的與他對話,他現在真的很想宰人。
  「想聽什麼?」
  「解釋!」
  「你已經說了!」
  羲雅閉上眼睛,從一默念到三十,再度睜開時,眼睛散發出駭人的冰厲。「我不會讓你傷害她一根寒毛。」
  他輕輕歎息,輕到讓人以為那是錯覺。「……我也不想。」他表情陰鬱地盯著地面某一處。
  看到他的模樣,羲雅有種怪異感,憑著多年在法庭面對無數窮凶極惡的傢伙,能輕易判讀對方話語的真假,而莫廣宇說不想傷害秋雅時,他的確是真心的。
  「那就遠離她!」
  「我不能!只要那塊地沒到手,我就不可能不去說服她。」他抬眼望向羲雅。「你若是真想不要讓她受到傷害,那就幫助我取得那塊土地!」
  這傢伙——羲雅暗自咬牙,可真懂得抓住機會支使人。
  「我要保護我當事人的權益。」
  「那我也不能放棄,我要保護東宇的利益。」他嚴肅地望著羲雅。「對那塊地,我是勢在必得。」
  「你——」
  「幫我說服她,我保證不會虧待她,那塊地以市價估算最多只能賣一千多萬,可我願意出價到一億。」
  一億!羲雅倒抽冷氣,沒想到他們肯出這樣的價,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搖頭。「她不賣不是因為錢的問題。」
  廣宇也沉默了,的確,在最近接觸的這兩次,他幾乎可以斷言,秋雅不是能用金錢打動的人,要不,她不會輕易將自己價值不菲的作品送給別人。
  他要如何才說服得了她呢?難道真的要不擇手段?他試著硬起心腸逼自己做出這樣的決定,可是……
  不!他不能心軟!
  他必須!他別無選擇!因為他必須保護住莫家的利益。
  「我只要求有這個機會可以說服她,或者是——讓她說服我。」
  「說服你?」
  「是!說服我放棄那塊地。」這不是真的,可他必須先降低王羲雅對他的戒心,他無法同時對抗他們兩個,因為光是她,就必須得全心全意……
  他目光瞟向她,她也在此時向他望過來,眼中的溫柔與多情,令他心再度震動。」
  不!別用那樣的目光凝視他,請用厭憎、嫌惡,讓他可以硬起心腸、無情地對付她……
  雖然很細微,可羲雅沒有錯過他的搖動,他深思地瞇起了眼,轉瞬間,他下了個賭注。
  「好!我不阻止你去說服她,可是,一旦發現你傷害了她,我會讓整個東宇企業付出代價。」
  —道銳利眼神逼過來。「你對她的關心似乎超過了一個律師對一個當事人的。」
  羲雅坦率望進對方的眼中。「她不只是我妻子的手帕至交,也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好女人,因為沒幾個會像她一樣如此善良,所以若真有人在認識她之後,還會想要傷害她的,那真的是毫無人性的禽獸。」
  面對這拐著彎的責罵,廣宇並不反駁,在他離去之餘,才淡淡丟下一句。
  「你又怎麼知道,人類不是一群披著文明外衣的野獸?而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善良的。」
  「你!」
  該死的混蛋!該下十八層地獄!可惡……
  當嵐春走過來時,聽到老公仍在原地咕噥不休。
  「你也失敗了?」她歎氣道。
  「也?」
  「呃……」說完秋雅與那男人的「瓜葛」後,她把頭靠在老公的肩上。「你知道嗎?若不是知道秋雅對他有多念念不忘,我早不顧一切說出口了,可是……我真的不忍心,也沒辦法那樣殘忍毀了她心中那個祭壇,我做不到!」
  攬住老婆的肩,輕聲說道:「先靜觀其變吧!莫廣宇不是普通人,他有他的社會地位和聲望,不致過於亂來,而且——」羲雅深思望向那兩人。「沒想到他們過去還有這樣一段小故事。」
  突地,他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或許——被說服成功的人真的是『他』,我不禁開始期待了。」
  嵐春仰頭,面露不解。「你在打什麼啞謎?」
  他對老婆露出「要她安心」的微笑。「放心!我們的秋雅不見得會是受害者,靜觀其變、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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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總算回家了。」她解開安全帶。「謝謝你送我回來。」她對他朗朗一笑。
  他沒有說話,只是目不轉睛看著她,想從她臉上探出真正的想法。
  她已經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了嗎?可以明白他出現在她面前不是一場偶然,而將是與她談判嗎?
  不!在她的眼中沒有看到任何芥蒂或防備,依舊是……自然。
  被他的視線盯得有些難為情,她垂下頭。「要進來坐嗎?快中午了,我煮個簡單的餐點填飽肚子,好嗎?」羲雅有留他們一起用餐,可是她不想,想跟他單獨相處的想法凌駕一切。
  他沉默了一下。「嗯!」接受了她的邀約。
  兩人一進了屋,就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秋丫頭,你回來啦?」
  秋雅眼睛亮起,奔了過去。「奶奶,怎麼突然回來了?」
  孰料童老太太收起臉上笑容,皺起眉頭。「肥?我哪有肥呀!這些日子我想家想到都瘦了,哪有肥呀!唉!還是家裡好,什麼東西都對味。」她拿起枴杖輕敲鳳凰樹幹。「連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都還是咱們家的好聽。」
  秋雅啞然失笑,奶奶真的是很愛這個家呀!
  廣宇靜靜觀察這一切,注意著老太太的話語。
  老太太轉過身,看見了孫女旁邊有個高大的身影,這才注意到還有一個人,她推了推眼鏡,瞇細眼打量著。
  「我說丫頭,這俊小子是誰呀?」
  秋雅靠近老太太的耳邊。「他是我朋友,叫莫廣宇!」
  「網魚?他是做網魚的呀?」老太太頗為驚訝。
  「哇!不錯呀!這年頭很少年輕人肯做這一行。」
  網魚?他眨了好幾下眼,才明白老太太為何會認為他的職業是漁夫。
  「不是!老太太,我叫莫廣宇,不是網魚的!」
  「啊?真的嗎?」老太太面露喜色。「你都是在抓黃魚的呀?哇!可不可以賣我幾條?這在大陸時才吃得到,味道很好耶,可是你怎麼會有辦法弄到黃魚?那要到黃海去才抓得到,啊!你大陸來的呀?」
  天!怎麼他變成大陸客了?原來老太太的重聽是如此嚴重!想起部屬曾送來的報告,大概可想見當初接頭狀況,難怪弄了兩個月,都沒擺平這位老太婆,廣字無助望向秋雅,可她只是很沒良心的笑到蹲到地上去,還一邊抹眼淚一邊從包包中掏出筆和紙遞給他。
  「用寫的吧!把你的名字、哪裡人、職業都寫上去!」
  廣宇苦笑,可仍是依言寫上,老太太看了直點頭,並誇他的字好看。
  「我午飯煮好嘍,一起進來吃吧!」
  一席午飯吃的可是筷子來,筆也來,不時雞同鴨講,笑聲連連,吃的好不熱鬧,最後他不得不豎起白旗投降,在他記憶中從未吃過這樣熱鬧的午餐。
  「你奶奶為什麼不使用助聽器?」趁著老奶奶去廚房端湯時,他悄聲對她說道。
  她無奈的聳聳肩。「奶奶不承認自己有重聽。」
  他想了一下。「你家有沒有聽診器?」
  「有!專門用來量血壓用的。」
  「你去拿來。」
  過了一會兒,老奶奶進來,看到餐桌上多了一副聽診器。詫異地問道:「丫頭,你拿這出來幹啥?剛吃午飯,血壓量不准啦!」
  廣宇拿起聽診器,動作輕柔的為老奶奶掛上。「哎呀!小子你幹麼?我不是醫生,你讓我戴上,我也不會幫人看病,有病該去找醫生的……」老奶奶忍不住哇哇叫,可當他拿起聽筒喊了一聲奶奶時,老太太睜大了眼。
  「哇!聲音怎麼突然變得那麼清楚呀?」
  「奶奶,這東西可以幫您把聲音弄到清清楚楚傳到您耳朵裡去。」
  「哎呀!有趣,有趣,原來是這樣玩的呀!來!丫頭,你也跟我說幾句話。」老太太臉上的表情像是得到了一個有趣的玩具。
  「是!」秋雅的黑眸淚光盈盈,表情微微激動,接過聽筒。「嗨!奶奶……」
  「謝謝你。」她慎重其事的向他鞠躬道謝。
  「不客氣!小事一件。」他不習慣她那麼嚴肅,說實話,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想到這個點子。
  此時,雖是下午兩點,可坐在鳳凰樹下的他們卻一點也感受不到躁熱。
  「不!不是小事。」秋雅透過窗戶望進屋內,看到奶奶像個小孩子般,拿著聽診器到處聽著,一會兒拿到電視機前、一會兒貼進收音機,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歡愉。「你做到了我長久以來一直不能做到的事——再次帶給她歡樂。」她轉向他,握住他的雙手。「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她難掩激動的說道。
  她的手不像一般女子那樣的細膩,反而有些粗糙,感覺好像曾做過許多的租活,但卻堅實有力,被她緊握住的他,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溫暖和力量透過掌心傳給了他。
  「不客氣,我很高興能讓奶奶快樂。」這不是應酬話,而是發自內心,他不輕易對一個人有好感,可老奶奶的單純、開朗,卻讓人不由得尊敬。
  「這房子和樹,幾乎跟我十一年前看到的一樣,之所以保持原樣,是為了老奶奶?」他忽視她對他的影響,他必須探究出為何她不肯賣地的原因,找出來後,再予以……「解決」,他壓下陡地升起的罪惡感。
  她輕輕搖頭。「不只是奶奶,也跟我有關係……許多人都想要買這塊地,因為大家覺得有利可圖。」
  他瑟縮了一下,他也在其列。
  「可是這塊地、這棟房子對我們的意義,遠勝於任何金錢。」她撫摸著樹。「你猜這棵風凰樹有多老了?」
  看那粗壯的樹幹和茂盛的枝葉。「應該有幾十年了。」
  「呃!快過半世紀了,這樹可是跟著我爺爺飄洋過海,從大陸帶來這塊土地立根,聽說爺爺在種下時,明令童家子孫絕不可砍伐此樹,並發下宏願,希望童家人可以不用再過著戰亂、顛沛流離的生活,所以從小我就有這樣的意識。」她對他扮個俏皮的鬼臉。「如果這棵樹沒了,就意味著我們童家人得再過戰亂不安、顛沛流離的生活,所以為了維持和平,這棵樹千萬動不得。」
  啊?這是什麼荒謬的想法?但她的表情又是那樣認真,可見她不是說著玩的,轉了個念頭。「你們相信這樹是守護神?」
  「是的!不只守住我們這個家,也守住了這條街……十幾年前,你還可以看到每家每戶前都還有種樹,可大家為了蓋更多的坪數、更高的房子,把那些樹都毫不留情砍了,現在只剩下它孤零零……」
  「是的!我記得,在滿排的綠樹中,我只見到它燦爛的火紅還有……」他回想起初見時的驚艷。「那蟬鳴……」他輕輕地說道。
  「嗯!」回想起初見面的情景,她嘴角不禁露出夢幻般的微笑,凝望著他,他一定不知道,才一次的偶遇,她的心就為他陷下去了。「現在這裡的夏天可熱鬧了,整條街的蟬全飛來這裡唱歌,鳴得可大聲了,有時覺得整個耳膜和窗戶要被震破了呢。」
  她的聲音有若音樂般,緩緩柔柔的滑過他的心胸,望進她的盈眸,心裡有說不出異樣的悸動。「不會嫌太吵嗎?」他漫不經心的問道,盯著她,只想聽她再多說點話。
  「嫌?」她抿嘴一笑,表情霎時迷人極了,讓他再一次癡了。「哪敢呀?那可是它們生命中最得意的傑作呀!」她手撫觸著樹下的泥土。「還在這窩著呢!過幾個月就可以出來了,我希望今年能多撿到幾個蟬殼……」表情有絲憂鬱。「現在一年比一年少了。」她的心疼溢於言表。
  他沉默著,知道她言外之意,環境的遽變,讓它們的生存空間愈來愈小了,如果這棵樹沒了,這條街的蟬也就不見了……
  可是——該管那些蟬的死活嗎?他的事業,他的企業,他的開發企劃,「應該」都比那些微不足道的昆蟲還來的重要!
  儘管他想要這樣說服自己,但卻無法抑制那絲悵然。
  可惡!他何時也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一種莫名恐慌襲向他,與她相處的時間愈長,他就愈來愈不認識自己,好像有個陌生人在慢慢侵佔他的身體、他的思考,讓他變得軟弱、多慮。
  身為莫家繼承人和東宇企業的總經理是不可以如此的!他更不該忘了自己為何會來此、此刻會與她在一起的用意和目的。
  他必須說服她把土地賣給他!可是……
  又來了!秋雅暗暗在心中歎息,他與她相處的時刻雖短暫,可是總在某一刻,以為可以與他更貼近、瞭解他,拉近彼此的距離時,他的情緒就會有所波動。
  她沒有讀心術,除了天生的敏銳,再加上長久處於山林中,對萬物的氣息變動,總會有著莫名的異樣感。
  當冬天即將結束,春天即將來臨相交之際,她幾乎可以確切知道,所有的植物是在哪一刻甦醒,綻出新芽!迎接春天的來臨。
  這種感覺用在於人的身上也很準,她可以感覺到對方是抱著善意或惡意來接近她,而對親近的家人和好友,也幾乎能在第一瞬間,知道他們的情緒變化。
  像此刻的他——好像陷入某種掙扎和對抗,為了什麼?
  「你在為什麼煩惱嗎?」她忍不住開口問了。
  他一驚,眼睛張大。「你怎麼會這麼問?」
  「因為你臉上和你所散發的氣息都寫著『我很煩惱』。」
  他不自在扯了一下領口,覺得有點難以呼吸。「你很敏感。」
  「嗯!有一點點。」怕會嚇到他,畢竟人不喜歡被看穿心事。
  該死!那種失控感再度浮起,他突然痛恨事情再也不能掌控在手中的感覺,跟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無法預期接下來可能會發生哪些情況?
  夠了!他要攤牌!他要告訴她——他是誰?他的來意!然後威脅利誘她賣地給他,然後——不管結果如何,他不想要再見到她了,他不想要再面對這種失控感。
  「你的好友沒有跟你說嗎?」
  「說什麼?」
  「關於我——」他止住了嘴,驚愕地見到她紅了臉,一臉侷促難安樣,這令他難以說下去。
  「喔!」她無意識的拿起地上的枯枝把玩。「其實也沒什麼……她只是問我們到什麼程度了?」
  紀嵐春問她這個?他屏息望著她。「你……怎麼回答?」心跳突地加速。
  臉上紅暈漾的更深,猶豫了一下,才抬頭看他,雙眼卻是閃亮迷人。「我喜歡你,就這麼簡單。」說完後,她就像做了壞事的淘氣小女孩,站起身躲到樹的另一邊。
  她的話就像個炸彈一樣,炸得他啞口結舌,即使心中臆測得出她對他的感覺,可沒想到她可以如此坦率地說出來。
  他楞楞望著她倚靠著樹的背影,抬手想碰觸她,可是伸到一半就停了。
  不行!不能再進一步了。
  他退了一步,拉開兩人距離,然後——再退了一步,直到門邊。
  「我——對不起。」他喉嚨像被石塊梗住。
  聽到這話,她微微僵住,緩緩轉過頭,看到他人已站到門邊時,臉色也變白了。
  他知道自己傷害她了,即使才短短幾個字,亦已足夠。
  可是……
  別開了眼,不敢面對她的逼視。「我……我還有事,先走了,再見!」也不待她回應,伸手拉開了門,快步走出去,彷彿後面有人在追他似的,把門用力關上,胸膛急促的起伏。
  不該是這樣的!
  他快步走到自己的車子,開門坐了進去,他沒有馬上發動車子,只是疲倦的靠在椅背上,視而不見瞪著前方某一處。
  他不能這樣走!他不能毀掉這大好機會!他該走下車,再次走進那個門,告訴她——他只是一時心慌——
  眼前浮起那雙明眸和那充滿真摯情感的告白,在聽到的剎那,他的心情是喜悅的,有著純男性的自滿和某種……感動。
  但——
  咬一咬牙,發動引擎,踩下油門,他知道自己一輩子會唾棄他今天的所為——像個懦夫般的逃跑了,可是,他別無選擇,在她的面前,他就是無法虛偽應事、說謊。
  她是個好女人,是個值得讓人珍愛的女人……
  他需要時間,得拉開與她的距離,重新武裝自己。
  他必須把她當敵人——「頭號敵人」,而她亦必須對他如此,因為不這樣做,她將會被「東宇企業」給傷得體無完膚……
  他深吸口氣,這是最後一次的心軟,下次,再見到她時,他將——不再手下留情。
  現在是下午三點五十分,他——逃離了他!
  當他奪門而去時,她全身的血液好似結成冰了。
  當那引擎聲響起時,她覺得自己的心——碎了。
  怎麼會這樣?他……他的反應怎麼會是如此?
  她用手環住火鳳凰粗大的枝幹,細嫩的臉頰貼上粗糙的樹皮。
  「我說錯了嗎?我——嚇到他了嗎?」她知道自己全然違反女子所該有的含蓄,太過大膽,也太急進了。
  「可是我忍不住,我真的……」向來不輕易慌亂的她,整個人都亂了。
  這麼多年來,她早已不敢夢想會有再見到他的一天,可是她也不明白為何無法再去接受別的男孩,因為所有人跟他一比,全都莫名其妙地被比下去了。
  再次相見,恍若夢中,令她深信,這一定是宿命,是月老安排的,所以她毫不保留的敞開自己,也期望他能如她一樣。
  顯然——她錯了。
  也許,再次的相遇,只是一場偶然,而不一定是場會有好結果的戀曲,也說不定,老天可憐她這些年的「癡心夢想」,特讓他出現在她面前,讓她有機會對他表白,然後——可以了無牽掛結束這段「來的荒唐、在的荒唐、去的也荒唐」情緣,讓她可以重新開始——
  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早知道,她就不要那麼快說出來,幹麼那麼大嘴巴?如果注定會無疾而終,那多一點時間跟他相處也是好的。
  她難過地抱緊樹。「火鳳凰,我怎麼會那麼笨、那麼笨……」

  廣宇疲倦走進位在重劃區的高級住宅中!一進門,便看見莫維奇和莫廣擎坐在客廳中。
  習慣性瞥了一眼牆上的鬧鐘,七點三十分,是他吃飯的時間。
  一見到他們,他臉上立刻戴上面具。
  「爺爺!廣擎!」他有禮的致意。
  「童家那塊地處理得怎樣了?」莫維奇不浪費口舌在祖孫感情維繫下,直接切入他想要的。
  「處理中。」
  「聽說你已經跟童家的那個女的接觸上了,而且速度驚人。」
  廣宇瞥了廣擎一眼,對方只是聳聳肩,無聲指著桌上的調查報告,莫維奇有自己的情報網,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掌控中。
  「我不反對你跟那女孩玩玩,如果那塊土地可以因此而順利到手也好,不過要小心處理,不要讓外人知道,堂堂東宇企業的總經理在和一個三流的藝術家搞在一起。」
  三流?廣宇眸中浮起怒意,他憑什麼這樣說秋雅?可是他垂下眼,不讓人窺見到他真正的情緒。
  「我現在正和香港PAO陳氏集團總裁討論我們兩家聯姻的可能性。」
  「聯姻?」廣擎忍不住叫出來,廣宇則是握緊了拳頭。「請問——怎麼回事?」無溫的柔和下,其實是熊熊的怒火。
  「PAO想要打穩在台灣的基礎,而我覺得這也是我們進軍香港和大陸的好機會,聯姻有助於雙方的合作關係穩固,兩天後,PAO家的兩位千金都會來台灣,你們兩個給我好好招待著。」
  「跟PAO的合夥關係,我還在考量中。」廣宇克制住怒氣的說道。
  「陳家財大勢大,在歐美也紮下了穩固基礎,能與之結盟,對東宇利多於弊,婚姻是最能迅速、穩固兩方的關係……」
  「若離婚的話,不就一切都完了?」廣擎喃喃地說道,雖然這樣的聯姻在商場上屢見不鮮,可是想到自己的人生就這樣被操控、利用,說什麼都不會甘心,他看了沉默不語的大哥一眼,看不出他內心在想什麼?是否會完全無條件接受?或是這樣的安排也在其預料之中?
  「總之,兩天後,你們兩個要給我好好招待陳氏的兩位千金,至於……童家,你動作快點,別拖拖拉拉了。」
  說完後,客廳的氣氛一片冷凝。
  「是!」
  「記住,別對女人動心,就像你那沒用的父親一樣,愛上那個對莫家一點用都沒有的女人,你別愛上了童家那個女孩。」
  他父母……好似一支針刺破了他無懈可擊的盔甲,讓他對這老人的話有了反應。
  「爺爺,我尊重您,也希望您能尊重我的父母。」
  他冷聲說道。
  第一次,在那溫和的臉上,出現了冰冷的神情,尤其是眸中的怒意,讓所有人都駭了一跳,莫維奇沒料到他竟會有這樣的反應。
  「你……你說什麼?敢跟我頂嘴?」老人氣的有些發抖。
  「不管您對我父母有何微詞,都請不要在我的面前這樣污辱他們,我尊重您,也感激您養我至今,可是請別再這樣說他們了。」當話出口,他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
  天!這是他自成年以來,第一次敢如此正面頂撞老人,他自己心裡不禁有些驚異,可是在看到老人震撼的神情及廣擎臉上不可思議的表情後,他的心情卻奇異的變好,一點都不後悔自己說出了真心話。
  「抱歉,我先上樓回房了。」他輕輕點個頭,便轉身上樓,步履異常的輕快。
  底下的兩人則張大眼睛,目送他的身影。
  帥呀!過一會兒才回過神的廣擎忍不住想大喊一聲,可是,偷偷瞧了站在一旁的老人一眼,卻什麼話也說不出,而且雞皮疙瘩也悉數冒起。
  老人臉上的神情駭人、恐怖極了。
  「把所有童家那個女人的資料立刻給我,把她的祖宗八代全給我挖出來!」
  「爺爺?」
  「這種事不可以再讓它發生,我絕對不容許再有一個女人來影響我莫家的人!聽見沒?我絕不容許!」
  嗄?
  廣擎吞了口口水,強烈的不安蔓延了他整個人。

  「你為什麼要一直抱著樹?」嵐春蹲在秋雅的身邊,一臉不解問道。
  「想獲得力量。」秋雅幽幽地說道。
  力量?嵐春暗歎,果然無法理解「藝術家」的想法。「要『力量』幹麼?」
  「……可以治療我的失戀。」臉頰貼在粗糙的樹幹上,讓火鳳凰撫慰她沮喪萬分的心。
  失戀?嵐春心一驚,不會吧!莫非他們已經攤牌了?「怎麼回事?」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抓緊手中的牛皮紙袋。
  簡單說完事情經過後,秋雅難過的吸吸鼻子。「以後誰再說『女追男,隔層紗』的,我一定要噓他……
  一點都不准,咦?你幹麼嘴巴張那麼大?」
  嵐春抓抓頭。「我……我只是太驚訝了,你……竟會那麼大膽的做出告白。」
  「這不是在玩小孩子的家家酒,我是真心想與他深交,因為!」她慢慢鬆開樹的懷抱。「一旦錯過他,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她輕輕說道。
  嵐春倒吸口氣,不禁有些急促。「幹麼那麼篤定?這世上的事說不准的,說不定你的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呀?!」
  秋雅搖搖頭。「從第一眼看到他起,我就知道是他了,不是他,我情願孤老一輩子。」
  唉!沒想到秋雅竟會如此認真!「可他已拒絕你,不是嗎!甚至還跑開……你又能如何!」嵐春忍不住開始勸道。
  秋雅靜了一下。「我不會放棄的,等過些時日,我再去敲他的心門,直到他接受,除非——他身旁已有真正喜愛的女子了,我才會死心。」她以難得堅定的態度說道。
  嵐春啞口無言,秋雅個性似水,可圓可方,可是——對其所堅持的事物,則會有滴水穿石般的耐力,令人敬歎佩服。
  但……唉!
  「對了!你老公不是認識他,可不可以多提供他的資訊給我?」秋雅突然憶起這件事。「例如說他喜歡什麼樣的女性?他的喜好?還有他的……夢想。」說到最後兩個字,她聲音低了下來,心中充滿了驚喜,原來渴望、想愛一個人的感覺是如此特別,想要瞭解、深入另一個人的急切,就像急欲探求自己人生中許多未知數一般,令人興奮,充滿了生氣。
  「如果知道他喜歡、欣賞的女性是跟你完全不同的,你要怎麼辦?改造自己?」嵐春忍不住挖苦道。
  這——秋雅沉吟了一下,心情再度一沉。「……不會,我不會改造自己,如果他喜歡的不是真實的我,那也沒話說了。」她無精打采的說道。
  嵐春搖搖頭,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隱瞞,得在秋雅受到更多傷害之前告訴她。
  「你怎麼沒問我,為什麼會突然跑來找你?」
  秋雅偏頭望著她一會兒。「你不是跟你老公吵架,所以跑到我這避開?」
  嵐春臉一紅,這的確是前幾個月她做的好事,可現在——「不是啦!我是……」歎了口氣,將牛皮紙袋遞給她。
  「這是什麼?」
  「你看了就知道。」
  很少見到嵐春如此嚴肅地對她,想來袋中的東西必定很重要,她遂低頭抽出,開始從第一頁看起,然後,臉色愈看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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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5 00:12:24
第六章  

  早上十點三十分——
  「什麼?」會議室響起一片驚呼。
  「總經理,您是說真的嗎?」開發計劃負責人常偉宏滿臉震驚的問道。
  「我沒有在開玩笑。」莫廣宇以難得一見的嚴厲神情望著公司的一級幹部們。「重新評估商圈的開發設計圖,是不是真的得要涵蓋到童家的土地不可?能不能繞過呢?」
  「可是……這樣的話,會很怪……」
  「怪?」廣宇揚眉。「那些建築師和景觀設計專家難道沒辦法做改變?說實話,我已經非常厭倦所有的事情都卡在那塊土地上了,完全不符合利益和效率。」
  「可是只要說服童家賣地……」
  「哼!如果對方死也不肯賣地,我們的計劃是不是就不進行了?」
  嗄?眾人啞口無言。
  廣宇深吸口氣。「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你們在公司待多久了?連這點變通都不知道嗎?」
  坐在一旁的廣擎歎道:「只是這樣一來,原先的設計規劃盡付流水,浪費的成本難以計量……」
  廣宇搖頭。「未必,如果對方開出上億的金額才肯賣地,那也就差不多等於是我們重新規劃所須付出的成本,如果是這樣——那我選擇後者,何況——」他頓了一下。「我覺得有必要再重新思考整個企劃案的規劃方向,也就是從所在地的環境與生活圈再做考量……
  上午十一點五十分
  雖是在預期的時間完成會議,可是精神的疲憊,更甚以往,再過十分鐘,他得去吃午餐了。
  決定放棄收購秋雅家的土地,他不否認是出於私心,但仔細思考後,突然覺得並不是非得要有童家的土地不可,再重新規劃之後,說不定又會有另外一層風貌。
  跳脫既往的思緒模式,未嘗不可,只是——
  門開啟,廣擎探進頭。「你可知道自己剛剛丟了顆炸彈?」
  「我知道。」
  「這樣做損失會很大!」
  「我知道。」
  「爺爺那關過不了的,現在已經有幾個傢伙跑去跟老爺子哭訴了。」
  「我知道。」
  廣擎快抓狂了,又是這種機械式的回答,不多說也不少說,足以令人抓狂。「我真的是愈來愈不懂你在想什麼了?」他忍不住說出心裡話,如果再聽到三個字的答案,他立刻不顧情面甩門出去。
  孰料——「很好!因為我也不懂。」
  嗄?廣擎掩不住驚異的看著這個露出深思神情的男人,他承認了?
  是的!連他也不懂自己,廣宇自嘲地想道,或者是——他從沒懂過,視線凝住擺在桌上的一件東西,那是秋雅送給他的小禮物,他拿起來,輕輕搖晃著,看著裡面的兩隻蟬玩著翹翹板,不知為什麼?他很難讓它們平衡,除非他將之倒立,抗拒地心引力的影響——
  平衡……似乎也是他目前急於找尋到的東西。
  自從遇見童秋雅之後,他就失去了平衡,不管是他的人生,他的事業,最重要的是——連他的心都失准。
  從他進莫家以來,他一直按照著老爺子為他鋪的路而走,即使是再怎麼不喜歡,也得忍下,久而久之,他也忘了自己要什麼、喜歡什麼,可他卻也知道,自己始終在忍耐著,也害怕一旦忍無可忍時,他是不是會失控?
  看到廣宇深思的表情,廣擎無來由打了冷顫,原來收了笑臉的大哥,竟會散發出如此冷凝的氣勢,令人心驚。
  通話器響起。「總經理,有人想要見你。」是秘書張莉。
  「有預約嗎?」
  「沒有,不過……她是——」張莉頓了一下。「童秋雅。」顯然張莉非常清楚東字企業的「頭號敵人」是誰?
  秋雅……廣宇一時間無法反應,上回不歡而散的記憶,始終戳刺著他,令他難安,怎樣也沒想到她會到公司來找他,除非……她已經知道他……數個可能性已迅速在他腦中轉過。
  「我要見她,請她到會客室。」
  「可您十五分鐘後就有個午餐約會。」
  「取消。」
  「不行啦!是與董事長還有陳氏企業集團的兩位千金有約。」
  啊!這才記起,爺爺為他倆安排了一場相親午宴,兩人互看一眼。
  「我知道了,我會在十五分鐘解決這件事!」他深吸一口氣的說道。
  「大哥,我們是不是要在砸下數億的可能性之前再對她做一次說服?」廣擎從驚訝中恢復過來後立刻提議道。
  「不!」他立刻否決。「此事你別插手!」語畢,放下寶特瓶。
  「十五分鐘夠嗎?爺爺不喜歡人遲到。」廣擎提醒道。
  「若真遲了也無話可說,畢竟我所面對的是莫氏企業的『頭號敵人』,不是嗎?」他揚起嘴角,像是自嘲似的,面對童秋雅,他發覺自己願意與她相處更多、更長的時間。
  看了那兩隻高低不平的蟬兒一眼後,便轉身離去。
  可當他走到會客室,發現自己還是沒準備好面對她。
  放在門把上的手遲疑了一下才轉開,她沒有坐在沙發上,整個人立在另一側窗前,正在俯看十八樓高度的風景。
  關門聲驚醒了她,她慢慢轉過身子,與他視線相交,細細打量他——果然有像個大企業的主管,只是……她多希望他不是呀!
  「抱歉,突然跑來找你,希望沒耽誤到你的公事——」
  「不,沒關係——」
  浮動在兩人之間的氣氛有絲詭譎,秋雅把視線調向窗外。「你這邊很高呢!」
  他走到她身邊。「嗯!」鼻子可以嗅聞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恬香,他不自覺多吸了幾口。「視野絕佳。」
  說來也可笑,進來這裡好幾回,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外面的景色。
  「嗯!我也喜歡從高處看,可是從這邊看下去,人變得好渺小,好像要看不見似的……」她頭幾乎快貼到玻璃上。「這邊的大樓真的很多,看到那麼多的窗戶,總是會讓我忍不住的猜想,在那些窗戶裡面有多少人隱藏在其中,然後在此時此刻——這些人在做什麼事?打電腦?開會?或是——聊天、打屁?」奇怪,她的嘴巴為什麼無法停住,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是不是太緊張了?她把汗濕的掌心在褲子上擦了擦。
  深吸了一口氣,她轉向他,「OK!不說這個了,我找你有事。」
  「什麼事?」
  「當然是——為了你找我的那件事!」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可他的心仍沉了下去,莫名的焦慮和失控感升起,她果然知道了,那現在是?
  「後天我要去登山,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六天五夜的行程,縱走南湖攻攀中央尖。」
  他瞪著她,懷疑自己聽錯了,登山?!
  「你……你是說……要我跟你一起去登山?」他略帶愕然地問道。
  「是!你不是說你對登山有興趣,正巧我要去,所以特地過來邀你,看要不要一起去?」她直視他,似乎可以將其中的不安與心虛看穿了。
  他無法回答,事實上他覺得腦袋一片混亂,難以釐清。
  她打開隨身包包,拿出幾張紙。「這是我們這次的行程路徑規劃、登山必備物品清單及注意事項,請照上面準備及購物……如果你要去的話,就在後天凌晨四點,我家門口見。」
  他楞楞拿著那幾張紙,直到她開門欲離去才回過神。
  「等等!」
  她轉過頭,一雙星眸明亮有神地凝住他。
  「你……知不知道我想買你家的土地?」他知道再不把話說開,他們永遠都只能留在迷霧中,難以見到未來的路……總之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坦然面對。
  「我知道,羲雅都跟我說了。」她靜靜地說道。
  「……我很生氣!」
  他一震,眼神難懂地望著她。「既然生氣……又為何要約我登山?」
  「因為——我高興!何況——」她眼睛望著地面,輕聲說道。「你找我時,只有說是為了『登山』,其他都沒提,不是嗎!」說完後,便關上門離去了。
  他瞪著那緊閉的門扉,心思像被打了無數個結,不斷地揪轉著。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整!僅花費十分鐘的談話,可卻讓他恍若隔世。

  走出東宇企業大樓的後門,秋雅忍不住坐在旁邊的花圃台,腳有點軟,心跳也很快,她按住胸口輕喘著。
  嘩!她做了什麼?她很少對人這樣,專制、氣勢強,這是她頭一回如此對人……
  為什麼會如此對他呢?當然是為了他的不誠實而感到憤怒,一開始幹麼騙她?直說是為了土地就好,幹麼說是登山呢?讓她毫不設防就……
  不!即使他說出了真正的來意,只怕她還是會……忍不住苦笑,是欠他的吧?
  她抬頭,這樓好高,而他就在這樓的頂層,她則在下……他們的距離好遙遠、好遙遠……或許是不甘吧!也或許是那渴望再見他一面的慾望驅使她找了借口再來此地見他。
  他會不會與她一起登山?
  她希望他會——她深深期盼著。
  輕輕吐一口氣,罷了!她能做的就只有這些,接下來——就任其自由發展吧!
  她站直身子,確定不再腳軟後,欲舉步離去時,看到一輛黑色賓士車停在大樓門口,見到大樓裡面的警衛和招待人員戰戰兢兢地跑出來迎接,令她好奇止了步。
  先出來的是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然後是兩位穿著打扮極為時髦的美麗女子,看到那老人威嚴的姿態,可猜出其身份和地位不凡,這時老人像是察覺到她的盯視般朝她望了過來,面無表情打量她,迎視那雙冷漠毫無情感的眼睛時,她不由得一凜。
  那老人輕蔑地看了她一眼,便又冷漠地轉過頭,低頭看了一眼表,便用枴杖敲敲地,示意人推他進去,而那兩名女子緊追其後,見那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去後,她才再度動作。
  她搖搖頭,希望日後都不會有再見到這個老人的機會……只是那人的某部分神情,像極了方才與她談話的人,她輕吐一口氣,轉過身,快步地離去。
  在都市的叢林中,她一向比較容易迷路。

  莫廣宇的父親莫晉豐是莫家的黑羊,「莫晉豐」這三個字,是莫家的禁忌、羞辱,從來沒有人敢在莫維奇面前提到這個名字——除非他不想活了。
  莫晉豐是莫維奇的長子,亦承接了莫家繼承人的頭銜,他本身才華出眾,曾是莫維奇心頭的驕傲,可他卻做了一件背叛家族的事,那就是——不顧家族安排,推拒了婚事,而和他自己所選擇的女人結婚——即使因此與莫家斷絕關係也無悔。
  就這樣,莫晉豐被趕出莫家,帶著他的妻子到南部定居,直到夫妻兩人因意外身亡,廣宇、廣然、廣擎三兄弟才被接回莫家,重新教養……
  想要在莫家生存下去——那就是一切照著莫氏家訓走!違者,滾!
  再一次,他父親的命運也輪到他遇到了,如果他照著爺爺的意思與其所選擇的女人結婚,是不是一切就能妥當了?人生可以無風也無雨?
  「莫先生,你去過香港嗎?」帶著濃厚廣東腔的國語響起,打斷了廣宇的冥思。
  他抬起眼,臉上帶著禮貌的微笑。「去過,我非常喜歡香港。」看了一眼腕表,一點十分,這餐飯已吃掉了一個小時,而前五十分鐘,都是莫維奇一人的獨角戲,直到他倦了,才先離開,把時間留給「他們年輕人」。
  坐在他面前的是PAO陳氏集團的千金,Carry長得非常美麗、動人、氣質佳,是他見過少數有傲氣卻未帶驕氣的富家千金,同桌的尚有其妹Anny以及廣擎。
  擁有哈佛企管碩士頭銜的Carry,對世界經濟情勢有絕佳的敏銳觀察力,分析起來頭頭是道,精闢入裡,與她談話,可以得到相當好的互動與知識——這是他從方纔她與莫老爺子談話中得到的結論,而且從莫老爺子的健談與笑容,顯然相當欣賞這樣精明、幹練的女孩。
  毫無疑問地,若能與PAO繼承人結婚的話,將會為東宇企業獲得絕佳利益。
  可是,此刻他不想聽美國和中共的貨幣政策為何?不想知道歐盟未來的經濟走向,他想聽的是——
  一個輕柔、充滿感情的聲音對他說小孩子的創造力為何?使用過的寶特瓶可以利用那些技術回收研發出另一種產品,甚至是——我喜歡你……
  而且一個鐘頭前短暫的十分鐘談話仍在他腦中發酵,愈來愈脹、愈來愈滿,幾乎完全充斥。
  後天——該跟她去嗎?或者不要理她?就此……
  結束?!
  「那你平常喜歡做什麼休閒活動?」
  「登山。」在他意識到前,他的話已脫口而出,頓時滿桌的談話靜止。
  「登山!」廣擎一臉怪異。「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這項『休閒活動』?」
  Carry輕笑。「這活動聽起來很有意思,台灣好像有很多的高山可以爬?」
  「是呀!這是我最近才喜歡上的『活動』。」他盡量維持平靜的語氣說道。
  突然間,他厭煩起這一切,臉上那層面具有隨時剝落的可能!
  可惡!都是她害的!她為什麼要突然邀他登山?讓他亂了、慌了、迷了。
  她給他的清單還在口袋中,之前他瞄了一下,全都是一些登山所需的配備,她連品牌、格式、數量都寫的一清二楚。
  他可以不理會的,不過,沒弄懂這一切,他的心似乎將會永遠得不到平靜,一直猜測她的用意……
  領悟到這點後,原本塞成一團的腦袋突然清晰了起來,他推開桌上的餐盤。「抱歉,各位!我還有事,先告退了。」
  有事?廣擎睜大眼睛。「爺爺不是……」話在廣宇銳利的目光下戛然而止。
  「真的很失禮,因為下午臨時安排了一個會議,我不親自主持不行,所以就由廣擎陪著兩位小姐在台北各處逛逛,廣擎!沒問題吧?」
  哈!哪敢有問題?「……是!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騙人!哪來的臨時會議,就算有,也上定會被老爺子截掉。
  不過,看到以自信、從容步伐離開餐廳的大哥,他眼中多了一抹玩味,這可是他有記憶以來,聽見大哥「撒謊」,雖說是推托之詞,可總是頭一回。
  沒想到大哥是愈來愈像個「一般人」了,而造成的原因……肯定跟那個愛「登山」的童小姐有關,好!就衝著這一點,他會好好為今天的相親畫下完美的句點。
  爺爺那邊!他會幫他擋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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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先生、小姐,思源埡口到了!」司機操著台灣國語從駕駛座前喊道。
  到了,廣宇收回一直放在閉目假寐的秋雅身上的視線,看向車外,此時天已大亮,陌生卻完全天然的景致,映入眼廉。
  他終究是跟來了,輕輕推了她。「秋雅,我們到思源埡口了。」
  秋雅睫毛動了動,掙扎了一下,才完全張開,裡面仍盛滿睡意,顯然方纔她真的睡著了,像個嬰兒般毫不設防,完全不像他,只能癡癡呆呆地望著她的睡臉,腦中不斷猜想她會對他說什麼話?對他做什麼事?
  她毫不做作打了呵欠、伸懶腰,然後拍拍他,對他說了今天凌晨四點碰面以後的第一句話。「我們下車吧!」
  司機協助他們把行李卸下。「哇!好重,幾公斤呀?」
  「二十五公斤。」秋雅朗笑道。
  廣宇看了那兩大包,今晨一碰面,她二話不說的便接過他的包包,檢視他所準備的東西,然後重新幫他打包後,便上路了。
  「你是女生耶,背得動嗎?」
  「可以!常背呢!小意思。」
  「好好走!祝你們登山順利。」
  「謝謝!」秋雅朝司機揮揮手後便轉向他。「真要上山去了,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可以搭上那司機的車,或者在路邊攔車。」
  他望著她,堅定地搖著頭。「不!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入山的。」
  秋雅定定望著他半晌。「好!出發吧!」

  七一○林道是條廢棄的林道,是進入南湖山區的重要山道,帶著松香的風,徐徐吹拂著他們的臉龐。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一步一步的走著,這是他第一次登山,也是第一次背負了近三十公斤的重物行走著。
  她走得不快,似乎有意讓他能慢慢適應這條路和呼吸及步伐配合的節奏。
  「是樹莓。」她停住,指著掛在林道旁的鮮紅果實,她隨手摘下了幾個,用衣服擦了幾下便遞給他。「來!吃吃看,現在正是樹莓成熟的時候。」
  他接過,可是沒有馬上吃下,他低頭看著紅色果實半晌,然後抬起頭望著她。「我知道若是沒弄清楚,絕對沒辦法走下去……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給過你答案了,不是嗎?」她表情認真的回望他。
  她「高興」……一個更讓他霧煞煞的答案。
  「你在怕嗎?」她偏頭睨著他。「怕我把你帶進山中做出對你不利的事嗎?」
  「不!你不是這種人。」他搖搖頭。
  「那——你何不放開心胸,不要想那麼多,就只是把專注放在這段旅程上,該要面對的不是我,而是別的。」
  「例如什麼?」
  她笑笑。「像看看你可以找到多少美景?還有知道山有多可愛……」看到他仍滿臉困惑,輕歎口氣。「我沒辦法告訴你,如果想知道答案,可以跟著我走這一遭,或許可以找到你的,一如我找到我的,如果你不願意,現在順著原路下山還來得及,選擇權在你身上。」
  他未完全弄懂她所說的,可她的話卻讓他有種麻麻感,選擇權在他身上!他可以轉身下山,也可以繼續跟著她走,如果下山了,他可以繼續過他所熟知的生活,能夠掌控的步調,然後週而復始可是……他抬頭往那條林道望過去,
  毫不猶豫地,他做出了選擇。他直視她。「我跟著你走。」
  她露出燦爛的笑顏。「好!我們一起走。」

  林道路徑算是平穩好走,兩旁分別是山坡和陡崖,望下去,可以看到溪谷、農田以及一戶戶漸漸縮小的人家,景觀美得像幅畫,令他止住腳步,停下觀看,一種前所未有的悠然自得的心情油然而生。
  感覺到她在凝視他,轉過頭,她對他微微一笑,在那片刻,他知道她可以明白他的感覺,因為——感動是一樣的。
  於是他們繼續往前行,面對有若「之」字形的斜坡,總算開始讓他領悟到何謂是「爬山」,輕鬆愉悅不再,若非平時他有游泳鍛煉身子,只怕沒體力走上去,看著眼前嬌小的身影,步履輕快的令人……咬牙。
  有種衝動想趕上她,可是愈急便愈力不從心,甚至步伐錯亂,呼吸急促,心臟重重撞擊胸口,非常不舒服。
  他不得不先停下來喘口氣,這比跑百米還喘。
  這時頂上傳來輕柔聲音。「慢慢來,調整呼吸,不要用張口吸氣,靠鼻子。」
  他微喘地抬頭望她,她坐在斜坡,滿臉歉意俯望他。「對不起,我走太快了。」她懊惱地皺皺鼻子,自責的喃喃說道:「平常習慣一個人走,所以速度快了些,忘了你是新手。」
  他搖搖頭,表示無妨,是他自己求勝心切,所以才亂了步調的。
  她低頭看看手錶。「再撐一下,爬完這段斜坡後會到稜線,路會比較平,我們到時再休息。」
  「好!」感覺氣息較平穩了,便又繼續上路,這回,他不再急於趕上她,也或許是她刻意放慢步伐,維持約兩公尺的距離,漸漸地,他的身體有了意志,知道要怎麼樣呼吸、走路,能讓自己舒服些。
  路上芒草、箭竹叢生,難以看到遠方的景色,只能專注的注意腳下的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視野一片開闊,群山、雲海盡在眼前,那壯麗的景色,深深震動了他。
  卡嚓!照相機的快門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轉過頭。
  她拿著相機,面露微笑。「你現在的神情很棒,好像看到了『奇跡』。」
  「我的確是。」他輕聲說道。
  接下來,兩人都沒再說話,找了個陰涼之處用午餐。
  「可以告訴我那是什麼山嗎?」他主動打破沉默,手指著雲湖的另一端雄偉的大山,頂上猶可見到白雪。
  「是雪山……看起來很近,對不?」
  「是呀!……好像幾個跨步就可以到了,看到你的表情,我就知道我在說夢話。」
  她點點頭。「你的確是在說夢話,想到那裡——得走上好幾天的『跨步』才可以到喔!」
  兩人相視一笑,休息一會兒,便再度踏上了行程,在走之前,她拉住了他。「先擦防曬油。」她遞給他一瓶防曬膏。
  「有需要嗎?」
  「當然有!別小看紫外線哪!尤其山上的紫外線特高,長久曝曬,可是會有皮膚癌之虞!」
  他在臉上塗抹了之後,便將乳膏遞還給她,她搖頭,接過後幫他補強,除了臉以外,連脖子、耳朵內外、下巴內側都要抹。
  感到她纖纖手指在他臉上肌膚輕抹,近到可以聞到彼此的鼻息,不禁一陣心神蕩漾,迫切地想知道,若將她擁入懷中會是什麼滋味?
  在想的同時,他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念,環住她的腰,拉近兩人的身軀。
  他沒有說話,一雙黑瞬緊鎖住她的。
  她的心瘋狂地跳動著,手指依舊停留在他的臉上,不知是該繼續,還是要縮回……
  「嘴上也要抹護唇膏嗎?」他低啞著聲音問道。
  「嗯……」她無法動彈,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他的眸、他的唇,天地間好像只有他與她的存在。
  下一刻,他的唇已覆在她的唇上,四片唇瓣輕輕碰觸著,有著溫柔、有著試探……
  分開時,兩人都為他們所分享的奇妙感覺感到暈眩,他一瞬也不瞬地凝視她,她被他那熾熱的視線灼得羞紅了臉,偎進他的懷中,臉頰貼在他的胸口。
  他緊緊抱著她,感覺到她在他懷中的嬌柔與契合,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要更深、更親密的……
  突然他被自己的念頭駭著,害怕自己會突然像個禽獸般將她推倒在地……陡地推開她,拉開兩人的距離。「抱歉,我沒想到自己會失控——」
  嗄?他向她道歉?這可不是她預期在獻出初吻後所得到的反應,眨眨眼睛。「你——很少失控也不喜歡失控,對不對?」
  他心中某根線斷了!
  「有人喜歡失控嗎?」他抓扯頭髮。「可自從遇見了你,我……手足無措,完全不知該怎麼面對你……」
  在兩人相處的關係中,他像極了那一隻坐在翹翹板上方的蟬,總是被懸的高高,踏不著地。
  孰料,她卻點點頭。「很好!」
  「很好?好在哪?」一股莫名的怒氣襲向他,他氣自己竟會如此坦白地說出他對她真正的想法,這樣的口無遮攔駭著了他。
  「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知道你跟我有同樣的困擾,我覺得很安心。」
  他瞪著她。「是嗎?可我總覺得自己一直被你牽著走。」他手比了一下週遭。「就像現在我被你帶進山中。」
  她—臉無辜望著他。「我只是照著我想做的做,你可以拒絕的喔,我又沒拿槍逼著你。」她走過去將背包背上。「我『建議』我們現在最好就上路,因為還要走三公裡才會到我們今晚要住的地方喔!」
  望著她施施然離去的背影,他只有乾瞪眼的分,完全無力反擊,情況失控……輕歎口氣他也背上背包,現在——就只有任其失控到底,看是何時、如何、怎麼停下來。
  唉!結局難測!

  他們的行程比預計的慢。
  當他們走進密林時,像是有人施展了魔法,整個林內漸漸瀰漫了雲霧,有絲詭譎,雖不至於看不清路徑,但是卻無法沒有不安感,尤其對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景的登山者而言,很難不心生恐慌。
  秋雅有些擔心,不時回頭望,看到他神情平穩,不像害怕,倒是驚奇居多,令她不禁佩服他,她第一次碰到時,差點嚇哭了——她以為路不見了。
  廣宇發現自己並不慌亂,或許是因為前頭這個嚮導老神在在的走著,她戴上頭燈,光線清楚的照著前方,所以能穩穩的跟在她身後,走她所選擇的路。
  兩人邊走邊說話,聽她訴說山中密林的危險性。
  密林帶幽深綿長,稍一不注意便會走進獸徑,不自覺被引進岔路走入深山中,尤其陷入高及人長的芒草或箭竹林時,如掉進「深海中」,茫然難以找到方向靠岸,失去原先的路徑,因而迷路了,「山難」就是因此發生。
  聽到獸徑,引起他的好奇心。「台灣山裡頭有什麼動物呀?」
  「目前常見的有山羌、水鹿、帝雉,還有……台灣黑熊。」
  他一驚,不安地看向四周。「台灣黑熊……這裡有嗎?」
  「聽說有,但是來這邊幾次,我沒碰過就是,連熊吼都沒聽到……倒是北二段山區一帶,偶爾可以聽到熊的咆哮聲。」她笑吟吟回頭望了他一眼。「想聽到還不容易!得靠前世修來的福氣才聽得見呢!」
  像是要回應她的話似的,一陣輕輕跑步聲響在他們身邊響起,接著聽到有某物快速穿過草叢的窸窣聲,兩人嚇了一跳,同時止住腳步,提高警覺望向四周,直到再度沉寂,靜得連樹葉飄落到地上都可以聽見似的。
  他們對看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噗哧笑出聲;爽朗的笑聲,在林間迴響,然後——有更多的窸窸窣窣聲響起,而且也不知為何?原本瀰漫的霧氣也漸漸消逝,視野漸清。
  「走吧!」他倆繼續往前走去,沒過一會兒便鑽出密林,陽光無私地灑落在他們的身上,褪去在密林中所感受的濕悶。
  秋雅露出歡顏,指著下方一排屋子。「到了!我們今晚要睡覺的地方。」

  在雲稜山莊,遇到了一隊山友,他們已走完南湖大山,在雲稜山莊停留最後一夜後,明天便可下山了。
  秋雅幾乎很快就與他們打成一片,熟絡的好像認識多年的好友,而他則像個局外人看著他們,說不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感受為何?
  她與他真的很不同,她憑感覺行事,而他憑理智與常規做反應,即使是對人亦同,為什麼她可以對週遭的人、事、物如此充滿了熱情?而——他為什麼不能?
  在陽光完全消逝前,他們已在山莊外搭起了帳篷。
  「為什麼我們不進去住?裡面不是還有床位嗎?」
  他忍不住問道,而且他們只有一隻兩人用的帳篷,也就是說兩人將會睡在一起,思及此,一股熱流漫遊他全身。
  「你想聽羅曼蒂克一點的答案還是比較現實?」
  「……兩個都要。」
  「今天的天氣難得那麼好,可以在星空下睡覺,這樣難得的機會,你想錯過?」她已經開始生火起灶煮晚餐了。
  星空,他抬頭仰望,深藍的天空中,綴滿了閃閃發光的星子,這樣的景色,是在充滿光害與污染空氣的城市中所見不到的……還在感動當中,冷不防的,有人壓下他的肩頭,逼他往後倒去,他一驚,想要掙扎,可是卻看到她淘氣的笑顏,而且他發現自己倒在柔軟的睡袋上而不是硬地上。
  「這樣看星星,脖子才不會酸……這就是住外頭的好處。」她笑笑的說完後,又轉過身繼續煮飯去。
  「你還沒說『現實』的答案。」他提醒道。
  唉!她突然發現他是個滿殺風景的人,瞧她已經多努力營造出這麼好的氣氛了,結果……輕歎口氣。
  「自從有一次我在裡邊睡覺時,半夜被老鼠爬過身子嚇醒後,我就不肯再住進裡面,寧願在外面搭篷,因為至少可以確定沒有一些怪怪小東西,會趁你昏睡時在你身上爬來爬去……呃!如果你想試試那滋味,我不會攔你的。」
  「……不……不用了。」他歎道,來到此,聽專家的話準沒錯。
  平躺著專心看滿天星河一會兒,便支起手肘看著她,因為她的吸引力更甚於那滿天星空對他的,著迷似見她熟練的就著一個小鍋子煮飯、炒菜,心中對她的能幹又折服了一成。
  也不知是不是頭一回走了那麼多的路,耗費不少體力,他的胃口出奇佳,雖吃的不是大飯店一流廚師所做出的食物,可他卻覺得從她手中所烹調的食物是人間第一美味,不僅讓他一口接著一口,還吃得盤底朝天。
  當她看到所有的盤子空蕩蕩的,連一絲菜渣都沒留下,不禁露齒笑道:「我們好像可以不用洗盤子了。」
  語氣中有淡淡得意和滿意。
  那些山友為了慶賀他們完成南湖大山之旅,辦了個簡單的晚會,邀他們一起同歡,秋雅立即應允,並拉著原本想說不的廣宇一起加入。
  他幾乎是僵著一張笑臉同他們應對,這感覺很怪,以前他總可以若無其事擺出笑臉面對每一個人,可在這,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戴面具……
  所有人都剛用過晚餐,吃飽、喝足,每人都一臉滿足地圍坐在營火旁。
  山社的朋友開始帶頭唱歌炒熱氣氛,而其中歌聲最動聽的是隊伍中幾位原住民的嚮導。
  當他們吟唱著自己部族的歌曲,那渾厚純樸的嗓音,原始自然、發自人聲高低不同的和音似與這片山林起了共鳴,讓群山都在迴響,教人聽醉了,沒人敢開口說話,伯會破壞此時的和諧和美妙。
  秋雅轉頭看坐在她身邊的廣宇!赫然發現他眼角竟掛了一顆晶瑩的淚珠,意識到她的凝望,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隨即別過臉,飛快抹去臉上的淚水,為自己所流露出的脆弱感到羞槐。
  她拉拉他,將他帶離眾人,走到山屋另一側杉林中的草地上坐下,在這能清楚聽到歌聲,也能暢所欲言。
  芬芳的松杉味層層包裹住他們,沾染了他們的發、皮膚、鼻息……頂上則是一片無雲的星空。
  良久,他才開口。「你想笑就笑。」明知她不會,可卻賭氣似說出了這樣的話。
  「不!我第一次聽到那些歌時,我也哭了。」秋雅輕聲說道。
  「我曾聽過許多國際一流樂團的演出,可從沒像今晚這樣……」他真的驚訝自己竟流淚,這是他成年後頭一回落淚!
  「何必要去分一流或二流的演出?就是單純的受到感動了。」
  感動……是的!他承認自己是受到感動,而且是如此強烈。
  「可我還是無法相信自己……」他搖頭,依舊難以說服自己。
  「一旦進入了山,你會遇到一個你從不曉得的『自己』。」
  「那你……看到了什麼樣的自己?」
  「很多個,有恐懼、膽小、怯懦,但也有自信、樂觀,還有堅強——」她輕點下巴。「簡言之,就是『真實』。」
  他難以相信,這山的力量有這樣大?
  她看出他眼中的質疑,她微笑。「我不告訴你那是怎麼發生的?那是段神奇的體驗,……我惟一要提醒你的只有一項,要對自己誠實、不欺瞞,這樣你才會有機會走上那段神奇之旅。」
  他望著她,不禁有些嫉妒她,為什麼她比他小一歲,卻可以什麼都懂,什麼都明白,在她的面前,他就像是個少不更事的小毛頭,而她則像是他的導師。「你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開始登山這件事的?」他忍不住想探詢更多。
  「……為什麼會開始登山?很久沒問自己這個問題了,都有點忘了……」她望向天上的星子,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高三那年,我爸媽去美國玩,中途搭機失事,全機無人生還……」
  他心一凜,想起報告上的事情,而她的生活費更是取自父母的保險金。「對不起,我不該提的。」他輕輕地說道。
  「不!沒關係,以前剛開始時,我很怕提到這件事,基本上我逃避面對這件事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上大學後,才開始慢慢接受——」那並不容易,若不是當時有友情支撐著她,她大概會陷入悲傷很久、很久。
  「怎麼會跟登山扯上關係呢?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很氣我爸媽,氣他們怎麼可以不說一句話,就那樣突然離開我和奶奶?我很不甘心,想找他們問個清楚……他們是死於空難,因此我決定到台灣最靠近天空的地方問他們,我想在那兒,他們可以聽得比較清楚,所以就跑去加入登山社了。」說到這,她頓了一下,臉上露出自嘲的神情。「我這種想法是不是很莫名其妙?明知人死不能回答,我卻逃避面對現實,大傻瓜一個。」
  「對!你的確很傻。」他嘎啞地說道,可是傻得讓他心疼。
  「可當我吃盡了苦頭,背著二十公斤的包包,費力登上玉山最高峰時,我卻無力大聲吼問他們為什麼要離開我?然後,我就很不甘心的告訴自己,下回登頂時,一定要問出口,哪怕被別人當瘋子,我也不在乎,可是——」
  「你還是沒力氣問?」
  「嗯!沒力氣是其中之一的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她扮個鬼臉,兩手一攤。「因為攻上山頂的感覺實在太爽了,也就沒什麼火氣啦。」
  喔?他眨了幾下眼睛看著她,本以為會是什麼讓人痛哭流淚的原因,誰知竟是如此?情緒落差太大,令他一時難以反應,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天!你……實在讓人有想打你屁股的衝動。」他歎道。
  她輕笑地望著他。「或許吧,有時我會對著星空說:『爸媽,這就是你們要離開我的原因嗎?讓我懂得自立,讓我進入山,明白了人類的渺小和無能?生命的無常與脆弱?進而懂得珍惜現有的一切?……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可以接受了,反正認真踏實活過數十載之後,我也將化成一抔塵土,回歸自然,與你們相聚……』啊——」驚呼沒在他的懷中。
  沒想到他竟會突然緊緊抱住她,片刻的愕然後,她便在他溫熱的懷抱中緩緩放鬆下來。
  「為什麼突然抱住我?」她在他懷中悶悶地問道。
  「不知道,就是想這麼做——」第二回,沒有理由,只是想緊緊抱住她,想與她更近、更近的貼在一起。
  她的話,深深震動了他所有的靈魂和情感,讓他受不住,想找個支撐。
  下巴頂著她的頭頂,仰頭望著天空。「我們什麼都別再說了,就只是看星星,好嗎?」
  「……好。」她調整了個姿勢,讓自己可以輕鬆偎在他的懷中,看著星星。
  不遠處,人聲也漸漸靜了,把安寧還給群山。
  「寧靜」則像是中間的休息曲,片刻後,響起的是昆蟲們演奏交響樂章。
  而在那悠揚的樂聲中,他們醉的更深、更濃。

  去哪了?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今天學校有事……
  胡說!我打電話過去,你們老師說你早就已經走了,說!去哪?
  ……
  老王!你把少爺帶到哪去?
  不關老王的事,是我貪玩,看到有趣的東西!跑去瞧了。
  是嗎?老王,你現在就給我滾出莫家,薪水我還是會寄到你的戶頭去。
  不!您不可以這樣做,老王在我們家工作已經三十年了,您怎麼可以趕他走?
  既然在我莫家三十年,還不瞭解我們的規矩,留下何用?
  不!是我的錯!要罰的人是我!
  這是什麼骯髒東西?你幹麼一直拿著?給我!
  不!
  給我!
  不!
  ……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息,有片刻他分不出天南地北,瞪著眼前陌生的橘色塑膠壁……
  這是哪?橘色?火焰?失火了?
  一隻溫熱的手觸碰他的肩膀,讓他整個人差點驚跳起來。「不!」可他卻動彈不得——他整個人幾乎被捆在睡袋中!
  「你沒事吧?」那柔軟的聲音撫慰了他躁動難安的心。
  對了!他不是在家,而是在山裡。
  「做噩夢了!」秋雅揉去眼中的睡意,奮力地打起精神。
  他深吸口氣。「我突然夢到,然後……一切都記起來,你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是怎樣遺失的……」那只會蕩鞦韆的蟬。
  她靜了一下。
  「那是——」
  「等等!先別說。」她從睡袋中鑽出,身上穿著白色長袖貼身羊毛衣物,她飛快穿上其他衣物。
  「你——」
  「反正都醒了,接下來應該睡不著,我們乾脆去看日出,到那邊,你再講給我聽。」她把他的衣服遞給他,他猶疑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腕表,三點半……
  看日出?!但他還是依言的穿上衣物。
  「好冷!」鑽出帳篷,冰冷的夜風立刻刮疼了他們的臉,張口說話便會吐出白霧,她在原地跳了幾跳,讓身子暖和起來。
  當她帶他到水源處清洗時,他差點為那刺骨的冷水叫了出來。
  她拎了個包包,裡面裝了他們的早餐,飲料及雨衣,打開頭燈後,手持著較粗大的樹枝當枴杖,開始朝上走去。
  風在他們臉上刮著,冰冷的空氣讓腦袋瓜清晰,將最後一絲的睡意吹去,天空是深藍色,星星依舊閃閃發亮,或許沒有背上大包包,所以步履額外輕快,幾乎比想像中還快到達了目的地。
  坐在稜線上,風刮得額外強烈,一路走來產生的熱氣,很快就消融在風中,兩人緊挨著,身上披了雨衣防濕,朦朧中,底下的山腰罩著厚厚的雲層,正緩緩流動著,而穿出雲端的山頭,則像島嶼般矗立著。
  驀然中,也發現自己似乎也正處身於某座孤島上——座位在海拔快三干公尺高的孤島,一個靠近天空的孤島。
  某種神秘力量緩緩注入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敬畏地看著一切。
  「來!把這喝下。」像變魔術般,她泡了一杯熱騰騰的巧克力。
  「這是哪來的?」
  她搖搖手中的保溫瓶。「昨晚就把熱水灌進去了。
  在溫差極大的山間,能喝到熱呼呼的水,可是人間美味呢!」
  慢慢喝了一口,那溫熱的液體瞬間將身子,還有……心都暖了,他抱著那小杯的巧克力,不忍立刻喝下。
  靜靜地,心情也平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很多事……就像淹沒在時間的潮流中,不見了,甚至遺忘了——」
  他望著遠方,眼中多了一抹苦澀。「當然,也有可能是我下意識地不去想到『過去』,因為怕想的愈多,曾經受過的痛苦就會再度的襲來。」
  「會痛就代表傷口還在……」她輕輕說道。
  「對!是還在。」而且很大、很深。「你知道嗎?我是在台南出生的!」他突然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真的?台南市還是台南縣?」
  「嗯!是在台南一中附近。」他陷入回憶中,記憶之門一開啟,就再也停不住。「到了夏天,我們家一開窗就可以很清楚聽到南一中校園裡的蟬鳴還有鐘響。」
  唧!唧!唧!那記憶中的蟬鳴依然如此清晰……
  「我爸爸下班後,總會帶我和弟弟們到校園中去捉蟬,你知道就是用竹竿,在上面塗黏膠那種……」
  她含笑聽著他講述童年的趣事,沒想到他還有這一面,可是快樂的回億似乎很快就沒了……
  「……那個夜裡,住我家後面的鄰居家中瓦斯突然爆炸,起了大火,我爸爸把我和弟弟們拖出屋外後,又衝回去救媽媽,可是……他就再也沒出來了。」
  她心一緊,原來他同她一樣,都是孤兒,父母意外雙亡……她雙手伸向他,他沒有拒絕,順著她的手勢人側躺著,頭偎在她溫暖的懷中,她的手則輕撫他的黑髮。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嗎?知道我為什麼會在你家前面發呆嗎?」
  「是因為……蟬鳴嗎?」她明白了,心裡微微顫動。
  「是呀!自從到爺爺家後,我就再也沒有聽過了……」也未曾想起,不忍回想與父母在一起的快樂的記憶,會讓他心痛的無以復加是一原因,另一原因是為了對抗莫維奇幾乎耗盡他所有的精力,而結果是——必須做個沒有過去的人,不去想過去,只能想未來。
  「你送我的第一份禮物,被我爺爺給踩扁、丟進垃圾桶去了……」當初丟的豈止是那樣東西,還有他在她家院落感受到的那片刻的生命喜悅和光熱,以及在那小寶特瓶中所看到的自由。
  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無法停住嘴,滔滔不絕說出他的過去成長經歷……本以為早麻痺、早習以為常了,可實則不然,對那個撫育他長大的老人,竟有著根深柢固的畏懼、很,還有……怨,然更不能原諒自己的是,為了贏得那微薄的獎勵,他所做出的妥協……
  她沒有做出任何批判,只是靜靜聽著,輕撫他的頭髮……直到天邊漸漸泛白,溫度開始高了,他才住了嘴。
  「看!太陽要出來了……」她輕聲說道。
  在她的懷中,他看到一輪金色的火球從雲海中緩緩躍出,金黃色的晨光灑滿了所有的山頭,也照亮了他們的臉。
  當太陽升得更高時,厚重雲層流動得更急了,雲霧不再緊緊依很著,慢慢地帶著金色的光曦散去成薄霧,讓原本被覆蓋住的底下大地,可以更直接碰觸到一天中的第一道光和熱,使萬物從沉睡中慢慢甦醒。
  他閉上眼睛,感受那無私的光和熱,不管是正面迎接的陽光或是身後偎靠著的溫暖懷抱。
  「有機會……我想邀你爺爺一起來爬山。」她的聲音柔柔在他頭上響起。
  他深深一震,然後他抬手抓住她的手,緊緊的。
  在這一刻,在她的懷中,他得到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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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5 00:13:18
第八章

  坐在稜線上,視野一片寬闊,南湖大山、中央尖山、合歡群峰盡在眼前。
  在藍色天幕襯托下,一片片形狀優美的山脊,層層交疊地向遠方延展,愈形愈高,直到天邊,讓人驚歎世界上沒有一位藝術家可以創造出如此完美的作品,只有那造物主。
  來到此,才能驚覺到自己的渺小,有若浮游一般。
  「我們可以在這待多久?」他輕輕問道。
  自他們三點半到這裡,已經過了五個小時,遠遠可以看到一隊穿著黃、紅等各種顏色的人在山脊裡魚貫地走動,是昨天與他們相遇的山友,已經動身往山下走去。
  多奇妙的緣分,這世界是如此廣大,他們卻在這個山中相遇,即使沒有留下姓名、地址,也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碰面,可是在昨晚短暫的相處後,卻有一股特殊的情誼產生,令人難以忘懷。
  「你若是不想繼續往前進,我們可以在這邊休息一天。」
  「會不會誤了原先安排的行程?」
  「行程既是『安排』的,也就沒什麼『誤不誤』,或許礙於糧食的限制,無法順利攻到我們原先的目標,可是若一路行程能讓我們心的行囊飽滿,那也就夠了,有機會,下回再來試。」她朗笑道。「山是不會讓你一次看得完的。」
  不達目的絕不干休,曾是他堅定不移的信念,可如今——顯然受到極大的考驗與質疑,心頭那種不安和不甘排解不去。
  她看著他,似乎可以明白他的掙扎,拍拍他的肩。
  「放輕鬆,來這兒不是要跟什麼競爭,這裡沒有贏或輸。」
  他愣了一下,隨即搖頭輕笑。「我真是服你了。」
  她的話就像一把神奇的鑰匙,總能一道道解開縛在他心上的層層枷鎖。「是不是藝術家都像你這樣?總有著與眾不同的想法?」
  她搖頭笑道:「不!請不要叫我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是——」她指著頂上的蒼穹。「我只是個學生,盡責的把『山』老師所教的,與你一起分享。」說到這兒,她頓了一下,微笑消失,露出一抹煩惱。「其實東西還是要自己領悟才好,每個人感覺不同。」
  「不!我很感激你的提點。」他深吸口氣。「那對我很重要。」
  望著前方。「你覺得上帝造人,是讓他們享福還是受苦?」
  她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上帝,此題回答無效,你自己覺得呢?」
  他撿起一根枯草。「是受苦吧!」
  「你不喜歡你的人生?」她的心有些沉了,他的消極與悲觀似乎超過她的預估。
  眼中多了一絲嘲諷。「從沒滿意過……我該喜歡嗎?」
  「……我不是你,此題回答——」
  「無效。」兩人同時說了這兩個字。
  不是該笑的時機,可這樣的默契和互動卻荒謬的讓人發噱,兩人嘴角都有著淡淡的笑意。
  她抱著膝蓋,眼神望向遠方。「這個問題我曾想過。」
  「答案呢?你滿意嗎?喜歡嗎?」
  她聳聳肩,不置可否。「不知道,至少到目前為止,我發現自己還活著,還可以看到、聽到每樣在我週遭的東西……」
  「太深奧了,我不懂。」
  「看過螞蟻嗎?」
  他沒好氣丟了白眼過來,誰沒看過?
  「你覺得螞蟻們的一生快樂嗎?」她認真望著他。
  「我不是螞蟻,怎麼知——」他打住,眸中多了分若有所思。「你拿人跟螞蟻比?」
  「很像,不是嗎?從群體看,螞蟻們也是庸庸碌碌的過生活,整天總是找食物、築巢、蟻後不停的生後代、有天敵來犯便群起攻之,它們就是這樣活著,如果你問其中一隻螞蟻——『嘿!你覺得日子過的快不快樂?』它大概會回答——」
  「難道有其他選擇?」他嘲諷地接道。
  她望了他一眼。「或許沒其他選擇,但答案可能是肯定的,因為它們只是依循著本能,依附著團體生活,直到自己生命終結為止。」她打開手掌,看著掌中複雜的紋路。「人類多了一分會悲傷春秋的能力,感謝造物主的神奇,讓人類多了一點腦袋,可以輕易改善食衣住行的便捷度,所以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和精神,去思索自己存在的目的與活著的價值,甚至會問……萬物為什麼要被創造出來?」
  「有趣的是,這樣的問題只有人類會提出來,其他的生物不會這樣問,而答案也是要由人類來解答。」
  「你是選擇認命?乖乖的接受命運安排?」
  她望進他的眼。「我不知道答案,除非直到我死的那一刻,我才會知道自己的存在價值為何?或者是——我有沒有白活?」
  他突地傾身吻住她的唇,她沒有抗拒,嚶嚀一聲,抬手環住他的頸,迎接他的輕吮細吻著,然後微微分開喘息,兩雙黑眸緊鎖著。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做,可他就是做了,因為在陽光下的她,是如此的美麗,因為他的心要他這樣做。
  「第二次了……」她輕聲說道,指的是他們之間的吻。
  「可以有接下來的幾次嗎?」他彬彬有禮的問道。
  嫣然一笑,她拉下他的頭做為回答。
  四片唇瓣再次相碰,她的唇就像她的心一樣溫柔甜美,讓人貪心的想啜飲的更多。
  溫柔的情感在他倆之間進發,相互呼應著,他的唇移開,在她的眉間、臉頰輕柔的點吻,她閉著眼,雙頰配紅,像喝醉了酒般的暈然。
  原來被人憐愛的感覺比想像中還要美麗千百倍,如果這是場夢,她情願一輩子都不要醒來。
  「跟你在一起時,我覺得自己的心變柔軟了。」他頭抵住她的,她笑而不語。
  一聲奇異的尖嘯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抬頭一看,不知何時有兩隻老鷹,正以曼妙的姿勢,乘著風在山巔上遨翔、盤旋。
  兩人露出驚奇的笑顏,著迷的凝望那以王者君臨天下船的優雅飛姿,然後讓他們的心也隨著那鷹翱翔群壑之中。

  接下來的行程驚喜不斷。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台灣也有冰河遺跡;而當他站在布那奎圈谷上,赤足踏在一泓清泉中啜飲時,她告訴他,他喝的是大甲溪的源泉,而他的「洗腳水」將會順勢而下,流遍整個中台灣,讓他覺得好、好「神奇」。
  接著他見識到山的「多變」——
  山區的氣候變化極大,而且速度快的讓人措手不及。
  過了中午不久,潔白的積雲浩浩蕩蕩地出現在前方的天空,不斷地膨脹、高昇,宛如一座高山,這時他才明白,這世上最高的山不是喜馬拉雅山,而是「雲山」……
  可他才欣賞那氣象萬千的變化五分鐘,就被秋雅拉下稜線,飛快地往底下的山屋奔跑。
  因為幾乎沒過多久,頂上的藍天,已迅速被厚重的灰雲所籠蓋,刺眼的閃電一絲絲的在雲間穿梭,伴隨隆隆的雷聲,好不嚇人。
  似乎大自然在展現他的威勢——不可小覷我、不可污辱我!讓人由衷生出敬畏之心。
  可是沒過一會兒,雨就停了,陽光燦爛露臉,吹散了水霧,此時會發現這場即時雨,為大地帶來了生機,加速萬花叢樹的生命節奏。
  在遍山的青草和巖石間,可看到細小的涓流、迷你瀑布,如以音樂來比擬,方纔的雷雨有若一場聲勢浩大的交響曲,而雨後的大地則奏出了和諧的奏鳴曲。
  走在佈滿繁花的谷地中,有若踏上一大片柔軟的花壇,他們好像闖入了位在天界與人間中的秘密花園,萬紫千紅,美不勝收,在秋雅的介紹下,他認識了華麗的紫雲英、高山毛良、惹人憐愛的薄雪草,知道它們是多辛苦的搶在這一時季開花,只為綻放出它們生命中的精華……在此見到了屬於植物的小宇宙。
  爬過亂石堆疊在山徑,每走一步,碎石巖層紛紛棄落,令人心驚,每一步都要慎重謹慎踏穩後,才繼續下一步,深伯背後的負重,會讓人跌個倒栽蔥,幾乎要貼緊巖面,匍匐前進,好不辛苦。
  可當踏上了三角點,眺望南邊那有若金字塔般矗立在群山中的中央尖山,氣勢冷峻驚人。
  秋雅說:「明天,我們就可以在那邊山頂回眺此時所站的地方。」
  廣宇頓時忘卻一切辛苦,登上自己生平中的第一座百岳,令他感到驕傲,甚至雄心壯志,告訴自己——沒問題!明天也一定能順利攻頂,征服中央尖。
  可是——
  在通往中央尖山途中,得下至溪谷,溯溪而上。
  當他涉著高及膝腿冰冷刺骨、奔流強勁的溪水,走在濕滑可以輕易使人摔倒的石頭上,耳中聽著隆隆的奔流聲時,他收起了狂妄之心,嚴陣以對。
  因為稍不留意,所付出的代價是——生命!
  在走到隱沒在亂石中的源流時,他幾乎要跪下膜拜,可是此時仍見不到中央尖山的身影,爬在碎石坡上,從U形的缺口,只能仰望到一方青天。
  他不禁心生怯意,前面還有多少險途要走?
  「快到嘍!」她回頭對他一笑,看到她的笑顏,他的心一揪,她臉上有著明顯的黑眼圈,說明了她其實有多疲憊。
  這趟行程她是嚮導,最累的也是她,他既不會紮營、卸帳,也不會煮食,他只能笨拙地立在旁邊,一切從頭學習,雖然他學的很快,盡可能的分擔她的工作,但她仍打理所有一切,可她什麼都沒埋怨,甚至不斷地帶著笑臉為他打氣、開導。
  他眼睛驀地一熱,這輩子……這輩子從來沒有人像她這般的待他,他是何德何能呀?
  「我……」滿腹千言萬語欲向她傾吐,可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嗯?怎麼了?」
  他深吸口氣。「我……會加油的。」
  「好!那一鼓作氣上去嘍!」她轉過身,繼續向前行。
  看著她的背影,他不再退縮了,因為一路有她同行——

  隱藏在那與人高的箭竹密林的刺人植物,不時刮擦著他的手,撥開的箭竹則像彈弓般的回彈打過來,一不留意,那疼就像一根籐條拍打在臉上一般。
  秋雅沉著的在前面開路,這段山路一向是登山者的畏途,想要立在台灣第一尖,這段付出絕對是必要的。
  現在不是登中央尖山的旺季,所以原有的山徑很快就會被植物覆蓋住,她除了得小心避免走到獸徑去,還要回頭看他有沒有跟上。
  看到正著臉,專心一意的跟著她腳步時,她心一縮,是歉疚也是歡喜。
  到現在,她還是無法肯定這樣強拉他上山是不是正確的決定?他生活在優涅的環境中(雖然心靈生活沒有得到正比),在未做好完全的準備下便上山,是件很危險的事。
  中央尖山雖是原定的目的,但她早在心理做好隨時撤退的準備,即使她親近這些山無數次,可每一次的到來,她都像是第一次。
  該考量不是她一人的生命安全,還必須要注意他的。
  但他的堅持和忍耐令她吃驚,也令她對他的想法有了許多的轉變。
  曾經——在她的心中,他只是個被她塑造的完美偶像,不用去想他的吃、喝、拉、撒、睡的模樣,也毋須去知道他有何不完美之處,只要相信自己喜歡他,而他可以和自己的精神交融——正如那年的夏日午後短暫相處……可當真實碰面相處後,他不再只是偶像,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
  在山中生活不是易事,在撇開第一天的新奇好玩,可是接下來完全與文明絕緣的生活,並不會讓人好過,用水、解手,都不是易事,可他從未開口埋怨……他的堅毅和忍耐度,遠超乎她的想像,隱藏在他體內的那份力量和堅強,更讓她心儀,她知道自己沒愛錯人。
  他——值得她傾盡一生的愛戀和敬重。
  在那俊秀、溫文,偶爾會露出冷峻、冰冷氣息的外表下,有個飽受傷害的靈魂,他沒有對她設防,而是用他最真的那一面與她相處。
  她感覺得到,所以她覺得很感動也有些許不安,如果——如果她不夠格,怎麼辦?如果——她無法給他幸福、愈合他靈魂的傷口,怎麼辦?
  腦海中憶起幾位好友在面臨愛情問題時,時而哭、時而笑、時而憂的情景,當時總笑她們是自尋煩惱,可如今——發現即使自認豁達、胸懷群山,卻難逃此情關。
  可儘管如此,每聲心跳,都在說愛他、愛他,所以——她會盡己所能的去愛他,想讓他快樂、幸福!
  是她將他帶領到此山中,情況已是進退兩難,儘管心疼他被刮的傷痕纍纍,可現在惟一能做的是——繼續堅持,完成這段行程。
  深吸口氣,臉上露出打氣的微笑。「還可以嗎?」
  他仰頭看她,表情堅定。「可以!繼續走吧!」
  「好!」

  他做到了!做到了!廣宇強忍住想脫口大吼的衝動。
  在走過了箭竹區後,迎面而來的是一大片綠色的草坡,平坦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丟下背上包包,躺在那片綠毯上,像孩子般翻滾;可當仰望山頭就在不遠處,不禁又站直了身子,像走在朝聖之途上,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去,直到頂端!
  站在中央山的主峰,彷彿立於世界之頂,四周群山清晰可見,盡在他腳底。
  收起在那一瞬突起的狂妄傲感,低下身子,對這片奇觀讚歎、敬畏,保持心靈的空白,凝望這一切,突然間,發覺到——自己也成了這山的一部分。
  山的氣息充斥了全身的毛細孔,深入到他體內每一處,血肉之軀像變成了透明一般,成了空氣、成了風、成了塵土,心跳與大地的脈動同頻。
  在那一刻,他得到了「解放」,一個全新的自己誕生了。
  他轉過頭,和她四目相交,從彼此眼神中,他知道,她與他有同樣的神奇感受。
  「這就是你想讓我知道的嗎?」他啞聲問道,心情既是激動又充滿了異常的滿足。
  她點點頭。「無論來多少次,這樣的感動總是會重複的發生,而一旦嘗過這樣的感受,就再也回不了頭,每當在都市生活一段時間,便會急於想回到山中,渴望接觸到這份神奇,重新找回自己。」她柔聲說道。
  是的!這是份神奇!是奇跡!惟有付出艱辛,面對重重考驗後才可以得到的。
  定定凝望她,一股強烈的情感襲向他,令他有些暈眩,而伴隨而來的衝動,更是令他心胸快爆炸……
  他從未在此刻如此清楚過,他想的是什麼?他渴望的是什麼?但——他只是站穩腳步,對著群山,扯開喉嚨大喊。
  「謝謝老天爺!這裡很美!謝謝你創造這個世界!」
  這突如其來的吼聲,令她嚇了一跳,可卻也揚起了嘴角,跑到他身邊,也跟著他吼道。「是呀!在這裡我們是king of the world!」
  聲音雖被風吹散了、破了,但仍在他們胸腔中迴盪。
  「老天爺!謝謝你!讓我遇到童秋雅,我愛她!」
  原本秋雅也要喊的,一聽到這段,整個人愣住,表情變得癡呆,直楞愣望著他。
  「我愛她!我真的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每喊一句,那三個字就像打樁般的深深打入他的心,他從未像這一刻如此確定自己的情感,他不僅是向自己宣誓,也是對天地萬物宣告此一事實,他愛童秋雅!
  直吼到喉嚨發疼才停止,轉過頭,凝望她,不知何時,她臉上已佈滿了淚水。「……這是我第一次對人說『愛』。」他啞聲說道。
  秋雅淚眼朦朧望著他,喔!她痛恨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伸出手抹去淚水,深吸口氣,亦將手圈在唇邊,開口大喊:「莫廣宇!我愛你!十六歲見到你時,我就愛上你!一直、一直愛著你,直到現在……現在的我——會更愛你、會——更——愛——你!」
  吼完後,兩人胸膛都不斷起伏。
  他吞了口口水。「……十六歲?」他們第一次相遇。
  重重吐出一口氣。「對!」
  「我……十七歲……」一切都是從那只會蕩鞦韆的蟬開始。
  她兩眼大睜,毫不遲疑地投進他懷中,兩人緊緊相擁,跪倒在峰頂,天地、群山皆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那一晚,他們把營紮在中央尖山那一大片的綠草坡上。
  望著夕陽西下,那片波濤洶湧,變化萬千的美麗雲海景致,雲像瀑布般,順著山勢奔流而下,夕陽的餘輝,使它們更顯得金碧輝煌、氣勢恢宏。
  他們依偎看著,雙手十指交叉緊握。
  因為下午的忘情,喊得太大聲,喉嚨已痛得發不出聲音,可即使沒有言語,他們一個眼神、一舉手、一投足,皆可明白彼此的想法。
  隨著夜幕低垂,一股陌生的氣氛降臨在他們之間,兩人沒有說破,卻沒有避開,四目偶然相交時,則會不禁忘我的凝望,干言萬語盡在其中。
  吃過了飯,他們各自在草坡上的一處水塘擰巾擦身,當他彎身走進帳幕時,她正換衣服,眼睛透過衣領上方望了他一眼,臉紅了起來,雖然脫的是外衣,裡面還有一層包的密不透風的羊毛貼身衣物,可仍覺得尷尬,便轉過身背對他。
  他眼神變深,單純的男性慾望升起,自認清了對她的愛意,在心中早已把她視為自己的另一半,全然、毫不隱藏自己對她的愛慕和渴望。
  他拉上拉鏈。轉過身,她正梳理頭髮綁著髮辮,他走到她身後蹲下,輕輕地將她攬進懷中,把臉貼住她的頭,愛憐的廝磨著。
  她從他懷中仰起頭,兩人像是小貓般,鼻尖輕觸,像是要熟悉彼此的氣息,雖覺得有些羞怯,亦明白如果她不喊停,兩人終會走到什麼境地,但她不打算停,坦然並渴望能與他更親近。
  這是情人之間的語言,想要更親密的聯結在一起,不管是語言、精神、心,以及肉體。
  只是——她仍有些膽怯,畢竟對男女情事是初識,不知該怎麼反應。
  而他亦覺得是第一次——與她在一起的他,都是全新的,所歷經的都是第一次!
  有些笨拙的,但也充滿了默契,兩人倒在柔軟的羽毛睡袋上,輕柔地為彼此褪去衣物,赤裸相對——在這與世無爭的大草地上。
  他們的結合亦像個奇跡,在痛楚與歡愉的天堂徘徊之餘,卻又可以感受到嶄新的力量在他們體內升起,他們不再是兩個人,而是一體!
  片刻也捨不得分開,即使在嘗到肉體所能嘗到的狂喜後,她俯趴在他胸膛,他仍留在她體內,兩人一同沉進夢鄉中。
  當第一道晨光穿越帳篷呼喚他們,慢慢的在彼此的懷中甦醒,睜開眼,看見彼此眼中仍閃耀著的深情愛戀,亦喚起本能的渴求,順著昨夜所領會到的,只有屬於他們兩人的節奏,慢慢律動著,在耀眼的陽光中、在中央山尖上,進入那令人心醉神迷,只有相愛的戀人才能到達的境地——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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