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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看祖爺的遺孀及兒子。但手裡沒錢,連盤纏都不夠。我就在鎮公私合營的供銷合作社裡找了份零工,掙錢攢盤纏。那時全國都在大煉鋼鐵,一個小鎮上竟然建起了1000多個煉鋼爐,狂熱的社員漫山遍野挖鐵礦,恨不得把家裡的鍋碗瓢勺都扔進煉鋼爐裡熔了,我真怕他們一不留神把山口的那箱子寶貝挖出來。
有幾天晌午,太陽烤著大地,人們都貓在家裡避暑。我獨自一人悄悄溜到後山嶽家嶺,遠遠望去,發現曾經的那兩顆大槐樹已經不在了。我心下一驚,緊跑幾步,來到山口那個拐彎處,我在那裡踱來踱去,憑感覺丈量那兩棵樹的位置,後來確定了範圍後,就走了。我知道,在當時那種社會環境,你就是有再多的財寶,也花不出去,沒人敢花,也沒人敢要,一切都是計劃經濟,何況這還是贓物。
第二年春天,終於攢夠了盤纏,依照祖爺生前交代的地址,我去了趟山東。
費好大勁才找到了他們。見面時,那婦人愣住了。我見她不過三十多歲,說明她當初跟祖爺時也就十八九,祖爺死時五十歲,也就是說他們相差二十多歲。
那婦人把我上下打量,「你是?」
我百感交集,祖爺生前的一幕幕在我腦子裡翻騰,「我……我是祖爺的徒弟,我代他來看看您。」
「祖爺?」那婦人不解地問。
我馬上意識到自己差點說走嘴,忙說:「就是您的丈夫,他是我的師傅,我們都是古董行的。」
那婦人好像凝固了一樣,愣怔怔地看著我,好久,眼淚湧出,「他……他還在嗎?」
我忍不住,也哭了,「祖爺在52年害了風寒,後來感染了肺,最後……沒有救過來……」我答應過祖爺,要永遠守住他的秘密。
我擦了把眼淚,說:「祖爺死前,一直念叨你。這些年,我們這些商販子都在接受政府改造,一直也不得空閒來看您,失禮了,失禮了。」
正聊天間,一個聲音從屋外傳來:「娘!」
我第一次看到了祖爺的血脈,那稜角,那眼神,和祖爺一模一樣。
那婦人忙擦乾眼淚,說:「孩兒,過來,跟叔叔打個招呼。」
我趕忙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是祖爺的徒弟,我和公子是一個輩分的!」又從兜裡拿出幾枚糖果,給那孩子吃。孩子高興地放進嘴裡,吃得有滋有味。
我不禁慨歎,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誰能想到這窮孩子的父親曾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誰又能想到祖爺每日一擲千金,他的後人竟如此清貧。
我給他們留了些錢就回來了,沒敢提那箱子財寶的事,怕生禍端。
我本打算隔個一年半載的就去看他們娘兒倆一趟,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三年。從1959年開始,全國進入大饑荒,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了好多人。那時候,人餓到什麼程度?往鎮外抬屍體,一條半尺見寬的小壟溝,幾個漢子都試來試去,不敢邁步,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了。我有一次上廁所,提起褲子,剛站起來,眼前就一片漆黑,一頭栽在地上,結果牆角正好有一個被砸破的生銹鐵鍋,額頭正好撞在鍋沿上,血流了一地。不是不惦記他們娘兒倆,真的是自己都顧不了自己了。
1961年底二壩頭和七壩頭出獄了。轉年,經濟形勢開始好轉。
二壩頭問我:「老五,這些年在外邊有動靜沒?」
我一愣:「動靜?能活著就不錯了。」
二壩頭一聲苦笑,「在裡面,我經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祖爺,想起兄弟們。老五,今後什麼打算?」
我一聲長歎:「打算?好好做人,回報偉大領袖毛主席。」
二壩頭一笑說:「真的?」
我說:「糖甜不如蜜,被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在裡面沒學過嗎,你?」
二壩頭趕緊說:「學過,學過!」良久,二壩頭突然說,「老五,祖爺死前就沒留下什麼口諭嗎?我記得有幾次開完堂會他單獨把你留下了。」
我說:「沒有什麼口諭。他就是擔心兄弟們的前途。」
二壩頭說:「以祖爺的做事風格,什麼事都會留後手,他沒留下什麼話嗎?」
「沒有。」我默默地搖搖頭。
二壩頭終於忍不住了,說:「老五,想沒想過重整山頭?」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都什麼年代了,還想重整山頭?看來你在裡面還沒待夠。」
二壩頭說:「不幹這個幹嗎去啊,我們這些做阿寶的什麼也不會,怎麼過活啊。」
我笑了:「全國人民都在大建社會主義,窮的富的都這麼過,我們為什麼不能過?」
二壩頭說:「總得有個來錢的道兒啊。」
我瞥了他一眼:「棉紡廠,鋼廠,拖拉機廠,實在不行還可以下公社,種地,打穀場,拾糞,都可以啊。」
二壩頭又笑了:「真是風水輪流轉啊,想不到我趙二爺混到要去拾糞的地步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這些年你也沒找個女人?」
我笑了笑,歎口氣,說:「一個蹲過大獄的窮光蛋,誰會跟?」
二壩頭也笑了:「想當年,老子一進春曉樓,老鴇領著一群姑娘跟屁蟲似的跟著,唉,時過境遷了,完了。」
「祖爺真沒留下什麼話,沒給兄弟們指條路?」二壩頭又突然問了一次。
「沒有。」我說,「祖爺也沒辦法,他只是說,有機會,大家可以洗手幹點別的。」
「幹別的?」二壩頭哼了一聲,「是祖爺帶我走上這條道的,他死了,讓我們幹別的,什麼意思?」
「祖爺是為大家好。」
二壩頭搖搖頭,「幹不了別的了,騙慣了,死了帶去,不會變了。」
「時代變了。」我說,「還是先幹點正經事吧,你先跟我去機械廠打散工吧。」
二壩頭默默地點點頭。
第二次見到祖爺的遺孀時,是在1963年了,歲月不饒人,那婦人蒼老了許多,孩子也長高了許多。又隔兩年1965年,再見時,她鬢角已添白,兒子長大成人參軍了。回到家,我感到無比欣慰,夜裡,我對著祖爺行刑的地方燒了幾張黃表,祖爺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開始琢磨如何將那箱子東西給她。
忽然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二壩頭。一進門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一絲怪笑。
「什麼事?」我問。
他還是盯著我,怪怪的,等坐到屋裡,他說:「老五,這麼多年來我二壩頭對你如何?」
「很好,沒得說。」
他撓了撓頭皮,說:「那你為什麼瞞著我?」
我心頭一陣,「瞞什麼?」
「呵呵,」他笑了,「山東曹縣曹家莊。」
我大驚:「你跟蹤我?!」
他說:「別急,別急,做阿寶的要沉得住氣。說說怎麼辦吧?」
「你想怎樣?」我惡狠狠地盯著他。
他晃了晃腦袋:「祖爺真是個混蛋,悶著兄弟們自己搞了個婊子,還生了孽種!」
我說:「二壩頭,說話要乾淨點,祖爺待你不薄!」
他撓了撓後腦勺:「老五,打開天窗說亮話,祖爺有後,那麼他必然留下東西了,難怪這些年你沒聲沒響,原來你心裡有底啊。」
我冷冷地說:「祖爺死前被抄家,你又不是沒看見,什麼都沒留下。」
他低下頭,又抬起來,悻悻地說:「唉,那我只好揭發他們母子倆了!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黑社會頭子的後代,殺人犯的後代,騙子的後代!我看他們怎麼活!」
「你……二壩頭,你是祖爺一手帶出來的,你怎麼能……」
「哼哼,是他不仁,別怪我不義了!」
我腦子急速運轉,沉寂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告訴你,祖爺留了一箱東西。你也知道,這個年頭,根本見不得光!」
「呵呵,」二壩頭笑了,「這就對了嘛!老五,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我們分了,就當是我的封口費。」
我說:「現在不是時候,一旦被人發現了,我們還得進大獄。」
他說:「沒關係,你先給我一半,我不出手,拿在手裡我踏實。」
我看著他,我太瞭解二壩頭了,他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即便把東西都給他,他也未必相信,而且他知道了祖爺的秘密,早晚都會以此為要挾,一旦他把這事捅出來,祖爺的遺孀和孩子就沒法做人了,那母子倆一直守著一個夢,如果這個夢破了,那就完了。我第一次動了殺念。
「好吧,我帶你去,給了你之後,你千萬要保守秘密,畢竟我們都是祖爺帶出來的!」
「放心吧!」
在一個狂風大作的晚上,我約了二壩頭在後山嶽家嶺見面。半夜,我騎著「大鐵驢」去了後山。大鐵驢是當時人們自製的自行車,沒有鈴鐺,沒有鏈子盒,也沒有手閘,剎車時就用腳底板直接蹬前車轱轆,停下來後,也沒有車撐子,就用一根擀面杖似的木棍從中間支成一個三角。
我到時,二壩頭早到了,晃晃手裡的鐵鍬,對我說:「怎麼這麼慢!」
我說:「早出來怕被人發現。」
我丈量了一下,確定了位置,說:「祖爺說就是這個位置,挖吧。」
我們兩人迅速挖了起來,天很冷,但依舊忙了一身汗,陳年日久,地皮邦邦硬,挖下二十公分,土才開始鬆軟,又挖了幾十公分,終於碰到那個箱子了。挖出來後一看,大概一米見寬的木箱子。二壩頭真是有備而來,隨手從身後的大衣裡掏出鐵橛子,插入鎖扣,用力一撅,箱子開了。
藉著月光,我們看到上層是一排精美的玉器,有雕龍玉璧,有開口玉鐲,還有玉酒杯和玉簪子。再往下墊著一層氈布,掀開氈布,是排布整齊的金磚。
二壩頭嚥了一口口水,眼睛都綠了,「有了這些,我們下半輩子就不愁了。老五啊,老五,你不厚道啊。」
他沒注意到,我已悄悄地拿起撐車子用的木棍,繞道他身後,猛地敲了下去,彭!二壩頭悶悶地哼一聲就倒下去了,我緊接著又使勁砸了幾下,最後將他腦袋砸到土裡,才罷手。扔下棍子,我癱軟在地上,狂風吹得大樹嗡嗡作響。
定了定神,我把二壩頭扔進剛挖的坑裡,把土埋上,又端了幾掀乾土和雜草灑在上面,弄得像沒動過一樣。
我將那箱子東西綁在後座上,頂風騎回了家。回到家棉褲都濕了,把門關好,把箱子塞到床下,趕緊清洗木棍上的血跡,洗了好久,嘴裡一直念叨「貪者必死,貪者必死」。
那時的戶籍管理制度還是很嚴格的,二壩頭連著幾天都沒去上班,廠子裡開始調查,但由於他是個服過刑的犯人,也沒引起太大注意。
我一直惴惴不安地過日子,生怕哪天東窗事發,自己走上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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