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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妻子好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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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8:49:20 |倒序瀏覽
妻子好合 作者:杜默雨

紅燭光裡,眼前的男人面貌清俊,神情沉靜平和,
一雙注視她的瞳眸黑黝深邃,
彷彿裡頭藏有無窮盡的學問,
卻不是她以為的當官神氣,
而是一種面對世情的透徹和篤定;
一身青袍簡單樸素,
在在流露出他一個讀書人溫文儒雅的沉穩氣質。
這男人,是她的夫君了……
原以為他會在看了那封信後氣得拒絕婚事,
怎料他的回復竟是……
是了,就算舉行盛大婚儀,
向世人昭告相約白首的夫婦盟約,
還是有人可以輕易在幾個月後變心;
卻也有人明知是棄婦和拖油瓶,還願意接納。
永矢弗諼——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所發誓承諾之事。
就為了這段話,讓她下定決心收拾行囊,
帶著孩子奔向不可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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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8:54:53
第一章

  宜城,城郊十里,盧府大宅。

  深秋清晨,天光乍現,灰蒙的霧氣繚繞徘徊,庭院枯樹,青瓦白牆,盡皆浸潤在一片薄薄的水氣氤氳裡。

  盧府乃當朝工部尚書盧衡的祖宅,住著留在宜城看管家業的大兒子和家人,還有……

  「哇嗚嗚!」很遠的後院傳來小娃兒的啼哭聲。

  早起掃地的長工彼此對看一眼,搖了搖頭,手中的竹枝掃帚用力刷過青石板;丫鬟們匆匆走過長廊,有的停下腳步,傾聽那乾號的哭聲,有的交頭接耳談論一番,末了輕歎一聲,又各自忙著準備幹活兒。

  三天了,一歲的慶兒小少爺還是哭鬧不休,早也哭,晚也哭,可能是回到外祖父家不習慣,更或許是感受到小生命有了劇變而不安。

  兩年前,盧府大小姐風風光光嫁入了江家。當時,江家在宜城––甚至在京城和全天下––乃是數一數二的大戶;江家老太爺為官三十年,頗受皇帝信賴,也因此位高權重,為江家積聚了空前的聲望和財富;三個年紀較長的兒子有的當官,有的掌控重要的鹽、米、礦業,即便江家老太爺告老還鄉,「隱居」宜城,江家依然對朝政有極大的影響力。

  然江家多年來利用權勢謀取私利,名聲早已惡名昭彰。去年先皇駕崩,太子登基為帝之後,暗中清查江家徇私貪弊的事跡,總算罪證確鑿;半個月前,一舉將江家老太爺和三位少爺押解進京,打入天牢,並查封江家所有的產業。

  江家一夕變色,所有重擔落到了終日玩樂、不知人間疾苦的么兒四少爺江照影身上,他就是盧家小姐盧琬玉的夫君。

  絲絲霧氣縹緲游離,悄悄地凝聚在後院深處的廂房門前。

  門內,燒了一夜的燭火滴盡蠟淚,黑煙升起,最後一線光芒杳然消逝,房間頓時陷入了黑暗裡。

  「嗚嗚!」小慶兒哭得更大聲了。

  「慶兒乖,不哭了。」盧琬玉抱著愛兒,不斷地在房內走來走去,耐心勸哄道:「天亮了,瞧,娘打開窗子……」

  來到窗前,她伸出的手遲疑了。慶兒哭鬧了一夜,渾身流汗燙熱,恐怕開窗吹了冷風,容易著涼。

  她愣愣地望著窗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天是亮了,但這是一個烏雲密佈的濕冷陰天,就像是她此刻的命運,混沌難明。

  「慶兒好乖,娘幫你換件衣服。」她嚥下喉頭的酸哽,轉回床前。

  「小姐!小姐!」丫鬟春香沒有端來熱水,倒是拎著空臉盆跑進來,興奮地嚷道:「長壽來了!」

  琬玉心臟猛地一跳。江照影也來了嗎?長壽是他的隨從,只要他到哪裡,長壽一定跟到哪裡。

  春香明白小姐的心思,只得道:「呃,姑爺他……,沒來……」

  「沒來……」琬玉頓感空茫,不知所以然地覆述著。

  自江家遭查封後,寅吃卯糧,幾乎斷炊,父親寫信要家人接她回娘家避禍;為此,江照影和她大吵一架,他們從房間一直吵到大門外,吵到附近百姓圍觀看熱鬧,吵到兩人口不擇言,夫妻情分幾乎破裂。

  她決定回娘家,也是為了慶兒。她可以捱餓,但一歲的慶兒要吃飯,也該生活在一個週遭沒有女眷天天哭泣的宅子裡;誰知回到了盧家,慶兒反而日夜啼哭,有時還要找爹。

  琬玉心頭一緊!即使江照影再怎麼荒唐,也還是自己的丈夫,他們曾經有過甜蜜的新婚日子,他更是慶兒的親爹,有了這一層血濃於水的關係,早已經將他們一家三口緊密地牽連在一起了。

  可成親這兩年來,江照影太令她失望了。原以為一表人才的夫君,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即便江家不發生變故,她也不能接受慶兒跟著這樣的爹,以後照樣學了鬥雞賭錢、調戲丫鬟、狎妓玩樂、揮霍成性,將來還會妻妾成群……

  然而,為何此刻她心底會燃起小小的期盼,以為他會幡然悔悟,過來帶他們母子回江府?從此夫妻同甘共苦,一起熬過苦難。

  「長壽,快進來啦!」春香的叫聲喚回了她的心神。

  「少奶奶。」長壽小心地跨進房間,小心地喚她。

  「他呢?」琬玉脫口而出。

  「少爺一早上京城了。」

  「他沒帶你?」她無法想像沒有長壽的服侍,他要如何自己過日子。

  「少爺叫我回老家……」長壽說著,眼眶便紅了。「少爺這幾天籌了一些錢,說要去救老爺;可他不知要怎麼救,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爹!」剛學說話的慶兒不哭了,他認得長壽,知道見到長壽就可以見到爹,小胖手小胖腳用力掙動,想要溜下娘親的懷抱。

  琬玉抱了慶兒一夜,雙手早就累得沒有知覺了,慶兒一扳動她的手臂,她便順勢放下了小娃兒。

  「呵呵。」慶兒搖搖晃晃地走到長壽麵前,仰起小臉,圓睜一雙大眼,小嘴綻開了憨笑,扯住長壽的褲管,要長壽帶他去找爹。

  「小少爺。」長壽趕緊拿手背抹去眼角淚珠,彎下身笑道:「來,抱抱,長壽帶小少爺去玩……」

  啪!一封信從長壽的懷裡掉了出來,長壽臉色一變,已經伸到慶兒腋下的大手慌忙抽出,立刻撲下去撿信。

  「這是什麼?」琬玉看不到信函正面,但她已猜到了信件內容。

  「這……」長壽慌張地背過雙手,將信函藏到身後。他這趟來盧府,就是不敢見到少奶奶,卻不巧讓春香撞見,硬是拖他過來問候少奶奶。

  「這是什麼?」琬玉又問一遍,渾身逐漸發冷。

  「這個……,這個是少爺要給盧家大少爺的信……」

  「拿來。」

  「少奶奶……」

  「嘻嘻!吃。」慶兒小手一抓,輕而易舉從長壽顫抖的手指拿下信函,直接放到嘴裡吃了起來。

  「慶兒,這不能吃,給娘。」琬玉的聲音十分鎮定,一手按住小肩頭,一手輕輕地將信函從小嘴裡抽出來,翻過了正面。

  休書。

  簡單的兩個大字,墨汁淋漓,張牙舞爪,狠狠地刺穿了她的心。

  江照影果然說到做到。他說,她要敢回家,他就休了她;而她也不甘示弱,叫他要休就休,她好後悔嫁給他。

  兩年的夫妻生活,充斥的儘是永無止境的爭吵。他是浮浪寡情的公子哥兒,她卻期待他能做一個好丈夫、好爹爹;期望越大,失望就越深,她以為這輩子將永遠陷在這個無奈又無力的婚姻裡了。

  休了她倒好,她解脫了。

  心,不知擱哪兒去了,空空洞洞的,好冷,冷得淚水都凍凝住了。

  「長壽!你這沒天良的!」春香看到休書,震驚不已,破口就罵。

  「少奶奶,對不起!」長壽噗通跪了下來,哭道:「我不想送信,可少爺出門前,叫我一定得送,我……」

  「去送吧。」琬玉面無表情,遞回了休書。

  「少奶奶,嗚嗚……」長壽用力搖頭,哭個不停。

  「春香,妳帶長壽去見我大哥。」

  「小姐!不要啊!」春香也哭了。

  「慶兒,跟春香出去玩。」她蹲下身,輕拍小娃兒的屁股。

  「玩玩!」慶兒笑嘻嘻地推了推長壽,又拉了春香往外走。

  琬玉轉過身子,不再理會長壽和春香的哭喚。

  房門關起,笑聲和哭聲阻絕於門外,房間恢復清晨應有的寧靜。

  坐下來,正好望進了梳妝台鏡子裡的自己。

  面容瘦削,雙眼暈黑,唇色蒼白,鬢髮凌亂,昔日自以為幸福的新娘子怎麼不見了?換上的卻是一個疲憊不堪的棄婦啊。

  她有多久不曾對鏡妝扮了?女為悅己者容。新婚時,她天天將自己打扮得美麗動人,換來夫君讚賞的目光;接著他會摸上她的身子,逗得她羞澀難當;他再微笑將她推倒床上,壞了她費心梳了老半天的髮式……

  她解下不成形的髮髻,拿起木梳,漫無心緒地梳理著。

  鏡中女子神色茫然,她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陌生到令她害怕。

  一股強烈的不適從腹中翻攪而出,直直衝上喉頭,她趕緊掩住了嘴,擋住那幾欲狂嘔吐出的酸水。

  昨天早上也是這樣。她的月信遲了一個月,她起初以為是生活驟變,寢食難安,影響了日期,但一推算日子回去,她不得不接受事實。

  他們很久沒同房了,那夜他照樣醉醺醺地回來,她正在寬衣,他見了就抱住她,極盡纏綿溫存,溫柔到她以為他轉了性,直到他在睡夢中喊著不知哪個妓女的名字,她瑟縮在棉被裡,不覺潸然淚下。

  此刻,她的雙眸黯淡、神情疲憊,該流的淚早就流完了,破碎的心也已無可彌補,可偏偏在她空洞的體內,竟然開始孕育一個新生命!

  她摸向肚子,觸感溫暖實在,心頭一酸,淚水陡然狂瀉而下,心疼的不是被休離的自己,而是這個孩兒;他還沒出世,爹就不要他了!

  晨霧已散,朝陽映透窗紙,大片揮灑進屋,她坐在房裡的陰暗處,癡癡面對鏡中慘淡的自己,再也感受不到陽光的溫暖。

  兩年後,京城,刑部郎中薛齊的自宅。

  「薛老弟,老朽就這樣叫你吧。」盧衡喝了一口茶,拉開笑臉道:「咱是同鄉,又難得同時在朝為官,這也是我想跟你結個姻緣的原因啊。」

  「盧大人好說。」薛齊禮貌地回話,並不正面答應。

  這一年來,工部尚書盧衡時常藉機親近他,他並不以為意;就如盧尚書所說,難得同鄉在朝為官,平日相聚,一敘同鄉情誼也不為過;但很快地,他就知道盧尚書的目的了。

  「唉!老朽明白。」盧衡長歎一聲,感慨地道:「薛老弟大概要嫌棄我這個女兒是再嫁的,可她離開江家也是不得已。我那萬惡不赦的親家發配邊關,不成材的女婿竟也陪著他爹一起去,如今不知死活;而江家宅子被朝廷封了,我可憐的女兒還能往哪裡去?唉,當然是回娘家了。」

  「或許將來盧大人的女婿還是會回來。」

  「我也不瞞你了。」盧衡又是長吁短歎地道:「姓江的小子不知發了什麼失心瘋,當年就休了我苦命的女兒,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唉!我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差點葬送在江家了,我當爹的心痛哇,不忍見她一生孤苦,想趁她還年輕,再為她尋覓個良緣。」

  「原來如此。」

  「薛老弟你放心,我前頭都說過了,我這女兒三從四德、溫柔賢淑,她生的江家孩子會留在盧家,她嫁過來,只會專心照顧你的兒子,將來還會為薛家生下更多的兒子。」

  「盧尚書,婚姻大事,茲事體大……」

  「這個當然。」盧衡立刻搶話,仍是一副討好的笑臉。「你慢慢考慮。老朽也是為薛老弟你著想,你喪妻多年,也該找個妻子主理家務;太年輕的嘛,沒有生養過孩子,怕是不懂得照顧令公子,也怕年少嬌生慣養,不會侍奉夫君,我女兒今年二十二,不大不小,正合適。」

  送客出門,薛齊的耳根終得清靜,他站在院子裡,陷入長考。

  面對盧尚書突兀的提親,他大可斷然拒絕,完全不怕得罪官居二品的尚書大人,只因為他雖是個正五品的刑部小官,但他卻有個當朝最為位高權重的恩師––內閣首輔太師翟天襄。

  說是恩師,緣起於當年科考進士及第,派至刑部「觀政」,以談論律政的文章受到當時的刑部尚書翟天襄賞識,多所指導,視為門生;兩年後拔擢為六品主事;再三年,為五品郎中。他不負期望,全心鑽研朝廷律令,有時亦奉派到地方審案增加歷練,一晃眼,他的官路已經走了八年了。

  同年進士,有的還在苦苦熬著七品芝麻小知縣,他們進京過來拜訪或是書信往來時,莫不艷羨他官運奇佳。

  秋風呼嘯,落葉蕭瑟,他望看天際灰沉沉的厚雲,不覺輕歎了口氣。

  世事難兩全。官途平順,婚姻卻坎坷;況且,他官途真的平順嗎?

  「老爺,您怎麼站在這裡吹風?」

  「還好,不冷。」薛齊轉過身,就見家僕家保牽著瑋兒過來。

  「我去幫老爺拿披風。」家保十分勤快。

  「不用了,我這就進屋。」

  「那我帶少爺去玩。」

  「家保,你去休息,我見你從早到現在都沒歇著。」

  「喔。」家保搔搔頸子,咧嘴傻笑,忙又轉身跑開。「客人走了,我去廳裡收拾收拾。」

  薛齊看著他忙碌的背影,著實感念在心。

  家保跟了他十年,從小書僮變成大隨從,憨直忠心的個性始終不變;平日跟進跟出,服侍生活起居,空閒下來還會跑去陪瑋兒玩耍,簡直是將他們父子當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家保二十歲了,也該為他取房媳婦,讓他過上自己的日子了。

  薛齊轉移視線,目光停在蹲了下來的瑋兒身上。

  四歲的孩子身形本來就矮小,此時蹲在地上,更像是一顆瑟縮的小圓球;滿地黃葉飄滾,不斷地拂過那小小的腳跟,彷彿風再大些,就能將這個小不點兒給掩沒在落葉堆裡。

  他微感心疼,就見瑋兒低著頭,撿起樹枝,在地上畫線條。

  小臉蛋專注而安靜,已是四歲的孩子了,卻是不太愛說話,也很少見他嘻笑玩耍,見到他時總是靜靜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亡妻離開四年了。薛齊偶爾想起,心底難免感到遺憾;若說其中有兩分歎息夫妻緣薄,剩下的八分就是歎惋瑋兒小小年紀就沒了娘。

  「瑋兒?」他輕輕喚道。

  瑋兒抬起頭來,黑深的圓大瞳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畫畫。

  「你在畫什麼?」他也蹲了下來。

  「蟻。」瑋兒終於開了口。

  他望向沙地上的線條,只見一個大頭、兩節身子,身邊伸出六隻腳,應該就是平日所見的小螞蟻;他不確定螞蟻是否長這個樣子,無論如何,難得瑋兒年紀小,眼力好,能將觀察所得仔細地畫出來。

  正想開口誇瑋兒畫得好,卻是喉頭哽澀,講不出話。

  是孩子平日孤單,所以閒來看螞蟻解悶嗎?

  自從瑋兒斷了奶,就由打掃煮飯的李三李嫂照料;夫妻倆上了年紀,要他們成日帶上一個小娃兒,已漸感力不從心;而且瑋兒也到了識字的年齡,他雖然滿腹經綸,卻是公務繁重,早出晚歸,無暇親自教導,或許該請個夫子陪伴瑋兒讀書了。

  可夫子能噓寒問暖、照料關心瑋兒的日常生活起居嗎?

  是否該為瑋兒找一個娘親了?

  「瑋兒,冷不冷?」他見他始終蜷縮著小身子,不禁再問。

  瑋兒搖搖頭,仍是低頭畫他的螞蟻。

  孩子不說話,好似他的世界只有眼前那一小塊泥土地;薛齊心念一動,摸向孩子垂在腳邊的左手拳頭,冰涼的觸感不由得令他心驚。

  是他這個當爹的太過疏忽了!孩兒寡言,難道他就不會主動關照嗎?

  「瑋兒,天快黑了,我們進屋去。」他再喚他。

  瑋兒畫線條的動作停頓一下,隨即又使了力,繼續畫刻泥土。

  「吃過晚飯再畫。」薛齊抑住眼裡的水氣,揉揉他的頭髮,大手一攬,抱過了小身子,自己也站起身來。

  「唔。」瑋兒突然讓他抱住,本能地就想掙開,沒叫喊,只是扭動了下,傾歪著身子面向地面,好似還想繼續畫畫。

  「到爹的書房。」薛齊摟住小身子,捏了捏他冰冷的小手掌。「爹給瑋兒紙筆,你畫在紙上,給爹瞧瞧。」

  樹枝從緊握的小手裡鬆開,掉落在堆積滿地的枯葉裡。

  「瑋兒重了。」薛齊抱住孩兒,雙手不覺擁緊了些。

  忘了上回是什麼時候抱過瑋兒。他嚥下喉頭的那股酸澀,唯願此刻能以自身的體熱給予孤單畏寒的孩兒更多的溫暖,更願以手上這份日益增加的重量提醒自己,他一定得做個盡責的好爹爹。

  瑋兒不再扭動身子,而是順著他柔和的手勁,小臉俯落,貼上了他的肩頭,一雙小手也怯怯地攀了上來,緩緩地抱住他的脖子。

  薛齊感受到孩兒輕緩的呼息,再摸摸他的頭,以大大的手掌護住小小的背部,讓小身子安歇在他的大懷抱裡。

  風捲殘雲,落葉紛飛,屋裡點起了燭火,他快步走了進去,將今天突然多出來的好幾樁心事拋進了黑夜之中。

  琬玉生有二兒,長子三歲,次女一歲。幼兒稚弱,無父所怙,端賴琬玉親力撫育,母子骨肉,相依連心,兒不可一日無親娘,琬玉不可一日不見親兒。然今父命琬玉棄兒不顧,遠嫁京城,縱令妻憑夫貴,衣食無憂,只恐琬玉心傷,思兒淚更多,惟恕琬玉堅辭婚事,懇盼薛爺成全。

  「薛齊,盧衡到處說你要娶他家女兒?」

  「是……」薛齊回過了神。

  下了朝,面對恩師的殷切垂詢,薛齊卻想到了盧家小姐那封送到京城刑部衙門給他的急信,他這才知道原來她有兩個孩兒。

  盧衡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一方面在朝中放話,一方面轉而說服他遠在宜城的老父;老人家向來景仰這位在朝為官的同鄉盧尚書,既然尚書大人親自提親,說明了不用聘金,又可奉送千兩嫁妝,樂得老人家立刻修書給他,要他選個黃道吉日,迎娶琬玉進門。

  只要他點頭,盧家小姐勢必難違父命,需得拋下兩個孩子遠嫁京城……一想到此,他就無法釋懷。

  他尚且憐歎瑋兒沒娘,又怎忍心讓另外兩個已經沒有父親的孩兒失去他們至親的娘呢?

  「你知道盧衡的用心?」翟天襄好整以暇地問道。

  「卑職知道。」薛齊收回心神,面對恩師。

  「這回他又想嫁他家第幾個小姐?」翟天襄道貌岸然,伸手輕撫飄飄長鬚,語氣卻帶著輕蔑:「呵,多生女兒還是有好處的。」

  「是盧家大小姐。」

  「最年長的大小姐?不是幾年前嫁到江家了嗎?」

  「正是她。此為再嫁。」

  「你也不過三十有二,是未來的朝中棟樑。」翟天襄看他一眼,搖搖頭道:「你有的是機會娶名門閨秀為正妻,比你年紀大再娶的比比皆是……唉,可惜去年趙大人的閨女了。」

  「卑職不才,無緣匹配。」薛齊深深拜個揖。

  去年恩師大力撮合趙右都御史之女,頗為樂見其成;他卻瞭解趙大人向來豪奢,妻女非絲綢不穿,非金玉不戴,他深感習性差異甚巨,最後以年齡相距過大婉拒了。

  「不提舊事了。」翟天襄也知他個性,接受了他這一揖,又道:「盧衡沒什麼本事,只是那年工部尚書突然死掉,一時找不到人選,就升了他上來。這些年來他毫無建樹,可有可無,也該請他告老還鄉了。」

  「朝廷人事,還請皇上和太師定奪,卑職無權過問。」

  「既然他想當你的岳父……」翟天襄扯動了嘴角,似笑非笑。「不管你這婚事成不成,看在他這份用心,我就暫且留他了。」

  「太師,卑職不希望因為這樁親事影響……」

  「薛齊,當官不要過度拘泥。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學不會?」

  「是。」

  道別恩師,薛齊心中湧起一股鬱悶的感覺。自從兩年前江家倒下後,朝中逐漸形成兩大勢力,一為恩師守成持重的翟黨,一為銳意革新的陳黨;而恩師曾為皇上在東宮時的太子師傅,夫人又是太后的表姊,新皇即位,百廢待舉,自然多所仰賴,一年前正式委以內閣首輔重任,從此恩師在朝中的地位堅不可搖,完全將陳黨踩在腳底下。

  盧衡權衡形勢,很快就選邊站好。

  盧衡懂得明哲保身,無可厚非,他是老好人一個,誰都不得罪,誰都是朋友,這也是盧衡在官場打滾數十年的生存之道。

  然而,不諳政事的女兒卻成了謀求利益的「祭品」;當初,盧衡不也將女兒嫁給權傾一時的江家?

  恩師擺明了不喜他娶盧家小姐,之所以留下盧衡,也是此人無功無過,聽話順從,事事配合,沒有理由拉他下來;可一番話倒像是給了盧衡、也給了他極大的面子。

  如今他若執意不娶,他絕對相信盧衡自有辦法再去找一個對盧家有利、也願意接納盧家小姐再嫁為妻甚至為妾的官商人家。

  一個被休離的千金小姐,帶著兩個孩子,能過上怎樣的日子?

  深秋風寒,空曠的明庭捲起沙塵,遮蔽了宮殿和晴空;退朝的朝臣們三兩成群,準備回去各自的衙門辦公,前頭有人找了翟太師寒暄,一行人轉往議事房,去談那永遠糾葛複雜的人事和國事。

  薛齊獨留後頭,緩慢踱步,仰看天邊被吹得越去越遠的雲朵。

  她的信,措辭委婉,真情流露,而意志堅定,更不可忽視。他反覆誦讀,早已熟記內容,也將那娟秀的字跡深深刻入心版。

  琬玉,她的名字叫琬玉。她不以女子慣用的「妾」自稱,也不寫「我」、或「余」,對他不用敬辭,提及自己也不用謙辭,而是毫不避諱地落下她的閨名,就像她盧琬玉本人親自出面,與他平起平坐對談。

  為了不與孩兒分離,她要求他拒絕婚事;話說回來,若他願意讓她帶著孩子一起來呢?

  還是娶了吧。非關政治,非關利益,非關憐憫,非關同情,不必想太多,只是種種因緣剛好湊在一起,那就是––

  緣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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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8:55:21
第二章

  琬玉攜帶一子一女,由丫環春香陪伴,在隆冬酷寒時節上路,趕赴京城成親,不料半路遇上大風雪,被困在客棧七日夜,待馬車進入京城城門,已是成親當天申時初。

  兩家老太爺皆不願耽誤吉時,直接催趕琬玉一行人進入薛府,要新娘子速速換了喜服,好能趕上一個時辰後的拜天地時刻。

  細雪綿綿飄落,春香站在廊下,滿頭大汗地抱著啼哭不止的小女娃。

  「妹妹怎麼哭個不停?」琬玉換了一襲紅襖裙,急急奔出客房。

  「小姐啊,妹妹不肯睡,她只認你的香香。」春香一臉無辜,她也想幫小姐照顧孩子,可她就是沒有小小姐所熟悉的娘親奶香。

  「我來。」琬玉立刻接過小女娃,焦躁神色轉為柔和,輕聲細語地哄了起來,「妹妹乖喔,娘在這裡,娘知道你坐車累了,乖乖睡喔。」

  「嗚……」妹妹還是哭著。

  「別哭啊。」琬玉拍哄著小身子,在廊裡輕移腳步。

  「小姐,著裝已妥,請你過去大廳準備行禮。」京城盧府過來幫忙打扮梳妝的兩個僕婦提醒道。

  「等妹妹睡了,我就去。」

  「夫人。」長廊那邊跑來家保,看到紅衣服的女子就趕緊鞠躬道:「盧老太爺請您過去,要跟我家老爺拜堂了。」

  「莫不是妹妹又發燒了?」琬玉完全沒聽到他的話,只是凝注妹妹哭得紅撲撲的小臉蛋,手掌立即摸了上去。

  「不會吧,早退燒兩天了。」春香也靠過來輕觸妹妹的額頭。「小姐,沒有啊,妹妹沒發燒。」

  「你天生熱底子的,是你手熱。」琬玉不放心,試了又試妹妹的額溫,再將手掌貼上自己臉頰比較熱度,卻被手心的冰冷給震愣住。

  是她冷?還是妹妹熱?

  「夫人……」家保已是急得滿臉通紅,恐怕這會兒發熱想哭的是他。「呃,吉時?」

  「你跟我爹說,我馬上過去。」琬玉根本沒空瞧他,又問春香道:「不是還剩一帖藥?你馬上去煎了給妹妹喝。」

  「好。」春香抬腳要走,卻立刻垮了臉,哀號道:「我們的箱籠不曉得在哪裡呀。」

  「夫人的箱子好像送到新房去了。」家保忙道。

  「喂,新房在哪裡?你快帶我去。」春香趕緊推他,急促地道:「還有哪裡可以煎藥,你也給我指條路。」

  「是誰生病要煎藥?」廊裡又走來一個男人,語聲溫和。

  「啊,老爺。」向來口拙的家保此更加口拙了。「是夫人的妹妹,不不,是妹妹小姐……」

  「薛大人。」春香更是嚇了好大一跳,原本猛推家保的雙手放了下來,規規矩矩地斂在裙邊,低下頭,動也不敢動。

  「薛老爺,我這就請夫人過去了。」盧府僕婦甚是機靈。

  琬玉的心臟怦怦跳,日暮飛雪,光線昏暗,她看不太真切薛大人的長相,卻能感受到他並非過來催她趕快過去拜堂,而是關切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也許是那徐緩有力的溫厚嗓音吧,好似冬日來到了爐火邊,看燒滾的熱水蒸騰出溫熱的氤氳,不覺就暖和了。

  縱使如此,畢竟還是陌生的主子老爺,週遭一下子變得安靜,只有細雪沙沙和妹妹已轉為虛弱的哭聲。

  「是孩兒生病了?」薛齊很快就看出端倪,立即吩咐道:「家保,去請章大夫過府。」

  「現在?」家保略為遲疑,他這一來回,勢必看不到老爺拜堂,但他沒有再問,隨即跑走。「我這就去。」

  「不用了,我們還有藥。」琬玉不想剛來就麻煩人家。

  「還是給大夫瞧過,才能安心。」薛齊又道。

  安心?琬玉心頭又是一跳,低頭拿著喜服的袖口擦了擦妹妹的汗水。

  「這兒冷,別待在廊下。」薛齊轉頭吩咐陪同他過來的老婦人:「李嫂,你帶夫人去新房,那邊暖和多了,再備好熱茶和熱水。」

  琬玉還是知所分寸,他安頓好她們,也該她盡新婦的義務了。

  「我馬上過去大廳。」

  「不急,吉時為酉時焉,你先讓孩兒安歇,再過一刻鐘不遲。」

  多些時間便好,琬玉喉頭微哽,雙臂又將妹妹抱緊了些。

  「謝……」是該道謝的,但半個謝字還沒出口,她忽然覺得怪怪的。

  平日她身邊總是沒片刻安寧,忙亂了這麼一會兒,那個愛在裙邊鑽出鑽進的躁動小毛頭怎麼不見了?

  「慶兒?慶兒呢?」她驚慌地喊道。

  「娘,娘。」昏暗的院子傳來慶兒興奮的童音:「堆雪人。」

  「慶兒啊。」她看到小人兒蹲在地上玩雪,急道:「快過來。」

  「小少爺,雪很冷的……」春香想去拉慶兒回來,可薛大人腳步更快,直接就走下廊階,踩進雪地裡。

  慶兒堆好一座小雪山,興高采烈地跳上去,想再喚娘和春香看,卻見一個好大的大人走過來,即使他活潑好動,但畢竟年紀小,不免怕生,大眼睛眨了眨,低下了頭,捏起凍紅的小指頭。

  「你叫慶兒?」薛齊輕聲問他。

  「唔。」

  「回去娘那邊,別讓娘擔心。」

  小人兒抬起頭,瞄了大人一眼,立刻又垂下眼睫,跟著跳下小雪山,想跑回去找娘,不料霜雪濕滑,腳底一下溜丟,小身體便往後跌倒。

  琬玉一顆心提到了喉嚨,驚得差點腿軟,薛齊眼明手快,大掌已抓住慶兒肩頭,隨即將他抱了起來,大跨步走回屋廊。

  慶兒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只是憨憨地瞧著眼前大人的大臉。

  「沒嚇到?慶兒很勇敢。」薛齊露出微笑,以手指輕輕幫小人兒揮去臉上的雪花,再拿大掌抹了抹他略濕的頭髮。

  「呵呵。」溫熱的觸感讓慶兒綻開笑容,便偎上了那暖暖的懷抱。

  琬玉此時見慶兒無恙,一顆高懸驚惶的心終於像是讓什麼給托住,安穩了,眼眶卻也莫名地酸澀濕潤了。

  「老爺,我讓春香給慶兒換件衣服。」她低聲道。

  「好。」薛齊放下慶兒。「我先回大廳,你慢慢來,不趕。」

  不急,不趕,他的聲音始終溫厚和緩,不急也不趕。

  琬玉有些恍惚,這一個多月來,父親催嫁,她倉促離家,然後車伕趕路,包括她在內,所有的人都在急,都在趕,趕得她焦躁緊張,心煩意亂,如今要成親了,她終於安定下來,不用再趕了嗎?

  雪花飄零,漸漸地細了,疏了,星光透出厚雲,淡淡地染亮了夜空。

  紅燭燃燒,喜字艷紅,在這個新房裡,新嫁娘並非獨坐等待新郎的到來,而是忙著照料她的兩個孩子。

  新郎新娘皆是再娶再嫁,兩家早已取得共識,免了迎娶的繁文縟節,簡單隆重即可。薛老太爺特地從宜城趕來主婚,盧尚書也過來觀禮,新人拜過天地,祭過祖先,由盧府的廚子擺上一桌家宴,就算是正式成親了。

  但琬玉一刻也坐不住,她勉強陪了父親和僅僅喝了一口酒,吃了兩口菜,便退席回房。

  「嗚。」小女娃兒哭了一聲,吸了吸鼻涕。

  「妹妹乖乖睡。」琬玉柔聲哄勸,俯身親了親那張小臉。

  被困客棧那幾天,妹妹生了病,才剛退燒便趕路上京,一路顛簸折騰,連她這個大人都深感舟車勞苦了,更何況是個才週歲余的小娃兒呢。

  章大夫調了藥方給妹妹調養身子,雖是味甘好入喉,她和春香還是費了一番力氣,這才喂妹妹喝完藥湯,又讓妹妹哭出一身大汗。

  她心疼地將小女兒摟進懷裡,柔聲哄道:「妹妹換乾淨衣裳了,好好睡上一覺,明天起來,娘再給妹妹吃糖糕,好不好?」

  「呵。」小女娃綻開憨甜的笑容,擠進了娘親香香的溫暖懷抱。

  「好好玩喔。」那邊慶兒已經自己玩了起來,他推過椅凳,爬了上去,興匆匆地抓住挽結在柱子上的紅綢布,一拉--「哇,娘,你看,掉下來了耶,好長。」

  「慶兒,快下來。」琬玉氣急敗壞地叫他,拉下代表喜事的紅綢布不重要,慶兒搖搖晃晃站在椅凳上才危險。「妹妹在睡覺,不要吵。」

  「喔。」慶兒抓著紅綢布,爬下椅凳,他很乖的,不會吵妹妹睡覺。

  乖孩子就可以吃糖,他摸到桌邊,踮起腳尖,大眼骨碌碌轉了一圈,小手這邊抓抓,那邊摸摸,拿到的果子全往口袋裡送。

  當然了,他嘴裡也送進了兩顆糖,笑瞇瞇地咂了咂舌頭,忽然覺得那張凳子黑漆漆的很醜,於是小心地放倒凳子,四腳朝天,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再拿起紅綢布,賣力地往椅腳繞了起來。

  「小姐,我回來了……」春香捧了一個大托盤進門。

  「噓。」琬玉和慶兒趕忙噓她。

  「噓。」春香見小姐抱著妹妹,也趕緊噓自己一聲,躡手躡腳走進房間,再輕輕地將托盤裡的食物--放到桌上。

  妹妹哭鬧了半天,很快就睡著了。琬玉輕柔地將她放在床褥上,拉過軟被仔細蓋好,仍疼惜地摸摸那圓胖的粉嫩小臉。

  「小姐,吃點東西。」春香輕聲喚她道:「我去回老太爺說,你要照顧小小姐沒辦法出去吃酒,老太爺不太高興,薛大人倒是幫你說話,說孩兒要娘照料,還親自幫你挑了這幾盤菜要我送來。」

  幾個小盤裝有蝦仁豆腐,豆苗雞丁,還有瀝去滷汁的火腿肉片等等,看起來就是可口好下胃。

  「我是餓了。」琬玉來到桌邊坐下,管它是誰挑的,捧起飯碗就吃了起來。「春香,你也很餓了,一起吃吧。」

  「薛大人還說你一定得喝碗熱湯,怕你方才空腹喝酒傷胃。」

  看著那盅被推到眼前的清湯魚翅,琬玉怔忡了下。

  「小姐,我覺得。」春香這幾年陪小姐在房裡吃飯,邊吃邊聊很習慣了,一落坐就笑嘻嘻地道:「薛大人很好,很不錯呢。」

  「嗯。」琬玉捧起碗,啜了一口湯。

  「真的很不一樣,可能是當大官的人,也可能是年紀大比較穩重,跟以前的姑爺比起來,薛大人他……」

  「春香。」

  「是是是。」春香趕緊吞下一大口飯,讓自己閉嘴。

  這兩年來,小姐完全不提姑爺,也不問姑爺跑到哪裡去了,甚至只要有人提到「江四少爺」或「姑爺」,她便一句話都不肯再說了。

  原以為小姐再嫁,應該寬心些,她一時忘形,卻犯了小姐的禁忌。

  「小少爺不吃嗎?」她為自己打破僵局。

  「我怕他餓著,桌上果子就隨他吃了。」琬玉總算露出笑容,努努嘴,「你瞧他挺了個小肚子呢。」

  「小姐。」春香驚呼的不是慶兒的小肚子,而是餓昏頭的她這時才發現滿桌狼藉。「這是你和薛大人要吃的『早生貴子』呀。」

  新婚大喜,該有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一應俱全,還有向盒糖餅和瓜子,熱熱鬧鬧地擺滿了一桌,此時卻是掀了盤蓋,空了碟子,散了瓜殼,她方纔還為了方便擺菜,完全不留心,全給推擠到了桌邊去。

  「趕快吃吃再收拾。」琬玉也明白春香的意思,唉,又得趕了。

  「嗚,紅棗籽兒,你快快生出一株棗樹來啊。」春香發起愁來。「我得去問李嫂要……咦?」

  琬玉隨春香的視線看過去,門板那邊探進了一顆小孩兒頭。

  「是薛大人的兒子?」春香站起來,疑道:「不是在前頭吃飯嗎?」

  「呵。」忙著幫椅凳穿紅衣的慶兒一見到年齡相近的瑋兒,立刻好奇地跑了過去。

  瑋兒馬上縮回門外,琬玉也走過去。她在大廳拜堂時,一心掛念妹妹,倒沒注意到有一個小孩兒--如今也是她的孩子了吧?

  她不覺放柔了聲音道:「外頭冷,進來吧。」

  瑋兒站在門牆陰影處,小頭顱垂下,模樣兒似乎不理人,一隻小小的右手臂卻伸得長長的,將一個小盒子遞到慶兒面前。

  「給我?」慶兒開心地圓睜大眼,伸手就拿了過來。

  盒子一離手,瑋兒拔腿就跑,小身子一溜煙轉過了屋廊角落。

  「你……」琬玉想喚他,卻不知他叫什麼名字而作罷。

  小小身影遁入了黑暗裡,幾乎看不到完整的輪廓,好似那孩子不是跑掉,而是讓周圍黑黝黝的屋院給吞噬不見了。

  琬玉扶著門框,愣看這個陌生的院落好一會兒,這才掩起房門。

  「哇嗚,拿開啦,救命啊。」春香突然哇哇大叫。

  「春香。」琬玉拿眼瞪她,趕忙走到床邊看妹妹是否被吵醒。

  「嗚……」春香縮到了屋角,委屈地眨眨眼。「小少爺嚇我啦。」

  「娘,這啥蟲。」冷不防,慶兒伸手到娘親眼下。

  「哇嚇。」琬玉也低聲驚叫,身子忙往床鋪一縮,被一隻躺在慶兒小掌心上的大蟲嚇到了。

  「嘻嘻。」慶兒拿指頭撥了撥那只蟲子。「不動了。」

  「呼,是蟬殼。」琬玉看清楚了,舒了一口氣,解釋道:「樹蟬要蛻殼才會長大,這是蛻掉後的衣服,慶兒你看,樹蟬就是長這個樣子的。」

  「哇。」慶兒這下子不敢亂碰栩栩如生的蟬晏嬰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著蟬兒,仔細看了又看,再放到小盒子裡。

  「盒子放著,口袋裡的果子拿出來。」琬玉拉過小人兒。

  「嗚?」小嘴噘了起來。

  「糖粉和蜜漬弄髒衣服了。」琬玉幫兒子掏出口袋裡的果子,再拉起小手臂,脫下小紅襖,「反正這衣裳只穿一天,洗一洗就等著過年再穿了,春香,你幫我找慶兒的衣裳。」

  「好。」春香放下正在撕咬的雞翅,吮了吮指頭,東張西望要找塊乾淨的布巾擦手,叩叩的敲門聲傳來,她忙先過去開了門。

  「一定是李嫂,她說要帶我認這宅子……」她的手指咬在嘴裡,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前頭的男人。

  「你們在用飯?」薛齊並沒探進門,而是中規中矩地站在門外。

  「沒沒沒。」嗚嗚,是老爺來了。春香的牙齒咬上了指頭,這才如夢初醒,人家在洞房花燭夜了,她完全是多餘的。

  「啊,老爺請進,我收拾好就離開。」她慌張地轉身。

  不只她是多餘的,小少爺和小小姐也是多餘的,她飛快地掇起托盤,一手將桌上殘渣掃落,巴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免得杵在這邊礙事。

  可她抱了妹妹,拖走小少爺,要去哪裡睡覺啊?她還得準備妹妹的小衣,尿布,撲小屁股的香粉,有小姐香味的小暖被……嗚,好多東西。

  薛齊見她緊張的模樣,忙道:「春香,不用收拾,你們慢慢吃,我只是過來看是否一切妥當。」

  即使他這麼說,琬玉見他到來,也明白接下來該做什麼事。

  她早已沒有初嫁新婦的羞澀和期待。夫婦之道,人之倫常,她鎮定地移動腳步,來到已是拜過天地,成為她丈夫的男人面前。

  「老爺,對不起,請您先回大廳吃酒,一會兒就請您過來。」

  「岳父回去了,我爹年紀大,不勝酒力,已經回房歇息。」

  「那……」就是要洞房了?

  「孩子睡了?」

  「妹妹喝過藥,睡了,慶兒……」琬玉回頭一瞧,卻見慶兒趴進了她打開的行李箱籠,淘氣地往裡頭翻攪衣服。

  再看這間刻意佈置過的新房,桌面地上撒落了餅屑果殼,一把凳子橫放,一把凳子倒豎,皆是亂七八糟纏了紅布,一個貼在穿上的喜字被撕去一半,窗前椅墊還有慶兒的小小鞋印……

  她不安地低垂著頭,今天她和春香都忙,稍不注意就讓慶兒頑皮了,這樣薛老爺會不會認為慶兒不乖,給了一個壞印象?

  「孩子習慣跟你睡?」薛齊又問。

  「是的。」

  「既然妹妹睡了,就別吵她,你們在這兒睡,我去睡書房。」

  「可是……」

  琬玉一驚,抬起頭來,想請他稍待,畢竟她是嫁過來的結弦婦,再怎樣也不能反客為主,更不願第一天就讓他心裡有了疙瘩。

  紅燭光裡,眼前的男子面貌清俊,神情沉靜平和,一雙注視她的瞳眸黑黝深邃,彷彿裡頭藏有無窮盡的學問,卻不是她以為的當官神氣,而是一種面對世情的透徹和篤定,一身青袍簡單樸素,在在流露出他一個讀書人溫文爾雅的沉穩氣質。

  清風朗朗,明月煦煦,她一時有了錯覺,以為來到了幽靜的高山之巔。

  他,跟他差不多高,年紀是大了十歲,所以眼角微有歲月痕跡,嘴邊笑意也稍顯內斂,臉頰一樣刮得乾乾淨淨,透出青青的鬚根……

  她低下頭,用力眨眼,將那個早已模糊的影像逼了出去。

  低頭,不是害羞,而是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面對薛老爺。

  「吃得還飽嗎?」薛齊的視線移到桌上,又主動道:「如果不夠吃,我再叫李嫂準備。」

  「不。」她立刻回答道:「東西很多,吃不完,多謝老爺。」

  「請夫人莫要客氣。」薛齊的聲音也很客氣。

  「老爺,慶兒他……」琬玉相信他一定看到一屋子的狼藉了。她覺得應該要說明,「他天性活潑好動,可平日很聽話的。」

  「我們是夫妻了,慶兒也是我的兒子,我當父親的會疼他,撫養他長大成人,請夫人放心。」

  琬玉的視線一下子變得模糊,厚厚的水霧遮得她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青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抿緊唇瓣,抑住眼眶裡那股酸酸熱熱的水流,不讓自己失態。

  「時間不早,夫人也該休息了。」薛齊克制地收回視線,不欲讓初來乍到的她感覺不自在,又詳盡告知道:「我白日衙門上值不在家,你有事情儘管吩咐李嫂,我會叫她明天帶瑋兒過來見你。」

  「呵呵。」慶兒早就跑了過來,仰起頭來,好奇地看著這個大人。

  「慶兒,你有一個哥哥了。」薛劉微蹲下身,摸摸慶兒的頭。

  「哥哥?」慶兒不解地睜著大眼睛。

  「是的,瑋兒哥哥,他很期待你來。」薛齊笑意溫煦,再直起身子,又問:「春香,向來是你幫夫人照料孩兒的嗎?」

  春香肅立一旁。連氣都不敢吭上一聲,只是猛點頭。

  「我待會兒叫家保搬你的鋪蓋過來,麻煩你繼續服侍夫人。」

  「是。」春香差點跪了下來,這薛大人真的好客氣。

  「我走了,夫人旅途勞頓,請早點安歇。」

  門檻外,青袍下擺緩緩挪移,一步,兩步,終於離開了視線,琬玉望著空空的門廊地板,這才抬起臉,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尋向尋襲青袍。

  書房就在轉過長廊的東邊廂房,那兒家保已亮起油燈,站在門外等候老爺差遣。

  原來,他早已準備讓出這間又大又暖的新房,自己去睡書房。

  是夫妻了,他是這麼說的,可為何娶了她,又不同房呢?還是他另有侍寢小妾?果真應了她的疑慮,他既收了嫁妝銀子,又能幫孩兒找個娘,這是一樁絕不吃虧的交易?

  她摸向裙中口袋,那裡藏著一封信,讓她摺得小小的,貼身攜帶。

  齊自幼苦,二十四歲進士及第,任職刑部至今,官為郎中,二十七歲娶妻顏氏,翌年長子出世,妻病故……

  他的來信條理清晰,完完整整介紹了自己的身家,字裡行間就如他本人溫厚和緩的口氣,讀了下來,倒不像是父親巴巴地去向他乞了這門婚事,而是一封四平八穩的求婚書,希望她能安心嫁他為妻。

  既為夫婦,汝之兒女,亦為齊之兒女,齊必視如己出,望汝勿憂,白首盟約,誓當信守,永矢弗諼。

  就是這段話,讓她下定決心收拾行囊,帶孩子奔向不可知的命運。

  永矢弗諼--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所發誓承諾之事。

  就算舉行盛大婚儀,向世人昭告相約白首的夫婦盟約,還是有人可以輕易在幾個月後變心,卻也有人明知是棄婦和拖油瓶,還願意接納。

  她將此信貼身帶著,並非感念他的「恩情」,而是作文章容易,事實又是另一回事,若他有一句挑剔她或孩子的話,她就當面拿出這封信,丟回他的腳下,拂袖而去。

  情況再怎麼糟糕,也不過是回宜城盧府,繼續和孩兒相依為命罷了。

  淚,無聲無息滑落臉頰,她的心還是無法安歇,也無法安頓下來。

  「娘?」慶兒扯著她的裙擺,不明白娘怎麼呆呆地不說話了。

  她很快地抹了臉,嚥下她從不讓任何人看到的淚水,這封信的份量太重,她再也無法帶在身邊,回頭她得找個箱子收起來,不要再看了。

  雪,綿綿密密,不知什麼時候又得漫天漫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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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8:55:54
第三章

  時落時停的寒冬大雪終於完全停止,過完了年,好久不見的太陽露出臉,薛老太爺和幾個薛齊族弟回去了宜城,京城的薛家宅子恢復了以往的清靜,也添了兒童的笑聲。

  大院子的積雪已經掃淨,妹妹笑呵呵的,彎著兩隻八字小腿,讓春香牽著學步,慶兒和瑋兒兩個男娃娃則在大常棣樹邊打轉。

  「自從夫人和小少爺來了,少爺開心多了。」李嫂笑皺了一張老臉,卻歎了一聲,「唉,以前老以為少爺不愛說話,其實是沒玩伴啊。」

  琬玉讓李嫂勾起了當娘親的心情,眸色轉為深深的疼惜。

  四歲和三歲的孩子沒有太多心思,你看我一眼,我朝你招手,慶兒拿出裝有樹蟬的盒子,害羞傻笑,瑋兒又從衣服口袋掏出一張紙片,上頭畫有一隻大蟲,慶兒驚奇地張大了嘴,兩個男孩很快就玩在一起了。

  此時瑋兒站在樹旁,拿樹枝撥開積聚在樹幹上的殘雪,慶兒捧了小臉蛋蹲在旁邊看,後來也跳起來,找根樹枝,跟著小哥哥一起撥雪。

  「李嫂,你和李三照顧瑋兒,辛苦了。」琬玉由衷地道。

  「夫人,我跟李三要跟你辭工。」

  「怎麼了?」琬玉感到不安,「李嫂,請你不要因為我來就辭工,你熟悉老爺的生活作息,也將宅子打理得很好,請你務必留下來。」

  「夫人不要誤會,不是你來我們就辭工,而是你來了,我們才敢辭工。你瞧我跟李三年紀大了,出來幫傭幾十年了,兒子有點小出息,也生了孫子,他一直要我們回老家享福,可我們捨不得離開老爺和少爺啊。」

  這些日子來,琬玉已知曉薛府人口簡單,沒有侍寢小妾,也沒有看顧幼童的奶娘,兩老夫妻忙裡忙外,還要帶小娃兒,的確辛苦。

  「以前的夫人過世,老爺失意了一陣子。」李嫂講一句,歎一句。

  「奶娘仗著沒有老爺夫人管她,不是很認真喂少爺,是我死命盯住,看著她喂少爺喝足了奶水,少爺斷奶後,老爺還是留她下來,誰知她白天不陪少爺玩就算了,少爺病了,哭上大半夜還繼續睡大覺,是老爺熬夜讀書聽到了,很是生氣--呵,夫人想不出老爺生氣的樣子吧?後來就辭退了那奶娘,也不放心再請新的,從此老爺夜夜將少爺帶在身邊睡。」

  「啊?」

  「就是說嘛。」李嫂太明白夫人的這聲驚訝了。「少爺這麼小,比你現在的小小姐大不了多少,老爺公務忙,回家還要看書,往往睡得晚,隔天又得趕點卯,更別說上朝的日子半夜就得出門,往往一早摸黑抱著少爺到我們房裡來,才一個月,老爺兩眼發黑,瘦了一圈,少爺也睡不好,我顧不得自己只是燒飯洗衣的,討了少爺過來照顧,不給老爺操勞了。」

  「是老爺信任李嫂,多勞你了。」

  「不會啦,看著少爺一天天長大,我們也很安慰的,可少爺還是需要一個娘,夫人。」李嫂意味深長地望向新主母。

  是呀,她已經是瑋兒的繼母了。琬玉再次提醒自己,薛大人娶她,為的就是要她主持家務,照顧瑋兒,而她嫁他,為的也是安頓自己,幫慶兒和妹妹找個爹,再加上父親明顯向朝中權貴靠攏的意圖,這本來就是一樁三方有利的利益結親,她能做的便是扮演好她妻子,母親的角色。

  大常棣樹下,瑋兒拿手指比在小嘴面前,示意慶兒不要出聲,然後兩顆小腦袋一起往樹幹探頭探腦。

  「哇。」慶兒還是驚喜地喊了出來,轉頭喊道:「娘,娘。」

  「有什麼好看的?」琬玉暫且拋開雜思,走了過去。

  小小的樹洞裡,兩隻松鼠閉著眼,蜷曲靠在一起,她以為是死了,再仔細一瞧,毛茸茸的小身體輕輕起伏著,原來是在睡覺取暖。

  「是睡冬覺的松鼠。」李嫂走過來,笑道:「少爺去年冬天發現的,站在那邊看了一整天,今年還記得要挖開樹洞來看。」

  「瑋兒好聰明。」琬玉伸手,想要撫摸瑋兒的頭髮。

  瑋兒一聽到她喊名字,立刻走開一步的距離,低了頭,小布鞋踢了踢,攪亂了地上殘雪。

  琬玉默默地縮回手臂,許是瑋兒惦著親娘,不願她碰吧?

  她並沒有不快,而是為孩子和他逝去的親娘感到悵然。

  瑋兒頭垂得更低,指頭往小衣襟裡掏了掏,掏出一塊亮晶晶的東西。

  李嫂看到了,便道:「這是以前的夫人還病著時,著人幫少爺打的滿月金鎖片。」

  「瑋兒,可以給我瞧瞧嗎?」琬玉蹲下身,遞給瑋兒一個微笑。

  瑋兒抬眼看她,墨墨的大眼像他父親一樣,深深的,幽幽的,卻也帶著一抹孩子才有的童稚純淨。

  他眼睛一眨,又低下頭,小嘴抿了抿,指頭不住地摩挲金鎖片。

  「老爺回來了。」門外傳來家保的叫聲。

  瑋兒大眼驀地一亮,立即將金鎖片塞回衣襟,踩著趴達趴達的小腳步跑向大門,慶兒以為有什麼好玩的,也笑嘻嘻地跟著他跑過去。

  琬玉趕緊起身,拉整了一下衣裙,恭謹地站好。

  薛齊進了門,一身青袍公服,五日白鷗補子,官靴官帽,他跨大腳步而來,自有一股當官的威儀和氣勢,琬玉瞧了,感覺卻更陌生了。

  他,就像是站在河對岸的人,距離遙遠,可望而不可及。

  「老爺回來了?」春香也忙拉回學走路的妹妹。

  「大家都在這裡?」薛齊看到院子裡的人,略顯疲憊的神色轉為明朗,逸出溫煦的微笑。

  「嘻呵。」妹妹學走路,正走得不亦樂乎,哪肯讓春香揪著,笑呵呵地伸出肥短的小手臂,就往前頭那一大片青色的袍擺撲過去。

  「妹妹會走路了?」薛齊順手將她抱起來。

  「呵呵。」妹妹逢人就笑,小手搖呀搖,胡抓一通,就往眼前的鼻子按了下去,扯開小嗓子,喊出她唯一會說的話:「鼻鼻。」

  「是啊,是我的鼻子。」薛齊不以為忤,笑容滿面,任她去摸。

  兩個男娃兒來到他的腳下,瑋兒站在父親腿邊,小手指掐了掐衣袍,順著上頭的布面花紋劃著,慶兒有樣學樣,卻是大剌剌地靠上大腿,還好奇地扯了垂在青袍腰間的玉墜子。

  「慶兒。」琬玉低聲責備,示意慶兒不要亂拉,再伸手去抱妹妹。

  「老爺,您累了,妹妹給我吧。」

  「妹妹很可愛。」薛齊讓她抱回手腳亂舞的妹妹,笑道:「我還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呢。」

  「妹妹?」琬玉一愣,低聲回道:「妹妹就叫妹妹。」

  她懂詩書,為妹妹取名並不難,之所以沒取名,一來憐愛她幼小,疼寵地喊妹妹,二來也是存著一個癡心,希冀那個音訊杳然的人回來……

  不可能了,人都不見了,覆水更難收,早在休書送到--甚至是日復一日的爭吵時,就已注定沒有父親為妹妹取名。

  薛齊見她神色,已猜到一二,沒想到隨口一問,倒問出了她的心事。

  他一時無語,垂下視線,望向腳邊兩個孩子,左邊是一向安靜的瑋兒,正低著頭,拿指頭劃他的衣袍,右邊是老愛仰起小臉看他的慶兒,圓圓的大眼裡有著興奮的期待。

  「慶兒也要抱?」他俯身抱起慶兒,又露出笑容。

  「哈哈。」慶兒驚喜大笑,他好喜歡這個大人,手臂又暖和又強壯,可以將他抱得好高,娘和春香都舉不了這麼高呢。

  「那慶兒就是單名慶了?」薛齊幫他拉她衣服,又問。

  「不是,慶兒是小名。」琬玉聲音更低了,「還沒取正式的學名。」

  當年,江家老太爺愛屋及烏,最疼愛的幼子生了男孫,高興地喊了慶兒,以示慶祝,準備等孩子稍大後,算了命,翻了書,再按族譜取個有學問又有意義的名字,然而……也是等不到那天了。

  薛齊自知又勾起了她的情緒,千怪萬怪,就怪自己魯鈍。

  成親多日了,雖是同住一間宅子,夫妻之間總覺得陌生,她見了他,多半低著頭,禮敬著他,他能看到的,只有她蒼白的臉蛋,拘謹的眉眼,還有那裹了冬日厚襖裙卻仍顯清瘦的身子。

  白雲團團如棉,輕鋪藍天之上,雪霽天晴,應是身心和暖,展顏而笑,將過去灰天灰地的風雪冰霜給拋到腦後了。

  「孩子總該有個正式的學名。」他很小心地察言觀色,慢慢地道:「夫人同意的話,我再為慶兒和妹妹取名。」

  「老爺是孩子的父親,但憑老爺做主。」

  才說了話,兩個大人又陷入沉默,妹妹抓了娘的頭髮,咯咯亂笑。

  李嫂在旁邊看了半天,不,她看好多天了,總覺得這對夫妻客氣過度了,看得她幾乎悶出病來,再不管閒事不行了。

  「小少爺,你爹回來了。要喊爹。」她故意上前搖慶兒的小手。

  「爹。」慶兒興高采烈,人家要他喊,他就喊了。喊了順口,多喊幾次也沒關係,於是又笑著朝李嫂喊道:「爹,爹。」

  「真好啊。」李嫂紅了眼眶,春香也在旁邊拿袖子抹眼睛。

  琬玉聽著這聲爹,卻是沒有任何情緒,她明白,對小小年紀的慶兒而言,「爹」不代表任何意義,他早已忘了他的親爹,他可能以為「爹」是一個人的名字,像是喊妹妹,喊春香,或是喊任何一個人,只不過這個大人叫做「爹」。

  「少爺不沒喊娘呢。」李嫂又逗了瑋兒。

  瑋兒一直很專心地掐捏爹官服上的布紋,聽到李嫂喚他,轉過小臉,看了琬玉一眼,又抬眼看爹,很快又低頭去掐衣服。

  「瑋兒,你現在是大哥了。 要懂事,喊娘。」薛齊放下慶兒,俯身拿開瑋兒的小手,語氣變得嚴肅,「爹跟你說過的,你不也期待娘來嗎?」

  瑋兒孤伶伶地站著,照樣是瞧了琬玉一眼,隨即垂下眼睫,兩隻小手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瑋兒?」薛齊皺起眉頭,又提醒一聲。

  瑋兒小嘴動了動,好似就要說話了,卻還是怯怯地抬眼瞥了琬玉,頭一扭,踩著小腳步跑掉了。

  「瑋兒!」

  「老爺,別。」琬玉及時空出一隻手,扯住他的官袍袖子,急道:「別勉強瑋兒。」

  「這孩子。」薛齊停下腳步,無奈地瞧著瑋兒躲到大樹後面。

  「嘻,跟哥哥玩。」慶兒也跑了過去,以為小哥哥要帶他玩了。

  「總需要一點時間適應。」琬玉放了手,低聲道。

  是了,薛齊恍然大悟,他們是新的一家人,大家都需要時間適應。他跟她之間都還別彆扭扭,與其說是相敬如賓,不如說是隔閡疏離,他又怎忍苛責寡言內向的瑋兒呢。

  可他又不願她為難,覺得見外--唉,不是成了親,一起生活就好了嗎?事情怎地一下子變得如此複雜?

  「這身公服累贅,我先換了下來。」他回過頭,沉聲吩咐道:「家保,你待會兒帶瑋兒到書房來。」

  「是。」

  「我好像做錯事了。」李嫂縮了肩,躲去燒晚飯。

  「小姐,老爺會打他的少爺嗎?」春香跑來,擔心地問。

  望著那身青袍官服進屋,琬玉一顆心始終難以平靜下來。

  「妹妹給你,我得去瞧瞧。」

  薛齊換了居家灰布棉袍,坐在靠窗的椅子,瑋兒不是站著聽訓,而是坐在緊挨椅子靠放的茶几上頭,父子倆的視線一般高。

  「瑋兒,爹教過你喊娘,怎地不喊?」

  瑋兒依舊低著頭。

  「你會喊爹吧?」

  「爹。」

  「唉,差點以為你變啞巴了。」薛齊伸出大掌,想要拍拍他,見他只是低頭玩弄手中的一根雞羽毛,既疼憐,又是無奈,末了還是重歎一聲道:「唉,到底……我該如何教你呀。」

  瑋兒認真的拿小指頭梳理細細的羽毛紋理,不知是否聽進爹的話。

  「爹再告訴你一遍,娘和弟弟妹妹剛來,不熟悉環境,你瞧妹妹一開始還病了,生病很不舒服,所以你要乖乖聽娘的話,讓娘和弟弟妹妹安心住下來,而且你當大哥的,一定要友愛弟弟妹妹,還記得爹教你念過的詩嗎?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老爺,瑋兒只是小孩子。」琬玉的聲音由窗外傳來。

  「夫人?」

  「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薛齊忙站了起來。

  琬玉走進書房,來到父子說話的茶几邊,先朝薛齊點頭為禮,再微俯身子,柔聲道:「瑋兒,慶兒弟弟在大樹下等你。」

  瑋兒撫弄雞羽毛的動作停了下來,抬起墨黑大眼,很專注地看她。

  「那個樹洞得遮掩起來,不然晚上風冷,松鼠就著涼了,生病了。」

  琬玉微笑道:「慶兒不會掩,我怕他不小心將松鼠給埋住了,你要不要過去瞧瞧?」

  瑋兒一聽,立即伸長了小腿,滑下茶几,再抓住椅子的扶手爬下地,走出一步,又回過頭,踮起腳尖,將雞羽毛放在茶几上,手掌撫平按壓了下,像是怕羽毛太輕會飛走,接著一雙墨黑大眼又瞧了琬玉,隨即縮手,一聲不響地低頭跑掉了。

  薛齊見他的動作,百感交集,兒子乖巧懂事,他很是欣慰。但未免乖巧過了頭,讓他不禁擔心,到底是沉默,抑或憨愚。

  「他老不愛說話,真怕他是癡兒。」他不覺說出心裡的話。

  「瑋兒不是癡兒,可能還不會表達自己。」琬玉斟酌用語,說出她的觀察,「他心細,懂事,會察看小物,還會畫畫,一般小兒最多拿筆隨意塗鴉,他卻可以畫出模樣,他絕不是癡兒。」

  她再度強調的語氣讓薛齊拋開了無謂的擔憂,頓時容光煥發。

  「對啊,瑋兒很會畫畫。」他說著便走向大書桌,拿起一疊紙,一邊翻看,一邊走過來。「給你瞧瞧,畫得很好呢。」

  趁他走過去時,琬玉已收起那根雞羽毛,打算待會兒還給瑋兒。

  接過了紙張,她小心翼翼地捧好,再一張張仔細翻著。

  「這是螞蟻,這是小狗……」她說出所看到的事物,不覺逸出淡淡的微笑。雖是筆觸稚拙,線條忽粗忽細,墨色濃淡不一,但一個四歲小童能畫出讓人一看就明白的蟲鳥動物,著實難得,甚至堪稱天才了。

  也難怪,她剛才看到了一個父親的驕傲光彩,他是真心疼瑋兒的。

  既知他是謙謙君子,溫其如玉,她又怎會以為他會打孩子呢?

  她為自己一時的誤解感到不安,抬眼望去,不期然與他瞠目以對。

  軒眉朗目,神清氣爽,宛若青天開闊,萬里無雲。

  在這麼近的距離裡,在這麼亮的天光裡,她再一次認識了她的夫君。

  那神色,依然溫煦,就像她剛才在院子裡曬著冬陽,讓她全身都暖和起來了。

  若她不抬頭,他是否就直直瞧著她看畫的神情呢?

  可他看她又如何?不過是等著她再說幾句讚賞瑋兒的話罷了。

  「啊,這是梅花,梅蕊也畫出來了。」她很快低下頭,想借由看畫驅除兩人之間的詭奇靜默,可再翻了兩張,卻是沒了。「就這些?」

  「我是這兩個月才知道瑋兒會畫畫,所以畫的不多。」薛齊也是即時收回目光,不知所以然地將窗戶打開些,給自己吹些涼風。

  「平時就在這書房畫?」

  「是的,吃過晚飯後,我就帶瑋兒過來,起初他坐在桌前畫,桌子太高,我給他墊了小凳子,他坐得不穩,怕會跌下去。」薛齊說著,便露出笑容,指了方纔他坐的窗邊椅子,「後來我瞧這張椅子配合小凳,高度合適,便擺上筆墨,給他當畫桌。」

  「該給他訂製一張合用的小桌子了。」

  「哎呀。」薛齊以拳擊掌,大叫一聲,踱了兩步,神情顯得懊惱。

  「我早該想到的,我怎沒注意到呢。就讓他趴著畫圖,哎呀,疏忽了。」

  琬玉見他真情流露,原是想笑的,但又怕表現得太過無禮,仍是低下了頭,卻在這片刻之間,想笑的愉悅心情已轉為沉沉的苦澀。

  說到底,他也是一個很尋常的父親,會關照兒子,他會誇兒子的好,擔憂兒子聰明與否……真的很尋常,任誰當父母的都會如此關心孩兒,可就有人連尋常的父親也做不來,甚至不知道兒子的生辰。

  這份苦澀一直深埋心底,她不曾刻意去挖掘,但就是會不時跑出來擾亂她的心情,一跑出來,她就壓下,再跑出來,就再壓下……

  日陽漸斜,很快就天黑了,她用力捏了捏掌心,提醒自己回到眼前的丈夫,以及面對現實的,新的家庭生活。

  「老爺,您方才進門時,瑋兒是想讓您抱的。」

  「呃?」

  「我想,您是因為慶兒也站在一塊兒,怕冷落了慶兒,所以先抱他。」琬玉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她知道他客氣,她很是感謝,但有時候還是得顧慮到孩子的心情。「老爺,其實您不必這樣做,先到您跟前的是瑋兒,您卻不先睬他,孩子的感受十分敏銳,他可能覺得被您冷落了。」

  薛齊一愣。他之所以先抱慶兒,的確是她所說的意思。

  「瑋兒向來跟您生活,突然冒出弟弟妹妹,分散了父親對他的關照,他心思細膩,必然察覺改變,也許他感到害怕,所以變得更安靜。」

  「哎,我太大意了。」薛齊搓著手,神色焦慮,直瞧著她,一逕地問道:「我該怎麼做?輪流抱?今天先抱慶兒?明天再換瑋兒?還是同時抱兩個?對了,可以的,我臂力沒問題,兩個孩兒也不重,他們盼著爹回來,不能讓他們失望的,可以後妹妹也嚷著要抱,我可該怎麼辦?」

  他自問自答,越說語氣越是高昂,琬玉又看得癡了。

  沒有禮書規定孩子到了跟前,當父親的一定得抱起來逗弄說話,更何況他是一家之主,有其威嚴和地位,走上一大段路回家,他大可大搖大擺回房,換過舒適的袍服,坐在上位,再叫孩子過來請安。

  「請老爺不必費神。」她維持慣有的拘謹語氣。「我一定會盡心照顧瑋兒,讓他感覺生活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改變,也會教導慶兒孝敬父親,友愛哥哥,注重禮節,絕不再讓老爺困擾。」

  「那就勞煩夫人了。」他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她將話講得太周全,以至於他只能禮尚往來,客氣回應,但這一來,好像將教養責任全丟給了她,他忙再補充道:「我是說,多謝夫人提醒,我會多留心孩子的。」

  窗外光影轉為金紅,太陽快下山了,兩人該說的話也說完了。

  又是靜默,琬玉略感不安,這裡只有他們兩人,若他心血來潮,想拉她行周公之禮,她也不能拒絕,畢竟早就是夫妻了,可他們還陌生……

  「如果老爺沒事的話,我……」她只想趕快離開。

  「正好有事跟夫人說,這邊借一步說話。」

  薛齊說著便走向大書桌,上頭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看來他每晚讀書寫字後便收拾乾淨的,另外還擱了一隻麻布椅褡撻,琬玉記得那是家保回來時背在肩上的。

  「這是婚前岳父送來的嫁妝銀子。」薛齊從褡撻拿出一個小布袋,再從裡頭掏出一疊厚厚的紙,攤放在桌上,「我本不願收,後來是我爹收了,再轉交給我,裡頭有一些銀元寶,我怕不好使,便換了零頭銀票,正好銀價高,倒是多兌了些,一共是一千又三十六兩,給夫人收下了。」

  「這?」

  「嫁妝銀子本來就是你的。」薛齊將銀票摺好,塞回小布袋。「你和孩子剛過來,我不知道該為你們準備些什麼,這錢就讓你自己使。」

  琬玉一直以為,他收了嫁妝銀子,應該會拿來翻修屋宅,買匹好馬代步,或是多請幾個丫環伺候,再不成,也會留著自己花用,如今卻是全數交給了她?

  「還有,這是我這個月的餉俸,也一併給夫人支使。」

  他又掏出一個鼓鼓的荷包,打開給她看裡頭的弔錢和銀兩。

  「我的月俸是微薄了些,家用應該還夠,據我所知,一兩可買四石米,三把菜五文錢,街上一個饅頭二文錢,呵,我也不太明白,總是李嫂說缺錢買菜,我就拿給她,如今請夫人費心了。」

  琬玉懂了,這正是她早有覺悟的事實,他娶她,目的就是要她當個薛家的賢妻良母。

  「我會操持家用,請老爺不必操心。」她盯住桌上的錢,低聲問道:「可老爺身邊不是該留點花用?」

  「衙門有供飯,我平生最大的開銷只在這間書房,若有買紙筆書籍的需要,再跟夫人拿了,總要妻兒生活無憂,再來花費其他的。」

  一股熱流直往琬玉眼眶衝上去,猶如新婚那夜,她也有這種想哭的衝動,只因為他說了一句「慶兒也是我的兒子」。

  生為女子,身無一技之長,念了書也無法仕進,只能仰賴父親和丈夫而活,如今他告訴她,以「妻兒生活無憂」為先,這不啻又是一個讓她安心過活的承諾。

  他怎敢呀,許下一個又一個承諾,他果真做得到?永矢弗諼?

  琬玉用力屏住氣息,將所有陡然竄起的激動情緒壓抑回去。

  「對了,給你瞧瞧這個機關。」薛齊沒注意到她的神情,說話時已往書房後面整片牆壁的書架走去,站定在左邊角落,以目示意她過來。

  她低垂著頭,移步過去,定睛在他伸手去拿的書匣。

  「你看喔。」他不是去翻書,而是挪開書匣,手掌往後頭貼緊牆面的木板壓了壓,推了推,再掀了開來,原來裡頭是一隻暗櫥。

  他從暗櫥取出一隻樣式古樸的黑木盒,雙手牢牢捧住,放在大桌上。

  「夫人你瞧。」他打了開來,將盒裡的事物一件件攤放在桌面,一一為她介紹道:「這裡有房地契,我的告身,瑋兒的生辰八字,肚臍片兒……啊,還有這支胎毛筆。」

  薛家的寶物都在這裡了。琬玉凝目看去,京城常棣巷薛氏家宅房契,薛齊進士及第和任官敘述的告身文憑,詳載瑋兒生辰的泥金紙箋,上頭正是薛齊工整端正的字跡,而那個小紅布包,裝的就是肚臍片兒了?

  她拿起小紅布包,輕柔地撫了撫,那曾是娘親和孩兒之間的血脈相連,他留著這肚臍片兒,一來是珍愛瑋兒,二來也是懷念他故去的妻吧。

  「我一直捨不得用這筆,以後再留給瑋兒。」薛齊拿著胎毛筆仔細端詳,又以指頭試了試筆端軟毛,抬眼笑問:「慶兒也有嗎?」

  「慶兒沒有。」琬玉語氣淡然。

  慶兒出生豪門大戶,自是有人留心做胎毛筆,但做了又如何?無人收藏,無人賞玩,最後留在那個被官府查封的深宅大院裡,沒有帶出來。

  「這樣……」薛齊放下胎毛筆,見她眉眼低垂,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不住地輕撫小紅布包,那不想說話的模樣--哎,真像是瑋兒。

  她有難言之隱,他也不願追問,他再次鄭重地提醒自己,既已娶她為妻,她該過的是新的生活,他是再也不會提及她過去相關的事情了。

  「好了,你看完了,給你收回去。」

  「老爺?」琬玉驚慌地抬頭,對上了他始終不變的溫和笑意。

  這個動作的意義太重大,她承擔不起。

  「你是我的妻子,也是這屋子的主母,我們夫妻之間再無秘密。」

  「我……」怎麼……喉頭又被什麼酸酸的東西哽住了?

  「琬玉。」

  「嚇?」

  「琬玉。」薛齊終於喊出口,這些日子來堵在胸口的悶氣立刻消散無蹤,再喊第二遍就順溜多了,刻意扯出的微笑也轉為自然柔和,聲音自是一樣地溫厚,「這裡是你的家,有任何事,你儘管作主,拿不定主意的再告訴我,我們夫妻可以商量,還有,從今晚起,你和春香別待在房裡吃飯,帶孩子到飯廳一起吃。」

  「可是……不行的。」她心臟亂跳,慌張不已,不敢再看他的笑容,立刻找理由拒絕。「妹妹和慶兒還要人餵飯,常常得哄著才吃,一頓飯吃下來可以吃上一個時辰,我怕會耽擱老爺用飯……」

  「一家人沒有分開吃飯的道理。」

  這麼嚴肅的命令語氣,依然是和氣溫煦,說的又是天經地義的家庭倫理,琬玉沒有借口了。

  「是的,老爺。」

  「這傳家盒子讓你收著了。」薛齊再次囑咐道:「押那塊板子是有竅門的,旁邊有個卡榫,你先試試看,我再教你怎麼拿捏。」

  琬玉戰戰兢兢地將桌上事物收進盒子,捧了起來,放回暗櫥裡。

  這是傳家的寶盒,他告知她藏寶的地點,夫妻之間再無秘密。

  平等,坦蕩,真誠,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回被一個男人所尊重,他是主人,她則是平起平坐的主母。

  他既待她以禮,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同等的心意回報他,相夫教子,勤儉持家,讓他無後顧之憂。

  無需再想太多,從此平凡度日,安心了。

  「我說大小姐呀,當京官的夫人不是終日在家相夫教子就好,有空還是得出來走走,今天姨娘就帶你見世面了。」

  琬玉想安心度日,但事與願違,沒幾日,盧府夫人便請她過去。

  說是盧夫人,卻非她的親娘。這位夫人不過大她十來歲,早年是京城名妓,貌美聰明,能詩擅文,父親很是喜歡,花了重金納為寵妾,她十三歲那年,鬱鬱寡歡的母親在宜城過世,才過了首日,借口「朝廷為重」而無法回宜城治喪的父親就將愛妾扶了正,成為「盧夫人」。

  如今的盧夫人名正言順,更能施展她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本事了。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琬玉坐在馬車上,不安地問。

  「去見太師夫人,你該知道,薛齊是翟太師一手親力提拔的,也該知道,太師夫人是當今太后娘家的表姐,兩人還是小姐時,感情就很好。」

  「我知道。」在她出嫁之前,父親已在家中詳盡說明。

  「既然你嫁過來了,就得去拜見師母,這是學生晚輩應有的禮數。」

  「我以為……」應該是薛齊帶她登門拜訪吧。

  「男人啊,成天忙公事,忙著忙著就忘了,你當夫人的得警覺些。老爺有老爺的交際應酬,夫人也得幫襯幫襯,打點打點,他自去見他的恩師,你就來見師母,好讓老爺的官路順暢些,好走些。」

  「當官的事我不懂。」

  「不懂就多看,多學,姨娘這不就在教你了嗎?」盧夫人誇張地歎口氣,「姨娘好歹是你名分上的娘,我也是疼你的,希望你過好日子。」

  琬玉不置可否,當年這位繼母風風光光地坐在宜城祖宅大位,接受「女兒」的跪別出嫁,煞是尊貴,如今她嫁來薛家,卻推說不是親生母親,不方便前往薛府吃家宴,真不知那一雙大小眼,到底疼她什麼了。

  「大小姐呀,你得明白,你不是江家四少奶奶了。」盧夫人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時他們江家呼風喚雨,不用你四少奶奶出面,人家想巴結你都來不及了。可現在情勢不一樣,薛齊只是個五品官,即使有翟太師幫他開條門路,接下來還是得靠他自己。」

  「靠他自己?那何必需要我?」

  「你怎麼說不通呢。」盧夫人大呼小叫的,「難怪我聽宜城家裡的人說,你過去老跟四少爺吵架,莫不是你這大小姐的任性脾氣,惹惱了夫君,讓他討厭了,這才將你休了?」

  琬玉抿唇不語,用力攢緊手裡的絲帕。

  「算了算了,我不講了,講了你又不高興,要不是你爹知道女婿不懂送往迎來,更不懂夫人們這邊的禮數,又何必叫我出來看你大小姐的臉色啊。」盧夫人夾槍帶棒,擺足了「母親」的威風,這才轉回「慈祥」的臉孔,幽歎一聲道:「我們也是為女兒女婿好,這番苦心你得明白呀。」

  「姨娘,我懂了。」琬玉懶得再聽她嘮叨了。

  來到太師府,兩人由丫環帶領,穿屋過院,來到翟夫人所在的主屋大廳,那裡已坐著七,八位夫人,個個衣裳華美,一身一頭的金銀首飾,全部拿眼瞧著施施然走進來的琬玉。

  經由盧夫人介紹,見過了翟夫人,她只是瞇了眼,點點頭。

  「喲,是薛大人新娶的夫人啊。」尊貴的翟夫人還沒開口,坐在最上位的一們年輕小姐倒是搶先說話,一雙美目上下審視著琬玉。「年紀是大了些,身子也圓些,薛齊大概是想你再幫他多生幾個兒子吧。」

  「幸好趙大人捨不得太早嫁閨女。」翟夫人轉了一張慈眉善目,和藹地道:「趙小姐你是天生命格貴重,金枝玉葉,注定要有更好的姻緣。」

  「是呀。」又有夫人揚風點火。「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又哪配得起趙小姐您呢?只怕還會折了他的福,損了他的壽呢。」

  「喲,李夫人就別損薛大人了,人家的新婚夫人在這裡。」趙小姐笑道:「還是嫁過人的,配上死了老婆的,這才匹配啊。」

  「啊,瞧我疏忽了。」盧夫人陪著笑臉,趕緊拉了琬玉道:「來,見過右都御史的千金趙小姐,呵呵,再一個月,就得尊稱一聲澧王妃了。」

  琬玉聽出了端倪,臉色平靜,斂衽為禮。

  別人的尖酸刻薄傷不了她,就像姨娘的嘮叨,她可以當作耳邊風,心裡唯一的想法竟是慶幸薛齊沒娶了這個刁蠻無禮的千金。

  「說起澧郡王,現今可是京城之外最有影響力的皇族啊。」

  自有好事的夫人繼續歌功頌德,說是郡王小時候進宮陪太子讀書,聰穎敏捷,很得先皇的喜愛,如今堂哥當了皇上,更是兄弟情深,恩賞有加等等云云,所有好聽阿諛的話全用上了。

  即便盧夫人不斷地使眼色,琬玉還是保持沉默,冷眼旁觀。

  這裡的夫人們,年紀大的上了四,五十歲,也有年輕像她二十來歲的,卻因夫君只是七品給事中,其他夫人也不太搭理她,她還是很熱心地這邊吹捧一句,那邊讚美一句。

  琬玉做不來。

  「我記起來了。」夫人們談了半天,翟夫人又將目光放回琬玉身上,問道:「薛夫人過去不就是江家的媳婦嗎?」

  「是那個污了朝廷大把銀子的江家?」眾夫人們驚聲四起。

  「我們早跟江家斷絕關係了。」盧夫人爭議撇清,「我家老爺也很後悔跟江家結親,為此還差點被連累,還好我家老爺向來有清譽……」

  「那時候江家案子鬧得很大呀。」夫人們才不管盧夫人,繼續談論江家。「我家老爺還說會滿門抄斬,幸虧皇恩浩蕩,只治了幾個主犯。」

  「犯罪的是男人,女眷又沒過錯,一併治罪就說不過去了,可她們也一起享受了榮華富貴,如今男人沒了,也算是報應了。」

  「那薛夫人的男人呢,也被斬啦?」

  「聽說是最小的少爺吧,好像是唯一沒有被治罪的男丁。」趙小姐嬌笑如鈴,尖銳的嗓子繼續道:「他真有孝心,江老大人判了流配西北邊關,他竟捨得丟下如花似玉的嬌妻,跟著父親一起去吃苦。」

  琬玉心頭一揪,終究,她還是知道他去了何處。

  過去在宜城時,大哥曾想告訴她,她不聽,更不問,寧可關起自己的心門,當作世上再無那個傷她極深極深的人。

  他給了她休書,一走了之,她好恨他的無情……可一個無情的花花公子,平日享樂慣了,未曾扛過責任,又怎願意陪伴老父流放邊關?

  他過得下去嗎?吃得了苦嗎?那他現在如何?還是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像樣的丈夫,她又何必在別人提起時,擔心上了他呢?

  她握緊拳頭,保持沉默,不讓自己現出任何異常的神色。

  「雖說烈女不事二夫,可江家做了壞事,連房子都被朝廷收走,沒個地方可以睡覺,夫君又不見了,要教你從一而終,未免說不過去。」趙小姐眄眼瞧她,笑道:「也難為薛齊願意娶你了。」

  「是呀。」眾夫人你一言,我一句。「薛大人人品好,文章好,有首輔大人照顧,官又升得快,聽說再過個十年就可以當上尚書啦,朝中很多大人跟他說親,他卻撇著好條件的閨女不要,獨獨娶了你。我說薛夫人啦,你真是好命,再嫁還能嫁得這麼好。」

  琬玉明白,盧家為了顧全面子,沒讓外頭知道她被休的事實,若給這些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如何損她和薛大人--她陡地一驚,官夫人們都知道薛齊娶了一個江家的棄婦,那麼和他在朝為官的大人們又會怎樣看待這樁婚事?會在背後笑話他嗎?而被他拒絕婚事的那些大人是否因此心存芥蒂,從此妨礙了他官場的發展?

  天,她老以為他只是要找一個「賢妻良母」,但有教養,懂詩書,性情佳,家世好的閨女比比皆是,他何必娶她自找麻煩?

  「啊哈,今天不是來恭賀趙小姐的嗎?」盧夫人笑臉迎人,努力扭轉話題。「聽說趙小姐過兩天就要進宮晉見皇太后,皇后,到時候一定賞賜你許多嫁妝了。」

  眾夫人又是一陣奉承,將笑得趾高氣揚的未來澧王妃捧上了天。

  琬玉在翟夫人示意下,坐在下首的最後一張椅子,耳邊任那些誇張的拔高嗓音飄過,心裡還是轉著同一個問題,薛齊為何娶她?

  這個惟他才能回答的問題,她只能放在心底,慢慢再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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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8:59:15
第四章

  京城有個「娘家」還是有好處的,盧府管家經驗老到,琬玉托他找來一對勤勞負責的中年夫妻,以便接替李三李嫂,另外又親自面談,為孩子們選定了一個經驗豐富,良善可靠的奶娘。

  「妹妹,還不睡呀?」琬玉坐在床邊,摟著妹妹,好笑又好氣地看著那雙睜得老大的圓黑眼睛。

  「小小姐等大哥二哥來陪她玩啦。」春香忙完活兒,走了過來。

  「以前總是這時候就要睡的。」琬玉只好將妹妹放在床上。

  「給小小姐玩一玩,累了,半夜才不會又爬起來哭,小姐你也可以安心一覺到天明。」春香拿了一隻布娃娃逗妹妹。

  「春香,是你偷懶想睡覺吧。」琬玉笑看她。

  「看到被子,我是想睡了。小姐你也給丫環打個盹嘛。」春香說著就坐到床沿,笑嘻嘻地靠上大團棉被,故意打個呵欠。

  「娘。」外頭傳來慶兒高亢的叫聲。

  「嚇,老爺來了。」春香睡意全消,慌忙跳起,趕快站到旁邊去。

  「娘,你看你看。」慶兒率先衝進門,奔到跟前,搖著一張紙,興奮地獻寶。「我畫的。」

  隨後走進了牽著瑋兒的薛齊,父子倆皆有一樣的客氣拘泥神色。

  每天吃過晚飯後,薛齊便帶著瑋兒和慶兒到書房,教他們認幾個字,背兩句詩,然後父親讀書寫文,兩個孩子則拿了筆,各自塗抹,畫累了,也是該就寢的時候了,薛齊就會帶慶兒回房,順便要瑋兒跟娘問安。

  琬玉漸漸習慣這樣的生活方式了,只是妹妹見到兩個哥哥來了,就會精神百倍,活蹦亂跳,又要和慶兒玩上好一會兒才肯睡。

  「慶兒畫什麼,告訴娘。」琬玉先跟薛齊點個頭,再拿了紙片端詳,實在沒辦法認那一團團黑烏烏的東西。

  「這是爹,這是娘。」慶兒指了紙上的黑圈,開心地嚷道:「這大哥,這妹妹,這個是我。」

  「娘。」瑋兒來到跟前,他已經會喊娘了,但仍低著頭。

  「瑋兒也有畫圖給娘看嗎?」琬玉露出微笑。

  瑋兒只去看他的鞋子。

  「咯哥咯。」妹妹攀著娘親的背站了起來,不知是在咯咯笑,還是學著講哥哥,伸手就去搶娘手上的紙片。

  「妹妹,這不能吃。」琬玉靈機一動,轉身將妹妹抱在膝上,指著紙上的黑圈。「瞧,這是二哥畫的大哥,大哥就在這裡,你看像不像?」

  「哥咯。」妹妹笑呵呵地看小大哥。

  「妹妹在叫大哥呢。」琬玉輕喚道:「瑋兒,過來看妹妹。」

  瑋兒怯怯地走近一步,十隻小指頭放在肚子前面,不安地搓捏著。

  妹妹眨著黑黑的大眼睛,張著圓圓的小嘴巴,一雙軟嫩嫩的小手掌劃呀劃的,小身子在娘親穩穩的擁抱下往前撲了過去。

  瑋兒及時握住了小手掌,隨即放開,小臉蛋便漲紅了。

  妹妹似乎不滿意大哥只有握她一下下,又咿咿啊啊叫著要撲過去。

  「妹妹想跟大哥玩呢。」琬玉抱牢隨時會掙出懷抱的妹妹。

  瑋兒低頭去踢他的小布鞋,卻又輕抬眼皮,偷看妹妹一眼。

  「瑋兒喜歡妹妹?」琬玉瞧他模樣,又笑問他。

  「妹妹好。」瑋兒聲音細細小小的,似乎有點害羞。

  「妹妹也喜歡大哥,去跟她玩。」琬玉笑著將妹妹擺回床上。

  「大哥上來呀。」慶兒早就脫了鞋,爬上了床,在枕頭堆裡亂滾。

  瑋兒看了一眼琬玉,又轉頭去看站得遠遠的爹。

  「瑋兒,該回去睡了。」薛齊神色嚴肅。

  「老爺,沒關係的,讓他們兄妹玩玩。」琬玉起了身,「您自去休息,我再叫李嫂過來帶瑋兒。」

  「這……好吧。」薛齊說好,腳步倒走近了床邊。

  琬玉這下子反而不好意思待在床邊,便走到窗邊長椅坐下,拿起針線活兒縫了起來,一雙眼仍不時往床上看過去。

  春香已在床沿「築」起一道棉被牆,提防孩子們玩過頭滾了下來,而滿床軟綿綿的被子枕頭,任孩子們怎麼翻滾都不怕受傷。瑋兒爬上床後,妹妹笑嘻嘻地撲倒他,慶兒也過來呵癢,瑋兒耐不住,綻開天真無邪的笑容,很難得地出聲呵呵笑了。

  妹妹興奮極了,總是忘記她不會走路,一站起來踏了兩步,又趴倒床上,咯咯憨笑,繞著兩個哥哥亂爬亂摸,開心得淌下了亮晶晶的口水。

  站在床側看顧孩子的春香見了,正欲拿巾子去擦,瑋兒已掏出小帕子,輕輕按拭妹妹的小嘴,小臉蛋有著一抹認真呵護的神情。

  「咯哥。」妹妹又對大哥流口水,拿起布娃娃搖了搖,想給他玩。

  琬玉停下針線,滿心歡喜安慰,看著孩子們一同玩耍。

  雖說雇了新奶娘,慶兒和妹妹還是黏著她,她也捨不得讓他們太早離開身邊,瑋兒亦照樣跟著李嫂睡,可李嫂說,今晚將試著讓大少爺和周嬤嬤睡了,她再一個月就要離開,得早點讓孩子適應新奶娘。

  孩子們玩得開心,最後瑋兒卻得獨自回去睡,琬玉想著便覺心疼。

  或許,就讓慶兒和瑋兒一起睡吧,兄弟倆有伴總是好的,有周嬤嬤照料沒問題,不然,瞧這張床挺大的,再多睡一個孩子也無妨……

  正在費思量,突感長椅的另一邊有了重量,原來是薛齊坐了下來。

  這些日子以來,一家人一塊吃晚飯,總會說上「今天天氣很好」,「買了五斤面料做餅」,「慶兒抓了一隻毛毛蟲」之類的家常話,父母和兒女之間也算是漸漸熟稔了,唯獨夫妻倆還是顯得客氣和生分。

  「老爺您還不休息?」她謹慎地問道。

  「我看看孩子。」

  「喔。」琬玉又低下頭去縫衣,他剛才急著要走,現在又賴著不走,莫非是暗示她要圓房?正好趁孩子聚在一塊,有春香照顧時,他倆趕快去敦倫?書房好嗎?那張躺椅太小了,大概承受不了重量吧,還是去客房?

  可明早李嫂整理時多難為情呀。

  「你縫什麼?」

  「啊!」她嚇了一跳,趕忙拉回心神。「我幫孩子縫夏衫。」

  薛齊從擱在椅上的籃子裡拿起兩件小衣,比了比,看了看。

  「這湖綠顏色清爽,三個孩子同樣花色,看了就知道是兄妹。」他頗感興味,翻天覆地瞧著,又問:「這大件是瑋兒的?」

  「是的,另一件是慶兒的,我手上這件是妹妹的。」

  「瑋兒過來,試試新衣尺寸。」

  「不用了,應該合的,我照他原來的衣服裁布,還加大了一寸。」

  「裁衣豈有不試的道理?」薛齊很堅持,又喚道:「瑋兒。」

  瑋兒聽到爹喚他,乖乖地爬下床,來到父親跟前。

  「來瞧瞧娘幫你縫的衣裳。」薛齊說著,便去脫瑋兒的上衣。

  琬玉見他笨手笨腳的,也不知道要叫孩子張開手,這才方便拉袖管,就這樣橫拉直扯的,她真怕他會扭斷瑋兒的小手。

  「老爺,我來。」看不過去,她拉來瑋兒,幫他脫了上衣,再攤開新衣,要他伸手穿進兩隻袖子裡,左右一瞧,笑了。

  瑋兒穿了新衣,再怎麼安靜羞怯的小臉也掩不住那抹新奇緊張,小手輕輕摸了衣布,便往口袋縫裡插了進去,卻是越插越深,摸不到底,小臉不解地抬起來,嘴唇微張,似乎想要問,卻又不敢問。

  「衣裳還沒縫好。」琬玉見他動作,微笑解釋道:「娘會在這裡縫上兩隻大口袋,給瑋兒裝東西,好不好?」

  瑋兒點點頭,習慣性地低下了頭,

  「這布料薄,趕緊換回來。」琬玉又忙著幫瑋兒脫衣穿衣。

  「瑋兒,跟娘說謝謝。」薛齊吩咐道。

  「謝謝。」聲音仍是細細小小的。

  「客氣什麼呀。」琬玉脫口而出,頓覺難為情,其實她是說給薛齊聽的吧。

  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管拿了小衣,打算繼續忙她的針線。

  瑋兒換回原來的衣裳,仍站在原地,伸手往口袋裡摸去,左邊口袋掏掏,右邊口袋挖挖,卻是拿不出東西來,剎那間小臉神色忸怩,不安地瞧了琬玉一眼。

  琬玉知道瑋兒喜歡往口袋裡裝東西,他撿了小事物,總是很珍惜地擦洗乾淨,放在口袋裡,再拿出來給慶兒,她還找了一個盒子給慶兒,裡頭就裝滿了這些小畫紙,蟲殼,石頭,幹掉的花瓣和樹葉。

  「瑋兒找什麼?」她柔聲問道。「想要的東西問娘拿。」

  瑋兒沒回答,小臉蛋顯得躊躕苦惱,低頭想了片刻,驀地神情一亮,便從衣襟裡掏出了金鎖片。

  「給。」

  「給我?」琬玉望向小指頭捏住的亮澄澄金鎖片,驚訝地道:「瑋兒,這是你親娘為你打的金鎖片,不能給人的。」

  瑋兒眨眨眼,小臉蛋顯得困惑,看了看金鎖片,又瞧了瞧琬玉。

  「娘,」慶兒跑過來,賴到娘裙邊,仰臉問道:「啥是親娘呀?」

  「親娘,嗯,就是生下你的娘。」琬玉試著說明:「就像慶兒和妹妹,是從娘肚子裡蹦出來的。」

  「咦。」慶兒張大了嘴,小拳頭敲敲娘的肚子,一臉的難以置信。

  「我是從這裡蹦出來的?」

  「是啊。」

  「大哥也是?」

  「大哥他……」琬玉一時無法作答,若說不是,惟恐孩子心思單純,有了分別心,又讓瑋兒落了「沒有親娘」的孤單感覺。

  可她的確不是瑋兒的親娘呀。

  她下意識便望向薛齊,想向他尋一個適當的解說,突然覺得自己這動作真像瑋兒看她時的神情,似乎是想說卻又不敢說,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最後只得低下頭來踢踢他的小鞋子。

  這時,她也只能低頭摸摸慶兒的肩膀,思索著要如何回答。

  「瑋兒。」薛齊見大人小孩安靜下來,也知瑋兒這動作出乎尋常,倒是平心靜氣地詢問道:「爹問你,怎地要將金鎖片給娘?」

  「衣服,喜歡。」瑋兒摸向衣籃子垂下來的新衣一角,輕輕地捏了一下,然後低下頭,搓揉頸間的金鎖片,囁嚅道:「鎖片……給娘。」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還是將意思表達完成,待說完了,小臉已是紅咚咚地燒到了耳根子,頭垂得更低了。

  琬玉試圖將他的意思連接起來,因為他喜歡她做的新衣,所以他要找個東西給她,作為交換或回報,但一時找不著,便拿了金鎖片給她。

  過了年,瑋兒五歲了,可一個五歲的孩子能懂多少人情世故?

  在她提及親娘時,他有了不明白的迷惘神情,是否他一直沒有娘,所以不知何謂「生下他的親娘」,更不懂親娘打給他的金鎖片意義重大?

  應該是她來了之後,他才懵懵懂懂知道,原來他可以跟慶兒喊她娘,而這個「娘」是會關心他,照顧他,跟他說話,給他做好看衣裳的。

  是否她把瑋兒想得太懂事,太成熟?

  她心頭一緊,驀地站起,走到掛衣架子邊,取下半個月來沒穿的厚襖,往口袋摸出一根雞羽毛,那時她收了起來,事後卻忘記還給瑋兒。

  「瑋兒,」她走到瑋兒身邊,蹲了下來,給他瞧攤在掌心裡的羽毛,柔聲問道:「你這雞羽毛也是給娘的?」

  瑋兒用力點點頭。

  琬玉明白了。

  他不斷地找東西給慶兒,就是喜歡慶兒陪他玩,甚至是以這些小禮物向慶兒「示好」,希冀慶兒能跟他作伴,好讓他不再是孤伶伶一人。

  他第一回掏金鎖片給她看時,其實並不是向她「示威」說他另有親娘,而是要給她一個「見面禮」,若非薛齊正好回來,他應該也會像今夜一樣,捱捱蹭蹭片刻後,就準備拿下來給她。

  這孩子呀,畢竟只是個小娃娃,心眼兒單純,卻又細膩得令人心疼。

  「瑋兒,你好乖。」琬玉熱淚盈眶,一顆心讓眼前的小人兒揪得好緊好緊,伸手為他理好金鎖片,仔細地幫他塞回衣襟裡,貼身戴好。「別拿下來,這是瑋兒的寶貝,不能給人的喔。」

  瑋兒輕抿小嘴,大眼睛流露出明顯的失望,又不安地絞起指頭。

  琬玉握住他一雙小手,輕柔地撫摸他小小的指節,微笑道:「娘明白,瑋兒看到喜歡的衣裳,也想給娘一件好東西,就像你喜歡慶兒,所以撿樹葉,畫圖片給慶兒,是不是?」

  瑋兒點了頭。

  「娘告訴你哦,你撿了漂亮的石頭給慶兒,他很開心,可你不撿,慶兒也一樣喜歡你,一樣跟你玩,妹妹也是,你今兒個沒送她東西呀,她還是好喜歡你呢。」

  瑋兒看了一眼慶兒,又轉頭看床上的妹妹,再怯怯地抬眼看琬玉。

  大眼睛黑黑的,圓圓的,依然是一成不變的純淨,稚氣,專注,在在流露出他最最天真無邪的赤子之心。

  琬玉深深地震撼了,原以為任憑命運遣弄,她嫁到薛家,只管當個「賢妻良母」,照料好瑋兒的生活即可,直到今夜此刻,她才驟然體會到,有一個孩子全然地信任她,期待她,試圖以他才懂的方式親近她,如此單純的一心一意,她再也無法只是幫他縫件衣服,或是看他吃飽飯而已。

  她還願意竭盡心力去疼他,愛他,視如己出。

  「呵,忘了說,娘也好喜歡瑋兒。」她伸指撫了撫他額前的頭髮,微笑道:「瑋兒也喜歡娘嗎?」

  瑋兒垂下眼睫,不敢說話。

  「瑋兒聽娘說,如果你喜歡娘,還是喜歡娘幫你做的衣裳,你不用給娘玩意兒,香娘一個就好了。」

  瑋兒不解,偷瞄她一眼,眼底有著明顯的困惑。

  「慶兒,過來香香娘。」

  慶兒實在不知道娘在跟大哥說什麼,正在娘身邊蹭得無聊,一聽立刻精神大振,小手捧住娘親的臉頰,湊上小嘴,毫不客氣地用力啵下去。

  「呵呵。」慶兒好得意,「娘最軟,最香了。」

  「就是這樣,瑋兒也來香娘……不,應該是娘先香瑋兒一個。」

  琬玉說著,便摟住瑋兒,先親了他的左臉頰,然後再親他右臉頰。

  「啊。」瑋兒睜大了一雙黑眼,小臉呆呆的,小嘴開開的,好慌張,好驚訝,整個小身子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

  「來,娘等瑋兒香香。」琬玉側過臉,故意湊到瑋兒嘴邊。

  瑋兒望向眼前柔白的臉頰,長長的睫毛不知所措地眨了又眨,躊躕著,驚呆著,最後還是抬頭看了爹。

  「娘她……」薛齊開了口,竟覺喉頭似是被什麼酸澀的東西堵住了,忙嚥了咽,露出溫煦的笑容道:「娘她在等著瑋兒。」

  有了爹的「認可」,瑋兒這才怯怯地往琬玉鬢邊親去,小嘴碰了一下,立即挪開,眸光轉為驚喜明亮,隨即害羞地捏衣角,低頭踢鞋子。

  「嗯,親到了。」琬玉笑著抱緊他的小身子,雙臂出了力。「啊,原來娘抱得動瑋兒。」

  她想抱瑋兒站起來,但是蹲得久了,又抱著孩子,不免重心不穩,使不上力,一時腳步踉蹌,歪了一下。

  一雙有力的臂膀立即穩穩地扶住她,撐住了她和孩子的重量。

  「真抱得動?」薛齊確定她站穩後,才慢慢放開她。

  「可以。」她回答得堅定。

  「咿咿,咯哥。」妹妹在床上蹦蹦跳跳,一會兒蹬著小屁股,一會兒撥開春香攔她的手,正在抗議大家都不理她了。

  「妹妹在喊大哥了。」琬玉抱著瑋兒來到床邊,將他放坐在床沿,自己也坐了下來,幫他脫下鞋子。「來,跟妹妹玩。」

  瑋兒呆坐著,抬眼瞧了下琬玉,但那已經不再是畏怯地神情,而是兩眼明亮如星,充滿了受寵若驚的童稚歡喜。

  「咯哥。」妹妹爬到他身邊,舉起她最愛的布娃娃,猛往大哥懷裡塞去,想要給他玩。

  「我來了。大哥我們玩騎馬。」慶兒也興奮地爬上床。

  「妹妹。」瑋兒綻開憨笑,拿了布娃娃,轉過身子,張手護住往他撲跌下來的妹妹,妹妹跌進大哥懷裡,又仰起小臉,朝他咯咯笑個不停。

  琬玉整理好床邊的被子,確定疊得又高又穩,不會讓孩子們摔落,這才微笑起身,一抬眼,就迎上薛齊的深深注視。

  他好像有話要說。她來不及收回笑容,慌張地低下了頭。面對應該是她最親密的丈夫,她完全沒有方才和瑋兒說話時的自在和自信。

  「李嫂和周嬤嬤來了。」春香方才去應門,帶了人進房。

  「老爺,夫人。」李嫂走進來,「我帶大少爺去睡了。」

  「瑋兒今晚這邊睡。」琬玉恢復了正常神色。

  「夫人?」隨後進來的奶娘略顯不安。

  「難得讓他們兄弟一起睡。」琬玉微笑道:「周嬤嬤,沒關係的,你自去睡,養足精神,白天還得追著兩個男孩子滿屋子跑。」

  春香拚命點頭,十足十同意她家小姐的話。

  床上笑聲不絕,慶兒騎了枕頭當馬,喝喝叫個不停,瑋兒也騎了一顆枕,倒是乖乖坐著,低頭將枕頭角兒捏出兩隻耳朵,妹妹則自己當馬在床上爬,一看到枕頭長出耳朵,興奮地就要撲上去咬。

  「玩在一塊兒。」李嫂看得直抹淚,笑道:「真好,真好啊。」

  一室的笑鬧裡,琬玉抬起頭,自然而然望向了薛齊,一想到自己又有了這種瑋兒向父親尋求指示的舉動,她慌忙轉頭,但已經瞧見了他也從孩子那邊移過來的目光,她只是一瞥,卻彷彿看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深廣大海,裡頭波濤湧動。

  他想說什麼呢?她低著頭,一顆心無端地加快跳動了。

  夜闌人靜,琬玉站在床邊,心滿意足地瞧看三個排排睡的孩子。

  他們玩累了,一個個沉睡憨甜,真難想像那安靜的睡容一睜開眼,又有本事將整間屋子蹦得天搖地動的。

  「春香,跟你擠擠嘍。」她回頭笑道。

  「哈,又可以跟小姐講貼心話了。」春香已經打理好雙人份的鋪蓋。

  這幾年主僕倆熬著苦日子,感情親如姐妹,早已不計較尊卑。有時春香幫她哄孩子累了,就在床上和孩子睡著了,她自去睡春香的地鋪,或是慶兒滿床亂滾,吵得她和妹妹睡不安寧,便換了妹妹和春香擠著睡。

  這些年來,也難為春香了,還是個姑娘家,就陪她一起當奶娘。

  「春香,你以後一定是個稱職的好娘親。」

  「嘎?」春香鑽進被窩裡,嘟噥著:「小姐說什麼啦,人家八字另一撇還不知道在哪兒。」

  「都幾歲了,該嫁人了。你陪我出嫁那年是十五歲……」琬玉扳著指頭一算,一驚非同小可,「嚇,你二十歲了?糟了糟了。」

  「不嫁,不嫁。」春香順著她的語氣喊兩聲,確是心有所感。「我今天才知道當娘的不容易,不光是把屎把尿就好啊。」

  「哎。」琬玉有很多感慨。「你說,我今天做得好不好?」

  「好……」

  「把屎把尿倒容易,講道理也容易,我竟然到今晚才知道要去抱瑋兒。」她想到薛齊早就懂得主動去抱孩兒,不覺慚愧。「我覺得……咦?」

  「呼,呼。」

  才說了兩句,春香已打起呼來,臉蛋偎著枕頭,睡得十分香甜。

  這丫頭真累壞了,琬玉憐惜地拉好她的被子,走去吹熄燭火。

  躺了下來,卻了無睡意,望著黑黑的屋頂,腦袋似乎空空的,但又似乎填滿了很多思緒,來來去去,沒有一刻歇止。

  首先,一定得幫春香留心對象了,其實很久以前,她覺得長壽小子還挺實在的,可她又怕長壽跟了他的主子,也會沾染不好的惡習。

  那個主子……當年,新婚三個月,她有了身孕,他開始夜不歸戶,回來不是帶著嗆鼻的脂粉味,就是一身臭酒味,她正值害喜,聞了作嘔,請他不要喝酒,他立即變了臉色,指責她管太多。

  他們開始吵架。

  她是明媒正娶,門當戶對,知書達禮的正妻,卻永遠比不上外頭撒嬌使媚的狂蜂浪蝶,她正懷著他的孩子,他卻不知體諒,甚至在胎位不正幾乎難產的當天,他還能上酒樓尋歡買醉。

  明知他是紈褲子弟,又是備受寵愛的么兒,早已養成了唯我獨尊的個性,但她還是一再自問:她哪裡錯了?為何丈夫不再喜愛她了?

  她苦苦思索,苦苦等著,苦苦熬著,最後竟是熬到了一封休書。

  察覺自己的幽歎,她立即以棉被蓋去那聲歎息。

  這些年來,她早已學會埋藏心事,甚至也不再跟整日陪她的春香吐露半句,只是想得頭疼了,難以入睡,便會起來走一走。

  起初春香還會半夜尋她回去,後來也不管了,只提醒她半夜出去「散步」時記得加件外衣保暖。

  不知不覺,她已離開房間,來到了小院子,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

  大白玉盤高掛天際,幽靜靜地俯瞰人間,京城月,宜城月,依然是這輪不變的明月,只是她覺得此時此地的月光更為明亮些。

  也許,她總是透過朦朧的淚光望著宜城的月吧。

  家變前,等著玩樂不歸的他,家變後,等著不知所蹤的他,而所有的等待,盡皆化作她滴落的淚水,掉進泥土,杳然無跡。

  不想了,她猛然抹去眼角的酸澀,吸一口屬於京城的冷冽空氣。

  目光移落,竟見東廂書房還亮著燭火,她不覺拿手掩住了口,好慶幸自己安安靜靜的,沒發出一絲聲響。

  這麼晚了,薛齊還不睡?莫不是陪孩子吃飯玩耍,耽擱了他夜讀?

  在盧家,在江家,她從來沒見過哪個主了爺願意花時間陪伴孩子,最多就是抱來玩玩,摸摸頭罷了,或者,他真的很愛孩子?可三個裡頭有兩個不是他親生的……

  是夫妻了,有時候,她想跟他說話,問他很多她不解的疑問,又怕吵了他,更不知從何開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頭,保持沉默。

  他敬重她,她很感激,也許她應該主動些,給予他床第之樂,這是她當他妻子最直接且最容易的「回餚」,不過,他若另外蓄妾,她也不會計較的。

  她猛然扯住心口上的衣襟,驚惶地抬頭看月。

  心,沉寂了嗎?還是死了?曾經那麼在意丈夫徹夜不歸,因而被那人罵作是「妒婦」,如今只求安身立命,什麼都不計較,也不管了嗎?

  還是,她已徹底失去了再去愛一個男人的能力?

  月色極美,她沉浸在柔和的光輝裡,恍恍惚惚,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這是京城月,還是宜城月……

  薛齊聚精會神寫完一個大字,擱下筆,側耳傾聽。

  夜深了,唯一的聲響是幾條街外的梆子聲,原來已是三更天了。

  再聽片刻,主房那邊亦是靜悄悄的,妹妹近幾日來已不再夜哭,尤其今晚孩子玩累了,此刻她和孩子應該皆已安睡。

  光是聽還不夠,他收拾桌面,吹熄燭火,來到廊下,往那兒看去。

  每晚睡前,他總要確認主房一切妥當,他才能安心睡下。

  過去,長夜漫漫,雖說有書為伴,但在掩卷之餘,面對一屋子的空寂,還是不免感到淒清寂寥,惶惶不知所終--而如今,每每聽到孩子們的笑聲,或是捉到她說話,心便落了底,感覺也踏實了。

  才開了門,便驚見月光中孤立一條俏生生的人影,是她!

  「啊,老爺。」他的開門聲驚動了琬玉。

  「你還沒睡?」他這不是廢話嗎。

  「有點熱,睡不著。」她又習慣性地低下了頭。

  初春時分,夜涼如水,他尚且畏寒,她卻衣衫單薄,站在夜色裡?

  在她低頭前,他捕捉到了她臉上的迷離恍惚,好似才從睡夢中醒來,不知方向。果真是睡不安穩,起來走走?

  「你等等。」他隨即轉回書房,拿出一件保暖的長棉襖,為刀搭放在肩上。「剛離了床,小心別著涼,穿了吧。」

  「謝謝老爺。」她低頭攏緊寬大的衣襟。

  「是為了去拜訪太師夫人的事煩心嗎?」他直接問道。

  「老爺知道此事?」琬玉驚訝地抬頭看他。

  「岳父前兩天告訴我了,其實,你早該說的。」

  「我怕讓老爺操心,而且我姨娘說,這是妻子該做的。」

  「我是該帶你去拜訪太師。」他語氣凝重。「可對他而言,這等小事不值得他挪出時間,而且他另有常侍婢妾,夫婦倆很難娶在一塊,我本想再過一個月,正好太師的母親做七十大壽,我再帶你過去拜壽,也能見到太師夫人,沒想到岳母倒先帶你過去了。」

  「無妨的,早晚還是要見。」琬玉順便告知事情:「有關送澧郡王的大婚之禮,我已經請盧府管家打點好了。」

  「去撤回來。」

  「這--」

  「皇室婚儀,自有宮廷用度,朝廷早有明令,不許官員送禮。」

  「私下有交情,送禮也不成?」

  「我跟澧郡王沒有交情,送禮過去,就是矯情。」

  「可是姨娘一再交代,說是我爹說的,怕老爺您忘了。」

  「恐怕是說我不懂交際吧?」薛齊笑了。「岳父那天也是這樣勸我。我告訴他,我當官的是不能拘泥,但也不能和稀泥,該有的送往迎來,我會做到,沒必要的,我也不會費神。」

  「對不起,我錯了。」琬玉將頭垂得更低了。

  薛齊發現自己的語氣過度嚴厲了,他並無責怪她之意。

  「你沒錯。」他放柔聲音道,「是我沒留心,應該早點跟你說明我的原則,我官場上的事,讓我操心就好。以後就別再跟岳母出去了。」

  「可是……該為老爺去的,我還是會去。」

  「我不願你去那邊受委屈。」

  琬玉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望進了月光下那對溫煦的眸子。

  她相信,經由姨娘的加油添醋,再經過父親轉述,必然是將她形容成一個冥頑不靈的愚婦,既不懂輔助丈夫,也不知巴結應酬上頭的夫人,然後要女婿訓斥她一頓,好好教導她身為官婦之道。

  可他卻說,他不願她受委屈?那麼,他又知道她受了什麼委屈?

  「你該去的是正式典禮場合。」他又說明道:「像是太后皇后生日,需得命婦進宮拜壽,往往得耗上一整日,另外,同僚有長輩過世,孩兒娶親,這等人情世故不能免,都得請你費心。」

  他諄諄說明,語氣和緩,像是個耐心的夫子,仔細解釋道理--何必呢?他只需以主子老爺的地位命令她,她聽話就是了。

  說到底,他就是尊重她,可她又有什麼值得他尊重的?

  「老爺,你為何娶我?」她終於問了出來。

  薛齊不料她有這麼一問,微愣了下,隨即恢復了平靜神色。

  「父親之命。」

  「可你應該知道,我是江家被休的棄婦。」

  「我知道。」

  「你不怕其他朝官笑話你?」

  「我娶妻,是你我的婚約,不關他人的事。」

  可她值嗎?她值得這位溫文爾雅,篤實穩重的薛大人嗎?

  「難道你不想知道我被休的原因?」她用力扯緊交握的雙手指掌,還是不顧一切地問道:「看我七出是犯了哪一條?」

  「當年江家朝不保夕,或許他這樣做,是為了保全你。」

  「才不是。」

  笑死人了,若那位四少爺能存有這麼一點點體貼,哪會讓她在短短時間內從甜蜜歡欣的新婚少婦成為深閨怨婦,繼而變成哀傷棄婦?

  休書攤開來,一一數落她的罪狀:無溫順婦德,好逞口舌之利,不知尊重夫君,在江家有難時,未能共體時艱……洋洋灑灑寫了三大張紙,她甚至不知道只會鬥雞賭狗的浮浪公子竟有如此流暢犀利的文筆。

  過往情傷刺痛了她的心,淚珠勒不住,滔滔滾落,她背過身,不願讓他看見她流淚。

  「休書呢?」薛齊依然語聲平穩。

  「我大哥撕掉了。」她身子微顫,他想看?這是她咎由自取。

  「既是大哥撕掉的廢紙,不就是不想留的?你為什麼還惦記著曾經有過這封休書?」

  淚,更是止不不住了,不是為了過往,而是為了身邊溫柔敦厚的男人。

  打從新婚夜,他已經一再又一再地以言語和行動表示,希冀她安心,她竟還在這兒無理取鬧,徒然添惹他煩心。

  絕不,絕不,絕不再回首過去了,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記得那個無情無義的負心人,她會徹徹底底將此人從心底抹去,忘了。

  月明星稀,長空淨朗,聲聲低泣扯緊了薛齊的心。

  他再也難忍她哭得發顫的身子,既然是妻子了,他也就大著膽子,雙手張開,輕輕將她攬入懷抱裡。

  她帶著滿腔心事嫁了過來,尚且難以排解,又得為他打量家務,照顧幼小孩兒,試著摸清他和瑋兒的脾性,學著當官夫人,她承受了多少難以言喻的壓力?

  那不盈一握的纖瘦身軀令他驚心不已,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地擁抱她,以手掌來回輕拍她的肩背,像是哄瑋兒似地。

  「琬玉……」該說什麼呢?

  「對不起,老爺,對不起……」琬玉埋在他胸前,只想先說出自己的愧疚。「我對不起……」

  「說什麼對不起,是我疏忽,該跟你多說說話的。」

  她不住搖頭,他一點也沒疏忽,他一直努力在跟她「多說話」。

  吃飯時,他會主動找話題,而他會帶孩子來房間,也是想跟她多講一句話,甚至刻意看她在做什麼,借口她縫製的新衣,要瑋兒親近她。

  這就是所謂的溫柔體貼嗎?她真有福分得到這個男子的愛惜?

  淚水狂湧不止,她已不知為何而哭,而是奢侈地緊挨這片她可以信任依靠的胸膛,盡情讓自己哭個痛快。

  「唉唉,怎麼哭成這樣……」薛齊有些慌了,不住地拍哄著。

  拍著,拍著,他手勢漸漸緩了,轉為柔柔地撫摸她的背部,再將她往懷裡抱緊了些,這是他所能做到的安慰方式。

  想必她抑鬱太久了,不如讓她哭出來,宣洩掉那傷身的郁氣吧。

  夜幕低垂,金黃月光輕罩大地,萬事萬物皆柔柔和和的,靜靜謐謐的,她的哭聲也漸漸歇止,變成了埋在他懷裡的吸氣聲。

  「老爺,對不起。」她終於抬起頭來。「我不哭了。」

  「噯,瞧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三個孩子他還沒看過哭成這樣,倒是這麼大個的妻子哭得最像小娃娃。

  他溫溫地笑了,掏出帕子,想為她拭去臉上的涕淚。

  淚眸對上他溫煦的笑容,她這才發覺兩人貼著身體抱在一起,那突然感受到的體熱讓她不知所措,急忙扯下他正要抹上來的帕子,踏開一步,輕易便掙開他的懷抱,再側過身,胡亂地拿帕子抹臉。

  他放下了心,安靜地凝望她那該是稱作「害羞」的動作吧。

  這麼美的月色,這麼難得的夫妻獨處夜晚,他還想讓她開心些。

  「我幫慶兒和妹妹取好新名字了。」

  「啊。」

  「既然瑋兒是玉字旁,我也讓慶兒和妹妹從玉旁,你瞧了。」他舉起右手,在月光中以食指比劃著,一橫,又一橫,一筆筆寫出一個大字。

  「琛,這是一個好字。」琬玉眨了眨哭腫的眼,仍帶著鼻音。

  「琛,美玉,珍寶也,詩經魯頌有云:憬彼淮夷,來獻其琛,以前人要進貢,所獻的寶物便是琛,又稱琛貢,琛寶。」

  「老爺有學問,這名字,很好。」

  「你真覺得好?」

  「真的很好,很有意義。」她望向他期待的神情,「我很喜歡。」

  「呵……」他倒是笑傻了。

  「妹妹呢?」

  「瞧了。」他再度以指為筆,明月為紙,寫上一個「珣」字。

  「珣也是美玉?」

  「當然。」薛齊有了自豪的口氣,又開始掉書袋。「東方之美者,有醫無間之珣殲琪焉,此語出於淮南子。」

  琬玉搖搖頭,不明白他在念哪些字眼。

  「喔,這意思是說,東方有一座叫做醫無間的綠色大山,大山靈秀,便出好玉,這玉就是『珣』。」

  「原來有典故的,這也是一個好字。」

  琛是珍寶,珣是東方罕見的美玉,琬玉已然體會到他的用心。

  「老爺幫瑋兒取名,也是有你深切的期望了?」

  「魂姿瑋態,不可勝贊,瑰瑋之材,不世之傑,財貨琦瑋,珠玉璧白……」他意態飛揚,書袋更是掉個不停,總算在看到她用力睜大紅腫雙眸傾聽時,自動住了口,直接說明意思:「這『瑋』字可用來形容好玉,儀態,人品,能力,文辭各個方面,都是好的意思。」

  「薛瑋,薛琛,薛珣。」她一一念過孩子們的名字,強烈地感受到慶兒和妹妹已經正式成為薛家的孩子了。

  他們的父親,名喚薛齊,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足以讓孩子引以為傲,將來走出去,可以正大光明地大聲說出:吾乃薛齊之子也。

  「慶兒已經習慣我們喊他小名。」薛齊打斷她的沉思,「那就繼續喊他慶兒,至於妹妹,以後總得當姐姐的,趁現在還小,改喊她珣兒吧。」

  琬玉不自在了,妹妹會當姐姐,不就表示她得為薛齊生孩子?

  她低下頭捏緊他給的帕子,心臟狂跳了起來,該不會他就順勢帶她去圓房吧?夜色正深,月色正好,可她方才哭過,眼睛腫痛紅丑,滿臉髒兮兮的涕淚,啊,還沾上了他的衣裳,他會嫌髒嗎……

  才想著,她一雙緊絞不安的手便讓他更溫熱的大掌給包覆住了。

  「啊……」她低聲驚叫,更不敢抬頭。

  「琬玉,今晚多謝你,是你讓我明白瑋兒在想什麼。」

  他的嗓音總是溫厚柔緩,隨著他的手心熱度,悠悠淌進了她的心底。

  「不,老爺莫要道謝。」她輕輕搖頭,「對不起,其實是我讓老爺煩心了,老爺還要早起……」

  「不礙事,不管何時就寢,時辰一到我就會起身。」他亦是搖頭輕笑,望定她略顯惶恐不安的低垂眉眼。

  他總想著,應是最親密的夫妻了,他該怎樣才能讓她不那麼「敬畏」他呢?

  既是親密,就要有親密的做法,他是男人,不是木頭,春日草木初發,沉埋多年的情懷也逐漸地甦醒了。

  「是很晚了,我送你回房。」他說完,便吻上她的額頭。

  蜻蜓點水似的輕吻,卻有著極重的力道,直直地撞擊進琬玉的身體裡面,教她渾身五臟六腑都顫動了。

  也許,瑋兒初初讓她香到時,就是這種驚心震撼的感覺吧。

  她抬起臉,望進他溫柔帶笑的瞳眸,剎那間便癡了,只能愣愣地讓他牽起了手,一步步走回房門前。

  執手相看,默默無語,過了好一會兒,兩人才緩緩地滑開彼此的手。

  她道了晚安,進了房,他癡立門外片刻,這才依依不捨地踱回書房。

  今夜,月明,風清,人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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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8:59:44
第五章

  清明之前,薛齊告了半天假,帶一家人到城外郊山上墳。

  他原只想帶瑋兒去祭拜亡妻,但琬玉堅持同行,他只好依了她。

  於情於理,她都該來的。琬玉站在小山頭上,望向前面的薛齊背影,耳朵聽著風中傳來他誦念的駢四驪祭文。

  是否寫文的人藉著艱澀難懂的詞句,稍稍隱藏了悼亡思念之情?而如此這般咬文嚼字,墳裡的人可聽得懂?還是魂魄早已縹緲歸去,另尋下一世更為圓滿無憾的良緣?

  「瑋兒,過來跪拜娘。」薛齊念畢祭文,轉身吩咐。

  「慶兒,你也來。」琬玉回過神,牽著身邊的慶兒向前,要他跪下。

  「跟大哥一起拜。」

  「拜誰呀,裡頭是奶奶嗎?」慶兒離開宜城時,娘帶他去拜奶奶的墳,他猶有記憶,以為隆起的墳墓裡頭的都是奶奶。

  「奶奶在宜城,這裡是……嗯,大娘。」她找到一個最好的稱呼,又再說明道:「大娘,就是大哥的娘。」

  「大哥的娘?就是娘啊。」

  「是娘沒錯。」琬玉揉揉他的頭頂。「有些事等你長大就懂了。」

  「嗟。」慶兒好氣餒,大人就愛拿這句話呼嚨他。

  瑋兒一雙大眼睛凝視墳塋片刻,又抬頭瞧向跟他微笑的娘,小小心靈似乎有些明白了,右手隔著衣布,摩挲藏在裡頭的金鎖片。

  「瑋兒要祭拜娘了。」琬玉微蹲下身,也揉揉他的頭。

  「哥。」珣兒見兩個哥哥在前頭,不甘寂寞地掙著向前。

  「珣兒也來。」琬玉從春香手中拎來珣兒,放她在兩個哥哥中間,她笑呵呵地,小腿一彎,雙手趴落,自動擺個跪地姿勢。

  「你……」薛齊欲言又止。

  「應該的。」她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春風拂來,墓草青青,小山頭上,幾片提早掃墓的人家各自祭拜,一個墳頭,一段人生,依然與在世的親人緊密相繫著。

  三個孩子在父親的引領下,向他們的親娘和大娘跪拜。也許孩子不懂其中意義,但年年來掃,年年來拜,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

  薛齊燒了祭文,琬玉亦上前幫他燒紙錢。

  風吹火旺,紙灰飛揚,家保和春香過來帶開孩子,慶兒見到山腳下有村童放風箏,跟爹扯了袍擺,指了指,薛齊微笑應允,吩咐家保小心。

  「老爺,這小路難走。」琬玉見春香抱珣兒,家保一手牽一個孩兒,走在彎彎繞繞,長滿雜草的小徑上,瞻前顧後的,又要注意春香的腳步,實在忙不過來,便道:「不如你一起帶孩子下去。」

  「也好。」

  琬玉回頭,確定薛齊牽過慶兒的小手往山下走去,忙從懷中口袋掏出兩個小小的紅木杯茭,雙手合十,向墓碑說起話來。

  「阿蕊姐姐,我是琬玉,我來看你,是想告訴你,請你放心,我一定會疼惜瑋兒,好好照顧他長大,琬玉在這裡祈求你保佑瑋兒平平安安,也保佑老爺順順利利。」

  她揣著杯茭,仍是誠心誠意地道:「有件事要跟阿蕊姐姐商量。瑋兒長大了,你給瑋兒打的金鎖片鏈子顯得小了,怕會勒了頸子,我想拿去加段新鏈子,照樣讓瑋兒戴在身上,你說這樣好不好?請告訴琬玉了。」

  說完,她往墳前石板丟了杯茭,正是一正一反的聖盃。

  她不敢大意,謹慎地拾起,虔誠地再擲了兩回,皆是聖盃。

  「你同意了。」她滿心歡喜,緊緊握住杯茭,感激地道:「阿蕊姐姐,謝謝你。」

  訴說完心願,她合十拜了又拜,一轉身,就看到薛齊。

  「你呀……」他深深注視她,彷彿站在那邊看她很久了。

  「我……」她說不出話,只好低下頭,她以為他帶孩子去玩了,沒想到這麼快回來,不知道給他聽去了什麼?

  「走沒兩步,慶兒就跟著瑋兒跑掉了,追都追不上。」薛齊露出笑容,才上前挪動石塊,將墳頭翻飛而起的紙錢壓緊些,「我這才知道春香和周嬤嬤為什麼總是追他們追得每晚揉肩膀,捶膝蓋了。」

  琬玉望向山下,兩個男孩和家保已經跟在放風箏的村童後面,頭仰得高高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一起看著天上飛翔的大燕子。

  薛齊也隨她的視線望去,循著那條若隱若現的風箏線往上游移,凝目在好遠好遠的晴空,思緒也飛向了觸不著的那一端。

  「她身子骨本來就弱,常常病著,懷了瑋兒,更難入睡,又容易驚醒,一夜總要兩個丫環輪流照顧,或喝水,或拍背,我們很早就分房睡了。」

  琬玉轉頭,看到了他落寞黯然的神情。

  「那時我呆,只道她身體不好,多休養就好,沒留心,那年我去了山西查案三個月,回來正好趕上瑋兒出世,也才知道原來她身子很差了,一點奶水都擠不出來……」他猛然轉回視線,拿手抹了抹臉,抹出一個最不像笑容的笑容。「講這個作啥呀。」

  「老爺講,我聽。」

  她明白,他之所以不再說下去,是怕她介意,但她要介意什麼呢,畢竟阿蕊曾是他的妻子,也是瑋兒的親生母親,她唯一的念頭只有感歎。

  世事難料,命數有定,若阿蕊未曾早逝,她又何來與薛齊的良緣?

  說不清了。

  「這裡景色很美。」他倒是不再說起過去,環目四顧,低沉的聲調完全搭不上週遭春暖花開的好風光。「將來我可能調離京城,也會致仕,總不成放阿蕊在這兒,無人打理,總想著什麼時候遷回宜城的薛家墓園,那兒有家人天天打掃,上香,逢年過節也有家庭祭祖。」

  琬玉的心震動著,短短一年的夫妻情分,他已經想到了百年之後,生前,死後,皆得他的盡心照顧,能嫁與他為妻,她何其有福。

  她暗自祈願,願自己身體健康,一定要長命百歲,跟他百年好合,讓他永遠不會再露出這種令她揪心的惆悵神色。

  哎,都還沒機會圓房,談什麼百年好合。

  這些日子來,他們是更熟稔了,談話也更自然了,只是她早晚忙著孩子,他有時也得熬夜忙公務,往往匆匆道個晚安,仍是各睡各的,然而瞭解日深,她自是對他放了感情,不再單單只當他是主子老爺。

  她不好意思去拉他的手,便輕輕碰觸他的袖子。

  「老爺。」她聲音也輕輕的,「遷葬的事,等時候到了,再來操心,我們還在京城,隨時都可以帶孩子過來看阿蕊姐姐。」

  「琬玉。」他抓住了她的手掌,再緊緊交握住。

  春風帶來青草和花朵的香味,紙灰燒盡,灑下一杯清酒道別。

  「我們下去吧。」他道。

  「嗯。」

  他仍然握緊了她的手,沿著小徑慢慢走下山。

  春香正蹲在地上,摟著珣兒看哥哥們玩耍,一見到向來很客氣的老爺竟然拉著她家小姐的手走過來,一雙眼睛瞪得好大,下巴差點掉下去。

  琬玉好似偷吃被抓到的小孩,渾身燥得無處可躲,忙放開了手。

  「我們準備回家了。」薛齊從容地走向孩子。

  「大少爺說回家要自己做風箏呢。」家保很高興地報告。

  「瑋兒知道怎麼做嗎?」琬玉也走過來,微笑問道。

  「知道。」瑋兒現在更會說話了,但依然簡單扼要。「竹條,棉紙,漿糊水,棉線,剪子。」

  「娘幫瑋兒準備好材料,你做來給娘放風箏,好嗎?」

  「好。」

  「我也要。」慶兒好著急,怕沒風箏放。「大哥,你做給我。」

  「我會做給慶兒,做給珣兒。」瑋兒神情認真,慢慢講著。

  「等做好了,爹再帶你們出城放風箏。」薛齊同時拍拍兩個男孩。

  慶兒歡欣鼓舞蹦蹦跳,瑋兒綻開憨笑,珣兒也咿咿叫著撲向爹,薛齊堆滿笑容,正準備彎身抱起女兒,忽然聽到野地裡有人大聲喊叫。

  「薛兄,薛兄,薛齊大人在哪裡呀?」

  「咦?」他狐疑地直起身子看去。

  「薛兄啊。」來人騎馬奔馳,遠遠地見到了他,扯著嗓子吼道:「你家僕說你在這裡,總算找著了。」

  「鄭兄?」薛齊看清來人,驚訝萬分,忙跑向前。「什麼風將你從桐川吹來的?你在家等我呀,我隨即回去了。」

  「等不得了。啊,是嫂夫人?您好您好。」鄭恕翻身下馬,顧不得禮數,隨便問好,隨即扯住了薛齊的臂膀,一臉的汗水,一臉的焦急。「有生死交關的急事拜託薛兄了。」

  三日後,薛齊終於得以晉見太師翟天裡。

  一杯茶擺上了桌,薛齊只是站著,沒有入座喝茶,因為,他明白這茶並不好入喉。

  「桐川縣令王武信是你什麼人?有何交情?」

  「卑職和王知縣並無私人交情,只因好友請托,所以奔走。」

  「好友?一年前從廣陽縣令被貶為桐川縣丞的鄭恕?」

  「是的。」薛齊據實稟明:「鄭恕是我同年進士好友,與卑職相知甚深,時有書信來往。鄭縣丞為人剛正,有關王知縣案件,所言確是屬實。」

  「你想當好人,我不反對。」翟天襄冷眼看他,語氣更冷:「但我要請你想想自己的立場。」

  薛齊很清楚,這回恐怕要得罪一手提拔他的恩師了。

  他的確不認識王武信,但因鄭恕認識且瞭解其為人,所以他義無反顧,盡心竭慮為好友地地方上所結識的好友奔走洗刷冤屈。

  事情起因於王武信因政務問題,一再得罪當地多們長官,按察史記恨在心,找個「扣克糧稅」的莫須有罪名,逮捕王武信,判刑下獄。

  鄭恕身為下級的縣丞,苦於心有餘而力不足,遂想到在京任官的薛齊,請他尋求有力人救援。

  偏生王武信母舅的妻舅與「陳黨」首腦人物陳繼棠是相識的同鄉,因此這位王大人被歸屬於「翟黨」敵對立場的「陳黨」。

  隔了這麼幾層親戚關係,也可以拿來分派系,薛齊只有搖頭。

  「啟稟太師,王武信一案要看事實真相,並非看立場。」

  「你為陳繼棠的人奔走,眼裡還有老夫嗎?」

  「還望太師見諒。」薛齊沒有退縮,繼續說明道:「據卑職所知,所謂王武信扣克糧稅,其實是布政使司衙門的稅吏巧立名目徵稅,縣衙公庫書吏一時不察,暫收入庫,這些事情地方百姓知之甚深,他們本想上京告御狀,後來是讓鄭恕給勸下來了。」

  「哼,敢告御狀?誰知是不是鄭恕煽動的。」

  「鄭孤暫代縣衙,他顧念百姓人微言輕,絕無可能做此煽動,而是百姓敬愛王大人,願意放下春耕農忙,齊聚商量如何營救,還列出王大人三十六項造福地方的德政,如此好官,望太師明察。」

  「說來鄭恕也是好官了?他怕百姓告御狀惹上麻煩,所以自己來?」

  「是的,他告知卑職事情原委,送來請願書表,又連夜趕回。」

  「哼,鄭恕不知哪年才能官復原職,都自顧不暇了,還有空管王武信的事,你們這些『好友』果真是一副脾氣。」翟天襄有了斥責的口氣。

  「懇請太師莫要為個人意氣黨爭,致使真正做事的縣令含冤。」

  翟天襄不說話了,端起杯盞,慢條斯理地喝茶。

  薛齊垂手站在下邊,不敢再多說一句話,他並非害怕惹怒太師,而是他一個晚輩兼下屬的身份,他依然尊重恩師,只能陳述,不能力爭。

  「薛齊。」翟天襄放下杯盞,望定了他。「你可知道,我朝百年來的刑律策論,就你寫得最好。」

  「太師謬讚,卑職感激不盡。」薛齊心頭一熱。

  「當年開國訂下一部大律,立意雖好,但時間過去這麼久了,有些律令早已不合時宜,你能一條條指出,引證實例,論述講明,將來刑部修法大計,還得仰仗你了。」

  「卑職不敢,朝廷所需,必當盡力而為。」

  「我總想著呀。」翟天襄靠上了椅背,意太清閒,像是聊天似地。

  「今年就準備外放你去地方當個知府或按察副使,等累積閱歷回來後,再去吏部還是戶部後部升任侍郎,轉個一圈,接下來你要接掌哪一部的尚書,襄贊內閣處理國事,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恩師苦心栽培,薛齊不無心動,這一路正是恩師愛才惜才,才能讓他有了今天的官位,可是……他知道恩師下面是「訓勉」的話。

  「你前途遠大光明,沒必要為一個小小知縣窮忙。」

  「若小縣小官之小案未能明察秋毫,學生何有能力論法修法,審案斷案?」

  「擇善固執,好。」翟天襄神態冷極了,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

  「請願書就送都察院,讓他們審理,若是地方按察史徇私報復,自然會給個交代,你就回去專心處理你的刑部公務吧。」

  「多謝太師。」

  薛齊告退出來,心中的掛慮依然懸而未解,望了一眼富麗堂皇的太師府,轉身而去,再也不回首。

  已經連續好幾夜了,書房燈火通明到三更。

  今夜,二更初過,琬玉端著一碗枸杞人參雞湯,悄聲來到書房前。

  門半掩,她輕敲了下,沒有回應,她輕輕推門而入,就見薛齊埋首案前,一管筆停著不動,似是正在苦苦凝思。

  她不敢吵他,但空氣流動,已然讓薛齊有所感應。

  「啊,你怎麼還沒睡?」他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想老爺餓了,給你送上雞湯。」她放下大碗,掀開碗蓋,笑道:「新來的阿金夫妻很有本事,一個抓來最肥嫩的土雞,一個慢火熬了湯,老爺趁熱喝了。」

  「那也是你吩咐他們準備的。」他注視她,語聲溫和。

  「呃,我不打擾老爺了。」被他一看,她倒難為情了。

  「琬玉,等等。」他喚住她,「孩子都睡了?」

  「早睡下了。」

  「好像好幾天沒見到他們了。」他閉起眼,拿拇指按了按眉頭,露出疲憊神態。

  這些日子來,琬玉知道他忙,晚上回來得晚,匆匆吃完溫過的飯菜,又馬上鑽進書房,她也不敢多跟他說話,盡量管好孩子不去吵他,等孩子入睡了,她再隔著廊院,癡癡望著書房燭火,「陪」他一起熬夜。

  總是她捱不下去,先去睡了,一早醒來,他又已經上衙門去了。

  「老爺您忙,別掛心屋裡的事。」她也只能這麼說。

  「唉,我是得忙,都怪我疏忽。」他舉匙喝了一口湯,歎了一口氣。

  「我本以為都察院能查明真相,卻忘了右都御史趙大人正是翟黨中堅人物,本身又與陳黨有個人恩怨,正好借此事大做文章,竟核定了按察使對王武信的彈劾,順便將鄭恕編派個擅離職守的罪名,一併彈劾。」

  「陳黨那邊的人沒有動作嗎?」琬玉大略知道事情始末。

  「倒是有人去找陳大人,不巧這兩個月來陳大人稱病在家,誰都不見……」想到了政治權謀之術,薛齊只能再歎,「陳大人『韜光養晦』,沒必要為一個小縣令讓太師抓到把柄,又被打壓,而趙大人想公報私仇,踢進了棉花堆裡,使不上力,卻犧牲了王武信和鄭恕啊。」

  「那怎麼辦?」

  「都察院應該是最公正的監察衙門,絕不可能如此拿來公器私用。」薛齊神色凜然,雙手鋪了鋪桌上寫滿文字的紙張,「我正在寫奏摺。」

  「給皇上的奏摺?」琬玉一驚。

  「還在斟酌字句,待打好稿就譽上。」他指向擺在一邊的黃皮本子。

  「你這樣做,怕是讓太師,趙大人他們不高興了。」

  「既然衣服都濕了,索性就跳下水。」他頗有一番:「吾往矣」的氣勢,一抬眼便望進了那雙溫柔詢問的明眸,不覺心頭一跳,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事。「琬玉,別擔心。」

  「不,我不擔心,老爺儘管做,心安理得便是。」

  「對啊,心安理得呀。」他站起身,長長噫吁一聲。

  彷彿將所有的憂慮都吐掉了,他終於露出明朗的微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道:「琬玉,你放心,我知所進退,你不要擔心。」

  她也用力握緊他總是溫熱的大掌,這是她所能給予的鼓勵。

  說她不擔心是騙人的,但他做的是對的事,她願意支持。

  雖不相識那位王大人,只因信任和理解,他便慨然承諾幫忙,而一個口頭說成的婚約,他就無條件信守,接納了她和兩個孩子,這不正是她所瞭解的薛齊嗎?

  嫁他,便隨他了。真正的幸福不是來自丈夫的家產或官位,而是他全心全意的對待,那麼即便是天涯海角,簞食瓢飲,她也是心滿意足的。

  感覺臉上撲來了熱氣,抬起眼睫,他正深深地望著她,彼此相距不及盈尺,她全身一熱,燥紅了臉,便放開他的手。

  「老爺,您快喝湯,再不喝就涼了。」

  「好好,我喝。」他眼角有了笑意。「你快去睡。」

  她不敢回話,立刻走出書房,就怕再多看一眼他那溫煦的笑容,她會忍不住再看,再看,一直看下去,永遠看下去……

  今夜絕不是圓房的好時機,她更不能誘惑他,那會壞了他的大事。

  還是趕快去睡覺吧。

  薛齊的奏摺驚動了皇上,立即下旨,由刑部和大理寺會同都察院重新審案。

  刑部尚書很識趣,當然不會挑中薛齊參與審案,然而皇上欽點三法司會審,非同小可,加上遞解王武信上京問案,後頭竟跟來了百餘名聲援的桐川縣士子和百姓,大大轟動了京城,參與審案的官員更是戰戰兢兢,不敢有所疏漏。

  聽說,會審當日,大理寺公堂後廳來了貴客,仔仔細細地旁聽,並留心門外聲援百姓的反應,一天審訊下來,仍未審結,貴客又要求明日務必將案卷記錄送與他過目。

  貴客是誰,大家心裡明白,歷經三日審訊,終於還王武信清白,無罪釋放,官復原職,並撤了王武信和鄭恕的彈劾。

  薛齊放心了。

  這幾日鄭恕上京,為了避嫌,堅持不肯到薛府住下,薛齊便到客棧,夜夜與鄭恕和桐川士子,百姓討論案情,並托他們送上衣服食物給仍在獄中的王武信。

  他既沒問案,就沒什麼好避嫌的,他只是做一個朋友該做的事。

  王武信出了大理寺,感念百姓愛戴,歸心似箭,立刻啟程趕回桐川,薛齊星夜相送,來到城外十里。

  「薛兄,莫再送。」

  「王兄,請多保重。」

  兩人第一次見面,無需多言,就是交定這個朋友了。

  趕在城門關閉前歸來,夜很深了,薛齊仍感興奮激動,只想找琬玉好好訴說一番,因為他說,她一定會聽的。

  一見到主房漆黑一片,他不覺啞然失笑,她和孩子早就睡了。

  只是幾日沒見妻子和孩子了?這些日子他甚至沒回來吃飯,孩子又睡得早,也不知她如何跟孩子說爹怎麼不見了。

  幫完了朋友,也該回家當個好爹爹了。

  清晨醒來,天色猶暗,薛齊走出書房,第一眼仍是望向了主房。

  靜寂無聲,睡得正沉吧。

  他心情輕鬆,走向廚房,家保向來起早幫他燒熱水,有時還沒送到房間,他便自去那邊洗臉喝水,他還不想做個四體不勤的大老爺。

  天光似暗猶明,他見到阿金嫂端著一盆熱水,往西邊院子走去,那邊空了房間當客房,此時卻見窗紙透出燭光。

  他半路攔下阿金嫂,問道:「那裡頭是誰?有客人嗎?」

  「不是,是夫人和大少爺。」阿金嫂很慌張。

  「怎麼跑來這裡睡。」

  「夫人說,不能讓老爺知道的。」

  瞧她請了個怎樣老實的僕人,薛齊露出微笑,「我都瞧見了,有什麼事不能讓我知道?」

  「呃,是那個……大少爺發燒了。」

  「發燒?」他大驚,「幾天了,有請章大夫過來嗎?」

  「請了。章大夫說是出疹,每天換藥方熬著喝。」

  「怎地沒告訴我?」

  這問題阿金嫂無法回答,只能呆在原地。

  薛齊卻在這瞬間明白了,他正為王武信的案子忙得兵荒馬亂,偏偏瑋兒卻在這當兒生了病,她怕他煩心,能瞞就瞞著他。

  唉,是他粗心糊塗了。

  「這水我來。」他伸手去端水。

  「可是?」

  「你見了家保,叫他先去書房,將我上值的事物準備好。」

  「是的,老爺。」阿金嫂聽命離去。

  薛齊端穩水盆,來到客房前,推開房門,發出了喀吱一聲。

  「阿金嫂?」琬玉的聲音由床邊傳來,「水擱著吧,快快出去,別沾了病氣。」

  他將水盆擺上架子,回頭關起房門,再以極輕微的腳步走向床前。

  她倚靠幾隻枕頭,斜坐床頭,衣衫鬢髮凌亂,剛才才說了話,此刻已然合起眼睫,好像只是說完夢話,隨後又沉沉睡著了。

  她一定很累了,這種坐姿,又抱著瑋兒,教她如何安穩入睡?

  瞧瑋兒怎麼睡的,整個小身子趴在娘身上,圓圓的小臉就擱在娘親最柔軟的胸部裡,雙手摟抱著娘,娘也摟抱著他,密密護在懷中,母子倆一起蓋著厚厚的被子,娘一個呼吸起伏,兒也跟著一個呼吸起伏。

  薛齊頓時紅了眼眶。

  這是他的妻,他的兒啊,他從來不知道,只是單純地望著母子熟睡,就能有如此澎湃的感動,瞧瞧他們睡得多好,多甜。多讓他也想擁抱他們一起入睡。

  情不自禁,他坐到床沿,伸手輕撫她的臉頰,輕輕的,柔柔地,細細地,彷彿觸動最嬌嫩的花瓣,極其憐愛,極其呵護,以他最虔誠專注的心意感受著她的溫柔和暖香……

  「啊。」琬玉從這細微的愛撫驚醒了。

  迷茫睜眼,心思猶神遊太虛,她睫毛眨了下,憨愣愣地瞅著他。

  「琬玉,早。」他逸出微笑,傾身向前,吻上她的唇瓣。

  「嚇?」她真的清醒了。

  她的芳唇軟嫩,像是最甜美的蜂蜜,吸引著他去品嚐,他還想加深這個吻,可才稍微靠緊了些,便讓她懷裡的瑋兒給堵住了。

  哎,他頭一回嫉妒起自己的兒子了,竟敢明目張膽,大剌剌地霸佔他的妻子。

  他只好無奈地直起腰,再度將目光放在她染上紅暈的臉蛋。

  像是紅花綻放,盛開艷麗,也像是大塊火雲,熊熊地燃燒著他的心。

  「怎麼這樣睡呢?」他止不住滿腔疼惜,為她撥開頰邊的髮絲。

  「瑋兒出疹……」她正想解釋,陡地大驚,立刻忘了羞澀,急嚷道:「老爺,快出去,怕會將病過給你。」

  「你怎麼不怕?」他不為所動。

  「我小時候出過疹,不會再出了,老爺你趕快……」

  「我也出過,不怕。」

  「當真?」

  「你可以寫信去問我爹,我八歲那年的事,我已經懂事了。」

  「哪有拿這種事問他老人家的呀。」她又羞了,低下頭,拿手輕撫瑋兒的頭髮,再掖了掖被子。

  「你叫周嬤嬤來照顧就好,小說累壞身子。」他凝視她柔緩的動作。

  「孩子生病,總是難受害怕,有娘在身邊,就安心了。」

  「瑋兒越大,倒是會跟娘撒嬌了。」他笑著輕拍了瑋兒。

  「哪大了?他這麼小,現在還能撒嬌,就讓他撒嬌,省得大了,會不好意思……」她說著又低下頭。

  叫他走,他賴著不走,還一直跟她說話,是否,眼前這個大人也在跟她撒嬌呢?還趁她不注意時親了她呀……

  不自覺地輕抿了唇瓣,雙眼不敢看他,只能垂向瑋兒的頭髮。

  「慶兒和珣兒挺黏你的,你隔開了,不鬧著跟你睡?」他又問。

  「我跟他們說,大哥生病,你們乖乖的,跟著春香和周嬤嬤,等爹回來,知道你們是好孩子,就會陪你們玩。」

  「編派我差事?」

  「老爺,他們小又沒記性,聽過就忘了。」

  「這不行,你答應他們的,我就得做到。」他始終凝望她的眉眼,輕歎一聲,「這些日子忙亂,的確是疏忽你們了。」

  「事情都忙完了,解決了,這就好。」

  這就好。他喜歡聽她這麼說。

  彷彿一切圓滿,沒有政爭,沒有議論,拋開了外頭塵俗紛擾,回歸他的家,他的妻兒,身輕,心也清。

  安定自在。

  「你讓他這樣壓著,不難受嗎?」他彎身瞧了熟睡的瑋兒。

  「瑋兒發熱,怎麼睡都不舒服,翻騰了一夜,流了好多汗。」她拿臉頰輕偎了瑋兒頭髮,「他這樣睡得安穩,就給他這樣睡了。」

  他卻是知道,瑋兒再怎樣喜歡娘,也不會主動爬上她的身體。一定是她心疼孩兒,摟抱了過來,拍哄著他入睡。

  不知她是否會唱好聽的催眠曲兒呢?噯,他好想聽……

  「唔……」瑋兒微微動了一下,要醒不醒的。

  琬玉趕忙撮唇,無聲地噓他,再以目示意,要他別碰他。

  「小子。」薛齊卻是一把抓起了瑋兒,「讓娘好好睡一覺吧。」

  「老爺,別吵他呀。」她要瞪人,想攔他,一手卻只能撐在床褥上,完全支不起早已讓瑋兒壓得發麻的身子。

  他抱起瑋兒,摸摸不再發熱的額頭,憐惜地瞧了那冒出紅疹的小臉,再準備將他放躺床上,然熟悉的擁抱已讓瑋兒睜開了眼,小手自然而然攀上爹的脖子,小頭顱也膩在爹的肩頭,卻是含糊地喊了一聲--「娘……」

  「娘在這兒,娘給瑋兒喝水。」琬玉終於坐起身子,縮了腳,避開擋在床邊的薛齊,從床頭下了床,快步來到桌邊。

  「花……」

  「你摘的杜鵑還壓在小桌板子下面。」琬玉揭開茶籠,提了陶壺倒了一杯溫水,一邊道:「等瑋兒好了,花也乾了,就可以給珣兒。」

  「呵……」小臉憨憨地笑了。

  「這孩子呀。」薛齊將瑋兒抱躺懷中,又好笑又憐惜地看著那張迷糊開心的小臉蛋,「都病成這樣了,還惦著送妹妹的花。」

  「慢慢喝了,」琬玉回到床邊,以杯緣就著瑋兒的口,讓他啜喝。

  「章大夫跟瑋兒說過喔,出了汗,要多喝水,這才會快快好起來。」

  「瑋兒很乖,要聽娘的話吃藥。」薛齊也試圖安慰一句。

  「嗚……」瑋兒以為這杯水是藥,抿緊嘴不喝了。

  「老爺呀。」真是多嘴,是來鬧的嗎?琬玉嗔視丈夫一眼,一對上他的目光,又快快低下頭。

  「爹……」小子這時候才發現爹來了。

  「瑋兒,娘餵你喝水。」薛齊趕緊亡羊補牢,對症下藥。「慶兒,和珣兒還等著大哥身體好起來,帶他們到院子裡追蝴蝶。」

  「好……」小嘴又乖乖喝了。

  餵過水,薛齊將瑋兒放在床上,琬玉順手將杯子給他,趁他放回桌上時,快手快腳上床坐好,幫瑋兒蓋起被子。

  「唔……」感覺娘來到身邊,瑋兒很自然一個翻身,緊挨了過去,右手攀上娘的腰,再度將娘抱得動彈不得。

  「這小子。」薛齊好笑地搖頭,想拿下瑋兒的手。

  「別,這樣就好。」琬玉一手握住瑋兒的小手,一手撫開散落他頰邊的頭髮,低頭瞧那很快入睡的小臉,笑道:「他這樣才睡得安心。」

  「好吧。」薛齊落坐床沿,幫琬玉拉整被子。

  一抹金光在被窩裡閃動著,他好奇地從她腰畔伸指挑起,原來是瑋兒頸項上的金鎖片鏈子掉了出來。

  「你打好鏈子了?」他小心翼翼地將變長的鏈子塞回,意味深長地望向她,「這長度足夠讓他戴到長大了。」

  「嗯。」原來那天她在墓地的祝禱,還是讓他聽去了。

  「琬玉,你辛苦了。」

  他的語聲總是那麼溫煦,也總是柔和得令她想哭,她只能搖頭,嚥下心頭莫名湧出的種種酸甜滋味。

  「以後家裡有事,還是孩子生病怎麼了,一定要讓我知道。」

  「老爺的事情重要,您忙您的,我不會讓您煩心。」

  「是我的妻子和孩兒,我怎會煩心。」

  他說著,便以指托起了她的下巴,讓那張總愛低垂的臉蛋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他眼底。

  嬌顏姣好,清麗端秀,娥眉淡掃,似遠山巒峰,水眸含光,如碧波湖水,芳唇柔潤,像是嬌艷欲滴的櫻桃,那神情,既有為人母的堅強,也有姑娘家的羞澀,輕淺的笑靨裡,款款有情,欲語還休,正如清晨日出,從東方投射過來的那抹晨光,瞬間炫亮了他的心。

  已經是近在眉睫的距離,這還不夠,他還想再親近她。

  緩緩地,他疊上了她的唇瓣,繼續方纔那個過於淺淡的吻。

  這回,他是深深地吮吻,密密地感受著她的軟馥馨香,唇瓣相疊,如膠似漆,這種感覺美好極了,他不願躁進,更不願分開,只想與她緊緊相依,以親吻將她甜美芳郁的軟唇印記在心……

  「老爺,老爺您在嗎?」門外傳來家保焦急的喊聲:「去點卯了。」

  「唉。」他在她頰邊歎了氣,很不情願,很不情願地離開了她的唇,目光依然留戀在她嬌羞的紅靨上。

  「哎呀。」琬玉不敢看他那雙過度繾綣的眼眸,慌慌張張地推開他,低聲喊道:「你別誤了點卯啊。」

  「用跑的,還來得及。」

  「穿官服在路上跑,多難看。」

  「哈哈,你哪天早起,出門瞧瞧。」他笑聲爽朗,長身站起,「京城每天一早,就是一群官員滿街亂跑,有的一邊系衣帶,扶帽子,有的一邊啃窩窩頭,還有追著老爺隨從要付錢的熱食小販,簡直比市集還熱鬧。」

  「呵。」她很想聽他說趣聞,但實在晚了,只好擺出晚娘臉孔。「好啦,老爺你快去--對了,出去後立刻用熱水洗手洗臉,去掉病氣。」

  「謹遵夫人命令。」他微笑打個揖。

  「耶?」他大笑?還開玩笑?琬玉看著他速速掩上門板離去,目瞪口呆。

  雖知他不至於嚴肅正經到不苟言笑,但總以為他謹慎有禮,中規中矩,發乎情,止乎禮……等等,發乎哪裡的情了?他對她有情?

  她心兒怦怦跳,拿指輕撫唇瓣,他的熱度猶停留在上頭,隨著她指腹的游移,一分分,一厘厘,每一個碰觸,都是一個深入心魂的顫動。

  半晌,臉上濕濕熱熱的,眼裡酸酸澀澀的,原來是流淚了。

  幸福的淚水,真甜。

  琬玉笑了,也有些累了,仍是摟著瑋兒躺下來,她一夜無眠,好不容易迷濛睡下,卻給他來這裡鬧了這一會兒,也是該補個眠了。

  在阿金嫂送來熱粥之前,她還能作上一個甜蜜的好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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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9:09:09
第六章

  「唉,沒想到給派去貴州查案。」薛齊歎了一聲。

  油燈明晃晃的,照亮了攤滿床鋪上的衣物,有全套官服行頭,袍子,常服,家居衣褲,襪子,帕子,床巾……

  琬玉一件件檢視,確定乾淨,亦無需縫補之處,再一件件仔細折疊好,收進大箱籠。

  覷他一眼,他歪在椅上,以手支額,頹廢闌珊,那長吁短歎的模樣還真像是在外頭讓人欺負了,回家來找娘哭訴,卻又拿力氣大的野孩子沒辦法,只能哎哎怨歎。

  他在她面前,再也不那麼刻意有禮,而是越來越自在隨興,她很高興有這樣的改變,可是--好不容易夫妻感情加溫了,瑋兒病癒了,外面的紛擾也告一段落了,他才得了空,上頭竟然就派他到幾千里外的貴州,這一來回,又得多少時日見不上面?

  她心情何嘗不失落?但比起他離家遠行,她這點憂煩不足為道。

  「你在刑部,不是每年都得外出查案?」她盡量語氣輕鬆。

  「是這樣沒錯,但我屬山西司,今天突然調我貴州司,明天就要出去查案,事先沒徵詢或是告知一聲,從來沒有這樣過的……唉,擺明了給我一個教訓啊。」薛齊還是神態苦惱。

  「後悔了?」

  「不後悔。只是想到離開你們……」

  「不後悔就好,既然你點上了墨,就畫出一幅山水吧。」

  「啊。」薛齊驀地站起,眸光燦然。

  他點上了墨,大筆一揮,早已畫就一幅豪情山水,裡頭天廣地闊,山高水長,三兩知己,乘扁舟,飲清酒,遨遊其中,風光霽月,心安理得,縱使經過急流窄谷,但知高山之後,必有大江明月,那又何足懼哉?

  「琬玉。」他大步向前,緊緊按住她的肩頭。

  「做什麼呀。」她緊張地望了門外,怕孩子們突然跑進來,忙嘮叨了。

  「王武信的案子結束後,我三度求見太師,他卻不見。我奏摺對事不對人,只是以刑律說明審案流程的問題,更不是要跟太師作對。」

  「大家可不這麼想。」

  那陣子,盧府轉來了父親的信,叫她勸薛齊收手,沒必要去蹚渾水,她只是將信收起來,什麼也沒說。

  爹並不瞭解這個女婿,原以為他個性內斂,成日埋首硬梆梆的律令,不擅應酬而已,要是知道他骨子裡有一副俠義觀化復何如心腸,不畏權勢,行所當行,恐怕也不會將她嫁給他了。

  好慶幸啦。

  她又道:「你是翟太師的人,卻去幫了陳黨,這一來只怕讓大家『另眼相看』,或許太師他老人家愛惜你,目的就是要你離開京城,暫時避避風頭,等你回來,大家也忘了。」

  薛齊也曾想到這方面,心裡便好過些,但他明白,這次調動還是有很重的懲罰警告意味,也許下次再「犯」,就是直接貶他到窮鄉僻壤了。

  「好,就當作是去貴州走走,就算我不去,也會派其他人去。」

  「想開就好。」

  「這樣吧。」他想了下,「我寫封信,明天離京前遞給太師,有空見面最好,沒空也不管了,一定得跟他謝個罪。」

  「咦?」

  「我是有原則,但有時還是得學著低頭。」他苦笑道:「不然啊,就像鄭恕,他頸子太硬,知府改判他的案子,他也不先去部問原委,就跑去吵架,丟判文,給人家抓到把柄彈劾,就給貶成了縣丞。」

  「鄭大人只好忍下來?」

  「不忍也得忍,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很清高,但也要有本錢,他妻兒還得靠他一份薪餉。」

  琬玉瞭解了,就是一份艱苦差事,既要堅持原則,又要懂得轉圜。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父親那般滑溜彎腰,但也不能像鄭恕,王武信碰得滿頭是血,他盡量取中道而行,多多少少也是顧慮到這個家吧。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他一發起牢騷,就是沒完沒了。「我以為進士及第,從此施展抱負,哪知當官不容易,動輒得咎,什麼翟黨,陳黨,他們自去結黨,我什麼黨都不是,我自立門戶,自成薛氏一黨。」

  「哈。」她笑了出來。「那你得登高一呼,集結徒眾了。」

  夫妻相知日深,她也日漸看到他率性的一面,這是她初初到來時難以想像的,或許,他們兩人都在漸漸顯露彼此最原始無偽的本性吧。

  可他們卻要分離了,她再怎麼強自鎮定,還是不免黯然神傷。

  手上拿著他兩隻長布襪,卷呀卷,摺呀摺,就不知能否將她的心意藏了進去。

  火光跳動,房間陷入了沉默,薛齊原先還在凝視她的笑靨,但怎麼看著看著,她的笑卻淡了,黯了?是光線不夠明亮嗎?還是他的談話太過沉重,讓她不快了?

  「對不起,我講些不中聽的話,給你聽牢騷了。」

  「老爺講,我聽。」她抬起臉,仍是笑意柔美。

  他的心熱了,只要他講,她總是聽的。他不覺挪動身體,往床頭坐近了些,想要更加親近她。

  「怎將襪子捲得像團麻花似地?」他笑著指了她手裡的一團。

  「啊。」她趕忙攤開襪子,拿手鋪平,整整齊齊摺好。

  「我這趟出門,家裡多勞你了。」

  「老爺別擔心。」她真的不願他出門還要擔憂家事,又補充道:「周嬤嬤很盡責,阿金夫妻也很能幹,更別說那個很會管我的春香了。」

  「呵。」

  「我還在想,應該讓瑋兒和慶兒讀書識字,三字經,千字文,詩詞歌賦我還應付得來,我可以教他們嗎?」

  「當然好了,可別讓自己太辛苦。」

  「不會的。」她拿過身邊一隻布袋。「老爺出外更辛苦,你得注意飲食起居,那邊天氣熱,怕有瘴氣,我給你備了藥袋,裡頭有幾味常用的清胃散,止痢丸,金創膏……哎,能不用上是最好了。」

  「琬玉。」他按住了那雙忙碌的手。

  「啊……」她的心怦怦跳起來了,什麼時候他已經貼近她身邊,兩人幾無一絲縫隙了呢。

  他的手緩緩滑移,繞過了她的腰,將她圈進他的懷裡。

  而她,只能僵著上身,微微仰著臉,以一種極度親密的姿勢看他。

  讓人這樣目不轉睛看著,她很是害臊,想要低下頭,可她還是願意順著自己的感覺,朝他羞澀一笑,伸出雙手摟抱他,讓自己更加貼緊他溫暖的胸膛。

  他長長地喟歎一聲,熱氣襲來,她隨即墜進他深黝的瞳眸裡,同時也承受了他重重壓印的親吻。

  依然是像上次密密吮吻,可今晚他的唇有如著了火,不住地來回燙灼他的唇瓣,燒得她難以自持,只能緊閉著眼,更加用力抱緊了他。

  他的吻像是野火燒不盡,轟然爆燃,繼續燒向她的臉頰,她的頸項,她耐不住,也以唇瓣摩挲他的臉,無言地表達出她強烈的渴望。

  他的吻立刻回到她的芳唇,溜進她微張喘氣的嘴裡,舌尖輕探尋覓,挑動起她羞怯蟄伏的丁香小舌,纏捲著,舔舐著,很柔,很輕,小小方寸裡,無庸言語,他正在以最最溫柔的親吻訴說出他對她的情意。

  她的心迷醉了,身也癱軟了,感覺他的手在她週身游動,她放軟身軀,任他撫摸,本是夫妻,就該圓房,更何況如今已是情生意動,水到渠成了。

  可是呀,她好怕這麼一圓房,在未來半年甚至更久的時間裡,她只能強忍極度的思念,一遍遍回味今夜的種種,他的親吻,他的愛撫,他暖和的擁抱和深入……哎呀呀,都還沒上床,她怎就想那麼多了呢。

  好捨不得他即將出門遠行,她這樣想著,便又往他懷裡蹭去。他的慾望受到擠壓,不由得粗重地喘息一聲,柔情蜜吻轉為狂躁吸吮,好似就要吸盡她的氣息,而手掌不住地撫弄著,已然滑進了她的衣襟……

  「嘩哈哈!」

  窗外長廊傳來孩子的笑聲和趴達趴達的飛奔跑步聲。

  瑋兒和慶兒先跑進來,第一眼看到坐在床上抱在一起的爹娘,隨後進來的是提著裙子追趕的春香,她看到的是急忙分開嘴巴的老爺夫人,最後面是抱著珣兒的周嬤嬤,就見老爺匆促起身,故意轉頭看牆壁,而床邊坐的夫人則是慌張低頭,抓來衣服亂摺。

  「出去出去。」春香發現撞壞了小姐的好事,臉蛋一紅,忙扯了兩個少爺,便要倒退出門。「大少爺,二少爺,我們出去。」

  「都進來了,作啥出去?」琬玉瞠她一眼,清清喉嚨,拉開嗓音:「睡覺時候到了。」

  「哎哎,對不起啦,太早進來了。」周嬤嬤滿臉歉疚。

  「嗯,晚了,是該睡了。」薛齊很快結束「面壁思過」,神色一正,整整衣袍,若無其事地道:「我出去了。」

  「爹,娘,你們抱抱。」慶兒開心地衝過去,「我也要抱抱。」

  「好,爹抱。」薛齊笑著抱起慶兒,看了一眼低頭的琬玉,仍是止不住滿腔柔情,實在很不情願馬上出去,又在床尾坐了下來。

  「爹,你要出門?」瑋兒走過來,偎在他的腿邊問。

  「是的。」他將瑋兒摟抱過來,拍拍他的肩頭,「爹不在,瑋兒當大哥,要聽娘的話,幫娘帶弟弟妹妹,不要讓娘操心,知道嗎?」

  「知道。」

  「爹明天回來嗎?」慶兒不太懂爹要去哪裡。

  「爹要很多個明天才會回來。」薛齊將慶兒放在床上,又抱起瑋兒坐在身邊,再向周嬤嬤伸手,「來,珣兒。」

  腿上坐著珣兒,身邊坐著慶兒和瑋兒,他大手一攬,將他們全部擁在懷裡,一時之間,既感幸福欣慰,又覺難捨難分。

  「你們都是爹的乖孩兒,爹會想你們,寫信給你們。」

  琬玉在旁見了,莫名其妙鼻酸起來,他怎會搞得這麼悲情呀。

  「你們跟爹香香,說晚安了。」她試圖讓氣氛愉快些。

  「好。」慶兒一骨碌跳了起來,率先親上爹的臉頰。

  「爹也香慶兒。」薛齊親完慶兒,再將兩腳亂踢的珣兒舉起來,往她小臉蛋親了一記,珣兒哇哇亂笑,小嘴湊上爹的大臉亂親一通。

  瑋兒很難為情,他香娘習慣了,從來沒香過爹,但他還是很「勇敢」地站起來,伸長脖子往爹親去,然後趕快跑到床角躲起來。

  「哈哈。」薛齊大笑,有感而發道:「妻兒為伴,相親相愛,誠乃人生快意事啊。」

  「娘,換你香了。」慶兒數了數人頭,瞧向了娘。

  「香什麼?」

  「娘不香,爹來香吧。」薛齊倒是反應快速,橫過身子,就往她仍是紅暈不褪的臉蛋啄了一下。

  「哇嚇。」琬玉瞪大了眼,他他他……竟然就在孩子面前親她?

  「哇哈。」慶兒在床上蹦蹦跳,用力拍手,他還是第一次見爹親娘呢,瑋兒也是驚喜地睜大了一雙黑眸,爬到床邊,大膽瞧爹娘的神情,珣兒哇哇亂笑,跟著二哥蹦了兩下,隨即趴到大哥身上要騎馬。

  春香和周嬤嬤早就退到不礙眼的地方,彼此抓著袖子,吃吃偷笑。

  「去去去。」琬玉趕人了,推走大老爺,「不是還要忙嗎?」

  「對了,我該去寫信,還得收拾出門的文具和書本。」

  薛齊再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燙熱的暈紅臉頰,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你們三個娃,床上躺好。」琬玉脹著一張紅臉發威了。「周嬤嬤,你過來看著,春香,去叫家保過來搬老爺的箱籠,我,我……」

  「小姐,你去哪呀。」春香笑得賊兮兮的。「去書房陪老爺?」

  「我又不讀書,去書房作啥?我去廚房啦。」

  明日老爺出門,雖說晚上皆有驛站可吃可住,但還是得帶上幾塊烙餅點心,路上肚子餓了,可以解解饞,她可得去瞧瞧阿金嫂做好了沒呢。

  夏日天熱,夜裡,春香在地上鋪了涼竹蓆,讓琬玉帶孩子坐著玩。

  瑋兒和慶兒乖乖盤腿坐好,珣兒倚在娘親懷抱,好奇地伸手抓信封。

  「娘念爹寫的信了。」琬玉抽出信紙,打開舖平。

  愛妻琬玉妝次。她凝目在「愛妻」兩字上,這信她已反覆看了多次,但每次就是停在愛妻琬玉這四字上,同時心頭就會甜滋滋的。

  嗯,這句話就不必念了。

  「離家三日,沿河南行,途中所見,水道舟楫往來,商帆雲集,足見南北經濟交通繁花,貨暢其流,顯我朝盛世富庶……」

  她才念幾句,舌頭就打結了,抬起頭來,見到兩張呆愣的小臉。

  「娘啊,你念啥?聽不懂。」慶兒睜大眼。

  「爹有學問。」瑋兒是很想認同爹,可是……「我小,不懂。」

  「不懂不懂。」珣兒正在學話,最愛當應聲蟲,聽到什麼就喊什麼。

  「好,娘重新念了。」琬玉也覺得好笑,明明是寫給她的家書,卻得先扯上經世濟民之道,他還以為在寫策論,需要起承轉合呀。

  「爹他說啊。」她換了淺顯的講法。「他坐了船往南邊去,這運河上來來往往的船很多,將咱京城的貨物運到南方去,又將南方的米呀茶呀往北邊送,瑋兒慶兒珣兒就有香甜的江南稻米可吃了。」

  講完運河上的事,又說到他在驛站聽到小蟲夜鳴,繼而想起寒窗挑燈苦讀,一朝金榜題名,雄心壯志,順道抒發了這回南行查案的抱負。

  春香趴在床上擦床板,笑個不停,周嬤嬤幫忙收冬被,換夏日薄被,聽得一臉糊塗,只能直搖頭,不斷地說老爺好有學問。

  「小姐呀,還沒念完?」春香跳下床,蹲在蓆子上邊笑。

  「來了來了。」琬玉決定跳過一段他和地方官員談論律令的文字,直接來到最後,「爹這邊問瑋兒慶兒有沒有乖乖跟娘學識字。」

  「有有。」慶兒立刻道:「我會寫天地人,日月星。」

  「我背三字經,可我不會全部默寫。」瑋兒低了頭。

  「瑋兒會背就很厲害了,寫字不急,慢慢學。」琬玉微笑鼓勵他。

  當她教瑋兒時,頗為驚訝他的聰明穎悟,這應該是傳承他爹會唸書的天賦,至於慶兒,他不知是年紀小還沒開竅,抑或是他爹的資質……

  她立刻壓下突如其來的念頭,那是她再也不會去想的人。

  「娘還要教你們念文章,背詩詞,等爹回來了,你們再背給爹聽。」

  「好,我要用功。」瑋兒認真回答。

  「珣兒都不用學呀?」慶兒撥了撥珣兒扎得高高的小辮子,嘟了嘴。

  「她成日玩娃娃,笑呵呵就好?」

  「珣兒先學會講話吧。」琬玉笑道:「珣兒,喊爹。」

  「呆呆。」珣兒一聽到爹,直覺就站了起來,往門邊看去,以為那邊會走進來爹,大手將她抱得高高的,再將她摟進熱熱的懷抱,親她一下。

  可是那邊空空的,暗暗的,她找不到爹,好失望,小嘴就癟了,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含淚大眼,好委屈地瞧向娘親。「嗚嗚……」

  「傻珣兒,爹不在家呀。」琬玉知道她在想什麼,不覺眼眶微酸,將她抱到懷裡。「娘在這兒,娘疼珣兒,我們一起等爹回家。」

  「捏捏。」珣兒撒嬌地膩進娘的胸前。

  「是爹爹,娘娘啦。」慶兒仍逗弄她的小辮子,教她說話。

  珣兒年幼不知愁,轉眼便破涕為笑,笑呵呵地轉過身,咿呀呀伸長手,也要去抓二哥的頭髮,慶兒一個打滾,才不讓她抓。

  「二咯。」竟不給她抓,她轉為撲向旁邊端會的大哥,比手劃腳,咿咿呀唷唷向他「大咯,大咯」叫個不停。

  「你們玩吧。」琬玉笑著將珣兒放到竹蓆上,讓他們三兄妹去玩,她自個兒拿了信,坐到旁邊椅子,又一字字讀了起來。

  周嬤嬤過來留心孩子,春香仍蹲在旁邊,將視線轉身看信的小姐。

  小姐還在笑呢,笑得好像吃了蜜,眼裡都汪出糖水來了,也不知道昨天接了這封信以來,小姐看過幾百遍了。

  她跟了小姐這麼多年,從沒看過小姐笑得這麼好看過……嗯,或許有的,那是說定江家婚事後,小姐老是羞答答的,看著花兒便傻傻地笑了,後來嫁進江家,一開始也要笑的,可是,好快,小姐便不笑了……

  啪,她猛然打自己一個巴掌,現在小姐這麼幸福,變得這麼漂亮,她還想那些什麼酸臭往事?

  「春香,做什麼打自己嘴巴?」琬玉聽到聲響,疑惑地看她。

  「有蚊子啦。」春香故意抓抓臉。

  「消暑的涼粉糕來嘍。」阿金嫂進房,端來了一盤點心和茶水。

  「阿金嫂。」琬玉順便囑咐道:「木工明天來,你多買些菜,幫他們準備午飯。」

  「娘,啥是木工呀?」慶兒永遠有問不完的問題。

  「木工會釘桌子,釘床板,釘門窗……」琬玉講不出來,笑道:「這樣吧,明天他們來了,娘再帶你們去瞧,看他們怎麼幫瑋兒和慶兒做出一間好大好大的房間來。」

  「哇。」瑋兒欣喜的睜大黑眸。

  「大少爺,二少爺。」周嬤嬤笑道:「你們都長大了,不能再和娘睡在一起,要有自己的房間了。」

  「爹也這樣說。」瑋兒照實轉述。

  琬玉微窘,她就是打算趁薛齊出門期間,重新佈置幾個房間,一來孩子大了,是該獨立,二來也好讓他能回到主房睡覺。

  可怎就合了他的心意呀。

  「是啊是啊。」阿金嫂也附和道:「兩位少爺再纏著娘睡的話,這樣老爺夫人是要怎麼再生小少爺,小小姐嘛。」

  「夜裡有我照顧小姐,夫人您放一百個心。」周嬤嬤笑瞇瞇地。

  「我得找出喜被,曬足日頭,隨時要用嘍。」春香也在笑。

  「你們再碎嘴,就趕你們出去。」琬玉故意擺了臉色,可浮上兩頰的紅雲怎麼樣也無法掩飾她的心思。

  「該出去的是夫人啦。」阿金嫂更是大膽地回道:「我這就去先給您點上燈,等您寫了信,明兒一早阿金就能送上驛房,趕著往南邊的驛馬車 ,送去給老爺了。」

  她一說完,又和周嬤嬤春香擠眼睛,扯袖子,三個女人笑成一團。

  「好了啦,仔細看著孩子吃糕。」琬玉擺出主母的威嚴,站起身道:「我去書房,春香,有什麼話要我轉知家保?」

  「哪有什麼話。」春香神情變得忸怩,「叫他服侍好老爺便是。」

  「好,我請老爺跟他說,春香不想跟他說話。」

  「小姐呀。」春香惱得跺了腳。

  「好,那我寫,春香想家保,幫家保縫冬衣,等他回來。」

  春香紅了臉,坐到蓆子上,捂起耳朵不想聽,珣兒跑過來,想塞一塊糕給她吃,照樣學了人家說話。「春香,想想,香家保。」

  「哇,想家保,變成香家保了。」阿金嫂取笑道:「要辦喜事嘍。」

  春香誰也不理,乾脆蓋頭蓋臉,將一張紅臉藏進了膝蓋彎裡。

  琬玉笑容滿面,心情愉快地離開房間,往書房而去。

  一邊走著,一邊還是忍不住拿出信,一再地反覆細看。

  回信的內容,她已經想齊全了,大抵就是報告家裡情況,請他安心。

  雖然她很想他,可她才不會寫在信上,那多露骨,多肉麻呀。

  可是……她望向信裡最後一行,那是她方才沒念出來的。

  夜深露重,吾妻安否?思妻柔顏,念妻言語,縱使旅次勞苦,亦定心靜自在,忘卻塵俗,一枕黑甜。

  她輕輕地笑了。

  仰頭望月,不知他行旅是否順當、今夜到了什麼地方歇宿呢?是抱書夜讀抑或與人論事,還是……也在和她共看這輪明月?

  願明月映照她的笑顏,轉遞給遠方的他,予他今夜一個好眠吧。

  暑夏過去,蟬鳴終了,樹上綠葉轉黃,一片片凋零落地,待掃掉了滿院枯葉,在時序入秋漸涼的今日,難得出了一個大好晴天,太陽曬得京城屋舍熱呼呼,人心暖融融的。

  薛齊回來了。

  琬玉早兩天便從驛站得到消息,一早就忙著,廚房那兒要阿金嫂煮出一桌佳餚,孩子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房間要春香整理乾淨,還有她……該穿哪件衣衫呢?明紅?粉桃?杏黃?抹胭脂嗎?戴耳墜子嗎?

  眉筆該描黑些嗎?頭髮是否亂了,還是再叫春香過來幫她重新梳理?

  「小姐,你磨蹭什麼呀?」春香在房外喊她,「老爺進門了。」

  「啊。」她啪地蓋下首飾盒,仍是一襲家居素樸衫裙,雲髻輕挽,素淨臉蛋,來不及裝飾自己,便匆忙奔出房門。

  孩子們已候在院子,見到了爹,一時之間,竟是呆愣著。

  還是瑋兒記得自己是大哥,娘教他一定要先帶弟弟妹妹喊爹。

  「爹。」他恭恭敬敬喊了一聲。

  「啊,瑋兒長高了。」薛齊微蹲下身,激動地拍撫小肩頭。

  「爹?」慶兒照樣將頭仰得高高的,不太認得爹了,好奇地瞅他。

  「慶兒。」薛齊一手一個,將他們抱了起來,驚喜地道:「哎,你們兩個變胖了,爹抱不動了。」

  「哈哈,爹啊。」慶兒記起這熟悉的感覺,開心地再喊了爹。

  「呵。」瑋兒不好意思,眼看爹快要抱不動了,趕緊自己攀著爹的臂膀溜了下來。

  珣兒本來躲在兩個哥哥的後面,哥哥給抱走了,她忙躲到周嬤嬤裙後,噘著小嘴,低頭捏指,完全不敢看這個突然跑出來的大人。

  「小姐,老爺回來了,過來叫爹。」周嬤嬤抱起了她。

  「珣兒走路很穩了。」薛齊剛才看到珣兒走動,仍是驚喜。

  「老爺都出門大半年。」周嬤嬤笑道:「小姐也很會講話了。」

  「慶兒先下來,換珣兒。」薛齊抱過了珣兒,疼愛地摸摸她的頭。

  珣兒先是垂眼看地上,好一會兒,才怯怯地抬起小臉,睫毛輕眨了下,兩丸黑珍珠似的瞳眸終於定在抱她的大人臉上,大眼對小眼,相看兩無言,於是,小嘴越噘越高,索性扯開嗓門,號啕大哭。

  「嗚嗚啊。」她好怕,被奇怪的大人抱住跑不掉了,一轉頭看到了娘,小手便伸了過去,哇哇啼哭,「娘,娘嗚嗚……」

  「憨珣兒,是爹啊。」琬玉趕忙奔來,抱過了珣兒,不住地拍哄她。

  「娘今天給珣兒穿漂亮的小花衣裳,就是要給爹看呀,記不記得?娘說爹要回來了,珣兒跟大哥二哥都很開心,還說要唱曲兒給爹聽呢。」

  「爹?」珣兒再轉頭看去,還是那張陌生大臉,小嘴又壓得扁扁的,噴出兩滴淚。「嗚嗚。」

  「是爹啦。」慶兒拉拉珣兒的腳丫子,嚴正告知:「珣兒,是爹。」

  「娘,我跟珣兒說。」瑋兒抬頭看娘。

  「好,大哥教珣兒認爹。」琬玉放下珣兒,讓她一手一個,給兩個哥哥牽到一邊去「開示。」

  「生分了。」她笑著抬起你,望向好久不見的丈夫。

  南方的太陽果然炎烈,他變黑了,不變的依然是那溫煦的神情,以及彷彿昨夜才緊緊凝視的眸光。

  雖是如此,此刻站在他前面,她和和珣兒一樣覺得陌生,或許是時空相距,久違了他的存在,如今再度感受到他的氣息,他的身形,他的語聲,竟有一種恍如夢中的疏離虛幻,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講起。

  該說的,都在信裡說了,魚雁往返,紙筆傳情,無聲勝有聲。

  日頭白花花的,她眼裡也光光亮亮的朦朧一片,鼻子有些酸了。

  「琬玉。」薛齊先喊了她,似壓抑,又似激動,乍見孩子的興奮笑容轉成了柔和微笑,蘊藏在眼裡的笑意也化作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老爺……」怎麼辦,她眼淚快掉下來了。

  「家裡可好?」

  「都很好。」

  「回來了,真好。」

  竟然就杵在院子裡說起場面話來了。她見他衣袍蒙了灰,也瞧見了底下那雙灰撲撲的靴子,忙抬手迅速抹去眼角淚珠,面朝他綻開笑容。

  「老爺,您趕路累了,要先歇會兒?還是先沐浴?」

  「路上風沙大,先洗個澡吧。」

  「阿金應該燒好水了,我去瞧瞧。」

  她趕緊轉身,久別重逢,猶勝新婚,相較初嫁薛家時的心如止水,她現在簡直成了害羞無措的小媳婦,唯一能做的,就是快快跑開。

  來到了廚房,阿金早已照她吩咐,將燒好的熱水送到房間,她在那兒已擺下他乾淨的衣袍,應該不用她去服侍刷洗擦背吧。

  她掩袖偷笑,一回頭見阿金嫂忙碌地照顧灶火,她也過去關心,這邊掀了鍋蓋,那邊揭開煮好的蓋碗,然後端起一隻蘿蔔,發起呆來。

  「夫人,你在這邊……」阿金嫂不管了,冒著被轟出薛府的風險,她開始趕人。「哎,實在很礙手礙腳,我都沒辦法做菜了啦。」

  「啊,那我……我守著這鍋燉肉,幫忙看火候。」

  「早燉好了。」阿金嫂眼一轉,見到門口進來了救星,忙道:「春香,拜託你,快請夫人出去。」

  「呵呵,小姐,你不會燒菜,走了。」春香來拉她。

  「我會切菜,切水果。」

  「還會買菜呢。」春香笑嘻嘻地道:「等會兒吃晚飯時,我會跟老爺說,那盤清蒸黃魚是小姐親自上市集挑來最肥的,最鮮的……」

  「春香找打。」琬玉笑著捶她一下。

  「小姐你去陪著老爺說話啦,等擺上飯再喊你們。」

  最會發號施令的琬玉無處可去,只好到大廳坐著,外頭孩子們活潑奔跑,追逐嬉笑,如今他們的爹回來了,或許,以後還會再添個弟弟妹妹,與他們一起玩耍,想到這,她又掩嘴偷偷笑了……

  今晚的薛齊很不一樣,琬玉還是覺得陌生。

  已是楓紅深秋,但曬了一天日頭的石磚地面仍蒸騰著暖意,一家人吃過了團圓飯,齊齊來到院子閒坐。

  薛齊洗去了僕僕風塵,換上舒適寬大的衣袍,也不繫帶,乾淨的長髮拭乾了,隨意披落,那模樣就像是書裡所描寫的山中隱士,豪放不羈,瀟灑自在,好似隨時都可以登時高歌。

  他倚在竹榻上,吟詠起來了。「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呵呵。」不再怕生的珣兒爬上他的膝蓋,扯著他的頭髮玩著。

  瑋兒和慶兒各自拿了小竹凳,緊挨爹坐著,仰慕地望向什麼都會的爹,爹寫的信有學問,很難懂,說的話也難懂。

  「爹,你念什麼詩?」瑋兒問道。

  「這不是詩,這是論語先進篇,曾點跟孔子說的話。」薛齊大略解釋道:「就是說春天天氣很好,便帶幾個大朋友和小朋友,去水邊洗洗澡,吹吹風,然後大家唱著曲兒回家去。」

  「哇,孔子我知道。」慶兒說出了他知道的事。「娘說他是一個有學問的老人家,考試都得念他的書。」

  「孔子有學問,有學問就像爹,穿官服,去辦案。」瑋兒有了疑問。

  「為什麼他要去吹風唱曲?」

  「呵。」薛齊笑歎一聲,拍拍兩個很有求知精神的兒子。「想吹風的是曾點,不是孔子,孔子倒是很想弄套官服穿穿呢。」

  各言其志也已矣。孔子問了學生,其中三人皆有「正當」大志,唯獨曾點不想治理國家,不想學宗廟祭祖,只想玩水吹風,唯願足矣。

  有學問,當了官,又如何?兩千年來,玩的依然是那套權謀爭鬥把戲,沒有手段,爬不了高位,就算孔子生在今世,也要高歎不如歸去了。

  他為官多年,始終持守心志,能有多少能力,便為百姓做多少事,那些什麼高官權位,皆是富貴浮雲,與他無關,昔有曾點歌詠而歸,如今他有妻兒圍坐,談笑賞月,說不定孔夫子見了此情此景,也要羨慕他,喟然歎曰:「吾與齊也。」

  他的神情,清朗,他的目光,篤定,即便曬黑了些,清瘦了些,或是正襟危坐,或是披髮吟詠,琬玉發現,薛齊一點也不陌生。

  這半年來,他給她寫了不少信,字裡行間依然可見他仍有他的理想,只是現實嚴峻,不管在朝廷,或是到地方,難免與他人有所拉鋸,而今他回到家,洗去了半年的疲累,放鬆了身心,自是心馳神往那「浴乎沂,詠而歸」的隨興放任境界了。

  孔子雖然贊同曾點,也想去洗澡吹風,可到頭來,老師學生還不是照樣紇紇終日,忙著周遊列國去了,而薛齊,當然了,明日照樣穿起他的白歐青袍公服,束起銀花腰帶,上衙門點卯去了。

  這些人呀。她搖頭而笑,就是有這股執著傻勁。

  今夜無雲,月光格外明亮,早過了中秋,穿起了棉襖,這個院子裡還是熱熱鬧鬧地湧著暖意。

  「珣兒,不怕爹了?」她走過去揉揉那個鑽進爹衣服裡的小人兒。

  「喂你吃飯就被收買了?」

  晚飯時,所有能喂珣兒吃飯的人都故意不理她,就讓她爹來喂,一匙,兩匙,喂到最後,小人兒就偎到爹的懷抱裡去了。

  「哈哈。」薛齊笑得很開心,從衣襟裡抓出小人兒,「以後得留心外頭的小子,可別拿糖就哄走我們珣兒了。」

  「糖不好,花兒好。」珣兒搖搖頭。

  「跟爹說,花兒怎麼好?」薛齊笑問。

  珣兒坐直身子,大眼滴溜溜一轉,憨嗲嗲地唱了起來:「一朵花兒五片瓣,瓣瓣馨香入夢甜,採來藏在哥枕下,夜夜陪哥共枕眠。」

  她一邊唱著,一邊裝作手裡有朵小花,一瓣一瓣採下,鋪在爹的胸口,唱完了就順勢趴下,拿小臉蛋蹭了蹭,好像要睡了。

  「怎地珣兒採花給爹就困了?」他疑惑地望向琬玉,「該睡了嗎?」

  「還沒,她是在跟你撒嬌。」琬玉笑道:「這三個呀,每晚不給他們在大床蹦上一會兒,還不肯睡呢。」

  「爹,來我們房間玩。」慶兒迫不及待要拉爹去了。

  「玩玩。」撒嬌的珣兒也爬起來,扯下爹的衣襟,「爹來嘛。」

  「這對寶兄弟有了新房間,好比神仙坐擁福地洞天了。」薛齊大笑站起,抱了珣兒,跟著已是急欲帶路的小兄弟,「走,爹也去躺躺你們的大床,看好不好睡。」

  「你們爺兒去睡吧。」琬玉心裡除了歡喜,還是歡喜。

  也不知道孩子們拖著爹,在大通鋪上要如何沸騰翻滾了,他們要怎麼鬧,就讓他們去吧,今晚她是不會去當個趕孩子上床睡覺的娘了。

  她回到房間,繼續整理薛齊的箱籠衣物,有家保洗淨的,她便收妥,有待洗熨的,她另外丟了籃子,一些案卷書籍,她則送去他的書房。

  慢騰騰地收拾著,發現箱子底下有一隻沒見過的紅漆木盒。她好奇地拿起來,猶豫了下,心想他都放心讓她整理了,應該不是什麼秘密之物,便打了開來,入目便是自己寫著「薛大人齊鈞啟」字跡的一疊信柬。

  「呀。」她慌張地扔下盒子,一張臉頓時燥紅了。

  那全是她寫給他的信啊,他藏得這麼好,就像藏他的傳家寶盒似的--而她,不也將他的信件收進了她親手縫製的繡花錦袋,妥善地藏在床頭小櫥裡嗎?

  明明夜涼了,她卻渾身燥熱,坐不著,站不住,便起身在房裡走來走去,順手理了理帳子,再將目光放在兩隻並排的枕頭上。

  想什麼呀。她用力揉揉臉頰,今晚他讓孩子纏住了,應該就在那邊睡了,她忙了一天,也該睡了。

  來到門邊,正想關門,卻聽到了由遠而近的沉穩腳步聲。

  她的心頓時驟然狂跳,雙手攀住門板,竟然口乾舌燥起來了……

  「我可以進來嗎?」薛齊披髮而來,微笑出現在她面前。

  「啊。」她慌地低下頭。「我以為你會在那邊睡。」

  「孩子是纏著我一起睡。」他踏進房間,邊說邊瞧著這間不再有孩子奶味,也不再是棉被枕頭亂堆的整齊臥房,笑道:「他們還要我跟娘一樣,說故事給他們聽,我就陪他們躺著,想說剛從貴州回來,那裡古稱黔,便背了『黔之驢』給他們聽。」

  「背?」

  「是啊,柳宗元的好文章,有趣又發人深省,孩子應該會喜歡聽。」

  他表情無辜,露出不解的神色,「我才誦完,三個孩子本來還睜著五六隻大眼睛,一下子全睡了。」

  「故事不是這麼說的。」她好氣又好笑。「你忘了?我寫信告訴你,若要我念信給孩子聽,你得寫白些,寫淺些,不然他們聽不懂。」

  「他們多念些書,就聽得懂了。」

  「老爺,你忘了自己也當過孩子呀。」琬玉也不叨念他的。「反正再過不久,他們兄弟就聽得懂你那些之乎者也了,他倆學得很快,我教不來了,還是你來教?」

  「我自己教的話,恐怕又要讓你嫌我教得艱深。」他見她想抗議又不好說出口的嬌嗔神色,不覺開懷大笑,「要我教小兒文章,確實不在行,況且我白日不在,夜裡時間有限,還是給他們請個夫子,我再去尋人。」

  「嗯,夫子找到了就可以上課,書房早準備好了。」

  薛齊很滿意她為孩子準備的房間,兩兄弟的房間有一大號通鋪,可睡可玩,隔壁就是書房,桌椅書架都擺上了,跨過了小院落,對面是珣兒的閨房,不過年紀尚小的她仍愛黏著哥哥,現在用不上。

  「你設想周到。」他注視她,捕捉著她細微的神情變化。「他們兄弟的臥房很大,再塞兩三個弟弟進去睡也沒問題。」

  「胡說什麼。」她慌忙轉頭,她還有正經事要談呢。「有件事跟你說,你看春香和家保怎樣?」

  「哈哈,我本來奇怪呢,家保跟我拿紙筆,寫了半天,吞吞吐吐要我訂正錯別字,我還以為他發心唸書了,原來是給春香寫信。」

  「我覺得家保挺有心的,人又老實,春香也喜歡,老爺您說……」

  「我早準備主婚了。」

  「好,那我就問他們的意思,找個日子幫他們完婚。」

  琬玉很高興能為春香完成終身大事,懸著的一樁心事落了地,該說的事也說完了,然後呢,這房間似乎太安靜了些……

  「呃,我去瞧瞧孩子。」

  「周嬤嬤在那兒,都睡下了,別去吵他們。」

  「那……嗯。」她抬了臉,又垂下,一看到他微敞的衣襟,又別過臉,覺得還是該找些事情來做。「你……你頭髮亂亂的,我幫你束起來。」

  「睡覺躺下了還是亂,省了這個功夫吧。」

  躺下來睡覺?她又莫名地口乾舌燥了。

  她終於讓瑋兒慶兒睡在他們的房間,也讓珣兒習慣周嬤嬤的照料,為的又是哪樁?不就是希冀與眼前的男人成為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

  「老爺……」該怎麼誘惑他呀。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笑問道:「你什麼時候才要喊我的名字?」

  「啊,老爺就是老爺。」她的手熱了。「我,我喊習慣了……」

  「你在信裡是怎麼稱呼我的?」

  「我……」她臉紅耳熱,「寫信有既定的稱謂用法,跟講話不同。」

  「讓我想想你是怎麼寫的。」他才不管這一套,直接念了出來:「夫君齊展信平安。你說說,你怎麼喚我的?夫君?齊?」

  「好啦。」她渾身都熱了,在他「催逼」之下,只好道:「夫君?」

  「不對。」

  「相公?」

  「不好。萬一我們在路上走散了,你喊一聲相公,所有男人都要回頭應你。」

  「你說什麼啦。」這麼不正經,她羞得低下頭。

  燭光跳動,啪地一聲爆出火花,她嚇了一跳,抬頭看他一眼,一觸及他的溫煦笑容,她不好意思笑了笑,又低了頭。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薛齊心思震盪,不再讓她低頭,而是伸指抬起她的下巴,以最虔敬的心情將她仔仔細細看個夠。

  這趟出門,路遠難行,常得跋山涉水,查案又得殫精竭慮,待回到暫住的官捨或驛站,已是筋疲力盡,雖是吃住不愁,但總不比自己的家舒心,往往午夜輾轉反側,便會想著,她和孩子如何了?

  想著想著,他會翻出她的信,就著月光讀來,讀著讀著,空寂的心便豐盈了,實在了,然後是一夜好眠。

  老天何其寵他,有幸娶她為妻,因她的到來,圓滿了他的家,更圓滿了他的人生,一想到此,他再也難抑滿腔奔騰的熱情。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今夜,他即將與她共奏一曲鳳求凰。

  「琬玉。」他心滿意足地輕喚她,縱是激情如潮,卻化作了他最最溫柔的親吻,以及最最溫柔的言語。「我的愛妻。」

  「齊……」她淚盈於睫。

  「你說,我們是不是該洞房花燭了?」他吮去她的淚,再以唇拂過她的耳,輕柔啃吻,在她耳邊低語著:「我等好久了。」

  「門,門關了嗎?」

  「哈哈。」今晚的他,真是笑得好開懷,好盡興啊。

  掩起的房門裡,吹熄了紅燭,放落了結帳,鳳凰于飛,琴瑟和鳴。

  門外,花好月圓。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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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9:09:37
第七章

  一年後,瓜熟蒂落,稻穗飽滿,正是秋收的大好時節。

  「為什麼我不能進去?」薛齊站在房門外,一臉焦躁。

  「老爺,女人生娃娃,男人本來就不能進去看的。」阿金嫂出言相勸,一面拿眼瞧阿金和家保,要他們隨時注意揪住老爺,別讓他闖門了。

  「老爺您放心。」春香也勸道:「裡頭有周嬤嬤,還有經驗豐富,接生過上千個娃娃的產婆,不會有事啦。」

  「春香,你怎麼沒進去?」薛齊發現她竟然在外頭,又急道:「你聽,琬玉哎哎叫成這樣,你是她最貼心的好妹妹,怎不進去陪她。」

  「是小姐趕我出來的呀。」春香好哀怨,她都看過慶兒和珣兒出生了,可這回她家小姐怕生產流血會驚動她的胎氣,堅持不讓她進去。

  才三個月,小姐緊張什麼。春香摸摸肚子,愛嗔地瞪了家保一眼。

  「琬玉,唉,琬玉啊。」薛齊還是只能瞪著門板。

  三個小孩沒他們的事,蹲在院子裡,捧著下巴看一群著急的大人。

  「大哥,娘好像很痛。」五歲的慶兒想不透。「周嬤嬤說,痛完了,娃娃就出來了,可我先前吃到壞東西,肚子痛,怎沒蹦娃娃出來?」

  「女人才會生娃娃。」六歲的瑋兒還是多懂一些事。「慶兒你是男孩,不會生,珣兒就行。」

  「咦?」兩個男孩同時看向小不點的珣兒,目光極度懷疑。

  「娘生娃娃,我們一起玩。」三歲的珣兒只想多個娃娃來玩。

  「不知玨兒是弟弟還是妹妹。」慶兒又有疑問了。

  「爹說弟弟妹妹都好,叫我們要當好哥哥疼愛他。」瑋兒拿了樹枝,在地上寫了這個父親早就取好的「玨」字。

  「玨,乃兩玉相合為一,取其圓滿也。」慶兒學了爹教他們的語氣。

  「玨兒有兩塊玉,這很珍貴,跟我們名字一樣,都是好玉。」

  「可我只有一塊玉。」慶兒也拿樹枝寫了「琛」字,硬是在左邊又加了一個玉字旁,開心地道:「大哥你看,這樣就有兩塊玉了。」

  「有這個字嗎?」瑋兒不確定,寫下自己的「瑋」,再幫珣兒寫下「珣」,端詳了片刻,又寫了一個「玉」字,「好奇怪,玉字單獨寫,有一點,變成我們名字的偏旁,那一點就不見了。」

  「對喔。」慶兒也發現了,歪著頭看。「真真奇哉怪也。」

  「咿呀,這字哭了,掉淚了。」珣兒軟語嬌嗓,小手捻起樹枝,往「玉」字那一點抹去,煞有其事地道:「不哭不哭,姐姐給你擦淚淚。」

  「哇。」兩個小哥哥眼睛發亮,他們的妹子實在太聰明了。

  去掉了那一滴淚,不哭了,破涕為笑,便開心了,然後拿來安上他們名字的偏旁,所以他們都是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小孩嘍。

  「可是娘的名字有個玉。」,瑋兒一天到晚聽爹喚她,早就將娘的名字學起來了,手裡便寫下「琬玉」二字,忽然有了重大發現。「慶兒快瞧,娘也有兩塊玉耶。」

  「對喔,娘有兩塊玉,我們也有玉。」慶兒很肯定地道:「爹真的很喜歡玉耶,所以又給玨兒兩塊玉。」

  「不知有沒有三塊玉的字,明兒再去問夫子。」瑋兒很有求知精神。

  「怎麼辦?」慶兒倒是擔心起來,「娘這塊『玉』的一點不能抹掉,這樣不就一直在哭……」

  「嗚哇哇。」

  初到世間的第一聲啼哭收房內傳出,三個小孩驚喜地跳了起來。

  「琬玉,琬玉。」薛齊更著急了,上前拍門。

  「恭喜老爺,是個小少爺啊。」裡頭傳來產婆的高聲叫喊。

  「我可以進去了嗎?」

  「等一下啦。」產婆快被他逼得失去耐心了。

  薛齊又是急得來回踱步,若說一步有如一個時辰之久,那他今天早已在焦慮擔憂之中,度過了極為難熬的漫漫千萬年。

  「老爺您可以……」周嬤嬤帶著笑容,才打開了門板--「琬玉。」大老爺勢如破竹地衝進去了。

  「就聽你在外頭叫呀叫的。」琬玉半躺在床上,已換了乾淨衣裳,神情略顯疲憊,卻是帶著放鬆愉快的笑容。「也不知是誰在生小孩。」

  「你臉色這麼白……」薛齊坐到了她身邊,憂心忡忡。

  「喝碗雞湯就好了。」她發現他仍穿著公服,又搖頭笑道:「你還沒到散值時刻,怎麼回來了。」

  「阿金跑來說你產痛,我好擔心,便告假回來了。」

  「你回不回來,我還是一樣生啊,家裡這麼多人幫忙照料。」

  「不一樣。」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堅定地道:「我一定要陪你。」

  「呵,我生孩子,你一個男人哪幫得上忙……」

  琬玉心頭驀然一痛,像是黑暗深處伸來一把鐵勾,硬是勾出了沉埋爛泥底下的往事,很久以前,有一個男人也曾經這麼說過,她生孩子,他一個男人哪能幫得上忙。

  因為他幫不上忙,所以他去玩了,醉上三天三夜,直到渾沌醒來,才知道他當爹了。

  不是不想過去了嗎?她低頭咬緊唇瓣,將那抹痛心壓回爛泥底。

  再抬起眼,望向眼前這雙始終溫柔和煦的深情瞳眸,她的心緒回到了此時,此刻,此地,眼前,當下--她所深愛的丈夫薛齊。

  即使他幫不上忙,即使他還在忙公事,他也要跑回來,擔心她,陪伴她,能蒙他如此疼愛,她曾經殘缺的生命早已讓他補得圓圓滿滿了。

  「夫人不能哭。」周嬤嬤原是笑看談得開心的主子夫妻,突然見夫人掉了淚,又驚又急。「產婦氣血虛弱,哭了會傷眼,哭不得呀。」

  「哎呀,夫人生了少爺,好高興也不能哭啊。」阿金嫂也趕緊勸道:「身體重要,要是哭壞了眼,我再熬上一百鍋雞湯都補不回來的。」

  「不哭,不哭。」薛齊被這兩個經驗老到的婦人嚇得亂了心神,急忙伸指幫她拭淚。「琬玉不要哭,乖乖,不哭了喔。」

  「你哄孩子呀。」她淚眼裡有了笑意。

  「噯。」他放下了心,伸掌輕撫她臉頰,為她抹去所有淚痕。

  「來來,小少爺來了。」終於輪到產婆出面,準備讓大家開心了。

  原先她已打理好小少爺,本想老爺進來就給他看,誰知夫妻倆就卿卿我我起來了,看來外頭傳說薛大人愛妻疼子,確實真有其事。

  「哇,好可愛。」春香先探頭瞧了,伸手招來站在門邊的三個小孩。

  「大少爺,二少爺,小姐,快過來看弟弟。」

  「小少爺很有份量呢。」產婆妥善地將玨兒放至琬玉的懷抱裡。

  「呵呵,玨兒,玨兒。」薛齊注視熟睡的娃兒,不住地喊著,簡直語無倫次了。「玨兒啊,琬玉,這是我們的玨兒啊。」

  「你們說,玨兒像誰?」琬玉笑問三個挨近床邊的孩子。

  「這鼻子,像爹。」瑋兒來回瞧著爹和小娃兒。

  「嘴巴小小的,像娘。」慶兒轉頭瞧爹,又瞧娘。

  「臉圓圓,眼大大,像我,像我。」珣兒嗲聲高喊。

  「哈哈,都像,像我們一家人呀。」薛齊開懷大笑,看了又看,笑了又笑,突然抬起頭,問道:「咦,玨兒是男娃,還是女娃?」

  「你呀。」琬玉笑了,搞了老半天,只顧著問候她,卻忘了孩兒。

  「老爺啊,哈哈,是小少爺啦。」春香很不客氣地大笑。

  所有的人都笑了,琬玉這回是笑得流淚,正想去抹,薛齊見了,怕她抱著孩子忙不過來,又是急急地伸指為她拭去眼角那滴歡喜的淚珠。

  「爹呆了。」慶兒拉了大哥到一旁說悄悄話,大搖其頭。

  「爹跟娘在一起,就會變呆。」瑋兒是有點擔心這情況,但往往一轉身,爹又能正經八百跟他們說道理,講學問,所以,其實爹並不呆啊。

  他看爹,爹則看著娘笑,娘也看著爹笑,然後爹的指頭又往娘的眼角揩了揩,接著整只大手掌都包住娘的臉蛋了。

  啊,六歲的他眸光乍亮,悟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個大道理。

  「慶兒,慶兒。」他扯了慶兒的袖子,急欲說出他的頓悟,「你不是擔心娘的那滴淚嗎?」

  「是啊。」

  「放心,娘不會哭了,玉字那一滴淚,給爹收藏起來了。」

  「哇。」慶兒也看到了,娘的淚掉到爹的手心,就不見了。

  秋風高揚,處處傳來豐收的信息,今天薛府添了人丁,往後勢必更加熱鬧了。

  南風吹來,蟬聲再起,院子綠蔭清涼,稍稍擋住了炎日。

  琬玉餵過玨兒喝奶,讓周嬤嬤抱去休息,走過院子,聽到東院那邊傳來琅琅讀書聲,露出了微笑。

  瑋兒和慶兒在孟夫子教導下,課業進步是不用說了,而她原先是想帶珣兒在身邊,別去吵兩個哥哥上課,但四歲的珣兒堅持坐在書房,也不管是否聽得懂,就睜著一雙明亮大眼,安靜乖巧地跟著兩個哥哥一起聽課。

  算算日子,春香再幾日就要生了,這幾天坐不好,睡覺好,一早起來喝碗粥,又回房裡歪著,她有些擔心,打算乖會兒就去看她。

  日子過得閒散,卻也扎扎實實地生活著,她感到十分知足。

  來到後院,跟阿金嫂交代一些採買事項後,才回頭走了一步,便讓已走出後門的阿金嫂給叫住。

  「夫人,外頭有個女人,說是你家親戚,要見你呢。」

  「誰呀?」琬玉覺得奇怪,若是薛家親戚,進門便是了,若是盧家親戚,按理應該會去盧府,不會過來出嫁的女兒這裡。

  「前門那麼大,怎地往後門來了?」阿金嫂也咕噥著。

  琬玉走了過去,窄小的後門邊上,站著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約莫三十歲上下,簡單的藍布衣衫,你是一般街上看到的尋常婦女。

  「四少奶奶啊。」來人喊了她。

  琬玉大震,她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她只能驚愕地望向來人,卻是怎樣也想不起她是誰。

  「阿金嫂,你就出門吧。」她能做的,就是鎮定地吩咐。

  「我請客人到廳裡,倒杯茶。」

  「不用了。」琬玉催她出去。

  阿金嫂覺得夫人怪怪的,不免又多看了來人一眼,這才挽著籃子離開。

  「四少奶奶。」那女人又喊了她一聲,神情轉為淒惻。

  「你是?」

  「我是錦繡,跟著三爺的錦繡啊。」來人切切訴說著:「四少奶奶,你記得我嗎?那年過年,我陪三爺回宜城跟老太公拜年,他們男人去說話,我到你院子看你,你那小娃兒才幾個月,粉嫩嫩的很可愛呀。」

  琬玉記起來了,更是驚訝於這張曾經嬌艷動人,如今卻變得如斯憔悴的容顏。

  江家老太爺生了四個兒子,前面三個爺年紀皆大上四少爺二,三十歲,或當官,或經商,各自在京城,江南,四川有他們的家業,她嫁入江家兩年,從來沒見過四個少爺聚在一起過,多是三個爺分別抽空或路過回家,拜見父親,這位錦繡就是當時三爺帶在身邊服侍的愛妾。

  那時她剛生了慶兒,身體虛弱,心情更差,那天那個人嫌慶兒啼哭吵他午睡,兩人又吵起來,外頭有酒肉朋友邀他,他立刻跑掉了。

  錦繡陪她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或許是身為小妾,懂得看人臉色,倒是勸慰她多方忍讓,說是給四少爺放浪玩樂又何妨,只要坐穩少奶奶的主母地位,養大了兒子,掌管了江府大宅,就是熬出頭了。

  她雖無法認同錦繡的話,但也不討厭她,畢竟她是好意來看她,簡短見面,談不上交心,事後便忘了。

  「你進來吧。」琬玉猶豫著是否請她到廳裡,又怕被其他人看到。

  「我站這裡就好。」錦繡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只是跨進了門,就站定在門邊的圍牆前。

  「有事找我?」琬玉謹慎地問道。

  「我想跟四少奶奶借……借……」錦繡開不了口,說著便哭了。

  「我的三爺啊,什麼都沒留給我,夫人哪管我們幾個小妾的死活,早在抄家前,捲了細軟逃走了,我在她親戚家找到了她,求她給我一點錢去天牢看三爺,她卻趕我出去,嗚嗚……」

  都是幾年前的事了,竟然現在來哭給她聽。琬玉頓覺氣悶。江家的事她完完全全不願再回顧,正想阻止錦繡哭下去,她又泣訴了。

  「後來是四少爺來了,塞錢給獄卒,帶我進去天牢看三爺,那三爺啊……嗚嗚,早病得剩一口氣了。」錦繡哭得好不傷心。「四少爺錢花光了,還是救不了三爺,救不了老太公啊。」

  琬玉不想聽,如果可以的話,她會關上耳朵,甚至直接趕錦繡出去。

  但她沒趕人,她只是僵硬站著,緊緊捏住了裙布。

  「三爺倒好,獄中病死了,不必像大爺二爺綁赴刑場,也不用像老太公流放邊關,過那生不如死的苦日子,嗚嗚嗚……」

  「有事慢慢說,別哭了。」琬玉以最冷靜的語氣道。

  「三爺死了,我無處可去,只好回家,我家窮苦,當初讓三爺看中,即使是個丫環,爹娘也很高興,覺得能跟江家沾上邊,在鄉里間走路都有風了,可我這一回去呀,爹娘說我丟光他們的臉,更別說一出去,就讓鄰人取笑我跟了朝廷欽犯,我只能躲起來,日日夜夜躲在家裡……」

  她也是躲在盧家整整兩年啊,琬玉的心震愣著,若非薛齊娶她,恐怕她還是會帶著慶兒和珣兒躲下去,永遠不見天日。

  錦繡嗚咽低泣,琬玉任她去哭,是否,錦繡沉積了多年鬱悶悲傷,苦於無人傾訴,隱忍至今,所以一見到「故人」,便一古腦兒哭了出來。

  錦繡可以哭,但她可以不聽,畢竟她不想再跟江家有任何牽連。

  「你是來借錢的?」

  「是……是的。」錦繡總算拿出巾子拭了淚,哽咽道:「我回到京城,幫人洗衣燒飯,遇上個老實守城門的,生了兩個娃,他不想一輩子看門,便覓了個徐州衙門巡檢,派令文書是有了,卻沒上路的盤纏……」

  「你等等。」琬玉回頭往房間走去。

  一開始就知道要錢,打發走了便是,又何必聽那哭哭啼啼的舊事?

  本想拿個十兩,想到錦繡有兩個娃,她又抽出一張銀票。

  「我家老爺拿的是微薄薪俸。」回到後門,她將銀子和銀票攤在帕子上,給錦繡瞧過再紮起來,「我只能給你五十兩。」

  「謝謝。多謝四少奶奶。路上使用夠了。」錦繡不住地道謝,終於露出笑容。「等我家的到任,便有餉銀可領,等存夠錢了,有機會回到京城,或是托人過來,我一定會還四少奶奶。」

  「這錢送你,不用還了。」她是再也不想見到她了。

  「這……」錦繡察言觀色,知道多多少少惹惱了四少奶奶,但她還是忍不住又問道:「四少奶奶,四少爺有來找你嗎?」

  「他為什麼會來找我?」琬玉大驚失色,下意識往門外瞧去,好怕那個人就站在那邊,要將她拖出門,再帶她回去那段惡夢般的日子。

  「沒來?老太公都過世兩年了,那四少爺哪兒去了?」

  「老太爺過……過世了?」琬玉震驚不已。

  「四少奶奶不知道?」錦繡很訝異,這事連守城門的和老百姓都知道了,不時拿來當話題閒嗑牙,「老太公在流放地熬不過,病死了,四少爺只是陪著他,又沒被判罪,自然該回來找你。」

  「他找我做什麼?我已經不再是江家人。」

  「是這樣沒錯,可你和他生了小少爺……」

  錦繡住了口,四少爺是個人人唾棄鄙視的罪臣之子,而四少奶奶如今當了五品夫人,地位更高了,又怎會願意再見到敗落的前夫呢?

  但卑微的她,除了來這裡卑微地借錢,另外還有一個卑微的目的。

  「其實我探聽四少爺,是因五年前我忘了跟他道謝,我想跟他說一聲,謝謝他帶我見了三爺最後一面。」

  「你都再嫁了,過去就過去了,何必再惦記著什麼三爺,四爺的?」

  琬玉再也沒有好口氣,這人是存心來招惹她的嗎?

  「是不該惦記了。」錦繡幽幽地道:「人家記得的是拿黑心錢的三爺,我記得的三爺卻是對我最好的男人……唉,四少奶奶教訓得好。」

  「別再叫我四少奶奶。」

  「薛夫人,對不起,今天多謝你的大恩大德。我走了。」

  錦繡一離去,琬玉立即關上後門,用力地,緊緊地拿手壓住,怕還留一線縫隙關不牢,又以背死命抵住,雙手拳頭也攢得死緊。

  就算被錦繡勾起了舊事,但她早已學會不再回首,可偏偏錦繡又告訴她兩年前的「新事」,曾經笑瞇瞇誇她是佳婦的老太爺過世了--是的,世人記得的是跋扈弄權的江老太爺,可她記得的卻是慈祥和藹的公公。

  不,那些人都過去了,不再存在她生命中了,姓江的若還敢來找她,她立即喚人棍棒打了出去。

  不管是他們江家的舊事新事,再也不會影響她了。

  「琬玉,你站住,我叫你站住。」

  她抱著慶兒,沒命地往前跑,滿心儘是恐懼,怕被他追了回去。

  「你敢回娘家,我休書隨後送到。」

  若不回娘家,江家已吃完最後一袋米糧,難道叫慶兒捱餓嗎?冬天就快來了,大宅已給官府貼了封條,聽說就要被收走了,她再不走,難道要帶著才滿週歲的慶兒流離失所嗎?

  「休就休。」她大聲喊了出來,慶兒要緊,她才不怕被休。

  隨著她的叫喊,人也醒了過來。

  「琬玉,琬玉。」熟悉的溫厚聲音著急地喚她。

  她茫然睜眼,就見到黑暗裡一雙好柔和,好柔和的眼眸,她想說話,才張了嘴,淚水就迸流出來,有如山洪暴發,滔滔湧下。

  在這安靜的房間裡,耳畔猶有夢中那一聲聲激狂暴怒的嘶吼。

  「回來,給我回來。」

  她立即閉眼,抓緊被子,好怕她會心軟,吩咐馬車回頭,回去江家大宅,抱著啼哭的慶兒,癡癡傻傻守著心早已不在她身上的丈夫。

  危難時,吃喝玩樂的酒肉朋友不見了,左擁右抱的嬌艷歌妓不見了,甚至他最依賴的父親和兄長也不見了,偌大的一個江家,獨留他這個二十歲,從來不知人間疾苦的四少爺當家,他該有多惶恐,多害怕呀。

  若連妻子也不見了,他還能跟誰訴說他的無助?

  他不是生氣,他是恐懼她的離去啊。

  她竟然過了五年,才明白他那時的心情。

  可他負心在先是事實,凶神惡煞地要她留下是事實,休了她也是事實,橫豎她都是要離去的,早走晚走,有差別嗎?

  「琬玉,作惡夢了?」她緊攢的拳頭被包覆在一雙更溫暖的大手裡。

  她終於完全清醒,回到現實,她在薛齊的懷抱裡,接受他的保護。

  「是作惡夢了……」她為自己的哭間而心驚,忙道:「沒事,我沒事。」

  「別去想。我在這裡,莫怕。」他不住地撫摸她的頭髮。

  「嗯。」

  她瑟縮在熟悉的溫熱懷抱裡,偷偷地將夢裡的淚水傾流出來。

  明明已是多年前被遺忘的往事,為何夢境歷歷在目,彷彿片刻之前才發生呢?難道是因為害怕那人回來,所以才作了夢?

  但她無庸害怕,那人已休了她,夫妻名分既斷,本就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他不可一世的驕寵個性,又怎會回來找被他休掉的下堂妻?

  「睡不著?」薛齊察覺她的輕顫。

  「快睡了。」她故意又往他胸前蹭去。

  她在流淚,薛齊知她往他懷裡藏得這麼緊,就是不願他發現。

  他也不說破,仍輕柔地拍撫她的身子。

  同床共枕這麼久了,她的呼吸,她的輾轉,她的馨香,她的顰笑,幾乎已成為他身心的一部分,他怎可能不察覺她的異樣呢?

  今日回來,便覺她神色有異,後來是阿金嫂很擔心地告訴他,有個女人來找夫人,叫夫人什麼四少奶奶的,然後夫人便一整日關在房中。

  他剛才清楚地聽到「休就休」這三字,他想不出還有什麼「修」理或是害「羞」的字眼能喊得如此決絕強烈--唯有休妻的「休」。

  那必然是極度痛心的過去。自從她在他面前哭泣過後,近三年來,她不再提及昔日婚姻的隻字片語,他當然也不問,心裡總以為,她能忘記過去,那是最好了。

  然而,過去的事雖了,人仍在,甚至會像鬼魅般地悄然出現。

  刑部掌管獄政,每月皆從各地呈來刑獄案卷,他一直很注意江老大人在流放地的情況,以待琬玉可能向他詢問,但,她從來沒問過。

  約莫是他在貴州查案的那個秋天,江老大人過世了,江照影就地葬了父親,也離開了那個只有風沙石礫的荒涼塞外關城,如今已有兩年,算算時間和路程,用走的也走回宜城了。

  但宜城沒有他的消息。

  江照影有理由不回去,父兄已逝,家產屋宅皆被官府沒入,既然什麼都沒有了,不如就在外地隱姓埋名,一切重新再來,猶勝回宜城在鄉親指指點點下過著抬不起頭來的生活。

  可他並非一身孑然,他還有慶兒,珣兒。

  若江照影真的來了,想認他的親骨肉,他又該如何應對?

  或許該跟琬玉商量商量了。

  「我聽阿金嫂說,今天有人找你?」

  「我打發走了。」

  「是江家的人?」他直接問道。

  「一個女眷,來要錢的。」她也不迴避。「我封了銀子給她,叫她不要再來了。」

  「如果熟識的話,有需要幫忙……」

  「我跟她一點也不熟。」她回答得斬釘截鐵。

  看來不是江照影遣來的人,他相信她,但不想聽到她這般自絕於他的口氣,他好願意去瞭解她的想法,更想化解她的疑慮。

  「你,心裡若有事……」

  「再有姓江的人來,我誰也不見,老爺你盡可放心。」她說著,便掙開他的擁抱,翻身面對牆壁。

  「唉,說什麼呀?」

  她有兩種情況會喊他老爺,一是外人面前,敬重他是一家這主,另外就是偶爾跟他賭氣時,也會跺腳嚷他老爺,反倒令他大笑不已。

  可今夜這聲老爺卻叫得他心驚肉跳。

  她的傷口,完全不能去掘,才輕輕碰觸,她便要拿尖刀抵擋。

  「好了,不說這個。」他又伸手攬她的腰,將她翻轉回來面對他,柔聲問道:「還讓惡夢嚇著嗎?」

  「沒了。」她的聲音壓在他的胸前,悶悶的。「我困了。」

  「因就睡吧。」他拉妥她身後的被子,仍擁緊了她。

  他有一套獨門哄妻兒入睡的絕招,不是唱曲,不是哄勸,而是背書。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輕聲吟詠著,瞧這桑樹長得多好呀,葉子這麼茂盛,這麼綠意盎然,我見到了所喜愛的人,也是很歡喜的呀,心中對她的喜愛,有時不好說出來,那就藏在心底,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在他懷裡總是很好睡,不一會兒,就聽到她平靜的呼吸聲。

  他低頭親吻她的額,再以指輕摁去她臉上的淚痕,又吻了吻。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既然昨日今日都亂七八糟的令人心煩,那就期待明日破曉的光明吧。

  江照影不回來便罷,若回來了……那再說吧,未來心亦不可得,何必先行自尋苦惱呢。

  噯,他再度憐愛地親吻她的睡顏,與她相擁而眠,將她藏在懷裡,也永遠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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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9:10:00
第八章

  一年半後,初春,遲來的東風依然吻不入重重疊進的衙門。

  「薛齊呀,你這郎中位置坐幾年了?」

  「回尚書大人,七年。」

  「七年,是該轉個職了。」刑部尚書今天喚了薛齊過來,好整以暇地告知消息。「吏部那邊有話,準備將你調個知州或是按察命事,我想你也該去地方歷練歷練,如何?」

  「薛齊但憑朝廷派遣。」這是薛齊唯一的回答。

  看似徵詢他的意願,實則無人拒絕或異議。

  通常京官外放皆會往上升,如今他熬了七年的五品郎中,卻是平調五品的地方知州或俞事,貶謫意味已是不言而明。

  看來是去年查了洪知府的案子,得罪太多人了。

  他審閱洪知府送上刑部的案卷,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很大的破綻,但有太多人過來「關心」,要他記得洪知府是翟太師的人,或要他記得疑犯當官的爹是某某郡王的大舅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總之就是要他乖乖掩上案卷,維持原判。

  他這回沒有「幫」所謂的陳黨,他只是秉公處理,一一羅列洪知府判案的誤謬之處,卷子往上呈,侍郎批個「退」要他重寫,他堅持不肯,後來不知怎麼,他的卷子不見了,先是落是怠忽職守的訓誡,後來尚書索性就將案子轉給其他同僚。

  他這麼「不聽話」,早就是諸多人的眼中釘,這兩年上頭也不再派他外出查案,少了一份差旅補貼不說,其實也是刻意削減他的職權。

  走到這個地步,意料中事。

  「你在刑部這麼多年,也是很有貢獻啦。」尚書大人不知是譏諷還是真心。「你寫了三部律政釋義,律政釋疑,律政釋例,幾幾乎是我刑部的傳世寶典,足可做為官員的參考范書了。」

  「卑職職責所在,盡力而為。」這是他還值得自傲的事跡。

  「我記得有幾處江蘇還是河北的知州,地點都不錯,你想去的話,該走動的還是得去走動。」尚書似乎是良心發現,提點他門路。

  他該去找翟太師嗎?找太師也沒用了,他已經徹底辦了該有的禮數,他全盡到了。生日,過年,娶媳,加封,他皆登門拜賀--可光有一顆誠心還不夠,人家送的是貴重厚禮,拿出來可以讓太師讚賞有加,撫鬚而笑,他帶上的宜城名產算什麼。

  既不夠聽話,又不會做官,唉,他還有什麼前途呢?

  一道長長的厚門簾隔開大廳通往後面屋子的通道,在昏暗不明的暮色裡,琬玉靜悄悄的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簾後偷聽。

  雖說偷聽有失她身為薛家主母的身份,可是她實在太擔憂薛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傍晚,自她婚後就不曾再踏進薛府的父親突然來了,還帶來一位表情嚴肅的長鬚人物,她先請他們在廳裡坐著,後來薛齊回家,喊了一聲陳大人,她才驚覺那位長鬍子客人竟然就是陳黨首腦人物陳繼棠。

  薛齊吩咐送上茶,掩了門,三個人閉門談事,她也溜到後邊來。

  瑋兒和慶兒跟著躡手躡腳過來,她原想要他們離開,一見那稚氣的瞳眸裡有著超齡的憂心,她頓感窩心,都八,九歲了,念了書,明白了事理,已經懂得察覺大人一舉一動的變化,關心起雙眉緊鎖的父親了。

  她向他們比個噤聲手勢,要他們蹲在她身邊,母子三個大氣不敢吭上一聲,眼睛盯向長簾下的光彩,豎起耳朵傾聽。

  「薛齊啊,你可知姓洪的那廝參你一本,是陳大人幫忙駁回摺子的?」盧衡帶著教訓的口氣道。

  「多謝陳大人愛護。」薛齊向陳繼棠拜個揖。「洪知府的指控子虛烏有,薛齊自認坦蕩,就算都察院派御史查我,我也不怕。」

  「就是多少子虛烏有的事,也會被編派成事實。」盧衡還是很不客氣地道:「你自己得小心啊,不要連我也一起牽累下去。」

  「請放心,我本無過錯,絕不連累您。」薛齊再次強調。

  「沒過錯?你的郎中已經坐不住了,外調知府沒份兒,還降格去選知州。」盧衡還是很激動,「我聽到消息,吏部那邊肥缺早排定了,你就等著給派到海南,漠南那些鳥不生蛋的地方吧。」

  「蘇東坡也去過海南啊……」薛齊喟然一聲。

  「空有文名有什麼用?大江東去,一個大浪來就打死了。」盧衡今天火氣忒大,徹頭徹尾教訓這個他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笨女婿。

  「薛齊,你哪裡也不去。」一直不說話的陳繼棠開口了。「我力保你到大理寺,那兒右少卿出缺,皇上向來愛才,有我的保薦,沒有理由見你這般精通刑律的人才,他會勾選你去做個偏遠地方的小知州。」

  「陳大人,千萬拜託您,就請您美言幾句了。」盧衡轉為禮貌好口氣,再向薛齊斥道:「如今陳大人大力幫忙,還不快道謝?」

  琬玉在簾後聽清楚來龍去脈,雖為薛齊的仕途擔憂,心裡卻升起了另一種盼望。

  她明白,丈夫這些年來遭到刻意打壓,有時不免悶悶不樂,唯一讓他覺得當官還有所成就可誇口的,正是他寫就的幾部刑律大書。

  看他的意思,若能待在刑部,繼續給他鑽研刑律,不陞官也沒關係,可如今他有了是非,而陳繼棠最近晉為太子少保入閣襄贊政務,嚴重影響到翟天襄的地位,一場鬥爭勢必再起,父親又從翟黨倒向陳黨,甚至還要拉他過去,這樣一來,豈不讓他真正捲入黨爭,添惹更多是非?

  他是坦蕩沒錯,可是宦海沉浮,驚濤駭浪會將他打往哪個方向,他完全不能自主。

  如今若能外放,即便是個小知州,但能到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有山,有海,離開了權力鬥爭,勤政閒暇之餘,照樣可以搬了他最愛的律令書籍,研讀寫文,這樣何嘗不是另一條更坦蕩,更無負擔的官途。

  大廳裡也有片刻的安靜,黑夜降臨,吞噬了窗外最後一抹晚霞。

  「多謝陳大人厚愛,多謝岳父關心。」薛齊沉吟片刻,緩緩道來:「薛齊以為,自進士及第後,始終充任京官,即便有查案經驗,但畢竟不是地方父母官,無法深入民間,廣知民情,另外,也從未熟悉我朝的糧稅和漕運政事,不如有機會的話,就去地方看看,這樣才能完整我的仕宦資歷。」

  「說得倒好聽。」盧衡氣道。

  「你顧慮翟太師?」陳繼棠冷冷地問道。

  「你還當翟天襄是你恩師?」盧衡拚命出他的惡氣。「他要看重你,會眼睜睜放你在郎中位置霉爛?又拚命找我工部的麻煩,想拔了我的尚書,他利用你寫完幾本刑書,就一腳將你踢開了,你怎地執迷不悟啊。」

  「我誰也不顧慮。」薛齊平靜地回答問題:「我只顧慮我的家人。」

  「啊?你說什麼?顧慮誰?」盧衡不可思議地再問。

  「岳父,我顧慮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兒女。」

  「你你你……薛齊啊,當官的是你,不是仰賴你吃穿的妻孥啊。」

  「顧慮家人是很好。」陳繼棠的聲調始終不高不低,不帶任何情緒。

  「可你得想想,你的兒子會看,會想,人家的爹當官是一路亨通往上爬,怎麼自家的爹就當個小官,還被貶到偏遠州縣,過上遷調流離的困苦生活?」

  「就是啊,你得給兒子做個榜樣,起碼也要給他們安定的生活。」盧衡幫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這就是榜樣。」

  「這是什麼榜樣?」盧衡又惱了,「反正我女兒那兩個娃已經有一個沒榜樣的爹,也不差你--」

  「岳父。」薛齊嚴正地道:「慶兒和珣兒的爹,是我。」

  「是你就是你啦,家務事也別拿出來讓陳大人見笑了。」

  好過分的爹。那人怎能和薛齊相提並論。琬玉不覺握緊了拳頭。

  兩個孩子當然也聽出了端倪,又發現偎著的娘有些激動,不約而同對看一眼,再一起抬頭望向娘親。

  琬玉一驚,慶兒漸漸大了,似乎已經知道薛齊並非他親生父親,但她也不會跟他提起那個沒資格當他父親的人,可如今爹這麼一說……

  她鎮定地朝小兄弟扯出微笑,心頭仍然很不踏實,怕慶兒稍後要來問爺爺的話是什麼意思。

  「薛齊,上回朝會你也看到了。」陳繼棠打破沉默,「翟太師接連兩個提案皆被皇上以理由擱置再議,看來皇上是再也不那麼信任翟太師了,此人失勢,指日可期。」

  「哇,陳大人好神算,我從皇上征你入閣就明白了。」盧衡歡欣鼓舞地道:「女婿啊,你就聽陳大人的……」

  「夫人,夫人。」阿金提了一盞油燈,跑到琬玉身邊,小小聲地道:「家興來了,要你那邊說話。」

  家興是宜城薛家的家僕,常常往來宜城和京城送東西,遞消息。

  「哦?」琬玉起了身,有些疑惑,事先沒聽說他要來呀。

  「夫人啊……」家興一見她就哭了。

  「家興,怎麼了?」琬玉好聲安慰,壓低聲音道:「老爺前頭有客人,你有事慢慢說。」

  「咱薛家的老太爺,老太爺……嗚啊。」家興才不管有沒有客人,說著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道:「嗚嗚,老太爺升天了。」

  薛齊得知父親過世,悲急如焚,隔日一早便遞呈,上頭立即准他離職,返家奔喪,依制守孝三年。

  馬車一路急趕,往往趕到最後一個可以留宿的客棧,這才會停下來歇宿,幾天下來,孩子們全累壞了。

  大炕上,四個孩子排排睡,玨兒和珣兒已經閉眼熟睡,琬玉愛憐地輕撫玨兒稚嫩的小臉,才三歲的娃娃,從沒行過這麼遠的路,暈了兩天車,也吐了兩天,總算今天情況好多了,恢復元氣些了。

  回想那年呀,慶兒也是三歲,珣兒更小,才一歲,母子三個也是如此一路倉惶趕路,漫天大雪,茫茫不見前路,趕了又趕,趕得累病不堪,仍不知要趕往何處去。

  這些天趕路,她偶爾會浮現起當時的感覺,但她明白,如今是趕回宜城奔喪,身邊有丈夫孩子,一家人團聚一起,完全沒有害怕的理由。

  也許,她怕的是……即將回去她以為再也不會回去的宜城吧。

  她轉過身子,還有四隻亮晶晶的大眼瞅著她看。

  「娘,爹不睡嗎?」慶兒稍微支起頭,望向站在窗邊的爹。

  「爹等會兒就來睡了。」琬玉摸摸他的額頭,又望向他身邊的瑋兒道:「你們先睡,別讓爹擔心。」

  「好。」瑋兒轉身跟慶兒道:「我們睡了,爹才會睡。」

  「瑋兒當大哥最懂事了。」琬玉再為這對兄弟拉整被子。

  確定兄弟都已合眼,她這才起身,直到薛齊的身邊。

  雖然薛老太爺是壽終正寢,安詳離世,但驟失老父,他的哀傷和震驚仍是難以平復,自接到消息以來,他很少言語,更多時候是失神呆坐,無心整理的髭鬚已爬了滿臉,更顯他的憔悴憂傷。

  而她能做的,就是照料好四個孩子,照料好他。

  「齊?」她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

  「琬玉你瞧,桃花開得多好啊。」他聲音也輕輕地,目光凝定在暗黝的窗外,那邊植了幾株桃樹,房裡的燭火映出星星點點的桃花。

  「是很好。」

  「六歲那年,桃花開了,爹帶我去看田地新插的秧苗,指著好大片好大片看不到盡頭的水田說,這以後都是你的了,回家就跟爹學算賬吧,我說,我不想學算賬,我想唸書。」

  琬玉紅了眼睛,仍是握緊他的手,傾聽他的心情。

  「爹說,你想唸書,那就念,爹供你念,於是我念呀念,竟然念到了金榜題名,他好高興,接到了消息,還在宜城放了半個時辰的鞭炮。」

  「我記得了,那年我十四,五歲吧,即使住在城外都聽到了。」

  「想想我這輩子呀,爹一直在幫我,成就我……」

  夜風幽幽吹過,拂下了桃花,零零落落,回歸大地。

  「爹是我的福星啊,他幫我……讓我娶了你,這回,他離開了,還不忘幫我,讓我及時從政爭中脫身……唉,唉呀。」

  那重重兩聲長歎扯痛了琬玉的心,她咬緊下唇,用力忍住淚水。

  「齊,你累了,上炕睡吧。」她試圖拉他。

  「我睡不著。」

  「那坐下來,別老站著。」

  她拉他不動,便去搬來椅凳,硬是按他坐下,再緊緊地抱住他。

  沒有任何言語能撫慰他的喪父之痛,她能做的,只是陪伴他,輕輕柔柔地撫摸他的頭髮,讓他安歇在她的懷裡。

  她不會害怕回去宜城了,雖然那裡曾是她不堪回首的傷心地,卻也是夫妻倆出生長大的地方,兩人同看一座青山,共飲一條河水,而他曾經走過的綠油油稻田,她也曾經走過,還佇足驚奇於那垂下的飽滿稻穗。

  宜城是他們的故鄉。

  大炕上,兩兄弟悄悄地縮回偷看的目光,拉被過頭,將整個人蒙了起來,也把交談聲音藏進了被窩裡頭。

  「大哥,我想……」慶兒抓捏被子。「那件事……我不問了。」

  「也對。」瑋兒回道:「爺爺過世,爹很傷心,以後再說。」

  「那我還是你弟弟嗎?」

  「慶兒,你當然是我的弟弟。」瑋兒伸手過去,握住了慶兒的手。

  「呵。」慶兒也用力回握大哥的手,安心入睡。

  趕路暫居的房間裡,終至沉靜無聲,星空下,有桃花瓣吹落地,也有藏在枝頭的新生花苞,即將綻放出更美麗的花朵來。

  薛老太爺百日後,宜城的薛家大宅恢復平靜日子。

  夏末,薛齊帶著瑋兒和慶兒再赴京城一趟,將當時來不及收拾的書籍衣物整理妥當,運回宜城,並將宅子托付給阿金夫妻看管。

  另外,此行最重要的任務便是將阿蕊遷回宜城的薛家祖墳。

  撿骨告一段落,薛齊坐在棚下等待師傅整理墳地。

  「帶大娘回家了。」慶兒坐在他身邊,看著新封好的青玉骨甕。

  「慶兒這次來,大娘一定很高興。」薛齊欣慰地微笑道。

  原先琬玉還想一起過來,是他說服她留在宜城照顧孩子,以免再受奔波之苦,由他帶上瑋兒即可,她這才打消念頭,但仍要求慶兒同行祭拜,以盡一個同父異母弟弟的孝敬之意。

  「爹,大哥的親娘是大娘,所以他不是娘生下來的?」慶兒又問。

  「是的。」薛齊不意外他的問題,孩子八歲了,終於長大了。

  「爹和娘成親前,已經有我,所以,我不是爹親生的?」

  「沒錯。」

  「大哥的親娘在這裡。」慶兒又轉頭看了一眼青玉骨甕,再望向爹,大眼裡儘是疑惑,「我的親生爹在哪裡?像大娘一樣死了嗎?」

  在那雙急欲解答的孩子瞳眸裡,薛齊明白,該來的總是來了,孩子已非懵懂,而是有自己的心思和感覺了。

  瑋兒看完師傅填土,也走過來棚下,坐在父親身邊的小凳。

  「瑋兒也一起聽吧。」他說出了縈繞心底多年的想法,「慶兒的親生爹……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啊,還活著?」慶兒好驚訝。

  「他在哪裡?怎沒來找慶兒?」瑋兒幫忙問。

  「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暫時不會回來。」

  「他為什麼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兩兄弟幾乎異口同聲。

  「來,瑋兒,慶兒,爹先問你們一件事,你們喜歡爹嗎?」

  「喜歡。」又是異口同聲。

  「爹也很喜歡你們兩個好兒子。」薛齊伸出雙臂,拍拍身邊的兩個小肩頭。「而爹,也很喜歡我的爹,也就是你們的宜城爺爺,這回他過世了,爹很傷心,你們都看到了。」

  兩兄弟點點頭。

  「慶兒的親生爹,他也是這樣。他很愛他的爹,他的爹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怕他爹年老沒人照顧,所以陪著老人家一起去,這樣就能服侍生活起居了。」

  「他跟另一個爺爺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慶兒試圖弄清真相。

  「正是。」

  「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哪裡?」瑋兒仍有疑問,「爪哇?錫蘭?天方?」

  「你『西洋番國志』都看過了?」薛齊露出讚許的眼光,笑道:「天方在哪裡,爹也不知道,但慶兒的親生爹應該沒跑那麼遠。」

  「沒跑那麼遠,那跑哪兒去了?」瑋兒還是不滿意爹的解答。

  「爹不知道。」

  「不回來了?」慶兒也問道。

  「爹剛說了,是尚未回來。」

  「以後他會回來找我嗎?」

  「爹不知道。」

  「我跟珣兒,是同一個親爹?」

  「是的。」

  「爹你見過那個爹嗎?」

  「沒有。」

  小兄弟習慣性地對看一眼,爹這麼有學問,總是有問必答,而且還能滔滔不絕,答得比他們問的還多,可如今……竟然一問三不知。

  薛齊亦是汗流浹背,簡直是在應付比科考還艱難的考題。

  他這輩子以來,說話向來條理清晰,絕不模稜兩可,更不會說謊,可孩子尚且年幼,他除了盡量語帶保留且婉轉,又要如何將江家和那個爹的事情說得明白?況且琬玉從來不願提起這件事,萬一孩子……

  「對了,你們可別拿這事去問娘。」眼見兩兄弟又要問為什麼。他趕緊接下去道:「她覺得現在還不是跟慶兒說這事的好時機,先別問。」

  「為什麼?我懂事了呀。」

  「是懂事了。」他微笑摸摸慶兒的頭。「瑋兒慶兒,爹問你們,你們正在學詩經,有時候翻到後頭,沒有夫子解說,是不是看不懂?」

  兩兄弟猛點頭。

  「很多事情也是一樣的道理。現在看來,可能很難理解,但過了幾年,年紀大一點了,有了學問,也有了長進,再來看事情,便明白了。」

  兩兄弟越聽越迷糊,不就問那個「爹」在哪裡,怎麼變成讀書了?

  「珣兒,玨兒也還小,等過幾年了,你們都大了,娘她會再找個適當的時候,找你們一起說。」

  薛齊暗自一歎,唉,這樣可以搪塞過去了吧。

  「在那之前,你們也不能跟珣兒玨兒說,更不能跟娘說,我們才回宜城,娘她很忙碌,要照顧你們和妹妹弟弟,又要認識咱薛家一大家子的叔叔嬸嬸堂哥堂姐的,還得打理宅子裡裡外外的事情,你們都是孝順的好孩子,不要再讓娘煩心,好不好?」

  「好。」兄弟倆乖巧地應允,他們最聽爹和娘的話了。

  「瑋兒,慶兒,你們絕不能說這事。」他再次強調,語氣堅定。「這是我們男子漢之間的約定。」

  「哇。」小兄弟聽到男子漢三個字,眼睛都亮了。

  「咱爺兒擊掌為誓。」他伸出手掌。

  「來了。」慶兒立刻將他的手心疊上去,啪的一聲好響亮。

  「我也來。」瑋兒也疊上他的手。

  「好兒子。」父親的大手掌緊緊握住兩隻與他立誓的小手。

  白雲悠悠,原野遼闊,總有一天,孩子會長大,到了那時,眼界開了,心思寬了,今天說不清的事情,再一一道來吧。

  將所有的事情忙完了,宜城已下過今年的第一場雪。

  過年前,薛齊心情輕鬆,帶了妻子兒女,準備好好逛上十幾年沒走過的宜城大街。

  琬玉跟孩子們一樣期待,雀躍不已,一方面得拉住興奮亂跑的孩子,一方面也得克制自己別像個小姑娘開心地跟著跑了起來。

  「好香。」薛齊走在街上,鼻子嗅了嗅。

  「是程實油坊。」琬玉遙遙望見了屋前的牌匾。「宜城百姓幾乎都是吃他家的油長大的,聽說有一百年的歷史了。」

  「哎。」薛齊一歎。「我托家興帶程實油坊的好油上京城,拿去送人,卻不受青睞。」

  「那是他們不識貨。」琬玉笑道:「還有你,也是宜城的特產,脾氣忒硬,個性忒倔,人家的油是香的,你是臭的。」

  「哈哈。」被老婆調侃,薛齊倒是樂得大笑。

  油坊門口堵了一群婆婆媽媽,打完了油還不走,圍著一個素衣姑娘聊起天來,大門右邊不擋路處,一個少年公子坐在一把黃花梨木圈椅上,後頭站著入個雄壯威武的隨從,好似戲台擺開陣勢似的準備唱戲,俊美公子則是笑容可掬,悠哉游哉地搖頭扇子讓人看笑話。

  「人好多。」琬玉伸長脖子瞧了下,自忖擠不進去。「對了,沒帶油瓶出來,怎麼打油呀。」

  「就算你帶出來了,還要逛街呢,怕拎著油瓶太重。」薛齊笑道:「回頭再叫家人過來打油吧。」

  一家人繼續往前走,孩子們許久沒出來走動,一路在前頭興奮跑跳,夫妻倆倒也安心讓他們這邊瞧瞧,那邊看看,因為瑋兒會牽住玨兒,慶兒則和珣兒手拉手,看到新奇有趣的事物,便回頭喊爹娘過來看。

  「這邊有一家布莊,我正想剪塊布縫新衣。」琬玉一邊踏進布莊,一邊吩咐薛齊:「你叫孩子過來。」

  檯面上攤開了幾匹大花布,兩個買布的女客似有意見,那夥計頭一轉,往後面扯開喉嚨喊道:「長壽,長壽,你順便拿一匹印花紅綢出來,在左邊櫃子最上邊。」

  「來了。」布簾後頭傳來了高聲回應。「馬上拿出去了。」

  琬玉心頭大震,完全不願再去理解她聽到了什麼,立刻退出門外。

  「怎麼出來了?」薛齊都還來不及叫上孩子,就見她出來了。

  「這邊的花色我不喜歡。」

  「看一眼就知道?」

  「好啦,往前逛吧。」她輕推了他。

  「孩子在看畫糖。」薛齊笑指圍在畫糖小販攤子旁的孩子們,也走了過去,「去看看人家的手藝。」

  琬玉跟在他身後,趁空將在布莊裡憋住的那口驚慌吐了出來。

  抬起眼,便看到大街盡頭的一戶大宅,透過冬日略帶霧茫的陽光,依稀是昔日的宏偉大門,飛簷琉瓦……不, 那不是霧氣,而是陳舊了,蒙塵了,全然是一棟死氣沉沉的荒廢宅子。

  好幾年前,她坐在喜轎裡,沿著這條大街,在喧天鑼鼓聲中給抬進了那座大宅,然後,她在其中一座院落生活了兩年,再逃了出來……

  她收回視線,按住心口,將不安的心跳用力壓了下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各自奔波定路,就是沒有人會看那宅子一眼,彷彿昔日的江家大宅早就不存在了,是生,是滅,皆不干他們的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加快腳步,趕上丈夫和孩子,薛齊已經為孩子們買了畫糖,一個個舔得津津有味。

  她露出微笑,繼續逛街,見到對面另有一間布莊,心情又躍動起來。

  「瑋兒,帶弟弟妹妹來,娘給你們挑花色,畫糖可別拿進來喔。」

  「爹。」瑋兒立刻將畫糖遞了出去,其他三個也紛紛遞給爹。

  「爹,這大馬兒是我的糖。」小玨兒特別交代,大大的黑眼睛盯緊自己的畫糖,「你不可以吃喔。」

  「哈,爹不吃。」薛齊手中一下子就接了四支畫糖,笑道:「爹幫你們保管就是了,去,去找娘。」

  拿了四支畫糖,他一抬眼,看到對面書肆店招,只能徒呼荷荷。

  琬玉也知他不愛逛布莊,在京城逛街時,就她帶孩子們看布,看有趣的玩意兒,他則去逛書肆或畫鋪,可現今他手裡拿了四支畫糖,琬玉怕畫糖沾了新布,他也怕去翻書給沾上了,惹店主生氣呀。

  無奈何,只得站在布莊外面等候,欣賞一下宜城街景吧。

  大街攤商迤邐拉開,熱熱鬧鬧的,可越往盡頭的那間大宅越是人少車稀,往往逛街的人還走不到那兒,就折了回來。

  年少時,他常常出來逛大街,買個紙筆,吃碗點心,而越往大街盡頭的江家大宅走去,越是熱鬧,那時江老大人聲望如日中天,即使人在京城為官,宜城老家的大宅仍是門庭若市,各式人物往來絡繹不絕,連帶附近商家也沾了不少光,生意好得不得了。

  如今,何止是門前寥落,根本是沒人願意靠近那荒廢的宅子。聽說官府沒入後,賣不出去,只得年復一年貼著封條,日子久了,門前參天的梧桐樹無人修整,粗大樹枝胡亂竄生,連鬧鬼的傳聞都出來了。

  剛才,琬玉必然是瞧見了,不知她是否因此影響了心情?可即便她有任何想法,還是藏在心底,不會讓他知道的。

  一個老伯走過去,眼角瞄到了他,又倒退兩步走回來,抬起頭,瞇起眼睛上上下下將他從頭看到腳。

  「咦。」老伯驚喜叫道:「這不是薛家的齊哥兒嗎?」

  「鍾大伯,您老康健。」薛齊認出他來了,微笑問候。

  「哎呀,你還記得我?」鍾大伯樂得手舞足蹈,「齊哥兒……不不,喊錯了,薛大人呀,早聽說您回來了,今日才見到你。打從你考上進士後,就沒見過你了,教我好想你呀。」

  「我也十幾年沒吃上鍾大伯做的燒餅,很想念呢。」

  「你在京城當大官,我鍾老兒年紀大了,還不知有沒有福氣再見你,唉,是老太爺過去了……」鍾大伯發現自己提起傷心事,忙用力搖頭,咧嘴笑道:「我燒餅現在傳給兒子做了,來來來,攤子還在前頭老地方。」

  鍾大伯樂得大嚷,引起路人注意,人人驚喜不已,原來這位看起來既儒雅又穩重的書生就是薛大人啊,可……大人手上怎麼拿了四支畫糖?

  「鍾大伯,等一下就過去,我還在等我的妻子和孩兒。」

  薛齊微笑指了指布莊,眾人恍然大悟,堂堂薛大人竟然被夫人給晾在外頭枯站,還幫孩子拿吃一半的畫糖!

  「爹,爹。」瑋兒和慶兒各抱了一卷布,興匆匆地跑出來,「娘買了布,要給爹做衣裳。」

  琬玉牽著珣兒和玨兒出來,一見到外頭圍了那麼多人,嚇了一跳,不安地望向丈夫。

  「都是宜城的鄉親。」薛親以目示意,要她安心。

  琬玉靠近薛齊一步,再露出微笑,跟鄉親們點頭為禮。

  「大家的畫糖拿回去,別吃錯了,這布我來。」薛齊遞出畫糖,讓孩子們一一「認領」回去,再拿過瑋兒慶兒的兩卷布,以左手抱緊在身側,然後伸出右手握住琬玉微涼的手掌,柔聲道:「我們前頭買燒餅。」

  「哇,好個薛大人。」眾人驚呼連連,「牽手了。」

  「薛大人,薛夫人,三位公子和小姐。」鍾大伯熱烈地招呼道:「這邊走,我鍾老兒請客。」

  「你這死鬼。」已經有女人開始教訓身邊的男人。「每回出來就自個兒走得不見人影,老婆丟了都不知道,學學人家薛大人啊。」

  「人家是大人,我是小人,我不學。」男人死也不肯牽女人的手。

  還有好事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那三個男娃兒,哪一個是江四少爺的兒子?」

  「最大的那個看起來小大人似的,像薛大人,最小的那個,不可能啦,江家都倒幾年了,整整七年了耶,這娃兒才幾歲?應該是次大的那個吧,嚇,那對眼睛眉毛有像喔。」

  「難得薛大人將江小少爺一塊兒疼愛,盧家小姐也是苦盡甘來了,還跟薛大人生了一女一男,一大家子看起來挺幸福的。」

  「萬一江四少爺回來呢?」

  「回來就回來,難不成他敢去搶加盧家小姐?恐怕就先讓薛大人抓起來打屁股嘍。」

  「他不會回來啦,就算他沒死,犯了死罪的人家哪有臉回來。」

  年復一年,宜城外的青山由綠轉紅,再由枯黃變為白雪,大街依然熱鬧,街底大宅依然蕭索,而仍在他鄉流浪的那個人,是回,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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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3 09:10:37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3-23 09:11 編輯

第九章

  又是歲末冬寒,薛齊丁憂已近兩年。

  在宜城百姓的眼中,薛齊是個本地出身的優秀子弟,自是人人敬愛有加,但在眾我汲汲於官場的大人們看來,此人是個不大不小的五品官,遊走於翟黨陳黨兩邊「曖昧不清」,個性嘛,又頗為「特立獨行」,你不找他,他也不來找你,加上正值丁憂解職,無權無勢,大家也樂得不去找他攀交情。

  但在某些官員或文人家會場合,還是會邀請他參加,畢竟人家丁憂期滿後,仍會復職,官場是圓的,調來調去,難免會再見面,即便他復職不成,那就當作個雞肋,不差多請他一個人來吃一口茶。

  今日知府衙門拜早年,宜城的大官小官都來了,眾人自然是一陣寒暄,相互吹捧標榜,薛齊盡完禮數後,正想離開,有人喚住了他。

  「薛大人。」來人態度謙恭。「下官是宜城縣丞張參,近日拜讀您寫的『律政釋疑』,能否請教您書裡的一些問題?」

  「好。」薛齊爽快答應。

  他向來寫的是冷僻文章,即便過去在刑部,除非真正對刑律有興趣的同僚會找他討論,鮮有知音分享,如今有人主動求問,自是高興萬分。

  而丁憂以來,他讀書,寫書,由於時間充裕,竟也寫成了兩部《刑律析說》和《歷代疑案集成》,他本來只在給鄭恕,王武信幾位粗熟朋友的信件中,摘錄部分文字分享,他們讀了,認為在斷案方面很是受用,來信懇求拜讀其餘內容,他索性出錢刊印,寄贈友人,聽說大家輾轉傳看之後,又有人不斷傳抄出去,幾部著作已在各地衙門廣為流傳。

  果不其然,又有兩個刑名師爺過來,也想請教一二。

  四個人便找個僻靜角落,據了一張茶几,開始討論起來。

  不知談論了多久,大家嘴都有些乾了,一位師爺起身去找人送茶。

  紙窗落下幾團黑影,大概是四。五個官員嫌屋內氣悶,相偕到外頭屋廊吹風,透過薄薄的紙窗,他們的談話聲一字不漏地傳進屋裡。

  「啊,你們有沒有聽說江家老么江照影回來了?」

  「有啊有啊,天大的消息,聽說他在程實油坊當苦力。」

  「真有其事?」

  「真的假不了,回來好一陣子了,好像差點凍死在油坊後門,是給當家的程姑娘救起來,後來他就躲在油坊裡,恐怕程姑娘也不知道收留了這麼一號人物,還是他在路上被以前的僕役認出來,大家才知道,原來江四少爺回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瞞多久呢。」

  「唉呀呀。」

  「怎地,為江照影歎氣了?」

  「昔日翩翩風流權貴公子,今朝竟是落難淪為賤役,可歎呀,可悲呀,怪就怪他父親哥哥太貪心,提早耗盡了江家錢財福分。」

  「連妻子也跑了,聽說薛齊娶了江照影的老婆,真的嗎?」

  「我說你是在哪裡當官?啊,我忘了,你一個月前才謂來的。這等事宜城老小皆知,話說咱宜城一百年來,出了三個進士,第一個進士江老大人的心愛么兒江照影娶了第二個進士盧衡的長女為妻,後來呢,江家倒了,盧衡費了一番心思,再將小姐改嫁給第三個進士薛齊為續絃妻。」

  「哦,原來如此。三個進士都有親戚關係呢。」

  「盧衡把個女兒嫁來嫁去,先攀上江家,再從薛齊這邊攀上了翟太師,保住他好幾年的尚書官們,說起這老泥鰍呀也真滑溜,趁著翟太師失勢,這兩年又倒向陳繼棠這一邊來,呵,又給他投靠對了。」

  「翟太師快完了,他一心出兵薊州,沒必要啊,邊防守軍就夠用了,何必勞師動眾?不過是藉機給自己的子弟立軍功罷了,皇上自然看得清楚,這一年來,駁回的奏摺比准的還多。」

  「翟太師呀,簡直是江老大人的翻版,只差沒污錢了。他仗著是皇上的授業恩師,又有太后撐腰,那氣焰說有多狂妄就有多狂妄,也不想想皇上是敬重他,不是縱容他,他還當皇上是初登基的二十歲小子嗎?」

  「茶來了,」找茶找了半天的師爺終於回來,這聲叫喊驚動了外頭聊天的官員,又隨意談了幾句,便各自散去。

  薛齊始終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坐定,不為所動。

  張參和另一位師爺「不小心」聽到了薛大人的閒話,早就渾身不自在了,忙使個眼色,道:「那麼……薛大人,天晚了,今日相談獲益甚多,能否過年後,我等再找個您方便的時間,再來與您共論刑章?」

  「沒問題。」薛齊露出笑容,拱手回禮道:「歡迎隨時上門找我,若我不在,再跟薛家門房約個時間,我必等候諸位大駕光臨。」

  「多謝薛大人。」

  三人先行離去,薛齊仍端坐不動,喝完一口熱茶後,這才起身。

  走出門外,厚重灰雲壓得天空陰沉沉的,看來就快下雪了。

  難怪天氣這麼冷,光喝外面的熱茶取不了暖,心頭虛虛浮浮的,不怎麼踏實,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或許是朝廷,也或許是恩師的,還有琬玉的……

  還是快快回家,準備過個好年吧。

  細雪飄飄搖搖,落到樹梢,覆蓋花瓣,漸次地將庭院著上了白妝。

  涼亭的那邊,薛齊才回了府,四個在小橋上釣魚玩耍的孩子便纏上了父親,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進了屋。

  涼亭的這邊,一個歷盡滄桑的男人悄然獨立,淚流滿面,癡癡地遙望他的一對親生兒女,聽他們喊另一個男人為爹,而孩子長得這麼大,過得這麼好,自慚形穢的他,即使沒有琬玉阻擋,他又哪敢認兒?

  一座小亭,隔出兩個世界,那邊,閤家團圓,這邊,淒涼孤寂。

  程喜兒憂心地注視她帶來的「夥計」,柔聲喚了他,再跟琬玉道別。

  「琬玉姐姐,今天謝謝你的安排,我走了。」

  「春香,送客。」

  春香?領程喜兒往後院走去,男人則是低頭緩步跟在後面。

  一直刻意不看那男人的琬玉站起身來,目視他們的離去。

  她從來不知道那人的背影可以如此孤獨,悲傷,沉重,他昔日的逍遙,自大,狂傲呢,哪兒去了?都被什麼消磨殆盡了?

  八年時光過去,回來了一個幾乎是截然陌生的江照影。

  雪花飄落臉頰,濕濕涼涼的,她也不去拂,任眼前水霧茫茫。

  「小姐,進屋了。」春香回來,輕聲喚道。

  「等等。」她走回涼亭,坐了下來。

  「外頭這麼冷……」

  「你冷就進去。」

  「我陪你。」春香執意站在她身邊。

  琬玉愣愣坐著,看那綿綿白雪下得鋪天蓋地,彷彿就要將自家院子,或是宜城,甚至是整片天地覆沒了。

  春香輕歎一聲,她知道小姐心情仍然激動,可坐在這邊,不是辦法。

  她都是生了兩個孩子的老丫頭了,小姐也早就「辭」了她,只要她專心照料家保和孩子,而她持家之餘,有空就會過來陪小姐坐坐,聊聊,已是多年的老姐妹,她有話一定要直說。

  「小姐,既然你見過他了,也算是一個了結……」

  「不是我要見他的。」琬玉還是很激動,立即反駁道:「是喜兒一再求我,要我給他見孩子,見一眼就好,我,我……唉,我怎會答應啊。」

  「是小姐也想見他吧。」

  「沒這回事。」琬玉更激動了,用力握緊了拳頭。

  「好吧,給他見少爺小姐,就像剛剛安排他遠遠看著,也就夠了,你薛夫人何必出面,還拖我一起出來扮黑臉?」

  「我之所以出面,是提防他跑去認孩兒。」

  「他不會認,他也沒有能力認。」春香又是大歎一聲。「姑爺變了,完完全全變了一個樣,相貌是沒變,可那神色呀,要我在路上遇見他,我還不敢說一定能認得出來。」

  「不要再說了。」

  「有些事情說開了,小姐你心裡會好受些。」

  「沒什麼好說的。」

  「不說就不說,你從以前就不肯說他的,心事全藏在心底,半句罵他,恨他的話也不肯跟我說,唉,你這樣悶著,我如今回頭想想,你難受啊。」春香那幾年不敢說的想法,現在全說了。

  琬玉抿嘴不語,只是扯緊指掌間的手絹,凝看亭外落雪。

  「瞧小姐你這股悶氣,還不消消?馬上叫老爺看出來了。」

  「我不會讓老爺看出來的。」

  才怪,春香在心底嘀咕,老爺那雙眼睛啊,溫溫和和的,可看東西就厲害了,看書可以看到進士及第,看妻子的心情更仔細,她這幾年服侍下來,哪能不感受到老爺對她家小姐的溫柔體貼。

  「沒人知道他來吧?」琬玉又問。

  「我讓他們走廚房送菜的小門,沒人看見。去喊姑爺的家旺也只當他是油坊夥計。」

  「好,你也不准說出去,連家保都不能說。」

  「知道了,可以進屋了吧?」

  「再坐坐。」

  「小姐再坐坐下去,老爺待會兒就出來揪人了。」

  這句話最見效,琬玉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拿手絹拭淨臉頰,眼睫,鼻翼上可能殘留的濕涼水痕--那是融掉的單薄雪花,還是她也難以解釋的淚水?

  見了那人潦倒落魄,她何必流淚?何必呢?她以前為他流的淚水還不夠多嗎?

  給他見了孩子,算她一念之仁,一切都了結了。

  越近深夜,越覺寒冷,薛齊關緊臥房門窗,一如往常坐到床邊,,一邊看著琬玉梳頭,一邊夫妻倆閒話家常。

  他喜歡看她對鏡妝扮,是雍容端莊的雲髻,或是慵懶垂墜的長辮,甚至是孩子仍小時給扯散的凌亂髮絲,他都喜歡,他都愛。

  是他的結髮愛妻啊。往往,他這樣看著,聊著,笑著,再無趣的談話也會燃起火花,然後便是夫妻魚水和諧……

  「今晚下了十盤棋,我竟然輸給瑋兒兩局,慶兒一局。」他唉聲歎氣地,還是得先跟老婆抱怨一下。「孩子越來越聰明,我是越來越不靈光,我老了,老了喔。」

  「嗯。」琬玉坐在妝台前,正打散了長髮。

  「喊你過來下棋,你總不來,我倒想看瑋兒怎麼讓你兩子。」

  「你們爺兒玩就好。」

  薛齊終於注意到她過度平淡的語氣,打從吃晚飯起,她就怪。

  她會說話,也有笑容,但就是不自然,好似不得不說,不得不笑。

  六年夫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然夫妻知心,她些微的小小變化,他皆能敏感察覺,更何況是這麼明顯的故作若無其事,強顏歡笑。

  家裡有事嗎?

  孩子們跟平常一樣活潑,家人也開開心心地忙碌準備過年--對了,春香今天來了,還有一個女客,他回來時見她們在涼亭,隔得遠了,也不知道是誰,而琬玉喜愛女紅,平時就常請一些繡娘,女裁縫,布莊老闆娘過來,他習以為常,也不過問。

  還是,外頭的消息傳進她耳裡了?

  「今天拜早年,有人讀過我寫的書。」他刻意提了其它話題,「我們討論了好一會兒,等過年後,他們還要上門來請教呢。」

  「嗯……那是老爺文章寫得好。」

  唉,老爺又跑出來了,今天他可沒惹惱她呀。看她慢慢梳著頭髮,有一下,沒一下的,恐怕她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吧。

  「這些日子忙著準備過年,怕是辛苦你了。」他走到她身邊,輕按她肩頭,柔聲問道:「是不是累了?」

  「啊!」那溫柔的撫觸令她如夢初醒,忙搖頭道:「不累。」

  「那……」他的手掌緩緩地撫摸下去。

  「我想睡了。」她才隨意紮了鬆鬆的辮子,便掙開他摟抱的雙手,快步走去床邊,順便丟下一句:「你去熄了燭火。」

  他微笑吹熄蠟燭,房間陷入黑暗,他熟門熟路地摸上床,鑽進了被窩,伸手摟住她溫軟的身子。

  綿綿細吻灑落,他尋索著她的唇,手掌也循著她的曲線柔柔撫過。

  「齊……」她避開了他的吻,「天氣冷,我不想。」

  「好。」他留戀地往她臉頰親了親,仍照著平日夫妻共寢的習慣,伸過左臂,準備給她偎依當枕頭靠著。

  「我往這邊睡比較舒服。」她沒靠過來,反而轉身面向牆壁側躺。

  「噯。」老婆都拒絕得這麼明顯了,他只能氣餒地輕拍一下她的身子,再收回自己的手腳,乖乖躺好。

  幽靜冬夜裡,落雪無聲,悄然將雪花凝結,堆積成厚重的冰霜。

  深黑靜謐的房裡,時間一刻刻過去,兩人的呼吸仍不平靜。

  薛齊側頭望了琬玉,只見黑壓壓的一團,刻意不動的身形反顯得過度僵硬,他知道她還沒睡。

  她很久沒失眠了,猶記得她初嫁進薛家時,也是半夜不睡,就到院子發呆看月,若非今夜大雪,他又睡在外側,恐怕她也要下床去「走走」了。

  她還能有什麼心事?說來說去只有那一樁啊。

  「睡不著?」他輕輕出聲問道。

  「嗯。」

  「今天想聽我背哪一段書?」

  「別背了,我快睡著了。」

  「琬玉,你心裡有事。」

  「我都說沒事了,你讓我睡吧。」她的語氣有了波瀾。

  他不再說話了,眼睛已經適應黑暗,看清楚些了,朦朦朧朧裡,她蜷縮起身子,不經意扯動了兩間蓋的大被,她回手將被面往他這邊推了些過來,怕是這一點點的扯掖縫隙會讓他著了涼。

  也不怕她少蓋了被子?他輕逸柔笑,也側過身子,再將被子往她那邊密密蓋實,自己也跟她靠近了些。

  瞧著她背的同時,他仍不住地思索所有造成她異樣的可能原因。

  還是去問春香?春香也怪怪的,今晚留下來一同進餐時,話少了,也不聒噪說笑了,只是跟孩子們說,這盤豬肝對身體好,要多吃。

  他聽了,還笑著要春香夾給家保吃,惹得當了爹的家保臊紅了臉。

  上菜時,掌廚的家旺說,這道爆炒豬肝用的是程實油坊只送不賣,特等精製的上等麻油,給老爺夫人嘗嘗好味道。

  程實油坊為何巴巴地送來特製好油?

  對了,涼亭的那位女客一身素白衫裙,街坊說,程實油坊的當家程姑娘守孝三年不嫁,當初他聽說了,因為同是父喪,心有慼慼焉便記住了,所以,在這年節前喜氣洋洋時候還穿得一身素白的,就是程姑娘了?

  總不成程姑娘隻身提了沉甸甸的麻油過來吧,應該有夥計……

  他明白了。

  豁然開朗的同時,他也瞭解,是時候和琬玉好好談談了。

  「江照影來過了?」

  輕聲的詢問,卻是石破天驚,琬玉萬萬沒想到,「江照影」三個字會從丈夫口中說了出來,她猛然掀被坐起,一時岔了氣,劇喘不已。

  「沒有。誰說他來了。」她本能就是否認。

  「沒人說,是我推斷出來的。」薛齊也坐了起來,將被子往她身上蓋著。「你的眼神,你的動作,都告訴我,他來過了。」

  「沒有,他沒有來。」她還是極力否認,聲音已是微微顫抖。

  面對她過度激烈的反應,他頓感揪心,早知她不願談此事,他卻直接揭破,雖是輕聲細語,但他的用語和口氣大概更像是公堂上的詰問吧。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跟你談這件事。」他放柔了聲音。

  「談什麼事?他有什麼好談的。我要睡了。」她還是沒好氣,說著就抓住棉被想要躺下來。

  「你可以不談他。」他按住她的手背,定定地望著黑暗中她迅速低垂的臉蛋,鄭重地道:「可慶兒,珣兒要談。」

  「要談什麼?」她還是抗拒著這個話題。

  「談他們的親爹。」

  「就跟他們說,他們親爹已經死了。」

  「『死了』是最容易的說法,可事實並非如此。」

  「只要我們不提那個人,他們就不會知道。」

  「不會知道嗎?」他維持平穩的語氣,「我也曾經以為,不說就沒事,可孩子長大了,自己會看,會聽,會想,也會知道我不是他們的親爹,與其瞞著他們,讓別人說三道四他們的親爹,何不由我們來說?」

  「有什麼好說的?那個江家……」講到她從不願提的江家,她就是打從心底抗拒著,仍是不願說下去。

  「我跟慶兒說過了。」

  「什麼?」她大驚失色,全身發顫。

  「去年為阿蕊遷葬時,慶兒主動問的,瑋兒也在旁邊聽。」

  「你……你,你怎麼說的?」她快坐不住了,只覺就要暈倒。

  「我跟他說,他的親爹為了照顧爺爺,一起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生活,暫時還不會回來。」

  「明明是流放,何必說得這麼好聽。」

  「是流放沒錯,難道你要我跟慶兒說,他的親爺爺貪贓枉法,被朝廷抄家沒產,流放邊關?小小年紀的孩子受得了嗎?」

  「那就不要告訴他們呀。」

  「不告訴他們,將來他們還是會知道,即使我千萬交代親族和家僕不要亂說話,又怎能保證哪一個不會多嘴說了出來?甚至是走在路上聽到宜城鄉親的閒言閒語,都會讓慶兒珣兒知道,原來他們出身於江家。」

  「到了那時再說?」

  「你得為慶兒和珣兒想,你也不希望他們驟然聽到流言,因而過度震驚而無法接受的心情吧。」

  「那到底該怎麼辦啊?」她心疼孩子,哭嚷了出來。

  「我希望在那之前,由我們親口告訴他們,他們的親爹是誰,又為什麼親爹和親娘分開了,然後現在親爹又在哪裡,做什麼事,讓他們循序漸進的瞭解身世,知道事實,進而坦然接受。」

  「那人一無可取,孩子聽了更不能接受。」

  「也許你不贊同……」他停頓下來,有了片刻的沉默,又道:「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壞。」

  「胡說。」她猛搖頭,成串淚水跟著搖落。

  淚珠灑落他手上,灼燙得令他心痛,但他仍硬起心腸說下去。

  「當年新君即位,當務之急就是革除朝中積弊,江家首當其衝,那時朝野每天都有親的傳言,說是江家四少爺來了京城,往來奔走幾個大富宅邸,送金錢,送寶物,希望能找人幫江老大人說話,但這是皇上親自下令查辦的大案,沒有人敢幫忙,岳父更是噤若寒蟬。他能做的,最多就是打點獄卒,照顧好他的父親和哥哥而已。」他娓娓道來,做個結論道:「就憑他這份營救父兄的心志,我才會說,他本性不壞。」

  「他這樣奔走,目的也是要維持他江家的繁榮盛大,繼續過他的好日子。」她輕易駁了回去。

  「那為何在罪刑定識後,他要陪他父親一同流放邊關?」

  為什麼?她也問過自己,但她刻意不去尋找答案。

  答案不言而明,就是一份孝心,一段父子之間切也切不斷的親情。

  即便老太爺再怎麼壞,怎麼貪,怎麼弄權,畢竟還是疼愛他的老父,過去她頂多見他向父親請安,總以為年少輕浮的他,是向供給他富貴生活的父親盡個「孝道」罷了,卻不知他還能做到陪同顛沛流離的地步。

  這是一個她所不曾瞭解的江照影。

  「流放的生活很苦。」薛齊繼續道:「那三年邊關書吏送來的案卷我都看過了。江老大人年老病弱,無法做粗重勞務,軍士催逼,他便自願擔下了粗活,白日做完徭役,他有時間便會出去幫老父找點草藥,或是撿柴賣了換些食物果腹,因為他不是罪犯,衛所並不供給他餐飯,而為了服侍父親起居,每夜每夜,他也陪伴父親被辟在大營裡。」

  琬玉每聽一句,心臟就緊絞一下,不願為他而流的淚水仍是流下了。

  那麼艱難困苦的生活,她完全無法想像安樂慣了的他怎能過得下去,還整整熬了三年。

  而他既隨了父親,就勢必得丟下妻兒--呵,他早就丟下她,寫了休書,即便他不去邊關,他還是率先切斷了他們的夫妻情分。

  然而,他父親過世了,他就回來了,即使這條歸鄉路走了五年,他畢竟是回來了。

  宜城還有什麼值得他回來的?屋子,沒了,錢財,沒了,名聲,沒了,還有的,只是他以為還在的妻子和兒子……

  雖然喜兒幫他說情,說他回來三個月仍不敢上盧府找她,但他的心情都能讓喜兒看出來,不正意謂著他就是想見她和孩子。

  她恍惚想著,也恍惚聽到薛齊說話的聲音。

  「因為我看過案卷,感受他秉性純孝,所以,這也是當初你說休書的事,我以為他是為你著想的緣故。」

  當然不是。每每想到休書,琬玉總是要怨,要氣,要恨,可今晚,那些說不出口的鬱悶化作了更深的悲愁,隨著淚水奔流湧出。

  「他是真的休了我……可是,他竟然忘了。我跟他說,謝謝你的休書,他那個表情啊,好像是被天打雷劈,驚呆了,還流淚了……呵,我不知道,他也會哭啊,哈哈……」

  她的淒苦諷笑轉為哭泣,等同間接承認她今天見過江照影了。

  薛齊輕歎一聲,摟緊了她顫動的身軀。他早就將她圈在懷裡了,只怕他如此狠心挖掘她的傷口,她會承受不住,隨時都會崩潰,他無論如何是不忍,也不捨呀。

  但今晚好不容易談到這個地步了,若她再縮回心底黑暗處,他沒把握還有機會再掘出江照影這道「陰影」。

  「如果,他想認兒女……」

  「他沒有資格認,我不讓他認。」琬玉態度轉為強硬。「我本來還不願意讓他知道有珣兒,是我不小心說溜嘴的。」

  「他離開時,不知道你懷了珣兒?」薛齊感慨又訝異,也恍然大悟。「難怪外頭總以為是我們成親後,你又生了珣兒和玨兒。」

  「我在盧家兩年足不出戶,也只有家人知道我生了珣兒。」她口氣還是很硬。「我寧可珣兒是你的親生女兒。」

  「慶兒和珣兒當然是我的親兒,可他們畢竟還是有個生身父親,而這個父親,也想見他們。」

  「那又如何?你何必幫他說話。」

  「我不是幫他說話,我只是以為經歷這幾年來的苦難,或許他已有了改變……你也希望孩子有一個品行端正的親生父親,好能不用設想一堆理由來跟他們隱瞞吧?」

  琬玉緊緊捏住了被子,也許,他說中她的心事了。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柔聲喚她。「你可知我既已為慶兒取名為琛,為何仍保留慶兒這個小名,而不改喊他為琛兒?」

  為什麼?不就是慶兒習慣這小名,就繼續如此喊他嗎?

  她望向黑暗裡那雙幽邃的眸子,那裡頭有著她所熟悉的沉靜明澈,彷彿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秉持一己之念,確信不疑。

  陡然之間,她驚悟了。

  慶兒,是江家所取的小名,而保留慶兒之名,為的就是讓江照影回來時,還能喊上他所認知的兒子名字。

  養了別人的孩子,還如此深思熟慮。她淚眼滂沱,心痛如絞,全是為了眼前總是為他人著想的丈夫。

  「你……」她開了口,卻是罵道:「你迂,你呆,你何必呢?何必為他想這麼多,何必呀。」

  「我本無意說出來,若他總是不回來,這事便算了。」他平靜地道:「但他還是回來了,而且是清清白白地回來,父子相認,是遲早的事。」

  「你為什麼老是要他們相認?你就不要慶兒,珣兒了嗎?」

  「我沒有不要他們。成親前,我就告訴你,你的兒女,就是我的兒女,如今兒女有事,難道我們不該一起商量嗎?我當然不是要他們馬上認生父,即使我認定江照影本性不壞,也沒把握他是否還像以前一樣的浮浪個性,若是如此,就算他強要慶兒認祖歸宗,我也斷然不會讓孩子去認這樣的父親,所以他這一回來,我們有很多很多的考慮,都得討論該如何應對,譬如說是觀察他一陣子呢,還是看他的意願,然後又該如何跟孩子說,可你卻自己悶頭見了他,又獨自生悶氣,一丁點兒事情也不肯跟我說,我不願見你這樣。」

  「就是怕說了,你要介意。」她已是聲淚俱下。「如果你是因為我『偷偷』讓他來薛府見孩子而生氣,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守婦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薛家……」

  「你無需道歉,你也沒有對不起誰……」他心裡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了出來,「可是,我的確介意。」

  他果真生氣她了?她心臟猛然一揪,震駭地抬起頭來,想要抽開手,卻仍讓他緊緊握牢著,在他手心裡劇烈顫動著。

  「我介意的是,你都離開他這麼久了,卻還持續讓他佔據你的心。」

  「沒有。」她心如錐刺,哭道:「你胡說,你怎能誤會我,我是不該見他,可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我的心就只有,只有……」

  她的哭聲也刺痛了他,他知道自己話說得重了,懊惱不已。

  「對不起,琬玉。」他著急地道:「我知道啊,你的心,有我,滿滿的都是我,我一直知道的,琬玉,乖,不哭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再道歉,一再急切地吻她,她在他溫柔的慰藉裡慢慢地平靜了。

  「為何這麼說?」她扯緊他的衣襟,幽幽地問。

  「因為,那段過去還羈絆著你。」他很小心地道:「只要提到了他,你整個心--是怨恨也好,是生氣也好--都讓他佔滿了,不留一點空間給我,我完全無法瞭解你的心情,或者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恍然想到,在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因著薛齊的全心相待,她早已自誓不再回首過去,而是展開新的生活,與他攜手共老。

  她的確是清心了,也很努力地忘記過往,但,總是在不經意間,生活裡的一件小事就會挑起往事,然後她再努力地忘記,不去疏通,不去傾吐,只是壓抑下來,因為這早已是她的性情和習慣了。

  為何會如此壓抑?從小,她見獨居的母親思念在京為官的父親,有話沒得說,只得寫下滿紙家書,可寫了也沒用,父親還是娶了美妾,而她嫁入江家,面對浮浪薄情的夫婿,吵了也沒用,那人照樣尋歡作樂,回到盧家,哭天搶地也沒用,家人只是可憐她,收留她,再想方設法將她和兩個拖油瓶嫁出去……

  獨獨薛齊啊,他要她說出來,他想瞭解她。

  「因為我不說他的事,你介意了?」她含淚問道。

  「我說的介意,就是他這道陰影,我並非要你一一說出以前的事,而是希望你因他而心情受到影響時,能告訴我。」他輕撫她的頭髮,仍是小心地選擇遣詞用字。「如今,這道陰影卻橫亙在我們夫妻之間,阻斷了你我的心意相通,我知道你有苦處,也有掙扎,尤其他又是慶兒和珣兒的生父,這點血緣關係地無法斬斷的。可是你不說,我既找不到門路幫你,又得眼睜睜看你不痛快,我……哞,我也不痛快啊。」

  沒錯啊,他說的對。江照影始終是她的疙瘩爛瘡,她一想起此人,心頭就一團亂,不知如何應對,索性關起心門,不願想,也不願說,卻連最最親愛知心的丈夫也被她摒除門外。

  「齊,對不起,對不起……」她哭了出來,「是我使性子,發脾氣,也讓你不痛快……」

  「我講話直,惹你難受,是我該說對不起。」

  「不,不。」她不住搖頭。「全是我不好,我明明想忘得一乾二淨,不願讓過去再來干擾我,可是一提到他,我就受不了,兩年夫妻,他狠心,他無情,我還是期待他能改變,我好笨啊,甚至接了休書後,還是癡心妄想,以為事情了結後,他會回來接我,就這樣,又是兩年過去了,我苦苦等待,等著一個我曾經愛過的……」

  她拿手蒙住嘴巴,驚駭地睜大淚眸,瞧她說了什麼話,她真的要惹薛齊大大的介意了。

  在說出來的同時,她也終於明白,她自以為恨江照影,然而,在被安排改嫁之前,她仍是對他留有一分空想和期盼。

  若她不嫁薛齊,或許在八年後的今天,終於讓她等成了正果,但八年晦暗的歲月,會將她的身心消磨殆盡,孩子躲在盧府也無法正常成長,她充斥於心的,還是延續江家那兩年的幽恨,能否破鏡重圓,仍未可期。

  割裂的傷痕太深,以至於不堪回首,更是難以彌補。

  「傻瓜。」薛齊見到她的驚惶,只是憐歎一聲,仍是柔聲道:「曾經一起生活過的人,不可能完全忘記,就如同我也會想起阿蕊。」

  他沒生氣?她眨下眼睫,淚水滑落。

  「每到了阿蕊的忌日,你會陪我上墳祭奠,也會讓我一個人呆在書房,然後再為我送上一碗熱湯,默默陪我坐著,你明白我的感傷,讓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琬玉,謝謝你。」

  她哽咽無語,淚珠兒更是成串地掉落。

  「因為你的體貼,那過去的遺憾,淡了,遠了,我可以很快振作起來,為還活著的我和身邊的人活下去;而今天,我終於明白你的心情,以及你曾受過的苦楚,同樣的,你想說就說,想哭就哭,我也可以陪伴你,或許你仍然需要時間讓很多感覺淡去,但無論如何,問題會過去的。」

  她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始終厚實溫熱,也始終握牢她的。

  「我……我可以說?」她壓抑慣了,竟不知如何吐露心事。

  「當然可以。」他逸出微笑,柔聲道:「夫人講,我聽。」

  她差點放聲大哭,可黑夜太過安靜,她只能用力埋進他的胸膛裡。

  「你我相遇之前,都是傷心之人。」他輕輕地歎了一聲,再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初為年少夫妻,你對他有情,誠如我對阿蕊有情,都是人之常情,我們痛苦,可是命運轉呀轉,陰錯陽差也好,月老牽成更好,又造就了如今你我這段更圓滿的夫妻情分,這是很難得的緣分呀。」

  她的心在悸動,抬起眼,心便讓他柔情的眸光攫住了。

  「現在,就我倆,我的妻子,是你,琬玉。」他的吻落到了她的唇瓣,「你的丈夫,是我,薛齊。」

  「齊。」她心裡所有的話,全讓泉湧般的淚水說了。

  淚,完全止不住了,流呀流地流不停,流的儘是十年來的悲傷,憤怒,無助,絕望,壓抑,惶恐……所有她最晦澀幽暗的情緒,她再也不必努力去刻意忘記,只待這些渣滓全部哭盡了,流完了,心也清空了。

  清清澈澈,透淨明亮,再無陰影。

  薛齊輕柔拍哄她,本想再和她商量孩子認親的事,想想並不急,今夜她能先解開纏絞多年的那道陰影,以後自然能敞開心房來談事,就且讓他與她靜靜地度過這個真正毫無掛礙的夜晚吧。

  手掌輕撫而過,他跟著緩緩吟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你給了我小小的果實,我十分喜愛啊,所以我要回贈你更珍貴的美玉,因你是我最珍愛的妻子,我們之間的互贈不是為了報答,而是我們的和好相愛,這輩子一定是要愛你,疼你,跟你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他的嗓音溫厚柔和,隨那緩慢有節奏的音律傳遞到她的心底深處,從此深刻駐足,成為她血肉心魂的一部分。

  長夜漫漫,雪片飄飄,萬籟俱靜,她亦平靜。

  枕著至愛丈夫的手臂,她安然入眠,與他永以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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