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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fishs 發表於 2012-2-13 09:29
「跟你打一個賭。」
「……」
「等一下綠燈一亮,第一輛越過那條白線的,是左邊那台黑色福特休旅。」
上次錯過了殺死火輪胎,無妨。
扳回的大好機會很快便來了。
「準備好了嗎?這次的單非同小可。」來自老雷諾的電話。
「正合我意。」阿樂啃著有機白蘿蔔,喀。
雖說職業不分貴賤,但殺人這一古老的行業,畢竟很特殊。
再怎麼合理化「拿錢辦事」這四個字,殺人就是跟殺豬不一樣,在奪取了一個與你相同面貌、使用共同語言的同類的性命時,心中的某一種東西,便漸漸變得跟你的同類不大一樣。
殺久了,與危險親近久了,血腥味都粘附在鼻腔深處,揮之不去。
許多人都想退出,或淡出,金盆洗手當一個更普通的人。
為什麼?
難道是倦膩了殺人的感覺?忽然之間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不,恰恰相反。
比起覺得自己滿手血腥的罪孽深重,更可怕的是——愛上這種感覺。
殺人上癮。
一個收錢殺死同類的人,稱為殺手。
但如果不收錢同樣也想結束同類性命的人,是中毒成癮的殺人犯。
站在太過擁擠的捷運人潮中,便有衝動想殺出一條血路。
走在靜巷裡聽見後方單調的腳步聲,便不安地想回頭扣下扳機。
在電影院的洗手間與旁邊一起尿尿的男生一看不對眼,便莫名想殺了對方。
在餐館舉手要菜單無人回應超過三十秒,便想殺了姍姍來遲的服務生。
在高速公路上遭警察攔下開罰單,便想用手上的原子筆釘在對方的喉尖上。
這是殺手的墮落。
殺手為了避免成為可恥的殺人犯,制定了只有自己能夠理解的種種法則。
與其說那些法則或教條是一種長久下來的道德規範,更接近其內在本質的,恐怕是不想令自己陷入精神崩潰的防護罩。
絕大多數的專業殺手,都想趁自己突變成殺人犯之前,退出這一個小圈圈。
每週五晚上去打保齡球、成家生子、養條拉布拉多、收集郵票、到特力屋買木片自己鋪地板、在自家巷口開間便利商店……做一些「普通人」都會做的事。
但當然有人做不到,不管怎麼催眠自己就是無法退化成「普通人」。
有一個非常資深的老殺手,不斷完成制約,不斷退出。
……又不斷回到老圈子再接再厲殺人。
連續七次。
戒不掉的殺人癮,日夜侵蝕著他的靈魂。
W。
「W他自己下了一個單,一共給十一個曾經跟他合作過的經紀人,買他一個死,免得他總有一天會像火輪胎那樣失控。」
經常合作愉快的經紀人老雷諾,在電話裡繼續補充:「沒有時間地點,因為他承受不了預先知道死期的壓力,但方法也不限定,不必特意給他一個簡單痛快。」
「他會反擊?」阿樂咀嚼著。
「一定。」
「所以我們得靠真本事殺了W。」
「沒錯。」
坐在浴缸裡,阿樂沉思了片刻,慢慢說道:「總覺得他不止是想死。」
「十之八九,W想在死前享受一下跟幾個小輩最後的對決高潮吧……」與W合作多年的老雷諾語重心長地說:「以殺手的身份。」
一打十一個,絕不是自負,而是誠心誠意想死。
感覺有點悲哀,畢竟W在業界一向有好名聲,殺人的手法專業利落,沒有多餘無聊的風格,不惹麻煩,雖然沒創造過什麼太傳奇的事跡,但絕對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老前輩。
終於有退休善終的機會,還連續七次,卻無法擺脫這個殺戮迴圈。
最後W對自己下了這一張單,充滿了即將蛻變成殺人變態的隱喻。
顯然W心知肚明,如果這次眾家殺手解決不了他,他便要誠心誠意放棄自我約束,成為下一個到處闖禍的殺人魔。
十一個,不是個小數目。
為了送W一程,幾乎每一個阿樂接觸過的經紀人都派了旗下的殺手接單。
有的殺手擅長遠距離狙擊。
有的殺手精於策略佈局。
有的殺手喜歡欣賞炸藥在城市地平線化成熱烈煙火的景觀。
有的殺手通曉捕捉運氣之術。
有的殺手不怕死到驚世駭俗的程度。
有的殺手偽裝技術之高超令人讚歎。
有的殺手對近身肉搏極有信心。
有的殺手手中的飛刀比子彈還快。
更有些殺手永遠都不讓人知道他們到底擅長什麼。
也有的殺手別的不會——擁有的只是「最強」兩字。
「G嗎?」
阿樂一想到這裡,就有一點點開心。
因為他正看著網路上的當期樂透號碼。
數字的排列組合正告訴阿樂,這一次他擁有價值五百六十一萬的運氣。
這可是破天荒的強運。
G或許真的是當今最強的殺手,這一點完全無礙阿樂的自尊。
但如果職業生涯裡有一次能夠超越G,那倒是非常值得懷念的記錄。
「……五百六十一萬啊,從來都沒有捕捉過這麼飽滿的運氣!」
阿樂滿懷自信地投入這一場十一打一的不公平戰爭。
七個鬼子各自運作屬於他們的追獵技術,用最快的速度封鎖整座海島。
在沒有鬼子的奧援下,W果然盡情享受了人生中最後的火花。
W幾乎與每一個殺手都短暫交手了。
阿樂與W在台中七期的酒店區,你追我跑,斷斷續續用子彈交談了一個小時。
警方照例姍姍來遲,抵達現場的時候只剩下在柏油馬路上用粉筆作畫的工作。
這些戴帽子的沒有撿到任何一具屍體,倒撿了七十四顆沒有血跡反應的子彈。
兩天後,阿樂與W在彰化後火車站錯綜複雜的廢棄暗巷裡,繼續前天未完的深談。
出於前晚累積下的奇異默契,兩人不約而同決定換一種方式心靈交流。
都不說話,仔細聆聽著對方的腳步聲。
注意地上與牆上忽然增長的黑影。
感受空氣中殘留的腎上腺素分泌的氣味。
彼此接近,在聽見對方心跳的前一刻停下腳步。
阿樂將消音器慢慢旋上槍口。
也等著W慢條斯理將消音器給裝上。
今晚,他們都不想被打擾。
「……」阿樂閉上眼睛,以適當的力道握住頸上的項鏈。
「……」巷尾的W似乎也準備好了。
巷首,巷底。
六根燈柱的距離,第四根忽明忽暗。
時間以特殊的姿勢、只能意會的單位,在兩人平穩的心跳聲中爬梭而過。
或許一個小時過去了。
或許沒有。
不是僵持,也不是對峙,更非劍拔弩張。
兩個殺手只是全神全靈地等待。
等待著某種訊號。某種跡象。某種宣示。
一陣風吹起了地上的淡紅傳單。
天上無月。
今晚無神。
兩顆子彈同時貫穿了傳單上一長串的電話號碼。
路燈被一一擊碎。
阿樂一邊開槍,一邊感覺到來自W指尖的興奮。
子彈通過消音器後發出的獨特咻咻聲,掠過彼此的耳際。
死神以毫釐之差呼嘯著。
這是不言而喻的友情,以亟欲奪取對方性命的神態快速加溫著。
未曾謀面永遠都不是友情的重點。
對一個想死的前輩,很好,就讓他死。
讓他死在今晚,那就是殺手最好的情誼。
漸漸的,彈匣換了兩輪。
阿樂用止血帶綁住了右手上臂,猜想子彈或許也擊中了W的某處。
終於阿樂感覺到了異狀。
到底,W為什麼要自己下單殺了自己呢?
原以為W為了不想變成一個殺人成癮的變態,所以一心尋死。
真正交手了第二次,卻又不像那麼一回事。
阿樂在W削過燈柱的每一顆子彈裡,看見瞬間放大的飛濺火花。
W很炙熱地活著,散發出朝氣蓬勃的氣息,像個昨夜剛學會用槍的小伙子。
那種拚命戰鬥的生命力強大到……死在今晚的人未必是W。
還未聽到警笛聲,廝殺卻提前結束了。
結束的理由,並非有人得償所願。
「我沒子彈了。」
W遠遠地說,慢慢走出黑暗。
右手按著左肩,鮮血似乎從指縫中滲了出來。
沒有懸念,W等待著最後一顆貫穿他胸口的子彈。
遊戲結束了。
沒有路燈,看不清楚他的面貌,連地上的影子都很模糊。
阿樂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寞。
這股寂寞從W的身上散發出來,卻冷冽地侵蝕著阿樂。
「我也是。」
阿樂承認,持著槍走出黑暗。
「我走了。」
W的語氣,聽起來完全沒有溫度。
聽起來,像是人生裡只剩下這一句對白。
「你走吧。」
阿樂也只能這麼說。
聽起來,就像在目送全世界唯一的朋友離去。
兩個人都知道,都明白。
下次備齊子彈的時候,就是結束這一段寂寞友情的時候。
但沒有。
一個禮拜後,W死了。
死在與Mr.NeverDie的瘋狂對決中。
據說那天陽光燦爛。
阿樂開始憂鬱。
他一直回想起那天晚上W的炙熱,與寂寞。
慢慢泡在偌大的浴缸裡,多泡幾次,阿樂開始懂了。
或許W是害怕成為火輪胎那樣的變態。就跟傳聞聽到的差不多。
但為什麼W要害怕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會跟火輪胎一樣呢?
答案就在W從黑暗裡走出來的那一刻,全都揭曉了。
沒有子彈了,遊戲終結了,熱情也就消逝了。
不拿性命當籌碼互相射殺,其餘的所有一切都變得很無趣,是吧?
不殺人的時候,火輪胎在做什麼呢?
不殺人的時候,W在做什麼呢?
都在發呆嗎?
有人可以聊天嗎?
有人積極參加各式各樣的聯誼嗎?
有人寂寞到參加直銷公司的說明會、用鈔票換取陌生人的擁抱嗎?
抑或是,日復一日,重複等待殺人的日子。
火輪胎跟W都太寂寞了,除了殺人,人生什麼都不剩。
除了變成瘋子,就是因過於寂寞而枯萎。再沒有第三個選項了。
想一想,說不定那一天遇到的小仙,也是因為太過寂寞變得有些瘋瘋的?
阿樂想到師父。
師父有三個男朋友,一個在日本,一個在香港,一個在泰國。
那三段平行又混亂的感情,是師父不殺人時的人生。
不全然愉快,但也是愛恨交織,高潮迭起。
據說那未曾謀面的師兄很喜歡花。
他一定花了很多時間在種花、照顧花、研究花。
說不定也有一個女生跟師兄一起種花、照顧花、研究花。
大名鼎鼎的G,眾所皆知他喜歡正妹。
不殺人的時候,他肯定流連在有很多正妹的地方,做一些下流的事。
他聽過有一個喜歡在目標身上刺青的女殺手。
雖然她的舉止很變態,但肯定她不殺人的時候也很熱衷刺青。
聽聞Mr.NeverDie不發瘋的時候也很瘋,很愛賴在被打死的目標家裡生活。
躺死者的床,用死者的電腦上網,坐在死者的馬桶上大便。
大家都有自己的興趣,都有的忙。
都有一個即使不殺人也很好的普通世界。
看看自己,看看在浴缸裡泡的發皺的十根手指頭。
看看擺在廚房角落,那兩大箱彷彿永遠也吃不完的有機蔬果。
這算什麼?
如果過去的自己什麼也沒做就算了,畢竟不努力也沒報酬是很合理的事,這結論反而教人安心。
問題是,自己一直很努力地尋找跟這個世界的其它連接點。
買了很多很多本交友心理書,認真打扮自己的外表,參加過大大小小的聯誼會,參加掛羊頭賣狗肉的讀書會,勇於踏出艱難的第一步……第二步……
好幾步……最後甚至開始狂奔!
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很害怕。
自己竟然那麼努力,那麼勤勞,卻還是尋找不到「接單殺人」圈圈外的世界。
最常跟自己講話的,是關照自己生意的四個經紀人。
除了這四個人,最佳說話第五人便是樓下賣宵夜擔擔面的老闆。
不過那老闆姓什麼、家裡有沒有兄弟姐妹阿樂也不知道,也沒想過他應該要知道。可阿樂卻很清楚加一顆鹵蛋跟切一盤豆乾海帶要多少錢,以及坐在店裡哪個最佳位置可以一邊吃麵一邊看電視。無關緊要的廢物資訊。
不殺人的日子,該做什麼打發時間呢?
以前會去練槍,練體能,但那些事畢竟還黏著在殺人的世界裡。
好吧,現在多了一個狂吃有機蔬果的興趣?
「我這麼健康做啥?我到底是為了誰健康啊?」阿樂看著架在浴缸底的腳趾。
真要說的話,阿樂實在好想談個戀愛。
一個不需要花十二萬塊錢買一個愛的抱抱的真正戀愛。
如果再交不到女朋友,他就只有充滿寂寞的殺手這一個單一個世界,沒有足以平衡寂寞的另一個溫暖世界了。
寂寞的人,怕的不是寂寞。
而是不知不覺習慣了孤獨。
過幾年,他會慢慢忘記他需要交一個女朋友。
再過幾年,床底下的蟬堡就會厚的像一本字典。
再過得了幾年,如果沒有被殺死,他會成為一個殺手傳奇。
然後很寂寞。
寂寞到覺得接單太簡單的話也很無趣,只是殺人再也不夠了。
如果不找個可以刺激自己神經的危險對手互相開槍的話,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最後他會到處亂殺人,引來同業高手與自己小玩幾回。
還是,最後他會自己下單買自己一個死,冠冕堂皇地與「尚未成為現在的自己的……過去的自己」熱烈對決,藉著「過去的自己」散發出來的熱力,點燃「現在寂寞的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決心。
最後,用子彈在夜裡默默交談。
阿樂沒有哭,他不是那種假文青個性。
可他覺得無限悲哀。
「到底誰來救救我啊……我會是一個好男友的,真的。」
窮途末路了嗎?
對著滿臉的泡沫,阿樂在浴缸慢慢沉了下去。
情況比阿樂想像的還糟。
遲遲沒有找到女朋友,現在,連唯一拿手的殺人專業都落了空。
阿樂連續在強大運氣的庇佑下失手了兩次,消息已在經紀人圈子裡傳了開來。
「怎麼了,需要去度個長假麼?」曉茹姐關心地說。
「不用,我每天都像在度假。」阿樂一邊翻著言情小說,一邊劃重點。
「我可以幫你訂機票訂酒店,看是到拉斯維加斯玩個撲克,還是到巴厘島曬個太陽?都好,都可以安排,這幾年那麼累,你也應該好好放鬆一下了。」
「我很放鬆。」阿樂一邊劃線。
第一個開口的曉茹姐算是客氣的了。
偶爾會下單的陳老師,很快便打電話來說教。
「要不要認真討論一下,你身手退化這件事?」陳老師語重心長。
「退化?」阿樂不以為然。
「每一個行業都會發生技能退化,這一點都不可恥,但你自己不能逃避,要正面思考,只有面對問題才能解決問題。」
「這個……我並不覺得有任何問題。」阿樂看著手中的《男子漢食譜》。
會做菜的男人更有魅力,書中第一頁這麼說。
「你看,你又在逃避了。」
陳老師竟然用痛心疾首的語氣接著說:「一葉知秋,你做這一行也快六年了,許多老手都只是接單做事,不做事的時候已懶的磨練技術,但你的問題是技術層面有所欠缺呢,還是心理上出了毛病,只有你自己正視問題的根源,痛定思痛,才能夠理清你需要加強的部分。」
「我想我們沒有共識。」阿樂只覺得煩。
「總之,我永遠都在,需要幫忙的時候儘管說一聲。」陳老師最後不忘祝福:「祝你早日東山再起!」
阿樂火大地將手機扔在床上。
還東山再起咧,真是包裝完美的落井下石。
有人關心,有人說教。
也有人打電話來亂。
「人總有失手的嘛!倒是說真的,要不要我幫你介紹女朋友調劑一下?」
韓吉哥在電話裡滔滔不絕地說:「我旗下有一個女殺手,人長得挺甜美,年紀多少我不好意思問,但目測不超過二十八,聲音很有氣質,說不定你們一起執行任務一邊約會,還蠻詩情畫意的喔!」
「……她叫什麼?」
「叫小仙。」
「韓吉哥,我到底惹過你什麼?」
這些電話弄的阿樂心煩意亂的。
搞什麼啊?
難道區區兩次的失手就讓你們這麼沒信心嗎?
不等第四個經紀人打電話來,阿樂先按下對方的號碼。
「嗨,最近有沒有單?」阿樂劈頭就問老雷諾。
「我看看……有一個要爭遺產的僱主,她想殺掉躺在醫院等死的老奶奶,這單蠻輕鬆的,只要走過去拔掉維生器的插頭就可以了,所以報酬也很少。要嗎?晚點我寄資料給你。」
「嗯……有沒有難很多的單?」
「難很多的啊?有是有,但我都下給了別人。」
老雷諾打開話匣子,便直接切入主題:「因為現在的你恐怕不能勝任,我想你也瞭解我的立場,我不能故意派我的人去死,會壞了我的招牌。」
又是那件事!
「第一次也就算了,怪我的腳慢,但第二次足足有十一個殺手圍剿W啊!」阿樂早就想好了辯駁的說辭:「那十個失敗者裡面,甚至還有G!G啊!」
「第一次也許可以怪到鬼子情報慢了別人一步,但第二次失手……那十一個殺手裡面,只有你跟W有正面對決過……兩次!」老雷諾倒是不大客氣地指出:「所以你不是遇不到,而是確確實實殺死不了目標。」
「我的子彈用光了。」阿樂沉住氣。
「Mr.NeverDie殺死W的時候,手上甚至沒有槍呢!」老雷諾一針見血。
無話可說了,阿樂怏怏地接受了老雷諾對自己的批判。
與W對決那兩個晚上,阿樂的確有別的選擇。
他可以迂迴衝鋒,一邊閃避槍火一邊尋找更好的機會。
很要命,但更好的機會就是交換來的——更近的距離,更理想的角度。
阿樂沒有這麼做,有選擇餘地的時候他總是偏向保守。
就保守這點而言他做的很專業,沒有必要為了任務喪命,完全正確。
可他的確辜負了價值五百萬運氣的庇佑,沒有真正運用那份幸運。
所謂的高手,並非是,當其它的殺手選擇撤退的時候,他卻選擇了繼續進攻。
真正的高手,是在其它殺手選擇失敗的時候,他選擇了成功。
一切以結果論。
搓著手,朝掌心用力呼氣,用力捏了捏據說是仁波切加持過的能量石手環。
「我需要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
阿樂再度走進了彩券行。
當天晚上謎底揭曉,電視下面的跑馬燈宣佈了答案。
區區四百塊的安慰獎。
「這怎麼可能?」
阿樂難以置信,但事實就是如此。
這種鳥蛋大小的運氣,還真的只能去醫院拔掉老奶奶的呼吸器。
不過,看起來好運氣還沒完全背叛阿樂。
那天晚上滿肚子灰心的阿樂按照往常一樣,百無聊賴上網看美女相薄。
點著點著,然後勤勞地將這些網路美女的個人資料頁所附上的MSN賬號,加入自己的好友名單。越加越多,越加越沒有原則。
而那些網路美女為了沖人氣,幾乎都答覆了阿樂的好友申請,也因此阿樂的MSN好友名單裡,清一色都是非常漂亮的女生。
每次上線,好友名單一彈開,就是浩浩蕩蕩的兩百三十幾個美女。
找她們聊天?
當然,為了追求不曉得存不存在的幸福,阿樂也亂槍打鳥傳過訊息給她們,但因為完全不熟,只能傳一些「嗨嗨嗨!」「你好!」「在做什麼啊?」「可以跟你交個朋友嗎?」之類無關緊要的話,或只是一張罐頭笑臉。
幾乎沒有人回應過素不相識的阿樂。
但今天晚上,情勢似乎有了一點轉變……咚!
「咚?」阿樂緊張地看著電腦下方的訊息列。
天啊,有人敲我!
鼠標游標迅速一點,對話視窗彈開,是一個阿樂昨天晚上才加的新好友。
一個叫做「妙妙」的網路美少女。
「嗨,安安!」來自妙妙。
「嗨嗨!安安安安!」阿樂趕緊回應。
同時用最快的手速點出了妙妙的無名相薄,再點進她的個人資料名片。
身為一個稍有人氣的網路美少女,妙妙的基本資料寫得很齊全。
十九歲,身高一百六十七公分,體重四十九公斤,胸腰臀無不在標準範圍之內,貼著假睫毛的眼睛水汪汪,擦著亮彩唇蜜的櫻桃小嘴一閃一閃。
美女都很喜歡拍照嗎,相薄裡的自拍照少說也有個三、四百張,專業的攝影外拍也有十幾本相薄,其中不乏讓人臉紅心跳的比基尼系列。
「你叫阿樂呀?你加我好友我很開心,請多多指教。」妙妙很有禮貌。
「妙妙你好,很高興你敲我。」阿樂顫抖的手指,戒慎恐懼地敲下:「請多多指教。」附上一個笑臉。
「今天有點冷耶,明明還沒到冬天。」妙妙閒哈拉。
「對啊,氣象局說是有鋒面要來。」阿樂倒是很不安,一直聊天氣超蠢的。
「鋒面耶,好酷喔。」
「對呀對呀。」隔了一條網路線,阿樂很自然變成一個白癡:「酷斃了。」
「阿樂,你在哪裡啊?」妙妙立即回復。
話說,妙妙一直回復得這麼快,好像她正專心與阿樂聊天,不是一個人對十幾個好友的聊法。這個小發現讓阿樂為之一震。
「我在台北。」只是回答太無趣了,阿樂慢慢地敲下:「科科科。」
「台北的哪裡呢?」
「永和。你呢?」阿樂想了一下,又敲下:「科科科。」
「怎麼這麼巧!我也住永和耶!」
「哈哈哈,這個巧啊,那一定是……」
來了!機會來了!
於是阿樂屏住呼吸,打下關鍵字:「緣分囉!」
女孩子果然很愛聽緣分兩字,就這樣,兩個人從普通至極的日常對話,迅速躍升為「你平常喜歡做什麼呀?」「你最喜歡看哪部電影啊?」的興趣層次。
妙妙喜歡戴紫色的瞳孔放大片,喜歡穿粉紅色系的衣服,喜歡穿長靴,喜歡在手機蓋上貼水鑽,喜歡唱歌唱到天亮,喜歡在東區逛街,也喜歡踏西門町,喜歡在網路商城裡買小飾品,喜歡在信義威秀看午夜場的電影。
妙妙不喜歡別人囉嗦,不喜歡前男友禁止她穿短裙,不喜歡穿西裝打領帶約會的人,不喜歡去夜店因為太吵了,不喜歡虐待狗的人,不喜歡一直在聊天裡談論政治的人,不喜歡嫌她化妝太濃的人。
至於阿樂呢?
除了殺人外,唯一的強項就是泡澡了。
幸好這幾個禮拜下來阿樂多了一個新的強項,於是他奮力地分享最近一直狂吃有機蔬果的種種好處,拚命介紹有機蔬果有多健康,吃有機蔬果不只對自己好,對整個產銷供應鏈都有正面的幫助,不僅可以幫到用心栽植的農民,還可以淨化土地,總之吃有機蔬果才是愛台灣啦!
幸運的是,妙妙似乎不覺得養生很老土,還一直問東問西,說自己其實也很想嘗試有機蔬果改善體質,不曉得阿樂有沒有推薦的店家。
「原來真的是緣分,幾個禮拜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竟然那麼有意義!」
阿樂打字越打越快,桌上一杯濃茶喝完了,也不敢衝去廁所解放。
兩個小時後,兩人的對話又從興趣的中介層次,直接拉升到非常高階的心事分享層次。
妙妙開始聊她小時候養的小黃貓。聊國小三年級去學校學鋼琴結果被老師罵到沒自信。聊她三個前男友是怎麼跟她開始又如何結束。聊劈腿。聊被劈腿。聊她去汽車旅館外拍差點被下藥迷姦的恐怖經過。聊她的身邊有很多只看她漂亮就想吃她豆腐揩油的壞男人。
「你放心,我不是他們其中之一。」阿樂認真地敲下。
這倒是真的,阿樂從來不是當壞男人的料。
他有種殺人,沒種當壞男人。
「真的嗎?不可以騙我喲~~」妙妙楚楚可憐地回應。
除了自己的職業是殺人外,阿樂窮極無聊的人生裡發生過什麼便說什麼,挖空心思就是想接話,鍵盤上的滴滴嗒嗒聲越來越急促。
雖然阿樂不算個很憂鬱的人,但在心事分享的時刻自然而然語氣就沉默了下來。
大概是用憂鬱的口吻說話,自有一種充滿智慧的病態美吧?
到最後憂鬱的額度終於用完了,自己那一些沒什麼了不起的寂寞心事也說乾淨了,阿樂只好拖著沉重的尿袋衝到浴室,把放在馬桶上的好幾本兩性相處教戰術放在鍵盤旁邊。
一邊看著妙妙正在分享的心事,另一手以幫左輪手槍填子彈的超高速翻著。
現在妙妙聊到以前跟前男友還在一起時,那男人會與他的前女友維持好朋友的關係,偶爾會一起逛街,有時還會熱線聊到天亮。
她吃醋,他便罵她想太多,她生氣,他就更生氣,罵她無理取鬧,等等等等。
阿樂趕緊拿起一本叫《十分鐘,女人心事全都懂》的心理教戰術,迅速翻到第四章第六小節:「前女友?前男友?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啊!」之卷,把書裡面的東西用自己的話說一遍。
大師的話果然不一樣,立刻贏得妙妙一直說:「天啊!我早該聽到這些話的!真的好有道理喔~~~~為什麼我以前沒有想到呢?哭哭!」
「沒什麼啦,我只是比一般人多一點點細心而已。」阿樂很謙虛地鍵下。
「你真的好懂喔,真是稀有動物。」妙妙讚歎。
「稀有動物?」阿樂全身輕飄飄的。
「對呀,還是……還是你是GAY啊?不然怎麼會那麼瞭解女人心呢?」
「哈哈哈哈我不會是GAY啦,事實上我有很多GAY的朋友也常跟我聊他們的心事呢。」阿樂哈哈笑,得意極了。
手邊鍵盤旁的確躺了一本《同志大連線:比女人更懂女人心》的心理勵志書,裡面的觀點另闢蹊徑,剛剛也偷用了好幾個風趣的句子。
「真希望早一點認識你,這樣我有很多問題就可以問你了。」
「以後也可以問我呀~~」
阿樂笑到膀胱裡的尿震到快逆流進胃裡了,一邊打字,一邊感歎:「幸好以前我看書都超認真的,還會在折頁上黏分類標題……真的真的,以前經歷的痛苦都是為了今天的快樂,過去認真突破人生逆境的我所做的種種努力,都是為了今天晚上的聊天啊!」
到後來,阿樂靈機一動,拿起非常暢銷的星座占卜書《十二星座戀愛法則:懂星座,更懂愛!》,翻到《雙魚座》那幾頁,瞄了幾行自己曾用螢光筆劃線的句子就猛抄,硬是從妙妙的談話中找星座分析出來牽強附會。
這一招果然管用,妙妙對阿樂讚不絕口。
兩人繼續聊,阿樂就繼續抄。
漸漸的,書合上了。阿樂開始放膽子用自己的話下去聊天。
不是笨,也不是不解人意,更不是真正的白目,阿樂只是很容易緊張,反應老是慢了七、八拍,這個缺陷在「現實世界」相當吃虧,常常說錯話遭到女人賞以白眼。
「多想五秒鐘,世界更美好。」阿樂喃喃自語,輕輕落鍵。
對任何不善言辭的人來說,網路聊天不愧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明。
除非打開視訊,否則對方看不到你正在擠眉弄眼,而這種允許延遲幾秒再回應的對話,對容易緊張說錯話的阿樂來說,才是王道!
聊著聊著,終於聊到了窗外的天空藍起來的破曉時刻。
什麼都聊了,該聊的不該聊的可能可以聊的大概不能聊的,通通都聊了。
理所當然他們交換了手機,這還是妙妙主動開的口。
「這絕對是傳說中的心靈交流!」阿樂感歎,一點都不覺得累。
從來沒有這種體驗。
阿樂毫無懷疑,歷經風風雨雨,自己終於遇上了真命天女。
「阿樂,在我出門打工前,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妙妙敲下。
「好啊你說?」阿樂笑得臉都僵了。
「阿樂,我可以看看你嗎?」
阿樂震住,戰戰兢兢地敲下:「為什麼?」
「說了你不可以笑我喔。」
「我不笑你。」
「你保證?」
「我保證。」
「……我好怕跟我聊了一整個晚上的,其實是一個女生喔。」
「啊!我不是!我當然不是女生啊!」阿樂連忙否認。
「而且啊……」妙妙的句子後面附上一個害羞的紅臉。
「而且?」
「我想看看,今天晚上到底是誰偷走了我的心?」
「……」阿樂呆住了。
一股暖意從兩股之間慢慢擴散開來,一道熱流沿著大腿、貼著小腿流到了腳底板,默默滲出了拖鞋,最後低調地流到了地板上。
顫抖的手,彷彿進入自動操作模式,阿樂輕輕地按下即時視訊的按鍵。
電腦螢幕上同時顯現出阿樂的小臉……與妙妙的大臉。
真的是妙妙本人啊!
如果剛剛有一絲一毫懷疑這個妙妙不是本尊,現在也完全破除了疑問。
「阿樂,謝謝你陪我。」妙妙的臉貼近屏幕。
「……不客氣。」阿樂宅宅地僵笑著。
慢慢的,妙妙嘟起了嘴唇,給了阿樂一個輕輕的飛吻。
絕對有那麼一瞬間,阿樂的心臟完全停止了跳動。
當他的心臟再次跳動起來的時候,屏幕已經暗掉。
妙妙下了線。
而阿樂呆呆看著螢幕,感動得久久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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